《窈窕双姝》 第1章 双聘惊堂前 “聘礼,就这些了?” 白府中堂,空气绷成了一根弦。 红布盖着的黑漆托盘里,五十两白银码得整整齐齐。 官媒婆子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堂外的挑夫缩着脖子,扁担两头放着的,是六抬寻常的鎏金钗环、布匹素缎、日用器物、鲜果禽畜。 这便是林家倾尽所有,拿出的全部聘礼。 林家求娶的是惠泽县教谕白满安家中次女,名唤云介,小字烟岚。时年廿一,具咏絮之才,有林下风致。上有一兄白云中,字天波,一姊白云央,字连霏,均已成家。 白满安端坐在太师椅上,眉头紧锁成川字,指节一下下叩击着紫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夫人胡闻岫手中盘着一串佛珠,眼底写满了忧虑。 白云中抄手踱到托盘边,掀开红布的一角,随意捻起一枚银锭掂了掂,又一脸不耐烦地丢了回去。 “林泊舟,四年不见,你就带回来这点‘体面’?”他的声音不高也不低,却像针一样扎进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眼前这位弓着身子的青年正是林泊舟,字棹之,年廿二,仍是县学廪生。生得面如冠玉,鬓若刀裁,格外英俊。一身半旧的青色襕衫虽洗得泛白,却熨得挺括,自有一番风流。 “泊舟自知寒微,这五十两礼金虽薄,却清白干净。”他头低得极低,似是不想叫人瞧见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 白云中嗤笑一声,“好一个两袖清风。” “当年家中遭变,不能履约求娶烟岚,是泊舟无能。求伯父、伯母、大哥哥再给泊舟一次机会,允我践约。泊舟此生,定当竭尽全力护她周全,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周全?拿什么周全?”白云中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刺耳的讥诮。 “林泊舟,当年你家举债,我们理解,也给了机会。只是这些年你究竟算是什么态度?一声不响地躲到外面,也没一句痛快话。你倒是清净了,那我妹妹呢?” 林泊舟自知有愧,声音越压越低。“大哥哥教训的极是,是泊舟害了她。” “你既知会害她,就该早些说清,何必蹉跎至今!非要等到我妹妹得贵人青眼了,你再跳出来搅局,究竟安得什么心!” 听到“贵人”二字,林泊舟抬了抬眼皮。眼底的卑微与恳求,变成了磐石般的执着。 “大哥哥!”一声略带愠怒的呼喊从内院传来。 只见一个身穿藕色交领上袄,白色花鸟衫裙的女子快步走进中堂。妆容淡雅,三绺梳头,鬓间只有一枚嵌了红蓝宝石的祥云金簪闪着耀眼的光芒。 她的目光快速掠过眉头紧锁的白满安夫妇,落在低头作揖的林泊舟身上。 “棹之”,她的声音有些发颤,想去伸手扶他。 “白云介,你来做什么?”白云中一脸铁青地横在中间。 一直压着身子的林泊舟忽然挺直了腰板,他抬起双眸,越过白云中,望向白云介。那眼底深埋的痛楚和孤注一掷的坚持,像针一样刺进了白云介的心里。 她感觉心跳像是漏了一拍。 白云中抓住妹妹左臂,给了候在一旁的嬷嬷一个眼神,想要把她送回内院。白云介灵活地甩开了,对着上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父亲,母亲,这些年因为女儿的婚事,确实让白家遭受了不少流言蜚语,但棹之最终还是回来了不是?五十两聘礼是不多,但足够开启一段新生活了。所以,女儿愿意相信他......” “你你你......说的什么疯话!”白云中试图拽起妹妹,但白云介不为所动。 见女儿如此倔强,胡闻岫急忙拉了拉夫君的衣袖。 “好了!好了!青天白日的,拉拉扯扯,成何体统!”白满安猛咳了几声,白云中立马后退了几步。 他瞥了一眼林泊舟,用一种不咸不淡地语气说道:“贤侄,你的诚意,我们都收到了。只是婚姻大事,虽有媒妁之言,也要父母之命。这门亲事,还是等改日我与你父亲商议之后,再做打算吧......” 话音未落,堂外骤然响起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锣鼓丝竹之声由远及近,热闹非凡,瞬间压过了堂内的剑拔弩张。 白府管家急忙冲了进来,声音变了调:“老爷!夫人!陆,陆大人......陆大人来了!还,还带了......好长的礼队!” 众人俱是一怔。 白满安霍然起身,胡闻岫惊疑不定,白云中欢喜相迎,白云介的心猛地一沉,瘫了下去。林泊舟赶忙扶起白云介,在她耳边轻轻说道:“没事的。” 未等主人迎出,一行人已如众星捧月般涌入中堂。 为首之人约莫三十余岁,一身绯色圆领如意云暗花锦缎公服,戴乌纱帽,持乌角带,着红面绿镶边云头鞋。举手投足风流儒雅,气质拔群,正是翰林院庶吉士陆绍铭。 他步履从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目光扫过堂内众人,最后在白云介身上略一停顿。 那双渴望握住的纤纤玉手,正与别人十指相扣。 电光火石间,两双眼睛完成了初次交锋。 陆绍铭很快藏起了那如利剑一般的眼神,转身面向身后长长的礼队。林泊舟仍死死盯着陆绍铭,手不自觉用了力,叫白云介一阵吃痛。 朱漆描金的礼箱被一众精壮的挑夫稳稳抬着,络绎不绝地进入白府。 第一抬:整整十盘官锭,五百两白银,在日头下反射着冰冷又诱人的光泽。 第二抬:流光溢彩的顶级绸缎,云锦、漳缎、绞罗、缭绫。层层叠叠,绚烂夺目。 第三抬:成套的赤金镶宝石头面,凤钗步摇,项圈戒指,光华璀璨。 第四抬:古玩字画,卷轴半展,露出名家题跋,墨香隐隐。 ...... 不一会儿,院子里便挤满了人。这奢华的阵仗,与林家强行拼凑的六抬聘礼相比,形成了云泥之别。白府中堂内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劈成了两半,一半是令人窒息的富贵灼人,一半是叫人尴尬的落魄冰冷。 白云中疾步迎上前去,腰弯得极低:“哎呀陆大人!您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怎么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小弟也好洒扫门庭,焚香恭迎啊!” 白满安也赶紧拱手为礼,送上笑容:“陆大人光临寒舍,实乃意外之喜。不知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他的目光扫过那令人目眩神迷的聘礼,心中早已了然几分,却又不得不问。 陆绍铭姿态谦和,拱手还礼:“白大人,白夫人,天波兄,冒昧登门,叨扰了。” 他声音清朗,自带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绍铭此行,是为贵府二小姐而来。” 众人屏息凝神,似是在等一个早已知晓的答案。 陆绍铭坦荡地盯住一旁脸色发白的白云介,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与势在必得的占有。 待侍从把一只打开的紫檀小匣呈到白满安面前后,陆绍铭方郑重说道:“此乃家传古玉所制,世代守护,温润端方。绍铭倾慕烟岚小姐已久,今日斗胆以这对玉镯为信,求聘令嫒。龙凤相偕,喻良缘缔结。伏望泰山大人成全。” 白满安有些磕磕巴巴地回道:“传,传家之物,此等厚礼,小女她,怎么承受得起。” 陆绍铭顿了顿,说道:“烟岚小姐闺英闱秀,自然受得起。若白大人应允绍铭迎入府中,必当奉若神女,珍之重之,不敢怠慢。” “那请陆大人具体说说,如何珍之重之,不敢怠慢?”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顺着这刺耳的反驳声,聚焦在了林泊舟身上。 陆绍铭再一次看向林泊舟,他的目光掠过林泊舟身后那寒酸的托盘,没有任何鄙夷之色,反而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意外”。 他对着林泊舟拱了拱手,姿态无可挑剔,显出一种居高临下的从容。“今日林兄也在?真是巧了。” 林泊舟回了个礼,并不说话,只是死死盯着陆绍铭。 堂内一阵压抑的骚动。 “五百两白银,二十抬聘礼,怎么不算奉若神女?”这时,一直安静站在陆绍铭后方半步的妙龄女子,才真正落入众人视线。 她似弱柳扶风般穿着一袭月白色竖领对襟广袖长衫,罩一件象牙白包肩比甲,简单挽了个环髻,插了枚镶珠宝花卉纹金簪,别了朵金丝菊绒花。姣好的面容、矜贵的举止让人见了就忍不住心神荡漾。 “这位姑娘是......”白满安问道。 陆绍铭与她交换了一个眼神,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侧身介绍道:“这是绍铭的远房表妹杨氏,小字青川。此番随某游历惠泽,听闻白府藏书众多,心向往之。欲请表妹在府上叨扰些时日,不知白大人、白夫人意下如何?” 他故意将“远房表妹”四字咬得极为清晰。 杨青川手指微蜷,缓缓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动作优雅流畅,声音如珠落玉盘。 “小女杨氏,见过白老爷、白夫人、白公子、白小姐。冒昧打扰,还请海涵。”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 当她的视线与白云介相遇时,白云介浑身猛地一震。那双眼,竟如此叫人熟悉,叫人惊喜,叫人心疼。 “哐当”一声脆响,打破了堂内的寂静。 白云介一时失神,碰落了高几上的青瓷茶盏。瓷片在光洁的地砖上四分五裂,碧绿的茶汤溅湿了她的裙裾鞋袜,一片狼藉。 所有人的目光从那位神秘的杨小姐身上,齐刷刷地转向了失态的白云介。 “介儿!”胡闻岫惊呼一声,带着责备与担忧。 白云介浑然未觉,自顾自地走向杨青川。 远看时明明是弱柳扶风,有着一股媚骨天成的娇柔气质。但近距离看,眉眼间又带着一股英气。 她肌肤如瓷,长发如墨,柳眉入鬓,朱唇皓齿。一双明亮的丹凤眼里藏着三分疏离,三分狡黠,三分锋利,还有一分让人捉摸不透的忧伤。 白云介脸色煞白,身体微微颤抖,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幻象。 杨青川被她穿透灵魂的目光灼得微微一怔,眼中飞快掠过一丝极淡的不安,随即又用经年练就的沉静如水覆盖。 “白小姐,不麻烦吧?”杨青川笑了一下,左边嘴角泛起一个浅浅的梨涡。 “怎么会......”白云介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无数岁月尘封的细节,如同掷入石子的深潭,骤然翻涌。那个名字,带着十年的思念与痛楚,几乎快要冲破喉咙。 “烟岚,这位便是我曾提及的姑娘。今日得见,你开心吗?”陆绍铭向前一步,紧紧凝视着白云介。 白云介瞬间读懂了他的意思,恭恭敬敬地回了一个万福礼,说道:“我与青川姑娘一见如故,就像是旧相识,自然欢喜的紧。” 白云介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看向父母,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 “父亲,母亲,请应允杨小姐陪女儿在梨云轩小住。至于今日之事,事关女儿终身,可否请二老细细斟酌,择日再定?” 第2章 故人裂痕深(一) 梨云轩内,焚着一炉清幽的梅香。 白云介屏退了下人,只留下陆氏兄妹。杨青川嘴角噙着浅笑,眼神却是惯有的疏离。陆绍铭坐在一旁,神色温和,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 房门紧闭,隔绝了前院的喧嚣。窗外竹影婆娑,沙沙作响,衬得轩内愈发寂静,静得能听到彼此压抑的呼吸。 “陋室一间,还望陆大人、杨小姐不要嫌弃。”白云介率先打破沉默。 “环境清幽,内饰高雅,白小姐品味极佳。”杨青川应对得体,二人目光短暂相接,又迅速移开,空气中弥漫着微妙的尴尬。 陆绍铭适时开口,打破了这层薄冰。“今日我们前来,是有一桩要事。”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白云介身上。“烟岚,你可还记得,我曾在一个姑娘那里见过一枚玉蝉?那坠子虽然雕工朴拙,但蝉首处却有一点天然黑斑。” 陆绍铭的话像投入湖心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涟漪。白云介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抬手按向自己的胸前。 陆绍铭转向杨青川,温和的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导。“青川,你随身佩戴的那枚玉坠,今日可有带来?无论玉质、雕工,乃至那点黑斑,都与烟岚珍藏多年的一枚玉蜂坠子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如此巧合,实在令人好奇。” 杨青川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警觉,随即化为得体的惊讶。“竟有此事?那玉蝉确是青川心爱之物,从不离身。”她边说边下意识地抚向颈间。 “既如此,何不取出一观?” 白云介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伸手探入衣襟深处,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枚贴身佩戴了十年之久的玉蜂。白玉温润,散发着柔和的光芒,蜂首那点芝麻大小的黑斑清晰可见。 “陆大人所言,便是此物。” 杨青川的目光牢牢锁定在那枚玉蜂之上,脸上的笑容瞬间被一种深深的震惊所取代。她颤抖着用手解开了长衫领口处的两粒梅花扣,缓缓取出那枚玉蝉。 两只玉坠,一蜂一蝉,静静地躺在各自主人的掌心。完全一致的玉质,如出一辙的雕工,孪生对称的斑点,都在无声诉说着一个残酷又真实的过往,如同命运烙下的印记。 “怎么会......”杨青川的眸子闪烁了一下,声音中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一模一样。” 陆绍铭感叹道:“造化弄人,却也奇妙。如此独特的玉坠,绝非巧合能成。烟岚,青川,看来你们之间,确有因缘。” 白云介紧盯着杨青川,眼眶微红,有些孤注一掷的求证道:“杨小姐,这玉蝉,你从何处得来?是否......一直贴身戴着?” “它一直伴我左右,从未离身。”杨青川看向白云介,眼神中有震惊、有困惑、还有一丝被触及隐秘的慌乱。“白小姐,这玉蜂,你......” 白云介没有回答,她的心跳如擂鼓,深吸一口气后,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冒昧一问,你的右侧腰窝处,是否有一块红豆大小的胎记?” 杨青川感觉自己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闷雷劈中。这种隐秘的身体特征,明明只有至亲之人才会知晓。但为什么这个初次相见的陌生小姐,却会...... 剧烈的头痛毫无征兆地袭来,杨青川感觉眼前阵阵发黑,冰冷的河水、刺耳的尖叫、混乱的刀光......无数破碎而恐怖的画面正疯狂冲击着她混乱的记忆。 “呃......”她痛苦地闷哼一声,身体摇摇欲坠,脸色苍白无比。 “你没事吧?”白云介迅速上前一步,将杨青川扶起。 “白小姐怎会知道......”杨青川的声音破碎不堪。 陆绍铭沉声道:“青川,这胎记,还有这对玉坠,都指向了一个事实,你是白云介失散多年的童年挚友。” “杨小姐,或许我应该叫你,柳自青。”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白云介感觉自己从胸腔到舌尖都在颤抖,一股巨大的悲伤从心头升起,倏忽间,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柳,自青?”杨青川艰难地重复着这个名字,仿佛每个音节都重若千钧。她觉得记忆深处那扇紧闭的大门正在遭受猛烈的撞击,头痛,眩晕。 “不,我,我是杨青川......” 积压了十年的思念、担忧、恐惧,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白云介淹没。她再也控制不住,紧紧抓住杨青川颤抖的手。 “你不是杨青川,你是柳自青,是我的好友柳自青!这十年,我找你找得好苦。”白云介用尽全身力气,将好友紧紧抱在怀里。 杨青川僵硬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陌生的名字,汹涌的情感,撕裂般的头痛,都让她无所适从。 “自青,还好你回来了。这十年,你过得好吗?” 杨青川感觉自己冰封的心湖正在一点点融化。这些年,她流连过太多人的怀抱。自愿的,被动的,熟悉的,陌生的,喜欢的,讨厌的......但与一个陌生女子紧紧相拥,却是第一次。奇怪的是,她非但不觉得反感,反而很快适应了这种突如其来的亲近。 “柳,自,青?”杨青川试探性地吐出这个名字,仿佛在确认一个遥远的梦。 “对,柳自青,你就是柳自青!” “原来我姓柳。”杨青川喃喃道:“柳自青,是个好听的名字。” “我可以好好看看你吗?”白云介稍稍松开怀抱,却依旧紧紧抓着杨青川的手臂。 “我也想好好看看你。” 四目相对时,杨青川感觉,这个女子与她寻常所见的闺阁女子似有不同。 她们要么守着规矩呆板无趣,要么持着身家眼高于顶,但是她看似端庄的外表下,却有一双炽热的眼睛。而这双眼睛,似乎在自己的记忆深处,是出现过的。 白云介也在这个陌生女子身上,找到了曾经无比熟悉的模样。 她轻柔的声音中暗含着一股韧劲,这种强烈的反差感,和初见时那个瘦弱身体里蕴藏着的巨大能量的小女孩,别无二致。 这十年来,她该如何熬过失去至亲的日日夜夜,又该如何面对孤身一人的激流险滩?此刻,似乎这个女子复杂而深邃的眼眸,已经给出了答案。 梨云轩内,两个压抑了十年的女子好好痛哭了一场。陆绍铭站在一旁,神色复杂地看着这动人心魄的重逢。 良久,哭声渐歇,只余下低低的抽噎。 陆绍铭递上干净的帕子,柔声道:“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今日能见证二位故友重逢,实乃绍铭之幸。” 白云介拭去泪水,眼中充满了感激:“陆大人,若非您心细如发,识得玉坠,又竭力促成今日相见,我与自青,不知还要错过多少岁月。此恩如同再造,云介永生铭记!”说着便要屈膝行礼。 杨青川也下意识地跟着动作,声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虚弱与沙哑。“大人恩德,青川无以为报。” 陆绍铭连忙扶住二人。“言重了,快快请起。能促使你们两位才貌双全的女子相认,于绍铭而言,也是一则美谈。何须言谢?” 杨青川看着白云介,眼神中多了一丝亲近。“今日虽是初见,却莫名觉得,很久之前就已经非常熟悉了。” 白云介破涕为笑,紧紧握住她的手道:“今日哪里是初见?明明十五年前在我哥哥的婚礼上,我们就已经不打不相识了!你、我、泊舟,还有......” “泊舟?”杨青川疑惑地看向白云介。 “便是今日前来提亲的林公子,与烟岚是青梅竹马。”陆绍铭主动给出解释,偷偷观察着白云介的反应。 白云介没有回应陆绍铭的试探,而是关切地望向杨青川:“过去的事,你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吗?” 杨青川茫然地摇了摇头,眼中带着深深的失落:“只有这十年的记忆,一片混沌。” “没关系。”白云介用力握紧她的手,眼神坚定。“我会帮你,一点一点把记忆找回来。你回来了,才是最重要的。” “自此,我便改姓柳了。”杨青川露出了一个宛若新生的微笑。“不过我还不太适应自青这个名字,唤我柳青川可好?” “好,柳青川。” 陆绍铭见气氛融洽,顺势开起了玩笑。“既已改姓,那我岂不是失去了一个好表妹。” 柳青川一脸坏笑,凑到陆绍铭耳边轻声说道:“但你多了一个好妻妹。” “你啊你,真是个!” 这话说得陆绍铭心花怒放,但二人之间的调笑却让白云介的眉头越蹙越紧。陆绍铭见她不说话,遂问道:“怎么了?” 白云介先是看了一眼柳青川,又摇了摇头,不肯作答。 “莫非你在担心,青川姑娘的真实身份?” 白云介咬了咬嘴唇,艰难地点点头。 陆绍铭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青川,短时间内,恐怕还要继续委屈你做下陆某的表妹。” “什么?”柳青川脸色陡然一变,以为自己听错了。 白云介立刻接口,带着焦虑与歉意嗫嚅道:“青川,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父兄他们,这身份之事,恐怕一时间难以说清,我怕委屈了你......” 柳青川的眼神瞬间变得冷冽如冰,她看着白云介,嘴角勾起一个无比讽刺的弧度。 堕入风尘,卖笑为生,才是柳青川这十年真实的生活轨迹。 失去记忆那年她十岁,在码头醒来时,除了脖子上戴的白玉蝉坠,身无一物。姓甚名谁,往来何处,一概摇头,全然不知。 她被卖到了一个叫作碧桃院的地方,那里钟灵毓秀,生活着一群以色侍人的姑娘。她被赐名“杨潺”,后来又自己取字“青川”。 起初她并不出挑,甚至常常被人欺辱。但她天性要强,不过五六年后,就快速成长为一个色艺双绝的大美人,甚至一度成为江南第一名妓。画舫驶过秦淮两岸,数不清的世家子弟、官宦名流与她发生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一时间,街头巷尾尽是她的风流韵事。 红颜易老,美人迟暮,她的光芒逐渐褪去,却并没有在最好的年纪觅得良君。与陆绍铭在碧桃院相遇时,她刚结束了一段刻骨铭心却有缘无分的爱情,整日浑浑噩噩、醉生梦死,不知路在何方。 陆绍铭像阳光般照亮了她,解情忧、疏离愁,毫不吝啬地赞美她、肯定她,助她恢复往日的骄傲与自信。她也回应了足够的坦诚与信任,流露了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秘密——与故乡有关的记忆。 几日缱绻后,陆绍铭离开了。原以为是场无疾而终的露水情缘,但没过多久,他不但再一次返回了碧桃院,还带来了与亲人有关的好消息。她高兴极了,马上动身,随他前往那个只在梦中出现过的家乡。却没想到踏进惠泽的第一件事,就是陪他去给一个官宦人家的小姐提亲。 而眼前这个知书达理、清清白白的小姐,正是她与家乡最大的联结。 柳青川忽然产生了一股莫名的悲凉与自弃。 也对,良贱有别。若不是陆绍铭让她做了所谓的“表小姐”,一介风尘女子又有什么资格站在闺阁淑女身边呢? “这样也好,彼此都方便些。对外,我不是旧友,也不是才妓,我只是陆大人的远房表妹杨氏,仅此而已。”柳青川别过脸,瘦削的肩膀在宽大的衣衫下微微起伏。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狠狠扎在白云介的心上,也扎在自己的心上。 梨云轩内,梅香依旧,重逢的狂喜却被现实的残酷冲刷得干干净净。只留下那道名为“身份”的,深不见底的鸿沟。 第3章 故人裂痕深(二) 无月,夜色似浓稠的墨砚,沉沉地压在梨云轩上。白日里的丝竹锣鼓早已散尽,只余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宁静。 陆绍铭送来的二十抬聘礼,此刻正由白府管事一一清点归置。柳青川站在稍远的阴影里,指尖无意识地抚过一匹织金云锦。这料子乃是御赐之物,在微弱的烛光下流淌着水波般的光泽,华美得近乎梦幻。 一丝酸涩悄然爬上柳青川的舌尖,陆绍铭待这位白小姐,终究是不同。 按理说这般盛大的提亲场面,足以叫任何女子春心萌动。但白云介却对陆绍铭淡淡的,保持着不远不近的社交距离。只在感谢他促成姐妹相认时,才流露了几分真情。 柳青川的目光扫过角落里林家的聘礼,单薄的像一场不合时宜的笑话。心底那点微妙的酸涩,竟奇异地被这对比冲淡了些。 “青川。”白云介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她揉了揉眉心,走到柳青川身边。 柳青川回过神,脸上挂起无懈可击的浅笑,语气轻快。“都清点好了?表兄疼你,倒是累着管家了。” 白云介苦笑一下,目光扫过那些刺眼的财富,落在柳青川脸上时,带着真诚的感激。“今日,委屈你了。”她上前一步,轻轻握住柳青川的手,往屏风后走去。 柳青川的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放松,任由她握着。白云介掌心传来的温热让她有些恍惚,她还是不太能适应这种毫无保留的亲近。 “能回来,找回曾经的记忆,才是最重要的。” 柳青川微微侧过脸,故意避开白云介明亮的眼神。 二人在靠窗的罗汉床边坐下,窗外浓黑的夜色,像极了此刻沉甸甸的心事。 “对外,我既然是陆大人的远房表妹,那有个问题......”柳青川顿了顿,试探道:“不知烟岚你,是否方便相告?” 白云介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你是不是想问,我会不会嫁给陆大人?” 柳青川点点头。 白云介深吸一口气,明确回答:“我不会。” “什么?”柳青川眼底掠过一丝难以置信。“陆大人,翰林院庶吉士,前途无量的当朝新贵。整个惠泽县,不,整个州府,多少待嫁小姐求都求不来的人物,你竟不愿?” 白云介坚定说道:“我不愿。” 柳青川用一种混合着担忧与不赞同的语气劝道:“我看得出,陆大人对你用情颇深,愿意给你一份独一无二的尊荣。也看得出,白大人虽是官家,但人微言轻,实在清廉。那点微薄的俸禄,撑着一个世家的门楣,怕是格外艰难吧?” 白云介点点头,“你说的,都是实情。” “我虽忘了过去,但也能想象,自幼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情谊自然非比寻常。只是,婚姻大事,终究不是风花雪月。你若选了林公子,便要为他洗手作羹汤,粗茶淡饭。像你这般标志的人物,沉浸在日复一日的茶米油盐中,我觉得,实在可惜了些。” 白云介垂下眼眸,并不说话。 柳青川见她只是默默听着,也不说话,只好继续硬着头皮说下去。“烟岚,红颜未老恩先断的戏码,我见过不少。有时候,握在手里的,才是最实在的。陆大人能给你的,或许是林公子穷尽一生都无法触及的。” 白云介的心头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她原以为失散多年的好友即便失去记忆,也会如儿时的脾性一样,铁骨铮铮,不为五斗米折腰,理解她的坚持。但如今,她也同自己的父兄一样,成了趋炎附势之人。 沉默许久,白云介终于挤出了一句话。“青川,你不明白,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你,不必劝了。” 听到这样的回答,柳青川的内心一阵暗流涌动。 为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她费尽心力、曲意逢迎都抓不住的男人,白云介却可以弃如敝履?巨大的落差感像毒蛇般啃啮着柳青川的心。 那几日的温柔缱绻,柳青川相信陆绍铭一定对她动过真心,只是这份迷恋还不足以让一个爱惜羽毛之人甘愿付出,迎她进门而已。 反观白云介,论美貌,逊于自己;论才艺,不过尔尔;论家世,虽然清白,但对陆绍铭毫无助益。陆绍铭娶她,最多能获得个重金求娶闺阁才女的美名。但白云介嫁给他,却等同于带着白家老小攀上了扶摇直上的青云梯。 她为什么要放弃这样的大好机会?她明明可以抓住这唾手可得的荣华安稳,却偏偏要为了一个前途渺茫的林泊舟,赌上自己的一生? “青川?”白云介被她眼中翻涌的情绪惊了一下,有些不安地唤道。 柳青川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迅速垂下眼睫,遮住那不敢轻易露出的嫉恨。 白云介站起身,走到那堆琳琅满目的聘礼前,目光落在一个精巧的紫檀小匣上。 柳青川紧随其后,打开小匣。匣内静静躺着一对羊脂白玉龙凤镯,镯身通体无瑕,雕工精湛,一龙一凤首尾相衔,栩栩如生。 “此乃家传古玉所制......今日斗胆以这对玉镯为信,求聘令嫒......” 陆绍铭白日里的话语犹在耳边,柳青川心头那股无名之火,瞬间被这对象征承诺的玉镯点燃了。 一个疯狂的念头迅速浮现在柳青川眼前。 “这镯子真好看。龙凤呈祥,寓意极好,还是家传之物。”柳青川极其自然地拿起其中一只玉镯。“陆大人对你的心意,真是天地可鉴。” 白云介眉头微蹙,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来,姐姐,我替你戴上试试!”话音未落,柳青川已不由分说地执起白云介的右臂。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露出了诡异的、孩童般的狡黠。 “青川,不必......”白云介本能地想要抽回手。 但柳青川的手劲儿出乎意料的大,冰凉的玉镯瞬间贴上了白云介的肌肤。她嘴角噙着一抹天真的笑,手上却猛地用力,将那玉镯往白云介腕骨上狠狠一套。 “嘶!” 一阵剧烈的疼痛骤然袭来,原来那玉镯的内圈竟比看起来要小得多。 白云介倒吸一口冷气,脸色瞬间煞白。她下意识地想要挣脱,那玉镯却像生了根,死死卡在她凸起的拇指指骨之上,纹丝不动。 “青川,太紧了,我,我戴不上。”白云介声音变了调,鬓边渗出细密的汗珠,左手慌乱地去掰柳青川。 柳青川却像没听见似的,仍旧死死攥着白云介的右手,借着她挣扎的力道,又把镯子往里推了半分。直到白云介放弃挣扎,柳青川眼前那抹笼罩的黑云才终于消散。 “哎呀!”像是如梦初醒般,柳青川换上恰到好处的慌张与懊恼。“姐姐,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它的圈口对你来说,有点小了......” 柳青川手忙脚乱地想要褪去镯子,却狠狠按了一下白云介红肿的指骨。 白云介痛得闷哼一声,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她看着死死咬住皮肉的玉镯,又惊、又怒、又痛。 “别碰了!我自己来!”白云介猛地抽回手,用左手颤抖着去褪那玉镯。 然而,徒劳无功。无论她如何用力,如何变换角度,那玉镯就是紧紧箍着,纹丝不动。反而越尝试,越会带来钻心之痛。 柳青川看着白云介狼狈挣扎的模样,那些蒸腾的恶意终于落了地。她轻轻抚了抚鬓边的绒花,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声音轻飘飘的,带着宿命般的叹息。 “烟岚姐姐,天意如此,强求不得,也,挣脱不掉。” “天意”二字,似一把尖刀插进了白云介的心。她停止挣扎,捂着剧痛的手腕,难以置信的看向柳青川。 烛光下,柳青川的脸庞一半在光里,柔媚入骨;一半在阴影中,晦暗不明。白云介觉得,自己越来越读不懂这双漂亮眼睛背后,复杂而幽暗的情绪了。 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脊背,白云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失而复得的杨青川,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和她义结金兰的柳自青了。那道名为“身份”的鸿沟之下,正在汹涌着更加可怕的“命运”暗流。 烛火摇曳,映着陆绍铭温润如玉却深不见底的面容。 在白满安父子的强烈挽留下,陆绍铭亦下榻白府。柳青川谴侍女来报,低声描述着龙凤玉镯如何“意外”戴上了白云介的手腕,又如何“天意”般地取不下来。 “哦?青川倒是......心思灵巧。”他端起茶盏,轻轻撇去浮沫,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既如此,这天意,岂能辜负?”一个精妙的计划瞬间成形。他铺开一张宣德贡笺,提笔蘸墨,笔走龙蛇。 封好信笺,陆绍铭眼底写满了志在必得。柳青川这把刀,真是用得愈发趁手了。他将信交给心腹侍从:“务必,亲手交到林泊舟手中。” 林府翠竹轩,林泊舟正在整理一对穿旧了的护膝。 这是白云介四年前送给他的贴身之物,虽然针脚粗笨了些,但上面绣着的踏云行舟纹,正是二人暗约私期的证明。 四年之间,无论林泊舟走到哪里,都会把它带在身上,仔细保存。 “烟岚,什么时候,我们才能真正在一起......” 他以为只要赚够了应有了聘礼,一切都会苦尽甘来,白家会体谅他的不得已,烟岚也会如约嫁给自己。但今日白府发生的一切,白云中的羞辱,陆绍铭的鄙夷,白云介的犹豫,又让他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卑微与无力。 五十两,五百两,差距如此悬殊,换作任何人,都会选五百两吧!那么烟岚呢?她动摇了吗?她会屈服于父兄的压力,选择那条铺满锦绣的捷径吗? 正当他陷入深深的绝望之际,房门被敲响了。一个陌生的小厮递给他一封信,上面没有任何落款,只说是一位“贵人”所托。 林泊舟一脸狐疑地拆开,跳跃的烛光下,陆绍铭那极漂亮的颜筋柳骨,却如毒蛇一般吐着信子,一字一句,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挑衅着,随时准备狠狠咬上一口。 “龙凤玉镯,喻良缘缔结,天作之合。承蒙白小姐抬爱,欣然试戴,竟觉浑然天成,宛若量身,实乃天意......与杨表妹一见如故,声气相投。如亲姊妹般朝夕相伴,亲密无间,同衾而眠......” 每一个字都在林泊舟的脑中轰然炸开,那对象征着山盟海誓的龙凤玉镯,此刻竟然戴在了白烟岚手上?还宛若量身,实乃天意。天意?什么狗屁天意!烟岚为什么会接受这样的天意? 还有那个所谓的杨表妹,笑起来像狐狸一样狡猾的女人,究竟给烟岚灌了什么**汤?明明白日里还在父兄面前为自己据理力争,为什么转眼间就戴上了别人的定情信物?她为什么要这样背叛自己? 再想想......她说再想想。什么再想想?都是虚与委蛇,隐瞒欺骗。他让她等了那么久,吃了那么多苦,她也许真的不想要他了,要去走那条所有人都期待她走上的“康庄大道”了。 愤怒、嫉妒、恐慌、被愚弄的羞耻,种种情绪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如海啸般将他淹没。他颓然坐下,信纸似雪花一般轻轻飘落。 第4章 故人裂痕深(三) 一觉醒来,白云介的右手拇指指骨处泛起了一块蚕豆大小的青黑,还会时不时的突突几下,传来一阵绵长的剧痛。 她强迫自己忽略玉镯的存在,却无法释怀昨夜柳青川的所作所为。那看似天真的举动下,究竟裹挟着怎样的心思? 她特意换了一件小袖上袄前去请安,全程紧攥袖口,生怕泄露分毫。万幸,父母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倒是一出门就撞上了陆绍铭。 “陆大人。”白云介仓促行了个万福礼,顾不得看玉镯是否露出,只慌乱地拽了拽袖子。 陆绍铭当然知道她的心思,觉得娇俏可爱,惹人玩味。他温柔说道:“烟岚,昨夜睡得可好?表妹她,没扰你清梦吧?” 白云介挤出了一个勉强的微笑。“她很好,我们相处的,也很好。” “那就好。烟岚,接下来我会在县学指导儒生们一段时间。你不介意吧?” “怎么会,此举是在造福惠泽士人。烟岚代父亲谢过陆大人。”白云介目光躲闪,只想快些离开。 陆绍铭却不容回避,倏然拉起她的左手。“正好这段时间,你可以好好想想我们的事。” 白云介吓得一机灵,还好还好,他没有发现右手多出了一只玉镯。 他摩挲着她细腻的手腕,目光灼灼,仿佛在为她戴上另一只无形的玉镯。“盼有一日,你能心甘情愿戴上陆家的信物,常伴我侧。” “陆大人言重了。”白云介急忙抽手,拉开距离。“烟岚告退。” “烟岚。”陆绍铭的声音追了上来,“就因为林公子归来了,你连表字都不肯唤我了吗?” 白云介没有理会,头也不回地逃回了梨云轩。 而林泊舟在不远的角落里,目睹了二人纠缠的双手,和那只无意间露出的玉镯。 收到林泊舟前来求见的消息,白云介压下纷乱的心绪,如往常一样热情地迎了上去,但这次眼神躲闪的却是林泊舟。 “棹之,你怎么脸色这么苍白?昨夜休息的不好吗?” 林泊舟显然一夜未眠,疲惫不堪的眼睛里爬进了几缕骇人的血丝,嘴唇也干裂得翘起薄皮。他笑得很勉强,柔声回道:“别担心,我无碍。” 白云介取出绣帕,轻轻擦了下他额角渗出的几粒细密汗珠,又帮他正了正网巾,忧心道:“瞧你,一大清早,发髻都未理好,便这般急着跑来。” 林泊舟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散发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气息。但他还是努力克制住自己,低声道:“同你说一声,我便要去县学了。” 白云介嘴角抽动了一下,轻声回了个好。 林泊舟斜眼看向她停在颊边、欲收未收的右手,带着一丝近乎疯狂的审视。“这是什么?” 白云介心下一沉,猛地收回手,埋怨自己一时心急,忘了要事。但林泊舟却快得如同扑食的鹰隼般,一把攥住了白云介想要藏匿的手腕。 “啊!”一阵刺痛瞬间袭来,林泊舟的手不偏不倚,正好死死捏在了白云介拇指指骨的淤青处。钻心的疼痛让白云介眼前一黑,痛呼出声。 “疼!” 林泊舟先是心疼地松开了手,随即又被一阵难以抑制地愤怒吞噬。他换了个尽量不让她难受的手势,像是看不见她的痛楚般,把她的右手从衣袖里扯了出来。 晨光透过窗棂,清晰地照亮了一切。龙身矫健,凤羽华美,首尾相衔,完美地贴合在白云介莹白如雪的手腕上。 陆绍铭信中所言,一字一句,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泊舟的心上。浑然天成?宛若量身?实乃...... “天意......”林泊舟紧盯着那镯子,喉咙里发出可怖的低笑,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无尽悲凉。“你果然还是戴上了他的镯子。” 白云介急忙解释道:“棹之,你听我说,我......” “你什么?你告诉我,这算什么?”林泊舟紧紧攥住她的手臂,不让她有一丝喘息。 白云介伸手去掰他紧锁的手指。“不是你想的那样,是青川,杨青川她昨天......” “杨青川?”这个名字如同火上浇油,瞬间点燃了林泊舟压抑了整夜的猜忌与恐慌。“哼,陆绍铭的好表妹,你一见如故的好妹妹。” “是她强......”白云介急得发颤,眼眶里积满了大滴的泪珠。 “强什么?怎么?你想说是她强迫你戴上的?” “我......” 林泊舟狠心甩开手。“那便是你心甘情愿戴上的,你果真贪恋他的荣华富贵。” “不是的!我没有!”白云介一个踉跄,被这直白的指责刺得心头一紧,拇指指骨也跟着突突直跳。昨夜杨青川那宿命般的“天意”二字,混杂着此刻林泊舟的质疑,几乎让她窒息。 “杨小姐究竟给你灌了什么**汤?让你心甘情愿地戴上她表兄求亲的镯子,成为陆家的......”最后一句话,林泊舟几乎是吼出来的,但他还是把那个最不想宣之于口的词语咽了回去。 “林泊舟!你知道的,我不会做......”白云介被他的诛心之语激得浑身发抖,但还是不敢说出最后一个字,转而怒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在这里浑说,简直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林泊舟猛地打断她,惨笑一声。“是!我林泊舟一介布衣,不比陆大人前程似锦,更没有一个好姊妹能哄你开心。罢了罢了!什么山盟海誓,一往情深,都比不上那五百两白花花的聘礼!” 五百两聘礼,他果真还是很在意昨天发生的事情。要向他解释吗?告诉他青川就是自青?告诉他玉镯是青川如何巧妙地套了上去,又如何无奈地取不下来?他信吗?他只会把它当作一个拙劣的借口,一个倒向陆绍铭的证明。 她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曾几何时,他与她耳鬓厮磨,眼神交汇,情深似海。如今的他,只剩下了一双被愤怒烧红了的眼睛,再也看不到一丝深情。 她张了张嘴,最后一个字也没有说。噙了很久的泪水终于冲出眼眶,顺着冰凉的脸颊滑落。 林泊舟看着她无声的泪,那里面没有他期待的愧疚或挽留,只有失望,无尽的失望。 一盆冷水泼下,浇灭了怒火,留下了恐慌。他忽然间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他想上前,想擦掉她脸颊的泪痕,想说他其实不是这样想她的,他只是太害怕失去她了...... 但他的身体却好像僵住了。 “呵.....”一声极轻的冷笑,自内室珠帘缝隙间飘出。 珠帘晃动,柳青川缓步走出。显然,她早已醒来,甚至听完了全程。她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无懈可击的温婉笑意,仿佛刚才那声冷笑只是错觉。 她径直走到白云介身边,目光落在对方淤青的指骨处,眉头微蹙,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姐姐,你的手......快坐下,妹妹帮你上点药。” 柳青川伸手欲执白云介的手腕,白云介却本能地有些抗拒。这触碰,又让她想起了昨夜强加的“天意”,心中警铃响起。 柳青川倒是浑然未觉,自然地拿起妆台上的消肿药膏,向白云介的右手靠近。“哎呀,都淤青了,也不仔细着些,哪里还能拉拉扯扯的呢。” “不劳杨小姐费心!”林泊舟被这视他如无物的姿态和刻薄的暗示激怒,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冷硬如铁。“烟岚的事,自有我这未婚夫照料。不劳你一个外人,在此惺惺作态!” 柳青川缓缓抬眸,迎上林泊舟愤怒的目光,脸上温婉的笑意丝毫未减。 “照料?”柳青川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林公子所谓的照料,就是一大早闯进一个未出阁小姐的香闺,对着一个弱女子大吼大叫,拉拉扯扯?就是让她在父兄的压力之外,还要承受你无端的猜忌和羞辱?” 见林泊舟气不打一出来,柳青川顿了顿,继续慢条斯理地说:“堂堂七尺男儿,立于天地之间,应有担当,有胸襟。遇事便如此失态狂怒,却不思量自己能为心爱之人遮几许风雨,挡几分霜寒。这般行径,实在可笑,也实在可怜。” “杨青川,你!”很显然,这些话话像一把把刀子,扎穿了林泊舟最敏感、最脆弱的神经。 “够了!”白云介猛地抽回被柳青川虚握的手,打断了这剑拔弩张的对峙。她挡在二人之间,苍白着脸,低声怒吼道:“你们,都住口!” 她不想听。不想听柳青川火上浇油的仗义执言,不想听林泊舟失控恼怒的质疑猜忌。 她的目光茫然地落在窗外,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在梨云轩的院子里投下点点光斑。那些光影变幻,恍惚间,竟与记忆深处那个明亮的夜晚重叠了起来。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气氛却截然不同。 “青川,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何处吗?” 柳青川闻言微微一怔,那些刻薄之意瞬间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猝不及防的茫然。她下意识地顺着白云介的目光看向窗外摇曳的竹影,那些深埋在底层的记忆碎片,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轻轻触动了一下,泛起阵阵涟漪。 林泊舟的一腔怒火,也被白云介这突如其来、格格不入的问题打消了不少。他看着眼前诡异的一幕,两个明明昨日才第一次相见的女子,此刻却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问题,陷入到了一种外人无法介入的、惺惺相惜的默契中,他反而变成了一个可笑的多余者。 众人沉默了良久。白云介深吸一口气,疲惫地转向林泊舟。“棹之,你刚不是说,要去县学?时辰不早了,快去吧。” “好。”林泊舟仿佛大梦初醒,又似被抽空了力气,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去。 柳青川望着林泊舟消失在院门的背影,又看向白云介眉宇间挥之不去的落寞,指尖捻着药盒边缘,一丝极淡的悔意掠过心头。 刚刚的话,是不是说得,太重了些? 突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问白云介:“你之前说,我们三个十五年前就认识了?曾经的我,对林公子......” 白云介无奈一笑,“你原来就对他不大客气。” 柳青川有些尴尬,垂眸不语。 “不过有一事,你说错了。”白云介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轻柔。“十五年前相识的不是三个人,而是四个。” 柳青川瞳孔骤缩,一脸疑惑地看向白云介。 “她,叫瑶琪。”白云介深呼一口气,终于说出了这个隐藏在内心深处已久的名字,眼睛泛起了一层水雾。 第5章 江南小儿女(一) 光启三年春夜,惠泽白家独子成亲,大宴宾客,四下里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梨云轩内,白云介正不停地摇晃着姐姐白云央的衣袖。“姐姐,哥哥娶嫂嫂,介儿也想去帮忙。” 白云央俯下身来,先是理了理妹妹歪掉的裙子,又捏了捏她娇俏的脸蛋儿。“介儿乖,你要是去了,大家还得照顾你,反而会误了哥哥娶嫂嫂。” “那姐姐可以留下来陪介儿玩吗?” “姐姐也要去帮忙呀。不过没关系,介儿马上要有新朋友了。” 正说着,三个孩子被婆子们领进了梨云轩。 “你看,他们来了。”白云央牵起妹妹的手,迎面走了过去。 众人行了礼,其中一个婆子介绍道:“这是孟家姑娘,这是柳家姑娘,这是......” 白云介并不理,依旧摇晃着姐姐的衣袖。“姐姐你不要走嘛。” 这时一个男孩冲了过来,一把抓住白云介的左手就要往外拉。“我是林泊舟,我们一起玩吧!” 这个男孩的声音清脆又明亮,生得一副娟秀的好模样,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好像黑葡萄,随时能溢出汁水来。 白云央推了推妹妹,“林家哥儿邀请你了,快去呀。” “来嘛。” 白云介转头看向他,谁知如此清俊的男孩,竟少了一颗门牙,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白云介努力把笑憋了回去,故作正经地问道:“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我叫林泊舟,停泊的泊,孤舟的舟。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余光中,白云介瞥到林泊舟一直盯着她看,眼神炙热。她有些发毛,转身面向另两个孩子,介绍道:“我叫白云介,今年六岁。欢迎大家。” “白,云,介。我是林间一条小船,那你就是天上一朵小云。你今穿的白裙子,就像一朵白云似的,真好看!”林泊舟嬉笑道。 白云介撇了撇嘴,“你几岁了?” “七岁。妹妹你是几月的生辰?” “六月。” “白云介,我比你大几个月,我叫孟瑶琪。” 循着甜美的声音,白云介一眼就看到了孟瑶琪手中的那只磨喝乐。不同于寻常的泥塑娃娃,她的磨喝乐是牙雕的,温润白皙的像玉一样,穿着和她一样精致的绿裙红袄。 这个女孩子扎着双丫髻,头发用红色丝线轻轻挽起,粉扑扑的脸蛋儿上嵌着一双温柔的眼睛,唇红齿白的模样就像是她手中磨喝乐的放大版,好看极了。 “你的名字,又是哪两个字?”林泊舟学着白云介的语气问道。 “玉宇琼楼,瑶草琪花。”孟瑶琪回答。 林泊舟摇摇头,“不懂。” “就是仙境里的花草。”角落里传来了一个女孩的声音。 “梦中仙境,瑶草琪花,这是蓬莱洲吧!”白云介说。 “真奇了,第一次有人这样解释我的名字。”孟瑶琪笑道。 白云介凑到孟瑶琪身边,想要近距离看看她手里的磨喝乐。“你的磨喝乐真好看,不过,怎么她也有一个?” 孟瑶琪看了一眼角落里的女孩子。“这是阳阳,那是陶陶。我拿给柳自青玩的。” “你几岁了?”白云介向那个女孩问道。 她没有回答,只是伸出了五只手指,然后继续摆弄手中的磨喝乐。 春来柳自青,就像是三月里柳树萌发的第一缕新芽,娇娇小小,翠黄可爱。 柳自青是四个人中最小的孩子,身体瘦弱的像小猫,却戴着一只艳黄的虎头帽。她没有像白云介和孟瑶琪一样穿裙子,而是穿了一条如意纹合裆裤。 白云介继续和孟瑶琪聊天:“你怎么和阳阳穿一样的衣服?” “都是我娘亲做的。好看吗?” “好看!” “我们要一起过家家吗?” “过家家是你们女孩子的游戏,那我玩什么啊?”林泊舟表示抗议。 僵持之际,柳自青拿出一只小巧精致的陀螺放在地上,让它快速转动起来。 “我们玩千千吧!划拳分组,按总时长分出胜负,如何?” 显然这个不停转动的小玩意儿对大家的吸引力更大。众人积极响应,分组后孟柳一队,白林一队。 孟瑶琪提出疑问:“既要比试,总要定个彩头吧。” 白云介笑道:“你们队就出柳自青的这只千千吧。” 柳自青宝贝似的护紧了自己的陀螺,说道:“你若赢了,我就买只新的送你。” “那你们队出什么?”孟瑶琪看向白云介。 白云介一时语塞,并不知自己有什么好东西值得相抵。 柳自青眼珠一转,“婚房里有喜果,就是不知道好不好吃。白云介,你去抓一把给大家尝尝吧!哦对了,听说喜果里还有钱,那你最少得抓十钱来!” “十钱?这不行吧。” “怎么?你不愿意?我新买个千千还不少钱呢。” “没有,我愿意。” 其实刚一说出口,白云介就后悔了。偷拿喜果看起来是小事,就是不知道哥哥会不会“小题大做”,万一闹到父亲那里就完了。 她本能地想找姐姐帮助,谁知姐姐看他们相处愉快,早就嘱咐婆子照看好哥儿姐儿们,悄悄离开了。 一不做二不休,既如此,那就一定要赢,白云介暗下决心,马上叫人帮忙计时。 比赛开始,孟瑶琪率先拾起地上的千千。尽管还是小孩子,她已经有着纤长而轻盈的肢体了。动起来比安静的时候还要好看,鼻尖细密的汗珠像水晶,两颊晕开的红色似山茶。 但她只玩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败下阵来。 白云介主动接过抽绳,玩了起来。千千在她的抽打下变得异常听话,不知不觉,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也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林泊舟在一旁激动地喝彩,反而弄得她有些心烦意乱起来。 “别吵了!你吵得她都玩不好了!”柳自青白了林泊舟一眼。 听到这话,白云介一个着急,千千也飞了出去。 林泊舟问:“柳自青,你也能玩这么久吗?” “那有何难!”柳自青一把脱下虎头帽,露出了头上的三个抓髻。奶凶奶凶的样子仿佛真的是只小老虎,但当千千开始转动时,众人才发现不是猫假虎威。 白云介没想到柳自青居然这么厉害,她的手速很快,而且完全摸透了抽打的角度,不由得暗自钦佩起来。 眼看着旋转时间超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林泊舟的脸色也从震惊转为了焦急,仿佛千千的每圈转动都像是几百只蜜蜂在他眼前飞舞,吵得他天旋地转。 其实柳自青的手臂已经开始微微发酸了,但她仍在默默坚持,假装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眼见到了两盏茶的时间,她对自己十分满意,便自如地停了下来,像是完成了一场精彩的演出。 孟瑶琪欢呼起来,“柳自青,你玩的真好,是谁教你的呀?” “是我爹爹,他特别厉害,这只千千是他送我的礼物。”柳自青骄傲地笑着,嘴角左侧有一颗浅浅的梨涡,格外好看。 她把抽绳递给林泊舟,挑眉说道:“到你了。” 林泊舟的右手开始抖了起来。 “怎么,看我这么厉害,你害怕了?” “谁说的!我没有!”林泊舟气鼓鼓地蹲在地上,开始手忙脚乱地摆弄起千千来。但是很显然,不能如愿转动。 看着林泊舟的种种窘态,众人尴尬地屏住了呼吸。良久,只听“噗嗤”一声,柳自青笑出声来,“原来你不会呀。” “我没有,我,我。”林泊舟低下了头。 白云介犹豫了一下,一把抓起林泊舟的手说:“我来教你。” 给千千缠好绳子,蹲在地上放开千千,让千千听话地转动起来,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不止一秒,但林泊舟的心却停在了牵手的一瞬。 “站远一点,会打到你。” 林泊舟赶忙往后退了两步。 白云介猛抽了几下千千,把抽绳递给林泊舟。“想什么呢?继续啊。” 显然林泊舟还是不太会,笨拙地抽了四五下,千千就飞了出去。白云介默默捡回来,劝他继续试试,但林泊舟沮丧地摇了摇头。 “你看林泊舟他都不会玩。”柳自青向孟瑶琪开心说道:“我们赢了。” “不行!这样的胜利,不公平。”白云介反驳道。 “那你要怎样?” “我代林泊舟比试。” “好,若是时间超过了一盏半,就算你赢。若是输了,那我和瑶琪就等着吃喜果了。” 林泊舟拽了拽白云介,“还是算了。” 白云介微笑拒绝,想赢的心达到了顶峰。她给自己鼓劲,劝自己冷静,但越是这样,手中的抽绳越不听指挥。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眼见着千千越跑越偏,她觉得自己像是追逐夕阳的夸父,无论如何都无法抓住。 “真好看!”看到亮起的囍灯,孟瑶琪兴奋地叫了起来。 “点灯了,婚礼要开始了,哥儿、姐儿们快移步前厅吧,那边的灯更好看。”白云央忙完了前院的事,来到梨云轩招呼孩子们。 她看白云介仍追着千千,劝道:“介儿,别玩了。” 白云介一个分心,千千径直向白云央滚去,她急冲冲地跑过去想要制止。谁知不慎踩到了自己的裙摆,在姐姐身旁结结实实地摔了一个大马趴。 此刻,空气仿佛凝固了,白云介只听得到自己急促地心跳声。 “介儿,你没事吧?”白云央赶紧扶起了妹妹。 一阵猛烈的刺痛席卷全身,但白云介顾不上放声大哭,而是转身去找千千的踪迹。 柳自青愣了一会,慢慢蹲在地上,拾起了东倒西歪的千千。白云介看到,她手中的抽绳,已经断掉了一半。 “柳自青,我......” 柳自青的眼圈瞬间红了,“你不仅输了,还弄坏了我爹给我的千千,你是坏人!坏人!” 白云介踉跄着走向她,“对不起,我赔你一个新的好不好?我......” “不好!你赔不了!”柳自青推开白云介试图靠近的手,哭喊道。 孟瑶琪也过来好言相劝,“妹妹,白云介她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了。” “走开!你们都走开!”柳自青紧紧抱着那只坏掉的千千,连连后退。“白云介,我讨厌死你了!” 白云介觉得,此刻的柳自青就像一颗晒干的红枣,每一丝儿褶皱里都充满了愤怒。 第6章 江南小儿女(二) “伏以乾坤交泰,日月同辉。今白府郎君与顾府淑女,承六礼之制,遵朱子家训,行周公之仪,缔百年之好。礼启!” 箫鼓礼乐响彻天地,但赞礼声却清晰异常。傧赞是奉礼郎出身,举手投足严肃端正,声音也格外浑厚有力。 婚礼开始,大人们各自领走了几个孩子,候在相应的位置上观礼。 白云介没有看到喜庆的红色,而是停留在柳自青红肿的脸色。 柳自青亦没有看到喜庆的红色,而是被泪水晕染模糊后的褐色。 “三牲告昊天,酒醴祭先灵。礼器齐备,恭迎新人。” 白云央见妹妹一直愣神,便推了推她。 白云介一个激灵,眼前那张“红枣脸”也一下子消失了。她揉了揉眼睛,姐姐正一脸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额头,说道:“快看,哥哥嫂嫂来了。” 只见新人牵着织金锦缎作的同心巾绣球走上前来。白云中身着孔雀补青圆领袍,披红色缠枝并蒂莲锦缎,虚束革带,脚着皂靴。乌纱帽左右各插一朵金花,在囍灯下曳曳生姿。他比白云介大十二岁,不擅言笑,平时总是紧着肉皮皱着眉。但今天却一改往日模样,格外神气,嘴角一直微微翘起着。 顾香兰身着富贵蟒云肩通袖袍吉服,下裙底襕上绣满了石榴、葡萄等织金纹样,霞帔是云鹤妆花织金纱,连大红盖袱都是销金的。 “一拜天地,敬谢乾坤,覆载之恩。日月昭鉴,永缔良缘。” “二拜高堂,戒之敬之,夙夜毋违。勉之翼之,宜室宜家。” “三拜夫妻,阴阳相济,琴瑟和鸣。拜如仪礼,鹣鲽情深。” 白云介并没有太多心思看兄嫂,而是不断在人群中锁定着其他三位朋友的身影。林泊舟和孟瑶琪倒是沉浸在观礼的愉快氛围里,只有柳自青依偎在娘亲的怀抱里,叫人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三叩九拜后,新人转至新房行余下诸礼。白云中用喜竿挑开新娘盖头,顾香兰头戴翟冠,冠顶插金凤簪一对,口衔珍珠挑牌璀璨夺目,飘飘然流至肩颈。冠底饰金宝钿花和翠云珠花,两侧又插嵌婴戏莲纹金钗一对,耳坠子是金丝编成的亭台楼阁。这一身装扮,既彰显了富贵,又全了典雅,用心至极。 只听司盥祝道:“奉匜沃盥,涤旧呈新。执手偕老,垢去福临。” 白云介忽然感觉自己的右耳痒了一下,原来是林泊舟神不知鬼不觉地凑到她身旁,在耳边低语。 “我娘亲说,等下要我和你一起撒帐。你知道喜果里有什么好吃的吗?其实我还挺想尝尝的。” 白云介并不踩他,又听礼官祝道:“共牢而食,合体同尊。黍稷馨香,俶尔宜家。” 林泊舟晃了晃白云介的胳膊,“你怎么不理我啊?” 白云介皱了皱眉头,“我在看兄嫂呢。” “你的眼睛一直飘来飘去的,哪里是在看新郎新娘。” “你......”白云介并不想说自己仍在偷偷观察着柳自青,一时语塞。 这时礼官唱道:“剖瓠为卺,甘苦同斟。丝萝永契,山海无分。” 林泊舟也不知哪里说错了话,惹得白云介对自己爱答不理。但见新人饮下合卺酒,心中马上流过一股暖意,忍不住说道:“白云介,谢谢你刚才教我千千。” 白云介倒也受用,向林泊舟挤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这有什么?我们是一队啊。” 林泊舟听了此话,心中一阵酥麻,不觉呆了半晌,直到喜婆往他手里塞了一只喜篮,才回过神来。 “白小姐,林少爷,一会儿你们听着撒帐歌,在东南西北四个点位分别停一下。我们唱到哪儿,就在哪儿撒帐。” 林泊舟低头瞧去,篮子里除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还有核桃、栗子、百合、五谷、蜜饯。旁的倒也罢了,这蜜饯是自己最喜欢的,便趁人不注意,赶紧塞了几颗到嘴里,又把明面上的三只铜钱塞进口袋里。 “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 亲眷们看着新婚的和撒帐的都那么养眼,便小声议论道:“两对都是金童玉女,般配极了。”“说不定过个十年,咱们又能吃上喜酒了。” 白云央见妹妹仍在愣神,催促道:“介儿,快撒呀。” 白云介胡乱抓了一把,丢到了兄嫂的衣袍上。 “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揭开便见嫦娥面,输却仙郎捉带枝。” 见白云介撒出去的喜果中仍有钱币,林泊舟向她使了个颜色,又模拟了一把塞钱进口袋的动作,小声问道:“你怎么没把铜钱收起来?” 白云介没有回答,眼睛看向的地方,是躲在亲眷身后的柳自青。 “撒帐南,好合情怀乐且耽。凉月好风庭户爽,双双绣带佩宜男。” 柳自青也在看着白云介,她指了指喜篮,做了个鬼脸。白云介终于看清了她的表情,“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白云介仍没有偷拿喜果,但林泊舟身上的袋子却是越来越鼓。 “撒帐北,津津一点眉间色。芙蓉帐暖度**,月娥苦邀蟾宫客。” 撒帐歌唱完,篮子也空了,亲眷慢慢散去。白云央正扶起新娘向外走,新郎却发现一枚铜钱从林泊舟的口袋里掉了出来。 白云中眉头一皱,“这是什么?” 喜婆见状,忙解释道:“郎君莫怪!小孩子嘛,馋嘴猫似的,见了喜果想拿着吃些也是有的。” “真的吗?”白云中一脸狐疑,管家立马识趣地拽下了林泊舟身上那鼓鼓囊囊的口袋。只听“哗啦”一声,喜果、钱币撒了一地。 “你小子,竟敢偷钱!” 林泊舟一下慌了,“我,我没有。” 白云中气不打一处来,“你拿了我的喜果,不就是散了我的姻缘吗?真是不懂规矩。” “怎么会!郎君多心了。这撒完帐的喜果啊,孩子们都是可以随便拿、随便吃的,这样您和新娘子啊,才能多子多福。” “嬷嬷说的可是真的?” “老婆子我操办过那么多贵人的婚礼,还能骗您不成?看您和新娘这面相,我就知道,定能在一年内喜获麟儿。” 白云中舒展眉头,嘴角也跟着上扬起来。“我家三代单传,若真能如此,父亲定是开心至极。那就劳烦嬷嬷给这几个孩子分一分喜果吧。” 众人散去,四个孩子手上各分了一把喜果。林泊舟被刚刚白云中那一嗓子吓得失了神,愣在原地,并不敢动。 柳自青开心地嚼着两粒花生,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走过去拍了拍林泊舟的肩膀,竖起了一个大拇指。“泊舟哥哥,你真勇敢。” 白云介本来还对柳自青抱有一丝愧疚,看见她这幅得意洋洋的样子,也不装了,直接气鼓鼓地说道:“都怪你!非要拿喜果当彩头,害泊舟哥哥出丑,还被我哥哥骂了。” 柳自青并不认同,马上反驳道:“明明是他自己偷拿的,关我什么事?” 白云介气得直跺脚,用手指着柳自青的脑门儿。“你说什么呢?你再说一遍!” 柳自青上前一把打掉了她的手。“我说,明明是你输了,还想抵赖!” 谁知柳自青的手劲儿用得太大,白云介一个踉跄,本能地也推了柳自青一把。孟瑶琪和林泊舟一人一个,赶紧上前拉开了乌眼鸡似的二人。 孟瑶琪解围道:“云介妹妹,既然你哥哥那么受用喜婆的说法,你便少说两句。” 随即又向林泊舟使了一个眼色,拽着柳自青的手就往外走。“自青妹妹,我刚听说,新娘子还要抛绣球呢,咱们快去看看。” 柳自青回头向白云介吐了吐舌头,白云介欲反击回去,被林泊舟拉了下来。“妹妹,谢谢你为我出头。” “害你被我哥哥凶,对不起。” “我没事的。走,咱们去绣楼吧。” “抛绣球喽!”大大小小的未婚男宾客接踵立于楼下,乱哄哄的。 此时新娘已经站在了绣楼之上,手中紧紧握着和新郎牵过的绣球。 “快抛啊!”楼下人头攒动,跃跃欲试。新娘羞怯地背身扔出绣球,却没想到劲儿使得太大,正巧砸在了远在人群之外的林泊舟头上。 “哎呦!”林泊舟被砸的有些懵了。 看到绣球被一个小儿拿去,站在前排的男宾客们纷纷气得拂袖离去。只剩一个俊朗的少年抬头看向上方,白云央的眼神划过,露出了一个无奈的微笑。 另一个少年指着林泊舟的方向,叫嚷道:“大姐姐,你怎么把绣球抛给这黄口小儿了?” 此人正是顾香兰的二弟,家中最近在为他议亲。 “你说谁是!我的乳牙,已经换了!”林泊舟捡起绣球,气鼓鼓地说。 “你距冠礼还有十余载,怎么自己就把终身大事给定了?”顾二郎此句一出,引得一阵哄堂大笑。 “白家绣球,自然是要,归还白家。” 林泊舟直接把绣球塞到了身旁的白云介怀里,柔声说:“云介妹妹,谢谢你今天对我这么好。” 白云介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听到父亲的一位同僚起哄。 “白大人,您家这是双喜临门啊!大郎今日娶亲,长女不日出阁。啊不对,是三喜临门,干脆把小女的字也给许了吧!与这林家小儿啊,甚是般配!” 随后,现场响起了一阵叫好声。白云介脸红到快要与地上的红毯融为一体。 白云中却不满意这样的拉郎,忙辩驳道:“世叔此言差矣。我家小妹不过垂髫,这样着急定亲,未免太早些了吧。” “咳咳,也对,也对。”此话一出,倒臊的那位大人有些下不来台,林仁勋也有些尴尬。 白满安气得瞪了儿子一眼,打起圆场。“沾沾喜气就好。今日为大家准备了上好的女儿红和秋露白,诸君快些入座吃酒吧!” 众人识趣,马上收起对两个孩子的关注,悉数散去。白云介远远瞧着,柳自青正朝着她的方向,和孟瑶琪叽叽咕咕地说着些什么,还时不时地笑了几下。 白云介心里乱极了,随手丢开绣球就往自己的院子跑去了。 “妹妹,你怎么了?”林泊舟追了过来。 “我没事。” “真的没事?” 白云介心中想的全是柳自青笑话自己的事,气鼓鼓地说:“我说没事,就是没事!” 见她小脸憋得通红,林泊舟会错了意。“你,是不是害羞了?” “谁说的,我没有。” 林泊舟灵机一动,蹦了几下,折了一枝老树上初绽的绿梅。“好妹妹,我不是故意羞你的,我向你道歉。” “你道歉,折我家绿梅做什么!” 林泊舟向前递了递梅花,“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惠泽县,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尚不开......想到这些,白云介的脸“腾”一下红了。 林泊舟见白云介真的害羞了,反而有些得寸进尺地趴在她耳边。“把绣球给你,我是认真的。等我们长大了,我想......” 白云介听不下去了,“啪”的一声,往他身上猛拍一掌,阻止了接下来要说的话。 “啊!”林泊舟吃痛。“你怎么这么大力气!怪不得弄坏柳自青的千千。” 第7章 三小无嫌猜(一) 婚礼翌日,新妇拜见舅姑、新人庙见祖先后,白云央从媛娘手中接过一只陀螺,递给妹妹。 “介儿,等下我们带着千千,去找柳姑娘吧。” 白云介没想到姐姐还记得昨晚发生的事,更没想到会早早准备好一只陀螺。事实上,夜里躺在床上,白云介脑海里回荡的全是对柳自青的种种不满。她觉得,无论偷喜果还是接绣球,柳自青都是躲在后面,不怀好意地看着自己和林泊舟的笑话。 白云介越想越气,既不接陀螺,也不理姐姐,而是把头别了过去。 “什么意思?”白云央把妹妹拉了过来,问道:“不是你说要赔人家一只新的吗?” 白云介眼神躲闪,“姐姐,我,只是......” “只是什么?” “有些不愿去。” “不愿去?这是为何?”白云央十分困惑,声音也不觉大了些。 白满安在一旁听到了,质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白云央向父亲解释了事情原委,白满安听得一脸愠怒。 “白云介,你过来。为父平时是怎么教你的?损坏他人财物,即便是一只小小的千千,也要第一时间道歉赔偿。你现在说不去,算什么态度?” 见父亲动怒,白云介不知如何缓解,只好转身投到母亲的怀抱里。“娘亲,柳自青她,她欺负我。” 谁知此话一出,竟无一人相信,大家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白云中逗她,“那你说说,这柳大小姐都欺负你什么了?” “昨天林泊舟接了绣球给我,她在一旁看笑话来着。” 胡闻岫觉得此话不好,赶紧堵住了女儿的嘴,示意她不要乱说。 白云中说:“这个不算,还有别的吗?” “她嘲笑林泊舟不会玩千千,我就替他玩来着。我只是想赢,谁知一不小心把她的千千弄坏了。” “小妹你这不是被欺负,是输不起。” “不是输不起,而是彩头......”想起哥哥昨晚对林泊舟的态度,白云介不敢明说喜果之事,只好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白满安抚了抚胡须,说道:“白云介,不管你和柳姑娘之间有什么矛盾,她都是小你一岁的妹妹。更何况这姑娘身世可怜,父亲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你多让着她些便是了。过段时间,你们还要一道读书呢。” “读书?” “介儿,你已经六岁了,到了上学的年纪。下个月,便去林氏书塾报道吧。听林夫子说,你的同窗除了他儿子泊舟,还有柳家姑娘和孟家姑娘。你们要好好相处,一同进步。” 白云介一时傻了眼,短短几句话带来的信息量让她难以消化。她虽自幼好学,平日里总爱缠着兄姊教她背诵诗文。但真要去到正经学堂里,还要和柳自青日日相处,心中难免添了几分不悦。 又想到父亲说柳父“不在了”,可明明昨天柳自青还一脸骄傲地说是爹爹教她玩的千千呢。若真不在了,那千千岂不成了...... 白云介越想越不自在,心下一时困惑,一时同情,一时愧疚。不知不觉,竟和姐姐一同来到了柳家门口。 “咚咚咚!” “你们是?”一个身姿轻盈、温婉俏丽的妇人推开门,她约莫二十五岁,正是柳自青的母亲徐雨贞。 白云央道明拜访缘由后,徐雨贞热情地把两位白家小姐请进院内。 “你们先进来吧,不过屋里还有一位姑娘。”徐雨贞呼唤女儿,“青儿,你的朋友来了!” 半开的纱窗旁,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聚精会神地端坐在书桌前,手里握着一只沾满了颜料的画笔。她没有回头,反而是坐在对面的女孩冲了出来,一脸惊喜。 “白云介,你怎么来了?” 白云介有点懵了,“瑶琪姐姐,你怎么在这?” “我正和柳自青画画呢。”孟瑶琪牵起白云介的手,手上的颜料还没有干。 再见到孟瑶琪,白云介是十分高兴的。但她很快开始忸怩起来,一方面是孟瑶琪在,不好意思把此行目的宣之于口。另一方面是柳自青既没有回头,也没有起身,一上来就让她碰了壁。 “你怎么拿着一只千千?”孟瑶琪好奇地抬起了白云介的手。“这千千,看上去和我们昨天玩的差不多。” “媛娘帮我买了只新的。” 孟瑶琪马上会意,示意白云介向前一步,开心说道:“太好了,我们又能一起玩千千了。自青妹妹,你说是不是?” 柳自青头也不抬,仍旧作画。 白云介觉得尴尬极了,要不是姐姐推了她一把,她是万万不肯挪动脚步的。她硬着头皮把千千放在了桌上,小声说了句:“姐姐让我给你的。” 半晌,柳自青才回复道:“我不要。” “这是只新的。” “旧的好。” “新的好。” “旧的好。” 见柳自青这个态度,白云介不想和她过多掰扯,准备转身离开。柳自青头也不抬,仍旧作画,只是用沾着颜料的小手嫌弃地一推,只听“骨碌碌”一声,千千差点掉下桌去。 白云介赶忙接住,心中燃起一股怒火,赌气道:“爱要不要,随便你!” 柳自青显然被白云介的话气到了,她放下画笔,猛地站起身来,小脸憋得通红,大声说道:“谁要你的千千!你弄坏了爹爹送我的礼物,我不会原谅你!” “我。”白云介被柳自青的反应吓了一跳,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孟瑶琪试图缓解僵持的局面,“自青妹妹,白云介昨天不是故意弄坏你的千千的。既然今天带着新的来找咱们玩,你就原谅她吧。” 柳自青红着眼圈,小声嘟囔道:“新的再好,也没有爹爹的味道了。” 白云介心头一酸,想到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妹妹已经成了没爹的孩子,不知为何,难受极了,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对,对不起。”白云介吸着鼻子,声音哽咽。“我,我不知道那是你爹爹,留给你的。都是我不好,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一边说,一边哭得更凶了。 柳自青没想到白云介哭的比自己还要大声,一时慌了神。 孟瑶琪见状,一手拉着一个妹妹,把她们往彼此怀里推。“哎呀你们别哭了,别哭了。抱一下,抱一下嘛。” 两个女孩抱着彼此哭了好一阵,情绪才算稳定下来。 见关系转圜,白云介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一股勇气,非要把昨日之事说个明白。“柳自青,你也差我和林泊舟一句道歉。” “什么?”柳自青先是一头雾水,随即辩白道:“白云介,林泊舟被你哥哥凶,那是他自己愿意出头,跟我可没关系。” “但你嘲笑他不会玩千千来着。” “好,下次见到他,我向他道歉。不过我又欠你什么道歉?” “林泊舟给我绣球的时候,你笑什么?” 柳自青愣了一下,说道:“没笑什么啊。” “你分明笑了,还和瑶琪说了半天我的坏话。” 孟瑶琪摇摇头,拉起白云介的手解释道:“不是这样的,一开始我和柳自青不知道抢绣球是什么意思,后来大人们开玩笑才明白。柳自青就在一旁说,林泊舟连千千都不会玩,还妄想和白云介成亲,真是不知羞。” 见白云介一脸狐疑,孟瑶琪又补充道:“我还能骗你不成?” 这话不说倒好,一说反而显得白云介小性儿,骚得她脸上很不好看。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不会,是我错怪你们了。” 柳自青咯咯笑道:“亏我觉得林泊舟配不上你呢,谁知道你先喜欢上他了!” 白云介一点也不禁逗,脸一下憋得通红。“你胡说什么呢!我没有!” “你激动什么呀?哦对了,我记得当时你抛下绣球就跑了,林泊舟还追你来着。后来发生什么了?难不成,他向你告白了?” “没有!” “看你这样,就知道一定有!” “没有没有没有!” “你就是在意他。不然为何频频为他出头,还要我向他道歉?” 白云介的脸更红了,急忙解释道:“不是这样的。父亲说,下个月我们都要去林氏书塾读书了,要好好相处。” 柳自青一脸疑惑地看着白云介。听到“书塾”二字时,那双带着泪痕的眼睛里,悄悄亮起了一点好奇和期待的光。 “就是林泊舟父亲开办的书塾,我们都会在那里读书。” “真的吗?”孟瑶琪问。 “当然了,我爹爹亲口告诉我的。” “太好了!”孟瑶琪激动地拉起二人的手,撒娇道:“你俩快和好吧,这样咱们就可以一起读书,一起玩了。” 柳自青清了清嗓子,正色道:“白云介,之前多有误会,无论如何,我都向你道歉,对不起。” 白云介莞尔一笑,“没关系,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了。” “嗯,好朋友。”三人手拉着手,笑了起来。 笑了没一会儿,柳自青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桌上的画作,无奈叹道:“你们可真是的,明明就差最后一笔了,也不让我踏实画完。” 白云介看了一眼,寥寥几笔线条,就勾勒出了家的模样,上面还写了一个自己不认识的汉字。 孟瑶琪大声赞赏,“自青妹妹,你这树画的真好!” 听到赞赏,柳自青喜不自胜,随即拉着两位伙伴来到院子里,指着当中的老树说道:“你们看,就是这棵。” “这是什么树啊?”孟瑶琪试着抱了下那老树,并不能将其环住。 “林檎树,绿叶白花,夏天会结红红的果子,可好吃了。等过几个月熟了,叫你们尝尝。” 孟瑶琪连连鼓掌示好。 “昨天白府的果子没吃痛快,我家的果子,你们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柳自青一脸骄傲地看向白云介。 原以为对方会吃瘪,谁知一双手猛地伸向腰窝,柳自青一时间躲闪不过,向后踉跄了几步。 “白云介!你敢挠我!” 白云介的眼睛虽然瞪得圆圆的,却不敢直视柳自青。她咬紧牙关,继续发起攻击。 “现在,吃痛快了吗?” 柳自青被挠的上气不接下气,毫无还手之力。 “叫姐姐,就放了你。” 柳自青并不作答,而是向孟瑶琪递了个眼色,挣扎喊道:“姐姐救我!” 孟瑶琪看热闹不嫌事大,先挠挠白云介,后挠挠柳自青,最后大家嘻嘻哈哈笑作一团,均是一幅衣衫不整、发髻凌乱的模样。 柳自青因身形尚小,力量上不如两个姐姐,不经意间,下裙被拽到了腰窝处。 孟瑶琪指着一处红豆大小的朱砂印记,好奇问道:“这是?” “胎记。”柳自青见快要露出股沟,忙一脸尴尬地把裙子往上拽了拽。“哎呀,不许看!娘亲说了,这里除了家人,不能给别人看的。” “哦,原来是秘密基地呀,我偏要看!” 白云介笑道。 孟瑶琪好奇问道:“那家人都包括谁啊?爹爹,娘亲,还有......” “什么啊?你们别乱说......”柳自青的脸颊止不住地泛起一阵红晕。 孟瑶琪挽起白云介手臂,“咱们看了不该看的地方,你说可怎么办啊。” 白云介一脸懵地摇了摇头。 “以后柳自青成亲了,我们去给她撒帐吧!” “好啊好啊!” 柳自青一边整理衣裙,一边说道:“哼!等你们以后成亲,我要把你们的喜果全部吃光!尤其是你,白云介。” 一阵嬉笑后,孟瑶琪说道:“那说好了,以后不管谁先成亲,我们都要去撒帐,还要一起吃光喜果。” 白云介和柳自青连连点头表示同意。三个女孩先后把小拇指缠绕在一起,相互拉钩起誓,许下诺言。 夕阳西下,晚霞醉了半边天,正如她们红彤彤的脸。 第8章 三小无嫌猜(二) 柳青川觉得,此刻的白云介就像是堂会上摇着纸扇的女先儿,十五年前发生的一切都像话本子一样牢牢记在她的脑子里,仿佛就是在等这天讲给她听似的。 一出戏散场,意犹未尽,她对尚未谋面的“第四人”产生了兴趣,迫不及待地想要见见那个温柔、善良又大方的瑶琪。面对柳青川的热情,白云介显得格外冷静,没多说什么,只是吩咐下人她要出门。 柳青川原以为马车驶向的会是某处府邸,谁知竟是一处偏地。这里并无人烟,只有一株高大的山桃树。枝繁叶茂,但萧瑟孤寂。 白云介先是拿出一壶酒、三个酒杯,摆在树下的一个大石头上。又从马车上拿下一把铁锹,开始在树旁一个没有刻字的石碑处挖了起来。 柳青川十分不解,愣了半晌,忍不住问道:“这是何意?我们不是要去见瑶琪吗?” “马上就能见到了。”白云介专注挖坑,没有抬头。 正当疑惑之时,柳青川看到土中逐渐露出了个油布包袱。白云介小心翼翼地打开查看,是一个长条形的楠木锦盒。锦盒里有一卷画轴,还有一只白玉坠子。 柳青川接过画像,徐徐展开,是一个十五岁少女的生辰小像。虽然画者技法并不娴熟,但仍能依稀看出少女的绝世之姿。 “秀眉明目,端鼻媚靥,宛若神仙妃子,这是......”还未说完,柳青川就看到了画像偏僻处的一角落款——辛未春,阮氏瑶琪小影,惠泽白云介书。 柳青川嘴角垂了下来,顿时明白了些什么。 “她于文正六年十月逝世,走时未足十七。”白云介轻轻摩挲着那枚白玉坠子。 “这,我还说想见见瑶琪姐姐,怎么就......那你,吃到她的喜果了吗?” 白云介摇了摇头,“将嫁而卒,我,没有吃到。” “怎么会这样......” “不过你我相隔十年再度重逢,瑶琪要是泉下有知,必然十分欣慰,倒也不算遗憾。” 柳青川讪讪一笑,想到昨夜一时冲动,暗耍心机让白云介戴上陆绍铭的求亲玉镯,造成今早白林二人生出嫌隙,引发争吵,顿觉羞愧不已。如此对待一个惦念自己多年的儿时旧友,实非磊落之行,令人不齿。 正欲说声抱歉之际,白云介又递来一只楠木盒子,亦是那石碑下所出。 “这是......”柳青川一脸疑惑,盒子里是一只断了线的千千。 “是你父亲的遗物。” “遗物?”柳青川先是仔细端详了好一阵子,又缓缓拿起,贴在脸颊上,好像上面还有父亲的体温。 关于柳自青的家事,白云介是从父亲和林泊舟的讲述中,一点点拼凑出来的。 柳家人丁并不兴旺,到柳自青父亲柳观棠这一脉已是单传。虽膝下只有一女,但一家三口关起门来过日子也算其乐融融。柳观棠以行医为生,尤擅正骨之术。此前林仁勋任巡游塾师时,曾因一场意外双腿重伤。幸有柳大夫及时相助,帮林仁勋恢复正常行走,林家对此十分感激。 谁知好人不长命,柳观棠惹上人命官司,蒙冤身亡。妻子徐雨贞非惠泽人士,无人帮衬,母女俩生活陷入窘境。林仁勋想起柳大夫曾称自己是极好的教书先生,又说家中小女天资聪颖,定要早早开蒙,方不辜负。为报救命之恩,林仁勋决心免费教导柳自青读书直至成年。徐雨贞亦不愿太亏欠林家,便主动来到林氏书塾帮忙,照顾学生们的生活起居。 “其实我已经不记得父亲的模样了......”柳青川乌黑的双眸里,蒙上了一层水雾。 在来到惠泽之前,柳青川曾无数次设想过她的悲惨童年。为什么她会失去记忆,孤身一人,沦落风尘,饱经风霜?是父母狠心,还是命运无常?她想找到一个怨恨之人,却发现怨无可怨。 现在,终于有了一个所托之物,可以让她放下这十年来对家人的怨怼。原来,她也曾被父母视若珍宝,用力爱着。 白云介看着眼前的柳青川,恍惚间,她好像回到了第一次见面时的模样:松松垮垮地戴着只艳黄的虎头帽,手里拿着只小巧玲珑的陀螺,那是由疼爱她的父亲亲自教会的。 “我虽没见过你父亲,但,还好帮你把千千仔细收了起来。” 柳青川紧紧攥着那只代表父爱的陀螺,暗自想道:这十年,白云介守着这些死物、这段回忆、这份情谊,小心翼翼地保存着关于我的一切,就是为了等到重逢的那一天。而我呢?竟用那样龌龊的心思去算计她。就因为她出身清白,得人爱重,陆绍铭愿意捧着她、宠着她,自己就要嫉恨至此吗?可真该死啊...... 柳青川眼眶通红,不由分说,一把抱住了白云介,哽咽道:“对不起,昨夜是我鬼迷心窍,对不起......” 她紧紧锁住她的身体,不肯叫她瞧见她充满悔恨的双眼。 有一瞬间,白云介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但还是很快恢复了平静。她努力把手往上伸了伸,轻轻抚摸着柳青川的脊背,温柔说道:“没事,都过去了......” “真的吗?你,原谅我了?” 白云介莞尔一笑,“瑶琪早就劝我们和好了呀。” “对......”柳青川放开手,对白云介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眼神真挚。“白小姐,之前多有得罪,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青川再次向你致歉,对不起。” 白云介赶忙扶起对方,“快别这样,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了。” 二人手拉手,眼神里充满了笑意,还有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对了,你还记得这个吗?”白云介松开手,从那个承载着过往的木盒深处,小心取出了一套用油纸包裹的书册。随着一层层泛黄的油纸被揭开,柳青川也看清了封面上的几个墨字——《杨家府演义》。 “自然知道。”柳青川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如果有朝一日,我能像杨门女将一样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倒也算不枉此生了。” “青川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白云介笑道,“小时候看完书,你说想像佘太君一样手持缨枪、上阵杀敌,还舞了一套拳法呢。” “当真?我怎么完全不记得。” “当真。”白云介的指尖轻轻拂过书页边缘,眼中闪着追忆的光。“这本书,可藏着我们姐妹三个好长一段荒唐事呢。” 同窗那些年,三个女孩除了要在书塾接受正统的四书五经教育外,也要跟着女性长辈习女德、修才艺。白云介母亲胡闻岫精通棋艺,孟瑶琪母亲秦沅沅长于书画,柳自青母亲徐雨贞能歌善舞,于是三个女孩互拜对方母亲为姆师,跟着学习各自擅长的部分。白家因最为宽敞明亮,也就成了首选的学习场所。 一到闲暇,三个女孩就在白家的院子里跑来跑去。字识得越多,对书的好奇心就越大。十岁上,她们不再满足于吟诵林夫子安排的内容,而是总想找些不入流之物。 白满安一家在惠泽县虽算不上什么高门显贵,但在藏书上却是数一数二。白云介夸下海口,家中书籍众多,定有未曾知晓的乾坤。 她们先是仔细翻了白满安的书房,发现全是经世学问、文章八股后大失所望,无奈把希望寄托于白云中上。日思夜盼,终于等到了他参加院试的日子,书房空了出来。 白云中的藏书虽不及父亲,这墨韵斋也是曲径通幽。经过好一番翻找腾挪,终于发现了想要的天地,是几卷《杨家府演义》。 实际上,此书并不适合闺阁女儿阅读。 白云中把它束之高阁,定是不想让人知晓。拿到书后,大家迫不及待地读了起来,只消得一日功夫,就读了四卷,佘太君的飒爽英姿让人大开眼界。 白云介一边整理着书架,一边感慨。“不枉我们折腾了好几个月,总算翻到本有意思的。从前只知道花木兰可以替父从军,却不知佘太君还能替夫杀敌呢。” “花木兰上战场时还是青春少艾,佘太君已有七子二女了。”孟瑶琪说。 “那你说佘太君厉害,还是萧太后厉害?”白云介问。 柳自青在一旁讥讽道:“你这话问的,就好比在说平阳昭公主比则天大圣皇帝厉害似的。” 白云介见招拆招,“那你能像她们一样厉害吗?” “历史上从来不缺厉害女人,只要想,也不是不行。你们等着吧,日后长大了,甚至变老了,我也能像佘太君一样手持缨枪、上阵杀敌!”柳自青目光炯炯,舞了一套不知哪儿学来的拳法,把白云介和孟瑶琪唬得一愣一愣的,连连拍着巴掌叫好。 三人在欢声笑语中畅谈着对未来的美好想象。那个下午似乎格外漫长,直至夕阳斜在脸上,方知长日将尽。 白云介眯起眼睛,看向对面握着卷《杨家府演义》的孟瑶琪。落日没有给她带来圣光,而是用无尽的黑暗吞没了她的容颜。 “云介,我等不及,可以把第五卷拿走吗?” “好,可不能被发现。” 刚一上学,孟瑶琪就偷偷把借走的第五卷还给了白云介。她一边往手里塞,一边凑到耳边,神神秘秘的。“你快去看,好看极了。” 白云介瞪大双眼,“果真?” 孟瑶琪抿嘴一笑,“你看了便知。” 抓心挠肝了一番后,白云介趁着林夫子打盹,舍了课业,在桌下小心翼翼地翻开了书。但没读多一会儿,就笑出了声。 这一笑没吵醒林夫子,倒是招来了他儿子。 林泊舟转身喝道,“干吗呢?” 白云介连忙藏书,“没,没什么。” 他一个快手把书抄走,“又骗人。” 林泊舟想借书中内容贬损白云介几句,就煞有介事地看了起来。谁知翻开了,就停不下来了。他端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像是呆住了一样。 白云介在一旁等乏了,凑过身去,“看到哪儿了?”但他并没有说话。 “若得此子匹配,亦不枉生尘世......蒙寨主雅情,愿从其命......郎才女貌两相宜,洞府摇红烛影辉。” 读到这些文字,白云介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往边上挪了挪。林泊舟则羞得又红又燥,反复吞咽起口水来,完全不敢把目光移开书本。 到了穆桂英生擒杨六郎的片段,林泊舟才终于做出了一点反应。 “还能?”他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大,马上控制了音量,“这般?” 白云介撇了撇嘴,“穆桂英好意引兵相助,怎能为此受辱呢?要我说,她做得对。” 林泊舟怔怔地点了点头,又忙不迭地翻起书来,默默念叨。“然后呢?” “然后,佘太君同意了呗。” 林泊舟马上找到了对应的句子,一脸傻笑。“还好还好,终成眷属!” 他们沉浸在精彩的剧情中良久,丝毫没有注意到柳自青和孟瑶琪正在疯狂招手,更没有发现林夫子已经一脸铁青的站在身后。 林夫子俯下身来,强压着怒火。“好看吗?”随即收走了书。 白云介愣在那里,不敢说话。 林夫子把儿子带到了外面,低声训斥着。柳自青想要凑上前听,被孟瑶琪拦了下来。白云介远远看到,林泊舟全程不敢抬头。 书塾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半晌,林泊舟红着眼睛回来了。林夫子走到白云介身边,平静地说:“这书我暂时不能还你。” 白云介天真的以为,书被没收了,林泊舟被骂了,这件事就结束了。但谁知回家后迎接的是另一场血雨腥风。 第9章 逃学三结义(一) “逆子!寒窗十年,书竟不知读到哪里去了,那么低级的错误,你都能犯!” 白满安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指着跪在地上的儿子不争气地吼道:“我若不问你是怎么答的,怕是还沾沾自喜,跟你母亲说这次能金榜题名吧!” “父亲,我没有!” “你啊,就是整日在家里看这些闲书,把脑子都看坏了!”白满安一把抄起《杨家府演义》拍在白云中脸上,“还耽误你妹妹!” 白云中委屈道:“我怎么知道介儿能爬那么高,偏偏就把这书找出来了。” “你还委屈上了是吧?来人啊!好好收拾一下大爷的书房,看看里面还藏着多少好东西!” 白云中被吓到了,连连求饶:“父亲,不要啊,父亲。” “你真是,把我的老脸都丢尽了!我今日不好好罚你,我就不是......” 白满安巴掌快要落在儿子脸上的那一刻,儿媳冲了上去,梨花带雨地喊道:“父亲!求您饶了大爷这一回吧。他一定洗心革面,收心读书,再也不敢了!” 白满安长叹了一口气,收回了手。“滚吧!” 顾香兰搀着面如死灰的丈夫迈出房门,白云介冲上去想要解释。但她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 “白云介!”白满安大声吼道,把所有人都吓了一哆嗦。 白云介害怕极了,赶紧跪在他面前,不敢抬头,也不敢大声喘气。 自白云介记事以来,平时都是母亲要求严苛、训斥更多。父亲一直是和颜悦色的,一句重话也没说过,这是他第一次发那么大的脾气。 胡闻岫被吓坏了,连忙小声安抚丈夫。“好了好了,介儿还小,不必大动干戈。再说这《杨家府演义》说的是满门忠烈忠君爱国之事,介儿她怎么就不能看了?” 白满安气急败坏,“你懂什么,这书中女子都是目无尊长、私定终身之流,云介不过十岁,小小年纪怎可学去?” 胡闻岫没有说话,白云介正欲反驳时,她狠狠瞪了女儿一眼。 白云介害怕了,只好把话强行咽了下去,头也低的更深了。 白满安的声音格外冰冷,“你可知错了?” 白云介轻声说:“知错了。” 白满安指向祠堂的方向,“去跪一个时辰吧。” 虽然跪了祠堂,但白云介心里却一点也不服。她反复回忆着书中情节,越想越觉得穆桂英没做错什么。 自《杨家府演义》被没收后,三姐妹整日抓心挠肝,想知道《杨家府演义》后面的故事。 白云介尝试过问哥哥,但他并没有看完全本。孟瑶琪提出现在不少话本子火了之后都会请人排戏,众人便时刻关注着。不出数月,果然有个流动戏班要排一出《杨家将》。但不幸的是,公演那天要上书塾。 上学就意味着看不了戏,看戏就意味着...... 第一次,白云介的脑海里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脱离大人的掌控,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那我们逃学好了。” 白云介没想到柳自青竟然把自己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说出来了,她突然感觉心跳的很快,身体也不受控地颤抖起来。 “关于看戏,我有个‘大计划’。”柳自青把大家拉到身边,“流动戏班一般设在官厢,泊舟哥哥,你去过吗?” “我学骑射的马场就在附近。” “咱们在城东,坐马车过去要多久?” 林泊舟回忆了一下,“不到半个时辰吧。” “那走路便要一个时辰。” “走路?”孟瑶琪表示不解。 “马车第一时间就被大人们发现了,还是走路比较稳妥。”柳自青解释道。 “可是官厢那边,鱼龙混杂,真的要去吗?”林泊舟拽了拽白云介的衣袖。 柳自青见白云介面露难色,激将道:“是谁刚刚听到《杨家将》的消息,高兴地都快跳起来了。泊舟哥哥,这书可是在你们手里被没收的......” 听了这话,白云介感觉一颗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她看着柳自青,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咬牙说道:“去,自然是要去的。只是要麻烦泊舟哥哥下次去马场时,留意一下流动戏台的位置。” 林泊舟呵呵笑道:“好说好说。” “我家中有舆图,还挺详细的,等泊舟哥哥搞清楚具体位置了,咱们把书塾到流动戏台的线路勾出来,这样就知道怎么去了。”孟瑶琪补充道。 解决了“怎么去”的问题,众人又陷入到“怎么逃”的困境中。有什么方法,能拖住林夫子好几个时辰不被发现呢? 柳自青“意味深长”地看向林泊舟。 “你老盯着我干吗?” “知父莫若子。” 良久,林泊舟磕磕巴巴地说道:“那我就得生一场病,而且急病、大病!” 白云介拉住他,摇了摇头。 “云介妹妹,这事你就别管了,我会想到一个万全的法子的。只是可惜,没法和你一起看戏了......” 看戏,三个人,柳自青清了清嗓子,问孟瑶琪:“看一出戏,要花多少钱呢?” 孟瑶琪思索了一下,说道:“流动戏班,应该会比寻常的票价便宜吧......” “那好,咱们三各自带些银钱在身上,应该够用了。” 一切进展顺利,林泊舟找到了流动戏台的位置,众人一起画出了线路图。 白云介从母亲房中偷出了二两银子。她把钱袋子紧紧抱在怀里,整个晚上一动不动,完全不敢翻身。明明是去看戏的,脑海里却提前演了一出又一出的大戏。 林泊舟说是“万全之策”,其实是“以身试险”。 后厨里,他故意支开母亲,利用徐雨贞不知道自己对河虾过敏的信息差,叫她做了许多葱油爆虾,一股脑地往嘴里倒了一大盘。见身上慢慢起了作用,先是拜托徐雨贞为自己买药,又待完全发作了,在父亲面前卖惨。 白云介被发病的林泊舟吓到了,他的脸肿了好大一圈儿,不停喘着粗气,火红的像只烤炉里的炙鸭。但他还是佯装镇定,给了白云介一个“放心吧”的微笑后,晕倒在父亲面前。 情况紧急,林仁勋什么都顾不上了,抱起儿子就往外冲。 书塾无人,大门敞开,天地间只有三个女孩,自在狂奔...... 她们看到了很多平时看不到的风景,见到了很多想不到的新奇玩意儿。尽管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认为不要为这些东西浪费时间,却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卖玉的铺子几眼。因为它家门口悬挂的白玉坠子实在是太漂亮了。 白色的蜜蜂,白色的蝴蝶,白色的蝉,被能工巧匠雕刻的栩栩如生。一束阳光照过来,它们好像挥动了下翅膀,飞了起来。 白云介喜欢极了,遂提议道:“为了纪念咱们第一次逃学成功,我把这白玉坠子买下来做纪念吧!” “可是,有些贵吧?”孟瑶琪说。 白云介摸了摸钱袋子,“没事儿,我带的钱够用。咱们三,一人一个。” “那便谢谢云介妹妹了。这么好看的玉坠子,可得仔细着,不能磕了碰了。” “谁要是弄坏了这玉坠,我柳自青第一个不饶她!当然,也包括我。” 见白云介和孟瑶琪笑成一团,柳自青又一本正经地指了指二人。“也包括你,还有你。” 交钱后,白云介拿了玉蜂,孟瑶琪挑了玉蝶,柳自青把玩着玉蝉惊呼道:“你们看,咱们的三只玉坠,头上都有块黑色斑点呢!” 她们紧紧拉住彼此的手,肩并肩地向前走。随着岔路越来越多,大家都陷入到了一种迷茫当中,不确定脚下走的路,与舆图上勾画的是否一致。 白云介左手死死攥着那只玉蜂,捏出了一把汗。 孟瑶琪拉着白云介的右手,大概是被她手心的冷汗润湿了,用一种担忧地眼神看向她。“你还好吧?” “没事。”白云介感觉自己的声音颤抖极了,她清了清嗓子,努力平复心跳。 “既然咱们有了白玉坠子这个信物,要义结金兰吗?”孟瑶琪提议道。 “嗯?” “之前,爹爹给我讲过《三国志演义》的故事。刘备、关羽、张飞在桃园结为异姓兄弟,我觉得咱们三个也可以结为异姓姐妹。” 白云介有点恍惚,停下了脚步。“可是这才立春,哪里来的桃园呢?” 柳自青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咱们三算什么桃园三结义,分明是逃学三结义!” 但她还是眼尖,一眼扫到远处有株绽放的山桃,马上指给大家看。 沉闷的气氛被打破了,三人向那株山桃树狂奔而去,就像是在奔赴久违的春天,从没这样欢快过。 “就是这桃花开的太少了,舍不得折呢。”孟瑶琪有些遗憾地感慨。 白云介拿出了背包里的水袋和唯一的杯子,“怎么办,没有富余的。” “那又何妨。”柳自青接过水袋,放在山桃树下的大石头上,给唯一的茶杯满上,又煞有介事地揪了几片花瓣撒上。 “既如此,我们三人就共饮一杯桃花茶。” “好极好极!风雅浪漫。”孟瑶琪连连拍手。 “今天,我们以茶代酒,举茶结义,对天盟誓!”白云介举起茶杯说。 “我是大姐,我叫孟瑶琪。” “我是二姐,我叫白云介。” “我是三妹,我叫柳自青。” “虽为异姓,既结为姐妹,则同心协力。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乐!” 三人把各自的玉坠放在胸前,双手合十,作了友谊的见证。誓罢,相视而笑,一人一口,把桃花茶饮尽。 春去秋来,当年那株纤弱的山桃,如今已经长成大树。 “原来是这般来历......”柳青川一边认真听着,一边摩挲着胸前的白玉坠子。 白云介的目光落在玉蝉上,没有说话。 “翾娘说,十年前第一次在码头见到我,就像是捡到了只刚从水里捞上来的小猫,可怜兮兮的。姓甚名谁,往来何处,一概摇头,全然不知。只是紧紧攥着这只玉蝉,任何人都别想碰一下。” 柳青川的眼底空了,像是在讲一个很遥远的事情。 “把我救上来的,是码头的渔夫。路过的贵人不是嫌我瘦弱养不活,就是怕我脑子泡坏了,只有翾娘愿意出二两银子领走我。就这样,我跟着她,稀里糊涂地来到了碧桃院。她见我如此珍惜这只玉蝉,又是在水边发现的我,便叫我跟她姓杨,取名‘杨潺’。” “那‘青川’二字呢?”白云介问。 “峨峨高山巅,浼浼青川流。这些年,我虽似一叶浮萍,漂泊无依,倒也有机会亲近山水,任意东西,得见天地之美。所以‘青川’二字,倒也符合心性。” 白云介露出了一个艳羡的眼神,“真好,我长到二十一,只出过一回远门,还是......” “会有机会的。” 白云介鼓足勇气,拉住柳青川的手说:“未来我们一起约着出游,如何?花满渚,酒满瓯......” “万顷波中得自由!”二人声音交叠,笑逐颜开。 柳青川看着眼前的无字石碑、楠木锦盒,还有山桃树下的三只酒杯,忽然觉得她一直自诩孤苦的人生似乎也没有那么糟糕。因为这十年,一直有人在念着她、想着她,期待与她再续前缘。 “烟岚,这地方,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自你消失后,我便回到咱们当初义结金兰的地方,修了这个友谊冢。之所以没有刻字,是因为我觉得总有一天,你会回到我身边......” 柳青川鼻子一酸,“既如此,我们便在这友谊冢前,重新结拜一次,如何?” 白云介点点头,把那只玉蜂轻轻放在酒杯旁。二人拿着各自的玉坠,双手合十,停顿了几秒,仿佛是在等已逝的好友说出那句:“我是大姐,我叫孟瑶琪。” “我是二姐,我叫白云介。” “我是三妹,我叫柳自青。” “虽为异姓,既结为姐妹,则同心协力。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乐!” 誓罢,二人相视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一阵北风袭来,刮断了山桃树的枝杈,打翻了第三杯酒。 第10章 逃学三结义(二) 继续上路没多久,天空就开始不作美。前一秒还是烈日当空,后一秒竟乌云密布。几声闷雷劈过,天空下起绵绵微雨。没有雨伞,也没有躲雨的地方,三个女孩只能在空旷的路上不停地奔跑着。 “你们信不信,我能跨过雨水的间隙。”柳自青说。 “真的吗?那我跟着你,衣服是不是就不会湿了?”孟瑶琪拉紧了柳自青的手。 恍惚间,白云介似乎看见有道闪电划了过去,吓得差点大叫出来,连忙躲闪。 “你怎么了?”柳自青问。 “闪,闪电。” “哼!”柳自青主动牵起白云介的手,“胆小鬼。” 白云介提到嗓子眼的心往下降了几寸,“那你,能躲过闪电吗?” “电是沿着雨滴下来的,我们都迈过去了呀!”柳自青顺着白云介的话胡诌起来。 “真的吗?” “真的!” 尽管雷声很大,雨却始终没有下大,只是轻轻洇湿了衣服。 她们以天为幕,以雨为帘,做了一场浪漫游戏。身上弥漫着的,不是闺中细密的花果甜香,而是广阔湿润的春泥之香。 天空放晴的那一刻,三人终于抵达了官厢的流动戏台。守门人看着三个还没有自己胸口高的女孩子,有些懵了。 柳自青眼疾手快,没等对方伸出手来阻拦,就把银钱扔到了地上,拉着两个小姐妹一溜烟钻了进去。 为了看得清楚些,三人坐在了最前面的位置。重要的情节都被还原了,人物也是想象中的模样,英姿飒爽的穆桂英像是从书中走出一般,让大家非常着迷。 后续的故事也看到了,杨宣娘比母亲穆桂英还要强悍,任命出征、率兵救援父亲完全不在话下,最后十二寡妇征西更是各显神通。 白云介从没见过那么多厉害女人,她兴奋地瞪大了眼睛,一秒钟也不敢离开。 落幕后,有位老先生主动凑过来搭讪。他没有问她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是很尊重地聊起了对这部戏的看法。 “你们三个小姑娘看得这么投入,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应该是很喜欢这出戏了。那你们最喜欢哪个人物呢?” “穆桂英”“杨宣娘”,三人叽叽喳喳。 “是吗?为什么呢?” “因为她们又美又飒。”孟瑶琪说。 “不过。”柳自青歪着头,做思考状。“真实的战场比这残酷多了吧?她们能像台上那么好看吗?” “战场艰苦,自然会比现在灰头土脸些。” “老先生,您好像很了解这个戏。您是做什么的啊?”孟瑶琪试探性地问。 他摸了摸胡子,眼眸微眯,“班主。” “可以让我们见见穆桂英和杨宣娘吗?”孟瑶琪语气逐渐上扬,白云介的心也跟着激动起来。 “可以,你们等一下。”老先生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不一会儿,两个优伶松松垮垮地从后台走了出来。只见他们掉着眉毛,退去罩甲,卸下巾帽,半松了衣裳,隐隐露出了一点脖子里面的肌肤,约莫十六七的样子。 演杨宗保的小生刚好路过,十分自然地把右臂勾在穆桂英的肩上做调笑状。 他紧贴着穆桂英的脸,嘟囔着:“嘿嘿,娘子,娘子。” 穆桂英白了杨宗保一眼,反手一推,一口啐在他的脸上,发出了一声低沉的怒吼。“滚!” 他们刚刚的表情、语言、动作、神态,全被三个女孩尽收眼底。 “竟然是......”白云介脸色煞白,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发不出后面的声音。 孟瑶琪和柳自青也是面面相觑,不发一言。 杨宣娘发现有三个女孩呆坐在那里,赶紧拽了拽穆桂英,收着嗓子说:“别闹了。” 穆桂英一下子站得笔直,先是笑了一下,但白云介觉得他这个笑很难看。又一脸严肃地看向走来的老先生,恭恭敬敬地说了一句,“先生。” 老先生问三个女孩,“你们有什么想说的吗?” 一片沉默,无人回答。 老先生有些尴尬,“好了,这三个小姑娘就是想看你们一眼。现在看完了,你们去忙吧。” 实话说,单看脸蛋,穆桂英和杨宣娘是如此的明艳到动人,再加上修长灵活的身段,甚至比今日在街上见到的年轻姑娘都要好看千万分。 但脱下了舞台上的华丽戎装,松懈了女将们的英姿飒爽,他们仅用一点点没有藏好的男子姿态,就把刚塑好的角色金身,撞个粉碎。 像是掉进了湖里,白云介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雾,双耳也被水捂住。她能隐约听到朋友与老先生的对话,却怎样也推不开那层水平面,传不出任何属于自己的声音。 “为什么穆桂英和杨宣娘是男子演的?” “所有角色都是男子演的。” “这个戏班里就没有一个女戏子吗?” “这是全男班,自然没有。” “可是女子更能演好女子吧?不需要钻研、模仿,就在身段、嗓音、品性上更相宜。为什么不用女子呢?” “世家大族里,会买些女乐给小姐太太们唱。” “所以男子更能唱好戏吗?” “这倒也不一定。” “既如此,就应不拘男女,谁唱得好,就谁来演。” “你们两个小姑娘,真是有意思。”面对柳自青和孟瑶琪接连提出的质疑,老先生一直在平静地见招拆招。 他发现白云介已经愣在那里很久不说话了,一直保持着一副游离在外的表情,就先示意等他一下,去去就回。 “姑娘们,谢谢你们的支持,这是鄙人拙作,赠与你们。”老先生往桌上放了一整套《杨家府演义》。 “啪!”一记巴掌落在了白云介脸上,打得她眼冒金星。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强行拉上了马车。 白云介已经忘记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了。好像是被母亲扔掉了书,抢过了包裹,翻开了钱袋,摸遍了衣服。 胡闻岫似乎一路上都在问话,但白云介觉得,此刻母亲的声音冷的像三尺深的坚冰,尖的像屋檐下的冰凌,碰一下就能把自己刺穿了。像是溺了水般,她听不见任何外界的声音,也做不出任何面部表情。 “咕噜,咕噜。”直到被饥饿的声音叫醒时,白云介才发现自己已经跪在祠堂了。 “真不叫她吃饭了?” “先饿着吧!”一个愤怒的巴掌落在了桌子上,“让她知道知道二两银子够吃多久的!” “她只是不知道咱们现下过的艰难。” “十岁了,该知道了。” “她还小。” “云央都为家里分忧了,她还当自己是挥金如土的大小姐呢。” “这不是为朋友买了玉坠嘛。” “这不是重点。” “云央分忧......她真的答应了?” “早上和我说的,说一切听爹爹安排。” 白云介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赶忙起身推开房门,大喊道:“姐姐怎么了?” 胡闻岫的眼神有些躲闪,“你姐姐,没什么。” 白满安拍了一下妻子的肩膀,“该告诉她了。” 白满安和女儿心平气和地讲述了家里的“财政危机”。这几年朝廷越来越发不出俸禄,家里已经半年多没有进账了,但物价却是水涨船高。二两银子看起来是不多,却够一家人用很久的了。 而且,当年为了给白云中大操大办,几乎掏空了家里的所有积蓄。白云央的嫁妆没有着落,再加上年纪不小了,所以...... “所以你们要把她嫁给什么人?” “嫁与马知县做侧室,婚后随夫赴任。”白满安回答。 白云介记起来了,这位叫马鹤庭的知县大人近来总是与父亲会面,每次都会抬来成车的箱子,不知道是不是多到堆满院子了。可是他看起来比父亲还要老上几岁呢,面貌粗鄙,没有半分儒雅之气。姐姐和他站在一起,岂不和女儿差不多了? “为什么姐姐嫁过去是侧室?”白云介提出质疑。 “马大人早有正妻在前,是看你姐姐出自清门,德才兼备,贤良端庄,才愿以高价抬回去做贵妾。”白满安说道。 “父亲只有母亲一个妻子,哥哥也只有嫂嫂一个妻子。为什么姐姐却要和别的娘子分享丈夫?”白云介反驳道。 “这男子三妻四妾。”白满安越说越没气力,“也是正常。” “他太老了,而且,也不好看。” “他是个好人。”白云央扶过一脸沮丧的妹妹,柔声说:“妹妹,你不用担心我,我愿意的。” “可我心里只有崔大哥一个姐夫。” 白云央的眼神立马落寞了下来,垂下了手。 胡闻岫一个巴掌呼过来,“好好的,伤你姐姐的心做什么!” 四年前,前脚白云中婚礼刚一结束,后脚崔家的聘礼就送了过来。白云央与崔述时自小青梅,家世相当,心意相通,结成两姓之好早是心照不宣的事。 奈何崔述时明明有宰辅之才,却偏偏没将帅之身,下聘后就一直缠绵病榻,不敢轻易迎娶白云央过门。他又心善,多次请未婚妻退了聘礼,另择他人。白云央始终不肯,发誓此生只嫁崔郎一人。如此挨了四年,终究还是阴阳两隔。 白云介摸了一下自己红肿的脸,不争气的泪水夺眶而出。“我只是觉得,像崔述时那样英俊温润的男子,才配得上姐姐。” 胡闻岫叹了口气,“都过去了。” 白云介拽着母亲的手臂,“您真的忍心姐姐离家千里,给人做小吗?” 胡闻岫一把甩开,“好了,别说了!” “嫂嫂进门时是何等风光,可姐姐呢?”白云介继续挣扎。 白云央连忙把妹妹拉出房门,正好撞倒了顾香兰端着的茶水。但其实她已在门外愧疚了许久。 白满安长叹一口气,“闹了一天,先让她点吃饭吧。” 白云央把妹妹送回梨云轩,正欲离开时,白云介叫住了她。“姐姐,对不起。” 白云央摇摇头,“没事,我知道你不是故意提他的。” “但是,为什么是马大人?” “姐姐年纪大了,好的青年才俊早就被别家闺秀挑光了。家里近日不好,马大人能解燃眉之急,我想着早点定下来,也能叫父亲安心些。放心吧,他的调任还没定下来,我不会那么快走的。” “为什么家里遇到了难事,却没人和我说?” “你还小。” “我不小了,很多事情,我能明白的。” 媛娘端来了热气腾腾的饭菜,这让白云介的肚子又忍不住叫了几声。 白云央把筷子递到妹妹手里,“快吃吧。我们云介既然已经长大了,总不能叫姐姐喂吧?” 白云介勉强扒了口饭,“姐姐,为什么男子有了正妻,还要再娶他人呢?” “富贵人家,有个三妻四妾,实属正常。” “我若是男子,珍爱一女子,就只想与她一人长相厮守。根本没有时间、精力分给别的女子的。姐姐,我是怕马大人他不爱你。” 白云央摸了摸妹妹的额发,“傻妹妹,婚姻与爱情是不相等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我们到了年纪必须要做的事情。” “那什么是爱情?” “爱情就是,你能看见对方,对方也能看见你。” 第11章 逃学三结义(三) 白云介第一次“看见”林泊舟,是不小心看见了他的红疹子。 四人再次聚齐在书塾,已是“大计划”五日之后。奇怪的是,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陷入到了一种沉默中,似乎谁也不愿主动提起回家之后发生的事情。学习兴致也低迷到了极点。 恰好柳自青在连续几次的小考中表现优异,瞧夫子高兴,主动破冰邀请大家去她家里温书。林仁勋觉得或许这样可以改善大家沉闷的气氛,就没拒绝。 一到家,柳自青便有些神秘兮兮的。她仔细关上门窗,确保隔墙无耳后,才一脸狡黠地说:“我有本好书,要你们温习温习。” 一阵翻箱倒柜,她竟变戏法般地拿出了全套《杨家府演义》! 白云介激动地捂住了嘴巴,“我还以为丢在了梨园。” “怎么会。”柳自青和孟瑶琪互换了一个眼神,“那天我们各揣了几卷,最后由我带回家藏起来了。” 白云介兴奋地翻着书,“虽然看了整出戏,我倒是一直想对着书回味一下。这书,你看完了?” 柳自青点点头,“比戏精彩。” “我也参加了‘大计划’,但书只看了第五卷,戏却一眼没看。” 白云介一脸疑惑地看向突然发言的林泊舟。 “我是想说,跟不上你们。”林泊舟解释道。 孟瑶琪眼珠一转,“既没看过戏,又想快点知道讲了什么,那不如咱们照着书把那天看的戏仿出来,不就清楚了。” 林泊舟十分开心,“那敢情好!” 三个女孩相视一笑,瞬间有了默契,决定分别戏仿书中的三代女将,还找来了各种材料制作简易道具。 柳自青演的是佘太君,她把白纸剪成军旗,在上面大大的写了一个“令”字,朗声说道:“杨继业出战,打红令字旗。佘太君出战,打白令字旗。因此号为令公、令婆。”孟瑶琪配合她,戏仿了一些经典段落。 白云介在一边看着,发现向来手脚灵活的柳自青今天腿脚居然有些不大利索,暗自奇怪。 没多久,孟瑶琪把红布披在柳自青身上,又递给她一根木棍作“宝刀”。 “到你了,穆桂英。” “我就看了第五卷,熟悉这段剧情,让我演杨宗保吧!”林泊舟主动起身配合。 只见他煞有介事地说:“听说你们寨中有两根降龙木,可否先借用一根,我用来作斧柄,待破阵之后,必当遣礼重谢。” 白云介眯起眼睛,挑衅道:“你想要降龙木,那就先夺过我手中的宝刀呀!” “宝刀”争夺了不一会儿,二人就重重摔倒在地。似乎是被有意让着,白云介把林泊舟按在了地上,衣领也扯开了。 林泊舟肩膀上密密麻麻的布满了一大片暗红色的疹子,甚至有一部分已经结痂。 疹子?河虾?他疼吗?知道过敏带来的副作用会这么大吗?他为何要这样牺牲自己?是为了满足大家的心愿,还是为了满足,我? 白云介看着他,眼睛越来越红。 林泊舟往上拉了拉衣领,低声吼道:“要杀便杀,何必用此苦刑!”此时他的脸已经憋得通红,更显肌肤白净,面貌清秀。 白云介想到原作中那句“若得此子匹配,亦不枉生尘世”,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脑海中划过,一颗心也差点跳出嗓子眼。 她被自己吓到了。良久,才发现林泊舟一直在推她。“你若给了我降龙木,便是解了大宋之急。” 白云介放开了手,挤出一句:“日后送了去。” 白云介紧盯着林泊舟的脖颈处,但他似乎有意避开她的目光。匆忙整理好衣袖,站在了角落里。 孟瑶琪见二人陷入尴尬,便主动圆场道:“此段跳过,接下来是杨宣娘。” “不如我们演那段‘十二寡妇征西’,从救杨文广开始。”柳自青把书翻到第八卷,“我演侄女满堂春。” 孟瑶琪瞬间入戏,“我只怕你幼小救不得。” “侄女去得,姑姑不必多虑。” 孟瑶琪挥动手中的木棍说:“姑虽年老,你拈抢来试比较一番,看是如何?” 二人激烈打斗了一番,孟瑶琪正大声说着“去得去得”时,柳自青忽然小腿一软,整个人歪了过去。 白云介被吓了一跳,赶紧过去扶她。她瘫在地上,长舒了口气,淡定地说:“没事没事,我坐会儿就成。” “你怎么了?”白云介觉得她的表现并不寻常。 “腿疼。” “哪里疼?”白云介接着问。 “没事。” 白云介才不信她的话,从大腿开始往下摸,摸到小腿肚时,柳自青“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三人一起关切地看着柳自青,她有些不自在,便说:“瑶琪姐姐,辛苦你帮我找一瓶绿色的药膏,就在那边的柜子里。” 柳自青拉开裤管,露出两条受伤的小腿。竹条抽打落下的痕迹清晰可见,青紫交叠,还有几处破皮的地方凝着血珠。 白云介惊呼,“啊!这,疼吗?” 柳自青接过药膏,淡定地涂抹着。冰凉的药膏刺激着伤口,但她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微微皱了下眉。 “有我爹爹的药日日抹着,过不了多久就好了。你们看,我已经好了一半了。” 孟瑶琪眉头紧锁,“是你母亲打的吧?” 柳自青一副蛮不在乎的表情,“她一下子就猜出我是始作俑者了。” “可是这也罚的太狠了。”孟瑶琪心疼地看着柳自青。 “不止如此,我还看到她向我母亲......” 柳自青瞪了一眼林泊舟,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林泊舟没有说出后两个字,而是低头看向了自己的膝盖。 二人奇怪的交流方式让白云介觉得事情并不简单。她很着急,声音也大了几分。“到底是什么秘密啊?” 柳自青意味深长地看着林泊舟。 林泊舟咬了咬嘴唇,犹豫了一会儿,磕磕巴巴地说道:“这次的过敏,还是有点严重的。” “那可不是一般的严重,足足昏迷了一整天呢。我娘亲什么都不知道,就差点背上人命了。” 白云介被吓到了,又想起刚才那一大片骇人的红疹,带了些哭腔。“你不是说吃虾就是肿一下脸吗?怎么过了这么久,身上还......” 看到白云介这么大反应,林泊舟下意识拽了下衣领,故作轻松地说:“我之前吃虾肿脸,那是吃了三五颗,不出一个时辰就自愈了。我这不是怕你们来不及嘛,就想着多吃点,才能拖延更多的时间。但那天确实是吃的有点太多了,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白云介忍不住抬起手,又随即放下。“但是,怎么到现在还没好?” 林泊舟挠了挠痒,“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多亏了柳大夫留下的神药护住心脉,助我度过鬼门关。云介妹妹,你放心吧。我现在好好吃着药呢,还有抹的,不会留疤的。” 柳自青试图让气氛轻松些,“泊舟哥哥,你是有多害怕自己变成麻子。” 白云介似乎没有听到这句玩笑,依旧蹙着眉头。“整件事情明明起因在我,却让你们承受这么多......” 柳自青板起脸,“白云介,你这么说我可就不高兴了!‘大计划’,是大家的计划,怎么能在这里比谁受的惩罚多,谁受的惩罚少呢?让我猜猜,你又跪祠堂了吧?是不是膝盖都跪肿了?” 白云介摸了摸自己的腿,尴尬地笑了笑。“和你的家法相比,我这算得了什么?” 白云介无意间瞥到了很久没有发言的孟瑶琪,她低垂着双眸,窗外的光刚好在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你呢?父母有没有惩罚你?” 孟瑶琪没有回音。 白云介关切问道:“瑶琪,你怎么了?” 孟瑶琪像是刚听见似的,抬了抬眼皮,苦笑道:“家里入不敷出,父亲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官职,执意北上燕都。母亲拗不过,病倒了,哪还有力气管我。” 又是一阵沉默。 白云介和柳自青交换了一个忧虑的眼神,林泊舟也马上皱起了眉头。 “怎会如此......”柳自青感慨。 白云介沉思了片刻,说道:“我从前一直以为,我家条件尚算宽裕。可是姐姐成亲,首先考虑的却是可以帮到家中多少......” “是谁要娶云央姐姐?”柳自青问。 白云介支支吾吾地说:“筑阳知县马鹤庭。他给的妾室聘礼,比别人的正室聘礼还要多上两倍......” 气氛冷了一下,这是众人都没想到的结果。 柳自青有些愤慨,“你们说,有什么生财之道,能让咱们未来不受金钱掣肘?” 林泊舟目光炯炯,“我是男子,日后定要科举取仕的。” “如今朝廷俸禄削减停摆,像我家这样的底层文官要靠攀附权贵才能维持现状。也不知这钱都流向何处了。”白云介说道。 “他日我若高中,必当改一改这不正之风。不过,女子出不了远门,除了守好家业,还能做些什么呢?” 林泊舟的问题让大家陷入了沉默。 柳自青思索了一下,说道:“既如此,那就要赚那些达官显贵们的钱。不过贵人们,都喜欢什么呢?” “奇珍异玩,飞禽走兽?”孟瑶琪摇摇头,“这种营生,女子也做不了啊。” “听戏唱曲,赏乐观舞?”白云介答,“但咱们学艺只为自娱,不为卖弄。” “还有别的吗?”柳自青问。 “吟诗作对,品书鉴画?”孟瑶琪说。 “寻常了些吧,但凡是个读书识字的,不都会做这些吗?”白云介反对道。 “若是做到极致,就不寻常。”柳自青低语道。 孟瑶琪像是想到了什么,转头对白云介说:“对啊,我家的笔墨丹青,还有你家那么多的藏书,难道都是大风刮来的不成?到底是有人欣赏,就有钱赚。” 林泊舟点点头,“近日咱们不是在学诗嘛,我问过父亲了。他说妹妹们各个天赋异禀,才华出众,日后不是白文姬、柳道韫就是孟易安。” “这定是你的胡诌。”白云介怼道。 柳自青眼睛发亮地看着两位姐妹,说道:“泊舟哥哥这话倒是提醒我了!既然男子可以著书立传,那女子也能写诗作赋,留下自己的名字和声音。不如我们立个誓吧!” 白云介和孟瑶琪相视一笑,不知道柳自青这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我们逃学三结义的姐妹,将来都会出一本自己的诗文集子。这白文姬、柳道韫、孟易安,我们做定了!” 第12章 与君离别意(一) “白文姬、柳道韫、孟易安......咱们那时候,还真是童言无忌啊。”柳青川眼角弯弯,沉浸在过往的美好畅想中。 “是啊,确实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白云介笑道。 “瑶琪她,可曾留下什么诗作?”柳青川愈发对这个“相见恨早”的朋友产生了浓烈的兴趣。 “走后一年,她父亲就把生前的诗文整理成《疏香集》出版了,还特意寄了一本给我。” “那便借我一阅。”柳青川马上说道。又想到阮瑶琪走的早,虽然生前心愿成了遗愿,但到底有他父亲帮忙。而自己这些年也作了不少诗,又有谁愿意出钱,为她做一本诗集呢?不禁怅惘起来,感慨道:“瑶琪但是倒率先做了孟易安,我们还没下文呢。” 白云介摇摇头,认真说道:“青川,陆大人可跟我夸过你。说你善吟咏,工书画。而且不似寻常女子,倒像是男子一般,与他纵谈天下大事,颇有志向。你这般才华横溢,出诗集,只是时间问题。” 柳青川先是用求证的眼光看向白云介,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不禁露出一个骄傲的神情,使劲咬了咬嘴唇。此前以为陆绍铭只是逢场作戏,没想到他是真的赏识自己。若能与他这样的名士相守一生,该有多好。只可惜落花有情,流水无意,于她,于陆绍铭,于白烟岚,皆是如此。 “能得陆大人如此爱重,烟岚亦是扫眉才子。”柳青川感慨道:“可惜瑶琪去的早,若是还在人世,咱们三个就可以一同唱和了。” “其实我们一起学过作诗,只是时间短暂,还没作出一首完整的,就分开了……”白云介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又从楠木盒中拿出一幅画卷,展与柳青川看。 “这是?” “鸳鸯湖送别图。” 此画明显比那幅美人图粗糙了不少,虽然笔调稚嫩,设色单薄,但完整还原了一次送别场景,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神态、动作。 孟柳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鸳鸯湖水深百尺,不及云介送我情。 看到画卷上的题字时,柳青川怔了一下。 “丁卯年九月初十,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柳自青的日子......” 像是由一种本能驱使着,柳青川纤细的手指划过画卷,指着那个梳着三小髻、举着包袱的女孩儿说道:“这是,我吗?” 白云介点了点头,“当年柳自青交给我的包袱里,便是你今天看到的东西。” “千千和话本?” “对。” 柳青川的手指向左平移,在一个梳着三绺头的妇人身上停了下来。女子身穿天青色斜襟长衫,只在衣领处绣了几枝翠柳。身形袅娜,气质温婉,正一脸慈爱地看着...... 那个举着包袱的女孩儿。 柳青川忽然感觉胸口一阵刺痛,甚至痛得有些睁不开眼睛。她,不受控地晕了过去。 “青儿,青儿。” “青儿,青儿。” 一阵刺眼的光闪过,再睁眼时,四周空无一物,只有无边无际的黑色。 “青儿,这个千千送给你。喜欢吗?爹爹教你玩吧。” “青儿真棒,玩的太好了!过不了几年,就要超过爹爹了。” “青儿,爹爹没有抛下你,他只是换了一个地方守护你......” “青儿,她不知道千千的来历,这不是她的错。” “青儿,信任就是,你可以放心地把自己的一切,托付给他的人......” 原本不断萦绕在耳边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万籁俱寂。 “爹爹,娘亲,爹爹,娘亲......” 柳青川奔走着,哭喊着,可是四周依旧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漆黑。除了自己声音的回响,再无其他。 她感觉好累,好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做了一场梦,大梦初醒。 一个温暖的肩接住了她歪歪斜斜的身,一双柔软的手托住了她浑浑噩噩的头。那股馨香、温热的感觉,竟和母亲一模一样。 可这双手,又太娇嫩、太纤细了。她,不是母亲。 柳青川突然惊醒,发现自己正扑在白云介身上,马上弹开,羞赧极了。“这,我,失礼了。” 白云介笑得十分温柔。“无妨。你既醒了,我们便去鸳鸯湖吧。” 十年前,林仁勋也曾带着几个学生泛舟湖上,教授诗学。 众人登上湖心岛,只见重檐画栋,朱柱明窗,气势非凡。 林仁勋先是提及烟雨楼之名由来,又借“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讲起作诗之法。什么起承转合,平仄虚实,首颔颈尾,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几个学生听懂了多少尚不清楚,自己却是讲得如痴如醉,不亦乐乎。 林泊舟平日被骂怕了的,紧盯着父亲不敢走神,心里装进去多少也未可知。 白云介攥着本韵书,一边翻着,一边想着“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等格调规矩。 柳自青撇撇嘴,小声嘟哝了句“歌以咏志,诗以言情,哪里来得那么多条条框框。” 孟瑶琪眉头紧锁,不一会儿,凑到白云介身边,拉了拉她的衣袖,小声说:“夫子讲痴了,咱们去那边看看石刻吧。” 白云介是旁人一拉就走的性子,她跟着瑶琪欣赏大家墨迹,没被米南宫吸引,反而对一竹画石刻情有独钟。只觉墨沈淋漓,苍劲有力。 “你看,此竹婆娑摇曳,甚美。” 孟瑶琪有些心不在焉,“这是梅花道人的真迹。” “是吗?他竹子竟也画的这般好,我很喜欢。” 其实孟瑶琪并不想欣赏石刻,她只是想把白云介叫到一旁说话。她犹豫了许久,反复咬着嘴唇,呼了口气。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嗯?” “近日爹爹来信,让我和娘亲启程前往碧溪县。” “碧溪是何处?” “距惠泽百里有余。” “去那里做什么?” “告诉你一个秘密。”孟瑶琪一字一句地低语道:“其实,我娘亲是我的舅母,我爹爹是我的亲舅。我的亲生父母,住在碧溪。” 一阵秋风拂过,鸳鸯湖上寒波荡漾,白云介心中却顿生萧瑟。她惊讶地不知该如何开口,一是想不到印象里如此疼爱她的父母竟不是亲生,二是想不到瑶琪竟隐瞒了大家这么久。 孟瑶琪看她许久不说话,解释道:“你别怪我,我不是有意隐瞒的。我只是习惯了叫舅母娘亲,也真的把她当成娘亲。” “你什么时候知道他们不是亲生父母的?” “有记忆起就知道了。亲生父母子女多,我上头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下面还有弟弟。但我舅舅舅母却连失三子,悲痛欲绝。表妹与我前后脚出生,胎里不足,百天夭折,舅母奶水却还没断。母亲心善,便把我送来舅家了。” 尽管有在刻意躲藏,白云介还是发现了孟瑶琪眼角泛起的泪花。 “那你本姓什么?” “阮。” “阮瑶琪,也是极好听的。”白云介握住她的手,“你的到来救了你舅舅一家。” “之前我虽养在舅家,倒也常去生母家中。六岁随着舅舅来到惠泽,百里之隔,见面便少了。” “如今为何又着急去了?” “舅舅说生母近日病了,要舅母带着我去尽尽孝心。” “要去多久?” “或许,一个月?” 孟瑶琪停顿了一下,她心里清楚,舅舅此番执意北上,与舅母生了嫌隙。如今舅母身子愈发不好,只怕叫自己返回碧溪家中,并不完全是因为生母病了的原因。但这些家中秘事,又怎好和朋友和盘托出呢? “孟叔父不是北上了吗?他要回来接你们吗?” 孟瑶琪摇了摇头,“不是的,我们和徐姆师、自青妹妹一起去。” 白云介知道秦姆师和徐姆师私交不错,邀请她结伴而行,也是为了彼此之间有个照应。但为何要带上柳自青呢? 此时柳自青走了过来,“姨母家住碧溪,我和娘亲也是去探病的。” 白云介向孟瑶琪递了一个眼神,孟瑶琪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 “咱们既是异姓姐妹,就该知根知底。从前是我不好,如今我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柳自青拉住孟瑶琪的手说:“这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们什么时候走?找好船家了吗?”白云介问道。 孟瑶琪回道:“下月初十。放心吧,到时会有人在碧溪接应。” 白云介神情沮丧,“唉,咱们才刚一道学诗,还没作出一首呢,怎么就散了。” 孟瑶琪安慰道:“不会散。我们是去探病的,用不了多久就回来了。” 柳自青捡起一块石子,在石板上写下了“寒波”二字。 “夫子不是交了我们作诗之法了吗,咱们今一道为这烟雨楼题首诗,如何?” 孟瑶琪看了一眼,“寒波对.....”她又捡起一块石子,写下“游鷁”二字。 林夫子找到蹲在地上的她们,“你们这群小姑娘,不好好听我讲诗,怎么跑到外头来了?” 一点一横,一撇一捺,三人用力在石板上雕刻着属于她们的青春之诗。 晚云阴沉,余晖落尽,绵绵秋雨让恣意扬起的石粉在顷刻间无影无踪。 离别之地,依旧是在鸳鸯湖。 码头上,白云介与林泊舟一道为她们送行。柳自青神神秘秘地递给了白云介一个不小的包袱,叫人摸不着头脑。 “这是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但你要等我走了再打开。”柳自青倒是十分坚持。 “好吧。” 船发动了,大家一脸不舍,柳自青反而嘻嘻哈哈地吟起诗来。 “孟柳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鸳鸯湖水深百尺,不及云介送我情。白云介,我把这首《赠云介》送给你!” 白云介又哭又笑的,迎来了人生中第一次送别。 她们的身影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渐渐淡去,化作几粒若隐若现的墨点。 “这里面有什么?我怪好奇的。”林泊舟指着柳自青的包裹问道。 打开后,只有两样东西,一是《杨家府演义》,二是那只坏掉的千千。 林泊舟很是惊讶,“她怎么把千千给你了?” 白云介摇摇头,再一翻,发现里面夹着一个小纸条,上面写着几个大字。 “帮我收好,谢谢。” 白云介被逗笑了,“这柳自青,真是怪缠人的。多少年了,怎么还没忘记我把她千千弄坏了的事。” “她这是想叫你一辈子都别忘。”林泊舟笑道。 “我哪儿会忘记她啊,简直都快日思夜想了。” “你若是思念她们,用笔画下来如何?” 白云介点了点头。 第13章 与君离别意(二) “所以,你便作了这幅画?” 白云介紧盯着柳青川那空无一物的眼睛,仿佛刚刚听到的话不是从她口中发出来似的。 “可惜当时年纪小,作画水平也很有限。若是现在,还能画的更真切些。” “已经很好了。”柳青川的手先是无意识地指向那身穿天青色长衫的妇人,又马上蜷了回去。忽然,她紧紧握住卷轴的一端,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似的,祈求道:“这,这幅画,可以给我吗?我想再看看,母亲......” “当然可以。”白云介把柳青川的一只手拉了过来,握住卷轴的另一端。“这幅画的主人,本就是你。” 柳青川先是哑着嗓子道谢,又用力眨了眨眼睛,仿佛这样泪珠儿就能流回去似的。她缓了一会儿,转头看向白云介,眼神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迫切。 “告诉我,后来发生了什么?我母亲,还有瑶琪姐姐,她们......” 终于还是来到了这一刻吗?那个可怕的夜晚,那个残酷的真相。要告诉她吗?会不会太快了?今天带她回顾了这么多美好的瞬间,一定要通通撕碎吗?一定要以一场悲剧作为收尾吗? 白云介感觉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拽住了似的,发不出一点声音。 “告诉我吧。” 一缕斜阳沿着房檐的轮廓悄然滑落,强势地吻上了柳青川。先是照耀发间颤动的绒花,再是流连光洁如瓷的额头,最后停住在那双坚定的眼眸里。 “青川,那晚的事,很可怕......你,确定要听吗?” 那缕斜阳似乎格外刺眼,但柳青川没有丝毫躲闪,而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年前往碧溪县,两对母女皆多携了些金银细软在身。或许是因为头几日天朗气清,行程顺利,四人玩笑欢闹间不小心露了财。但更多的原因是两个年轻娘子带着两个年幼的女娃,叫人发现没有男子庇护,有机可乘。 抵达前夜,一阵风雨来得格外着急,四人决定早早收拾睡下。 谁知两个水贼瞅准时机上船,打晕了船夫,将他抛入水中。秦沅沅正欲灭灯时,一个瘦高贼子拿刀抵住了她的脖颈,想要狠狠敲上一笔。 “快快交出钱财,方能饶你不死。” 秦沅沅哪见过这阵仗,登时就被吓得僵直了身子,气都不敢多喘一分。她试量着抬了抬手臂,指向显眼处的三只木箱。 “都,都在那里。” 一个矮胖贼子拿刀撬开了木箱,见两箱装满了银两,一箱塞满了玉器、金饰等值钱宝贝,露出了满意的笑。 “还有吗?”瘦子嚷道。 “没,没有。”秦沅沅眼珠转动了一下,其实被褥下还藏着她的随身包裹,里面装有一些会票。 胖子转了一圈,被正在床上瑟瑟发抖的孟瑶琪吸引住了。“小娘子,这是你女儿?” “你别伤害她!” 胖子拿刀挑起女孩的下巴,端了盏油灯,细细端详着。 “真是个美人坯子啊。”他和瘦子交换了个眼神。“这身段,这姿容,卖给牙婆子当个瘦马都没问题。绑了去,又能卖些银两。” 孟瑶琪挖了那汉子一眼,狠狠啐了一口。 “脾气还挺倔!”胖子正欲扑向瑶琪时,她掏出刚刚偷偷拔下的金簪往要害处刺去。胖子躲闪不及时,脖颈处划了一小道血印,气得当场发了疯,胡乱挥舞着刀。 心惊肉跳之际,徐雨贞抄起板凳从背后偷袭瘦子,秦沅沅成功脱困。 二人齐齐看向孟瑶琪,胖子亮锃锃的刀迫近了她,只有三寸之遥。徐雨贞见状不妙,飞扑过去,以血肉之躯遮挡。 那贼是生手,没得轻重,一刀刺进徐雨贞要害,鲜血喷涌而出,把瑶琪的白色上袄染红了一大片,众人一下傻了眼。 “哐啷!” 此番打劫,他们并不想摊上人命。胖子马上丢了刀,去扶还在头晕目眩中的瘦子。瘦子指了指那三箱财宝,示意不如快些跑路。 “你们!不许走!”躲在角落里的柳自青目睹母亲被害,愤怒地抓起遗落在地上的刀,冲上前去。 “这个小姑娘,也值些银两。”又叫那贼发现了商机。 柳自青瘦瘦小小,哪里搏得过成年男子?胖子一个用力就把她扛了起来,向自己的船上走去。 秦沅沅赶忙追上去助其挣脱,暴雨倾盆,船抖如筛,每个人都失去了平衡与方向。几番推搡下,只听“扑通”一声,柳青川像蝼蚁般被人甩了出去,坠入湖中。秦沅沅也在争执中被刀尖划伤手臂,鲜血直流,昏倒在地。 徐雨贞已断气,孟瑶琪闻声赶来,误认为母亲被害,大脑一片空白。 “救,救命。”水中传来了一丝微弱的呼救声。 孟瑶琪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其实她的水性并不好,但此时此刻,什么滔天巨浪,都阻挡不了她想抓住柳自青的那颗心。 “这小姑娘,真是不要命了。”胖子见孟瑶琪发了疯,马上放弃了掳走这现成的银两的想法。二人驾着船,逃窜而去。 “瑶琪,快,快上来,危险。”此时秦沅沅醒了过来,她见浪声、雨声如此可怖,用尽浑身力气,绝望地哭喊着。 孟瑶琪被母亲的叫声唤醒,她突然意识到如果再不自救,自己也要被无边的黑暗吞没了。她不敢再盲目地寻找柳自青,赶紧上了船,燃了火,查看母亲的伤势。 万幸,只是皮肉伤。孟瑶琪绝望地哭了起来,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是这样渺小,渺小的什么都抓不住,也什么都保护不了。 暴雨下个没完,直到天快亮了,才等到一个路过的好心船家帮忙报官。 母女俩依偎在一起,守着徐雨贞的尸体呆坐了一整晚。 “好了!”柳青川猛地起身,用最简单的字眼制止了白云介的讲述。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巴一张一合,呼吸的极为用力。她的头又开始痛了,母亲的鲜血、瑶琪的尖叫、秦姆师的哭喊,这些破碎的画面正在毫不留情地撕碎着她。她甚至感觉到了一阵止不住的恶心,好像十年前“吃”进胃里的水草,都要在此刻涌出来似的,让她完全失去了重心。 “不要,不要再说了!”她一阵眩晕,支撑不住摇摇晃晃的身体,跌坐了回去。她知道,自己再也听不得任何一个描述的字眼了。 那夜的湖水如此冰冷,即便相隔十年,仍是寒气逼人,淹没了绝望的她。 见柳青川反应如此剧烈,白云介一阵心惊肉跳,陷入深深地自责中。柳青川太急了,她不该由着对方的性子,如此快速、直白的将当年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应该徐徐图之,甚至,有所隐瞒。 白云介轻轻说道:“太阳落山了,今日先到这里,我们回去吧。” 十年未见,很多事情,急不得......白云介默默告诉自己。 从昨日重逢到现在,柳青川的喜怒无常、阴晴不定让白云介数次手足无措,哑口无言。但转念一想,经历这样的人间惨剧,谁能做到波澜不惊呢?柳青川能安稳活到现在已是不易。毕竟十年前,即便作为旁观者,也要了白云介快半条命。 当年送别两位好友不久后,白云介才反应过来,自己并没有留下对方的地址。 说好的一个月回来,但过了一个月、两个月,还是没有消息。 那段日子,白云介抱怨过、气恼过、忧伤过,但更多的,是对这段亲密时光的戛然而止感到强烈的不适应。 还没从上一场告别中缓过神来,转眼间马鹤庭调任一下,白云介又要面对新的别离。 白云央出嫁前夜,白云介抱着被子来到姐姐房间,与她同衾而眠。姐妹俩心里都很清楚,这样亲密无间的时刻,以后怕是很难再有了。 “放心吧,姐姐会常常写信给你的。介儿大了,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 “长大就意味着一个人吗?瑶琪走了,自青走了,姐姐也走了,就剩我一个了。” “介儿,你听姐姐说。这人生呢就像走路,每个人的路线都是不一样的。大家聚在一起,是因为这个阶段内速度差不多,要往一处去。若是散了,就是旁人的目的地和你不一样,有新的路要走了。” “可是我害怕,在一个路口走散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这父母、兄姊、子女之间都是血肉相连的,走不散的。” “那夫君呢?” “家人为你选择的家人。” “朋友呢?” “你自己选择的家人。” “我拿瑶琪和自青当家人,她们为什么还要离开我呢?” “人与人之间是有因缘的,看起来是分开了,但时机到了,还会再见的。” 白云介没有想过,再一次相见,竟是“永别”。 这日早膳,府中小厮照常送来信件,白云介第一个冲过去翻看。 寒冬腊月里随宦,又是山高水远的筑阳,白云介每天都在焦急等待着姐姐报平安的家书,生怕路上出什么岔子。 嫂嫂顾香兰正调侃着小妹还是这般心系姐姐,白云介却在信封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秦沅沅。 她真的太想知道朋友的消息了,顾不上看收件人其实是母亲,就撕开了。她快速捕捉到了所有令她无法承受的信息。 “瑶琪暂留碧溪”“自青落水失踪”“徐娘子因吾身故”。 她倒下了。 第14章 念子隔江海(一) 关于那段日子发生的事情,白云介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久到她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睡着与醒来。 世界在展开信纸的那一刻开始天旋地转,每一个字都幻化成了眼睛,滴落着红色的泪水。白云介努力凝视着,以为多用些力,那些眼睛就能重新变回文字。然而很快她的身体开始失去控制,红色的泪水迅速汇聚成一条奔腾的大河,将她淹没。 红色本暖,但白云介感受到的只有彻骨的寒。她颤抖着身体,无数次试图抬手呼救,却溺于河中,发不出一点声音。 恍惚间,白云介仿佛看到了那对名为巧妹和龚生的磨喝乐。奇怪的是,它们似乎拥有着与自己和林泊舟相似的面容。正当她想要伸手触摸时,白云介感觉身子被人提了起来,就好像有人像摆弄磨喝乐一样摆弄着她。 红色,到处都是红色,红色的天,红色的地,红色的......林泊舟? “你怎么在这?” 红色的艳丽让她十分头痛。“我们在做什么?” “介儿,你醒了?” 胡闻岫扑过来抱住女儿。“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林泊舟被围过来的白家人挤去了后面。他的眼角也是红的。 白云介疑惑极了,明明上一秒还在读信,怎么下一秒就穿着喜服在和林泊舟拜堂? 信......信上写了什么?瑶琪,自青,徐姆师...... 白云介忽然感觉自己被人扼住了喉咙,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冲过来,要给她扎上一针。她拼命哭喊着、挣扎着,直到身子软了下来,沉沉睡去。 白云介进入了一个奇怪的空间里,这里没有色彩,深邃的看不到尽头。她摸索着前行,往昔的记忆如同走马灯一般在她眼前闪动着。哥哥婚礼上坏掉的千千,逃学路上的山桃树,柳自青家的《杨家府演义》,还有烟雨楼上作的诗...... 走马灯转完了,唯一的光亮也消失了,她又陷入到无边的黑暗之中。 “介儿,介儿。” 白云介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姐姐?姐姐!” 白云央一把抱住妹妹,“没事了,没事了。” “姐姐你怎么回来了?” “还不是因为担心你。” “我怎么了?”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了。” 白云央细细讲述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那天信读到一半,白云介就倒下了。在昏迷了五天后,依旧无法苏醒,这可急坏了白府上下,无论请多少郎中大夫都束手无策。 后有一江湖术士说这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切不可乱用药石,只需冲喜即可唤醒,再呕出一口血来,即刻便好了。问之如何冲喜?答曰十岁上的女孩子,寻常法子已经不管用了,唯有定亲可以一试。 白满安怒斥术士满口胡诌,荒谬至极。他坚信女儿不日就能醒来,岂能胡乱定亲?况且自己一直对女儿的亲事犹豫不决。林家很好,林泊舟也很好,但充其量只能算是门当户对。反观女儿虽小,才情已具大家风范,将来许配个更好的人家也未可知。 最重要的是,此举为了冲喜,到底算不算达成婚约?对林家来说,定下这样一个半只脚迈进鬼门关的媳妇,也是一种拖累。 见丈夫犹豫不决,胡闻岫决定先斩后奏。作为母亲,她早就瞧出女儿对林家哥儿动了心思。此番举动确实冒险,若是败了,两家关系就此破裂。但若成了,既能救了女儿命,又能遂了女儿的意,还能成就大好姻缘,何乐而不为?哪怕破釜沉舟,她也要一试。 林氏夫妇听了定亲的提议,虽觉不妥,但没有马上拒绝。林泊舟见父母犹豫,马上发誓此生非云介妹妹不娶,否则剃了头当和尚去。林家就这么一个儿子,自然不敢任其胡闹,急忙安抚。林仁勋心想,师生多年,早就摸透了白云介的脾气秉性,是个能带儿子上进的好儿媳。所谓富贵险中求,不如就此答应,了却一桩心事。 林氏夫妇亲自上门,连说多年下来,早把云介当成半个女儿,不忍看她陷入绝境,同意定亲。且她无论是否醒来,都会认作林家媳妇。 “无论如何,你总算是醒了。” 白云介感觉自己正在吞咽一口白粥,她缓慢睁开眼睛,出现在眼前的不是姐姐白云央,而是媛娘。 “姐姐呢?” “她已经和马大人到任上了,昨天收到的家书。” “姐姐没有回来吗?” “老爷和太太怕大姑娘担心,路上出什么岔子,就没说。” 白云介点了点头,继续吃着粥。忽然,她想到了什么,拿起衣服披上就往外面冲。但数日卧床已经让她的双腿僵直,没几步,就直扑扑摔倒在地。 媛娘赶紧把她扶了起来,正欲说话,门外传来一阵哀乐。 “媛娘,外面是谁?” “徐娘子,今日出殡。” 白云介喉头一甜,呕出一汪鲜血。 天地一片苍茫,唯有一朵红梅在银霜中怒放。 雪花漫天而下,落在送葬队伍扬起的一片片纸钱上。有些化为一滴泪珠,仿佛天人在泣。有些则与泛黄的旧纸在空中交织着、周旋着。有些落在地上,一层层覆盖了糅碎一地的尘埃、灰烬与血泪。 徐雨贞的杉木棺椁被几根粗糙的麻绳绑着,由四个送葬的男人抬起,缓缓行进在湿滑的石板路上。上面铺着一块暗红的旧布,雪无声融在上面,洇出一道道暗渍。 秦沅沅抱着逝者的牌位领头走着,她披着一件过大的粗布孝衣,肩头积满了雪,脚下的弓鞋早已湿透。后面跟着的是林元勋夫妇,白满安夫妇和白云中夫妇,还有一些送行的街坊乡邻。 人群中无人言语,脸上皆挂着沉重的哀戚,发出低沉而微弱的呜咽声。林泊舟默默跟在队伍最后,眼神木然,只知道一把把向天挥洒着纸钱。 白云介赶到的时候,小厮们正在封徐雨贞的坟茔。秦沅沅把她和丈夫柳观棠葬在了一起,墓碑落款处,只写上了“孝女柳自青”的字样。 媛娘以为白云介会不顾一切地飞奔过去阻止封坟,但她只是远远地瞧了一眼,没有说话,便转身离开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一切好像都恢复了正常。白云介似乎很顺畅地接受了好友的变故,白满安夫妇也想着时间自会冲淡一切,再加上马上过年了,大女儿刚刚成婚,也不好提及此事让她过度担心。 白云介照常去书塾上课,除了用功读书、精进学问外,也不与林泊舟多做交谈。林泊舟觉得云介妹妹自醒来后,好像变了一个人,他不能理解为什么白云介对柳氏母女只字不提,甚至连徐姆师的坟茔都没祭拜过。 刚进二月,就是徐雨贞的冥诞。这日放学,他主动拦住了白云介,气鼓鼓地说:“你当真不打算去看看徐姆师吗?” 白云介露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 林泊舟强行拉起白云介的手,“你跟我走吧!” 白云介吃痛,她使劲甩着手,但越是这样,林泊舟越不肯放开。 “你,在干吗!” “带你去看徐姆师。” 到了坟前,林泊舟先做了祭拜。见白云介不为所动,忙把她拉到了地上。 白云介看了一眼墓碑上“徐雨贞”、“柳自青”的字样,小声嘟囔道:“她们这是躲起来了。” “你说谁躲起来了?” 白云介指了指墓碑。 “林泊舟,你还记得上次在码头,柳自青把她那只坏了的千千给我了吗?我跟你说,她就是故意的,她一直记恨着我摔坏她爹爹遗物的事呢!她早就不想和我玩了,就叫着孟瑶琪,还有她们各自的娘亲一起撒了个弥天大谎,躲到别处逍遥快活去了。” 林泊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呢?” “你祭拜什么?这棺木里根本就没有人。秦姆师扶灵回来,就是为了让我们相信她们的谎言。” 如此发言,让林泊舟心惊胆颤。他快速平复了下心情,认真说道:“徐姆师已经死了,我亲眼看到她封棺下葬了。” “不可能!你在骗我!就算徐姆师真的在里面,那柳自青也一定是躲起来了。” 林泊舟从未觉得眼前的云介妹妹如此陌生过。只见她踉跄着起身,半是痴笑,半是哭腔。 “她们一定是不想理我,所以躲起来了。要不然,为什么过去这么久都没有联系我?” 听到这话,林泊舟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心疼的神色。他觉得白云介一定是被什么东西附了身,只有说出真相才能破解。 “白云介,你听我说。柳自青已经失踪好几个月了,跨了一个寒冬,河道结冰了,她回不来了。”林泊舟哽咽了一下,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受控制的颤抖。“她和她娘亲一样,已经死了!” “你胡说!胡说!”白云介一边拍打着林泊舟,一边奔涌而出着止不住的泪水,仿佛要把这几个月来强行掩埋的悲伤一次性放干净。 “柳自青不会死的,她只是偷偷躲起来了,躲到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去了。她为什么不肯原谅我?我又不是故意惹她伤心的。她们不理我了,我怎么办……” 这几个月对林泊舟来说亦是煎熬。自七岁时第一次见到白云介时,他就种下了娶这个妹妹为妻的念头。如今十二了,也对男女之事有了一些懵懂的感受。何其讽刺,与心爱的姑娘定亲,不是因为父母祝福,而是为了救她。 他看着白云介像只小猫般痛苦地呜咽着,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一把把她拥到了怀里。 “妹妹,我知道你很伤心,你多哭一会就是了,我陪着你。” “不过,我还是想跟你说,柳自青真的已经不在了。虽然难以接受,但她确实离开我们了。” “瑶琪那么喜欢你,她怎么会不理你呢?定是去了碧溪后,一时顾不上。” “再不济,你还有我。我们已经定亲了,未来,我会一辈子陪着你......” 白云介觉得,那段时间林泊舟就像一把锤子,凿开了她高筑的心墙,为她阴霾的世界照进了第一束光。 可是柳自青呢?这十年,有人点亮过她的世界吗? 或许没有吧。 第15章 念子隔江海(二) 那日回去后,柳青川马上病倒了,连着高烧了两日,一直迷迷糊糊地喊着“娘”。白云介闭门谢客,说杨小姐得了易传人的风寒,需要静养。莫说外人,就是父母兄弟也不肯见。 第三日,柳青川醒了,虽然身上爽利了许多,仍有些轻微的咳嗽。见白云介如此衣不解带地照顾自己,十分动容。即便是当初被翾娘带回碧桃院养病,也没有体验过这种家人一般的温暖,更不要说后面漂泊无依的十年了。 “姐姐。”柳青川看着白云介忙碌的背影,低声劝道:“你不要忙了,快坐下歇歇。” “你叫我什么?”白云介以为自己听错了,忙转身看向柳青川。 “姐姐。”柳青川露出了一个甜美的笑容,向白云介伸出一只手。“我已经好了。” 白云介先是摸了下柳青川的额头,又把手放在了自己的额头上,说道:“的确是好了,这我就放心了。” 柳青川拉住白云介的一条胳膊,叫她躺在自己身边。望了会天后,幽幽说道:“瑶琪和秦姆师,后来怎么样了?” “不着急,过两天再说吧。”白云介忙起身躲闪,不敢直视柳青川的眼睛。尽管自己是姐姐,白云介却觉得从小就很怕柳自青。因为只要与她对视一眼,自己就会乖乖听从对方的命令,去做任何事情。 “你说吧,我都受得住。”此刻的柳青川,像是发现了白云介的死穴一般,把她拉了回来,紧紧盯着她,叫她不得不从。 那些事情,有的是秦沅沅返回惠泽后告诉白云介的,有的是联系上瑶琪后知晓的。 秦沅沅的夫君孟致君,白云介见过的次数不多。只知道是个才兼文武、洒脱不羁的风流君子,既写得一手好词,又舞得一手好剑,最爱远游广结天下志士。 夫妻俩平日里聚少离多,但每每归家,孟致君都会带着新鲜玩意儿和离奇故事来,对养女瑶琪更是百般疼爱。 出身书香世家,却一直仕途不济,深谙兵法的孟致君便生出执剑天涯,成就一番大业的想法。北方局势不稳,他觉得展示自己军事才能的机会来了,不顾路途遥远也要前往塞外。 或许是出于对夫君安危的担心,亦或许是多年积攒情绪的爆发,秦沅沅表现出了极度的失落与抗拒。但孟致君去意已决,她的阻挠并没有效果。 虽然夫妻俩生了嫌隙,但只要提起瑶琪,还是能心平气和的交流的。 北上不久,孟致君寄来书信,告知正在参将章乾知大人手下做事。一日他无意间窥见瑶琪小像,便问如今几岁了。听闻她年方十岁便才学惊人,十分喜欢,说定要请这个小才女好好教教家中不成器的三郎。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为继续赢取章大人信任,孟致君提议不如休沐时让两个孩子见上一面。章大人起初不以为意,后听说瑶琪是工部主事阮仲韶的亲生女儿,欣然答允,还玩笑说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孟致君随即给姐姐孟宛君寄去书信,提到为瑶琪说亲许字一事。阮仲韶觉得娄邑章家是名门望族,瑶琪若是从碧溪嫁过去,走水路几天就到了,也算方便,便说相看一番试试。 如此,孟致君安排几家人于九月十五在阮府相见,自己和章大人从北向南出发,妻女从惠泽坐船前往碧溪。只是他没想到,北方不稳是充满机遇,南方不稳竟会威胁妻女性命。 九月初十,鸳鸯湖上,两对母女皆多携了些金银细软在身。徐雨贞是因胞妹徐雨平病危,夫家贫困,正等着银两治病救人。秦沅沅此番带着瑶琪北上,嘴上说着携女探病,内里实情却是为女许字。她带去的,正是夫君为养女提前备好的嫁妆。 谁知十三日晚,那场悲剧发生了。 翌日码头边,好事的民众已经围住了秦沅沅一行人的船。仵作查看着徐雨贞的尸体,捕爷询问着事发经过、丢失财物,秦沅沅和孟瑶琪只是怔怔地点头、摇头,显然她们还没有从昨晚的噩梦中抽身。 直到阮府小厮来接,母女二人这才缓过神来。 “大人,求求您一定要找到我的好朋友,她叫柳自青,还不到十岁。瘦瘦的,脖子上带着一个玉蝉坠子。她水性很好,只是昨晚被人推下去时浪太大了。您沿着河道,一定能找到她的。” 孟瑶琪如倒豆般地向捕爷说着,仿佛这一秒不说出来,下一秒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秦沅沅听到女儿说话,也似突然醒来一般。“这位徐娘子是柳自青的母亲,请大人一定要找到凶手,为她报仇。” 随即拿起徐雨贞贴身包裹交给捕爷。“徐娘子在本县还有一姊妹徐雨平,劳烦大人把这包裹转交给她。虽然银两被水贼劫掠,但贴身之物也算是个念想。” 看到仵作要搬走徐雨贞的尸体,又急忙说:“轻一些,不要伤到她。” 二人来到阮府,阮仲韶夫妇看到这番惨状简直吓得心惊肉跳。她们的衣物上皆沾满了血渍,尤其是瑶琪,白色上袄几乎染成了暗红色。秦沅沅受了些并不严重的皮肉伤,瑶琪虽未受伤,但惊魂未定,一脸菜色。 孟宛君忙吩咐下人送上饭菜,安排沐浴,又递上了几身干净衣裳。可二人要么不言语,要么开口就是求人快快去找柳自青,这让阮仲韶夫妇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明日章大人就要莅临府中了,可是瑶琪受了这般惊吓,如何见人?” “见人哪有休息重要。姑娘的姆师为救她挡刀而死,自小玩闹的朋友又坠湖失踪了。她才十岁,如何接受的了?” “罢了。万一她不想出来见人,我们搪塞过去便是。” “不过,几年不见,瑶琪真是长大了不少。哪怕遇到了这么大的事,狼狈憔悴成那个样子,也能看出来是个聪慧动人的孩子。” “我一直觉得,三个姑娘中,就属瑶琪和你最像。如果她能养在我们身边就好了。” 秦沅沅偷听到姐姐、姐夫二人对话,心中酸楚了好一阵。与夫君成婚十六年,前几年的日子也算是相敬如宾,琴瑟和鸣。如今却是分崩离析,破镜难圆。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的呢?是从自己接连保不住孩子开始的吗?但保不住孩子,又岂能说是一人之错。 当年三姑娘夭折后,那场大病害得自己差点自戕。如果不是宛君姐姐抱来瑶琪,真不知该如何挺过去。这十年,眼看着襁褓婴孩出落成亭亭少女,与其说是自己悉心照顾了对方,不如说是对方治愈了自己。 像瑶琪这般色艺绝伦的女孩子,是人都期盼着她有个美好未来。夫妇俩十分清楚自己与姐姐姐夫的差距,如今瑶琪已到说亲年纪,继续让她跟在身边有什么好处呢?连章大人都是看在姐夫是工部主事的面子上才答应这门亲事的。 秦沅沅暗自想,能得一女相伴十年,过上一段神仙般的幸福日子,这已是上天垂怜,如今还能奢求些什么呢?如果说叫她回到亲生父母身边,改回阮家姓可以帮她找到下半辈子幸福的话,那自己这个舅母过得如何,其实都不重要了。 九月十五日一早,瑶琪早早梳洗打扮,换上孟宛君为她准备的石榴裙前去请安。见女儿短短休整后恢复了气色,夫妇俩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阮仲韶不禁赞叹,虽然女儿只有十岁,却出落得如同当年初见爱妻时一般,气若幽兰,丰姿冶丽。再看女儿缓缓走来,袅袅娜娜,柔美飘逸。又听女儿声音,如娇莺初啭,闻之荡漾,但言行举止间又尽显闺秀风范。 他暗自想,大姑娘琳琪和二姑娘瑢琪虽也很好,但和三姑娘相比,到底平凡了一些。这十年,弟妹把瑶琪教得真好,但转念一想也因此错过了女儿成长,又有些遗憾。 晌午,孟致君和章乾知抵达阮府,与其同行的还有章大人的第三子章平旭。阮家大开筵席,好好招待了一番远道而来的客人。章大人得此款待,倒也受用。 觥筹交错间,秦沅沅瞧着大家的神情,都洋溢着看见金童玉女般的幸福笑容,显然这门亲事是要成了。但瑶琪倒是对章平旭不咸不淡的,只是点头之交,与在惠泽时的活泼烂漫相去甚远,显然并不怎么喜欢和这个男孩相处。 秦沅沅打鼓了一阵,先是想到瑶琪怕是还沉浸在那场惊险中,不能像从前那样应对新人。又想到二人年纪尚小,一切皆可培养,思虑过度没有必要。况且自己不过是个养母,纵有万般担忧,又能置喙多少呢?瑶琪的终身大事,还是得靠阮仲韶来定夺,便没同任何人提起。 晚间,孟氏夫妇终于得空说上了几句话。孟致君因吃多了酒兴奋得紧,一直从脸红到了脖子根,回到房间后,直冲着秦沅沅就扑了上来。 “沅沅,这桩婚事我做得好吧?我看今日章大人那合不拢嘴的样子就知道,这事一定成了。” 数月不见,秦沅沅并没有原谅夫君的意思。她很排斥这种身体接触,直接后撤一步。 “夫君这是满意从此与章大人成为亲家了吧,连带着仕途经济也有着落了。” 这一撤让孟致君差点摔了个跟头。他没有在意,笑了一下,摆起手来。 “何必这样说,这桩婚事定下,于姐夫亦有助益。你看他们不也满意的很吗?不过,我怎么瞧着今日瑶琪总是不大开心的样子......” 秦沅沅想到孟致君一心扑在章大人身上,哪知道她们经历了什么样的生离死别,忽然神伤起来。 “对了,我让你带来的两个箱子,现下在哪儿?” 不提嫁妆倒不打紧,一提反而让秦沅沅应了激。 “夫君莫要问我,快去问问官府才是。” 听到官府二字,孟致君仿佛一下子醒了。他摇晃着妻子的肩膀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秦沅沅冷笑道:“你女儿差点死了。” 听了事情经过,孟致君原地捶胸顿足了半天。 “该死!真真该死啊!我北上燕都,为的就是保一方天下,可如今却连女儿都保护不好。” 秦沅沅暗自想,自己一介妇人,都知道近些年不大太平,江南诸地一直有流寇作乱。而精通剑术的夫君却不知道守护妻儿才是第一位,总想着好男儿志在四方,岂不可笑? 成婚这些年,孟家人丁稀薄,高堂早逝,无人照拂。夫君虽不事生产,但好在继承了几十亩良田,却为一朝潇洒悉数散尽,让她们孤儿寡母被迫过上坐吃山空的生活。自己脸面又薄,不愿接受亲戚接济,只能处处精打细算。哪会想到有些钱财本不该省,如果早下决心,请了标客傍身,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罢了,明日我会去徐三娘子府上亲自谢罪。毕竟因为我,才欠了人家两条人命。” 第16章 相思与君绝(一) 阮府门口,秦沅沅迎面撞上了官府报信的差人。两个水贼已经羁押至大牢,正等待着知县大人裁决,丢失的三箱财物也找到了。 章大人仍在府中,贸然抬回三箱财物,难免不会被人察觉,还要多做解释。 秦沅沅思前想后,没有知会任何人,独自前往县衙领了徐雨贞的财物,前往她姐姐府上。 徐雨平夫婿姓常,是个账房先生,日子本算岁月静好,但自她害病以来,散尽家财也不得治。如今得知姊妹被害,病情更是急转直下,只吊着一口气了。 “还是没有自青的消息吗?” 秦沅沅跪在徐雨平床前,含泪摇了摇头。 “秦娘子不必这样。你我都是柔弱妇人,遇到那般危险境地,能侥幸苟活已是不易。我不会怪你。” “可我女儿的命,是你妹妹拼死换来的。我,我还把自青给弄丢了。” “你女儿她怎么样了?” “在家里,一切安好。” “雨贞她,还在县衙吗?” 秦沅沅点了点头。徐雨平看了一眼那箱财物,向外推了推。 “我气数已尽,吊着这口气就是为了再看妹妹一眼。可惜世事难料,她先上了奈何桥,我,只能快点追上她了,还用这些银两作甚。我死后,有件事想请秦娘子帮忙操办。我家中无人帮衬,夫君还要照顾年幼多病的女儿,实在出不了门。所以请为我妹妹置办个好一点的棺椁,带她回惠泽吧。” “娘子家中并不宽裕,这笔钱我是不会用的。放心吧,雨贞她是我女儿的救命恩人,我们定会为她风光厚葬的。” 徐雨平握紧秦沅沅的手,说道:“自青刚出生时,有术士说她命带紫微星,所以妹夫极其看重对她的培养。即便到现在,我也觉得她命不该绝,请你再多用些时日寻找她的下落。起码在我妹妹下葬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拜托了。” 秦沅沅正欲点头答应的时候,徐雨平垂下了用尽浑身力气举起的手。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为什么当年醒来后会丢失记忆呢?为什么想不起来自己的家乡,为什么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柳青川的嘴角不停地抽动着。 更可恨的是,她已经完全不记得姨母的模样了,而姨母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惦记着自己! 似是抱着一丝希望,柳青川试探性地问道:“我姨母家,后来怎么样了......” 白云介没有回答,她不忍心说出常家父女郁郁而终的真相。 柳青川马上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有一段时间,好像是在太师府最孤立无援、生不如死的时候,她真的很渴望被家人找到,带她逃离那火坑。 可是最终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 这十年,每每午夜梦回,她都会反复摩挲着颈间的玉坠,幻想着与家人重逢的日子。 终于,她等到了陆绍铭带来家乡消息的那一天,可是一切的幻想都在此刻画上了终点。 “原来在这个世界上,我真的没有家人了。” “可是我,我们这么多年,都在把你当家人。”白云介看着她落寞的眼神,忙解释道。“秦姆师她对你,真的很愧疚。” 秦沅沅独自踏上了寻找柳自青的旅途。 临行前面临两个选择,一是瑶琪的去留问题。章大人私下向阮仲韶提出,像瑶琪这般优秀的官家小姐,还是改回自家姓,跟在亲生父母身边调教几年,从阮家出嫁更为稳妥。阮仲韶连连应允,夫妇俩一直期盼着女儿归来,只是委屈了养母又要孤身一人。 二是亲自去找柳自青的问题。秦沅沅原以为夫君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必然会对寻找女儿密友之事亲力亲为。但她没想到,孟致君在道义与前程之间,还是选择了后者。 “现下案子结了,贼人处置了,财物回来了。你还非要我跟着你折腾什么啊?” “我答应过徐三娘子要亲自扶棺回惠泽。而且柳姑娘一天没找到,这事就不算完。路上不大太平,你我一起,总能有个照应。” “姐夫他不是一直有派人去找吗?你一个妇道人家,又能多跑多少地方?” “那你便是不愿同我去了。是我们亏欠徐家,总不能让徐娘子下葬前,这世上唯一的女儿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吧。” “这些我都明白。这柳自青,既是恩人之女,也是女儿密友,我怎么可能不管呢?只是现下正是章大人用我之时,他听说了恩人一家的事情后,已经抽调出人一起寻找了,我怎么好再推脱行程。” 秦沅沅听了丈夫这话,倒是毫不意外。这么多年,她早已习惯了万事排在他的需求之后。 她摆摆手,“罢了,你不陪我,我自己去找便是了。” 孟致君试图抓住妻子的手,“你刚经历过生死,何必再跑到外头去?万一出点事可怎么办?” 秦沅沅冷着一张脸,马上躲开了。 “夫君何时关心起我来了?” “沅沅,你是我的妻子。纵使我们之前有过诸多不悦,我也不希望你出事。” “你若真关心我和女儿的安危,又为何一次又一次地抛下我们不管?” “我那不是要外出谋生吗?而且这次遇到章大人,我终于可以大展宏图,实现自己长久以来的抱负了,你应该为我感到高兴才是啊。” 秦沅沅冷笑了一下,“孟致君,我们已过而立之年,有家有业,为何你还总像个娃娃般只顾着自己?当年你放浪形骸,一夕之间把我们的家产挥霍散尽,我信你才华横溢,定能千金散尽还复来。然而你没有,你沉迷交游应酬,完全不管两个孩子。他们出生时就胎里不足,我一人如何照顾周全?好容易有了老三,明知我胎像不稳,也要雨夜出门,留我一人产下死胎,挨到天亮,还反过来说是我身弱,没有保护好你的孩子。” 一提到孩子,孟致君怒火中烧,强硬打断。 “那夜是有要事!况且妇人生产本就是道鬼门关,是你自己身娇体弱,怎能全怪在我头上?你怎么不学学我姐姐,接连产子,各个活泼漂亮,聪慧可人。你不要以为养了瑶琪,就真的是瑶琪的母亲了!” “何必提瑶琪。这次来碧溪,我有没有说过先等你回惠泽,我们再一起出发?可是你一次都没有把我说过的话听到心里去,才把我们置于险地。” “你这妇人,为何事事怨我?我在你眼中,当真如此不堪吗?我们刚成婚时,你还说就爱我的潇洒恣意,要与我一辈子过风花雪月的生活。你都忘了吗?” “从前,是我浅薄了。但你敢说你的一意孤行、固执己见不是促成我们走到如今的主要原因吗?” “啪”的一声,一个巴掌呼倒了秦沅沅。她在一阵阵眩晕中,断断续续地听到了孟致君的咆哮声。 “真是疯了!十年前你拿着短刀要往怀里扎的时候,我就应该意识到曾经那个天真可爱的沅沅表妹已经死了!要不是我姐姐慈悲心肠,不惜舍下自己的亲生骨肉,哪轮得上你过这为人母的幸福日子?你看看你如今这幅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阮家怎么放心把瑶琪放在你身边?有你这样的母亲,对瑶琪来说就是拖累!你快走吧!快回惠泽去吧!不要耽误我的瑶琪。”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秦沅沅摔下初见时孟致君送她的那对定情金镯子,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这对金镯子已在她手上戴了快二十年。 他们不知道的是,瑶琪已在门外目睹了这一切。 白云介再见到秦沅沅时,已是次年春天。 自她回到惠泽后,要么深居简出,不与任何人说话交谈。要么嚷嚷着去找柳自青,但没过三五日又会失魂落魄地回来,继续紧闭房门。甚至过年时街坊四邻见她形单影只,好意邀请共同团聚,也被她拒绝了。 林泊舟说,这几个月他见秦姆师一次比一次面色苍白,形容消瘦,看起来实在不好。即便这样,她的夫君也一次没有出现过。 迈进孟府大门的那一刻,白云介感到了一股说不出的萧瑟。 秦姆师还像从前那般知性温柔,但空荡荡的手腕却又细了几分。 “姆师,您的金手镯呢?” “许是被那两个水贼抢走了。” “您不是说当时抢走的财物都归还了吗?为什么唯独手镯不见了?” “那就是一不小心掉河里了吧,被浪花淹没了。” 白云介拿出了上次一别时作的画,“姆师,这是我画的,您看......” 此画还原的正是码头送别两对母女时的场景。 秦沅沅鼻子有些发酸,她拿起画笔,细致勾勒着,点评着。看到白云介认真聆听的样子,想到瑶琪在身边时也是这般勤勉好学,忍不住慈爱地摸了摸她的额头。 “其实你已经画的很好了。”秦沅沅看得出这幅画背后隐藏的深深思念。 “姆师,您继续教我吧,我还能画的更好。” “云介那么好学,说不定日后能做个女画家呢。” “真的吗?”白云介思索了一下,挠了挠头。 “我没想过未来做什么,不过确实还挺喜欢画画的。之前在烟雨楼看到了一幅墨竹石刻,我特别喜欢。” “你说的是梅花道人吧。我临摹过几幅他的画作,就在那边的架子上,你可以拿回去学习。” 白云介一一翻找着,展开瞧了不少秦姆师临摹的画作,兴奋地说都想要借走,秦沅沅点头答应。 一个不小心,白云介碰倒了架子上精致的木盒子,里面竟是初见瑶琪时的那对牙雕的磨喝乐。 秦沅沅苦笑了一下,“这是瑶琪舅父买给她的。” 白云介拾起后轻轻拍了拍上面的尘土。当年精致的小衣服已经泛黄,衣角的线头也脱落了不少。 “瑶琪说,这磨喝乐身上穿的衣裙,都是您亲手绣的。” “当时绣好了,她还特别开心的说,阳阳、陶陶如此漂亮般配,就像爹娘一样,是幸福的一家人。” 秦沅沅想到没和夫君坚持到最后,给瑶琪一个完整幸福的家,到底还是对不起她。 第17章 相思与君绝(二) 那段时间只要闲了,白云介就去陪伴秦姆师,与她天南海北地聊了许多瑶琪的趣事。 秦沅沅一直身子不好,遭受此番重创后,更是一天天虚了下去。她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因此尽可能地跑在时间前面,把毕生所学的书画知识倾囊相授。 白云介亦知晓姆师心思,因此练习的格外刻苦。 “姆师,这幅画就叫《鸳鸯湖送别图》吧,我还把柳自青随口胡诌的酸诗题了上去,您看好不好?” 秦沅沅抚摸着细腻的绢本,颇为触动,微笑道:“甚好,这几个月来你进步神速,这人物画算是出师了。” 然而,乐极生悲,秦沅沅赶忙放下画卷,用绣帕捂住口鼻,一阵猛烈的咳声几乎快要撕裂了她。缓了良久后,才慢慢说道:“只是我,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教你细练花鸟了......” 白云介瞥到了绣帕上的鲜血,赶快转移话题。 “姆师,母亲近日总叫我跟她学习针黹。我不明白,女红不就是在拿着针线在锦缎上画花吗?哪有我用笔墨颜料在绢本上作的好。” 秦沅沅暗自想,到底是未经苦难的孩子,不知万一家中落难,这女子的一针一线是能换来真金白银的。 “云介,其实这刺绣,没有你想象中那么难。你只需多花些心思,以你的本事,很快就能彩线翻飞了。” “我只是想多花些时间在练习书画上。”白云介撒娇道:“姆师,您教了我画人物、画花鸟,这山水要怎么画好啊?” “我一直是在临摹前人。不像瑶琪她舅父,踏遍万里山河,见过人间烟火。这山水画,没见过,自然是画不出的。” “姆师,其实您很向往外面的世界,对吗?” 秦沅沅叹了一口气,“女子想要远游,谈何容易?” “那依您所说,女子是没机会画好山水了?” “倒也不是。” 秦沅沅思索了一下,继续说道:“日后如果有机会,尽量多往外走走吧。只有亲眼瞧了山川湖海,笔下才有日月星辰。” 白云介暗暗把此话记在了心底。 送别秦沅沅的时候,阮瑶琪已随宦举家搬往金陵,自碧溪一别后,再无机会见亲人一面。而孟致君选择滞留塞外,他给白满安寄去书信,请其帮忙厚葬妻子。除了奉上相应的钱财外,还有一样白云介熟悉的东西,正是那对“掉在河里的金镯”。 “至明至暗日月,至亲至疏夫妻。我与内子已在阮家情断,虽未正式和离,但已约定从此山水不相逢......这对金镯先前被她摔断了,我请金匠恢复如初,请帮忙戴在她手上,一起入葬吧。金镯易补,破镜难圆。从前种种,皆是我之过错,此生已无法挽回,希望来世还有机会偿还......” 对于秦沅沅的结局,柳青川感到十分愤慨。过往那些难以言说的经历,让她对这种被人抛弃的故事有一种天然的应激。“要我说,这瑶琪的舅父真是薄情寡义,不配为人!” 白云介叹了口气,“可是当年,大家都说是秦姆师德行有亏。” 柳青川感到不可思议,质疑道:“一个没有担起养家之责的男子,既在金钱上掣肘妻子,又在情感上薄待妻子。结果全是女方的错?” “他们说,女子既嫁,当以夫为天。秦姆师保不住子女,守不住家财,那就应以柔顺示人,维护夫妻关系。定是因为她性子别扭难缠,才会导致夫君迟迟不肯归来吊唁。她的经历,不值得同情......” “真是可笑!”柳青川十分激动,接连咳嗽了几声,急切地辩驳道:“听了你的描述,我只觉得秦姆师是这世间最善良坚韧、通晓大义的女子。她明明是个好姆师、好母亲,怎么就成了这些人口中的弃妇、疯妇了?世道如此不公,叫人痴心错付,郁郁而终,真是可悲......” 白云介猜到她多少是想起了过往那些不太愉快的经历,没有接话。 “罢了,不说这些了。”柳青川知道她的愤慨有些不合时宜,叹了口气,转移话题。“你现在还会作画吗?” “从未间断。” “能否借我欣赏? 白云介有些害羞,“只是,画得不好。” “我已得见姐姐两幅丹青,虽是旧时所作,却已初见实力。”柳青川略加了一丝挑逗的语气。“怎么,姐姐是进步的太快了,怕惊艳到妹妹吗?” “怎么会,怎么会。”白云介有些当真地摇了摇头,一阵翻箱倒柜,不仅拿出了近几年的佳作,连学画之初的练笔都找出来了。 最早的花卉册里,不仅有梅兰竹菊,还有一幅格格不入的林檎花。 “这些画看着倒比《鸳鸯湖送别图》还早些。不过这林檎花......” “是在你家所作。” 文正元年四月,秦沅沅听取了柳自青的建议,与三个女学生一起在柳宅采风。此时院中那棵林檎树正值花期,亭亭如伞盖,花开如雪屋,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春天。 秦姆师教她们分辨藤黄、花青、赭石等诸色,并给出题目——画出有生命力的花朵。 白云介抬头望去,林檎花含苞之时还是鲜红一点,但绽放之后却是洁白如雪。自己手上的蛤粉并不多,如此大面积的白,是完全不够用的,该如何下笔呢?她觉得,凡是勾勒成型的图案,如果不全部填充上,就是没有画完。而没有色彩的花瓣,就像是失去了香味的花朵,索然无味。 白云介看向瑶琪,她在林檎花旁用极为简单的笔触勾勒了一只小蜜蜂。花瓣没有色彩,蜜蜂也没有色彩,但只这一笔,整幅画就有了色彩。 白云介再次抬头观花,她发现阳光照耀花瓣,呈现的是一种介于白色与无色之间的颜色,瞬间有了主意。她用清水稀释了颜料,开始给花瓣填色。越靠近花蕊处白色越浅,反之越深。 而柳自青的办法则让所有人都想象不到。她用天青色,涂满了整张画纸的空白处。 “噗嗤”一声,柳青川笑出了声,锐评道:“瑶琪蕙心兰质,云介才思敏捷,至于我嘛......” “剑走偏锋。”还没说完这四个字,白云介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就着白云介的花鸟鱼虫,山水写意,笔墨丹青,二人天南海北地聊开去,发现喜好相似,技法相同,颇有些相见恨晚之意。 柳青川连连叹息自己的画作均放在碧桃院,早知如此,不如带着一二,方便欣赏了。白云介说这有何妨?一同拟定选题,现场切磋便是。二人一拍即合,决定带着笔墨纸砚,再画一遍这柳宅的林檎树。 相隔十年,柳青川再次回到了故居。此屋虽已被卖,但多年无人居住,倒也保存完好。两进院子里,四下空荡荡的,唯有一棵林檎树茂盛如常,让人颇为怅惘。 二人先是切磋画技,看来看去,都觉得对方更胜一筹,一时分不出胜负。又找来只千千玩了玩,柳青川虽然多年未曾摸过,但一上手,过往的一切就都回来了,还是赢了白云介。玩累了,姐妹俩就倚靠在林檎树下休息,任夕阳西下,晚霞沉醉,如儿时那样无忧无虑。 柳青川又在白云介的带领下,祭拜了父母和秦姆师。这一次,她觉得自己平静多了,甚至过往经历,都可以模模糊糊地记起一些了。白云介真的如约帮她找回了记忆。 柳青川觉得,自己迎来了新生。不再是失去记忆、孤苦无依的风尘歌女,而是有家乡、有故居、有老友的平凡女子。如果能把老宅买回来,再找个可以托付终生的男人嫁了,成功落籍。那自己与白云介,就没有什么分别了。 陆绍铭一直暗中观察着姐妹二人的交往,对这样的事态发展十分满意,有意无意的,也会提点白云中几句。白家众人见两位小姐整日早出晚归,有说有笑,只道白云介已经偏向陆绍铭一方,就差临门一脚。 一日,白云介红着眼睛回到了梨云轩,半晌没有说话。柳青川不解其意,只好悄悄问了一旁的婢女。“你家小姐这是怎么了?” 很显然,白云介又经历了一轮家人的催婚。 起因是请安时,一个小丫鬟笨手笨脚地撞到了正在行礼的白云介,把一杯热茶泼到了她的手臂上。白满安夫妇急忙叫人查看女儿伤势,如此情形下,白云介只好把一直不愿视人的右边衣袖撸了上去。 万幸,只是皮肤有些泛红,并无大碍。但当众人看到白云介右臂上的玉镯时,却面面相觑了起来。 白云中率先开口:“这是什么?” 白云介闭紧嘴巴,没有回答。 白云中面向上首说道:“父亲,母亲,既然介儿戴上了陆大人的信物,就代表她同意这门亲事了。” 白满安紧盯着女儿,要她亲口回答。 白云介撸起左边的衣袖,摊开手臂,解释道:“此事乃是意外。陆大人的玉镯有两个,我只戴上了一只,不能作数。” 胡闻岫关切地看着女儿,“这是何意?” 白云介试着转了转右臂上那如同枷锁一般的玉镯,继续说道:“玉镯贵重,我还没有找到完整取下的方法,不敢贸然为之,因此一直留在手上。” “好了,不用说了,表个态吧。”白满安显然不想听玉镯的事,距离陆、林两家一同下聘已有七日,他要的是女儿的明确答案。 白云介咬了咬嘴唇,横下一条心来,即使冒着被责罚的风险,也要坚持内心的真实想法。“父亲,母亲,女儿还是想选林泊舟。” 这是一个大家都不想听到的答案。 胡闻岫露出了一个不解的眼神,“介儿,你不是和陆大人的表妹玩得挺好的吗?我们还以为你转变心意了。” “因为......”白云介试图解释,但马上被白云中打断。 “父亲,母亲,这婚姻大事本就应当全凭父母做主。要我说,别折腾了,直接定下来陆家算了。” “若不是陆大人亲自开口,要等你妹妹心甘情愿地点头才作数,我们何苦在这浪费时间。”白满安叹了口气,指着祠堂的方向说道:“白云介,你去那里反省反省吧。” 柳青川知晓后,轻轻走到白云介身旁,递上手帕。“你还好吗?” 白云介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这些日子以来,白府上下把柳青川奉为座上宾,十分优待,不仅不计较她整日“霸占”着白云介,还时不时地差人来问缺不缺东西,需不需要伺候。其实柳青川多少也能猜到些白家人的心思,更能明白白云介与家人之间的对抗。 她试探性地问道:“你家人催得那么紧,莫非是因为你我走得太近了?” “和你没关系。”白云介十分坚定。“由我婚事引发的矛盾,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如今,也确实到了拖无可拖的地步了。”白云介说完,露出了一个自嘲的微笑。 “这样不行。你我既是姐妹,自当以诚相待。或许,我可以帮你出出主意?”柳青川握住白云介的手,继续说道:“我只是不明白,陆大人已经在尽己所能地给你最好的一切了,为什么你还是一点机会都不愿给他呢?” “因为,我不会做妾。” 第18章 公子世无双(一) 文正十年深秋,翰林院庶吉士陆绍铭出游惠泽。 此时的白云介已是双十年华,而她的未婚夫林泊舟,已经“人间蒸发”整整三年了。 家世清白,具咏絮之才,才貌双全,有林下风致。抛开年龄问题,白云介可以说是世家大族长辈们眼中的理想妻子。 品性上,敏而好学,慎思笃行。既能管好内宅,又能带动夫君上进。 样貌上,初看并不惊艳,细品却极具韵味。她不是如今时兴的纤弱身材,甚至与众多娇小俏丽的江南女儿相比,显得高挑丰腴了些。但胜在五官温婉娟秀,气质恬淡清幽。 不笑时,端庄持重似神女。但凡一笑,又似夏夜初绽的茉莉般丝丝甜入心底,别有一番趣味。 前些年,不是没有好人家对白云介生过心思。但白满安心中总有一丝顾虑,仅因为亲家落难就马上取消婚约,实在是太落井下石了些。因此断断续续地回绝了好些人家,倒也落了个家风端正,不嫌贫爱富的好名声。 但到了白云介二十岁,事情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已经没有太多富贵人家愿以正妻之礼求娶了。白满安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当年大女儿就因夫家身体原因蹉跎了好几年才大龄出阁,如今小女儿怕是也要步姐姐的后尘了。 改字是大势所趋,白家等不起,白云介也没有继续任性的资本了。 白满安看上的贵婿,便是陆绍铭。 陆绍铭比白云介大十三岁,虽不是本邑人,但白云介早就从父亲口中听过他的事迹,因此印象不错。 “此次三甲进士中有个叫陆绍铭的,虽出身官宦世家,但母亲身份寒微,是个婢妾。幼年时父亲殁了,叔父又来争夺家产,全府上下竟无一人容得下这对母子。恶奴甚至构陷他偷窃,把母子俩赶到偏远处自生自灭,吃不饱、穿不暖那都是常有的事。偏偏这陆绍铭是个争强好胜的,为了出人头地愤而读书。夙兴夜寐,宵衣旰食,边录边焚,哪怕冬日双手皲裂亦是如此。云中,你何时能有陆进士十中之一刻苦,为父也就不用为你操心了。” 白云介虽不像哥哥一般有功名压力,生活也并非四面楚歌,却莫名对陆绍铭的人生境遇感同身受。想到小时候因为觉得自己不如阮、柳二人冰雪聪明,背地里不知偷偷刻苦努力了多少,就觉得与此人的焚膏继晷并无分别。虽未谋面,却已生出一股惺惺相惜。 陆绍铭的正妻魏氏是由陆家族长做主结亲的。二人虽然相敬如宾,但实在不算感情深厚。魏氏有了子嗣后,甚至主动为夫君置办良妾,以图清净,陆绍铭却性致寥寥。 陆绍铭是个精力旺盛之人,走到哪里都是高朋满座,胜友如云。但近两年官场纷争不断,仕途不顺,心中实在憋闷得紧。同侪便劝他自己去找个解语花放在身边,聊以安慰,排遣孤寂。 这日来到惠泽,陆绍铭听说白教谕幺女才比谢道韫,诗文书画样样精通。加之年逾二十,是个稳重的,不觉生出几分兴趣,送上拜帖,如约相见。 白家父子在前厅接待了他,白满安本就欣赏这种有为青年,想到未来可能结亲,一下子激动带出许多谄媚之词,而这本不应从长辈口中说出。 白云中知道此人分量,平日里常被父亲指责说多错多,因此只忙着殷勤服侍,不敢胡乱发言。 陆绍铭一眼看出白氏父子品性,虽然格局不高,但本意不坏,没有因为对方人微言轻就轻薄怠慢,或是装腔拿调。反而投其所好,送上不少稀世好书,让父子俩喜不自胜。聊的话题也是贴合实际,惠泽县学、书坊勘刻,都是白家熟悉的,甚至侃侃而谈的。 “此前我认识一个惠泽学子,拿给过我一篇文章,名叫《闲思赋》。说是少时在县学读书时,人人学习模仿的经典范文。承骚体遗韵,传漂渺之怀,咏士人之志。我看了,写得极好,尤其是那句‘惟古人之不作兮,咏遗篇之渺茫’,颇得《思旧赋》神韵。再一问作者是谁?只道是个年方十三的姑娘,真是奇了。” “承蒙先生抬爱,正是次女拙作。” “哦?那大人真是教女有方,培养出这般扫眉才子来。” “先生言重了,不过是读了些家中闲书,没做个睁眼瞎罢了。” “敢问小姐芳名?” “次女云介,字烟岚,年方二十,尚未出阁。” “听闻二小姐不仅能作诗文,也擅书画?” “幼时为她请了岑夫子为师,学得倒也不差。平日里临摹最多的,是卫夫人的字。” “可有笔墨一阅?” “昨天小女刚整理出来一卷诗稿交给我看,大人能诗善文,也可以提提意见。” 陆绍铭接过那卷用棉线缝好的册子,只见封皮上整整齐齐写了三个字——漫草集。一翻内页,均是典雅娟秀的簪花小楷。再读内容,更是如沐春风,口齿生香。 “姐姐骗我,说陆大人是因为尊敬父亲才特意前来拜访的。怎得闹了半晌,竟推销起我来了?” “你且别闹,就说这陆大人是不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 白云介透过屏风缝隙,又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陆绍铭。 只见他身穿雪青色锦缎道袍,戴飘飘巾,系玉宫绦,着红面绿镶边云头鞋。一头浓密的乌发梳得利索整齐,举手投足气质拔群。 谈笑时眸亮如冉冉朝阳,叫人暖得紧、热得急。沉思时眸深如漫漫长夜,叫人猜不透、看不清。 “之前父亲常拿他的事迹勉励哥哥,我很好奇,就找了不少他的诗文来读。确有盖世之才,更难得的是,他的才思敏捷、博闻强识,都是靠日以继夜的学习积累而来的。我很欣赏这样勤勉务实的人。” “你这说了半天,怎也没句品貌如何?” “自然是位清风霁月的皎皎君子。只是......” “只是什么?” 白云介的目光划过陆绍铭那双举起诗集、细细翻阅的手,虽是个矜贵自持的士大夫,但掌肩纵横交错的纹路,却暴露了曾经的幽暗岁月,心头莫名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她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敢说。” 白云央晃了晃妹妹的肩膀,“你我之间,有什么可顾及的?快说吧。” 白云介清了清嗓子,低声道:“有才学却无长命,实在可惜。” “何人在此?” 只听“哐啷”一声,屏风倒地,白云央还来不及消化妹妹的惊世之语,就瞥到了手持书卷的陆绍铭。 “哎呦!”白云介吃痛大叫一声,瘫软下去。 陆绍铭丢开书,迅速去扶眼前的女子。 白云介觉得腰肢像是被什么东西电了,猛地抽身,推开了这个男人。 “你,没事吧?” “疼......”白云介用绣帕轻抚额头,一缕秀发飘了下来。 “哎呀,这!”白满安第一箭步冲了过来,急忙推开白云介。 “小女无理,冲撞了先生,还望先生恕罪。” 白云介看着绣帕上晕出的丝丝鲜血,皱起眉头。 “爹爹,我受伤了。” “介儿,还不快向陆大人道歉。” “明明是他......” 白满安赶紧给大女儿使了个眼色。“央儿,这是怎么回事?是谁的主意,躲在这屏风后面?” 白云央赶忙向陆绍铭行了个礼。“陆大人,实在抱歉,我不该带着妹妹躲在此处。她受伤了,我们下去处理一下。” 陆绍铭看着这位受伤的小娘子,不觉有些痴了。 “陆大人?” “哦,姑娘的伤要紧,快去处理吧。” 陆绍铭拾起《漫草集》,眉眼间尽是怜惜之意。他转身向白满安说道:“此书,可否再多借我些时日?” 白满安喜笑颜开,“自然可以,先生只管放心住下。家中还有百余书卷,尽可随意取阅。” 这些年,白满安早就对白云介的婚事一筹莫展。昨天收到陆绍铭要来府上的拜帖,明里暗里都在问未出阁的女儿,瞬间明白来意,激动万分。 又想到云介这几年对相亲的态度,每每提起便是一番寻死觅活。若是自己冒然去提,只会适得其反。便主动求助了大女儿,祈求一丝转机。 白云央看了陆绍铭的拜帖,问道:“父亲的意思是?” “介儿的情况与你当年并无二异。你经历过这些,最是清楚,女子到了这个年纪,选择真是不多了。之前拒绝了那个一掷千金求娶的富商,也就罢了,毕竟我也不想与那样的人结亲。但是陆大人他不一样,他是影响朝堂的风云人物,是咱家千载难逢的贵人。只要他愿意,你哥哥还愁入不了仕吗?” “那,不再等等林家那边了吗?” “不是我不愿给机会,只是......”白满安长叹一声,端起茶来吃了一口。 “泊舟这孩子脸皮太薄,这么多年,撑着一口气不回来,叫人如何转圜?当年他去科考,我不过关心了几句家中之事,他就记在心上了。唉,偏他又是独子,我与林夫子的关系怎好叫他入赘嘛!你妹妹又比你还要倔,定要在婚姻大事上胡闹,弄得外面说什么的都有。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些年,白云央虽然随夫在外,但时常忧心妹妹婚事。原以为父母宠爱妹妹,即便他日真的无法出阁,也会一辈子养在家中,如今看来,竟是自己天真了。 “婚姻无异于二次投胎,介儿若能跟着陆大人,或许,怎样都不会差的。” 白云央心生一计,只是她也不确定,这算不算帮了妹妹。 梨云轩内,白云介刚把诗稿缝制成册。见姐姐来了,忙把它递了过去。 “姐姐快翻翻,这是我新整理的。” 白云央无心翻阅,试量了半晌,方才说道:“你可知道陆绍铭这个人?” “他那么有名,谁不知道?” “他近日来到惠泽,听闻父亲桃李春风,心生敬佩,要来咱们府上拜访。” “果真?” “这般人物,你不想见见吗?” 白云介摇摇头,“他来拜见父亲,我哪有机会?” 白云央眼波流转,伏在妹妹耳边低语。 “如此甚好。父亲知道陆大人要来,一定在兴头上,此时把《漫草集》拿给他,说不定就同意让哥哥帮我出版的事了。” 第19章 公子世无双(二) 墨韵斋内,静谧无声。白云介额间仍包着前几日受伤时的纱布,上面有块褪成褐色的血渍。她望着书架高层那部厚重的《宣和画谱》,眉尖微蹙。 书册塞得颇紧,她极力伸展身体,踮起脚尖,伸臂去够,脖颈拉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因为用力,月白色交领上袄的领口微微松开了些,贴身戴着的白玉坠子也一不小心露在了衣襟外面。 恰在此时,一个清朗如玉的声音自身侧书架后响起:“白小姐有伤在身,怎不好生静养,还要来此苦读?” “谁?”白云介闻声一惊,那本《宣和画谱》从手中坠落。 幸好有人及时接住,才不至于让画作散落一地。白云介下意识地道了句感谢,再一抬头,只见一个身穿雪青色道袍的男子正垂眸盯着他,嘴角有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陆大人。”白云介压下心头骤然涌起的慌乱,赶忙将滑出的玉坠塞回衣内,行了个万福礼。“不知大人在此,失礼了。” 陆绍铭的目光从她匆忙收回的手上掠过,优雅地略一颔首。“白小姐万福,是陆某唐突了。” 白云介瞥到不远处的书卷,面色一怔,竟是自己亲手缝制的那本《漫草集》。 陆绍铭察觉到白云介细微的表情变化,随即拿起刚刚放在一旁的书卷,解释道:“此前得白教谕允准借阅,有幸拜读了一番。白小姐不会介意吧?” “不会。”白云介脸颊微热,低眉道:“信手之作,难登大雅之堂,让大人见笑了。”她心中记挂诗稿,又不好直言索回,不自觉地向陆绍铭靠近了些。 陆绍铭自然受用,直言道:“陆某读后,只觉口齿生香,隽永宜人。” “大人喜欢?”白云介的眼睛短暂地亮了一下,随即黯淡下去。“可我父亲觉得,为赋新词强说愁,通篇尽是矫饰之词。” “怎么会?白小姐莫要妄自菲薄。”陆绍铭指尖轻抚书页。“明明是大雅蕴藉,翩然不群,灵秀不终于男子。” 听了这等溢美之词,白云介喜出望外。“陆大人乃文坛领袖,如此抬举云介,实在承受不起。” “你承受得起。”陆绍铭将诗集交还给白云介,眼神中带着一丝温柔的鼓励。后又转身踱步道:“方才读至咏玉之句,品其诗意,见解独到。说来也巧,倒是令某忆起一桩旧事。今年仲春,因公途经松泽时......” 他语气平淡,如同在谈论风物。“曾偶遇一位,颇为特别的杨姓姑娘。虽身世坎坷,流落风尘,然通经晓义,谈吐不凡,聪慧无比,对诗文、时局、世事皆有一番见解,甚至比寻常儒生还要强些。” 他稍作停顿,目光似无意般扫过白云介方才按过的衣襟处,继续说道:“最令人难忘的,是她颈间佩有一枚白玉坠子,雕工朴拙,似是一枚......玉蝉?” “玉蝉?”白云介脱口而出,她向前微倾身体,声音略有一丝急切。“大人可知,那是何种形制的玉坠?” 陆绍铭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露出恰到好处的沉吟之色。片刻后,方缓缓说道:“蝉体通透,并无杂色。奇特的是,蝉首处有一点天然墨斑,与寻常玉饰颇为不同,故而印象深刻。” 白云介马上摘下贴身佩戴的白玉坠子交给陆绍铭。“大人请看,有几分相似?” 陆绍铭的神情有些恍惚,掌间的玉坠温热无比,就像是触摸到了眼前这位娘子的暖香。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捻着蜂首处的墨斑,幽幽说道:“竟有十分......” 白云介的眸中充满了不敢相信的惊惶。“大人可知那女子名姓?如今,如今何在?” 陆绍铭见她如此失态,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神色却更加谨慎。“名唤杨潺,家住,松泽碧桃院。” “碧桃院?是何地?”白云介十分疑惑。 陆绍铭想到此前去的地方,与这次来的目的,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为好。良久,才语气微沉,露出几分规劝之意。 “此等风月之地,本不该让闺阁千金知晓。只因那玉蝉独特,又读到小姐咏玉诗作,方才偶然提及,实乃绍铭之过。” 陆绍铭体贴地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实则每一句都在引导白云介深入追问。 白云介只觉得脑中轰然作响,柳自青、玉蝉、碧桃院、杨潺......这些字眼如同惊雷在她心中炸开。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袖,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意。 “她,那位杨姑娘。可曾,可曾提起过自己的身世?譬如,故乡何处?” 陆绍铭将她剧烈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疑窦彻底明朗。他的语气十分温和,似在叙述一件令人唏嘘的往事。 “隐约听她感怀身世,似是童年遭变,记忆混沌,连本姓都已忘却,只恍惚记得故乡似在惠泽一带。彼时身无一物,只有一枚玉蝉贴身相伴,视若珍宝。真是红颜薄命......” 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白云介心上。她怔在那里,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巨大的悲痛和难以置信的猜测几乎将她淹没。连亮如星辰的双眼,也没有了一丝光明。 “白小姐,你......” 窗外一阵滴答声袭来,陆绍铭觉得,白云介纤长睫毛上滑落的泪珠,就像是飞檐翘角上溢出的雨滴。都说美人双眸似潋滟秋波般令人沉醉,现在得见凄美秋雨,竟是这般乱人心房。 “你,你别哭了.....” 陆绍铭自袖中取出一方洁净的素帕,上前半步,想隔着丝绢感受一下她脸上的江南秋雨,却又恪守礼数地停了下来。 “绍铭妄言琐事,惹得小姐伤怀,实在抱歉......” 飞檐震动了几下,白云介似是忽然醒了过来。她猛地侧过脸,不愿失态于人前,用力眨着眼想将泪水逼回,声音沙哑破碎。 “没什么。只是听大人说起他人飘零之苦,忽然想起一位失散多年的故友,一时难以自持罢了。与大人无关。” “原来如此。睹物思人,最是伤情。小姐重情笃旧,绍铭,感佩。” 白云介的私事,陆绍铭原本不敢主动细问,谁知对方一时伤怀,难以自制,竟自顾自地诉说了起来。 “六岁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女孩。我不小心弄坏了她的千千,但那是她父亲的遗物。她嘴上说着生气,其实很快就原谅了我。我们日日都在一处,上学逃学,义结金兰,许下了做一辈子好姐妹的誓言。不过才五年,她就因为一场意外,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也成了我心中最大的遗憾......” “你戴的白玉坠子,就是你们的姐妹信物吗?” “如果她还在人世,那便是唯一相认的证据了。” 像是预见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白云介似乎无法接受后面的联想。她拼命地摇了摇头,小声嘟囔着:“这玉坠乃是寻常之物,说不定,只是凑巧......” 陆绍铭叹了口气,感慨道:“我也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寒窗苦读十余载,皆是他与我朝夕相伴。所以我,能懂你。” “大人不懂我们之间的情谊。她那么聪明,那么有主见,那么争强好胜,又那么讨人喜欢。有的时候,我很佩服他。有的时候,我又很......” 白云介至今记得第一天上书塾时发生的事情。 六岁以前,她曾一度认为自己是全惠泽县最聪明伶俐的小孩。 父亲是县学教谕,母亲出自书香门第,哥哥读书上进,姐姐喜爱作诗。在白家,手不释卷不是刻意养成的习惯,而是天然习得。 还没上学,白云介就已经熟读毛诗和三百千了,字也学会写了几个。只要见过白云介的大人,没有不夸她冰雪聪明的,而白云介也真的相信了。 但残酷的现实很快给这个天真的孩子上了一课。 “孩子们,我是林夫子。你们之间既已见过,就不再多做介绍。今是第一课,先了解一下大家的水平。” 林仁勋把目光停在了白云介身上,“白云介,你知道三百千是什么吗?” “回夫子,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白云介一板一眼地说。 林仁勋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那大家都会背吗?” “会背。”四人齐声回答。 林仁勋看向角落里正在玩手的柳自青,“你也会吗?” “回夫子,会背。”柳自青抬起头来,眼神十分坚定。 “是吗?那我说上句,你答下句可以吗?” “可以的,夫子。” “叶幸司韶?” “郜黎蓟薄。” “德建名圣?” “形端表正。” 林仁勋连连称赞,“不得了,不得了。” “夫子。”阮瑶琪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口。“您刚刚背错了,不是德建名圣,是德建名立。” “哦?我刚刚口误了?”林仁勋尴尬地笑道,“阮瑶琪也特别棒!” 白云介羞愧地低下了头,随机抽背的那两句,她既没有记起来,也没有发现其中的错误。 林仁勋在面前的宣纸上大大的写下了一个“柰”字,举起来问道:“这个字,你们认识吗?” “回夫子,是,木吗?”白云介战战兢兢。 “这明明读示。”林泊舟斩钉截铁。 “难道,念李吗?”阮瑶琪有些含糊。 “念柰,就是绵苹果。”柳自青说。 “是你家院子里的那棵树吗?”孟瑶琪转头看向柳自青。 “所以你便认得这个字了?”林仁勋问。 “我觉得这个字很像林檎花谢打果时的样子。”柳自青悠悠地说。 林仁勋会心一笑,朗声说道:“柳自青的解读很好,仓颉造字,便是仰观星宿之势,俯察鸟兽之象。你们在描红习字的时候,可以大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切莫死记硬背。” 白云介想起之前在柳自青家里时看到的那幅画,当时她写了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字,原来正是“柰”。 想到这里,白云介终于明白了长久以来,自己对柳自青的复杂感情。 是羡慕。 羡慕她学什么都快,羡慕她的奇思妙想。 是嫉妒。 嫉妒她更讨人喜欢,嫉妒她的玲珑剔透。 是不甘。 不甘她总是看轻自己,自己却又追不上她;不甘自己努力了半天,却被上天剥夺了还手的机会。 是不忍。 不忍看她丧父失母,孤苦伶仃,明明她那么值得被爱;不忍看她堕入风尘,饱受磋磨,明明她那么张扬恣意...... 第20章 教君恣意怜(一) 窗外细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屋檐,白云介觉得,回忆里的世界,也悄然下起了一场雨。她再也无法忍受积压已久的复杂情绪,失声痛哭了起来。但是这次,她的眼泪就像是坠落一地的珍珠手钏,破碎的难以收拾。 陆绍铭主动递上握在手中已久的素帕,看着她轻轻拂去泪痕,陪着她好好哭了一场。因为他知道,此时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 过往三十余年,陆绍铭心中装着的,不是拜相封侯,就是家国天下。 好男儿志在四方,男女情爱不过是锦上添花之事。红颜知己,他不敢奢求,也没有时间追求。 他的生命中有太多重要的事了,文人社团,政治权谋,理想抱负,从一个任人欺凌的庶子走到天下仰望的士林魁首,这一路的心酸,能与之分享的只有世间唯一的挚友。 然而谁能想到,挚友英年早逝,留下一个尚在襁褓的幼子,和病入膏肓的孀妻。 临终前,挚友嘱托他定要护好自己唯一的孩子。陆绍铭含泪承诺,会将孩子过继到自己名下,同时找一位真心待他的继母。 陆绍铭看得懂白云介对挚友的复杂情绪,他也相信,白云介能明白他对挚友的厚重情谊。她一定会比妻子魏氏更加适合抚养这个孩子,视如己出。 他自然对她动了真心,但她从方方面面来看,也是绝佳人选。 只是白云介并不知晓陆绍铭心中的弯弯绕绕,还以为他只是单纯地对她,情根深种。 春夜,梨云轩的几株碧桃在灯光下静静绽放,散发着幽幽香气。 柳青川听着白云介与陆绍铭之间的因缘际会,痴痴地望向窗外,思绪不受控地回到了一年前,与他相遇的那一天。 那段时间,她刚结束了与程茂中有缘无分的爱情,为此大病一场,元气大伤。翾娘不忍见她一人在外,魂不守舍,便去信一封,把她唤回了碧桃院。有了姐妹相伴说话,杨青川倒也没那般醉生梦死了,逐渐找回了些以往的笑容。 其实翾娘并非毫无私心,自己年逾三十,好不容易遇上了一个良人,不可能守着碧桃院过一辈子。年轻的姑娘们还没长起来,难以撑起管理重任。唯有杨潺,既是自己亲手调教出来的,又经历了一番磋磨,继承碧桃院,正好合适。 翾娘出嫁后,碧桃院便全由杨青川说了算。一日,城外有贵人设宴,杨青川送去了院中所有姑娘相陪,只留自己一人,图个清净。 无他,她实在疲于应对那些只知一掷千金的酒囊饭袋们。她渴望的,是能真正与她灵魂对话的人。而与程茂中分开后,她再也没遇到过这样的人。 午后,仆从来报,有客至,是位京城来的官人,气度非凡。 杨青川此前虽也接触过一些官员,但大多活跃在南都。一听说是京城来的,当下生出几分好奇,请对方至花厅稍后片刻。 她倒没有刻意打扮,只换了身天水碧长衫,簪了春日里第一朵白兰,通体素净,反倒衬得她清丽脱俗,有种不落凡尘之美。 步入花厅时,那人正背对着她,欣赏壁上挂着的一幅仿吴仲圭的《秋江渔隐图》。身姿挺拔,穿着一身质料考究但色泽沉稳的银灰道袍。 “劳贵客久等了。妾名杨潺,字青川。官人大吉。”杨青川说。 那人闻声转身,行了个拱手礼,姿态优雅。“杨姑娘万福。吾乃陆绍铭,字承箴。途经宝地,特来拜会。” 陆绍铭,杨青川心中微微一震。这名字,她此前听程郎提起过。不仅是天下第一文人社团的盟主,更是翰林院庶吉士,前途无量。 “原来是陆大人,久仰。”杨青川恭敬还礼,举止得体,不见丝毫谄媚之色。“若大人不弃,容小女子以茶代酒,聊尽地主之谊。” 二人分宾主落座。起初只是寻常寒暄,聊些本地风物。杨青川应对自如,言谈间引经据典,却不卖弄。陆绍铭渐渐将话题引向诗文,继而谈及当今文坛风气、朝野时局。 这正是杨青川真正擅长的领域。多年欢场生涯,她被迫阅人无数,也被迫吸收了大量信息。尤其是和程茂中在一起的时候,亦师亦友,他的诗文、策论、思想、气节,都成了她不断成长的养分,支持她在一个身份地位远高于自己的官家面前对答如流,甚至妙语连珠。 她谈及吏治**,言语犀利;论及边患频频,忧心忡忡。她不像寻常章台女子只知风花雪月,也不似迂腐书生空谈道德文章,她的视角始终带着一种独到的清醒与锐气。 陆绍铭起初只是试探,越听神色越是专注。他显然没料到在这烟花之地,竟能遇到如此胸有沟壑的女子。他不再将她视为一个简单的妓子,而是真正作为一个可以对话的对象。 “姑娘见解非凡,绍铭实在惊叹。”他由衷赞道,眼底的欣赏不再掩饰。“‘位卑未敢忘忧国’,此言于姑娘,再贴切不过。” “大人过誉了。”杨青川垂下眼睫,掩住瞬间翻涌的情绪。“不过是身如浮萍,无可奈何,只能徒劳地关心些身外之事罢了。若青川身为男子。”她忽然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炽热的光芒,“必当匡扶社稷,救亡图存,以身报国!” 陆绍铭闻言,抚掌轻叹:“好!好一个‘救亡图存,以身报国’!青川姑娘,可惜你身为女子,若不然,庙堂之上,必有你一席之地。” 这些称赞,狠狠撞进了杨青川心里。这些年,除了程茂中,很少有人真正赞美过她的思想与抱负,更何况眼前这个男人,是比程茂中还要优秀的陆绍铭。她感觉自己的心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一种遇到知音的激动与酸楚交织蔓延。 杨青川吩咐仆从:“取我的酒来。” 美酒佳肴很快呈上。金华酒入口醇厚,几杯下肚,一抹红晕悄悄爬上杨青川白皙的面颊,话也更多了些。陆绍铭听得极认真,每每在她停顿处适时发问,或是一语中的地点评,让杨青川生出许多酣畅淋漓之感。 杨青川早就知晓陆绍铭位高权重,如今得见他博闻强识,更是愈发倾慕。仿佛透过他,可以走进广阔天地,大有一番作为。 酒至半酣,陆绍铭忽然道:“听青川姑娘口音,似是惠泽人士?” 杨青川一怔,苦笑摇头:“不记得了。或许是吧......” “这是何意?” “年幼遭变,十岁以前的事,不记得了......” 陆绍铭一脸怜爱地看向杨青川,“你能长成如今的模样,定是不易。”他微微一笑,点到为止,语气愈发温和。“说来也巧,家母亦是惠泽人。我与姑娘,竟算半个同乡。” “同乡。”杨青川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心底某处似被轻轻触动了一下。才学的滤镜,故乡的温情,都在酒精的作用下,让她对陆绍铭越靠越近。 “是啊。”她眼神迷离,唇边带着一抹自嘲的笑。“翾娘说,十年前在码头捡到我时,我就像只落水的小猫小狗,除了脖子上这个......” 她下意识地解开了长衫上的子母扣,松开衣襟,抚向颈间那枚从不离身的白玉蝉坠。“除了这个,身无一物。连自己姓甚名谁,来自何方,全都忘了。一场高烧,烧光了前尘往事。大人您说,可笑不可笑?” 不知为何,尽管只是初见,杨青川却对陆绍铭有一种天然的信任,以至于倾诉的**格外强烈,将自己最深处的迷茫和盘托出。 陆绍铭的目光表面落在蝉首带一点墨斑的玉坠上,实际却向下落在绯色主腰包裹下的半抹酥|胸上,不禁咽了咽口水。 “造化弄人。”他叹息一声,语气中充满了恰到好处的同情,眼睛向上移了移。“这玉蝉既是姑娘贴身之物,想必至关重要。或许有一天,它能助你找到家人,寻回根源。” 陆绍铭的话像一阵春风,温暖了她内心深处久不触碰的伤痕。杨青川看着他儒雅矜贵的容颜,听着他理解鼓励的话语,一种混杂着倾慕、依赖、相知的情愫淹没了她。 她觉得,或许这个肩膀可以短暂地靠上一下。 那晚后来发生了什么,杨青川的记忆有些模糊了。只记得酒一杯接着一杯,他在她耳边低语,赞她的才情,叹她的身世。还说虽然她失去了所爱之人,但他会好好记得她。 她信了,至少在那一刻,她愿意相信。 陆绍铭在碧桃院逗留了三日。这三日,他们依旧谈诗论文,弈棋品画。他不再提她的身世,她也刻意回避,仿佛那夜的温情藏在一段偷来的时光里。 离别之日,杨青川站在窗前,看着他改易小舟,缓缓而去。心中空落落的,却无太多悲伤。 她知道这是露水情缘,她是他生命中的过客。只是,他就像在她昏暗压抑的世界里,猛地推开了一扇窗,让她得见灿烂千阳。 她那时以为,这是一段风流韵事的终结,一场无疾而终的梦境。但如今,她却因为这个男人,真的寻回根源,找到家人,好好地坐在了曾经的位置上。 对于过去,白云介和柳青川都刻意隐去了不想让对方知道的部分。白云介不想让柳青川察觉到儿时就心生妒忌,柳青川也觉得不宜向闺阁千金讲太多风月之事。 心照不宣的,二人都维持着一种过去与现在完全分离的微妙平衡。仿佛只有这样,讲述才能平静地进行下去。 墨韵斋交心后,白家敏锐察觉到了白云介和陆绍铭之间的微妙变化,频繁举办着各种聚会给二人创造相处机会。有时会在梨云轩画画,有时会在墨韵斋读书,有时会在烟雨楼和诗,有时会在鸳鸯湖泛舟。 白云介尽量躲避与陆绍铭单独相处,维持着安全距离,但总是不能如愿。因为只要她表现出一点抗拒,就会受到家人的一番数落与埋怨。 外面的人瞧见白小姐和陆大人频频独处,一来二去,婚期都快要给他们定下来了。 陆绍铭倒是十分受用,也一直有意无意地向白教谕展示着自己的财力、能力和实力。双方形成默契,只要白云介肯点头,这门亲事就算定了。 第21章 教君恣意怜(二) 刚进腊月,江南就迎来了一场大雪。 陆绍铭知道白云介喜画山水,见美景难得,便主动邀请她前往鸳鸯湖上作画。奈何这天兄姊都不在家,无人相陪,白云介又画瘾难耐,只得前往。 平日里人流如织的鸳鸯湖,如今不过剩下几叶孤舟而已。二人先登上烟雨楼远眺,又去了湖心岛漫步。只见远处的山,近处的树,天上的云,地上的水均被漫天鹅毛染成了好看的雪灰色。 “陆大人自京城来,想必这风雪,与南边大不相同。”白云介轻声说道。 “银装素裹,天地皆白。南方积攒三日的厚度,在北方往往一夜便可达成。深时,没及大腿亦是常事。” “北地山川连绵巍峨,不知积雪厚重如厮,会是何等胜景。” “就像是一条条舞动的银蛇,山间松木恰如蛇鳞。” 白云介执着画笔,歪头思索道:“如此大雪,岂不是能把这长堤、孤亭、小舟、游子淹没成......” 陆绍铭凑近一看,只见白云介作画颇为隽永。远处群山银蛇摆尾,湖上长堤虚实如线,亭台楼阁几笔勾就。唯有小舟上两个蓑衣渔翁,一个盘腿垂钓,一个弯腰拾鱼,倒画得惟妙惟肖,悠然自得。 白云介见他半天不说话,遂问道:“如何?” “寒江雪是钓不了了,因为你的孤舟上,有两个渔翁。”陆绍铭忍不住翘起了嘴角,“原来你也不愿见人形单影只啊。” 白云介知道他在打趣,低头说道:“陆大人,你说什么呢?” “认识了这么久,还一口一个大人,不觉得生分吗?叫我表字吧,承箴,如何?” “好,承箴。那你也叫我烟岚吧。” “烟岚,如果有机会,你愿意与我一起北上,看银装素裹,天地皆白吗?” “我......”白云介抬头时,一朵雪花飘下,刚好落在了她纤长的睫毛上,融化的冰凉激得她微微一颤,霎时迷了眼。 “别动。”陆绍铭觉得此刻白云介的样子美极了,趋近半步,轻轻将那点水汽吹散。 白云介被他口中呼出的热气扰得心神不宁,忍不住蹙了蹙眉。“好了吗?” “我拿帕子给你擦擦。” 再睁眼时,白云介看到的不是手帕,而是她的《漫草集》。 白云介怔了一下,接过诗集。首页是陆绍铭亲笔所题的序言,笔墨酣畅,文采斐然。而后面,他竟将她的全部诗文,完整地誊抄了一遍! 陆绍铭的馆阁体写得极为精巧,白云介没有想到,他会在短短几日里,为她花上这么多心思。她感觉眼中一阵雾气弥漫,只听对方缓缓说道。 “诗文很好,无需增删一字。刊刻之事,我已请令兄着手办理了。至于这篇序,世人见陆某之名,多少会瞧上一眼。烟岚不必忧心销路这等小事......” 白云介起身,恭恭敬敬地向陆绍铭行了个礼,声音中充满了感激之情。“承蒙大人抬爱,我竟不知如何报答才好。” “怎么还叫大人?再说了,我也不需要你的报答。” 白云介垂下眼眸,柔声说道:“还是要谢谢你,承箴。” “这是你应得的,你的才华本就该被世人看到。而且你和我说过,出一本诗集,是你多年夙愿。” 夙愿。这两字,狠狠撞进白云介心里。 “我们逃学三结义的姐妹,将来都会出一本自己的诗文集子。这白文姬、柳道韫、孟易安,我们做定了!” 是啊,这是儿时许下的心愿,也是至今未成的夙愿。 阮瑶琪去世后的第三年,白云介收到了阮仲韶自费为女儿刊刻的《疏香集》。握着那卷诗集,她又想起了瑶琪临终前的心愿。第二天一早,便带着自己的作品,鼓足勇气,站在兄长面前。 这些年,白云中一直供职书坊,自然熟悉出版事宜。他仔细翻了遍《疏香集》,皱眉说道。“一卷万字,雕刻成本三十两。印了三百册,纸张成本十五两。一册三百钱,若是都卖了,可赚四十五两。当然,这不太现实,毕竟你手里这本就算赠与亲友的。” “四十五两......”白云介知道这于白家而言,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她还是把自己的诗集推了过去。“哥哥,你既有这便利,不如也帮我做卷诗集吧。” 白云中看都不看,连连摆手。“不行不行。诗以咏志,女儿家的心思怎么能随便叫外人瞧去呢?这阮小姐已经离世,外面混说什么都与她本人无关了。你还待字闺中,平日里在家族亲友间传唱一下也就罢了。真叫有心人读了去,故意编排你、折辱你,你如何嫁人?我这做哥哥的脸又要往哪儿搁?” 在哥哥那碰了一鼻子灰,白云介转头去找父亲。白满安倒没像白云中似的一口否决,而是细细读了几天,做了不少朱批,其中不乏言辞犀利之句。 白云介翻开一瞧,明明整理了百首,最后只留了十首,一腔热血瞬间凉了一半。再看尾页留言,更叫人面红耳赤。 “为赋新词强说愁,通篇尽是矫饰之词!” 既然父兄否定,白云介只能耐心提升自己,等待有人肯给机会的那一天。 可她没想到,帮她实现愿望的人,竟是陆绍铭。 父母的催促,兄姊的期盼,旁人的议论......这些时日的重重压力,几乎将她对林泊舟的坚守压垮。而陆绍铭这“恰到好处”的馈赠,就像一根温柔的稻草,压得她心中那杆摇摆不定的天平,终于朝他倾斜了过去。 可是,泊舟呢?那个与她青梅竹马,许下诺言的人呢?他如今身在何方?又为何杳无音信? 酸楚、委屈、怨恨、不甘,还有对自身“变节”的羞愧,瞬间汹涌而来。她感觉眼眶发热,慌忙低头掩饰。 “烟岚?”陆绍铭敏锐地捕捉到她的情绪波动。 “没什么。”她强装镇定,赶紧揉了揉眼睛。 陆绍铭不再追问,沉默片刻,又取出一只锦盒。盒内一对羊脂白玉龙凤镯静卧其中,玉质温润,雕龙刻凤,首尾相衔,寓意极好。 “这对玉镯是我祖母留下的,我觉得,很适合你。” 只用一眼,白云介就知道这是极佳的上品,况且还是家传,她不敢接。“这镯子太贵重了,我,怕是配不上......” 陆绍铭摇了摇头,“你配得上。在我眼里,你很特别。” 白云介的瞳孔颤了一下,没想到陆绍铭会给自己如此高的评价。但随即垂下眼睛,低声说道:“世上特别的女子多了,像您这样的大人物,以后还会遇到很多很多......”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陆绍铭向前一步,语气急切。“陆某此生所见女子,唯有烟岚你,让我心生此念。” “可你家中已有妻妾。而我,只想一生一世一双人。” “妾室并非我愿,我可妥善遣散。至于魏氏......”他略一迟疑。“她乃族中所定,与我情分淡薄。你若在意,我可设法周旋,许你匹嫡之礼,绝不让你受半分委屈。” “匹嫡......”白云介喃喃重复,心乱如麻。这已是他能给出的最大承诺,可即便如此,她依旧逃不开一个“妾”字! 她想起姐姐白云央,当年也是这般以“贵妾”之名送入马家,可结果呢?马大人还不是收了一房又一房小妾,叫姐姐终日困于后宅争斗中。 “我姐姐已是妾室,我不愿做第二个!”白云介脱口而出,声音决绝。她向后撤了撤身子,试图甩开陆绍铭。 陆绍铭自诩人中龙凤,这些年来,无论欢场狎妓,还是家中姬妾,什么样的小娘子不是随意勾勾手指就会扑到怀里?只是之前没这个心思罢了。 如今想了,却偏偏遇上这样一个硬骨头!而这个硬骨头,他又偏偏特别喜欢。 他耐着性子,以一种温柔又理性的声音劝诫道:“烟岚,你知道的,我和马知府不一样。我不会再娶其他妾室,而且我能给你父兄的帮助,只会更多......” 只会更多...... 一瞬间,兄长的埋怨、父亲的警告、家族的前途,那场几乎决裂的争吵,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白云介眼前。 “泊舟,泊舟,那林泊舟有什么好的啊?”白云中叫嚷道。“他已经离家三年了!三年了!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逃婚吗?当年出了考场,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了。我倒是无所谓,不必等他。但妹妹你呢?你又为什么要把大好的青春,浪费在一个缩头乌龟身上?” “哥哥莫要污蔑他。这些年,他不是一直断断续续地往家里寄钱吗?或许,现在债务已经还清了。他只是没做好娶我的准备而已。” “娶你?你的美梦怎么还没醒呢!怕是要父亲给你几巴掌才会醒吧!” “好了!好了!”白满安拍了两下桌子,怒吼道。他转头看向女儿,指了指地面。“白云介,你跪下。” 白云介面无表情地跪在了地上。 “我问你,你的婚事,到底想怎样?” “父亲,我已立誓,绝不做妾。” 白云中跳脚道:“什么意思?做妾怎么了?马大人不疼你姐姐吗?她现在过得不好吗?” “好什么?我只知道,姐姐既要操持府中大小事物,又要和主母小妾明争暗斗。” “就算内宅里没有护你姐姐周全,明里暗里也是给了咱家不少助益吧。你怎么就不能跟你姐姐学学,多为我和父亲着想些。” 白云介暗自腹诽,还不是因为哥哥你不争气,万事都要求人。 “现在机会就摆在你眼前,陆绍铭是什么样的人啊?加官晋爵,封侯拜相,那都是迟早的事。况且他与妻妾感淡情漠,你嫁过去有什么不好的?我真是想不明白,林泊舟哪点强过陆绍铭了?你知道这些年他把你活生生拖成了一个老姑娘,让咱家遭受了多少非议吗?” “让家族蒙羞,是我不好。但我没法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白云介小声嘀咕。 白满安再也听不下去了,怒斥道:“白云介,纵使我与你母亲平日里再宠你,你也不要忘了,父母生你一场,按时嫁人生子,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孝道。” “可是父亲,您也教过我‘良驹不配双鞍,君子不事二主’的道理。既然之前已把我许给林家,那我就该抱贞守节,从一而终。中途改事二姓,才是对您最大的不孝!” “啪!”一个巴掌打的白云介生疼。 “你你你,学会顶嘴了是吧!” 白云中赶快拉住愤怒的父亲,安抚道:“父亲,小妹不懂事,不用管她。明天由您做主,应了陆大人便是。” 白云介急忙辩驳道:“父亲,咱家虽为旁支,祖上也是名门望族,簪缨世家。您当真觉得家中两女均与人为妾对得起列祖列宗?不会遭族人耻笑?” “我不管你是嫁给高官为妾,还是嫁给布衣为妻。今年,最迟明年,必须给我定下亲事。要不然,我白满安没你这个女儿!” 想起这些,白云介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陆绍铭感受到了她的犹豫,决定再进一步。“烟岚,我向你保证,从此以后,只你一人。你可愿意?” 白云介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才轻轻挤出了那个字。 “好。” 陆绍铭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小心翼翼地将玉镯套上白云介的手腕,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 那镯子,似乎大了些,松松地挂在那里,并不贴合。 “烟岚。”陆绍铭仍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并未留意她的异样,又向她讨要贴身绣帕作为信物。“以此换彼,可好?” 白云介目光失焦,机械地掏出绣帕递了过去,灵魂仿佛抽离了身体,冷眼旁观着这场“交易”的达成。 一阵北风袭来,漫天雪花似四月飞絮,绵密的叫人看不清这个世界。 陆绍铭心情颇佳,为她撑伞说道:“烟岚,雪下大了,我们回去吧。” “阿嚏!”回到岸上时,白云介受不得冻,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早上出来得急,她穿的单薄,虽披了件赩色狐毛大氅,但里面没穿夹衣,不算十分御寒。 陆绍铭见白云介抖了几下,忙丢开伞,脱下身上的炉烟紫漳锻貂毛大氅,披在了她的身上。“起风了,若是着了风寒,就不好了。” 貂毛大氅上仍带着陆绍铭的余温,让白云介觉得十分暖和。她礼貌一笑,温柔道谢。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那个,伞,刮跑了......” 陆绍铭尴尬地跑去追伞,白云介却觉得自己眼前的雪,似乎是停了。 停了?为什么会停?谁在为自己撑伞?此刻在自己身旁的,又是谁? “介儿,我回来了。” 第22章 书生多命薄(一) 衣贵洁,不贵华。这男子身上的海青色大氅虽是寻常之物,远不及漳锻华贵异常。但在这等天气下,却难得穿得干净齐整,再加上挺拔修长的身形,竟增添了几分贵气。 “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的声音似一道暖风,吹开了白云介封锁已久的心房。 她转身看向这个为她撑伞的年轻男子,而他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像是要用眸中那汪氤氲的暖泉将她裹挟、融化。 “你?” “介儿,我是泊舟,你的泊舟啊。” “你,怎么!” 三年来的气恼、埋怨、理解、心疼、思念化作三秒中的五味杂陈,让白云介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你怎么才来!怎么才来!怎么才来!” 她握紧的双拳像雨点般砸向林泊舟的胸口,疯狂诉说着这三年的不甘与落寞。原本披在身上的貂毛大氅,也顺势滑了下去。 “如果这样能让你开心,那便打吧!”林泊舟强忍着发颤的身体,把白云介紧紧拥入怀里。 雪花簌簌飘落,天地之间,他们只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并没有注意到有一只龙凤玉镯在刚才的拍打中飞了出去。 白云介觉得,披在身上的貂毛大氅再暖,也没有此刻靠住的胸膛滚烫。 “好了好了,不哭了。”林泊舟丢开伞,温柔地为她拭去泪水,披上了自己的海青色大氅。 陆绍铭在一旁看了半晌,眼见玉镯和大氅掉落在地,眉毛早已皱作一团。 “咳咳,那个,烟岚,这位是......” 林泊舟拾起掉在雪地里的貂毛大氅,仔细抖落干净上面的积雪,递给陆绍铭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我叫林泊舟,字棹之,是白家二小姐的未婚夫婿。请问您是......” 眼前这位年轻公子约莫二十岁,眉如墨画,鼻梁挺直,唇形柔美,身姿如碧梧翠竹般修长挺拔。尤其是那双情深似海的眸子,连陆绍铭都忍不住感慨,真是个叫人一见倾心的俊秀郎君。 更重要的是,陆绍铭从未见白云介流露出那样的眼神。纵使言语上全是气恼,眼睛里却全是柔情。 陆绍铭活了三十三载,虽然自诩气宇非凡,也认为一个男人的魅力并不在皮肉上。但真见到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又怎能保证自己看上的小娘子不变心呢? 陆绍铭努力压制着自己跳动的眉头,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了。 “您......” 陆绍铭浅笑了一下,抱拳回礼。 “林兄好,吾乃陆绍铭,字承箴。只是,我从未在白教谕那听说白家二小姐许了什么人家。” “陆大人,我与泊舟他,确实定过亲。” 文正六年十月初三,是林家向白家请期下聘的日子。 半年前,林泊舟刚以一甲成绩通过院试,成为廪生,前途一片大好,就等着明年秋闱大展拳脚。白、林两家也就小两口的婚事积极筹备了起来,只待来年春天尘埃落定。 但聘礼还没送来,林家就被查封,彻底联系不上了。 白满安听说后忙去县衙打听,察觉风声不对,就把女儿关在梨云轩里,封锁消息。 “啊,好冷。” 一声惊雷劈来,秋风裹着冷雨滴在了白云介正在临摹的《名姬帖》上,把“寒”字的最后两点晕染成一个。白云介无奈地放下小楷笔,刚要去捡散落一地的水纹纸,就听见几扇支摘窗正在啪啪乱舞着。 关窗时,白云介探出身去向外望了望。这两天她内心颇不平静,好容易靠写簪花小楷定了定神,谁知又被秋雨打断。 “呜...呜...呜”一阵萧瑟的陶笛声传来,虽不真切,却叫人格外熟悉。 出房门,近围墙,她猜到是谁了。 “介儿,是我。” 白云介差点叫出声来,她下意识地抚了抚胸口,长舒一口气,“你等一下。” 房中有个取书用的梯子,有些矮小,只能踮着脚尖看向墙外。 林泊舟穿了件琥珀色油绢道袍,戴了顶雨帽,背了只包袱,仰头期待着爱人的目光。“要下雨了,我有话跟你说,先拿把伞吧。” 白云介会意,马上返回屋内。她看见林泊舟潦草的衣、凌乱的发、迷离的眼,不出所料,一定是出了大事。 如此仓促,给他拿些什么好呢?白云介一眼扫到那做了一半的护膝,失望地摇了摇头。“早知道好好学针线了,也不至于连个贴身的物件都送不出去。” 懊恼之际,白云介忽然想到林泊舟提过那只海棠红铜手炉很是精致。虽是旧物,但罩子是自己亲手做的,不如带上。 白家墙外本有棵贴墙而生的垂柳,但自从上次林泊舟翻墙进来被发现后,就砍掉了。 “别怕,我接着你。”林泊舟张开双臂。 白云介闭上眼睛,向爱人纵身一跃。奈何墙高,双双摔倒在地。 这是第一次,两颗心贴的如此之近,仿佛连喘息声都要粘在一起。 世界安静了下来,要不是有束光照了过来,白云介都意识不到自己已经落在了林泊舟那柔软的唇瓣上。 一团团黑云正贪婪地迫近天地间最后的光,愈发使那夕阳耀眼异常。 又是一阵风,呼啦啦卷走了手中的油纸伞,吹了好远。白云介一个鲤鱼打挺,慌忙去追。林泊舟三步并作两步捡回油纸伞。给爱人缓缓撑起时,急雨洒下。 “你去哪儿了......” 四目相对时,白云介再也无法承载多日以来的情绪。眼泪像从伞檐掉落的雨滴,啪嗒、啪嗒、啪嗒。 林泊舟掏出帕子,拭着爱人通红的面颊。“好了,先不哭了。” 但白云介看出了他眼神里的躲闪。 “介儿,对不起。我不能如约娶你了。” 雷声轰鸣,震碎了白云介。她愣在那里,不发一言。 林泊舟带她找了一处可以避雨的地方歇脚。 “前天,赵典史的小儿子彦哥儿从我家书塾下学后,在家中暴毙而亡了。赵大人一怒之下,就让快班押了我父母,现在还在牢里。” 尽管已经努力控制了情绪,白云介还是听出了林泊舟声音中的颤抖。 “介儿,你要相信。”林泊舟紧紧注视着她,“我家与赵大人无冤无仇,断不可能谋害他家幼童。” 白云介平复了一下情绪,问道:“彦哥儿之死,为何会攀扯上夫子?” “仵作排查了好几遍,怀疑与食物中毒有关。” “食物中毒?” 林泊舟点点头,“现在还不知道中毒的源头是什么。我想,似乎与之前告假回家的帮厨顺喜有关。果不其然,他家已经没人了。我们,被人算计了。” “泊舟哥哥,我请父亲好好跟知县大人说说,一定还你们清白。” “介儿,你还不知道吗?知县大人娶了赵典史的女儿为妾啊。” “啊?赵大人向来跋扈,有了知县大人撑腰,岂不是更作威作福了。” “彦哥儿性子骄纵,被赵典史惯得无法无天,之前父亲好心提点,就曾见罪于他。如今痛失爱子,他更觉得是我父亲蓄意谋害。” “可你们是清白的。” “此次林家难逃一劫,三班都是赵典史的人,我只能靠自己寻找顺喜的下落,还林家一个清白了。” “我请父兄帮你。” “不必了,众人皆知你我二人关系,不能平白连累了你们家。” “可是。” “放心吧,我会保护好自己。如果实在找不到顺喜的下落,我就向上陈情申冤,求告知府大人。如果还不能为我主持公道,告到按察使司那里,也使得的。” “你要去吴江府吗?” “嗯。”林泊舟勉强一笑,“明年就要参加秋闱了,就当是提前踩点了。” “泊舟哥哥。”白云介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心疼,随即化为一股勇气。“我跟你一起去吧。” 林泊舟被吓了一跳,“这怎么能行?此去凶险,我不能将你置身险地。” 白云介担忧地握紧了林泊舟的手。 “你放心,等我洗清冤屈,平安归来,一定带着聘礼,光明正大地娶你回家。你若现在跟我走了,岂不成了那李千金了?我才舍不得你受苦。” 天色渐暗,雷声渐弱,雨却越下越急,二人慢慢向出城的方向挪去。沿路都是今日刚贴上的林泊舟通缉画像,但有不少已被雨水打湿,模糊了面孔。 巡检的士兵守着城门,认真检查着每一个出城的人,这让白云介十分担忧。 “我研究过了,运货出城的车夫会停在这里吃饭。今日大雨,车上都会盖防雨布,我偷偷躲在里面,没人看得出来的。而且戌时守卫换班,不会严查。” 白云介担心地看向林泊舟,“没问题吗?” “你放心。” “可我还是有点害怕。” 林泊舟轻抚着她的后背说:“别怕,我不会有事的。” 冷风吹过,白云介抖了一下身子。她掏出了揣在怀里的手炉,递给林泊舟。 “天凉了,你拿着这个。” 林泊舟摸了摸锦缎罩子,看见上面用金线绣了一叶小巧的扁舟,笑着说:“新做的?绣工精进了不少。” “原本想送你对护膝,但我还没绣好。” “所以你就把常用之物给了我?我真高兴,日日拿着,就好像你一直在我身边。” “等另一只护膝绣好了,你是不是就......”白云介的声音中,略带一丝哭腔。 林泊舟没有接话,他从锦盒中拿出一只嵌了红、蓝宝石的祥云金簪。“这只金簪,我原本打算大婚当日给你戴上的。但是现在,我想提前送给你。” 白云介害羞地低下头。 林泊舟小心翼翼地为爱人戴上金簪,握紧了她的手。“介儿,相信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白云介感觉他手心的温度是那么让人踏实,“我相信你。” “今生今世,绝不负你。” 大雨滂沱,秋风萧瑟。氤氲的水气弥漫在二人的发梢里、眉宇间,两个打着寒颤的身体越靠越近,贪婪地向对方索要着最后一刻的温暖。 想到刚刚翻下墙时那阴差阳错的一吻,白云介害羞地闭上了双眼。 林泊舟会意,不再试探,因为那张颤抖着的樱桃小嘴实在叫人欲罢不能,他只想快点吻上去。 “驾!驾!吁。” 几辆运货的马车疾驰而来,二人如触电般弹开,慌张地躲在角落里。 林泊舟喘着粗气,一脸无奈地说:“他们来了,我得走了。” 他最后摸了一下爱人的脸颊,“照顾好自己。” 白云介的心还垂在嗓子眼,只是机械地点了点头。 第23章 书生多命薄(二) 文正六年十月初五,十六岁的白云介不仅亲自送别了逃婚的夫君,还于当晚收到了好友病危的消息。 好不容易日夜兼程赶到了碧溪,却在五天后送走了阮瑶琪。 那如噩梦一般的日子,白云介不知自己是如何挺过来的。 时间转眼到了次年四月,林家的案子已经前前后后审理半年了。按察使带着顺喜和林泊舟回到惠泽县,宣判了案件结果。 白满安刚从县衙回到家中,白云介就迎了上去。 “父亲,怎么样了?” “判了,帮厨的顺喜因故意谋害彦哥儿致其身亡,处绞刑。” “那林家呢?” “赔付彦哥儿的医药费和丧葬费。” 白云介长舒了一口气,白满安将案情真相娓娓道来。 原来,彦哥儿因性子娇纵蛮横,曾于中毒前一个月与主簿申大人之子宇哥儿发生冲突,误伤了对方,致其右眼失明。 赵典史心想宇哥儿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庶子,叫下人随意打发些钱财便是,并没有登门致歉。 因赵典史向来喜欢拿着知县岳丈的款儿行事,从来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申主簿早就与他不睦。旧恨再添新仇,已是忍无可忍。 申主薄与宇哥儿生母蘅娘商议后,决定暗中为儿子报仇。蘅娘子懂得一些药理,听儿子说彦哥儿常年脾胃虚弱、患有咳疾,尤其喜食甘草橄榄,有时一天能吃上二两之多,当下心生一计。 林氏书塾帮厨顺喜厨艺精湛,尤擅烹制鱼类,能以鱼肉冒充鸡肉,让人尝不出差别。 申府下人打探到他兄长嗜赌成性,欠了不少外债,家里困难得紧。便与他做了一笔交易,叫他进了一批含汞的鲤鱼,日日变着花样做给书塾学生。如此过了近一个月,竟无一人发现异样。 鲤鱼本无毒,但与甘草却是相克,长期服用会致食物中毒。再加上这批鲤鱼含汞,其他几个孩子吃得少些倒也罢了,彦哥儿饮食没有节制,脾胃又虚,如此折腾下来最终毒发身亡。赵典史只知道第一时间抓了林家泄愤,却不知得罪的另有其人。 一番拷打无果后,赵典史在知县大人的提点下方知自己恨错了人,原来害死儿子的真凶是申家。而那贵妾蘅娘,竟是吴江府推官钱大人的外室女。 如此一来,本是两小儿玩闹引发的冲突,逐渐演变成两个家族的矛盾,最后竟一层层向上演变成两派势力的官场之争。显然,官司闹到这个份上,林家成了政治博弈的牺牲品。 按察使司见事态失去控制,为了不引火烧身,只能以最不折损双方利益的方式草草了结此案。顺喜赔命,林元勋赔钱,赵典史和申主簿调离惠泽。好在其他几个学生并无大碍,申主薄私下赔些钱财便可了结此事。 “终究是官官相斗,百姓遭殃。”白云介感叹道。 白满安无奈地摇了摇头,“已成定局,别无他法。” “老爷,林公子求见。”门下小厮前来回话。 “林公子,是泊舟哥哥吗?”白云介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 “快请进来吧。”白满安吩咐道。 自去年十月匆匆一别,白云介没想到竟会和林泊舟分别长达半年之久。 她激动地冲了过去,但只是克制地碰了一下他的手。 二人深情对望着,一时间难舍难分,似是已在彼此的双眸中拥抱了百回千回。 “咳。”白满安咳了一声。“贤侄回来了,见过你父亲母亲了没有?” 林泊舟转过身去,向白满安行了个礼。 “已经见过了。多谢伯父暗中照拂,吾父吾母一切安好。” “你这半年在外面,还好吗?” 林泊舟的眼神闪过了一丝落寞,他的声音平静的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一边躲避赵典史的追捕,一边寻找顺喜的下落,终于在吴江府发现了他的行踪,问清了事情真相。本来以为把他带到知府衙门,就能还我父母一个清白了。谁知竟出来个推官大人,将我和顺喜一并绑了,囚禁数月。后来,我想办法逃脱了,又得了照磨所的韩检校好心照顾,找准时机推我到按察史大人面前陈情。要不然......” 在白满安眼里,林泊舟虽不及女儿天资聪颖,在县学里也算个资质不错的明朗少年。只要按部就班,日后前程不会太差。 但经此一劫,生活的重担陡然倾覆,压得林泊舟有些喘不上气了。精气神大不及前,眼里没了魂魄,身上断了筋骨,整个人都瘫软了下去。 白云介哪里听得了心爱的人受苦,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点一点砸进白满安的心里。 身为父亲,白满安对男女情爱向来是防大于放,不敢叫女儿婚前与女婿过分相处。但此情此景,又让他不由生出一股强烈的怜子之心。 他暗自想,原以为介儿的婚事会一帆风顺的,现在看来,怕是比央儿还要艰难。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白满安拍了拍林泊舟的肩膀,“一切都过去了。过几个月就是秋闱了,好好准备。” 林泊舟没有回答,只是浅浅行了个礼。 “介儿,我还有事要忙。贤侄惊魂未定,你陪他说会话吧。” 白云介有些懵了,父亲向来古板,从不叫她和林泊舟单独相处。之前为了偷偷见面,逼得林泊舟翻墙进院的事可没少干,甚至赔上了墙外的大柳树。 “爹爹,我可以带泊舟哥哥看看院子里的梨花吗?” 白满安笑了一下,独自离开。 梨云轩得名于院内那株参天的杜梨。此时它开得正盛,一阵微风拂过,似四月飞雪。 梨花,离花,林泊舟只觉不好。 媛娘守在院门口,给二人留出了一个单独相处的空间。 “如果没有发生意外,我们......”林泊舟的声音像轻轻凋落的花瓣,坠在了地上。 “早就已经......”白云介害羞地低下了头,她的脑海里,不断浮现着过去这个院子里的幽会场景。 “云介妹妹,我做了个纸鸢,拿给你玩。” “云介妹妹,这是我拿椴木雕的狸奴,你喜欢吗?” “云介妹妹,我新得了本好书,咱们一起看吧。什么?你已经看过了?好个不出闺阁的小姐,竟然偷看这种淫词艳曲!居然是阮瑶琪带你看的,她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烟岚,是个好字。但我还是喜欢你本来的名,可能是从小到大叫习惯了吧。以后,我可以像你的家人一样叫你吗?介儿。” “介儿,把你及笈时的发钗赏我一个吧,我想随身带着。你,你头发盘起来的样子,可真美。” “介儿,我院试过了!拿了一甲!伯父对我满意极了,还帮我申请了廪生。哦对了,顾训导还开我们玩笑来着。说什么别人都是榜下捉婿,怎么到了白教谕这里就成了绣球捉婿了?” “介儿,三书六礼,十里红妆,都已经准备好了。父亲说,先成家,再立业。明年八月秋闱之前若能迎你进门,我必将蟾宫折桂。媒氏说,三月十六就是个好日子,到那个时候,咱们成亲好不好?” 林泊舟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这些时日以来,自己几乎是靠着想她、想未来的生活挨过来的。他多么想好好抱抱她,亲亲她啊! 可是,他现在还不是白云介的夫君。未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成为她的夫君。他不能这么做。 林泊舟试探性地揉搓起她的手,慢慢包进手心里。“你送我的手炉,我日日带在身边。就像现在一样,紧紧握着。” “那你可不能丢开手。” 林泊舟点点头,把她拉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你还没跟我说说这半年发生的事。” 白云介的脸色一沉,平静地讲述了在碧溪发生的所有事。 林泊舟没想过这半年对白云介来说亦是难挨。“没能陪在你身边,对不起。” “没事,一切都过去了。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她的名字是‘梦中仙境,瑶草琪花’吗?我相信,她已经过上了她想要的那种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日子。” “可是这对活着的人来说,终究是种折磨。” “经此一事,我更明白,自己的心意,比什么都重要。” 林泊舟咬了咬嘴唇,“介儿,咱们的婚事,恐怕还要再等些时日。” “我知道,这几个月,你得用心准备秋闱。” “我现在,还没办法给你一个确定的时间。” “没事,等你成为举子就好了。泊舟哥哥,我可记得你当年的承诺呢,你说会一辈子陪着我。” “嗯?” “你忘了?当年我无法接受柳家变故,是你拉着我的手去祭拜徐姆师,一点点引导我面对现实。那个时候,你真的帮了我挺多的。” 林泊舟环顾了一下梨云轩,与初见那年几乎无异。 “谁能想到,当初一起玩千千的四个人,竟只剩下你我了。” “好在我等到了你。泊舟哥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想选你。” 听到白云介如此勇敢坚定的表白,林泊舟先是一阵惊喜。心爱女子亦钟情自己,哪怕婚礼改期,也是不改心意,实乃人生幸事。又想到如今家中光景,实乃人生不幸。不禁眉头紧锁,一阵酸楚涌上心头。 “介儿,万一我科考不顺,你又碰到更好的,要不就......” 白云介急忙捂住了林泊舟的嘴,“你胡说些什么呢?你可是咱们惠泽县的一甲廪生,他日必将高中的。我要等你八抬大轿的来娶我。” 林泊舟微笑着点了点头,把白云介的手放了下去。 “你放心,我会努力的。”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林泊舟轻抚着白云介鬓间的祥云金簪,“以后别叫我泊舟哥哥了,叫我泊舟吧。” 白云介莞尔一笑,“你知道吗?我学会的第一首诗,就是《柏舟》。” 白云介和林泊舟,似乎从很小的时候就被绑定在一起。 三岁上,正是牙牙学语的年纪。白云介在墨韵斋门外听到哥哥读书,就跟着一起大声诵读。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你说什么?” 听到妹妹婉转清脆的念诗声,白云中又惊又喜。他马上把妹妹抱了过来,放在腿上。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哥哥,下一句是什么呀?”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你怎么会背诗了?” “诗好听!”白云介甜甜地回答,“哥哥,这首诗叫什么呀?” “柏舟,诗经里的《柏舟》。” “《柏舟》好听,我喜欢《柏舟》。哥哥,你教我学诗吧。” 柏舟,泊舟。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是这样妙不可言。 第24章 书生多命薄(三) 白云介并不知道,人与人之间即使再心意相通,也会有难言之隐。 这场官司,彦哥儿的医药费倒是其次,光是那场丧礼的铺张程度就足以让林家倾家荡产。 自案子尘埃落定后,林泊舟一直算计着家中的经济账。父亲本就患有腿疾,湿冷的县衙地牢又狠狠摧毁了他的身体,未来终日要与汤药相伴。虽然还了清白,但毕竟出了命案,书塾也难开下去了,家中失去了最重要的经济来源。 这场无妄之灾,不仅赔上了聘礼,赔光了家产,还欠上了五十两外债。就算家中留下了几亩薄田活命,母亲可以做些针线活计补贴家用,自己每月也能领点廪米。熬个几年,债还是能还清的。但哪里有钱再次向白家提亲下聘,求娶新妇呢? 功名利禄?那不是即刻就能拥有的。可是云介妹妹,她值得最好的。五十两,不,一百两聘礼都是配得上的。但自己又上哪里去凑呢? 林泊舟一边紧张着最近因为家事耽搁了温书,一边忧心着错过乡试还得再等上三年,一边思忖着如何快速赚钱娶云介回家,一边害怕着云介等他不及被嫁与旁人,反反复复,思思量量,竟一下子晃到了八月初九,坐在了秋闱的考场上。 林泊舟是和白云中结伴同行,前往吴江府参加科考的。但过了中秋,却只有白云中回到了惠泽。 “大哥哥,怎么只你一人回来了?泊舟呢?” “本是刻刻在一处的,还一道交了卷子。出来时龙门口人多,稍稍一挤就不见了。不妨事,舟弟是廪生,想在府学呆一阵子,精进精进学业也是有的。” “如此说来,我提前送他护膝倒是对的了。本来希望他不到用上的时候就回来了。” 白云中撇了撇嘴,“真是白疼了你一场,也不知给你哥哥做一个。” 白云介并不理他,求了父亲往府学写信,问问林泊舟准备几时返家。没多久信回过来,林泊舟不在此处。又问旁人是否知晓,也没确切消息。 等出了龙虎榜一看,无论白云中还是林泊舟,均不在列。 白满安气得痛骂儿子,“蠢材!蠢材!考了这么多回还是未中,你都到而立之年了,为父想帮你铺个仕途都找不到机会。” 白云中虽跪着,却小声嘀咕着父亲。“父亲倒是成了举子,但是无钱无权,一辈子不也只做了个教谕。” 白云介越想越觉不对,林泊舟人虽优秀,但毕竟年轻,不指望他能一次中举。临行前还有说有笑的,怎么考试失利一回就躲起来了?这不是他的脾气。定是哥哥在旁说了什么浑话,激了他了。 “大哥哥,考试那几日,你和泊舟聊什么了?” 白云中思索了一下,“除了经义策论,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再想想呢?” “他问了当年娶你嫂子的事,聘礼、婚礼的具体开支,细到茶果、酒席、绸缎、玉器、田产、房屋,我都一并说了。” “还有别的吗?” “哦,还有云央的聘礼数目。我还跟他开玩笑来着,说我家二妹妹是老来女,从小家里宠到大的,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而且,向来子女嫁娶只有越来越好的份儿,你若想娶她,可不能低过我这个大舅哥去。” 白满安一听这话,气得马上踹了儿子一脚。 “刚说你是蠢材,果真是个脑子不知转弯的。来来,我帮你回忆回忆,你是不是还问他打算何时下聘,娶你妹妹?” 白云中颇为不解,“舟弟只说他比我还心急,并未定下具体日子。” “你忘了林家如今是个什么光景了?他家还欠着外债呢。”白满安长长叹了口气。 “外债?什么外债?多少外债?”白云介一下子急了。 “赵家的外债,欠了外面几十两吧。” 白云介听了这话,回过味来。对于林泊舟的不告而别,惊讶、疑惑、气恼、不解、怨恨,五味杂陈了好一阵子。如今想来,只觉得心疼。 “父亲,这件事情不是泊舟的错。给他一点时间好吗?” “我知道,我也不想逼他太紧。只是......” 白云介想到“我心匪石”的诺言,暗下决心:他一年不来,我等他一年;他五年不来,我等他五年。如此安下心来,不再叫人寻他。 但,失踪了整整三年的林泊舟,为何偏偏要在她决定接受陆绍铭的时刻出现?他是不是预见了她的背叛? 马车上,白云介被一左一右两个男人夹在中间,十分尴尬。 她一会儿看向陆绍铭,刚刚答应就马上反水,他不会对她怀恨在心吗? 她一会儿看向林泊舟,久别重逢却撞见越轨,他还会对她心意如昨吗? 虽然不知如何是好,不过总归可以定下亲事,给家中一个交代,不被扫地出门了。 林泊舟看到白云介鬓间的祥云金簪,又时不时地瞥向自己,柔声问道:“我送你的金簪,这些年,可曾摘下?” 白云介微笑着摇了摇头。 陆绍铭知道对方意在挑衅,故意咳了两声,掏出白云介刚给的绣帕擦了擦脸。 林泊舟不以为意,抚摸着膝盖,一脸幸福地说道:“你送我的护膝,我也一直带着,暖和极了。” 陆绍铭并不服气,拉起白云介的右手,就把一只玉镯戴了上去,仔细叮嘱道:“烟岚,你也太粗心了,把咱们的定情信物弄丢了都不知道。” 林泊舟赶快拉起白云介的左手,很显然,腕间戴着的,是一对龙凤玉镯。 他有些慌了,死死盯向陆绍铭。而陆绍铭自然也不肯放开白云介。 “你们,松手,弄疼我了。” 林泊舟马上松开,嘲讽道:“陆兄,强迫女子可不是君子所为。” “怎会强迫?”陆绍铭亦识趣放手。“不知林兄出身何门?在哪儿高就?又能给白小姐,怎样的生活?” “尚是廪生,暂未中举,家父亦无一官半职。” “吾乃翰林院庶吉士,簪缨世家,家父生前官至工部尚书。” “陆兄想说什么?” “烟岚想要的,我都能给。她配得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真的吗?”林泊舟不自觉握紧了座椅的一角,像是必须要抓牢什么可以支撑自己的东西,略带嘲讽地说道:“我看未必。” 眼见两个男人之间的矛盾一触即发,白云介紧急叫停,让车夫把陆绍铭送回府中,自己则和林泊舟找了个安静之地叙旧。 大雪纷飞,万籁俱寂,炉火燃烧的噼啪声疯狂撩拨着两个许久未见的恋人躁动的心。 白云介觉得,合上门的那一刹那,林泊舟几乎是在须臾之间奔向了她。那股急切地渴望瞬间攻陷了她,让她心甘情愿地接受这种密不透风的拥抱,被对方融进身体里。 还没等她喘上来气,林泊舟的吻又像暴风雨般铺天盖地地打了上来。和四年前那次阴差阳错的亲密不同,那个吻,是少男少女初尝甜蜜时的好奇与羞涩,林泊舟和她一样手足无措。但这次,白云介能明显感觉到,眼前的林泊舟是个陆绍铭一样的成年男人,对她有着强烈而不可遏制的生理**。 他径直撬开她的牙关,深入她的口腔,横冲直撞地扫荡着她的每一寸唇齿,她亦作出回应,表达着她的愧疚与思念。但是没过多久,白云介就觉得变了味,他似乎不是在享受他们之间毫无保留的亲密,而是在唇齿的撞击中,绝望地惩罚着她、占有着她,仿佛是在无声地呐喊着: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白云介从最初的害怕、接纳、兴奋、享受、窒息,慢慢转变为无法忍受,她竭尽全力地想要挣脱林泊舟的纠缠,却以被他咬破了唇角而告终。 “你,够了!”白云介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一把推开了林泊舟。 已经丧失理智的林泊舟显然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揉了揉眼睛,看到白云介怒目圆睁,嘴角沁着一丝鲜血,才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 “介儿,我错了。我不是故意弄疼你的。我,我只是太想你了......”林泊舟的眼神,从最初的霸道与占有,变成了卑微与祈求。 “你,不要动。”白云介后撤几步,坐在了一旁的玫瑰椅上。“我们有话好好说。” 林泊舟“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声音沙哑。“介儿,这些年,是我无能,让你受尽委屈。对不起......” 白云介鼻尖微酸,并未看他,刻意粗着嗓子,让语气听起来又冷又硬。“一句‘无能’,便能抵消这三年的杳无音讯?林泊舟,你可知我......”她顿了顿,将“险些应了旁人去”咽了回去,转而道:“我成了全惠泽的笑柄!” “我知道,我都知道,是我对不住你。”林泊舟眼底翻涌着无尽的痛楚。“介儿,你知道吗?这三年,每一日每一夜,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想你。” “你若想我,为什么不来见我?非要等到今日,来折磨我!” “我,我只是,没脸见你。”林泊舟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一把拽过身边一个沉甸甸的、略显粗陋的包裹,双手捧着,呈到白云介面前。 “家中的五十两旧债,我已全部还清。里面的四十两,是我这三年所得剩下的部分。待到来年开春,还有十两进项。介儿,你愿意再信我一次吗?等我攒到了五十两,一定堂堂正正,三书六礼,迎你进门。” 听到林泊舟的话语,白云介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他没有因为撞见越轨而选择放弃,他只是有些嫉妒,有些愧疚,但对她,还是心意如昨。 白云介的目光往林泊舟身上移了移。他比三年前,瘦了些,黑了些,憔悴了些,也精壮了些。他的眼睛还是那么好看,像一汪清澈的潭水。三年来的忧心与焦虑,脑海中排练过无数次的委屈与怨怼,都在这一刻,被他那双真诚又执拗的眸子,淹没了。 白云介扭过头,依旧带着嗔怪,语气却软了下来。“谁要你的钱!攒够了再来便是。” 林泊舟见她有所松动,急忙趴到腿边表白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介儿,我从未忘记我们的誓言,一刻也不敢忘。” 白云介眼圈微红,忍不住伸手扶他。 “你,原谅我了?” “看你明年表现。” 林泊舟欣喜若狂,幸好回来的及时,无论刚才的吻,还是现在的话,都在证明,白云介的心还在自己这里。 他赶忙起身,一把扑到白云介身上。“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愿意等我。” 白云介见他得意忘形,一把推开,假装严肃地说道:“你别高兴得太早,还没过我父亲那关呢!若是明年春日不能履约,他就要把我嫁给旁人了。” “那可不行!”林泊舟一个着急,像是怕她被人抢走似的,一把握住白云介的手摩挲起来,祈求道:“答应我,不要嫁给陆绍铭。” “你看你,都急得出汗了......”白云介想抽出手来帮他擦汗,但林泊舟却握得更紧了。 “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白云介的目光这才落到了林泊舟的手上,他的手,相比三年前,粗糙了许多。不仅多了好几处老茧,细看过去,还有几道深浅不一的伤痕。“你的手......” 林泊舟发现不对,想抽手回去,但这次紧紧握住的却是白云介。 “你还没告诉我,这三年所赚钱财,从何而来?” 林泊舟眼神躲闪,嗫嚅道:“都是正道得来,不必在意。” 白云介紧追着林泊舟的眼睛,正色道:“莫要瞒我。” 林泊舟最怕白云介认真,只好轻描淡写地将过往经历和盘托出。但越是轻描淡写,白云介越是心疼不已,落泪不止。忙说不要等那十两进项了,不如现在就去找父亲,让他同意婚事。 林泊舟摇摇头,紧握着白云介的双手,眼神自然地落在那对龙凤玉镯上。“你我已经等了这么久,还怕这一时吗?只要你的心在我这里,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把我们分开。” 第25章 以身入棋局(一) 陆绍铭此次来惠泽,本打算停留个三五日就马上离去的。但是此刻,为了等白家姑娘一个点头,已经耗费了快半个月的时间了。京中不断来信,让他快些返程。迫不得已,只能辞了白家众人,暂时离去。 婚事未定,白家父子难免失落,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好言相送。陆绍铭在离开前主动找到林泊舟恳谈一番,经过暗中查访,他已摸清了白林两家结亲始末,也想好了相应的商议条件。 林仁勋昔日的冤屈,林泊舟如今的仕途,以陆绍铭的钱权人脉,只要动动嘴皮,就可以在一夕之间,助林家再度翻身。 交换的条件只有一个,让出心爱的女人。 林泊舟听后一阵腹诽,且不说他与白云介两情相悦,就说过往三年,他几乎就是为了这个女人而活着的。如今好不容易挣出一片天地,却叫他前功尽弃,那他之前的努力,又算什么? 五十两外债,五十两聘金。对当年的林泊舟来说,如同泰山压于头顶。 他知道自己既没有惊世之才能一夕中举,又不擅攀附权贵能一朝获利。若走寻常儒生之路,代写文书、算命测字,收入太微薄了,根本无法解决现实生活中的难题。 他必须赚钱。可是,他又要去哪儿赚钱? 万幸,在他科考失败、走投无路之际,遇到了木匠钱靖,助他度过难关、重拾希望。 钱家幽幽散发的木香,让林泊舟忆起了少时岁月。 那些年,每每拾得一块好木,林泊舟总爱雕些飞鸟走兽送给心爱之人。白云介十分喜欢这些木雕,从不说他玩物丧志,反而会画些牡丹纹、石榴纹之类的花样,叫他雕来看看。一来二去,林泊舟便自学了些线雕、浮雕、透雕之类的技法,没想到如今竟能派上用场。 钱林二人,一个擅榫卯,一个擅木雕,一拍即合。恰逢江南富商家造园,二人前去做工,又是打家具,又是做花窗。风餐露宿,躬身劳作,如同仆役。愣是靠着自己的双手,一刀刀雕刻,一文文积攒,挣得白银百两。 这些钱或许对于富贵之家不算什么,但对林泊舟来说,却是滴滴血汗浇筑而成。 木雕的再好,钱赚的再多,也逃不过等级森严的士农工商。林泊舟深知,若是叫人知道他脱下长衫、换上裋褐,定会指摘他自甘堕落、有辱门楣。于是狠心背负起逃婚骂名,下定决心,攒不够银钱,不能返乡。 他并非不想家,他是怕父母痛心,怕爱人垂怜,怕岳家嘲讽,怕乡邻讥笑,也怕自己一个懒散,就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最痛苦的时刻,林泊舟几乎是靠着对白云介的思念强撑下来的。所以事到如今,他怎么可能让出属于自己的胜利果实?他必须把和白云介的未来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这半年,白云介不断相亲的消息传到吴江,也不停撩拨着林泊舟的心。 那些以千金相聘的凡夫俗子,林泊舟根本不会在意。他相信爱人的眼光,断不会轻易为五斗米而折腰。 但当陆绍铭这三个字传到耳中时,他却慌了。 其实三年前,林泊舟曾在吴江那场盛大的文坛会议上,远远见过陆绍铭。 “天下积弊,非我辈不能革之!”他于石上登高一呼,痛斥吏治**,疾呼锄奸救国,在场千余儒生无不愤然落泪,激情响应,一时间风光无两,拜倒门人无数。 即便是林泊舟,也被这个男人身上散发的强大魅力折服了,更何况是白云介这样的闺阁女子呢? 他不敢保证白云介不会对这个男人动情。 毫无疑问,陆绍铭的身份地位对白家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他必须以最快速度返回惠泽,搅乱这场棋局。 他做到了。 “我不明白,仕途经济难道不是男子心中的头等要事吗?你为何会愿意为了一个女子,放弃送到眼前的大好机会?” 林泊舟呵呵一笑,并不作答。 “你若执意不肯放手,那也莫要怪我影响你的锦绣前程。” “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其实无论君臣还是夫妻,我和云介,都不过是想把命运握在自己手中的普通人罢了。” 白云介也主动找上了陆绍铭。她把那对羊脂白玉龙凤镯装入锦盒中,亲自退了回去。 “陆大人,那日在鸳鸯湖与你定情,是因为前一晚家父以断绝父女关系为由逼我出嫁,并非我的本意。很抱歉,给你带来了误解和伤害。” “所以你决定嫁给林泊舟了?” 白云介点了点头,“他会在明天春天正式提亲。” “烟岚,我不明白,他究竟好在哪里?”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可他也曾弃你于不顾。” 白云介微笑着抚摸了一下自己的手腕,“陆大人,其实那天玉镯之所以会脱手,是因为它,有些大了。” 陆绍铭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尴尬,他明白白云介想要说些什么。 “陆大人,你还记得我另一个童年密友瑶琪吗?” “当然,你为她写过不少悼亡诗文,皆是情真意切之作。阮小姐的诗集,这几年在文人圈子里流传颇广。只是可惜,天妒红颜啊......” “其实她是......” 听到事实真相的陆绍铭,颇为震惊。 “她临终前留下三个遗愿。一愿我能有一本自己的诗集,二愿我能找到柳自青......” “那三愿呢?” 白云介没有回答,而是给了陆绍铭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随后幽幽说道:“陆大人,我欣赏你的励精图治,崇拜你的雄辩之才,理解你的野心抱负。其实我觉得,像你这样的大人物,不该在我这样的小女子身上多加停留。” 小女子......她为何如此看轻自己?她可是他亲自选中的人!是翱翔于天际的彩凤,注定要和他这样的金龙在一起,而不是林泊舟那样黑漆漆的乌鸦! 一股强烈的拯救欲油然而生,陆绍铭完全忘记了白云介离开前真诚的剖白,势要与林泊舟争个高低。他反复摩挲着那对“不合适”的玉镯,指尖冰凉,面色铁青,冷笑一声,一拳打在了墙壁上。 这些年,陆绍铭想要的,金钱、权利、地位,还从未有过失手。白云介越是这般清高倔强,越是激得他志在必得。 她嫌玉镯偏大,那便换成小的,将她紧紧套牢。她不想做妾,那便给她匹嫡之礼,正妻之尊,让她没有理由拒绝。他就不信,堂堂庶吉士的锦绣前程,会抵不上一个穷秀才的空口白牙。 他即刻修书数封,命心腹快马加鞭,调动所能动用的一切金银细软,务必要筹措一份足以轰动整个惠泽、令白家无法拒绝的聘礼。又亲自与惠泽知县深谈一番,敲定了明年春天由他主持的一场为期月余的县学讲学事宜。如此,他便可名正言顺地长留惠泽,徐徐图之。 布局已定,他又想起另一枚棋子——杨青川。如果她真是白云介心心念念的童年挚友,或许正是帮他增加胜算的最佳筹码。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 陆绍铭重返碧桃院那日,是个阴沉的午后。距离上次相见已快一年,杨青川虽知希望渺茫,心底仍有一丝期待。所以当他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眼前时,她的心难以自抑地加速了跳动。 他着一身群青色道袍,依旧是那般清风霁月的模样,眉宇间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关切,声音从容温和。“青川姑娘,别来无恙。” “劳大人挂心,一切如旧。”杨青川屏退旁人,压下心绪,表现得平静如水。 陆绍铭颔首,目光落在她的颈间,正色道:“上回别后,绍铭心中始终记挂姑娘身世。因记得姑娘提及故乡或在惠泽,又对此玉蝉格外珍视,我便多方打探了一番。或许,惠泽一带,尚有你的亲族遗存......” 杨青川瞬间攥紧了衣袖,呼吸暂停了一瞬。 “我从白教谕那里得知,十年前,确有一位与姑娘年纪相仿、颈戴玉饰的女童走失。时间、信物,都能对上几分。”陆绍铭刻意隐去了白云介的名字,把说辞换成了她的父亲。 “真的?”杨青川眼中瞬间迸发难以置信的光彩,连声音也跟着颤抖了起来。十年游妓生涯,她的人生就像无根的浮萍,故乡和亲人早已成为她不敢触碰的奢望。 “虽无把握,但确有几分可能。”陆绍铭语气谨慎,显得更加真实可信。“恰逢惠泽知县盛情相邀,请我前往讲学。若姑娘愿意,可随我一同前去,细细寻访亲族。无论如何,总是一线希望。” 巨大的惊喜和感激瞬间淹没了杨青川,让她失去了平日的敏锐。她几乎未作他想,就相信了陆绍铭的好意,连连道谢行礼。“愿意,青川愿意,多谢大人。” 陆绍铭虚扶一下,温和道:“姑娘不必多礼。陆某凑巧得知此事,相助是应当的。只是......” 他略作沉吟,试探道:“姑娘身份特殊,此行毕竟是私下查访,为免节外生枝,引人闲话,对外便以表兄妹相称,可好?” “表兄妹?为何要如此安排?”杨青川微微一怔,随即提出质疑。 “惠泽民风保守,此举是为了方便照应你。” 听到陆绍铭的解释,杨青川的异样感被寻亲的急切冲散了。她只觉得他思虑周全,处处为她着想,心中更是感激涕零。 “如此,全凭表兄安排。只是,寻亲之恩,有如再造,青川不知,何以为报?” “这倒不急。”陆绍铭给出了一个让杨青川颇为不解的答案。“无论我做什么,你只要始终站在我这边,就够了。” 杨青川没再追问,她立刻收拾行囊,带了几身贴身衣物和首饰钗环,嘱咐好得力的手下看院,毫不犹豫地随陆绍铭登上了前往惠泽的游船。一路上,她都沉浸在即将找到亲人的憧憬与忐忑中,对陆绍铭只有满心的信任与感激。 游船驶入惠泽,陆绍铭换上了一身绯色圆领如意云暗花锦缎公服,戴乌纱帽,持乌角带,俨然一副权臣模样,格外神气。又说避嫌,要分开前行,请杨青川独自登上马车。杨青川心下疑窦丛生,不知陆绍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随着锣鼓丝竹之声由远及近,杨青川才慢慢意识到,自己的马车似乎已被一群好事者包围。她小小拉开一角窗帘,心中隐约升起一丝不安。一个文官要游妓无条件支持站队,或许除了后宅之事,再无其他了。 到达目的地,车夫撩开门帘请杨青川下车。只见不远处,陆绍铭正骑在一匹高大的白马上,身后门楣是个醒目的“白”字。他一边紧盯着那一箱箱奢华扎眼的聘礼如流水般抬进小小的白府,一边满脸堆笑地向四周好事的乡邻拱手作揖。 他竟然......此行的目的是来提亲?还要自己,站在他那边? 杨青川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可笑。她以为,时隔一年再度相见,还带来了寻亲的好消息,陆绍铭心里多少还是有自己的。说不定,借着这些时日的相处,她表现的殷勤些、得体些,有机会再续前缘。毕竟,以他如今在朝堂上权势,和内宅中的地位,真的可以带她离开风尘,过上体面的、高雅的、受人尊敬的生活。 但真走到了这一步,她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痴心妄想。 陆绍铭向她递来了一个邀请的眼神,杨青川随他踏入白府中堂,找了一个不显眼的角落,把自己藏匿起来,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这是绍铭的远房表妹杨氏,小字青川......欲请表妹在府上叨扰些时日......” 那一刻,杨青川终于明白了所有。 原来所谓的“表兄妹”,是为了方便他求娶别的女子。 原来所谓的“暗中查访”,是为了将她亲手送到对方身边。 原来他所有的“好意”和“周全”,都是为了让他能顺理成章地站在这里。而她,只是他用来增加赢取芳心筹码的一件活生生的、证明他“情深义重”的工具。 罢了,既是恩公,帮他一把,又有何妨? 第26章 以身入棋局(二) 一番推心置腹之后,柳青川终于捋顺了白云介与陆绍铭、林泊舟之间的情感关系。 这趟惠泽之行,是陆绍铭这个执棋者为所有人精心设计的一局。对柳青川来说,是注定要让她在奔赴新生的同时,蒙上为他人作嫁衣的残缺的。 但好在,白云介对她是真心实意的,她如愿收获了渴望已久的家人之爱,一份迟来的、特别的友谊。所以即使自己是枚棋子,又能如何呢?陆绍铭不也是躬身入局,迷失其中吗? 她终于看清了自己对陆绍铭的复杂感情,心中有了盘算。 而另一边,陆绍铭觉得经过多日沉淀,到了收网之时,便私下找到柳青川验收成果。 陆绍铭先是一阵寒暄,友好关心了姐妹二人之间的日常相处,柳青川只是淡淡地回应一切都好,平静地讲述了一些趣事。 她当然知道陆绍铭的醉翁之意,也不想与他兜圈子,于是直接挑明了他的心思。“大人真正关心的,是烟岚的心意吧。” 陆绍铭露出了一个赞赏的笑容,“青川姑娘还是那般玲珑剔透。” 柳青川眉间微蹙,略带困扰。“姐姐的心思,着实难猜。我看她日日对着林公子送的旧物发愣。唉,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到大的情分,就算有了龃龉,一时难以割舍,也是人之常情。” 陆绍铭表面试探,语气中却透露出了一丝焦躁难安。“青川,你可知她对我那玉镯,是何态度?” “玉镯,姐姐暂未摘下。只是她性子执拗,说这镯子意义非凡,若是能心甘情愿地戴上就更好了。我好言相劝,不能因为我的过错,误了陆大人的一片真心。但姐姐她,似乎总怕负了林公子那边......” 陆绍铭脸色微沉,语气中流露出一丝质疑。“青川,你答应过我,会始终站在我这边,可不能忘。” “大人息怒。青川明白,寻亲之恩重如山。若无大人,我至今仍是漂泊无依的孤女。” 柳青川态度诚恳,似是真心为陆绍铭出起了主意。“不如改日,我们三人煮酒论诗,我也好借机帮你多多美言几句。” 陆绍铭满意地笑了,“你是个知恩图报的聪明人。放心,待我好事一成,定不会亏待于你。你的身份,未来归宿,我都会为你安排妥当。” “哦?”柳青川狡黠一笑,眼波流转。“大人总是许诺未来。那,以你我二人的关系,大人打算如何安置我?莫非是想......”又贴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让我和姐姐做个伴?” “青川姑娘说笑了。”陆绍铭表面不动声色,实则勾住了柳青川的手,低声回道:“不过,你们姐妹二人若是愿意日日呆在一处,陆某自然乐见其成。” 柳青川眯起眼睛,佯装自嘲,“罢了,只怕青川不配金屋藏娇呢。” 春日午后,听涧楼临河雅间,窗外垂柳拂水,席间暗流涌动。 对陆绍铭,白云介始终保持着礼貌而友好的距离。不过分疏离,也不过分亲近。而柳青川脱离了白府压抑的环境,则充分释放了天性,举杯畅饮,落拓不羁。 既是雅集,必有诗词唱和。两位姑娘分别挥就两首七律,又得文坛大家点拨,受益匪浅,连连赞叹陆公才学。 酒过三巡,陆绍铭觉得情绪酝酿的差不多了,命侍从捧上一只锦盒。他亲自打开,取出数本装帧精美的《漫草集》。翻开内页,只见“惠泽白云介烟岚著”旁,赫然印着“娄东陆绍铭承箴校”。 “烟岚。”陆绍铭将书册递到白云介面前,温柔说道:“你的诗集,我已命人刊印完成。用的是最好的纸墨,请的是最好的工匠。你看看,可还喜欢?” 白云介一怔,接过那本散发着墨香的新书,指尖微颤。这是她多年的梦想,如今实现,却是由这个她想极力撇清关系的男人一手促成,一时间复杂难言。 她犹豫了很久,才羞赧一笑,低眉说道:“多谢大人费心,烟岚没齿难忘。” 今日雅集,柳青川未曾料到,陆绍铭会又一次借机献媚。原本白云介已经说过,会再一次明确、正式地拒绝陆绍铭。但看她如今感激涕零的样子,怕是难以开口了。 柳青川翻着那精美的诗集,再看着陆绍铭凝视白云介时那毫不掩饰的欣赏,胸口一阵刺痛。 她想起自己这些年的流妓生涯中,亦写下无数受人追捧的诗稿,它们要么成了酒席宴请时助兴的点缀,要么成了士大夫彰显风流的手段,但,确实不曾有人这般郑重其事地为她刊印成集。 一股酸涩直冲心头,柳青川举杯饮尽,嘴角噙着一丝讽刺的笑意。“表兄为博姐姐一笑,真是煞费苦心。这《漫草集》刊印得如此精美,还亲自作序,妹妹我,好生羡慕。” 陆绍铭解释道:“这是去年冬天就定下的集子,不过如今才刊印出来而已。” 柳青川放下酒杯,一手拿着《漫草集》,一手拿着刚刚自己写下的诗篇。“刚刚表兄还说,我们姐妹二人诗才不相上下,怎么现在,青川陋作,就难入表兄法眼了?” 陆绍铭见招拆招,“是表兄疏漏,不够关心表妹了,诗作读的不够......” 柳青川像是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立刻取出一本手抄诗集,目光炯炯,双手递送。“才疏学浅,还请大人批评指正。” 白云介眉头一皱,她一眼认出,这是前几日柳青川为了方便与她切磋,刚刚默写完成的一本诗集。不过碍于手边资料受限,只收录了几十首,没想到她竟随身带着。 白云介虽对柳青川的曲意逢迎有些许不适,但她也知道,柳青川就是这般争强好胜、锐意进取的性子。她是真心崇拜陆绍铭的才华与能力,自然也会抓住一切机会,在调笑间达成自己的目的,争取他的支持与肯定。 陆绍铭接过诗集,认真翻阅起来。他看得颇为仔细,时而点头,时而凝眉。片刻后,他合上诗集,目光在白云介和柳青川之间流转,缓缓道:“二位姑娘之诗,风格迥异,却皆非凡品。” 他先看向白云介,语气中的赞赏之意毫不掩饰。“烟岚之诗,如风中劲竹,清雅蕴藉,淡泊致远,实乃闺中君子也。” 随即又看向柳青川,眼神中充满了对其才学的肯定。“青川之诗,如雪中寒梅,凌霜傲骨,不让须眉,实乃女中豪杰也。” 最后目光放空,幽幽叹道:“飞琼之诗,如山谷幽兰,空灵飘逸,不惹尘埃,实乃女仙转世也。风骨、傲骨、玉骨,恰成三种气象,皆是女子中难得一见的奇瑰。” 听到“飞琼”二字,白云介和柳青川俱是一愣。她们没想到,陆绍铭竟然会提到阮瑶琪。 陆绍铭继续感慨道:“某读《疏香集》,再看烟岚挽诗十绝,飞琼年方及笄,便参透世事,通晓禅理,行事颇有魏晋风致。若天假之年,成就未必在二位之下,实在可惜。” 柳青川缅怀道:“未能圆满世间情,何必为愁了此生。瑶琪她,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关于阮瑶琪,白云介虽和陆绍铭提的不多,但他是知道三人友谊始末的,也知道她在自己心中的分量。只是斯人已逝,生者如斯,白云介没有想到,素为案牍所累的陆绍铭,竟会为了更加深入的了解她,去细读一卷与他本人毫无关联的闺阁女儿诗集,而且,还读的那般认真,解的那般透彻。 “烟岚?我对阮小姐的理解,可还准确?” 白云介垂眸不语,因为她发现,感动之余,竟对陆绍铭添了一分心意相通,这让她十分困扰。 陆绍铭见她不理,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其实我至今无法理解,为何阮小姐要以那样决绝的方式结果自己?” 此话一出,不仅惊醒了白云介,还惊吓了柳青川。 “结果自己?什么意思?”柳青川的声音骤然拔高,嘴角瞬间垮了下去。 陆绍铭没想到白云介暂未和柳青川聊起此事,自知失言,目光不知看向何方。 柳青川用一种质问的眼神死死盯住了白云介,逼着她不得不作答。 白云介忽然觉得嗓子变得干涩无比,她拼命咽了咽口水,小声说道:“其实瑶琪她,不是病逝,是自戕。” “自戕”二字像一记闷雷,劈进了柳青川的眼眸。她愣了一下,语气马上充满了被欺瞒的愤怒。“白云介,你为何从未告诉过我?” 白云介脸色苍白,嗫嚅道:“青川,我......” “你在隐瞒什么?” “她的事情,三言两语,无法说清。我会找个机会,慢慢告诉你。” “慢慢告诉?”柳青川发出一声冷笑,转头看向陆绍铭,“我现在就要知道!” 陆绍铭又看向白云介,不敢发言。 “因为......婚事不顺。”白云介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言简意赅。 想到徐雨贞惨死的那一夜,想到自己十年漂泊所受的苦楚,再对比瑶琪竟因“婚事不顺”而选择结束生命,柳青川只觉得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烧尽了所有理智。 她为母亲感到不值,为自己感到不平,更有一种被至亲好友隐瞒、欺骗、背刺的痛楚。 “啪”的一声,柳青川的手掌重重地拍在了桌上,酒杯、碗筷叮叮作响,白云介的身体止不住跟着抖了两下。 “就因为这个?她怎么可以如此行事!对得起我娘吗?对得起我吗?” 虽说柳自青是故人,但柳青川却是新人,说到底,白云介才与她相处了不过数日,从未想过她会发这么大的脾气,有些吓到了。 陆绍铭亦没见过柳青川如此刚烈的模样,他试图缓和局面,沉声说道:“青川,冷静!此事是陆某失言,与烟岚无关。其中必有隐情,莫要如此动怒。” 白云介咬了咬嘴唇,耐着性子道:“青川,瑶琪她,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 “她有不得已的苦衷。” 柳青川不等她解释,声音颤抖起来,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明明我娘已经以命换命,给她好好活下去的机会了。她怎么敢?怎么敢就这样轻易丢掉!” 柳青川猛地起身,赤红着双眼,对着虚空,更像是对着那早已逝去的魂灵,厉声道:“阮瑶琪!你,你凭什么?你不配做我柳青川的姐妹!”最后一句话,她几乎是嘶吼出来,泪水同时夺眶而出。 面对柳青川对好友的接连诋毁,白云介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情绪。她脸憋的通红,扯着嗓子喊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不知道她有多绝望!你,不能这样说她!” 柳青川白了白云介一眼,用一种嘲讽的语气说道:“你知道!可你什么都不说!没错,你是比我了解她,所以你们是姐妹。我们?不是!” “嗡”的一声,白云介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敲了一闷棍,大脑瞬间成了一片空白。 她刚刚说什么?她说,不是姐妹?和谁不是?和我吗? 柳青川见白云介一脸错愕地瘫在那里,仿佛她才是受害者似的,一股怒气涌上心头。她清了清嗓子,向陆绍铭行了个拜别礼,说道:“陆大人,实在对不住,青川不胜酒力,先告辞了。” 听到柳青川离去的消息,白云介像是忽然醒来一般,起身拉住她的衣袖。“大人今日如此热情款待,你怎么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柳青川没好气地甩开了她,语气尖锐。“今日文宴,我就是个作陪的,白小姐何必在此惺惺作态,没的叫人恶心!”说罢,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一场雅集,不欢而散。 第27章 以身入棋局(三) 白云介失落地瘫倒在地。分开十年,重聚不足十天,她和柳青川的友谊,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好像一阵风,吹来了等了十年的凤羽,却在握住的一瞬间,飘然离去。 柳青川最后那番泣血的指责和决绝离去的背影,在她脑海中不断回响。她当然知道为什么柳青川会如此愤怒,那不仅是对阮瑶琪的指责,更是对她隐瞒真相的怨怼。 这些天,每每提到阮瑶琪,她都有无数次机会向她细细解释。可她就是不敢,不敢戳破柳青川对这个永远无法谋面的朋友的美好幻想,也不敢面对对瑶琪之死无能为力的自己。 种种情绪交织,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心绪纷乱之下,她扶起一只歪倒的酒盅,斟满桃花酒,一杯接着一杯。琼浆入口,却是苦涩。 “烟岚你,慢一些。”陆绍铭见她状态不对,忙劝阻道。 “怎会变成这样......”白云介并不理他,酒越吃越快。其实她不擅饮酒,三五杯便已熟透了脸,眼神迷离、身子绵软起来,像一朵摇摇欲坠的红山茶。 “烟岚,莫要如此伤怀。青川她只是思母心切,才会口不择言。” 白云介喃喃道:“错都在我,我不该瞒她。我只是,只是不知如何开口......” “她未必真的怪你。” “明明我们已经再次结拜,要做一辈子好姐妹的......”白云介向来温和知礼,极少与人红眼,此次与柳青川发生矛盾,又气又急又伤心,眼泪如抛珠滚玉般,掉落在了陆绍铭的心坎里。 陆绍铭叹息一声,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将白云介轻轻揽入怀中,低声安慰:“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这不是你的错。” “嗯......”白云介醉意深沉,一时间,竟觉得这怀抱格外熟悉、温暖,便靠了上去,呜咽声也大了些。“你不明白,她,不会原谅我了......” “等她冷静下来,你一点点告诉她事情原委,她会理解的。” “不会的......” 这是第二次,陆绍铭见到白云介为了柳青川失声痛哭了。不过这一次,他可以把她拥入怀中,亲手为她拭去泪痕。 他轻声安抚着白云介,感受着她温热的喘息,和混着桃花酒与蔷薇露的香气。借着酒意,慢慢的,慢慢的,向她的额头,俯身下去。“烟岚,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一吻落定,他还想继续下去,白云介下意识地扭了下头,轻声说道:“棹之......”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林泊舟破门而入,看到的却是这般景象——白云介柔弱无依地靠在陆绍铭怀中,而陆绍铭的唇正无限地趋近于她。 “放开她!”林泊舟怒目圆睁,冲上前去,一把将白云介从陆绍铭怀中夺过,紧紧护在自己怀里,恶狠狠地说道:“陆大人!请你自重!” 陆绍铭怀中一空,挥了下衣袖,眼神骤冷。“林兄何必动怒?我不过是见烟岚伤心难过,出言安慰几句。” “安慰?陆兄自诩君子,却在趁人之危,轻薄于她!” 陆绍铭自知理亏,巧妙偷换概念。“既未婚配,就是公平竞争。烟岚喜欢谁,就会和谁亲近。” 林泊舟回怼道:“既是公平竞争,那便冲我来啊!” 陆绍铭目光扫过林泊舟紧拥着白云介的手臂,语气愈发尖锐:“那林兄可知,你怀中之人,对你隐瞒了多少?比如,她为何要和我的表妹,如此亲近......” 林泊舟一怔,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你什么意思?” 陆绍铭轻蔑一笑,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意思就是,我的表妹,杨青川,她不是别人,正是烟岚那位‘已故’的童年挚友,也是你的同窗旧友,柳、自、青。” “什么?”林泊舟如遭雷击。他的猜想,果然还是成真了吗? 上次在梨云轩发生龃龉,林泊舟就颇为疑惑。为什么白云介要突然提起第一次见面的事情?为什么他会感觉自己像个可笑的多余者?为什么白云介从那之后,就一直刻意躲着自己? 他了解白云介,断不会忽然之间就与一个陌生女子如此亲近,除非她是很久以前就相识的故人。但是故人,阮瑶琪已经仙去,柳自青......不,十年杳无音信,只有白云介还坚信她尚在人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忽然回来?而且,而且还成了陆绍铭的,表妹? 他反复咀嚼着杨青川的一言一行。第一,她和陆绍铭长得没有一丝相似之处,互动之时,也没有任何兄妹之感。第二,她的言行举止,一点也不像养在深闺中的小姐,反而像个江湖儿女。第三,她笑起来的时候,左边嘴角也有个浅浅的梨涡...... 梨涡......柳自青。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这么凑巧的。如果真有这么凑巧,那白云介会如何看待陆绍铭?面对这样一个大恩人,她会不会,以身相许? 林泊舟不敢想下去了,他紧咬牙关,声音似从喉咙挤出:“不可能!你胡说!” “我是否胡说,你大可亲自问问烟岚。只是不知,她为何独独对你,隐瞒了这般重要之事?看来林兄在烟岚心中的分量,也不过如此嘛。” 这话像一把匕首,精准刺入林泊舟最敏感脆弱之处。自提亲那日以来,林泊舟没有一日不生活在惶恐之中,白满安的犹豫,白云介的躲避,陆绍铭的挑衅,还有此刻惊人的真相,所有情绪像烟花一般在他脑中轰然炸开。 他把白云介轻轻放到一旁的贵妃榻上,那双明亮的眸子里,上一秒还是柔情蜜意,转身之后,就被滔天的怒火、悲愤的绝望所吞噬。 只听“砰”的一声!陆绍铭感觉耳边一阵轰鸣,眼前天旋地转,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嘴角,手上也沾上了几滴鲜血。 陆绍铭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被林泊舟,结结实实地揍了一拳。 “林棹之,你,你竟敢殴打朝廷命官!反了你了!” 林泊舟再也受不了这个不断挑战自己底线的男人了,处以仗刑又怎样?革除功名又怎样?他打的就是这个趁人之危的下作男人,出的就是这口夺妻之恨! “公平竞争,冲我来啊!”林泊舟怒吼道。 陆绍铭亦不示弱,一拳挥舞过来,打得林泊舟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入仕多年,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对谁都是一团和气。但是此刻,他只想像个毛头小伙子般,与这个根本看不上的“情敌”,好好打上一架。 白云介恍惚间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只觉得头痛欲裂。她先是蹙了蹙眉,又揉了揉眼睛,挣扎着抬起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但还是看到了两个男人在拳打脚踢,一时难分伯仲。 陆绍铭......林泊舟? 她拼命眨了眨眼,林泊舟的乌眼青,陆绍铭的拳头印,两人嘴角沁血,喘着粗气,誓要争个你死我活。他们这是在...... 可陆绍铭是朝廷命官,林泊舟不过一界廪生,虽不用磕头下跪,但殴打官员,是要入刑的。这,这怎么行? 白云介心头猛地一揪,甚至来不及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一种保护林泊舟的本能让她挣扎着下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微弱无力。“大人,棹之他,他不是有意的。” 听到熟悉的声音,林泊舟赶忙收起拳头,一个箭步,冲到白云介身边,柔声道:“烟岚,你醒了?” 白云介点点头,望向陆绍铭,祈求道:“大人,您不要降罪于他。” 林泊舟忙将她扶起,心疼不已。“烟岚,快起来。你莫要为我求情,你可知刚刚他对你,对你......”林泊舟不敢再说下去。 见心仪的女子为了别的男人来跪自己,陆绍铭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但还是不自觉地来到白云介身边,虚扶一下。“烟岚,误会,我和林兄之间,都是误会。” 白云介再次屈膝,“大人,害您受伤,多有得罪。您要怪,就怪烟岚吧。” 看到白云介反复求情,陆绍铭一阵恍惚。他忽然觉得,自己算计了那么多,筹谋了那么久,真金白银的出钱出力,还和林泊舟一样,被对方打得鼻青脸肿,但白云介她,她还是只关心那个一无所有的林泊舟。 他究竟有什么好?不过是比自己年轻了些,英俊了些,仗着青梅竹马,尚未娶妻,就在烟岚心中占据了如此高的分量?可是,是男人,又有谁不会三妻四妾,莺燕环绕?他现在没有别的女人,是因为他无权无势,没有选择。待到功成名就,谁能保证一生只爱一个人?只要此刻真心相待,不就足够了吗? 真心相待,他对白云介倒是真心,可是白云介对他,还不如柳青川来得热情。 他忽然觉得倦怠无比,沉声道:“烟岚,你吃醉了,加上刚刚,情绪激动,需要静养。我,就先回去了。” 白云介追问道:“那棹之他......” “放心,我与林兄他,不打不相识。”陆绍铭拂去嘴角的鲜血,目光锐利地扫过林泊舟,冷笑一声。“不过,没有下次。” 陆绍铭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室内只剩下满地狼藉和心绪各异的两个人。空气中弥漫着酒气、血气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白云介看着林泊舟脸上的伤,心疼与愧疚反复交织。她挣扎着想要伸手去摸,却因酒意未散,踉跄了一下。 林泊舟立刻俯身,小心翼翼地扶她坐到旁边的椅子上。他的动作依旧温柔,但眼神复杂,带着未曾消散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 “棹之。”白云介声音沙哑,略带哭腔。“你,疼吗?” “我没事。”林泊舟摇摇头,右手轻轻抚过她的脸。“你呢?有没有不舒服?”随即转身,“我去给你倒杯水吧。” 白云介勾住林泊舟的丝绦,不让他忙。“刚刚,发生了什么?” 林泊舟背对着白云介,好一阵纠结后,用一种谨慎而试探的语气,还是问出了那个盘桓在心口的问题。“烟岚,柳自青的事,你为何,独独瞒我?” “你知道了....”白云介闻言,眼眶又红了。她低下头,双手绞着衣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没错,杨小姐她,就是柳自青。一遭横祸,记忆尽失,十年颠沛,沦落风尘。棹之,你知道的,我父亲他最看重门风清誉,若是让他知晓柳自青的真实身份,就是名冠江南的才妓杨潺,绝无可能容她留在白家,与我朝夕相处。我答应过她,要帮她找回过去。所以我,我不知该如何开口,也不知能隐瞒多久。更怕,消息走漏,连这片刻安宁也会失去......” 白云介抬起头,泪眼朦胧。“棹之,我不是故意瞒你。这件事情,只有我、陆大人、柳自青三人知晓。我只是,还没想好如何和外人言说这一切,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听到柳自青的悲惨经历,林泊舟颇为动容。他转身看向白云介,她的眼睛里写满了痛苦与挣扎,心中那点芥蒂瞬间被心疼所取代。他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抚去她脸颊的泪痕。 “我明白了。十年磨难,自青,青川姑娘她,实在太苦了。你护着她,是应当的。”林泊舟的声音中,充满了对白云介的理解与支持。他握住她的手,眼神真挚,语气郑重。 “烟岚,答应我。今后无论发生何事,无论多难开口,都要第一时间告诉我。我们可以一同想办法。莫要像今日这般,从别人口中听到。你我之间,没有隐瞒,好吗?” 白云介反手紧紧握住他的手,用力点头,泪水再次决堤。“棹之,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该独自承受这一切,更不该让人因此误会、受伤。从此以后,你我之间,只有信任。” 白云介抬起另一只手,指尖虚虚地拂过他红肿的嘴角和乌青的眼窝。“你真傻,不该为了我,得罪陆大人的......” “可他刚刚......”林泊舟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刚刚的轻薄之事咽了回去。他握住她颤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柔声说道:“算了,烟岚无恙,我便心安。” 白云介多少猜到了些刚刚发生的事,但,看破不说破。 她主动靠进他的怀里,汲取着令人安心的气息,坚定说道:“棹之,请你相信我。陆大人是于我有寻回挚友之恩,这份情义我也铭记于心。只是,恩情是恩情,婚事是婚事。你放心,我绝不会因此动摇我们的婚事。” 她抬起头,直视着林泊舟的眼睛。“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棹之,今生今世,我心悦之人,只有你。” 林泊舟心中最后一点阴霾也被这番告白彻底驱散。他动容地收紧了手臂,将心上人紧紧拥入怀中,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喜悦与笃定。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烟岚,今生今世,我林泊舟,绝不负你。” 第28章 楚楚归宁女 酒醒之后,白云介和林泊舟暂时分别,各自返回府中。 白府门前,几个仆从正在搬运箱笼,白云介一眼认出那是姐姐白云央的随身物品,她竟在此时提前归宁了。 白云介快步踏入二门,中堂的说话声,似乎比往日沉闷了许多。她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仪容,确保看起来无恙,方才入内。 堂上,父母兄嫂俱在。母亲胡闻岫第一个看见女儿,招手道:“介儿回来了?快来看看你姐姐。” 白云央出嫁已有十年,早年举家随宦,自去年回到本地,才有机会常常归宁。虽衣饰华贵,珠翠环绕,却难掩眉宇间的憔悴。年芳三十,眼角已爬上细密纹路,昔日明艳姿容蒙上了一层挥不去的黯淡,让人感慨美人迟暮。 “姐姐!”白云介快步上前,白云央在侍女的小心搀扶下缓缓起身,姐妹俩执手相看,皆是眼眶微红。 白云介隐约感到一阵冰凉,姐姐的手,怎么这般无力? “让姐姐好好看看。”白云央仔细端详着妹妹,指尖轻颤着抚过她的脸颊,语气轻柔。“你这丫头,越发标致......”还没说完,便扭过头去咳嗽了几声。 白云介忙扶姐姐坐下。“可是受了风寒?怎么脸色这般不好?” 白云央轻轻摇头,露出了一个极淡的微笑。“无妨,只是有些累罢了。心里惦记着介儿你,便回来了。” “姐姐。”白云介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敏锐地察觉到了姐姐的不同往常。 白云央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白云介。“方才我入府时,撞见一位姑娘带着行李离去。那是何人?我怎么从未见过?” 白云介心下一惊,柳青川,搬出去了?就因为与自己发生了龃龉?就这样连声招呼都不打的搬出去了?她怎么可以这样! “央儿,那是陆大人的远房表妹杨氏。”胡闻岫在一旁说道。 白云介张了张嘴,强装镇定,继续解释。“姐姐,前几日陆大人来府上时,带来了她的表妹,我和她一见如故,便邀她陪我一起在梨云轩小住。今日陆大人做东,我们三人在听涧楼煮酒论诗。杨小姐说她已在白府叨扰数日,实在不便,陆大人便做主安排其他住处了。” “表妹?”白云央微微蹙眉。“她那模样,倒有几分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胡闻岫在一旁点头表示认同。“其实,我也有这种感觉,总觉得她像一个人。” 白云介心都快跳出来了,忙说道:“这世间模样相似之人多了去了,杨小姐初来惠泽,母亲和姐姐怎会见过?” 白云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说道:“可她离去时眼眶泛红。介儿,你们相处得可好?没闹什么不愉快吧?” 白云介不敢直视姐姐的眼睛,低头掩饰道:“姐姐多心了,这几日,我们相处得很好。” “怎么没有一起回府呢?” “那是因为,因为吃醉了酒。我让她先回来忙,自己在听涧楼睡了会儿。” 这话说得心虚,白云央何等敏锐,自然看出妹妹有所隐瞒。但她毕竟刚回到家,不想一来就追问不休,再加上没力气说太多话,便笑了笑,不再多言。 傍晚时分,白家准备了丰盛家宴为白云央接风。明明是家人团聚,气氛却总是热不起来。白云介因想着与柳青川之间的龃龉,时不时地有些晃神。白云央看似一直悬手举箸,却几乎未曾进食。整个人的状态与上次归家相比,大相径庭。 宴至中途,白云中八岁的独子谆哥儿突然咳嗽起来。起初众人只当孩子吃急了,顾香兰轻拍儿子后背,柔声劝慰。然而谆哥儿的咳嗽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愈发剧烈,小脸渐渐涨得通红,呼吸急促,喘不上气来。 “谆儿!谆儿你怎么了?”顾香兰惊慌失措,一把抱住儿子。 席间顿时乱作一团。白云中急忙上前,只见儿子面色发紫,全身抽搐,情况危急。 “快去请吴大夫!”白满安霍然起身,面色凝重。 家仆飞奔而去,顾香兰哭成了泪人。白云央看着侄儿痛苦的模样,似是想起了什么,面色苍白,手中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一番诊治后,谆哥儿的症状总算稍稍缓解。吴大夫捻着胡须,语气沉重。“小少爷有一阵儿没犯风疾了。今日可是吃了什么发物?或是受了惊吓?” 白满安看向家仆,下人回禀,因家宴开心,谆哥儿贪食了几口羊肉。 吴大夫摇头叹息道:“这风疾平日里需格外小心,切不可因许久未犯,就掉以轻心。我可以先开个方子暂时缓解,只是......” “只是什么?”白满安沉声问道。 “恕我直言。”吴大夫声音压得极低。“小少爷这风疾,是娘胎自带,并无根治办法,只能好生将养。若是养得好,或许能平安成年。若是再像今日这般严重发作,只怕,只怕年寿不永。”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震得白家众人目瞪口呆。顾香兰伤心过度,当场晕厥过去,被侍女慌忙扶走。 白云中面色惨白,踉跄着抓住吴大夫的手臂,声音中充满了绝望的气息。“吴大夫,求求你,救救我的谆儿。这已经是我第二个患风疾的孩儿了,前面一个不到三岁就夭折了。难道,难道我白云中此生注定无子吗?” 白满安面色凝重,叫下人扶白云中夫妇回房休息,自己则引吴大夫去书房详谈。一场接风宴不欢而散。 白云央怔怔地看着这一切,忽然泪如雨下。 “央儿?”胡闻岫揽住长女的肩膀。“别怕,谆儿会没事的。” 白云介看着泪眼朦胧的姐姐,知道她是在思念自己早夭的儿子。 白云央嫁进马家的第二年,便生下了儿子恒哥儿。此子天资聪颖,又乖巧懂事,很得马鹤庭的喜爱,甚至一度超过了嫡出的孩子,主母便总找些吃力不讨好的差事磋磨她。 那年冬天极冷,刚进十月便已是漫天飞雪。主君述职去了州府,白云央又被主母派去巡庄查账,只留恒哥儿一人在房中。下人们贯会见风使舵,对他不闻不问。偏恒哥儿又是个省事的,害怕母亲担心,得了风寒也捂着不说,直到拖了五日,高烧晕倒在地。 白云央没有想到,一场风寒竟会要了儿子的命,走时未足六岁。马鹤庭痛失爱子,加之接连升迁,公事繁忙,与白云央日渐疏远。白云央用了好几年的时间消化这一切,直到前两年才再度获得夫君宠爱。 白云介越想越觉得奇怪,明明四个月前姐姐归家时还是笑容满面,仿佛全然走出了恒哥儿早殇之痛,还带着自己躲在屏风后面偷看陆绍铭,仿佛回到了尚未出阁的时候。怎么这次,整个人的状态就全然不同了? 白云介小声试探道:“姐姐,可是发生了什么......” 此话一出,白云央接连咳嗽了好几声,身体因剧烈的情绪波动颤抖起来。胡闻岫急忙安慰起来,“央儿,恒儿已经走了好几年了,别再想他了,啊......” “母亲,妹妹,其实我,我又失去了一个孩子......” 在母亲和妹妹惊骇的目光中,白云央断断续续、语无伦次讲述了这几个月来惨痛的遭遇。 上次归宁见到陆绍铭没几日,白云央便受主母召唤回到府中,没想到很快就确认自己怀孕了。起初她战战兢兢,连父母兄妹都不敢告诉,打算胎像稳固后再和盘托出。她深知这些年马府后宅妻妾众多,处处都要多加小心,只有平安诞下一子,才能挣得一丝立足之地。 谁知意外还是发生了,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马鹤庭新宠的兰姨娘偏要与她发生争执,主母只好各打二十大板,罚两人同跪祠堂。白云央当即汇报自己有孕,谁知兰姨娘也怀孕了,罚跪并不能免。 一个时辰后,白云央感觉腹痛难忍,晕了过去,一个不到三个月的胎儿便这样流掉了。而兰姨娘比她年轻十岁,身强力壮,并无大碍,主母也并未因此受到主君苛责。 白云央一边坐着小月子,一边眼见着别的女人肚子大了起来,万般愁绪,郁结于心,虚空甚多,所以身子直到如今也未能恢复如初。 “母亲,我做错什么了吗?我只是想有个自己的孩子,怎么就这么难......”白云央几度哽咽,几乎快要说不下去。 胡闻岫满眼痛楚,伸手抚去女儿眼角的泪痕。“我的儿,这都是你的命啊。” “母亲,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苦!”白云央声音沙哑,字字泣血。“这些年的种种经历足以让我看清,所谓夫君若即若离,后院纷争不断,子女缘分单薄,皆因我是妾室的缘故。任你昔日如何风光,一旦给人做小,便是俎上鱼肉。即便夫君略有怜惜,也永远有个主母在你上头,你的身子,你的孩儿,都由不得你做主。” “央儿,当着你妹妹的面,快别说这些了。” “不,母亲,我要说。”白云央语气恳切。“我知道陆大人此次下聘颇为奢靡,也知道这是白家几世都求不来的体面。但是,名声再好,介儿也同我一样是个妾室。上要面对高门贵女出身的正妻,下要面对其他女人生出的子女。更何况,我听主君说,陆大人近日正式收养了已故挚友的幼子。此时纳介儿进门,不知动了什么心思......” 母女俩皆是一脸震惊。白云介从未听陆绍铭提起此事,只觉得他深不可测,不敢细想。胡闻岫顿了顿,只想往好处去想,遂辩白道:“纵使此事是真,但陆家家大业大,倒也不用太过担忧介儿的处境吧......” 白云央摇摇头,“母亲好生糊涂!明知前面是个火坑,也要把介儿推下去。”她见母亲不说话,顿了顿,继续道:“听说舟弟也下聘了?他是个可怜人,为介儿苦熬多年,还清债务,又备足聘礼,可见是真心实意。既然如今已有能力养家糊口,为何不履行婚约,结为夫妻?虽不能大富大贵,也好过看人脸色啊。” 胡闻岫长叹一声,面露挣扎。这些道理她何尝不知?她也曾数次劝过夫君,不要太贪恋陆绍铭的权势。只是唯一的儿子不够争气,白满安纵然一把年纪,也得惦记着如何为儿子铺路,振兴白家。 白云央抹了几下眼泪,转向一旁泣不成声的白云介,用尽全身力气握住她的手,语气坚定而决绝。“介儿,姐姐错了,姐姐之前不该把你推向陆大人的。不过好在,一切都来得及。你看清楚,姐姐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可不能糊涂啊。” 白云介反握住姐姐的手,心如刀绞。“母亲,姐姐说得对。我的心思始终如一,宁愿与棹之过清贫日子,也不愿嫁给陆大人做他的妾室。我不会重蹈姐姐的覆辙的。” 胡闻岫看着两个女儿,良久,才点头表示肯定。“放心吧,介儿的婚事,我会好好劝劝你们父亲的。” 翌日清晨,白云介早早起身,又一次想起了柳青川。她知姐姐归宁,侄儿生病,家中事务繁多,但还是寻了个借口出门,直奔柳青川下榻的客栈。 “咚咚咚!”白云介叩响了柳青川的房门。 片刻后,门开了条缝,露出柳青川冷淡的面容。她见是白云介,当即就要关门。 “青川,等等!”白云介急忙抵住门,“瑶琪的事,你听我解释。” “不必解释了。”柳青川声音冰冷。“道不同,不相为谋,白小姐请回吧。” “青川,不是这样的。”白云介急切地想要说什么,但柳青川已经重重关上了门,任她如何敲门也不再回应。 白云介站在门外,心如刀割。她知道柳青川一时半会儿不会原谅自己,但有些话必须说清楚。 回到家中,她立即取来纸笔。既然柳青川不听,那就把阮瑶琪经历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写下来告诉她。 可当真的提笔,却又陷入困境。那些年,瑶琪的天真与美好,挣扎与绝望,一封信怎么说得清?白云介闭上眼,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第29章 心有千千结(一) 当年鸳鸯湖一别,白云介、阮瑶琪再见面时,已是五年后的春天。 秦沅沅离世后,二人开始了断断续续的书信往来。政局不稳,短短几年时间,阮仲韶几度宦海沉浮,阮瑶琪跟着家人迁徙多地,最后还是回到了家乡碧溪。安于一隅后,姐妹二人的书信更加频繁了。她们都期待着一个机会可以见到彼此,彻夜畅谈。 这些年,白云中一直未能中举。为积极承担养家之责,在继续学业同时,白云中也和族人一起从事出版营生赚钱。他有时会流连于江浙一带,与各地文人广泛交游,以求得到些值得传播的东西。 这年还未出正月,白云中就要去碧溪采风,白云介第一时间把消息分享给了好友,阮瑶琪也十分欢喜地发出了邀请。白云介嘴上说着要去阮府小住,心下却犹豫起几分。近几个月,她频生痤疮,虽然姐姐安慰她这是成为大姑娘的必经之路,但白云介还是有些自卑,连平日出门都有些别别扭扭,更别说去见阮瑶琪了。 白云介一直知道瑶琪生的有多美,书信里也曾要过几回画像,但瑶琪一会儿调侃“吾与云介孰美?”一会儿又说“吾友之美我者,私我也。”玩笑几个回合后,二人最终定下“谁能把这《洛神赋图》摹好,谁就最美。” 再见到阮瑶琪的时候,白云介愣了很久的神。她没想到,及笄之年的阮瑶琪竟出落得这般明眸善睐、修眉联娟,哪怕同为女子,也忍不住心神荡漾起来。 阮瑶琪瞧着白云介呆若木鸡的样子,便伸出右手在她面前挥了挥,调侃道:“白云介,几年不见,你怎么变得这般痴了?” 白云介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低头说道:“哪有。” 阮瑶琪主动握住白云介的手。“好久不见,云介。” “好久不见,瑶琪。” 两个女孩子握了很久很久的手,就好像要把分开的这些年补回来似的。她们一会儿忍不住笑出声,一会儿又害羞地低下头。万千思绪,尽在不言中。 “云介,你刚刚看我的眼神好生奇怪,就像咱俩第一次见面似的。” “没有没有。”白云介十分惶恐。“我只是觉得瑶琪你,美成洛神了。” “我就不该听母亲的,她非说什么有朋自远方来,不能怠慢,一大早就叫菊隐仔细为我梳头施妆。这下好了,老友真成贵客了。”阮瑶琪看着进进出出搬运东西的小丫鬟们,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你来便来吧,怎么还带这么多东西啊?” “有些是母亲和嫂嫂的绣品,还有一些是父亲的藏书。希望你家里人喜欢。” “谢谢,他们一定会喜欢的。” “那就好。” 阮瑶琪见白云介还是愣愣的,便晃悠起她的手臂,用一种娇嗔的语气说道:“云介,我家就是你家,你快放松些吧!” “嗯。” “别愣着了。我想瞧瞧你的洛神,快同我进屋去!” 阮瑶琪拉起好友的手小跑进府,只见一路姹紫嫣红、芬芳扑鼻,白云介觉得像是进入什么了桃源仙境,舒服得叫人沉醉,原有的紧张情绪也瞬间降了三分。 忽停在一精巧绣楼前,白云介抬头望见上悬一匾额,题着“鸾羽阁”三字,叹道:“好娟秀又苍劲的字!” “就知道你喜欢,这是我母亲题的。” 又见一绿色花瓣卷着春风飘过匾额,白云介痴痴地说:“我可以拜你母亲为师,请她教我习字吗?” “当然可以。”阮瑶琪笑着点头,指向墙角的一树繁花。“你来得正巧,这白梅便是为了迎你而开。” 白云介走近闻了闻,只觉得沁人心脾极了,又感觉好友在侧,不禁腼腆笑道:“我想到一首诗,倒是极衬你。” “什么?” “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 “这都什么?许久未见,你不好好学作诗,还拿这样的酸诗编排我!”阮瑶琪赌气走进鸾羽阁内。 白云介径直追了上去,“你不是最爱梅花的冰心玉骨了吗?我这是夸你呢。” 阮瑶琪斜眼笑道:“那我也要夸夸你。”她仔细看了看好友红彤彤的脸颊,吟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确实没雕饰。”白云介指了指脸,“你看我脸上生的痤疮,哪有半分清水出芙蓉的样子。” “那我再换个说法,小荷才露尖尖角。” 白云介恍然大悟,“唉呀你怎么把我的脸比成荷花池了!” 姐妹俩嬉笑着,许久未见的陌生与尴尬瞬间烟消云散。 “大姐姐那儿有些她自己配的洗面药和润面散,清爽得很,你要不要试试?” “这,太麻烦了吧。” “不麻烦。对了,你等我下,我去拿临摹的《洛神赋图》。” 白云介环顾四周,虽然槛外花团锦簇,槛内却是清雅幽静。只一张紫檀画案,一把藤编禅凳,一个黄花梨万历柜而已。既无《女则》《女诫》,亦无甜腻熏香,倒像是误入了哥哥的书房。 阮瑶琪将自己的画作和白云介的一并展开,细细看了,悻悻然道:“比下去了,还是你美。” “你不知,我练的好苦。” 秦姆师去世不久后,白云介求了父亲为自己寻找名师。白满安想着借机磨一磨女儿的性子,便叫她拜了惠泽当地有名的岑夫子为师。他的父亲曾任宫廷画师一职,作为家中长子,不仅继承衣钵,作画态度和脾气秉性也如父亲一般严谨刻板。白云介在岑夫子那里受训四年,画得好不好不甚了了,“屁股功”倒是行的扎实,临摹起名家画作来十分沉得住气。 反观阮瑶琪的洛神图,虽也摹的细致认真,但总是不由自主地加了些自己的见解。与白云介的一板一眼相比,竟弄巧成拙起来。 但白云介不想驳了好友面子,决定不去争那孰优孰劣。她咬咬下唇,说道:“我这次来,大姐姐、二姐姐都会见到吗?” “当然。就快到我生日了,她们都会来的。而且她们可期待见到你这个妹妹了呢。” 晚间,阮琳琪和阮瑢琪相继归宁家中,两个姐姐一见小妹便热烈地拥了过来,白云介不禁想起了远嫁的姐姐,已有一年没见过她了。 阮夫人孟宛君虽比胡闻岫小上几岁,但白云介反倒觉得自己母亲显年轻些,更不要说与徐、秦姆师相比了。她有些困惑,但一时间也想不出来是何原因。 孟宛君没有任何世家夫人的架子,只穿了身素白长袄,戴了些许别致金饰,却是仪态端庄又观之可亲,连眼角的细纹看起来都格外动人。 她瞧见白云介便十分喜欢,果真如弟妹秦沅沅信中所说,是个善良稳重的孩子。见三个女儿正寒暄着,走近白云介,小声说道:“好孩子,你能来找瑶琪我真是太欢喜了。这些时日只管放心住下,千万不要拘礼。” 白云介还是浅浅行了个礼:“夫人,我与瑶琪是结拜姐妹,一道玩乐也是我心中所愿。” “既是结拜姐妹,便唤我‘宛姨’吧,这样听着亲近些。” 白云介甜甜回了一句,“宛姨。” 孟宛君开心地答应了一声,又抚了抚白云介的肩。“我记着你对瑶琪舅母的好呢。” 白云介听提到秦姆师,心下一阵难受。“宛姨,是秦姆师一直在照顾我。” “沅沅临终前很是不好,这些我都知道。唉,只怪我那弟弟薄情寡恩,负了她一生。当时我们又忙着随宦金陵,留她一人在惠泽无依无靠。谢谢你,是你给了她这人世间,最后的温暖.....” 正欲哽咽时,阮瑶琪拉着两个姐姐来到白云介身边。 大姐阮琳琪生得一幅柳弱花娇的模样,一双含情目似盈盈秋水般叫人沉醉。明明笑起来极美,却偏偏眉尖微蹙,叫人瞧不出是喜是悲。 二姐阮瑢琪容貌不及姊妹精巧,却是那种秀而不媚、清而不寒、出尘脱俗的女子。只有一点,太好敛容屏气,似是有意拘着三分真情。 “这便是白妹妹吧,生得比我们瑶琪高了不少。怎么来的?几时到的?” 白云介行了个礼,“琳琪姐姐有礼。我随哥哥坐船来,今晨到的。” “妹妹闺名云介,白云介,真是极妙。可有表字?” 白云介又向二姐姐行了个礼,“瑢琪姐姐有礼。我尚且无字。” “瑶琪亦无字,及笈之年,应快些起个表字为妙。”阮瑢琪说道。 “白云介,当从云字入手,起个什么字好呢?”阮琳琪思索道。 “大姐姐,你只顾着帮云介想,怎也不帮我想想?”阮瑶琪拉着姐姐的手撒娇。 “好了好了,咱们快快入席,不然菜都凉了。”孟宛君见女孩们吵吵闹闹,忙招呼大家快些坐下。 “宛姨,我带了些母亲和嫂嫂的绣品来送给大家。”白云介拿出了几只帕子给孟宛君看。 “令堂费心了。这针脚细密的,手真是巧。好孩子,你必定像你母亲似的,女红做得极好吧?可要教教我们瑶琪。” 阮瑶琪笑了起来,“娘亲,云介和我一样,针都拿不稳呢,哪里做得了这么上乘的活计?” 白云介尴尬说道:“宛姨,云介不才,恐怕还要瑶琪多带带我呢。”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做不好女红也不妨碍你们是优秀的姑娘。”孟宛君笑道。 阮瑶琪小心搀扶母亲入座,孟宛君摆摆手,低声道:“无妨,大夫说了,无碍的。” “总是要小心些的。” 白云介一脸困惑地看向阮瑶琪,她低声解释道:“母亲已经孕五月了。” 白云介听后忙行了个礼,“宛姨,云介眼拙,这厢恭喜。” 孟宛君摸了摸肚子,“我穿的宽松,你看不出倒也是人之常情。这已经是第六个了。” 阮瑢琪站了起来,“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也有孕了。” “真的吗?”孟宛君拉着二女儿的手喜不自胜,“几月了?” “未足两月。” “你成婚不久便有孕,婿家一定高兴。” 阮琳琪脸上划过了一道尴尬的神色,虽努力压抑着,白云介仍看出她十分不是滋味。 阮瑶琪察言观色,“既有两位孕妇,那快进些滋补食物,也好叫我们安心。”一边说着,一边盛了两碗鱼汤,放在母亲和姐姐面前。 阮琳琪并没有抬眼去看母亲和妹妹,反而被一道米色薄片烤串吸引了注意力。她尝了一口,顿觉绵密,配上辣子,更是鲜香。问道:“这是何物?” “这是庄子上新引进的作物,叫洋番芋。听说十分好养,不仅产量大,而且吃起来十分饱腹。”阮瑶琪答道。 “确实不错,我带些回家,可有种子?” “无子。”阮瑶琪说出此话当即后悔。 阮琳琪的表情和声音都十分空洞,“那如何栽种?” 阮瑶琪吞咽了一下口水,“切成小块,埋入土中即可。甚至就这么随意放着,稍微湿润些,也会发芽。” 阮琳琪露出了一个释怀的笑容,“这倒也好,自给自足,无需配对。” 第30章 心有千千结(二) 春夜,鸾羽阁烛光摇曳,在雕花窗棂上投下斑驳碎影。两个少女钻进同一床缠枝莲纹锦被,咬着耳朵。 “瑶琪,你大姐姐成婚多久了?” “我刚来碧溪不久她就出嫁了,算起来四年了。” “她经常归宁吗?” “当然,我还去她府上小住过几回呢。” “离得近就是好,可以时常亲近。”回想起席间阮琳琪的落寞神情,白云介试探性问道:“我怎么觉得,琳琪姐姐看上去不大高兴。” 阮瑶琪没有回答,只是叹了一口气。 白云介继续问:“是因为没有孩子吗?” 阮瑶琪长叹了一口气,“你说,两个在双方父母眼中完美无瑕的孩子,怎么就成了前世的仇敌、现世的冤家了呢?” 阮琳琪夫君名唤邵松涛,排行第四。阮邵两家本是世交,阮仲韶年少丧父,曾寄养在邵家,与邵思源一道寒窗苦读达十年之久,是真正意义上的情同手足。父辈交好,便要亲上加亲。邵松涛与阮琳琪适龄,自然认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所以尚在襁褓之时就定了亲。 邵家前三子虽然勤勉,但资质平平,只有幼子松涛天赋极高,十一岁就考中秀才,因此邵思源对其极为宠爱。邵松涛有一好友蒋郎君,二人自幼一道上学,像父辈一样同吃同睡。邵思源起初并没有在意,谁知过了五六年,儿子愈发混沌,每日只知与好友厮混。再看蒋郎君生得面如凝脂,眼如点漆,邵思源惊觉苗头不对,立马强行切断二人往来,父子之间从此有了龃龉。 邵母认为或许儿子成婚了就能收心上进,便极其迫切地把阮琳琪娶入家中。可怜阮琳琪并不知其中原委,邵松涛又把对父母的积怨一并发泄在了无辜的妻子身上。父亲在时,邵松涛还会装一下举案齐眉。自打前年邵思源去世,兄弟分家后,更是直接与妻子形同陌路。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不能向外乱说。这些年,身边人明里暗里提醒姐姐调养身体,其实姐夫连姐姐房间都不进的。” “你怎么知道的?” “姐姐嘴上不说,但根本骗不过我的眼睛。” “那怎么办?你姐姐在婆家,一定不好过吧。” “她现在当家做主,日子倒也过得去。只是邵家其他人都是夫唱妇随的,到她这里却是形单影只。” 白云介百思不得其解,“我想不通,大姐姐如此美貌,姐夫为什么会不喜欢她呢?” “我只是心疼姐姐,她明明能配更好的男子。” “可是姐姐,喜欢姐夫吗?” “小时候喜欢过吧。但现在,可能只有怨恨了。” “没有机会和离吗?” 阮瑶琪摇了摇头,“邵家不愿,怕是很难。”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陷入对阮琳琪婚姻的遗憾中。 白云介想起了一个人,试量了半晌,嘴唇都快抿破了,但还是决定问出心中疑惑。“你喜欢章平旭吗?” 阮瑶琪没想到好友会忽然提起那个人。她眼神躲闪,轻声说道:“只见过一面,哪里谈得上喜欢或不喜欢。” “这么多年,你好像一直没提过你们第一次见面的事情......” 阮瑶琪闭上眼睛,陷入那段痛苦的回忆。 第一天到达阮府时,阮仲韶夫妇并没有安排女儿见什么人,只是马上请进房间,送上饭菜,叫她快些沐浴休息。小丫头菊隐被分在阮瑶琪身边伺候,说是伺候,其实比小姐还小上两岁,天真娇俏,一幅未经世事的模样。 孟府没有贴身丫鬟,阮瑶琪不是多事的人,也不知道怎么使唤合适,便让菊隐在外间候着。谁知夜里做了几回噩梦,也不清楚呼喊了什么。反正一叫,小丫头就第一时间冲进来握住她的手,倒叫她心安了不少。 之前舅母说要去碧溪探望生病的母亲,阮瑶琪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看见两箱财宝,心中的判断更是验证了七八分。再见到母亲虽然身子虚弱,但总体精神状态良好,马上猜到未来是要常住。 虽然自小就知道家中情况,但想到突然要与一大家人相处,人口多,是非多,不免战战兢兢起来。天刚亮,折腾了一夜的菊隐还在昏睡,阮瑶琪便自己换上了母亲准备的衣裙,在屋内晃了一圈。 这房间十分雅致清幽,孟宛君拿不准女儿喜好,便没叫人过度布置,但也恰好中了下怀。见阳光照进来,阮瑶琪推开房门,看见院中菊花开得正盛,尤其是那凤凰振羽,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怎么这么早就起了,不多休息会儿?” 阮瑶琪见一少女迎来,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曲眉丰颊,仪态万端,猜到这可能是自己的大姐姐,便先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那少女马上将她扶起,“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她轻抚了一下阮瑶琪的鬓发,柔声说:“我是你大姐姐,阮琳琪。你昨日到家,疲惫的紧,母亲怕你累着不敢叫我们来,其实弟弟妹妹都特别想早点见到你。你怎么这么早就醒了?还一个人在院子里站着?菊隐呢?这贪睡的丫头,小姐醒了还赖床呢。” 阮瑶琪惶恐了一下,定神说:“大姐姐,昨夜里菊隐为了照顾我,实在没睡好,她没偷懒。” “你饿了吧?兰隐,去帮三小姐传饭吧。”阮琳琪一边吩咐着自己贴身的丫鬟,一边扶妹妹进里屋。 “秋日了,虽出了太阳,但也不要站在风口,染上风寒就不好了。你身子虚弱,穿得单薄,快去床上歇着。今日啊,不必去向父母请安。若你想见弟弟妹妹们,我去叫他们来。若想一人清净,也不会有人来烦你,你只管养好身子便是。” “大姐姐,今是何日?” “十月十四。” “母亲,啊不,舅母呢?” 阮琳琪握了握妹妹的手,“在母亲院里呢。你若想见,我带你去,或是通传一声?” 见兰隐上了早膳,阮瑶琪说:“不着急。大姐姐可以和我一起用饭吗?” 阮琳琪并没有好奇妹妹旅途中发生的事,而是详细介绍起了阮家的人、事、物,父亲的仕途经历,母亲的脾气秉性,兄弟姊妹的性格特点,丫鬟小厮的构成,甚至还介绍了院中所种花木。 从前阮瑶琪对白云介有姐姐宠爱羡慕极了,如今看着阮琳琪为她思前想后的样子,心中的不安顿时放下了几分,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比好友还要幸福。 阮瑶琪细细听着,牢牢记着,尽量表现出无事发生的样子。但脑子里还是止不住闪回船上的片段,频频眨眼、蹙眉,嘴角也不知摆到何种位置是好。 阮琳琪知道凡事有个循序渐进,妙语只能暂时转移一些注意力。妹妹既已疲惫,还是叫她想见的舅母来更好。 一番沟通下,章大人此番前来对阮、孟两家的重要性,阮瑶琪也明白了七八分。虽然舅母说父母不愿叫她为难,哪怕闭门不见也是没事的,但她最是不愿叫人担忧的性子,心里十分明白明日宴席没有躲起来的道理。只能频频压抑着波涛汹涌的情绪。 “瑶琪,你放心,此番既已惊动官府,不日定会缉拿归案,严惩恶人。柳自青她,虽然还没有消息,但你父亲已派人出去寻了。人多力量大,总会找到的。而且你不是说她水性很好的吗?福大命大,一定没事的。” “娘亲,您不用担心我,我真没事。明日的宴席,也会好好参加的。” “瑶琪,既然回到了亲生父母家中,莫要唤我娘亲了。” 阮瑶琪心头一酸,“知道了,舅母。” 阮瑶琪自幼与舅父母居住在孟家老宅,虽不算小,但到底没有仆役萦绕,人少空旷,凡事都要亲力亲为。如今穿梭在阮府三进三院六侧院的宅子里,一时间差点迷了方向。 向父母请过安后,阮瑶琪又正式见了其他三个兄弟姊妹。二姐姐阮瑢琪和大哥哥阮笃之,分别长她三岁和两岁,下面还有一幼弟阮行之,未足三岁。二姐和大哥性子闷些,想靠近这个第一次见面的三姑娘,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二弟年纪尚小,只在阮瑶琪身边闹了一阵,就被嬷嬷接走了。 晌午,一行人抵府,阮氏夫妇亲自去迎,其余人皆在席间等待。阮瑶琪远远瞧见为首的是位穿着绯袍的中年男子,约莫四十岁,苍髯如戟、宽肩厚胸、威严肃穆、令人望而生畏,此人正是参将章乾知。一少年紧随其后,一身红色骑装异常惹眼,虽不过十二三的年纪,却是铁面剑眉、魁梧奇伟。但一说话,还是一副世家公子的乖戾娇纵模样。这正是章家季子章平旭。 众人先是向章大人行了礼,章平旭见阮瑶琪仙姿玉貌,主动打起了招呼。“我是章家季子,章平旭。敢问姑娘芳名?” “孟”,阮瑶琪紧急把刚发出口的声音咽了回去。“我叫阮瑶琪,我也排行第三。” “如此也算有缘。” “三郎三娘,自然有缘。”孟致君爽朗一笑,惹得众人一阵屏息,纷纷看向一张冷脸的章大人。 章乾知顿了一下,弓起嘴角。“章家没有女儿,若能得三姑娘这样标致的人儿进门,才是吾家之大幸!” 众人瞬间松了口气,纷纷说着金童玉女、珠联璧合之类的漂亮话。阮仲韶见气氛正好,忙请大家快些入席。 阮瑶琪却把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阮,瑶琪?日后果真要叫这个名字了吗?而坐在对面的章家三哥儿,就是自己未来的夫婿了吗? 眼前这个男孩儿,显然与林泊舟风格迥异。长到十岁,阮瑶琪还没有憧憬过未来理想夫君的模样,如今真切地瞧见,心里却并不欢喜。她虽对林泊舟那样温润缠人的男孩不感兴趣,但章平旭或许,过于粗犷了些? 又转而想起当年白云中婚礼上瞧见好友被大人们钦点鸳鸯谱的尴尬模样,如今的自己和当初的好友又有什么分别吗? 哦不,还是有分别的。这些年的同窗生活,白林二人早已互生好感,结缡只是时间问题。而自己与章平旭,甚至都不在同一个地方。凭着大人们一句话定下来的婚姻,日后真要如约履行吗? 六岁时,三人在柳家院子里约定,长大了要参加彼此的婚礼。如今就差柳自青了,可柳自青又在哪里呢? 阮瑶琪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不等宴席结束,就以更衣为借口离开了。为了让心情尽快平复下来,她越走越快,完全不知道拐到了哪个偏僻的后院里去,甚至把迷迷糊糊的菊隐也给甩下了。 第31章 心有千千结(三) “阮瑶琪!你怎么跑得这么快!” 正当阮瑶琪迷路之时,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原来章平旭竟悄悄跟了过来。 “阮瑶琪,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阮瑶琪一脸困惑地看向章平旭。 “你刚刚介绍自己的时候,最先没说自己姓阮。” 阮瑶琪还以为是何事,解答道:“母家姓孟,我之前养在舅舅身边的。” “就是孟先生吗?” 阮瑶琪点点头。 章平旭慢慢靠近眼前这个女孩,细细观赏着,就像在用双眼把玩着一个磨喝乐。 “我家中有一白玉观音像,你竟跟它有**分相似,我想你定是九天仙子下凡尘,不然怎会生得如此绝世姿容?” 阮瑶琪并不想听他夸夸其谈,冷冷回道:“倾城之色有什么特别的?又不是希世之才。请你莫要强加于我。”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说,你很漂亮,我很喜欢。父亲会为你我二人定亲,我日后也会娶你进门。” 阮瑶琪没有说话,只是给了一个“回去吧”的眼神,然后向前走着。 章平旭见她不理自己,气得一把抱住了她。阮瑶琪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坏了,拼命挣扎着。 “你干嘛!”阮瑶琪被蛮力甩飞了身子,晃出了埋在上袄里的那串玉蝶坠子。 “我话还没说完呢,你跑什么?” 阮瑶琪一阵吃痛,快速挣脱,甩过去一个巴掌。 章平旭身手敏捷,一下子就躲开了。他没说话,只是紧盯着阮瑶琪雪白修长的脖颈。“这是何物?” 尽管不是很情愿,阮瑶琪还是出于礼貌摘了下来。“请仔细着些。” 章平旭摸着留有瑶琪温热气息的玉坠子,一时有些痴了。 “白玉蝴蝶,倒是极衬你。就是这头上,怎么有块黑斑啊?” “瑕不掩瑜,岂不正好。” “这话不对,妹妹玉一般的人物,怎么能带着瑕疵这么大的坠子。而且这水头,实在不好,我叫人给妹妹换个更漂亮的。” 听到对方讥讽自己的玉坠,阮瑶琪一下急了,也顾不上闺秀礼节,直接伸手去抢。“你懂什么?还我。” 章平旭没看出阮瑶琪是真生气了,反而一边后退,一边把玉举得极高。 “过不了几年,我就是你的夫君了。提前为你换块玉,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比阮瑶琪略高半个头,人又生得魁梧,长臂一展,阮瑶琪完全望尘莫及。她蹦了几下无果后,只好去拧他的腰。 “这玉蝶对我很重要,你不要闹了!” 腰没拧上,章平旭一个躲闪,脚底一滑,竟向后栽了下去。举着玉坠子的右手,也为了保持平衡,重重戳在了地上。 阮瑶琪吓了个半死,赶紧去看他手中的玉坠子。果不其然,折断了一角翅膀。她心疼地拽在手里,四处寻着摔掉的一角碎玉。 “这玉是有多珍贵啊!你至于如此吗!”章平旭踉跄起身,右臂一阵酸痛。 阮瑶琪强忍着泪水,摸到了另一角碎玉。也不回话,只是用力拼凑着。 “我都快疼死了,你怎么还在折腾这破玉。” 章平旭强行凑了过来查看,“这碎玉太小了,怕是补不上了。我赔你个一模一样的,好吧?” “这世间哪来的一模一样的玉,你就算赔我,也不是这个了。”阮瑶琪垂眼泣道。 “那你想怎样?” 章平旭耿直莽撞,哪里懂阮瑶琪的百转千肠?而瑶琪又怎么可能将玉坠的故事和盘托出? 她暗自想,没能保管好这只玉蝶坠子,不仅对不起出资的白云介,更对不起下落不明的柳自青。自己刚来阮府,虽是众人焦点,却是人微言轻,只要有一点出格的举动,对阮家来说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把这件事情闹大,对舅父舅母、父亲母亲,甚至姊妹兄弟没有任何好处,只能息事宁人,权当没发生过。 “害三郎受伤,实属不该,我先在这里赔礼道歉。玉蝶既碎,三郎又不是有意为之,此事就当翻篇了,不必赔我。只是我有个请求,希望你能答应......” “什么?” “请三郎保守秘密,不要向任何人提及刚刚发生的事情。” 章平旭倒是守信,确实没和任何人提及此事。二人先后脚回到席间,大家也没发现有何不妥,反而越看越觉得两个孩子甚是般配。 后来章氏父子离府北上,舅父亦随其行,而舅母则扶灵南下,继续寻找柳自青。 瑶琪心想,离开惠泽不过十日,这期间发生种种,却比此前十年经历还要传奇。换了姓氏,换了居所,连身边熟悉的人都彻底换了一批。过往十年好像一场幻梦,醒来后就烟消云散了...... “瑶琪,你,想什么呢?”白云介见阮瑶琪愣在那里,许久没有动静,忍不住问道。 阮瑶琪忽然醒过神来,笑了一下。“自然是在回忆啊,第一次见面,嗯,我现在就讲给你听。” 阮瑶琪用一种极为模糊的方式,笼统地描述了事情经过。或许是出于愧疚心理,或许是想起那句“谁要是弄坏了这玉坠,我柳自青第一个不饶她!”阮瑶琪一直在逃避告诉好友玉蝶损坏的事实,自然也无法将当日与章平旭在后院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只说到章平旭看到玉蝶,便戛然而止。 白云介虽然发现了好友并没有佩戴玉坠,但猜想着阮瑶琪可能睹物思人,不想提到柳自青使二人伤心,也就没再细问。至于章平旭,白云介只觉得他庸俗粗鄙,与好友并不般配。但碍于情面,还是不说为好。 “不说这些了。我给你看样好东西吧。”阮瑶琪想快点结束这个话题,掀开被子,起身去找一个上锁的官皮箱,神神秘秘地拿出两卷精致的册子递给白云介。 “这是何书?” “你看了便知。” 雕章琢句的文字,跌宕起伏的故事,白云介不是没见过,但似这戏文般勾得人百转千回、缠绵难尽的,倒是人生头一回。她如饥似渴地读着,越嚼越觉唇齿留香。有时遇到些什么“**”、“幽媾”等叫人心惊肉跳的字眼,也会一阵七上八下。又想到朋友在侧,不好叫她发现端倪,便一边故作淡定地硬着头皮,一边不自觉地读了大半。 阮瑶琪倒也有趣,明明想借此书戏谑一下姐妹,结果自己又陷进去了,脸颊红的像只熟透的蜜桃。她拖着腮,试量了半晌,才憋出两个字。 “如何?” “有些地方雅致的叫人一知半解,有些地方直白的叫人......差点丢书。” “我是说柳郎,如何?” “软语温言。” “丽娘呢?” “至情至性。” “喜欢吗?” “嗯。” 姐妹俩相视一笑,什么从小耳濡目染的礼义廉耻、贤良淑德,纷纷抛诸脑后。 “明明喜欢,丢什么书?” 想到好友故意拿这样“大逆不道”的书来测试自己,白云介顿时不忿。“我知道了,你也做过和丽娘一样的梦吧!” 阮瑶琪听到这话,羞得直要去挠好友的腰窝。“哼,白日做梦算得了什么?不比某人,当年戏仿个穆桂英,差点就和杨宗保白日洞房了。” 白云介连连闪躲,但想到与林泊舟的种种逾矩,登时红了脸。“我与他早晚是夫妻。倒是你,明明也见了未婚夫,还读这淫词艳曲,又算什么?” 阮瑶琪一把夺过白云介手中的书,双臂叠成合拢的折扇,朱唇抿成倒悬的月牙。 “哼!我好心好意给你看样稀罕东西,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明日你便收拾东西,叫你大哥哥领走吧。” 见好友当真,白云介怕了起来。“你看我这张笨嘴,哪有这样腌臜人的?没有姐姐带我见世面,我在白家一辈子也挖不出这样的好东西来。” 她试图掰开好友双臂,从缝隙中拿出那本没读完的下卷。“好姐姐,饶了我吧。” 阮瑶琪小心护着书,“当心些,这可是我从大姐姐房里偷出来的,还要全须全尾的还回去呢。若不是为了给你看,我哪会冒这么大的风险。” “那你快赏我!速速读完了,好神不知、鬼不觉的完‘本’归‘昭’。” “就你会讲典故。”阮瑶琪松开手,“只一点,要是做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梦,与我可不相干。” “那是自然。” “我睡了。”阮瑶琪拉了拉被子,转身躺下。 白云介也记不清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只知道自己果然不争气地梦到了林泊舟...... 林泊舟没有像柳梦梅一样拿着柳枝,而是像初见时那样折了一枝绿梅。“姐姐深夜前来看我,莫非是梦?” 见白云介接过梅枝,喜出望外。“不是梦,太好了,太好了。”随即紧握住爱人的手,深情款款地说道:“姐姐,嫁了小生吧。” 白云介虽然欢喜,但还是做矜持状。“妾千金之躯,一旦付与郎矣,勿负奴心。” 二人一边山盟海誓,一边**再三,好不快活。罢了,见林泊舟也不言语,白云介问道:“林郎,何时请媒相聘?” 谁知林泊舟一反常态,一脸愠怒地质问:“已经数度幽期,玉体岂能无损?” 白云介急忙分辨,“奴家依然还是女身。” “既已受损,只能为妾。” “前夕鬼也,今日人也。伴情哥则是游魂,女儿身依旧含胎。” “什么鬼不鬼?人不人?” 正说着,忽然天昏地暗,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只见崔府君一身红衣飞来,不由分说就要抓白云介,把林泊舟吓得连连摇头,落荒而逃。 白云介不知为何被追,她绝望地闭上眼睛,拼命狂奔。又觉得肚子很痛,身子一沉,双腿之间一股股暖流缓缓落下。她害怕极了,以为自己受了什么重伤,但为了活命,根本不敢停下奔跑。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是听不到风声了,白云介才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去。谁知眼前浮现的,竟是一幅鬼魅无比的场景。 身体里源源不断涌出的红色细流,好像万千蛛丝蔓延散去。一边禁锢了崔府君手中的判官笔,让他无法在生死簿上写下“白云介”这三个字。一边裹死了林泊舟,像只红色蚕蛹般无法动弹...... “啊!”白云介被吓坏了,她大声嚷了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有人试图压住白云介四处乱踢的手脚。 “血!血!好多血!” “哪有血?” “姐姐,这里确实有血。白云介你是不是做噩梦了?这一脚可踢死我了。” 白云介瞬间醒了,但睁眼后看到的世界简直叫她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阮瑶琪一边揉着惺忪的双眼一边接连打了几个喷嚏,被子踢到了地上,枕头飞到了一边,而身下的床单,已晕染成了一汪红色的池塘。 “啊!”白云介整个身子弹了起来,“我是不是要死了!” 阮瑶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哪里就是要死了?” 阮琳琪从侍女手中接过一个长带子递给白云介,一脸温柔地说:“白妹妹和我们瑶琪一样,长成大姑娘了。” 白云介怔怔的,她看着手中的赤红布带,两边有着长长的系绳,中间塞着软软的棉花,还雅致的绣了朵白梅。 “菊隐,快给白姑娘拿套干净的衣服,再把整床被褥换洗一遍。瑶琪你别笑了,等下带你妹妹去更衣,教教她怎么用月事带。” 白云介觉得很尴尬,她不是没见过母亲和嫂嫂的长带子,似乎也隐约知道月事与婚事的关系。只是姐姐出嫁的早,母亲又一直觉得她还小,并没有主动提起。这才给了阮氏姐妹为她上“人生第一课”的机会。 “谢谢两位姐姐,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有什么?白妹妹不要嫌这带子粗糙难用就好。”阮琳琪一边说着,一边瞥到了侍女抱起被褥时,地上露出的两卷《还魂记》。 阮瑶琪见状,一个箭步把书捡了起来,赶紧叫着白云介拿上衣服随她去更衣。 “阿弥陀佛,还好姐姐没发现。来,我教你系。” 白云介慢慢褪下染了血的袴,露出了两条雪白修长的**。阮瑶琪的眼神有些躲闪,她往双腿之间指了指,“喏,穿过去,然后绕腰一圈。” 白云介理不明白带子的位置,阮瑶琪把手搭在好友纤细的腰肢上,尴尬道:“这要是让林泊舟知道了......” 不提他还好,一提这三个字,白云介立刻回忆起了那个疯狂的梦。 “你怎么红成这样?看来还真做了不三不四的梦了。” 第32章 裁春衫寻芳(一) 连着好几日的时间,白云介都觉得身上懒懒散散的。明明出门前母亲再三叮嘱,就算与阮瑶琪关系再好,到底是去人家家里做客,说话做事定要体面些。 可不知为何,身上犯懒,嘴上却勤,总是忍不住想与瑶琪斗上几句嘴,有时说过了还会恼上一阵。不多会儿又觉得没趣儿,作揖赔起不是。 孟宛君见女儿间打打闹闹,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反而更关心起白云介的生活起居来。一会儿提醒她多披件衣裳,一会儿叫人换上温热吃喝,各项待遇比阮瑶琪只多不少。 在白云介的眼中,宛姨是个心细如发且不知疲倦的女人。她极好洁净,阖府上下被她打理的纤尘不染。虽然子女众多,但各个知书达理、好学成器、文采斐然。即便是家中丫鬟小厮,也不是胸无点墨之人,甚至有些还会吟诗作对。 白云介的家人虽然也爱诗文,但白氏父子向来不在意女子的纤细敏感,白家长女随宦在外交流有限,白家婆媳相比舞文弄墨,更多精力用在了操持家务、教育幼子上。 白云介越大越孤单,越孤单越往书海里扎。除了读书上学外,对任何事都是淡淡的,以至于阮瑶琪调侃她是“假少女、真学究。” 如今来到阮府这样的世外桃源,日日与姹紫嫣红、鸟啭莺啼相伴,白家的墨香换成了阮家的花香,白云介觉得整个人都松弛轻盈了起来。而这其中最叫她难忘的一天,便是二月十二日的花朝节。 是日一早,白云介和阮瑶琪就兴致勃勃地装扮起来。二人皆换上了孟宛君新裁的石榴马面裙,配了相似的水绿对穿交。 阮瑶琪的上袄眉子是用金线绣的梅,白云介则是金线绣的竹。因今日要好好玩上一阵,都梳了娇俏的留头。先把长发分区,一多半用棉绳绑了,只戴了两三只小巧的绒花加一个红发带作为装饰。剩下的一小半随意披散着,随风飞扬,更显少女灵动。 一行人先去花神庙里排队敬了香,只见笙歌酬答,人流如织,不多逗留,便去了城外的疏香园。这园子是孟宛君祖上的产业,种有各类梅花十余种,每年冬春交替时节都能前后开上三四个月。另有杏、桃、梨、海棠等树若干,及各类野生草花不计其数。 每年花朝节,孟宛君都会带着女儿们在这里祭花、插花、簪花、种花、食花,度过美好的一天。今年有了白云介的加入,又带了梅隐、兰隐、竹隐、菊隐四个侍女,壮大到了九人。可谓是:春日迟迟,卉木萋萋,美人队队,乐意嬉嬉。 一进疏香园,白云介就看到了那棵被阮家尊为“百花之神”的白梅树。这百年老梅正值盛花期,冠如伞盖,叠云堆雪。一阵春风拂过,扬起千重雪浪,簌簌铺的满地皆白,蔚为壮观,白云介忍不住连连惊叹。 先是“赏红”,白云介随阮家女眷一起剪了五色彩笺,用红绳把彩笺结在老梅的花枝上。再是“祭红”,孟宛君叫侍女们摆上各样时令鲜果和自酿美酒作为贡品,领着大家祈求花神降福,保佑花木茂盛。 “岁次辛未,序属仲春。时和景明,百卉含英。伏惟花神,德被群芳。今值花朝吉辰,我辈齐聚,谨以清醴鲜果、芳醴馨香,恭奉于‘百花之神’座前。祈愿花神,庇佑苍生。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家宅平安,福寿绵长。虔心敬祷,祈降福祉。伏惟尚飨!” 祭祀完花神后,侍女们搬来两张小桌,又放好了笔墨纸砚。孟宛君向白云介解释道:“我们娘几个人虽少,大小也结了个白梅诗社,每年花朝节都要在这里行作诗比赛的。今年我们诚挚地邀请云介小友加入诗社。你可愿意?” 白云介自然高兴,“宛姨诚心相邀,云介愿意加入。” 孟宛君叫侍女斟上酒,“太好了。既要作诗,必要有酒,这自制的梅花酒最是助兴了。只是我和二姐陪不了你,我们啊,只配吃茶了。” 阮瑶琪笑道:“这有何妨?母亲放心,我必叫云介纵情尽兴。” “好好好。咱们先把题目出了,依我看,还照旧例作梅花诗。不过去年作的是五言律,今年变一变,作两首七言绝句可好?”孟宛君道。 阮家三女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菊隐,你说个字。” 菊隐年纪尚小,资历又浅,一时想不到别的,便随口说了个“诗”字。 “四支。很好,再说一个来吧。” 菊隐又说了个“春”字。 “那便是四支和十一真,大家有疑问吗?” “母亲,作梅花诗,十一真可用韵字不多,别难为了白妹妹。不如再加个十一尤,这样支、尤、真三韵,无论选用哪个,只要作出来两首七绝就可以了。”阮琳琪见白云介眉头紧锁的思索着,忙补充道。 “云介小友,你不必紧张。白梅诗社没那么多规矩,只是我们几个混玩的。好诗就是情之所至,任性而发。咱们不限时间,若有了,在桌子上写下来便是。若没有,先让瑶琪带你放纸鸢去,等玩够了,诗就有了。” 白云介听完颇为触动。自学诗以来,无论父兄还是林夫子给她传递的都是“诗必崇古,宗法盛唐”,因此日日把那杜工部研究百遍千遍,一作诗便想着格调规矩,提起笔来就是涂涂抹抹、删删改改,从没有一挥而就的道理。 阮瑶琪见白云介又呆住了,拉起她的手就是一阵狂奔。“我家园子里有一片草坪,特别适合放纸鸢。趁着现有一阵东风,咱们先把这凤凰纸鸢放了,过会儿再想作诗的事。” 还没等白云介反应过来,就已经跟着好友放起纸鸢,阮琳琪亦跟了上来。孟宛君和阮瑢琪因有孕,只拿了两只花篮在园子里信步漫游,想要择些新鲜干净的花卉,用来蒸制百花糕使用。 春风和煦,阳光柔暖,凤凰纸鸢很快翱翔在碧空之上。二人也早已跑得娇喘微微,香汗淋漓,也顾不上什么动静有法,直接瘫倒在地,任由芳草野花包裹着,沾染了盈盈香气。一只呆蝶以为白云介鬓间的绒花是鲜花,落了上去。阮瑶琪见状扑了上去,全然忘记了手中还有只凤凰纸鸢。 “你啊,玩起来总是这么不管不顾的。”阮琳琪见纸鸢欲飞走,急忙抢下交到了赶来的菊隐手中。 “姐姐你声音大了些,我差点儿就扑到这呆蝶了。”阮瑶琪没好气的抱怨道。 “好了好了,你看看你把白妹妹弄成什么样子。”阮琳琪向白云介伸出双手,把她扶了起来。 阮瑶琪看向好友,只见她被自己猛地生扑一下,原本梳好的留头已经四下散开,轻飘飘挂着绒花、草花、花瓣、香泥,一不小心笑了出来。随即觉得失了礼,马上帮她理了衣、顺了发。 白云介倒不在意自己是否狼狈,只是看着二人玩笑时草地压出的坑,忽然间又想到了那出《惊梦》,什么“草藉花眠”“红松翠偏”,不觉羞红了脸。 “白妹妹,还没饮酒呢,你怎么脸先红了?”阮琳琪叫兰隐随身带着酒,想着二人纸鸢放累了,就可以席地而坐行酒令了。 “啊?许是刚刚跑得太厉害了。”白云介哪敢说出刚刚自己想到了什么,只好打马虎眼。 “咱们去那梅树下边吃酒,边行飞花令吧。”阮琳琪提议,三人遂在梅花树下齐齐坐下。 “等下依照序齿大小来说,兰隐也参加吧。不必拘泥格律规矩,只要是七言诗,依次出现第一字即可。若是背不出诗或背错诗,就罚上一杯酒。”阮琳琪继续说。 阮瑶琪转了转眼珠,“今是云介第一次参加飞花令,依我看,‘云’字极妙。” 阮琳琪点了点头,“那我先来,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兰隐接道:“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阮琳琪看了一眼妹妹,“别人的云字都在上句,怎就你跑到下句上去了?” 阮瑶琪撒娇道,“若都在上句也太难为人了,下句也使得的。” 阮琳琪撇了撇嘴,“那先不罚你,白妹妹继续。” “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轮到兰隐回答,她却怎样也想不起“云”在第六字上的诗句,只好摇摇头,饮下一杯酒。 阮瑶琪说道:“兰隐姐姐,李贺都背的出,怎么李白却不记得了?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兰隐叹了口气,“这诗竟越背越倒回去了。”她担忧的看了一眼白云介,“这云在第三字上本就少,在第七字上的,怕是也不多。” 白云介只想着不要被罚酒,也顾不上多加思量,脱口而出道:“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 此句一出,阮氏姐妹顿时失色。阮瑶琪尴尬笑道:“我还以为你要背那《离思》呢。”后来觉得此句也不甚好,遂闭紧了嘴巴。 “也不知菊隐把纸鸢放到哪儿去了,去寻她吧。”听了阮琳琪的吩咐,兰隐马上会意离开。 阮琳琪严厉呵道:“阮瑶琪,我要罚你。” 只见她不紧不慢地倒了一杯酒,“你偷看我的书倒也罢了,带上白妹妹又算怎么回事?那日我留面子给你,你非但没把书还回去,反而把你妹妹教的,这淫词艳曲都信手拈来了。” 姐妹俩面面相觑,原来那日之后,总找不到机会把书还回去,只好仔细收着,每晚睡前细细咂摸一遍,以至不少经典唱段已经了熟于心,白云介才会脱口而出。 “好姐姐,我再也不敢了。你回去便把《还魂记》锁起来吧。”阮瑶琪说完,立马饮下那杯酒。 “不止这一本吧?” “还有《西厢记》。不过那本不好,张生太难缠了。我只翻了几页,就丢开了。” 阮琳琪一边吃酒一边叹气。“姑娘大了,对世间情爱有所期待,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你们尚未出阁,今日在我面前漏了怯也就罢了,他日在长辈外人面前定要小心慎言。” 第33章 裁春衫寻芳(二) “姐姐教训的极是。”阮瑶琪犹豫了一下,既然话已到这,大姐姐与白云介又是自己在这世间少数可以说上些真心话的人,不如索性把近日来的所思所想倾吐一二。 “大姐姐,我若想看男女欢好,为何不爱西厢记,只爱还魂记?这些日子读书,我想了很多。我来这世上一遭,只想爱我想爱的,做我想做的,纵情潇洒,至情至性。” 阮琳琪听得妹妹这话,不由心下一惊。她清了清嗓子,叹道:“身为女子,哪个能活得随心所欲?不过是苦苦硬撑,大不了,绝俗逃虚罢了。他日我若能甩开邵家,撂下手,定早早买座仙山遁世了。” “姐姐清清白白的女儿身,却为了所谓的家族兴旺、两姓之好,沾上了邵松涛这泼才,真是想来就叫人咬牙生恨。若是换了我,是断不能接受这样的人生的。” 想起丈夫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秘辛,再加上这场令两家难以割舍的联姻,阮琳琪心中又是一阵郁结难舒。接连咳了两声,眉尖蹙成一团,双瞳水波荡漾。眼见娇弱美人这般愁苦,白妹妹是于心不忍,亲妹妹更是愧疚万分。 阮琳琪拿帕子揾了揾眼泪,苦笑道:“今是百花生日,咱们姐几个难得相聚玩乐。何必又提那人,叫远道而来的白妹妹看了笑话。这世间夫妻,多得是像母亲父亲、妹妹妹夫那样琴瑟和鸣、绵延子嗣、安稳一生的。白妹妹,瑶琪吃多了酒,说的这些浑话,你千万莫要当真。” “大姐姐、三妹妹、白妹妹,母亲唤你们簪花呢。快跟我回去吧。”阮瑢琪在一旁偷听了姐妹对话许久,忍不住出来打断,正好给了陷入尴尬的众姐妹一个台阶。 几人两两往回走着,阮瑢琪指了指姐姐的脸颊,叫她擦干眼泪,不要被母亲发现。 白云介默默消化着刚刚发生的一切,这番事端,似乎是由自己的口不择言引起的。但究极根本,又是阮家家事,自己不便多言。她不知如何开口,犹豫再三,只好拉了拉好友衣袖,却听到好友说了声:“对不起。” 白云介愣了一下,回道:“是我一时妄言,惹得大姐姐伤心,合该我道歉才对。” “与你不相干,你别往心里去。只有一点,我说的不是浑话,我清醒得很。” 白云介没有回答,只是牵起了好友的手。 众人回到老梅树下,孟宛君正和侍女们细细整理着花材,有梅花、桃花、梨花、玉兰、海棠、迎春、连翘若干。这孟夫人拾掇鲜花极有章法,折了别有韵味的花枝拿去插瓶,择了完整漂亮的花朵回去做糕,捡了轻微破损的花瓣制作香粉,剩下的残花败叶,则用花帚扫了,挖好一个大坑,埋了起来。 “姑娘们,快来簪花!”孟宛君招呼着回来的女孩们,鬓间簪的紫玉兰更加突显了她的端庄娴雅。 众人围着花材转了一圈,四个侍女簪了迎春、连翘,阮琳琪簪了杜梨,阮瑢琪簪了碧桃,阮瑶琪簪了最爱的白梅。白云介犹豫了一下,只觉得那西府海棠最是不俗,便戴在了头上。 阮瑶琪见她簪花,吟诗道:“问君何物作花司,管领东风第一姿。” 白云介摸了摸头上的海棠,“你作的?” 阮瑶琪笑着点点头,“等下写给你看。” 二人朝桌前走去,只见方才摆了文房四宝的桌子上多了几只别致宝瓶,宝瓶高矮胖瘦不同,所配花材形态各异,叫白云介好一阵惊叹,这孟夫人真真是个妙人。 四人提笔作诗,阮瑶琪先是默写了《西府海棠》的下半联给白云介。 “还有飞琼春色在,未教君独占花时。你我快到及笄之年,不是还未取字吗?依我看,这‘飞琼’二字就十分衬你。” “怎么解?” “世人取字,或是名的延伸,或是名的补充。这飞琼本是西王母身边的侍女,你又叫瑶琪。梦中仙境,瑶草琪花,最是相宜。” 阮瑶琪微笑着接受了好友的建议,她眼中一转,在纸上写下“烟岚”二字。 “烟岚,白烟岚。”白云介仔细咂摸着这个新名字。 “烟岚云岫。山峦之间,云雾缭绕。你觉得如何?” “甚好,甚好。从此我便是白烟岚,你便是阮飞琼。” 二人笑声朗朗,引得其他三个阮家女眷侧目。孟宛君调笑道:“云介小友可是有诗了?作不出来没关系,交头接耳、借鉴他人可就不好了。” “母亲此言差矣。云介的诗极好,我抄她的还差不多。我俩啊,是给对方取了字。” “哦?说来听听。” “且先卖个关子,待我们交了卷,自然就揭晓了。” 众人专注下来,一阵思索涂抹,安静的只听得到枝头的燕语呢喃。白云介闭上眼睛,感受着群芳争艳带来的缕缕馨香。忽有一阵春风拂过,百年老梅呼啦啦下起阵阵白雪,侍女们兴奋起舞。阮瑶琪不为所动,只是任由白梅花瓣落得个满头满身满纸满地皆是。 白云介望着好友专注作诗的模样,一时有些呆了。忽又觉得灵感来了,一挥而就,全然忘了规矩为何。 再抬头时,白云介发现大家都看着她。她咬了咬嘴唇,说了句“我作好了。” 孟宛君笑道:“那便按照完成顺序,先后分享吧。” 阮瑢琪先站了出来,只见她写的是: 《咏梅限四支》 蕙苑朝空琐玉枝,遥看几树白云垂。谢家风絮吹残后,不向嫣红斗艳姿。 《咏梅限十一尤》 垂鬟含黛曲池头,疏月胧璁隐玉钩。静锁一庭香寂寂,烟笼几树影悠悠。 众人对“垂鬟含黛”“疏月胧璁”几个炼字一番欣赏夸赞,又紧接着读起孟宛君的诗。 《咏梅限四支》 如霜团扇泣班姬,出入君怀浪自悲。但使长思寒岁意,不须重赋白头诗。 《咏梅限十一尤》 怜君一种最风流,卫玉荀香是一俦。梦到江南寒雨夜,尽将幽恨上眉头。 早就听闻孟夫人才华横溢,如今拜读了她的诗,一股钦佩之情从白云介的心底油然而生。卫玠之冰清玉润,荀彧之十里留香,在体量如此之小的绝句里,仍能把典故用的这般恰到好处,既赋予了梅花魏晋名士的风度,又提升了梅香历史美学的高度,没有数十年的功底是作不成这样的好诗的。 正当白云介反复咂摸学习之时,阮琳琪拿出了她的诗作。 《咏梅限四支》 春风消息入南枝,淡霭霏霏笼素姿。瘦影不禁倾国笑,氤氲无限暗香时。 《咏梅限十一尤》 罗浮梦里最风流,月落参横万种愁。别后香魂应化蝶,年年飞向岭头游。 “罗浮梦,是何典故?”白云介问道。 阮琳琪答道:“赵师雄醉憩梅花下,白妹妹不知道吗?” 白云介摇摇头,这时阮瑶琪解释道:“云介家里都是正经读书人,哪有机会看唐传奇这种闲书呢?这典故倒也简单,不过是赵师雄在罗浮山上休息时,梦见了一个散发着梅花香气的女子,二人相谈甚欢。醒来后这女子不见踪影,赵郎君也就颇为怅惋。” 白云介细细品读,此诗写得虚虚实实、真真假假,颇有些“庄生晓梦迷蝴蝶”的意境在。又想到方才大姐姐提到要买座仙山遁世,不禁一阵伤感。从前只知道写梅坚韧高洁,却不知还有把梅花虚化为飘渺的梦境的解法。 “大姐姐诗写得这样好,我竟不好意思拿出来叫大家看了。” “藏着做什么?我们还要看你的新字呢!”阮瑢琪抢过妹妹遮掩着的诗作,展开给大家看。 《咏梅限十一尤》阮飞琼 傲骨欺霜映碧浮,数竿修竹伴清幽。年年燕子无消息,春信谁将寄陇头。 《咏梅限十一真》 仙质亭亭分外新,欹烟不语半含颦。冻云寒月如相识,雪里无春却恨春。 “飞琼,好名字。云介小友,这是你给瑶琪取的?”孟宛君问道。 白云介点点头,众人皆叹是个与阮三姑娘极为相配的好名字。 白云介向来知道好友爱梅,但花朝节所作之诗,却处处是梅花对春日的复杂情愫。她是在质疑梅花作为春信使者的身份吗?还是觉得,梅花品性高洁却孤独无依,才是人间常态? 白云介越想心下越是发凉。这些时日的朝夕相处,她只觉得瑶琪快意潇洒、开朗豁达、幽默风趣,与诗中的悲观之语没有半分关联。在来碧溪之前,白云介还想过二人四目相对之时,要不要再度提起柳自青之事。但眼见好友如此享受相聚时光,又觉得何必回忆过去伤心,便把话咽了回去。 “云介,快叫大家品品你的诗作啊。”阮瑶琪推了推还在发呆的白云介。 白云介将一直握在手中,已经有些揉烂了的诗作展开,不好意思地说:“第一次参加白梅诗社,实在紧张,我便犯了个大错。大家若要给我打个鸭蛋,罚我洒扫这园子,我也是同意的。” 阮瑶琪凑近一看,惊呼道:“你怎么写成七律了?” 众人一阵哈哈大笑,孟宛君出来安抚道:“七律又何妨?字数是一样的,还是要看诗写得好不好。” “白烟岚,我看这名字就很好。”阮瑢琪说。 “你俩不愧是自幼相识,最是了解彼此。”阮琳琪道。 只见白云介的诗作为: 《咏梅限十一真》白烟岚 小云轻煖却宜人,照水烟笼白未真。瘦影欲行高士月,暗香常误绣衣尘。 性堪冷雪原非傲,枝近暄风即是春。溪变绿阴思燕子,参天杨柳谩垂新。 孟宛君赞道:“此诗对仗精工、意蕴深长,将梅之精神与士人风骨巧妙融合,礼赞君子品格,堪称佳作。云介小友,不,烟岚小友,可愿将此诗赠我,为我所用呢?” “宛姨谬赞了。烟岚学诗不过四五年,还有很多东西要跟各位姐姐多多学习,哪里担得如此好评?请问宛姨借用我的诗,要做些什么呢?” “我自小没了娘,也没上过正经学,能够学会写诗,除了自己勤勉,也得了族中姑母、姨母悉心教导。读诗越多我越奇怪,诗歌璀璨千年,为何记载在册的女诗人只有蔡琰、左棻、谢道韫、李易安寥寥数人?而我身边现成的小姐娘子,甚至丫鬟婆子们,爱吟诗、会写诗的就有数十人。女子并非天生无才,只是男子懒得看见、不愿记录、羞于承认罢了。所以我打算编辑一本诗集,凡女子有才学者无论出身,均可入册。他日得以出版,甚至流传于世,过个千年百年,也会有人愿意看的......” 第34章 季女方及笄(一) 自二月二离开惠泽来到碧溪后,白云介日日与阮瑶琪一道读书吟诗、拆字猜枚、作画摹帖、抚琴弄筝,好不快活。 白云介拜了孟宛君为姆师,每隔一日闲了,要么请她赐教墨笔,要么与她对谈诗文。孟宛君把正在编辑的诗集拿给小友看,虽然不过几十首诗,但当诸多深宅女子的命运与忧思化作诗歌出现在眼前时,还是给白云介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转眼到了三月三上巳节,这天也是阮瑶琪的十五岁生日。既已许亲,又至成年,头等大事便是及笄礼。阮家早早筮日,生辰当天举办及笄礼便是好兆头。相关亲属悉数来到家庙观礼,甚至未婚夫婿章平旭的亲姑母章四夫人也来了。 阮家请了两位族姑出席笄礼,阮大姑母做正宾为瑶琪加笄,阮二姑母做赞礼主持仪式。阮琳琪协助阮大姑母行礼,是为赞者。白云介作为特别邀请到的好友,为笄者托盘,是为有司。 其实阮瑶琪向来对这些繁文缛节不以为意,只想着快点办完和好友游春去。阮琳琪倒是看重妹妹笄礼,早早挑好了一套钗冠、三套衣裳备下,一心期待着妹妹及笄时穿戴上。母亲身怀六甲,这接待宾客、布置场地、摆放席子的活也就全全落在了阮大姑娘身上。为了给妹妹带来一个难忘的生日,她十分尽心尽力。 一大早,菊隐就忙前忙后的烧起洗澡水来。阮瑶琪褪去纱衫,只穿了一套缟色主腰和小衣,她看着木桶里不断涌上来的热气,拉起了一旁白云介的手。 “时间不太够了,你帮帮我好吗?” 白云介愣了一下,不知道好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并不作答。 阮瑶琪指了指一边的葛巾和藻豆,“家里的丫鬟婆子们都在外面忙着布置呢,菊隐毛手毛脚的,要她伺候我,又会扑腾的满地是水,被母亲责罚。我看你是个极利索的人,之前几次沐浴,四下干干净净,一点水渍也没有的。虽然有些逾矩,但是你能不能......” 白云介明白了瑶琪的意思,一把抓起葛巾,快速说:“今是你生辰,寿星公最大了。况且咱们是异姓姐妹,帮忙洗个澡又有什么的。” 阮瑶琪褪去了身上最后的衣物,尽管浴盆中飘满了香草和花瓣,还是让白云介十分难为情,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具如洛神般完美的**。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她在心中默默背诵着《洛神赋》,不敢随意转动眼珠,不敢轻易抽动嘴角,更不敢让葛巾游到不该触碰的地方。 白云介一边仔细擦洗着好友的身子,一边浮现在眼前的,却是相应位置上不完美的自己。 我的皮肤太黑了,大腿比她粗壮,腰肢没她柔软,臂膀比她宽厚,脖子没她修长......下巴,下巴上生了许多痤疮,难看极了。嘴巴、鼻子、眼睛,她生的这般精致,像个玉人似的,连最厉害的工匠也雕刻不出她十中之一的美丽,我又有什么地方可以比得上她呢? 她在不断肯定瑶琪的同时也在不断否定着自己,一边是羡慕、喜爱、怜惜,一边是嫉妒、憎恶、厌烦,这种反复无常的情绪拉扯快要把她折磨疯了。 “你怎么了?”阮瑶琪察觉到了好友的异常。 葛巾刚好停在了腰窝上,“我在想,阮姐夫会给姐姐洗澡吗?”说完,白云介轻轻戳了一下。 “哎呀你!”阮瑶琪气急,撩起几捧水泼向白云介。“我先给你洗个澡吧!” “好姐姐!宛姨看到脏兮兮的地板,又要责罚菊隐了。” “哼!反正我知道,白妹夫肯定喜欢给你洗澡!” “你乱说什么呢!” 二人在尽量不把洗澡水溅在外面的情况下嬉笑打闹着,结果就是白云介的上衣几乎全湿了,主腰湿嗒嗒的贴在身上。 阮瑶琪看着好友的玲珑曲线,称赞道:“你真美。” 什么?白云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低下头,“哪里就......” “五官,头发,身子都很美。但最美的还是你的人品,你的文采,你的性情,以及你从来不觉得自己很美......” “姑娘,采衣采履拿来了。请快些梳妆打扮,前往东房吧。”菊隐说道。 阮瑶琪起身去拿浴巾,水滴沿着她乌黑的秀发和曼妙的身姿一点点滑下,滴答、滴答。 白云介觉得此刻的声音微妙的紧。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擦干身体,换上一套干净衣服,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然后转头看向镜台。 镜子里,阮瑶琪已经换好了一身缟色衣裙,侍女菊隐正为她精致施妆。 “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奇怪的是,她又想起了那出《惊梦》,不过这次杜丽娘不是自己,而是阮瑶琪。她看着阮瑶琪赏春、思春、春眠,柳梦梅......他怎么没有眼睛,也没有鼻子?只有一张血盆大口,不停喊着“姐姐,姐姐。”阮瑶琪被吓醒了,头也不回地向前奔跑着,生怕这怪人碰到她一缕秀发、一根指头。 “烟岚。”阮瑶琪的声音唤醒了白云介的白日噩梦,她笑得很甜,“你真好。” 侍女梅隐来到鸾羽阁,把白云介引到阮氏家庙,让她在西面台阶下站好。不一会儿,孟宛君和丈夫阮仲韶也出现了。听瑶琪说,她父亲刚辞了官,一路不眠不休疾驰而来,昨夜里才到家,就为了参加女儿的笄礼。 宾客坐好后,笄礼开始。兰隐拿来了一个沉甸甸的托盘递给白云介,金灿灿的钗冠闪耀着绚烂的春光,任何女孩儿戴上都会耀眼异常。 阮仲韶简单致辞后,阮琳琪先从房中走出,洗手就位。阮瑶琪随即出来,向观礼宾客行揖礼,跪坐于席上,让姐姐为其梳头。阮大姑母起身于东阶下洗手拭干,阮氏夫妇起身相陪,一番揖让后,再次归位。 白云介端着托盘,走向马上及笄的好友。她的内心既有期待,也有不舍。期待在终于成为大人了,长大以后,可以做很多现在不能做的事。不舍在或许一年,最迟两年,她们都要各自出嫁。自己留在惠泽,而瑶琪会随章家去到另一个地方生活,再见面可能比现在更难了。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阮大姑母吟诵着祝词,从托盘中取出发笄,跪坐着为阮瑶琪梳头插上。 阮瑶琪用一种很疑惑的眼神看向阮琳琪,她没有说话,只是象征性地为妹妹正了正发笄。 阮瑶琪气鼓鼓地回到东房,质问道:“大姐姐,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章四夫人为你特意准备的。” 阮瑶琪看到了放在一旁的秋香色暗花纱对襟短袄和碧玉色织金缎襕裙。果然,钗冠被换,礼服也不是姐姐准备的那套了。她唤来菊隐,“先前准备好的那套水红色的在哪儿?帮我拿来吧。” 阮琳琪拦住了妹妹,“瑶琪,不要任性。” 阮瑶琪气不打一处来,“我没听过女子及笄,冠服是由夫家准备的道理。” 阮琳琪叹了口气,“章四夫人是当朝诰命,我们不能得罪她。” “可是姐姐,这钗冠礼服,是你亲手为我挑选的。虽然没有章家准备的华贵,但我怎么能......” 阮琳琪拿起衣裙,“听姐姐一句劝,换上吧。” 孟宛君发现女儿半天没有从东房里出来,又看到章四夫人的脸上已经划过了一丝不耐烦的神情,猜到出了差错,马上赶来救火。 “怎么回事?”孟宛君问。 “母亲,这是笄礼开始前,章四夫人身边的孔嬷嬷送来的。她说这套冠服是章大人和舅舅一同在燕都挑选好后,请她亲自送来的贺礼。”阮琳琪答。 “我怎么从没听舅舅提起过?”阮瑶琪问出这话的同时,心下也凉了半截。是啊,为什么呢?是舅舅忘了,还是这话本来就是个说辞。 来碧溪五年了,虽然亲生父母待自己极好,但阮家人口复杂、兄姊众多,不似从前养在舅舅舅母身边,万事都以自己优先。什么话说了会生多少事端,什么事做了会添多少麻烦,阮瑶琪心里最是清楚。 父亲已经辞官了,舅父的前程还捏在未来公公手里,今日闹上一回,不给章四夫人脸面,对大家都没有好处。可是如此便辜负了大姐姐,她是这个家里第一个对自己好的人...... 孟宛君从大女儿手里接过素衣,“瑶琪,这冠服既是章家好意送来,你便穿上吧。” “就是啊妹妹,我送你的那套,你好好收着,我就心满意足了。” 阮瑶琪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穿上了这身衣服。但白云介看得到,好友的眼角划过了一滴泪。 拜谢完父母养育之恩后,阮大姑母为瑶琪去发笄、簪发钗,阮瑶琪回东房换好一件柘黄色立领织金纱长衫后,面向姑母行跪拜大礼。如此反复一轮,去发钗、加钗冠,回到东房,白云介眼看着瑶琪换上了华贵无比的茶红色孔雀花蝶云肩通袖妆花锻袍走出门外,心下暗想:“如此,便是长大成人吗?” 但作为有司,她并没有时间思考太多,就去置醴摆席了。阮大姑母一边说着醮子祝词,一边递上一杯酒。阮瑶琪把一部分洒在地上祭酒,一部分放在嘴边抿了几口。又从白云介手中接过一碗素饭,象征性地吃了一点。 “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飞琼甫。” “飞琼虽不敏,敢不夙夜祗奉。” 如此,白云介为好友取的表字过了正路,这让她十分开心。 聆听完父母的教诲后,阮瑶琪分别向在场的所有参礼者行揖礼以示感谢。章四夫人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微笑着冲阮瑶琪点了点头。但白云介看得出来,她的眼神并没有长辈对晚辈成年的祝福之情,而是一种掌控感被满足后的洋洋得意。 第35章 季女方及笄(二) 为了给妹妹留下一个难忘的生日回忆,阮琳琪特意办了曲水流觞席。 这本是上巳节的传统习俗,最早可以追溯到西周时期。大家围坐在河渠两旁,让酒杯顺流而下,取杯饮酒。阮琳琪知道妹妹最喜文雅之事,便特意叫人制了个“曲水流觞桌”,可以容纳十余人入座其中。 为首的是座泥塑的、种了绿植的假山,也是让水“活”起来的开关。侍女们不断往里加水,利用高低之差让水顺流而下,循环流淌在两侧围坐着的食客前。再把提前分装好的菜肉、茶果放置水中,随吃随取。 阮家女主人孟宛君坐在首位,左侧依次是寿星阮瑶琪、白云介、阮琳琪、阮瑢琪及其他亲眷,右侧依次是章四夫人、阮大姑母、阮二姑母和其他亲眷。 章四夫人乃章乾知胞姊,其夫君时任工部尚书期间获封诰命,与京中贵妇交往颇多。后夫君于任上离世,章四夫人得以返乡。此次受哥哥所托来碧溪参加阮瑶琪的及笄礼,一是时隔几年,掌眼下此女能否胜任章家儿媳,需不需要学些规矩收心。二是打探清楚阮家态度,早日定下两家婚期。 突然替换及笄钗冠,便是章四夫人的精心设计。好在阮瑶琪在母亲姐姐的劝诫下服了软,这第一道考验便通过了。 “这位姑娘,是哪家府上的千金?” 章四夫人看着坐在未来侄媳妇旁边的白云介,这个女孩子虽不似阮瑶琪那样模样万里挑一的出众,却也是秀而不媚、美而不娇、温文尔雅、面目可亲。只是缺少贵人调教,没见过太多世面,自然笨嘴拙舌,一副怯生生的模样。 “她是惠泽白府的二小姐,名唤云介。与瑶琪自小要好,一起长大,近日来府上作伴的。”孟宛君介绍道。 “惠泽白氏,可是按察使白崇阁家中女眷?” 白云介摇了摇头,“白大人是我父亲族兄,我家只是白氏旁支。” “那令尊在哪儿高就?” “家父乃惠泽县县学教谕。” 章四夫人挤出了一个不咸不淡的微笑。虽然此前参加白氏族中聚会,也接触过一些官宦贵妇,但真遇到诰命夫人这种级别,白云介才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份、父亲的官职是多么微不足道。 章四夫人继续与孟宛君闲聊,先后问瑶琪上了什么学、读了哪些书、精通何种技艺,孟宛君一一答复,神情满是骄傲。阮瑶琪偶尔配合性地笑上几下,但并不想与这个夫家姑母有太多的眼神接触。 “所以府上并没有为三小姐聘请塾师,教授针黹吗?” 孟宛君尴尬一笑,“寻常衣裤鞋袜的缝制,瑶琪都是会的,自给自足倒是够了。至于旁的,我家女孩儿们不在意这些。” “夫人谦逊。”章四夫人转头问阮瑶琪:“只是,眼见为实,三小姐可有绣品借我一阅?” 阮瑶琪叫菊隐把随身携带的帕子递了过去。那帕子上不过绣了一树红梅,但是绣法却叫章四夫人连连皱眉。 原来阮瑶琪向来不爱苏绣的精致细密,也懒得在惟妙惟肖上下功夫。她更想以针为笔,用不一样的方式绣出心中所想。 那手帕并非寻常素帕,而是特意晕染了些雪灰色上去,正好突出了中心的红梅。梅树遒劲有力,枝桠交错伸展。梅花不似寻常小姐绣的极尽精巧之能是,而是化繁为简,仅剩下大大小小数十个红点而已。 这种极致的线条与色彩,别说是章四夫人了,白云介第一次见时也吃了一惊。但细细看了,又觉得有种不一样的美感。 章四夫人显然视这种别具一格为洪水猛兽,她的声音中带着些许嘲弄。 “孟夫人多子多福,福泽深厚,本叫人艳羡不已。但有时人多事杂,难免会有这般、那般顾不上的。恕我直言,对后宅妇人来说,琴棋书画倒也罢了,针织女红才是最要紧的,孟夫人可不要舍本逐末啊。” 这番话说得孟宛君脸上有些挂不住,只淡淡回了句,“章夫人教训的是。” 章四夫人一个抬手,本想把帕子丢给候在一旁的菊隐,没想到一个甄酒的小丫头撞了上来,好巧不巧地把酒泼了她一身。 章四夫人当即用帕子擦了衣服上的酒渍。菊隐见小姐心爱的手帕弄脏,哪里顾得上什么礼数规矩,伸手就要去拿,却被章四夫人身边的嬷嬷狠狠推在了地上。 “哪里来的毛丫头?也敢拉扯夫人的衣裳?” 菊隐见惹怒了贵人,马上跪地求饶:“章夫人息怒,这是三姑娘最喜欢的帕子。这帕子的刺绣倒也罢了,难得的是它上面的晕染,是姑娘研究了好几个月才制成的。奴婢怕它被酒渍染脏,坏了颜色,才一时失手拉扯了您。请您恕罪。” 章四夫人举起手帕,“我且问你,这是什么?” “手帕。” “用来做什么的?” “擦东西。” “很好。那我用它擦下衣服上的脏东西,有什么问题?” “没,没有问题。” “很好。这两个丫头,各掌嘴二十吧。” 见婢女受罚,阮瑶琪气得差点起身争辩。但想到章四夫人此行便是冲着自己来的,说多错多,反而会害了菊隐。 这时阮琳琪站了起来,她向章四夫人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不紧不慢地说道。 “斟酒的小丫头不懂事,冲撞了贵人,阮府自会带她去一边领罚,赔您一件干净衣裳。至于另一个丫头菊隐,她是瑶琪身边的大丫头,素日里使唤惯了的。您罚了她,便是罚了瑶琪,不知章大人那里,我们要怎么传话呢......” 章四夫人轻蔑一笑,“孟夫人,我竟不知,你们阮家何时是已经出阁的大姑娘当家了?” 孟宛君在侍女的搀扶下起身致歉,“章夫人息怒。我这不是有孕在身吗?大姑娘怕我辛苦,就主动揽下了妹妹的及笄礼和生辰宴,费了不少心思。她年纪轻,说话做事若有不合适的地方,您多担待。至于瑶琪这丫头,今儿也及笄了。再过个一二年,便是章家媳妇了。您对她不满意,可以领走好好教教。把她教明白了,身边的小丫头就再也不会冲撞人了。” “孟夫人有孕在身,还是快些入座吧,若是站坏了我可担待不起。至于这两个小丫头怎么责罚,你们阮府看着办吧。我也懒得管。” 听到章四夫人松了口,孟宛君一颗悬到嗓子眼的心放了下来,她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两个侍女。“还不快点谢谢章夫人。” 侍女们连磕了几个响头,章四夫人烦了,并不理睬。只等她们退下了,才慢慢说道。 “孟夫人,咱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今我来府上参加三姑娘的及笄礼,并不是闲的没事来找茬的。阮家有女初长成,与我章家三郎甚是相配。舍弟的意思是明年秋日三郎过了生辰,两府的婚事便可以办起来了。不知道阮府这边有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当然没有问题。来年瑶琪满十六了,正是好年纪。” 听闻定下婚期,众女眷纷纷送上祝贺。但白云介却感觉到,好友把自己桌下放着的那只手,捏了又捏,揉了又揉。 “不过,三姑娘哪里都好,就是这女红实在有待加强。咱们两家不在一处,我作为亲家姑母,实在没有领走的道理。但既然舍弟求到了我这,我会请京中最好的塾师来到府上,亲自教姑娘刺绣、礼仪。孟夫人,可不要拒绝啊。” 阮瑶琪向母亲使了个“不要”的眼色,但孟宛君并不理会,而是非常痛快的答应了。 这一餐的后半程,阮瑶琪吃的索然无味。好容易挨到下午,送走了章四夫人这尊大佛,阮瑶琪想赶紧拉着大姐姐游春去,谁知好巧不巧,邵府偏在此时出了事。 “三姑娘,刚刚府里小厮来回,今儿主家回府后发现有样东西不见了。审了全府上下也没找到,眼下正发脾气责问夫人去哪儿了呢,还说无论如何也要赶紧把夫人请回来。” “兰隐,你去回了大姐姐。她已经给了我一个最棒的生辰了,不必再顾及我了。你们快点套车去解决府里的麻烦事吧。” 送走了大姐姐,阮瑶琪终于有机会出门了。但是母亲要陪两个姑母,二姐姐胎像不稳,跟完了及笄礼和生辰宴,已然有些疲惫,不敢轻易挪动。菊隐主动掌嘴领了罚,阮瑶琪瞧着她红彤彤的小脸,叫她好生歇着别出门了。因此欣赏上巳节的大好春光,最后只剩下了好友二人。 她们又换上了花朝节时穿的衣裳。春风柔暖,郊外草地上盛开的荠菜花宛如点点星辰,装饰着这片望不到头的绿色银河。 白云介投身其中采集荠菜,不顾满手春泥,也不顾香汗淋漓,只是轻声抱怨着:“这下午的芥菜没有早上的新鲜了,晚上还想给你这个寿星公做个荠菜煮鸡蛋吃呢。” 阮瑶琪掐了一束芥菜花别在白云介的发髻上,“这有什么?老一点的才更入味。” “还要再采些灯芯草、蒲公英,回去再加点红枣和生姜一起煮,保障把你身上的春瘟去的干干净净的。” “那敢情好!今沾了章家那瘟神,可不是要去的干干净净的!” “别这么说,日后见章夫人的机会还多着呢。”白云介一直埋头摘着蒲公英,直到摘的差不多了,才嘟哝道:“灯芯草,在水边……” “暮春者,春服既成。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女声很灵,就像春日里第一只黄莺飞出山谷,掠过水面,余音袅袅。 白云介寻着声音望去,只见阮瑶琪已经脱了鞋袜,尽情踩起水来。三月里的晚霞,像一串串散落的鎏金珠子,它流淌在飞溅起的一朵朵水花中,流淌在少女忽明忽暗的眼眸里。 “别摘那蒲公英了,快点进来踩踩水吧!” “你等等我,就差灯芯草了。”白云介小心翼翼地挽起裙子,卷起裤管,弯腰挑了几株鲜嫩漂亮的灯芯草放进竹篮里。 阮瑶琪见岸边有树垂柳,也不言语,径直去折了枝长长的柳条来,蘸了蘸清澈的溪水,就往白云介的额头和身上点。 “柳枝沾露,祓禊去灾。”阮瑶琪双手捧着柳枝,递给白云介,“你也帮我去去灾吧。” 白玉介接过柳枝,一边做着同样的动作,一边陷入了沉思。 第36章 季女方及笄(三) 柳枝,柳自青...... 自从五年前柳自青失踪后,姐妹俩不约而同地把那段过去封锁了起来,往来信件中没有提到过一次“柳自青”。 白云介觉得,终究是阮瑶琪亲历了那场悲剧,她的痛苦只会比自己多上千分万分。再见面时,曾有过一次询问当年细节的冲动,但看到好友天真烂漫的笑容时,又觉得何必如此残忍。 “怎么了?”阮瑶琪看白云介呆站了许久,忍不住问道。 白云介瞥了一眼柳枝,“没什么。” “我知道你在想谁。” 白云介的瞳孔震了一下,看向阮瑶琪。 “我相信,在某个不知道的地方,她也在想着我们。”阮瑶琪的声音很笃定,笃定到白云介一听到这样的字眼,就忍不住落下泪来。 阮瑶琪把头搭在白云介的肩上,两人沉默了好一会。 “好了,我们让这柳枝顺流而下,去到她想去的地方吧。” 阮瑶琪握着白云介的手,一起放逐了那只柳枝。 见好友仍在擦着未干的眼泪,阮瑶琪决定让气氛变得轻松一下。她用手舀了一大捧水,向白云介泼了过去。 “你干吗!”白云介一个激灵,嚷嚷道。 “帮你洗脸啊。” 白云介被这一解释气笑了,她踉跄着抹了把脸,看竹篮里全是积水,没好气地抱怨道:“洗什么脸?明明是坏我的菜!好容易采了一小篮,不领情也就算了,这一捧水浇进去,好好的春菜都被你糟蹋了!” 阮瑶琪看着白云介一脸狼狈的样子,掐腰笑作一团。 白云介把竹篮放在岸边,继续委屈道:“从前我只当你是最温柔可人的,谁知道几年不见,你竟成了混世魔王,愈发淘气的没边了。你便欺负我吧!什么荠菜煮鸡蛋,还有我为你准备的生辰贺礼,通通没有了!” 听见好友这么说,阮瑶琪主动凑到跟前撒娇。 “好烟岚,好云介,好妹妹。我错了,我知道你的心,你别当真嘛。” “知道便好!”白云介嬉笑着,一把把阮瑶琪推倒在地。 夕阳融进群山,飞鸟隐入深林。丽人的欢声笑语犹如跃进水中的石子,泛起阵阵涟漪,终将坠入水底。 暮色低垂,一轮弯月悬在半空。姐妹俩手挽着手,一边聊天,一边沿河道往家走着。 “你知道这上巳节除了少女及笄、曲水流觞、踏青游春、临水祓禊,还有什么别的习俗么?” “我们还没吃荠菜煮鸡蛋呢。” “哼,就想着吃。我看你是把小时候背的《诗经》,全丢给林夫子了。” 白云介不解地看着阮瑶琪。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白云介恍然大悟,“我竟把《溱洧》给忘了!只是如今过了千年,咱们竟不能像郑国人那样男女相会,互诉衷肠了。” “谁说不能?你看......”白云介顺着阮瑶琪手指的方向望去,不远处的桃树下,竟有一对小儿女在幽会。 白云介吓了一跳,赶紧冲阮瑶琪做了个“嘘”的手势,拉起她的手就往树林里躲。 阮瑶琪拽住好友,“没事的,我们听听看嘛。” “秦娘,你今约我出来,所为何事啊?” “甄郎,有件事,我只能找你说了。昨儿贾家一口气抬来了几十箱聘礼,满满当当摆了一院子。我从没见父亲那样欢天喜地过。如果可以,他恨不得叫贾家人当场把我领走,哪里等得到下月二十九才娶亲。” 好容易单独见上一面,就听到这样的消息,甄郎君登时傻了眼,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 “贾郎那种酒囊饭袋之徒,我是死也不会嫁的。” 听到秦娘子拒绝依照父母意愿成婚,甄郎君先是一阵欣喜,想要去握对方的手。随即回过味来,一阵捶胸顿足,唉声叹道:“可我既无万贯钱财,又无家世功名,如何与那贾家相比?” “你有一片真心。” “可这,也不能解你燃眉之急。” “你带我逃出火坑吧!” “你是说,私奔?这如何使得?” “你不敢吗?” 甄郎君忖度了一下,秦娘子一介弱女子,尚能为了婚姻自由弃名声脸面于不顾,自己身为七尺男儿,又有什么不能丢下的呢? “敢。” “那就好。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同意的。”秦娘子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二人遂开始细细商议起私奔计划来。 白云介越听越害怕,又担心被发现,不等他们聊到具体细节,就拉着阮瑶琪跑远了,二人一路无话。 回到阮府后,庆生家宴已经摆好,白云介虽是外女,也受邀与阮家众人同坐在一张圆桌上。看着好姐妹接过父母、姊妹、兄弟精心准备的一个个生辰贺礼,有法帖、良砚、旧炉、纸帐、好书,白云介开始紧张自己准备的礼物是否俗气了些。 在阮瑶琪的催促下和众人期待的目光中,白云介展开卷轴,生辰礼物正是她亲自为好友作的一幅画像。 阮瑶琪虽然拥有绝世之姿,却向来不爱别人拿她的美貌说事,因此画像极少。这一幅因为笔力不足,不过展现了八成美貌。但有赖于细致入微的观察和充满巧思的还原,另二分转为了少女的灵动活泼,更叫人惊艳不已,过目难忘。 用罢晚膳,众人散去。阮瑶琪对这个生辰贺礼喜欢极了,马上把画挂在了鸾羽阁最显眼的位置上。 白云介亲自去小厨房做了荠菜煮鸡蛋,又请侍女在院内摆好桌椅,呈上了两壶梅花酒。 阮瑶琪笑道:“我刚刚特意没有多吃晚膳,就等着你的荠菜煮鸡蛋呢。”她剥开一个鸡蛋吃了,又喝了几口汤,一脸满足地说道:“果真不错,鲜甜极了。” 二人相视一笑,吃完后便一同歪在椅子上赏月。 “你说秦娘子和甄郎君,会有情人终成眷属吗?”白云介问道。 “你觉得,他们是有情人?”阮瑶琪一脸诧异。 “难道不是么?”白云介忽然起身凑到阮瑶琪身边,压低了嗓音说:“他们在计划私奔啊。” “甄郎君对秦娘子一片痴心,这倒不假。但秦娘子对甄郎君嘛,就不一定了。” “若不喜欢,怎么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呢?” “我觉得是信任吧。” “信任也是喜欢的一种。” “说的也是。”阮瑶琪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勉强笑了一下。“你说女子这一辈子,就只有嫁作人妇、生儿育女这一条路吗?” 白云介笑道,“除非你当姑子去!” 阮瑶琪仔细琢磨了一下,“可是我尘缘未了,似乎还是想。”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有那么一段情......” 白云介咯咯笑道:“呦呦呦,真是不知羞。你啊,就等着章家的八抬大轿吧!” 阮瑶琪皱了皱眉,不知该如何向好友解释自己的复杂心境。 她无疑是讨厌章平旭的。但理智来看,讨厌的理由又没有上升到劝诫父母取消婚约的程度上。所以她只能接受父母的安排,接受章家的摆布。 她无疑是期待爱情的。但是婚姻一定会带来爱情吗?想到姐姐姐夫,她绝望地摇了摇头。但看到母亲父亲,她又充满希望地点了点头。 她不是拒绝婚姻,她只是渴望多见些男子,在一点一滴的相处中,挑选一个自己认为最合适的。而不是像现在,到了年纪,被安排给一个条件相当,但完全不了解、甚至有些讨厌的男人。 相比面对失败的婚姻,她更愿承担独身的孤独。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世人就是无法接受这样的人生选择呢? 她还等不到自己做主的那一天,就等到了章四夫人安排的女红塾师。 其实不过才自由了一个月,章家就这么安排上了。白云介随即踏上返程,临走时一直叮嘱好友,若是定下婚期,莫要忘了叫她参加婚礼,阮瑶琪笑着说你也一样。 短暂相交后,两个人又回到了属于自己的生活轨道中。 泪水识趣儿地干涸在白云介上扬的嘴角边,似是不想让她尝到回忆里的咸。 阮府那段短暂而绚烂的时光,像阮瑶琪一样,浮生若梦,戛然而止。只是那时的白云介还不明白,这些美好背后,藏着多少残缺。 烛光摇曳,墨汁几乎快要干涸在砚台里。白云介终于打起精神,万千愁绪,凝于笔尖,化作娟秀而沉静的字迹。她将那段尘封的往事细细写来,笔触克制,却字字泣血。 她不知道这封信能否平息柳青川心中愤懑,助她解开心结,但她必须一试。 写罢,窗外的天色已泛起鱼肚白。白云介揉了揉彻夜未眠的双眼,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她将一沓厚厚的信笺折好封装,吩咐婢女,务必亲自交到柳青川手中。 “瑶琪。”白云介抚摸着那幅为她绘制的的生辰小象,轻声说道:“若你听得到,那便帮帮我吧。我们已经失去了你,不能再失去彼此了。” 月华楼,柳青川倚在贵妃榻上,痴痴地看着窗外的一池春水,一夜未眠。 昨日负气离开白府的时候,她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做出了决定,带走阮瑶琪的那卷《疏香集》。 前几日回溯往事后阅读此卷,只觉得这个无缘相见的好友是个有着稀世诗才的薄命女子。及笄之年所作诗词,无名师指点,又久居深闺,却已得李易安、朱淑真真传。然自己年十五六时,虽不过一卑微妓子,却有幸穿梭于公卿名士之间学艺偷师,终不能及。 她只道她天赋异禀,仅以先人为师便得诗心。却想不通,为何一闺阁少女,双亲俱在,又不为守节,会做出如此刚烈之举? 柳青川叹了口气,无意间扫到一旁小几上的尺牍,这是刚刚白家婢女强烈请求她收下的。 厚厚的信笺像一块重重的石头,压得她喘不上气。 其实她多少猜到了些信中内容,但正因如此,更加不想阅读。仿佛只要不打开那封书信,阮瑶琪就还是回忆里那个与她一起逃学、看戏、作诗、结拜的小姐妹,而不是一个需要追忆与释怀的冰冷过往。 她恨白云介的闪烁其词,恨陆绍铭的快语直言,更恨这命运的反复无常。为何偏偏是阮瑶琪?为何这个母亲以命换命进行托举的女孩,要如此决绝地放弃自己来之不易的生命?她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既然愤怒找不到出口,便只能迁怒于那个带来噩耗的人。更何况,白云介明明有那么多时间向自己慢慢解释,却偏偏要通过他人之口这个最糟糕的方式。 柳青川闭上双眼,试图驱散脑中纷乱的思绪,可《疏香集》中那些婉转哀怨的诗句,却像鬼魅般缠绕上来。 “梦里有山堪遁世,醒来无酒可浇愁,独怜闲处最难求。” “灯蕊细,漏声单,透轻寒。萧萧瑟瑟,恻恻凄凄,落叶声干。” “一瓣红妆逐水流,不知香艳向谁收。虽然零落随风去,疑是凌波洛浦游。” 这些清冷的字眼,哪里是一个寻常待嫁少女应有的心境?明明字字句句,都透着彻骨的寒凉与无望。 阮瑶琪为何变成这个样子?到底是哪儿理解错了? 终于,柳青川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伸出手,拆开了那封书信。 第37章 尺牍解千愁 青川吾友安。 信笺展开的一刹那,柳青川的鼻尖还是酸了一下。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伴着微凉的晨曦,一字一字地读了下去。 信很长很长,白云介写得极其细致。从她十五岁那年第一次前往阮府开始,一直到阮瑶琪出嫁前一个月终止,事无巨细。她只字未提昨日龃龉,亦没有为自己辩白之意,甚至字里行间没有太多情绪。 她只是平实地讲述了那些年发生在阮瑶琪身上的故事,把一切解读权都交到了读者手上,过往种种,是福是祸,是对是错,皆由柳青川来定义。 起初读到同衾而眠、共读**、组建诗社的片段,柳青川会心一笑,想象着如果自己也能加入其中的美好画面。后面读到阮瑶琪同白云介一样挂念自己,又有些欣慰、有些遗憾。但当阮瑶琪进入待嫁倒计时,柳青川才意识到,苦难开始了。 ......女红塾师严氏,人如其姓。飞琼所作针线,动辄得咎。线迹稍欠平直,便斥其心浮气躁;配色略出新意,即训为邪道异端。飞琼素不喜针黹之事,今竟日日枯坐窗下,如芒在背。尝问母何须至此,孟夫人答:待嫁女皆然,余少时亦受此训。婿家既遣人亲授妇容女德,是为美意,汝当好生习之。 余屡致书问其近况,飞琼皆以“安好”“勿念”相复。反问汝:近日可曾勤修技艺、精进才能?答:余幼时见家严训导家兄,士人一日不学,学问即荒。因思闺秀亦同此理。诗文书画,日日习之,未尝敢怠。飞琼闻之大悦,频频勉励,殷殷如亲姊,吾遂不敢辜负。 壬申夏,飞琼曾寄余诗一首: 一瓣红妆逐水流,不知香艳向谁收。虽然零落随风去,疑是凌波洛浦游。 余览毕,笑曰:汝又犯痴耶?然其时未察,以莲瓣自喻,慨身世飘零,若逐水之萍,实乃叹息姻缘天命皆不由己也。诸般安好之语,皆为自欺...... 白云介的文字,仿佛一个冷静的史官,记录着一位天真少女如何被无声绞杀。 柳青川的视线模糊了。她原本以为,像阮瑶琪这样的官员女眷,在外受人敬重,在内有人疼爱,父母支持她的喜好,姐妹与她志趣相投,最后再找个好人家的男子成婚,一生皆是顺遂。 但她没有想到,即便是高贵的官家小姐,也逃不过被人当成货物挑选的命运。章家像一个挑剔的买家,无情地修剪着阮瑶琪身上不符合妇德标准的枝丫。甚至一边修剪,一边指摘其母教女无方,狠狠打压。 柳青川想起自己第一次被卖的时候,在人来人往的码头,被人挑来捡去。又想起第一次进太师府的时候,为了在众丫头中脱颖而出,她铆足了劲装乖讨好,才获得侍奉老太君的机会。后来回到碧桃院,她再一次成了恩客们挑选的对象。 这些年,她用了很大的力气隐藏自己、迎合他人,才获得了一点点对人生的掌控权。但如果阮瑶琪还活着,将一辈子困在章家为她建好的牢笼中,被那看似风光、实则冰冷的世家规矩死死压住,无法喘息。 原来,天下女子俱是如此,都逃不过被挑选、被定义、被摆布的命运。 想到这里,柳青川的泪水决堤了。她为自己曾轻易判定阮瑶琪“不配为姐妹”而悔恨不已。那些诗句,不是一个养尊处优少女的无病呻吟,而是一个早熟的天才在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迫走上绝路时,发出的最后悲鸣。 白云介离开碧溪后的一年里,阮家家道中落,又因子女众多,经济日渐窘迫。阮仲韶为了给女儿筹措体面的嫁妆,四处借钱被拒,不得不推迟婚期,章家为此十分不悦。孟宛君为了节省开支,殚精竭虑,甚至变卖了当年出嫁时带来的心爱首饰。更不必说自由天性被一再打压、反复磋磨的阮瑶琪了。 子女的婚姻对父母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呢?阮瑶琪觉得,如果像大姐姐一样,牺牲自己一生的幸福,是为了成全父亲报恩的美名便也罢了。可是看到父母为了让自己过上好日子甘愿忍受困苦与轻蔑,她又想不通了。为什么要为了虚无缥缈的幸福,毁掉当下的幸福呢? 阮瑶琪沉浸在对父母的心疼愧疚,和对婚姻的悲观恐惧中,日渐消瘦。终于有一天,身体不堪重负,一病不起。 ......飞琼临终之时,曾对吾许下三愿:一为完成儿时之约,出版诗集;二为嫁与心爱之人,自在逍遥;三为与汝因缘再续,相扶相持。如今感怀,此三愿非独为余,亦其本心也,故为求逍遥行此至激之法。然俗人难解,世道难容,阮家为保飞琼清誉,只道突患不起之疾,将嫁而卒矣...... 最后一页信纸,柳青川发现了几处白云介眼泪留下的痕迹。理智讲述了这么多,终于还是在最后一刻,露出了心底最深沉的思念。 柳青川颓然放下信,整个人蜷缩起来,肩膀微微颤抖着,任由泪水不断濡湿着衣衫。 从昨日负气出走到现在,整整一日一夜,柳青川水米未进。先是反复咂摸飞琼的诗文,再是反复读着烟岚的书信,时而落泪,时而愤懑,心中那股无名火,早已从对白云介的怨怼,转向了对阮瑶琪的惋惜,转向了对吃人礼教的巨大悲愤。 柳青川坐到桌前,铺纸研墨。她有太多话要问,也有太多情绪要倾吐。她几乎是以质问的语气,向白云介提出了一连串疑问。 飞琼既知夫家迂腐,何不早日力劝父母,争取退婚机会,另择他婿? 敏感之人最是多思,你是她的密友,为何没有多加关心,早点发现异样? 为什么明明知道她很痛苦,却还是无能为力? 既然婚事已成定局,为何不劝她放宽些心,以待来日,何必为此搭上性命? 若换做是你,置身此局,该当何解?要如何为自己挣出一条生路? 以上种种,与其说是质问,不如说是一个同样在命运洪流中挣扎的人,发出的痛苦疑问与迷茫。 信送出后,柳青川心中升起了一丝忐忑。她不知道白云介会如何回应这些略显尖酸的质疑。 白云介倒是坦然,对她来说,无论柳青川说什么,只要回信就是很好的开始了。 提笔解答质疑前,白云介又想起了那年上巳日遇到的那对幽会的年轻男女。故事的后续,是阮瑶琪从下人模糊的议论和旁敲侧击的询问中得来的。 三月,碧溪县发生了一起风月案。贾家状告秦家收了聘礼却交不出新娘,秦家状告甄家害了女儿要对方赔付聘礼,甄家反告秦家毁了儿子索要赔偿,三方轮番对簿公堂,打得不可开交。 原来甄郎君本与秦娘子按计划出逃,不巧半路遇上一群盗匪劫财劫色。甄郎君胆小怕事,当即丢下秦娘子跑去报官。秦娘子虽被玷污,仍渴望求生,甚至不惜与一群男子周旋。 谁知捕役救回家后,等待她的只有父母兄弟的恶语相向和更加严格的圈禁侮辱。绝望之下,秦娘子把自己和聘礼关在一起,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只有部分金银幸免于难。 如此大闹了一场,秦娘子死了,甄郎君疯了,盗匪虽奸|淫了女子,但因并未劫到多少钱财,不过关个数载又放出去了。知县驳回了甄家的请求,判秦家悉数返还贾家聘礼,贾家收到聘礼马上再娶,无事发生。 案件虽结,但民声未结。百姓只道秦娘子伤风败俗,一则违抗父命淫奔,二则苟且偷生失节,三则祸害他人丧德,最后逼得秦家走投无路,只能举家南迁,远远离开这是非之地。 那是白云介第一次感受到阮瑶琪的急切,字迹潦草,力道失控,连墨迹都洇开了好几处。像是要从信笺里跳出来,拉着自己的手说话似的。 “烟岚,秦娘子死了。我知道此事后,一夜未眠。只要睁开眼睛,就能看到绝望的火光。为什么?为什么这世上竟没一个在意秦娘子处境的,反而都觉得她是害了三家的妖妇,折了女子清誉的祸根。她只是想逃开一个火坑啊,为什么会落得这般下场?” “看来女子想要绝对的自由,势必是要搭上一切的。秦娘子为了搏一把‘生’,历经万难,却‘死’在了最亲近的人手上。‘死’一次不成,还要被开膛破肚,曝尸于大日头下,任恶犬撕咬、蚍蜉啃啮、蝇蚋蚀魂。如此肮脏而没有尊严地再‘死’一遍,实在是太不洁净了。不如早早绝了悠悠众口,反倒保全了自己......” 白云介显然懵了,年幼的她哪里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一时吓得不轻,既不敢和人说起,也不知如何回信。缓了好几天,才装成一幅老成的样子,劝阮瑶琪这只是个例,莫要为此忧思,忧思只会伤身。 白云介天真的以为,阮瑶琪只是心思细密,过于共情而已,根本不愿相信字里行间流露的种种弃世之意。如今再看,这分明是对兔死狐悲的巨大恐惧。 阮瑶琪从秦娘子身上,看到了所有不甘被命运摆布的女子可能面临的结局。无论挣扎与否,都是死路一条。她不是在忧心一个陌生人的悲剧,而是在为自己的未来而战栗。 只可惜,这些弦外之音,白云介直至阮瑶琪临终前才恍然大悟。 这些年,阮瑶琪的悲剧一点点折磨着白云介,影响着白云介。以至于时隔多年回忆此事,仍是一阵钻心之痛。她叹了口气,提笔写道: 青川吾友,见字如晤。 汝所询诸事,吾亦尝千百次扪心自问,椎心泣血,夜难安枕。岂未尝规劝?然礼教重若泰山,吾辈如蚍蜉,安能撼巨木?力争于高堂?高堂亦有苦衷,飞琼善解人意,自不愿为难。 吾思之至今,飞琼所求者,非身之自在,乃心之自主也。章家三郎不堪委身,世间不允独善其身,遂致进退无路。伊非轻生,实乃以死明志。此志非凡俗能解,亦非常理可度。悲哉!痛哉! 云介为友者,未能早察其异,助其脱离苦海,是吾之过。然其殇亦令吾悟:人活一世,当掌命于己。故吾坚拒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正为此也。 字字沉痛,句句无奈。没有辩解,只有深深的理解与共情。 柳青川读着回信,仿佛看到白云介写下这些文字时沉重的脸。那一刻,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种种误会与隔阂,终于在对阮瑶琪悲剧的感同身受中,悄然融化。她们隔着书信,完成了一次深刻的精神交流。 又经过两轮书信往来,心结渐解。白云介敏锐觉察到柳青川态度的软化,鼓起勇气,递帖子至月华楼,邀她一叙。 怕她尴尬,白云介特意选了一处开放的空间。再见面时,两人都有几分小心翼翼,盯着面前冒着热气的茶盏,像是回到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沉默良久,还是白云介先开了口,声音微哑。“青川,谢谢你还愿意见我。” 柳青川垂着眼,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低声道:“我只是,想明白更多的事。” 又是一阵沉默。这次,白云介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推到柳青川面前。 “这是?”柳青川抬眼,露出疑惑。 “打开看看。”白云介目光温和,带着一种沉静的哀伤。 柳青川解开抽绳,一枚洁白无瑕却断裂一角的玉蝶坠子,落入她的掌心。那玉蝶的额首处,也有一点天然的黑斑。 “这是,瑶琪的?”柳青川的声音瞬间哽咽。“怎么,断了?” 白云介重重地点了下头,眼眶霎时红了。“这是她临终前交给我的,让我好好保管。”她顿了顿,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轻得如同耳语。“那三天,发生了很多事。青川,你若愿意听,我......” 柳青川紧紧攥住那枚玉蝶,抬起泪眼,用力地点了点头。 第38章 枫冷乱红凋(一) 白云介至今清楚记得文正六年十月初五发生的所有事情。 那一天格外漫长,白云介不仅亲自送别了“逃婚”的林泊舟,还收到了阮瑶琪病危的消息。 其实此前已有半个月没收到好友的来信了。白云介只当婚前事多,不敢叨扰。况且二人早已说好,白云介会在五日后从惠泽出发,前往碧溪。 像往常一样,只要看到封皮上“碧溪阮氏”的字样,白云介总是第一时间打开阅读。然而这一次,信并不是阮瑶琪寄来的。 云介小友安: 上月婿家催妆礼刚至,瑶琪突患不起之疾,如今已病半月有余。药石罔效,举家心焚。汝与小女乃手帕交,知她敏感多思。对己所需,向来三缄其口。昨夜于昏沉中频频唤汝闺名,想来必有要事相见。盼汝速来,安其心神,感莫能言。 碧溪孟宛君泣笔 寥寥数语,却如惊雷般炸响在白云介早已不堪重负的心头。她眼前一黑,几乎快要站立不住。 缓了一下后,她紧紧攥着信笺,跌跌撞撞地找到白云中,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哥哥!带我去碧溪吧,现在就去!求求你。” 白云中被妹妹失魂落魄的模样吓了一跳,连忙扶住她瘫软的身体。“介儿,这是怎么了?不是说好五日后出发吗?” “等不了,一刻也等不了。”豆大的泪珠簌簌而落,白云介开始语无伦次起来。“快走吧,来不及了。宛姨来信,让我快去。瑶琪她,她病的很重。” “好端端的,怎么病了?”顾香兰闻声赶来,见白云介这般急切,忙掏出帕子为她拭泪,柔声劝道:“好妹妹,你的心思嫂子明白。可你刚淋了雨,受了惊,这头,哎呀,怎么烧的这般厉害?哪里经得起舟车劳顿?眼下天色已晚,寻船不便。你且安心歇上一夜,发发汗,明日一早,必定叫你哥哥寻一艘最快的船,送你去碧溪,好吗?” 顾香兰不由分说,示意媛娘把快要虚脱的白云介扶回房去,叮嘱她好生照顾。 一场高烧很快吞噬了白云介最后一丝理智,这一夜,噩梦接踵而至。 她梦见白云央远嫁的马车绝尘而去,梦见柳自青在翻涌的波涛中挣扎呼救,梦见林泊舟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最后,她梦见阮瑶琪,穿着一袭漂亮的红嫁衣,笑着向她挥手告别,身影渐渐淡去...... 怎么会?怎么身边珍视的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开了自己? 那接下来还有谁要离开?父亲?母亲?哥哥?嫂嫂?媛娘?她转了一圈又一圈,身边从熙熙攘攘到空无一人,孤寂极了。 “不要!不要离开我!”白云介猛地从梦魇中惊醒,喉咙干涩,冷汗淋漓。 “姑娘!您可算醒了!”守在床边的媛娘喜极而泣,连忙去摸白云介的额头。“谢天谢地,烧总算退了。” “媛娘,他们都走了,走了。甚至包括你,也走了。” 媛娘慈爱地摩挲着白云介的手,安慰道:“姑娘别怕,我不会走的。” 白云介揉了把眼睛,抹掉些许泪痕,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忙问道:“媛娘,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十月初七,卯时。” “初七......”白云介的心瞬间沉到谷底,挣扎着就要起身。“怎么睡了这么久?瑶琪,我得去碧溪。” “姑娘不可!您身子还虚着......”媛娘急忙阻拦她。 “不行。”白云介眼眶通红,用尽全力推开媛娘的手。“要是再不去,就真来不及了。” 胡闻岫闻讯赶来,见女儿心意已决,只得一边垂泪,一边吩咐下人套车备船,装好各类丸药汤剂,让白云中一路小心看护。 一路舟车劳顿,白云介强撑着病体,让自己尽量保持清醒。因为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浮想联翩,出现无数可怕画面。 这是她第二次去碧溪,距离上次已经快两年了。阮府的那几个月对白云介来说,是一段难忘的金色时光。只是没想到,这次再去,竟会物是人非。 十月初九下午,马车终于停在了阮府门前。虽然阮府上下装饰的一团喜气,白云介却只觉得萧瑟肃穆。 鸾羽阁内,药香浓郁的叫人喘不上气。 孟宛君守在女儿床边,发丝凌乱,眼神落寞,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一下子老了好几岁。听到脚步声,她茫然地抬起头,见是白云介,黯淡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光。开口说道:“云介,你来了,来了就好......” “宛姨。”白云介行了个礼,目光越过孟宛君,落在床榻之上。只一眼,泪便无声涌了上来。 形容消瘦,苍白如烟。白云介呆在那里,看了很久,都没办法把这个虚弱到只剩一缕气息的女子和从前那个灵动大方的阮瑶琪联系在一起。 “我,我来晚了。”白云介声音哽咽。“瑶琪她,还好吗?” 孟宛君慈爱地抚摸着女儿毫无血色的脸。“三天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瑶琪她,会没事的。” 孟宛君注意到白云介厚重的鼻音,关心道:“好孩子,你......” “前几日收到信时,不巧病了,所以耽搁了两天才上路。” “没事的,身子好些了吗?”孟宛君伸出手,握住白云介冰凉的手指。 “略感风寒,已经好多了。” “为了瑶琪,辛苦你了。” 白云介摇了摇头,“宛姨,瑶琪是我的姐妹,不辛苦的。” 孟宛君拉着白云介的手,继续与她寒暄。“听说你快成亲了,定了日子了吗?” 提到这事,白云介反而有些受不住。但面对长辈的关心,她无法和盘托出,只好含糊其辞。 “定了明年三月十六。” “真好,是林夫子家的公子吧。瑶琪跟我说过几回,你俩自小要好。不仅家室匹配,还有感情基础,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回想起过往的点点滴滴,再想到几天前林泊舟仓皇出逃的身影,白云介一时不知该做出何种表情,才能掩盖心中酸楚。 “云介,宛姨拜托你。”孟宛君的手不自觉地用了下力。“若是瑶琪挺过此劫,从此大好了,你帮我劝劝她吧。” 白云介露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 “知女莫若母。其实我早已猜到了七八分,她是因为不愿出阁才病的。但身为女子,哪有不嫁人的道理?我和她父亲,也是在为她好啊。” “太太,小少爷醒了。”婢女梅隐急匆匆进门。 “好。”孟宛君起身,迟疑了一下,又转身对白云介说:“罢了,这都什么时候了,瑶琪醒来才是最重要的。好孩子,拜托你多陪陪她,好吗?” 白云介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轻轻握住阮瑶琪露在被子外的手,指尖凉的让她心惊。 过了半晌,婢女菊隐怕白云介待不住,就拿来了小姐的诗筒。 “梦里有山堪遁世,醒来无酒可浇愁,独怜闲处最难求。” “怆然一夜漫凝思,恰似去年秋夜、雨窗时。” 白云介胡乱翻着,再想到宛姨说的那番话,心中愈发隐隐作痛起来。 这些年,她自觉是阮瑶琪闺中密友。虽知再好,也不能十成十知晓彼此心事。但想到对方曾有意无意地在自己面前表达对婚姻的失望态度时,还是难免自责了起来。 “也对,我怎么会想不到呢?她最爱的便是那《还魂记》,可她所嫁之人,又哪里是柳梦梅呢?”白云介叹了一口气,想到阮瑶琪还不知道自己的事,心中一阵酸楚。 白云介一直在阮瑶琪的房里守到深夜。 “菊隐......”阮瑶琪自胸中发出一丝低语。 “姑娘,姑娘醒了,太好了。”菊隐一下子冲到床前,凑到小姐面前。 阮瑶琪缓缓睁开眼睛,看到白云介也守在旁边,露出了一个幸福的微笑。“你怎么来了?” 白云介喜极而泣。“你病了,我自然要来看你。” 阮瑶琪一下子就听出了白云介浓重的鼻音,她伸手去摸好友的脸,云介配合着低下了头。“你明明也病了,哪有病人看病人的道理。” 白云介心中微颤,眼前这个有着七窍玲珑心的女子,虽然面色苍白,声音含糊,但双眼却明亮异常。 “菊隐,现下几时了?” “刚进丑时。” “你吃了药了吗?” 白云介摇摇头。 “拿点吃的来,再为白小姐煎副治风寒的药吧。” “我这就去准备。” “等下。”阮瑶琪叫住婢女,“低声些,别吵醒母亲。她奶小弟辛苦,明一早再回,也不迟的。” 即便刚从病魔缠绕的地狱中探出一只手,也要向人间释放最大的温暖。白云介不禁思忖,上天好生狠心,为何要叫好友受尽这般苦楚? “咳,咳。”阮瑶琪忍不住咳了两声,把白云介拉回了现实。 “你来,躺下来,帮我暖暖。” 白云介本想着自己没好全,不敢离阮瑶琪太近,却被她一把拉进了被子里。 “我们有多久没有同衾而眠了?” 这被子冷的如同冰窖一般。 “一年多了。”白云介僵直地望着床帷,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她很害怕,自己会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 阮瑶琪倒也懂得,只是侧卧在旁,用手玩着云介几根散落的鬓发。 “你几时来的碧溪?” “昨日戌时。” “那我并没有让你等太久。是母亲叫你来的吗?” “嗯。你在梦中唤我了。” “真的吗?那林泊舟岂不是要喝我的醋!” 白云介蹙着眉,笑得十分勉强,幸有菊隐进门打断。 “姑娘。粥好了,药也好了,快起来吃些吧。” 白云介起身为阮瑶琪挪出了位置,又在她腰后垫好了枕头。“我来喂吧。” “白小姐,这种事怎好让您亲自来。” 白云介坚持接过托盘,吹了吹冒着热气的白粥,递到阮瑶琪嘴边。 “我是几世修来的福气,能得你们争着侍奉。” 阮瑶琪眼珠一转,看向菊隐。“母亲没被吵醒吧?” “姑娘,您放心,没惊动任何人。” “如此甚好。你下去歇着吧,我有云介就行。” 菊隐咬了咬嘴唇,还是听了小姐的吩咐。 阮瑶琪试探性地端了下碗,发现双手没有力气后,只能作罢。如此喂着吃了几口,又勉强喝了药,竟有些不受用,歪斜着身子躺在那里。 “我没力气,你吃了果子,喝了药,快和我一起睡下。”阮瑶琪又咳了几声,却停不下对好友的关心。 已至寅时,白云介早已困得眼皮打架。再加上风寒没有好全,双眼哭得肿胀,脸颊染着红晕,整个人像一颗熟透了的苹果。 白云介听了好友的话,脱了外衣,露出胭脂色的主腰和袴,钻进被子里。与一身缟素的阮瑶琪相比,烈的像火。 如此一红一白,正应了二人的命运。 第39章 枫冷乱红凋(二) 清晨的阳光洒在窗棂上,让鸾羽阁开出了一朵朵漂亮的海棠花。 白云介迷迷糊糊睁开双眼,发现阮瑶琪早已斜卧在长椅上看书了。 她穿一件旧日里的玉色长袄,并未洁面,只是将散开的长发随意挽起,眼睫如蝶翼般载着光。与昨日病床上的苍白无力相比,明显精神了许多,两颊、唇间也有了几丝血色。 小时候,白云介觉得阮瑶琪就像她手中那只牙雕的磨喝乐,似美玉一般精致易碎。后来大了,眼见她愈发出落成绝世之姿,玉骨冰肌,秀眉明目,端鼻媚靥。若是恃色而骄,便也罢了,偏她最喜贫士之常,安于布衣荆钗,更显倾城国色。 如今是个多病西施,竟叫白云介有些看痴了。 阮瑶琪见好友醒了,便唤了贪睡的菊隐来为二人梳洗。闹出动静,也惊动了孟宛君。 一进鸾羽阁,见婢女正为女儿梳妆,孟宛君有些哽咽。“可大好了?菊隐,怎么小姐醒了,也不赶快回一声。” “母亲,昨夜里便没事了。您奶着小弟,繁忙觉少,是我不让菊隐回的,您别怪她。” 孟宛君看向菊隐,“小姐吃东西了没有?” “回夫人,夜里吃了粥,也吃了药。” “嗯,是有了些血色。”孟宛君摸了摸女儿的脸,“现下想吃点什么?” “清粥小菜就可以了。” 孟宛君唤人吩咐下去,又去握了握白云介的手。“云介,我就知道你来了,瑶琪一定会好。” “宛姨,是瑶琪自己坚韧。” “母亲,父亲什么时候回来?”阮瑶琪问。 “快了,晚间就到了。” 用罢早膳,又请了大夫来看。只说从此便好了,慢慢将养着就是。 阮瑶琪虽然举体轻便,神气清爽,但因久病无力,也只能在菊隐的搀扶下,在院子里略站站。秋日里,西风烈烈,天气萧瑟,花圃中只有几朵残菊留住了最后的好颜色。 “也不知能不能看到今年的白梅。” 白云介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阮瑶琪惨淡一笑,没有回答。忽而,一行大雁向南飞去,她轻叹了口气,吟起诗来。 “我无辽阳梦,何事飞苍茫。所有一缄书,欲致瑶台傍。寄之西王母,赐吾金玉浆。一吸生琼羽,与尔共翱翔。” 白云介昨夜曾在诗筒中翻过此篇,感叹阮瑶琪不过比自己大上几个月,却能作出如此遐思旷想之句,暗自钦佩。 但又觉得她自当乘风归去,直上瀛洲,做个仙子。想起昨日宛姨说她不愿出嫁,理想与现实割裂至此,叫人心痛。 “在想什么?”阮瑶琪见白云介没有答话,顿了一下,又继续问,“你和林泊舟,还好吗?” 白云介瞳孔震了一下,“叫你看出来了?” “从昨起你的眉间就一直蹙着。我最知道你了,平日里像个闷葫芦,让人瞧不出个喜怒哀乐。但只要一提林泊舟,什么事都写在脸上。”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 “这又怎么说?” “进屋说吧。” 白云介细细讲了那日的经过,惹得阮瑶琪一阵感慨,“世事怎会如此。” 沉默良久,阮瑶琪问道:“你如今有何打算?” “我愿意等他。”白云介回答得很干脆。 “万一他家被降罪,你父母不愿你嫁过去受苦,叫你改嫁他人,也愿抗争吗?” 白云介思索了一下,“此生,我非他不嫁。” “还记得小时候,咱们一起读《杨家府演义》吗?佘太君、穆桂英、杨宣娘,驰骋沙场,好不畅快。后来大了,莫说纵横于天地间了,寄情山水都成惘然,只能终日困在这闺阁里,等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知道吗?我一直很羡慕你,起码你是真的喜欢你的夫君,期待与他一起生活。而我......你还记得《还魂记》吗?清远道人说:‘梦中之情,何必非真?’我想,‘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或许梦中那个柳生才是心之所向。” 阮瑶琪缓缓说了一大段,叫白云介听得愈发凄凉,连连摇头。 “飞琼,我知你心中所愿,有一人知你、懂你。但你未曾真正了解过章三郎,何必如此悲观?” 阮瑶琪没有回答,而是摸出了颈上所戴之物,一枚纤巧细腻的白玉蝴蝶坠子。 白云介脸上划过了一丝惊异之色,并不做声。 “还记得咱们的信物吗?” “永世不忘。”白云介摸出自己随身佩戴的玉蜂,额头处亦有黑斑。 “那套《杨家府演义》呢?” “我收在楠木盒子里,和千千一起,设了个‘友情冢’,葬在了咱们当初义结金兰的山桃树下。” 阮瑶琪小心翼翼地摘下玉蝶,递给云介。“烟岚,对不起。今日起,要劳烦你收着了。” 白云介仔细端详着玉蝶,额头处有块黑斑,但一角翅膀却已折断,强行用金子镶了起来。“这是为何?” “你不是想知道为何我如此不愿嫁给章平旭吗?这玉蝶,便是我们在争执中不小心摔坏的。你,不会怪我吧?” 白云介拼命摇了摇头。 原来阮瑶琪第一次见到章平旭时,就知道与他性格并不相投。加之刚从惠泽返家,初来乍到就弄出这么大动静,虽然不悦,却没跟任何人提起。只是好好修缮了玉坠,仔细收了起来。 “我不是刻意隐瞒的,对不起......” 知道事实真相后,白云介心里颇感不畅。一是感叹好姐妹太过认真,虽是自己为大家购买的珍贵信物,但其实不小心损坏了,也并不是什么大事。 二是这章三郎确实过分,仅一面之缘,性子却如此焦躁,难怪让未婚妻子厌恶。 三是阮瑶琪此前信中提过,曾在花园的竹林外发现了半支断掉的玉簪,她猜到这是母亲发现不详,故意扔掉的章家之礼。 还未结缡,这一桩桩、一件件就已经在阮瑶琪心中扎了针。她心性如此之高,与章平旭又不像自己似的,和林泊舟青梅竹马,经历种种。 既然二人婚前没有任何了解,又怎么能靠着父母、媒人的一家之言,建立信任,托付终身呢?她渴望的至情至性,章平旭真的能给吗?若是给不了,她又当如何呢? 但是,书香世家,最重孝道。阮瑶琪的父母那么爱她,断不会为她择个腐儒之辈,为何要杞人忧天,辜负父母之恩呢? 白云介心中一团乱麻,她咬了咬嘴唇,还是决定把这些话憋了回去。 阮瑶琪看她只是静静听着,索性将这些时日以来所知所感,所思所想,一并倒个干净。反正这些话若是今日不说,往后也再没机会说了。 “别看我们的父亲、母亲,婚前未曾相处,最后也能举案齐眉、相知相守,但这终究只是少数。我大姐姐出嫁多年无子,每每归家便迟迟不愿回去,大姐夫置若罔闻、熟视无睹。虽她嘴上不说,但我心里清楚,她这辈子都不可能过上正常的夫妻生活了。我虽敬爱舅舅,但他最后与舅母劳燕分飞,落得那般结局,也让我难以释怀。烟岚,我不可能看不到的......” 阮瑶琪一边说一边咳,白云介几度催促,终于把她扶到了床上。 “飞琼,你想得太多,也说得太多了。病还没好,快歇会吧。”白云介帮好友盖好被子,只见她转过头去,眼角分明有一滴泪。 傍晚,阮仲韶一进家门就风尘仆仆地来到了鸾羽阁。此时阮瑶琪正用晚膳,虽还是只吃几口,但状态尚可。 阮仲韶见女儿恢复了,十分欢喜。心里的纠结不忍也消了大半,没太多铺垫,开门见山。 “为父求过章家延期了,他们只道不起之疾,冲喜最是良方。瑶琪,我看你如今也大好了,或许他们说的不无道理。” 阮瑶琪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用着晚膳。阮仲韶想要摸一摸女儿,犹豫了一下,还是收回了手。 “既然已经许诺章家,那你就要快快好起来。这几天,好好服药,好好用膳,咱们做个漂漂亮亮的新娘子。别误了良辰吉日。” 阮瑶琪点点头,并没有看父亲,只是低声说了句,“女儿知道了。” 阮仲韶离开后,阮瑶琪又让菊隐请母亲务必带着小弟来看看她。虽然主仆都觉得此举甚怪,但孟宛君还是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婴孩来到了鸾羽阁。 孩子吵闹,只坐了一会儿就有些受不住。孟宛君看女儿没有说什么,认为她已经接受了夫家的催妆,只说早点休息,养好身体。阮瑶琪再觉难舍难分,也只能作罢。 最后,阮瑶琪再次把白云介请到自己床前。 她斜着身子,柔弱无骨,叫人垂怜。咳了两声后,温柔地看向云介,“你我相识十年,好了十年,是我最亲近、最信赖的人。所以,有些话我想仔细说与你听。” “好端端的,这么郑重。”白云介想到她自苏醒后,一直说些奇奇怪怪的话,一种不好的思绪涌上心头。 阮瑶琪笑了一下,牵起云介的手。“还有六天,我就要嫁人了。到了婆家,像现在这样同吃同睡、见面说话的机会,就没有了。” 听到嫁人这话,白云介长舒了一口气,放下了心。 “怎么就没有机会?你答应我,我参加了你的婚礼,你也得参加我的。” “好好好。”阮瑶琪笑着说。 “那我送你一句祝福可好?” “你说。” “人生而有情,愿你与所爱之人一生一世,至情至性。” “你说我能等到林泊舟吗?” 阮瑶琪点点头,“你那么好,肯定会等到把你视若珍宝的人。” “怎么算视若珍宝?捧在手心里吗?” “敬你,懂你。最重要的是,你还是你。” 白云介暗自想,或许在阮瑶琪心中,章平旭是达不到这样的标准的。 “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的梦想吗?每个人都要出一本自己的诗集。” “当然记得,只是我现在写得还不够好。” “那就要继续写。”阮瑶琪握住好友的手,“还记得我母亲在做的那个女诗人的集子吗?但我瞧着,还是范围小了些,内容薄了些。日后要是能收集到更多人、更多诗就好了。” “咱们一起努力,到时候找人刊刻出来。” 二人相视一笑。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会经常想起她。” 白云介想到出诗集的梦想是三个人一同提出来的,忽然脸色一沉。“我也是,真想知道她的诗长什么样。” “我记得她说过自己水性很好的。当年沉船后,不是什么都没找到吗?没找到,就还有希望。” 白云介掏出阮瑶琪塞给自己的玉坠,把她的玉蝶和自己的玉蜂放在了一起。“希望她还戴着那只玉蝉。” 阮瑶琪紧紧握住了白云介的手,“如果可以,希望你能找到我们的朋友,柳自青。” 第40章 枫冷乱红凋(三) “啊!快来人啊!姑娘!姑娘!”菊隐大声叫了出来。 又是清晨,阳光没有洒在阮瑶琪蝶翼般的眼睫上,而是穿过了她垂下来的指缝间。她精致弄妆,一点眉间俏,两柳细如烟,三分凝脂白,一抹樱桃红。换掉素日里常穿的布衣,一身绯红的嫁衣让她更显千娇百媚,如同一朵盛开的牡丹花。 然而,刹那芳华。无需一朝风雨,只要轻轻一触,就落得个满地残红。 “这,怎么会!怎么会这样!瑶琪!瑶琪!”孟宛君冲过去抱住女儿,阮家上下,无不震惊,纷纷涌入平日里人少清净的鸾羽阁。 “大夫!快去请大夫!”阮仲韶失声奔走着,一缕银发从凌乱的发髻中垂落。 “母...亲...” 一片嘈杂中,孟宛君似乎听到了什么,怒斥着叫人都出去。她把女儿枕在自己的臂弯间,紧盯着她的每一分变化。 “父...亲...” 阮仲韶踉跄蹲到女儿跟前,银发贴在她鲜红的嫁衣上,用力听着。 阮瑶琪缓缓睁开眼睛,澄澈如星。她抬起手臂,试图抚摸母亲的脸颊。几滴玉珠从腕间滑落,给衣袖镶上了一抹最美的红边。 “好...好...” 须臾间,手臂垂落在阮仲韶洁白的直裰上,晕开了一朵小小的红梅。 她在点点金辉中,化为乌有。 “瑶琪!瑶琪!瑶琪!” 阮仲韶发疯了似的大叫着,退到门外的阮府诸人无不屏气凝神,不敢放肆。 见小厮领着大夫立于门口,孟宛君低语道:“罢了,回吧。有劳先生不要和任何人提起此事。” 大喜之日,却生大悲之事,叫人扼腕。夫妇俩无法接受女儿的离开,迟迟不肯挂白。 阮仲韶一想到前一夜还在让女儿努力自持,就捶胸顿足。孟宛君则日夜守在女儿身边,不让任何人近身。 整个阮府上下统一口径,三小姐是久病不愈,绝口不提暴毙之事。 白云介从没想过,短短几日之间,竟接连送走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如果能早点发现阮瑶琪的异样,理解她、开导她、陪伴她、守护她,是不是她就不会绝望离世了? 如果父亲的官职高过赵大人,是不是就能第一时间帮林家洗清冤屈,林泊舟就不会远走他乡了? 白云介想不通,为什么老天爷要收走她所有的童年密友?一个落水失踪的柳自青不够吗?为什么还要加一个突然自裁的阮瑶琪?还有林泊舟,也抛下了自己。 一定是自己不详,这才克走了他们。 白云介终日躺在客房里昏昏沉沉,这次来碧溪仓促,衣服也未多带几件。天气骤冷,风寒未愈,加上忧思过度,她又一次病倒了。 一日菊隐来送吃食汤药,看白云介未进多少水米,好言相劝。 “白小姐,我家太太说了,您与姑娘是金兰之交,遭此横祸,想必也是伤心至极。您且放心住下,不必多思。” 菊隐推了推眼前的清粥,“您多少吃一点吧。” 白云介拿起汤匙,勉强吃了一口。忽然想到了什么,问菊隐。 “那晚我走后,瑶琪有说过什么吗?” 菊隐想了一下,“有。姑娘问我,今是十月初几了?我说是十月初十。” “然后呢?” “姑娘叹了一口气,说:‘还有六天就要成亲了,人人都道我好了,连大夫来看也说没事了。但我这病,哪里能算是有起色呢?章家催得这么急,可一切又都如此来不及。’” 白云介心中一沉,“瑶琪为何会有这般感慨?” 菊隐忍不住落泪,“您有所不知,自老爷辞官以来,府上经营困难。姑娘的妆奁是老爷四下借钱筹措的,直至她去世前一日还没有准备好。许是章家听说了什么,怕老爷借爱女生病为由悔婚,亦或是章公子想早点见到姑娘,总之就是不肯更改婚期。我家姑娘就是太过心善了,什么事情都想自己扛,才把自己逼到这般走投无路的境地......” 听到这话,白云介更感懊悔。 “我与她相识十年,终究是我这个朋友不称职。” “白小姐,您切莫妄自菲薄。这些年我在姑娘身边最是清楚,只要您的信一送到,姑娘就喜笑颜开的。其实刚来阮府的时候,姑娘每天都是战战兢兢、万事小心。虽说这世上没有比老爷太太更好的人了,但毕竟不是自小养在身边的孩子,家里兄弟姊妹又多,难免有关照不到的地方。我想,您的书信,是给姑娘带来过些许宽慰的。” “那又有何用,她有轻生之念,我却浑然不知。如果我早点发现,唉!” “白小姐,就快头七了,老爷请了大师做法事。届时在外的姑娘、爷们都会回来,您和他们一起,送姑娘最后一程吧。” “那是自然。”白云介点点头,“菊隐,能把你家姑娘的诗文都拿来给我看看吗?我想手抄一份,留个念想。” 菊隐不仅拿来了阮瑶琪的全部诗文,还一并整理了这些年来积攒下来的花种。 “姑娘素爱花,鸾羽阁无论寒来暑往,总有鲜花盛开。这些年姑娘种过的花已有数十种,惠泽离碧溪百里有余,移植花木不易。但种子一旦发芽,便是生生世世无穷尽也。我想把这些花种交给您,他日开了花,您就当是又见到了姑娘。” 白云介接过菊隐递来的木盒子,只见里面有紫茉莉、蜀葵、锦葵、蝴蝶花、秋海棠、剪春罗等十余种草花。 “谢谢你,来年春天我会种上的,这样也不辜负瑶琪爱了一回。” 转眼就是头七,阮瑶琪的两个姐姐和两个兄弟都从外面回来了。离开时还是待嫁的姐妹,回来后却只能见到一副棺椁,无不肝肠寸断,血泪成枯。 其中最为伤心的就是阮瑶琪的大姐姐阮琳琪。白云介知她婚姻不幸,已是一具空壳,如今最懂她的妹妹又一朝离去,更是形同槁木。 她一把扑倒在阮瑶琪身边,颤颤巍巍地想要去摸妹妹的脸。 “上月一别,你还说再见到时,就不穿一身旧衣了。如今换上这嫁衣,怎么就成了最后一面了。” 已经离世七天了,一身红嫁衣的阮瑶琪还是姿容胜雪,宛若玉人,与生前没有分别。 阮琳琪扶起妹妹的左手,那一道黑褐的伤疤已经被孟宛君用朱笔描了一枝红梅。 几滴眼泪滑落后,她好像马上懂了,随即是一句声嘶力竭的呼喊。 “三妹妹,你这是何苦啊!为了不去那魔窟,便决绝至此吗?” 这句话,把所有人的心都撕成了两半,无不连连呜咽。其中阮仲韶最是崩溃,他发出一声低吼,“莫要再说了!” 阮琳琪忽然有些疯魔地冲到父亲面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还不是因为父亲!害了我一个还不够吗!何苦还要再害瑶琪。” “我没有要害你们,我想你们好......” 阮琳琪发出几声诡异的笑,一边后退着,一边用双手抚摸自己的脸。“父亲,您快看看我,我好吗?哪里好了?” 阮仲韶并没有看向女儿,只是低语。“我没想过邵家四郎竟是这样......” 听父亲提起自己那不成器的丈夫,豆大的泪珠从阮琳琪的指缝间涌出。她胡乱抹了一把,又指向阮瑶琪。“三妹妹是何等标致人物,您真觉得章平旭配得上她吗?” “我们都知道瑶琪的婚事是怎么来的,现在何苦要说这些!” 阮仲韶抚着棺木,“你妹妹一死,给章家带来了多少麻烦。人家非但没有怪罪,还特意加急派人送来这上等美棺。他们已经很好了。” 阮琳琪无奈地摇摇头。“父亲,您还真是......”当即吐了鲜血,晕了过去。 这一来把众人吓得不轻,阮仲韶又是一番捶胸顿足,孟宛君连连呼喊大夫。 慌乱之中,只见一个身着简朴僧袍、手拿木质念珠的男子不请自来,口中默念佛经。 “你是何人?”阮家二小姐阮瑢琪问道。 “阿弥陀佛。”僧人双手合十,“不甚了了,空空如也。贫僧佛号了空。” 阮瑢琪见此人约莫二十多岁,远看身形颀长,尚算俊朗,近看却是眉稀如草,憨唇垂眼。加之一副放荡不羁的模样,没半点僧人的庄重。 “既是僧人,为何蓄发?” “吾乃圆融祖师外室弟子,因此带发修行。” 阮仲韶似是听到了什么,“季女的法事,请的是一空大师。” 那僧人笑了一下,露出一左一右两个梨涡。“一空大师是我师兄,他在后面。” “阿弥陀佛。”阮仲韶踉跄起身,行了个合十礼。“既是同门,也请了师帮忙看看。家门不幸,缘何至此?” 了空法师先是走近了瘫在地上的阮琳琪,“此女暂且无事,需细细调养,万万不可再受刺激。”又瞧了瞧躺在棺中的阮瑶琪,“此女小字为何?” 阮仲韶回,“季女瑶琪。” “玉宇琼楼,瑶草琪花。三小姐本是瑶池玉女,不能久居凡尘。这是沾染了过多尘世因缘,天上召唤,方才仙去了。” 孟宛君瞳孔一震,怆然泪下。“了师,有没有办法,留住我的爱女?” “既要再续前缘,也不是全无办法。凡尘之外,有一乐园,有佛缘的才女之灵魂方能进入。”了空法师在棺前赚了一圈,皱眉道:“这身衣服不对,此番仙去,没有穿嫁衣的道理。” “那要换上什么衣服?” “夫何神女之姣丽兮,含阴阳之渥饰。披华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奋翼。” 孟宛君点点头,“我明白了。” “今日法事做完即可入殓。他日有缘,我会亲自前来府上扶鸾。” 见众人沉默不语,这僧人笑了几声,连念佛号,随即拂袖离去。 白云介旁观了这一切,脑中已是一片天旋地转,翻江倒海。她参透不了佛家禅语,只对那怪僧为阮瑶琪释名颇感熟悉。 “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玉宇琼楼,瑶草琪花。” “就是仙境里的花草。” “我知道了,梦中仙境,瑶草琪花,这是蓬莱洲吧!” 白云介想起第一次见到阮瑶琪时的场景,心里惊呼童言无忌,竟能一语成谶。 第41章 互剖金兰语(一) 月华楼堂内,人流如织,南来北往的客商在这里歇脚吃茶,高声谈笑。柳青川坐在临窗的一角,却仿佛听不见任何外界的声音,完全沉浸在阮瑶琪的人生悲剧里。 “青川......” 良久,柳青川才动了动沉重的眼皮,发现纤长的睫毛上已经挂满了泪滴。 白云介掏出帕子,犹豫了一下,伸手为她拭去眼角的泪痕。柳青川顺从地闭上眼睛,轻声说道:“是我错怪了她......” 从初闻其人的好奇,误以为病逝的遗憾,忽听自戕的愤怒,到还原真相的和解,一个真实的阮瑶琪终于完整地呈现在柳青川面前。 人生短短十六载,她用心爱护着身边所有人,家人、朋友,甚至是下人。敏锐感知着身边的一切,哪怕是一朵花、一株草。用力探索着生命的边界,为了追求自由,不惜以死明志。在最美好的年纪选择离开,真真是个奇女子。 “我觉得,飞琼她只是生错了年代。”再次睁开眼睛时,柳青川的目光有一种被泪水洗净的澄澈之感。“或许未来某一天,女子可以不用听从父母之命,嫁人生子。有一份自己的事业,有一些自己的喜好,还有姐妹、好友相伴到老。就这样过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也算不枉此生。” 白云介一边笑着,一边也落下泪来。“你说的极是,或许在另一个世界,飞琼已经和她的母亲、姐姐团聚,过上花满渚、酒满瓯的生活了。” “这......她们是何时过身的?” “孟夫人宛君,殁于文正九年五月。大姑娘琳琪,殁于文正六年岁末......” 白云介清楚记得,那年送别好友回到惠泽后,再次收到来自碧溪的书信,是在腊月三十团圆之际。 云介小友青览: 瑶琪逝后,承惠挽章。情辞悱恻,字字泣血。每展素笺,怆然泪下。念尔金兰契谊,更添伤怀。 忆伊遗容鲜存,幸得汝绘小像,诚为至宝,朝夕相对,稍解哀思。本欲以君丹青并挽诗付丙丁,荐于灵前。然瑢琪谏曰:飞琼乃手足至交,何忍遽焚其作?不若摹写副本以寄幽思。汝乃翰墨故人,或存或焚,一任君裁。 正拟裁笺相告,忽值琳琪旧疾陡发。素禀柔质,自三妹去后,日渐憔悴,然不意朔风未竟,竟使弱萼先凋。爱女琳琪,殁于腊月二十三日丑时。 寒云漠漠,泉路迢迢。惟冀汝善自珍摄,勿以衰门为念。 碧溪孟宛君泣下 随信附了一只画筒,白云介打开一看,正是去年春天自己送给阮瑶琪的生辰画像。 毕竟是年三十,白云介不想叫家人瞧见一丝悲伤。只有在抬头仰望夜空中转瞬即逝的花火时,才允许眼泪偷偷溜出来一小会儿。 “瑶琪走了,琳琪也走了,宛姨一家,又该如何度过这个春节呢......还有泊舟哥哥的父母,他们看到烟花该多寂寞啊。” 爆竹燃尽,万籁俱寂,白云介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寒风吹得直打哆嗦,忍不住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罢了,这十六载,就如绚烂的花火一般,是场短暂而华丽的梦。辞旧迎新,辞的是什么旧,迎的是什么新?瑶琪先我一步跳出了窠臼,迎来了她渴望的新生。而我既然辞了这个旧,那必然还有新在远方等着。如此说来,人活一世,不过是场向死而生的奔赴罢了。” 翌日一早,白家守了一夜的太岁,终于迎来了新年第一缕曙光,满足地睡去。白云介却伴着鸡鸣,再次来到山桃树下,用铁锹挖开了“友情冢”。 她并没有打开六年前埋葬的那只楠木锦盒,而是放了一只新的进去,里面有为瑶琪画的十五岁生辰小像,还有那只虽然损坏、但是独一无二的玉蝶坠子。 尘归尘,土归土,或存或焚,都不甚好。不如拿这楠木盒子收了,封存时间,他日若能再见到柳自青,也好有个凭吊友人之地。 “原来如此。”柳青川紧紧握住白云介的手,感慨道:“这些年,我漂泊无依,尝尽人间冷暖,却不知原来这世上还有你们日夜想着我、念着我,盼着与我再续前缘。既然飞琼已经离世,那你我二人必得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情谊,不能再生龃龉。” 柳青川忽然起身,向白云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姐姐,之前在宴席上冲你发火,又一声不吭地搬离白府,是妹妹冲动了。向你致歉,原谅我吧。” 白云介急忙起身扶起柳青川。“哪里是你的错,分明是我不好。我若不回避拖延,早早将事实真相告知于你,也不会造成这般误会,害你伤心。妹妹,阖该我向你道歉才是。” “是我不好,对不起。” “是我不好,对不起。” 二人一边行礼,一边搀扶对方,几次下来,都觉得有些尴尬,表情也不受控制起来。过往种种不悦,在异口同声地“噗嗤”中,一笑而散。 “我们这算,和好了吧?”柳青川捂嘴笑道。 “自然。”白云介点点头。“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柳青川热情地拉着白云介挨着自己坐下,瞧她面容较之前憔悴了些许,关心道:“姐姐这几日清减了不少,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白云介叹了口气,将姐姐归宁那日发生的事情一并说了个清楚。 “那你侄儿他,身子好些了吗?” “日夜守着,已经好多了。不过这病娘胎自带,除了好生养着,别无他法。” 柳青川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你也别太担心了。” “嗯。” “对了,那日我从你家离开的时候,远远瞧见一位身形清瘦的夫人,模样与你有着七八分相似,可是你姐姐?” “是。”白云介想起这几日听到的马家内院纷争,不觉鼻头一酸。“姐姐她,是个苦命人。自从姐夫仕途起来后,无论别人送的,还是自己买的,这屋子里人就没断过。如今已经纳到第五房姨娘了......” “知府家的后宅,竟也这般热闹......”柳青川不禁想起十四岁那年,被花甲之年的老太师强行纳为第十一房小妾的旧事。 说来也是可笑,仅因为被主君多教了几句诗文,获得了自由出入书房这样微不足道的宠幸,就点燃了一群女人的嫉妒之心,联手诬陷她偷人。若不是仗着伺候过老太太的情分,得到了格外开恩,自己又怎么能从太师府那样的虎狼窝里逃出生天呢? 正是因为“死”过一次,柳青川才早早明白了这深宅大院里的生存法则。要么有个好的家世背景,不过要是真好也就不用给人为婢为妾了。要么自身足够强大,足够心狠。在对方瞧不上你之前,你得先瞧得起自己。 白家姊妹,都太温婉知礼、云淡风轻,但凡遇到个难缠的,是绝不会像自己这般刚烈的。白云央之所以会接连失子,除了白家老爷官职低微、说不上话外,怕也和自身柔弱的性子脱不了干系。 毕竟,不是人人都像自己这般,想当脂粉堆里的英雄。至少白云介就不是。 “青川,你在想什么?”白云介见她愣了很久的神儿,忍不住推了推。 “烟岚,听你说了这么多飞琼、还有你大姐姐的事,我终于知道你在害怕什么,又在坚持什么了......” 柳青川见白云介只是默默听着,并不接话,犹豫了一下,直言道:“只是,我讲话可能直白了些。姐姐出身清白,又有这样出众的才貌和人品,林公子虽年轻,但到底还是平凡了些......” “无妨,你说的都是事实。”白云介淡然一笑,语气坚定。“我自知他这般年岁,仍是个县学生员,资质不算多高。又因为家里拖累,耽误了几年学业,更是雪上加霜。他一没做出过什么文章,二没加入过什么文社,三没得到过什么赏识,再加上见罪于陆大人,可能,可能还会前途渺茫。但是我不怕,青川,我真的不怕。哪怕他读书不成,到了要我布裙荆钗、亲操井臼那一步,我也愿意与他携手相伴、安于清贫。毕竟,这样的人生,是我自己选择的,不是吗?” 白云介虽然声音轻柔,但柳青川却觉得这番话说得极其铿锵有力。她原以为好友是个为了爱情罔顾现实的糊涂女子,却没想到她竟想的这般深远,又有这般直面未来的勇气,不觉暗自佩服。 “姐姐既然已经想过这些,那妹妹就放心了。不过,姐姐不必太过忧心,林公子毕竟年轻,未来,一切都还是未知数。只要你们夫妻二人齐心,还愁过不上好日子吗?” “如此,借你吉言。”白云介温柔地看着柳青川,见她这般倾城之貌,又有这般绝世之才,如果不是因为沦落风尘,何愁觅不到如意郎君?如今到了这般年纪,还在漂泊无依,也是可惜。 “妹妹。”白云介顿了顿,见气氛融洽,试探问道:“你好像还没提起过你的事……” 柳青川知道既然选择和白云介成为密友,必要真诚以待,过往那些荒唐事、伤心事,不可能全然不提。只是一提,又实在绕不开那个男人。 程茂中,只要一想到这个名字,柳青川还是会感到一阵锥心之痛。哪怕已经分开两年了,哪怕已经选择向前看了,为什么还是会这么痛? 柳青川无奈地笑了一下,带着些自嘲地语气,幽幽说道:“我不似姐姐那般幸运,只要彼此努力些、坚持些,就能长相厮守。我和程郎他,有缘无分。隔着家世,隔着身份,隔着他的仕途前程、理想抱负。当年分开,各有难处,我不怪他。如今高升,时过境迁,我也不怪他。既然无法相濡以沫,那就只能相忘于江湖。偶尔听到些对方安好的消息,就已经很幸福了。” 白云介此前虽然从陆绍铭那里简单知晓了些柳青川与程茂中的过去,但各中细节,并不十分清楚。如今只提了一嘴,柳青川便这般神情恍惚,难掩痛苦之色,想来这位程公子定是伤她极深。 又想起重逢之初柳青川对自己表现出的浓浓妒意,结合今日情景,不禁恍然大悟。 明明十年前还是一起读书的玩伴,为什么十年后竟这般待遇悬殊?明明柳青川更能赢得男人的喜爱,为什么白云介却既有真爱青梅,又有实力天降? 不公平,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想到这些,白云介忽觉一阵愧疚。她顿了顿,安慰道:“既然已经过去了,那便不提了。妹妹会遇到一个真心实意对你好的人的。” 柳青川摇摇头,“空有真心却没有能力护我周全,即便再爱,也无甚作用。” “那你想找一个什么样的男子?” “必然是能婚姻自主,且能给我应有尊重的。我虽生不逢时、堕入风尘,却实在不愿自轻自贱,随便找个凡夫俗子便把自己交代了。我的理想伴侣,必得是个博闻强记、通晓古今、洞悉世事的大儒。如能引为知己,毕生追随,那便死而无憾了。” 白云介没想到柳青川的择婿标准颇为高标,在她的意识里,拥有如此绝世之才,且能接触到的人,怕是只有陆绍铭了。遂试探道:“哦?这样的大儒,我可认识?” 柳青川不敢直视白云介,垂眸说道:“神女有心,襄王无意。” 白云介此前多少猜想过柳青川和陆绍铭之间关系并不纯粹,但碍于情面,不好直问。如今既已交心,便也不觉尴尬,直接问道:“你与这襄王之间,可曾有过什么关系?” 柳青川的瞳孔里闪过一丝震惊,没想到像白云介的闺秀,会说出如此惊人之语。遂磕磕巴巴地回道:“露水情缘,不能作数。” 果然,官员妓子在那样的场景下相识,怎么可能毫无关系?又想到这些时日以来,柳青川夹在二人之间左右为难,不由生起一股怜惜之情。鼓励道:“你既有心,那便主动争取,莫留遗憾。” “姐姐不怪我,生了不该生之意?” “怎么会。我只希望你,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第42章 互剖金兰语(二) 尽管白云介再三邀请,柳青川还是拒绝了回到白府居住的好意。她知道此刻白府人多事杂,作为一个外人,实在不应再次搅局。 此番与白云介冰释前嫌,让柳青川看清了自己内心深处那份不甘与渴望,一个念头在她心中疯狂生长。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白云介,她都要去见陆绍铭,把一切都说个明白。 她用清水洗净面容,仔细梳妆。只是这一次,她未施粉黛,而是将一头青丝用玉簪高高束起,罩上网巾。又换了身长至脚面的浅云色竹叶纹道袍,丝绦一系,幅巾一戴,折扇一拿,俨然一副清秀书生的模样。 她对镜自照,只见镜中人剑眉星目,英气中透着几分疏离。虽无钗环点缀,但皮肤娇嫩得好像剥了壳的荔枝,更显容色惊人。 惠泽县学设在城东文庙之侧,柳青川一路行去,步履从容。虽身着男装,但那过于出众的容貌和气质,仍引得路过的学子纷纷侧目。她请人通传,只说是“陆大人故友杨氏来访。” 陆绍铭此时正在和几位学子讲论时文,听闻“故友杨氏”,眼中快速闪过一丝诧异,命人请至偏厅等候。 当柳青川的身影映入眼帘的那一刻,陆绍铭流露出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艳之色。他见过她高谈阔论时的自信张扬,伤心醉酒时的娇艳妩媚,姊妹情深时的温婉柔和,却唯独没见过她这般清雅脱俗的文士模样。只是,她忽然主动造访,又穿成这样,实在不像是来兴师问罪,倒有些刻意引他关注的意思,一时间猜不出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大人好生忙碌,叫弟一阵好等。”杨青川见陆绍铭仍在愣神,拱手作揖,打破宁静。 陆绍铭浅笑着回了礼,挥退左右,厅内只剩二人。他沉思片刻,往前站了站,语气温和。“青川,几日不见,可还安好?” “劳大人挂念,一切安好。” “听说你从白府搬出去了?那日,是陆某失言,并非有意提及阮小姐身故之事,惹你伤心。我,一直不知如何向你致歉......” “大人多虑了,青川知道你是无心之失。既然主动前来拜见,就说明此事在我心里,已经翻篇了。” “翻篇?”陆绍铭听到此言,有如一块悬着的石头落了地。他忍不住凑到柳青川身边,语气上扬。“果真?那你和烟岚她......” “已经和好了。” “太好了,那太好了。这几日,你们都是避而不见,我,好生担心......”陆绍铭握住柳青川的手以示亲近。“不过烟岚她,怎么样了?最近也没见到白家父子。” “白家大姐姐归宁,小少爷生病,烟岚她,家中事务繁忙。” “哦。”陆绍铭沉吟片刻,喃喃自语。“那便不能多加打扰。”他见柳青川并不说话,又继续补充道:“既然你们已经和好,帮我多关心关心她吧。” 柳青川轻笑一声。“闹了半天,大人还是更担心姐姐。” “我只是怕你们因为此事生了嫌隙。” 柳青川果断甩开陆绍铭的手,目光锐利,直刺人心。“依我看,大人明明是在担心我有没有与她闹僵,坏了你的求娶大计。” 陆绍铭被这直白的一击噎了一下,面上闪过一丝不快,但很快压下。“青川,莫要浑说。” “我浑说?大人又是怎么做的呢?”柳青川向前一步,逼视着他。“一边念着过往情分,用找到亲友的方式引我入局。一边利用我对你的感激之心,帮你关照别的女子。只可惜,大人你再擅长拿捏人心,也有失算的时候。” “你。”陆绍铭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与烟岚已经交心。她让我明明白白的转告你,此生非林棹之不嫁,任谁也动摇不了分毫。”见陆绍铭眉头紧锁,柳青川顿了顿,换成了一种好言相劝的语气。“大人付出了那么多,姐姐还是不领情,说明她确实意不在此。强扭的瓜不甜,大人你又何必如此执拗呢。” 关于柳青川和白云介之间的龃龉,陆绍铭原本做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舍弃“姊妹情深”这枚棋子,转向其他方面进行攻略。但万万没想到,事情转向了截然相反的方向。在他看来,柳青川的直言不讳,不是在戳破这些时日以来自己为自己营造的幻象,而是彻头彻尾的背叛。 他冷言呵道:“柳青川,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懂得审时度势,知恩图报。当初你说,寻亲之恩,有如再造,定会始终站在我这边。重逢那日,你不是也用一只玉镯向我递上了投名状吗?如今怎么背信弃义,转向林棹之那边了?是我看走了眼,错信了你,不知你是这般忘恩负义之人!” “忘恩负义?”柳青川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胸中压抑许久的情绪瞬间爆发。“陆承箴!你告诉我,什么叫站在你那边?是无视姐妹意愿,强行把她推进你的世界?还是违背自己心意,强行离开你的世界?” 最后一句话,柳青川几乎是嘶吼出来的。这些时日以来积攒的委屈、愤怒,以及那份压抑已久的情愫,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陆绍铭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爆发震住了,尤其是最后一句话,让他一时间以为自己会错了意。他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她,问:“你,这话是何意?”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不管陆绍铭能否回应自己的心意,柳青川都决定豁出去,为自己搏一个未来。她挺直脊背,眼神炽热如火。“何意?大人如此聪明,难道真的毫无察觉?听不出弦外之音?离了碧桃院,青川为何还要频频说些不合时宜的玩笑话,难道真是为了逢场作戏?陆承箴,我,柳青川,心悦于你。我相信,我比白烟岚更懂你,更适合走进你的世界,站在你的身边。” 空气仿佛凝固住了。陆绍铭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泪光点点却倔强昂首的女子,过往的片段飞速在他眼前闪现。初见时的惊艳倾谈,熟悉后的袒露心声,醉酒时的情迷意乱,重逢后的感激信任,还有这些时日以来,她的理解、配合与若有似无的关心。甚至此刻,见到她身着男装的清秀模样,自己竟有几分抑制不住的心跳加速。 柳青川的声音好似藤蔓般缠绕上来。“你也曾对我动过心的,对不对?” 陆绍铭下意识地把她揽入怀中,用剧烈的心跳声给出了答案。他虽不耽于美色,却也是个有着正常需求的男子,面对柳青川这样百变妖娆、知情识趣的女子,自然想过与她两情缱绻,把她长留身边。况且,她确实常让自己,有知音之感。 “如能被大人引为知己,允青川毕生追随,那便死而无憾了......” 追随......以他如今的权势地位,和说一不二的能力,纳她为妾,虽有些费事,但并非绝无可能。不过柳青川不似白云介,素喜交际,不会安于后宅,定是要时刻相伴左右的。万一哪天被有心之人弹劾,扣一顶贪图美色的帽子,也是难堪。所以,真的有必要为了这一刻的心动,冒这么大的风险吗? 陆绍铭的心跳逐渐慢了下来,像一盆冷水浇在柳青川心头。她何等聪明,立刻从他复杂的神色中读出了沉默背后的算计。她轻笑一声,挣脱出陆绍铭的怀抱,嘲讽道:“我明白了。大人是在担心,迎一个声名狼藉的妓子入门,哪怕只是为妾,也会玷污了您翰林清贵的名声,耽误了您的锦绣前程,对不对?” 她的话像针一样刺中了陆绍铭内心最隐秘的顾虑。他确实忌惮于此。正欲开口否认,柳青川却已不想再听。 “哈哈,真是可笑!”柳青川连连后退,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原以为你能以正妻之礼迎娶烟岚,是个不在乎外人闲话的。没想到你和他们一样,终究还是瞧不上我的出身。觉得我卑贱,不配与你们并肩!” “青川!并非如此!”陆绍铭试图拉住她进行解释。 但柳青川已经心灰意冷。她猛地抬手,用力擦去脸上的泪水,深深地看了陆绍铭一眼,那眼神里有失望,有愤怒,更有一种彻底的解脱。 “大人的宏图大业,小女子高攀不起!就此别过!” 说罢,她决绝地转身,猛地拉开偏厅的门,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那扇门在她身后重重地撞在门框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在整个寂静的房间中回荡。 就在柳青川摔门而出的刹那,一个身着青色官袍的男子恰好经过,差点迎面撞了上去。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只见一个身着男装却难掩绝色的身影匆匆离去,面庞清秀,身形窈窕,脸颊有泪,分明是个女子。而敞开的门内,陆绍铭正一脸绝望地站在原地。 他眼皮猛地一跳,不禁想起几年前混迹于吴江时,曾与那位时常身着男装、与文社名流们高谈阔论、风头无两的杨潺姑娘有过几面之缘,更是隐约知晓她与程茂中的一段往事。只是万万没想到,几年过去,她竟会在此地现身,而且是从陆绍铭的房里出来,一副剧烈争执过的模样。 他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脸上却不动声色,只作偶遇,对陆绍铭拱了拱手:“陆大人。” 陆绍铭迅速收敛了情绪,勉强回礼。“贾县丞。” 此人正是惠泽县丞贾士坤,他并未多言,缓步离开。一转过回廊,便立刻招来身边一个机灵的小厮,低声吩咐道:“去,马上打听一下那个从陆大人房里出去的‘公子’。姓甚名谁,下榻何处,速来报我。” 不过半日的功夫,小厮便来回禀,说那人进了月华楼,姓杨,是陆绍铭向白府提亲那日带来的“远房表妹”。贾县丞并不相信,他分明清楚听到了“妓子”“出身”等语。况且此前远远见到杨潺时,她便酷爱女扮男装,自己绝不会认错。定是陆绍铭假借亲属名义将杨潺藏匿于此,待婚期一定,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带着两女离开。 陆绍铭近来风头正盛,此番惠泽讲学,引得周边几个邻县学子蜂拥而至,十分热闹。县尊大人只知迎合陆绍铭,并不考虑维持秩序、安排住宿等事务有多繁杂,只是随意地安排给县丞,贾士坤心中早已积怨。更重要的是,他暗中投靠了陆绍铭在朝中的政敌胡太傅,正愁不知如何把陆绍铭近来的种种表现告上一告,向胡太傅示好。如此重大发现,倒是给了他编排的理由。 “真乃天助我也!”贾士坤冷笑一声,立刻铺纸研墨,一挥而就。信中列举陆绍铭几大罪状: 第一,讲学排场过大,影响县衙正常运转,吸引过多外来人员,滋扰地方。 第二,借公务之名处理私事,名为讲学,实则求娶白家女为妾,聘礼奢靡。 第三,借亲属之名私养流妓,行为不检,将松泽官妓带至惠泽,有损官箴。 写罢,贾士坤封好信笺,命心腹快马加鞭,直送应天府胡太傅府上。 而此刻月华楼中的柳青川,正伏在案上,任由泪水浸湿了衣袖。殊不知,一场因她而起的风暴,正悄然酝酿。 第43章 互践金兰契(一) 白云介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其实重逢之初白云介就预想过家人知道柳青川真实身份的那一天。之所以按下不表,就是怕父兄迂腐守旧,仅因为身份有别,就阻挠她和柳青川正常相处。 在这“偷”来的半月时光里,白云介虽和柳青川几生龃龉,好在最终互通心意,消了嫌隙。若不是因为侄儿谆哥儿病势反复,全家焦心,白云介本打算寻个合适时机,将柳青川的身世坦然告之。谁知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还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轰然降临。 已经两日没有收到柳青川的消息了,不知是没下定决心和陆绍铭表白心意,还是表白被拒不愿面对自己。不管是什么,都叫人悬心。 正当白云介想要寻个由头出门探问时,父亲却沉着脸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介儿,随我来一下。” 正堂内,胡闻岫和白云央亦在场。见白云介来,低头不语,气氛有股说不出的凝重。 “母亲,姐姐。”白云介敛衽行礼,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白满安在上首坐下,目光锐利,审视了白云介良久,才缓缓开口。“介儿,你与那位杨小姐,关系如何?” “回父亲,青川性情爽利,女儿与她颇为投缘,已结为异姓姐妹,相处甚好。” “哦?既然关系甚好,那她为何还要搬离白府?” “青川喜静,府中人多拘束,也怕多加叨扰。那日文宴便和我与陆大人商议,搬去了月华楼。” “月华楼......那便是一人居住了。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独自住在外面......”白满安抚了抚胡须,发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啧啧声,带着明显的不认同。“介儿,你觉得此事,是否妥当?” 白云介心下一紧,不知父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试探性地说道:“女儿正想说,与青川妹妹分开了几日,实在思念得紧,想邀她再来府上居住呢。” 白满安笑了一下,并不接话,反而说起一段毫不相干的内容。“我今在县衙听说一桩趣事。松泽县有一官妓,名唤杨潺,最好攀附文士,常年流动于江南诸地,混迹于公卿之间。官妓私自离籍,本不合律法,一旦有人告到县衙,便应按律遣回原籍。而今日县丞那里,便收到了杨潺流窜到惠泽的消息......” 一声惊雷在白云介耳边炸响。松泽,官妓,杨潺,莫非父亲知道柳青川的事了? 遣回原籍?什么意思?一旦官府出面,柳青川便不能留在惠泽了? 等等,柳青川来惠泽的事,怎么会有人告到县衙?真的会按律驱逐柳青川吗? 关于柳青川的事,白云介能想到的最坏后果,不过是家人得知她的妓子身份,不再允许二人相处而已。可是闹到这般田地,后续如何收场?不会从此就没机会相见了吧? 白云介低着头,把手帕绕了一圈又一圈。 胡闻岫见气氛尴尬,忙拉了拉夫君的衣袖,小声说道:“老爷,介儿尚未出阁,好端端的,说这些干吗?” “介儿,想什么呢?” 明明是句轻轻的问话,白云介却觉得,父亲的声音有如千钧之重。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小声回道:“没,没什么。” “今日县丞大人问我,那位陆大人带来的小姐是否还在府上,言语间颇有些质疑之意。介儿,你与杨小姐既然相熟,可曾发现她有何不妥?” 白云介不确定父亲知晓到了哪一层,遂强装镇定,回复道:“青川她是陆大人的表亲,并无不妥之处。” “真的?”白满安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不以为然。“我观察她许久,言谈举止,洒脱有余,温婉不足,行走坐卧,没有多少大家闺秀的端庄拘谨,反而有股风尘之气。既是陆家表亲,为何独自住在月华楼好些时日,也不见有人加以约束?如此行事,当真妥当?” 一连串的质疑声,让白云介后背泛起阵阵凉意。她垂下眼眸,避开父亲严厉的目光,低声回道:“陆大人他,身负讲学重任,事务繁忙,对表妹照顾不周也是难免......” “哦?”白满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怒气。“那你为何不敢正眼看我!”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白云中神色恍惚、面带倦容地走了进来。正欲开口之时,忽听得白满安猛地一拍桌案,大声呵斥。 “你说,是否一早便知道那杨小姐的真实身份?” 白云介被吓得一激灵,手中的帕子似落叶般掉在了地上。 “事到如今,你还要替她遮掩!你不说,那便由我来说。那杨青川根本不是什么官家小姐,而是登记在册的松泽官妓杨潺!” “这......怎么会”胡闻岫听后大惊失色,马上询问女儿。“介儿,你并不知情,对吗?” 白云介见父亲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只好坦白:“我,一早便知。” 胡闻岫痛心道:“你,你可是个未出阁的女孩儿。既然知晓她的身份,便要立刻划清界限,怎么还能姐妹相称?介儿,快向你父亲认错,说你再也不会与她来往了。” 白云介眉头紧蹙,并不作答。 “听说这杨潺行为举止颇为放荡,十四五岁时就敢怂恿王孙公子为她跳湖。这样的人......”见妹妹并无反应,白云中愤愤道:“白家世代遵礼守节,怎能与这样寡廉鲜耻之人扯上关系?唉!有辱门楣!真是有辱门楣!”” “有辱门楣?”白云介猛地抬起头,积压的误解、委屈和对好友的维护之情在这一刻轰然爆发,泪水也随之夺眶而出。“父亲!母亲!你们只知她是妓子,可知她更是女儿苦等十年的挚友柳自青?” 一语既出,满堂皆惊。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当年柳自青遭遇水贼袭击不幸坠湖,虽福大命大、侥幸存活,却也失了记忆、受尽苦难。她是迫不得已才沦落风尘、没入贱籍的,并非爱慕虚荣、自甘堕落!” 白云介掏出颈间玉坠,举在胸前。虽声音哽咽,却字字清晰。“玉坠为凭,是陆大人找到了她,以表妹身份带来惠泽,这才有机会姐妹重逢。相认以来,我一直在带她祭拜父母,找回记忆,再续情谊,从未有任何越轨之举。父亲,母亲,青川她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妓子,她是我的妹妹柳自青啊!” 堂内一阵寂静,只有白云介的抽泣声在回荡。白云央抱住妹妹予以安慰,她知道这段往事在白云介心中的分量。胡闻岫红了眼眶,想到女儿同龄好友竟有这般惨痛遭遇,着实令人心疼。连方才怒气冲冲的白满安父子都愣在原地,脸上交织着震惊与复杂的唏嘘。 沉默良久,白满安重重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但态度强硬。“即便如此,即便她身世可怜,与你情谊深厚,然其官妓身份也是事实。律法如山,人言可畏。我白家世代清流,谨守本分,断不能容许一个妓子毁了名声。从今日起,你不得再与她往来,更不许去月华楼。吩咐下去,没有我的允许,二小姐不准踏出府门半步!” “父亲不可!”白云介失声喊道。白云介挣脱姐姐的怀抱,跪倒在地,哀声恳求。“我与自青刚刚相认,此番驱赶,日后想见怕是难了。求父亲看在我们往日的情分上,给她一个容身之处吧。” 胡闻岫也急忙求情道:“老爷,那孩子实在可怜,既与介儿有这般渊源,何须切割至此啊......” “妇人之仁!律法所涉,岂同儿戏?”白满安拂袖怒斥道:“窝藏官妓的罪名,我白满安可担当不起!” “父亲不觉得奇怪吗?杨潺这个名号虽响,但惠泽本地定无几人见过。这些时日以来,青川行事低调,未尝抛头露面。究竟是何人,能够如此精准地向官府揭发她的真实身份?实在不知是何居心!”白云介说道。 白云央补充道:“对啊父亲,青川姑娘名义上是陆大人的表妹。女儿斗胆猜测,或许这件事情并非是在针对她,而是冲着陆大人来的?” 白满安虽眉头紧锁,语气却依旧斩钉截铁。“无论什么,介儿都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必须避避风头。此事没得商量。” 一家人争执不下,气氛僵持,不欢而散。白云介在母亲和姐姐的陪同下返回房中,白云中则追随父亲来到内间书房。 他紧闭房门,面色凝重,低声说道:“父亲,我方才迟归,是因为被林泊舟拦下了。” “哦。”白满安心思仍在柳青川的事情上,并不接话。 “他从介儿那里得知了谆儿病重之事。”白云中顿了顿,继续说道:“他说,愿为白家深陷子嗣凋零之困,出一份力......” “出力?出什么力?”白满安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既非神医能治好你和谆儿的病,又非族长能过继一个白家子孙给你。” 白满安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这话听来,怎么反倒带着几分讥讽之意?” “起初儿子也是这般认为,还提起当年他年幼时不懂事,在婚宴上偷藏喜果、坏姻缘的旧事,责问他是否存心咒我!” “他待如何?” “并未动怒。反而极其郑重地对我说,若白家肯将云介许配于他,待二人成婚后,愿将所生长子过继到我名下,延续白家香火。” “什么?”白满安霍然起身,震惊之情远超方才听闻柳青川身世。“他,他可是林家独子!林仁勋怎会答应此事?” “儿子也是如此问他。可他言道,为求娶云介,他愿竭尽所能,此心天地可鉴。”白云中回想起林泊舟坚定的眼神,依旧觉得十分震撼。 “父亲,您知道的,我向来不喜欢他。除了一张英俊的脸,不觉得他有任何配得上二妹妹的地方。甚至他靠自己攒足了聘礼,我也觉得是应做的。但是这件事,让我对他大为改观。此等让步,非常人所能及,足见诚意之深......” 白满安怔怔地坐回太师椅中,心中一阵波澜起伏。这些年来,白家子嗣凋零之事几乎快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他知道问题皆出在白云中身上,即便收了通房也无济于事。上次孙儿发病,吴大夫私下告诉自己要提前备上,更知已是时日无多。 在外头,虽然顶着惠泽白家的名号,但白满安心里十分清楚,自己不过是这一百年世家中的旁支。族中众人,要么嫌他官职低微,要么已出五服,哪里求得来一个合适的白家子孙过继到自己这一脉名下?万一真有机会,也不过是个同姓的外人罢了,甚至不比自己的亲生外孙来得更加亲近。 林家此举,正是抓住了白满安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真实需求。同是独子,林仁勋延续香火的压力并不比自己小,把家族希望拱手相让的诚意,与那些所谓的聘礼相比,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他忽然想起前几日妻子劝谏自己重新考虑女儿的婚事时,提起的一桩疑虑。 “央儿听马大人提起,陆大人刚将亡友襁褓稚子过继到自己名下。可是此事,咱家竟无一人知晓。陆大人有一妻两妾,都不像是能稳妥照料稚子之人。莫不是瞧着咱家介儿良善,着急迎进府中,收养别人的孩子吧......” 白满安只道是妇人家胡乱臆测,并未深究。如今细细想来,忽觉脊背发凉。陆绍铭的种种行为,也顿时蒙上了一层精于算计的阴影。 其一,迎娶女儿的目的是否纯粹?为何要刻意隐瞒过继之事?出于何种目的? 其二,贴身玉坠、身世秘辛,这些闺中密事,若非信任,怎会轻易说给外人听?介儿单纯也便罢了,像杨青川那样阅人无数的女子,陆绍铭是以何种方式找到牵线搭桥的机会的?二人之间是否另有隐情? 其三,如果真像央儿猜测的那样,驱逐杨青川是因为有人要搞陆绍铭。那白家此时与他结亲,究竟是借到东风,还是进入风暴? 第44章 互践金兰契(二) 惠泽县学学舍,陆绍铭愤然作色,一封来自京师的密信正被他攥在手中。内容不多,却字字如刀:南直隶已有御史风闻上奏,弹劾他滋扰地方、私德有亏,其中“私携官妓”四个字,更是被朱笔圈出,触目惊心。 陆绍铭十分清楚,如此卑劣手段,定是胡太傅搞的鬼。这些年,为了断了他的首辅之梦,胡太傅不肯放过任何恶心他的机会。他也在多加小心,只是没想到这小小的惠泽县竟也藏有他的爪牙。 滋扰地方、私德有亏,这倒都是欲加之辞,并无大碍。只是私携官妓这一点,竟一时想不出是如何泄露了天机。 柳青川的真实身份是何时被人发现的?白府?听涧楼?月华楼?还是县学?外人又对自己和柳青川的关系知晓多少?会不会拿着碧桃院的事情大做文章? 百密终有一疏,这一切,皆是那日言及阮瑶琪之死,引起白柳龃龉触发的连锁反应。 事情走到如今这一步,值得吗?正当陆绍铭权衡利弊之际,小厮来报,白教谕请求相见。 白满安?陆绍铭瞳孔微缩。这位“岳丈”大人此时来访,应该是来试探弹劾之事会不会影响两家婚事。罢了,兵来将挡,他一个小小教谕,也掀不起什么风浪。陆绍铭迅速收敛起愠怒之色,藏好密信,重新戴上那幅无可挑剔的温和面具。 “快请。” 白满安缓步入内,陆绍铭热情以待。一番看似寻常的寒暄后,茶香袅袅中,开始暗流涌动。 “陆大人。”白满安放下茶盏,向陆绍铭作了个揖。“今日前来,是为言谢。听小女说,您带来的那位表亲杨小姐,不是别人,正是小女寻觅十年的挚友柳自青。” 听到这话,陆绍铭暂时松了口气。“小事一桩,白教谕不必特此言谢。” “大人有所不知。当年柳姑娘出事,小女为此大病了一场,差点就跟着去了。这些年来,虽嘴上不说,但是我们都知道,这柳自青已经成了她的执念。多亏大人,助她梦圆。”白满安的目光看似平静,却一直在审视着陆绍铭。“只是老夫十分好奇,岁月蹉跎,人海茫茫,大人是如何准确找到柳姑娘,给二人牵线搭桥的?” “机缘巧合,偶然听得坎坷身世,心生怜悯,顺手助其寻亲罢了。” “也对,长于章台,红于秦淮,确实可怜。大人心生怜爱,认为‘表亲’,携于身边,也是人之常情。” 陆绍铭无奈一笑,这位“岳丈”大人,果然还是十分在意自己与柳青川之间的关系。他波澜不惊,坦然处之。 “白教谕既已知晓柳姑娘的真实身份,那绍铭便不再隐瞒。去年春,我与她在一次文宴上相识。偶闻坎坷身世,见其玉坠,印象颇深。后来结识令嫒,又见玉坠,方知其中渊源。故成人之美,帮助姊妹重逢。所谓‘表亲’之名,实为权宜之计,免惹闲话。绍铭与她,从初见至今,相处不过寥寥数日,且均有外人在场,绝无半点暧昧不清之处。” 陆绍铭回答得十分干脆,仿佛他与柳青川之间的风流债,真的是子虚乌有,皆为他人构陷。 白满安见他坦荡,未置可否,转而说道:“按理说,您助小女梦圆,又对她如此抬爱,许以匹嫡之礼,阖该报答恩情,快快结为两姓之好才是。只是......”白满安话锋一转,脸上浮现出些许沉重之色。“近日顽孙病重,全家心焦,实在无暇顾及小女婚事......” “哦?孩子无事吧?” “不瞒大人,犬子此前已殇一子。此儿,怕也难以养大。”他叹息一声,目光轻轻扫过陆绍铭。“小女见家中香火难继,忧心如焚。便主动提出过继之事,若是将来诞下长子,愿寄养到兄长名下,承袭白家血脉......” 陆绍铭执杯的手忍不住一颤,这位“岳丈”大人,在说什么? “云介虽是女儿,但从小天资聪颖,乖巧孝顺,十个云中也比不上她。她的孩子,即便是外孙,老夫也会当作亲孙疼的。若真到了那一步,或许,倒也是个不错的办法......” 绕了一大圈,原来白满安是在试探这个。 一股强烈的抵触情绪瞬间涌上心头。陆绍铭只觉得荒谬,自己的骨血,即便不是嫡出,也是要精心培养,将来作为左膀右臂的。他白云中算是个什么东西?一个毫无前途落魄士子,怎么有资格养育自己未来的儿子?这白满安,真是痴心妄想! 陆绍铭心下冷笑,表面依旧维持着风度,只是不发一言,因为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拒绝。 白满安自然明白沉默的弦外之音,继续不动声色地试探着。“说到过继之事,前几日偶然听闻,大人似乎过继了一位亡友的稚子?如此仁善义举,为何从未提起?” 陆绍铭心中猛地一沉,此事虽没有刻意隐瞒,倒也不想主动提起。白满安言及此事,不知有何顾虑?他平静答道:“托孤一事,是亡友信任绍铭,不必大肆宣扬。大人请放心,绍铭会妥善打点好一切,不会影响到我与令嫒之间的好姻缘。” “是吗?”白满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再追问,仿佛只是随口一提,随即不经意地给出最后一击。 “还有一桩事,老夫觉得有必要告知于你。前几日,林泊舟忽然找到犬子,在那说什么娘亲舅大,若结两姓之好,愿视我儿如亲兄,将来若有所出,长子可承白氏香火。云中只道他在胡乱攀附,当即打发走了......” 话已至此,白满安迅速收声,静观其变。 陆绍铭表面沉静如水,内心却已是波涛汹涌。他明白了,全明白了,白林两家已经重修旧好,再续前缘。林泊舟为了赢他,拿出了他绝不可能付出,也绝不认为值得付出的代价。 输了,终究还是输了。回顾过往的点点滴滴,无论是贪图美色贤名,还是有过阴谋算计,陆绍铭都觉得自己实打实地付出过真心。或许与白云介之间,真的有缘无分吧。 他是一个天生的执棋者,掌控者,权衡利弊,及时止损,才是应做的事情。几乎在刹那间,陆绍铭就有了决断,为一个女子付出至此,真是愚不可及。 他放下茶杯,脸上重新挂起笑容,只是这笑容里已有了明显的疏离与决绝。 “白教谕家事繁杂,绍铭不便多言。至于求亲之事,贵府已有更佳人选,陆家不再强求。讲学之期将至,绍铭不日也将离开惠泽。此前种种,就此作罢吧。” 这番话几乎快要脱口而出。然而,就在最后一刻,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白云介清冷的眉眼,一股极其复杂的不甘与某种偏执的占有欲开始作祟。即便是要放弃,他也绝不容忍自己如此狼狈、被动地出局,他需要一个更体面、更由他主导的结局。 于是,话到嘴边,他临时改了口风。 陆绍铭起身,语气温和,带着一种故作惋惜的姿态。“白教谕,事关二小姐终身,草率不得。从始至终,绍铭想要明确的,都是她的心意。能否允准绍铭与她再见上一面,亲口问明,也算,不负相识一场......” 白满安自然明白他的真实意图,但终究没有点破。他拱了拱手,“既如此,老夫会告知小女,告辞。” 送走白满安,陆绍铭独自立于窗前,陷入沉思。惠泽这个泥潭,他必须尽快脱身。而平白受他牵连的柳青川,已经顾不上了。 月华楼,柳青川已经有好几日未曾出门了。若不是这叩门声此起彼伏,惹得她实在心烦,她是不愿起身相见的。只是没想到,推开门后,这个人竟是林泊舟。 “林,林公子?”柳青川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与戒备。 “柳姑娘。”林泊舟语气平和。“冒昧前来,能否借一步说话?” 柳青川没有心力应付他,下意识地想要关门。 “姑娘且慢!”林泊舟挡住门,目光诚恳。“你的情况,烟岚已经全部告知于我,此番正是受她所托。”他刻意压低声音,小声说道:“事关姑娘安全,能否让林某进门叙话?” 柳青川放他进门,但戒备之心仍未削减。 “林某得到消息,此间已不安全。官府公文不日便到,随时可能前来拿人。请姑娘随我离开,暂避锋芒。” “你说什么?”柳青川怔住。 “有人状告姑娘是私自离籍的流妓,要教坊司遣回松泽......” 这,怎么又来?是因为陆绍铭吗?不知这次又是惹到何方神圣了?为什么他人斗法,被呼来喝去的总是自己...... “你,为何要帮我?不介意,我的身份?” 林泊舟笑了一下,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与烟岚是同窗好友,与我便不是了?当年你出了意外,家父家母亦是伤心抱憾,时常为没有守护好恩公之女而深感自责。命运弄人,非你之过。如今你既已归,他们知晓你的遭遇,只想尽力守护,怎会因为你的身份轻视于你?他们已经备好客房,若姑娘你不嫌弃,可随我一同暂住林府。” 一番话,如暖流般融化了柳青川冰封已久的心。她漂泊多年,看尽世态炎凉,早已习惯了冷眼与轻蔑。何曾想过,竟有人全然不计较她尴尬的身份,愿意伸出援手,给予她一份难得的尊重与庇护。 泪水瞬间湿润了她的眼眶,她低声问道:“烟岚她,怎么样了?” 林泊舟说:“禁足府中,并无大碍。但她心系你的安危,所以设法传信于我,嘱我务必护你周全。” 柳青川暗自思忖,若真如他所说,白云介被困,陆绍铭靠不住,眼下已是绝路,那林家就是自己求生的唯一机会。也罢,是福是祸,总强过坐以待毙。 简单收拾好行装,柳青川随林泊舟悄然离开了月华楼,来到了既陌生又熟悉的林宅。 林氏书塾早已落败,柳青川想到过往种种,难免触景生情,感慨时移世易,实在可惜。 林仁勋夫妇见到柳青川,果然如林泊舟所言,没有半分嫌弃,只有满眼的痛惜。林父见曾经喜爱的女学生一夕之间沦落风尘,捶胸顿足,愤慨此等不公命运与林家何其相似。林母更是拉着她的手,红了眼眶,反复说着只管把这里当家,放心住下。 这份毫无保留的温暖,让柳青川的泪水终于决堤。她向林氏夫妇深深一拜,哽咽良久。 安顿好后,院中只剩下林泊舟与柳青川二人。暮色渐沉,笼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柳青川仔细端详着林泊舟,只见他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单论外貌与年龄,陆绍铭确实逊色多了。尤其是那双深情款款的眼眸,一旦盯上你,很难不为之动情。如此看来,倒也对白云介的坚定选择增了几分理解。 林泊舟见她呆呆地看着自己,遂问道:“柳姑娘,你,在想什么?” 柳青川晃了下神,想起此前或是因为受人嘱托,或是因为嫉妒偏见,就对林泊舟多加阻挠,瞬间懊悔起来。她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向林泊舟行上一礼。 “林公子,此前青川无知,对你心存偏见,言语冒犯,多有得罪。今日蒙公子与伯父伯母不计前嫌,伸出援手,青川羞愧难当,在此向公子赔罪了。” 林泊舟虚扶一下,语气豁达。“姑娘言重了。过往种种,各有立场,林某亦有不当之处。如今误会已消,不必再提。你与烟岚既是金兰之交,护你周全,亦是我分内之事。” 他的宽容,让柳青川无地自容,只好点头垂眸。 “我应该唤你自青?还是青川?”林泊舟试图调节气氛。“说到底,我们也有一起长大的情谊。你,莫要唤我林公子了,和烟岚一样,唤我棹之吧。” “自青已成过去,还是唤我青川吧。”柳青川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林泊舟,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与恳切。“林棹之,我今日便将姐姐,正式托付与你了。” 林泊舟愣了一下。 柳青川向前一步,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要你答应我,此生必以真心待她,敬之爱之,永不辜负。她为你舍弃的,你当用一生去弥补。你可能做到?” 林泊舟迎上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他抬手起誓,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柳青川看着他虔诚而坚定的眼眸,发自内心的觉得,白云介没有选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