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雀逃婚日记》 第1章 第一章 林微发现,亚瑟·温莎最近很不对劲。 并非是他在深夜带回了别的女人,或是对她这张东方面孔失去了兴趣——这反而会让林微感到安全。恰恰相反,他近乎诡异地忠诚起来,并且热情得让她毛骨悚然。 起初是眼神的变化。刚在一起时,亚瑟像欣赏一件昂贵、精美的瓷器般地看她,彬彬有礼地保持距离感。或许只有在深夜的亲密时,那双蓝眼睛里偶尔会泄出一丝没有被掩饰完全地占有欲。 但现在,他的目光变得……过于滚烫。就在昨晚,她从繁杂冗长的字符里抬起头,发现亚瑟正站在书房门口。没有开灯,就静静地站在浓稠的黑暗里看着她,差点让林微惊得要叫出声来。他的影子,他的身形,连同那双平日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蓝色眼睛,此刻都仿佛翻涌蒸腾着一种深沉得化不开的情绪,像要把她整个人都包裹吞咽。 林微的心漏跳了一拍,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笔。 她习惯了他们之间那条泾渭分明的界线——他是金主,而她是金丝雀。他们之间的关系,开始于一场交易,始终都是各取所需。 那样的眼神,无疑是越界了。 然后是愈发频繁的试探。 “微微,”亚瑟开始用亲昵得过分的中文发音叫她的小名,“毕业后有什么打算?想留在伦敦吗?” 他以前都是客客气气地叫她“Lin”。 他一边问,一边自然地伸手拂去她落在肩头的发丝,指尖温热的触感像电流一样滑窜过林微的皮肤,仿佛两个人是热恋中的爱侣。 “还没想好,”林微垂下眼眸避免与那片蔚蓝的深海对视,侧过身,不动声色地避开了他的触碰,“学业很忙。” 她的打算? 按照最初的计划,她会以最优异的成绩从帝国理工毕业,然后立刻订一张单程机票回国。她会在生养她的故土开始新一轮的拼搏、工作,燃烧自己的生命以获得更好的生活。总之,她会彻底消失在他的世界里,像一条尾翼绚烂的温水鱼终究会离开西伯利亚的海域。 这场荒唐的包养交易,是她攀登学术高峰时不得不借助的梯子,从来未曾出现在她的未来规划里。 亚瑟似乎没有察觉她的疏离,只是轻笑了一声,语气里带着笃定和宠溺:“没关系,慢慢想,我们有的是时间。” 我们。 这个温软的词汇,向来处在林微最避免提及的警戒区内。她精心维持着安全的假象,她那根名为“界限”的敏感神经始终警觉。 最让她感到不安的,是今晚。亚瑟的手里屏幕跃出一个通讯,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林微一眼,然后走到露台去讲。但学校旁的临时公寓并不足以让亚瑟将露台和客厅之间的推拉门换成双层玻璃,以至于他声音里的兴奋和喜悦,仍旧断断续续地传进林微的耳朵。 “……当然要最好的……” “……她会喜欢的,我确定……” “……就在下周六,给所有人一个惊喜……” 挂断电话后,亚瑟走回客厅,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神采,让他英俊的五官显得愈发生动,像从教堂的壁画里飞下来的爱神厄洛斯。 他走到林微面前,握住她的手,那双湛蓝的眼睛专注深情地凝视着她。 “微微,”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沙哑,“下个周六,空出你的所有时间,好吗?我为你准备了一份礼物,一份……会改变我们一生的礼物。” 那一刻,林微脑中警铃大作。她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第2章 第二章 林微清楚地记得,两年前,伦敦典型的雨夜,在灯火辉煌的餐厅后巷,亚瑟问她要不要跟他。他说会对她很好。 在林微的理解里,“好”的定义是富足的物质供给,是让她从每周七十小时的打工中解脱出来的鲜红支票,是这间能俯瞰泰晤士河的遮风避雨的公寓,是她可以心无旁骛追求知识的自由。 毕竟,在那之前,她的生活里几乎不存在这个字。 那时正值深秋,冷雨湿漉漉地浸透了整座城市,像一条拧不干的霉味毛巾,也浸透了林微单薄的骨头。她就读于帝国理工,拿着全额奖学金,是镁光灯下人人称羡的学霸。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奖学金可以覆盖学费,却无法支付伦敦高昂到离谱的生活成本。父母早逝,只留下微薄的存款,勉强支撑她到本科毕业。若是想要继续深造,无依无靠的她只能像一台永不生锈永不停摆的机器,在学业和数不清的兼职之间连轴旋转。 那天她打工的地方,是位于梅菲尔区的一家米其林三星餐厅“月桂花环”。这里的餐具是擦得锃亮的银器,地毯厚得能吞掉所有华而不实的声音,空气里漂浮着黑松露鱼子酱、陈年葡萄酒和上流社会人士身上的昂贵香水味,令人眩晕沉溺。 而林微,穿着笔挺却不合身的侍者制服,正被一位珠光宝气的贵妇人刁难。 “你确定这是1982年的拉菲?”妇人摇晃着杯中深红色的液体,她脖子上的珍珠项链比这瓶红酒还要昂贵。她审视地打量着林微,眉头紧锁:“我怎么尝出了一丝不对劲的单宁味?还是说,你的开瓶方式有问题,让木塞屑掉进去了?” 林微的背脊挺得笔直,脸上挂着标准而谦卑的微笑,心里明了地像一片白雪地。她知道酒没问题,只是这位夫人想彰显自己卓尔不凡的品味。她只是个廉价的撒气桶。 但是廉价的撒气筒必须要将这份气尽数吞进肚子里:“非常抱歉,夫人。需要我为您请品酒师过来吗?”她低声下气,余光瞥见大堂经理投来的警告眼神。如果这瓶价值数千英镑的酒被记在她的账上,她接下来半年都将白干。 就在她硬着头皮,准备迎接一场愈演愈烈的羞辱时,邻桌一个慵懒而清晰的男声响了起来。 “玛莎阿姨,您的口味还是这么挑剔。” 林微循声望去,一片湛蓝的海向她漫了过来。 是亚瑟·温莎。 他在这所名流云集的学校里都是神话般的存在。不仅仅因为他那张仿佛被上帝亲吻过的英俊面孔,更因为他姓“温莎”——这个姓氏在英国本身就代表着权力和财富。林微曾无数次地在校园讲座和精英论坛上见过他,他总是坐在第一排,姿态优雅高贵,像一尊遥远而闪光的希腊雕塑,与她这种在尘埃里挣扎的凡人分属于两个世界。 此刻,他就坐在离她不到五米的地方,笼罩在同一片光怪陆离的灯光下。他身上穿着剪裁得体的深蓝色西装,金色的头发在水晶灯下熠熠生辉。他没有看那位玛莎夫人,只是好整以暇地切着盘中的小羊排,语气甚至是平淡而调侃。 刚刚还盛气凌人的贵妇人脸色瞬间变了,尴尬地笑了笑,甚至来不及拿起丝绸手绢掩住嘴角:“是亚瑟啊。我只是……跟这位小姐开个玩笑。” “您的玩笑,可能会让一位勤工俭学的学生丢掉工作。”亚瑟终于抬起眼,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睛淡淡地扫过林微,然后又落回玛莎夫人身上,“而且,我相信‘月桂花环’的专业性。这里的酒,不会有问题。” 一场风波在还没有翻涌起来的时候就此平息。躲在罗马柱背后的大堂经理立刻满脸堆笑地过来打圆场,林微被示意退下。她低着头,快步走回后厨,耳根烫得厉害。她的狼狈,她的挣扎,在某一些站在权力和财富之巅的人来说,甚至比不上伦敦的一丝细雨。 晚上十点半,她终于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下班。换下制服,穿上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旧风衣,从餐厅后门走出去。后巷又湿又冷,堆满了巨大的垃圾桶,空气中弥漫着食物残渣和消毒水混合的古怪气味,与前厅的精致奢华判若两个世界。 满目疮痍的,这才是属于她的世界。 她的伞已经破了,举在手里只能徒增没有意义的重量。她正准备裹紧衣服冲进雨里,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了她面前。 是亚瑟·温莎。 他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伞沿下的阴影衬得他面部轮廓更加分明。他看起来和这条肮脏的巷子格格不入,这突兀的一幕只有出现在油画里时才会被人称为艺术。 “有事吗?”林微警惕地后退一步,握紧了背包的带子。 “我见过你,”亚瑟开口,声音比在餐厅里更低沉,“在学校的图书馆,还有金融系的阶梯教室。你总是来去匆匆。” 林微不明所以,只是冷淡地道谢:“谢谢你刚才解围。” 她很冷,全身都湿了,脚后跟也被廉价的皮鞋磨破,每站一秒都是煎熬,现在只想回到破旧的学生公寓洗一个热水澡。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房东催缴房租的短信,语气已经很不客气。 她暗灭了手机,深吸一口气,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疲惫瞬间淹没了她。 亚瑟的视线在她苍白的脸和微微抿起的唇角逡巡,沉默了片刻后,用非常直接的方式,抛出了那个完全出乎她意料的陈述句。 “跟我吧。” 林微猛地抬起头,以为自己听错了。雨点敲打在伞面上的声音噼啪作响,亚瑟的表情在昏暗的光线下有些模糊不清,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 “什么?” “我说,”他有些疑惑,似乎觉得自己的表达足够清晰。但是很快又重复了一遍,并且加上了补充条款,“跟我,我会对你很好。” 那一瞬间,林微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紧接着,一股混杂着荒唐、屈辱和一丝隐秘的松懈的情绪涌了上来。 她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在资本主义的逻辑里,一切都可以被明码标价。美貌、青春、陪伴……在偶尔加入的留学生群里,她听说过太多这样的故事,只是没想到有一天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打量着眼前的男人。亚瑟·温莎,天之骄子,他想要什么得不到?或许,他只是厌倦了那些投怀送抱的名媛,想换个口味,尝尝东方女孩的“清冷倔强”? 林微的自尊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但现实的寒风却吹得她清醒无比。 老天在下雨,但她的脑子没有进水。 她想起了昨天晚餐时那半块冷掉的面包,想起了银行账户里可怜的两位数余额,想起了导师推荐的那个价值不菲的学术交流项目,她连报名费都凑不齐。她想起了父母去世后,自己一个人卷着薄被撑过来的日日夜夜。 她对未来的巨大不确定性,和如附骨之疽的贫穷,感到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说,会对她很好。 这意味着温暖的公寓,充足的食物,意味着她不必再在凌晨四点起床去鱼市场做搬运工,不必再看人脸色,不必再为了几英镑的小费而卑躬屈膝、甚至被人调戏。这意味着她可以重新拿回属于自己的时间,那些本该用在图书馆和实验室,而不是在油腻的后厨和嘈杂的咖啡馆。 她的骄傲自尊,在生存的重压面前,显得如此脆弱而不堪一击。 她纵观了前二十年的苦难,然后用近乎冷酷的平静分析着这场交易的利弊。她用自己青春的一部分,去换取通往未来的门票。 这很公平。 她看着亚瑟,那张英俊的脸上带着一丝她看不懂的认真,仿佛他不是在提出一个包养提议,而是在进行一场让他紧张严肃的谈判。 林微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对他们这种人来说,这有什么好紧张的?没有人能在糖衣炮弹下一直清醒。 “好。”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亚瑟对她的同意感到有些满意。他笑起来,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张黑色的卡片递给她。“我的私人助理处理好一切后会联系你。房子、车,还有……生活费。”他似乎在斟酌用词,最后选了一个最不带屈辱色彩的词语。 她没有立即去接那张卡片,而是抬眼看着他,问道:“我需要做什么?” 她必须明确合同的条款,明确自己的义务。 亚瑟似乎被她这个问题问住了。他凝视了她几秒才缓缓开口:“什么都不用。或者说……做你自己就好。继续你的学业,拿你想拿的奖项。只是别再让自己那么累了。” 说完,他不由分说将卡片塞进她的手里,转身走进了雨幕中。停在巷口的宾利无声地亮起车灯,有人从驾驶室下来为他打开了车门,然后车辆悄无声息地汇入伦敦璀璨的车流。 林微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手心里的卡片。质地坚硬,边缘烫金,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串电话号码。 它是一张卖身契,也是一张通往新世界的船票。 那一晚,她捏着那张卡片,在自己那间没有暖气的狭小公寓里坐了一整夜。天亮时,她将它收好,然后删掉了手机里所有的兼职联系人。 她对自己说,林微,这只是一条捷径,一个跳板。等到了对岸,就必须抽身离开。 不要回头,更不要沉沦。 第3章 第三章 现在想来,当初那个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决定,在亚瑟眼中或许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模样。他或许以为那是东方女孩的羞涩,是欲拒还迎的矜持,又或是一场心甘情愿的双向奔赴。他可能从未想过,从一开始林微就在心里为这场关系清晰地标上了截止日期。 而如今,他那份号称“改变一生”的礼物,就是要单方面撕毁合同,将这场有时限的租赁,变成终身监禁的无期徒刑。 林微的指尖冰凉。她不能让他得逞。 两年前那个在雨夜里出卖了部分自由的女孩,如今要不惜一切代价地赎回完整的自己。 这应该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她出卖身体和青春,他购买赏心悦目的陪伴。感情?那是最昂贵的奢侈品,是她童年阴影里最不敢触碰的荆棘。林微要不起,也从不奢望亚瑟这样高高在上的贵族会真心提供。 现在,亚瑟眼中的狂热和志在必得,让她想起了小时候邻居家那只被关在精美笼子里的金丝雀。它叫声婉转,羽毛华丽。直到有一天,它一头撞死在笼子上。 人类不会共情金丝雀的快乐或苦难。他们只认定那是美丽的鸟儿带来的美丽的歌声。 林微缓缓抽出自己的手,对亚瑟露出一个毫无破绽的、温顺的微笑:“好啊,我很期待。” 亚瑟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或许是去亲自确认那份“惊喜”的细节。 客厅里重归寂静。林微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流光溢彩、宛如星河的伦敦夜景。一年前,她曾为能拥有这样一扇窗户而感到眩晕不真实。而现在,这片璀璨的景色像一张无边无际的网,压得她喘不过气。 金丝雀的好日子到头了。 她看着玻璃倒影里自己苍白而平静的脸,心里只有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 跑。赶紧跑。在周六那份“改变一生”的礼物送到她面前之前。 从这一刻起,林微脑中那根紧绷了二十多年的弦,被重新调整到了一个更警戒的频率。她一方面要在亚瑟面前继续维持着温顺的假象,做最令人省心的完美金丝雀。另一方面,则每一个独处的、无人察觉的间隙里,像末路的囚徒一般冷静规划着逃生路线。 她的逃离计划像一篇顶级的学术论文,逻辑严密、论证清晰,在反复的复盘和求证下,任何一个环节都不会出现纰漏。 深夜,亚瑟已进入梦乡,林微轻手轻脚地拨开他搂住自己的手臂,像幽灵一样溜进书房,打开那个她从未使用过的、亚瑟送给她的名贵皮箱。在箱子的夹层里,静静地躺着一本深红色的中国护照。 林微的指腹缓缓摩挲着封面上烫金的国徽,那冰凉而坚实的触感,是她在这座浮华城市里唯一的锚点。她一页页地翻看着,确认签证页和有效期。这本小小的册子,是她回归故土的唯一通行证,将她从“林微小姐”这个虚幻身份中剥离。 与此同时,她必须带着一身荣光离开,而不是像一个落魄的、被抛弃的情妇,因此毕业论文是她最后的战场。这几天,书房是她作战的堡垒,咖啡因和肾上腺素是她的燃料,屏幕上滚动的文献和数据是她的千军万马。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亚瑟端着一杯温热的牛奶,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键盘清脆的敲击声是这片寂静中唯一的声响,林微的背脊挺得笔直,正专注地凝视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符。 亚瑟将牛奶杯轻轻放在她的手边,温热的白瓷杯壁触碰到她冰凉的手背。 林微的动作一顿,终于从那个由数据和理论构成的世界里抽离出来。她转过头,看到亚瑟满眼心疼地看着她,那双蓝色的眼睛在台灯的光线下,像两片温柔的湖。 “别太拼了,微微。”他的声音带着无奈的宠溺,“我知道你想要那个‘杰出’的成绩,想证明自己是最好的。但你在我心里早就是最好的了。” 他伸出手,为她理了理额前散落的碎发。 林微挤出一个有些疲惫的笑容。她主动凑过去亲吻他的脸颊,用论文的压力作为自己所有异常的挡箭牌:“亲爱的,你知道的,为了那个‘杰出’,我快疯了。“ 亚瑟眼中的爱意更浓:“快去休息吧,不用那么拼命。毕业之后,你再也不用这么辛苦了。我们可以去环游世界,去希腊的圣托里尼,或者去非洲看动物迁徙,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他在为他们规划着一个无忧无虑、无比美好的未来。 林微低头看着杯中白色的液体,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让她不能呼吸。 他以为她在为他们的未来添砖加瓦,成就下一任“温莎夫人”的美名。可他不知道,她敲下的每一个字符,都在他们之间砌起厚厚的柏林墙,铺就一条属于金丝雀的逃生路。 林微端起那杯牛奶,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却没有带来一丝暖意。 与此同时,一封来自上海陆家嘴顶级投行的录用意向书,正静静地躺在她的加密邮箱里。她早在半年前就投出了简历,经过了数轮严苛的线上笔试和面试,才拿到了这珍贵的机会。在亚瑟推门而入之前,她刚刚回复好邮件,确认了入职意向,并说明自己将在毕业典礼后即刻回国。对方的HR很快回复,表示期待她的加入。 至此,一切退路已经铺好。在这条退路被启用之前,她必须扮演好金丝雀的角色,确保那个想为她戴上黄金脚镣的男人不产生一丝一毫的怀疑。 她像一个走钢丝的杂技演员,在崩溃的边缘维持着优雅的平衡。 当亚瑟兴致勃勃地和她讨论下周六的“惊喜派对”需要邀请哪些朋友时,她表现出了恰到好处的期待和羞涩,甚至会煞有其事地和他一起列名单,心里却在计算着届时自己乘坐的航班已经飞到了哪个国家的上空。 她像潜伏在敌人身边的间谍,演技天衣无缝,但精神上的消耗是巨大的。 在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她终于撑不住了,拨通了国内闺蜜陈雪的视频电话。屏幕那头,陈雪正敷着面膜嗦奶茶,看到林微那张素白如纸的脸和浓重的黑眼圈时吓了一跳,抱着手机屏幕喊她宝贝:“我的天,宝贝微微,你这是被人吸了阳气吗,脸色怎么这么差?” 林微虚弱地扯了扯嘴角,将自己的逃跑计划和盘托出。 陈雪听完,沉默了足足半分钟,然后用看疯子般的眼神看她:“你……你这样一声不吭地跑了,那个英国贵族不会疯掉吗?追你到天涯海角怎么办?那些小说里都这么写的!” “这是一场交易,小雪。”林微的声音轻且坚定,“交易有开始就该有结束。既然他单方面改变了条款,我就有权终止合同。” “但他可能是要求婚啊!是爱啊!”陈雪激动地差点把面膜甩掉,“那可是亚瑟·温莎!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终点,你把它当成一个需要紧急逃离的火山口?” “我不需要。”林微垂下眼眸,抱着抱枕靠在床靠上,“爱这种东西太沉重了,我承担不起。我只想安稳地过属于我自己的生活。” 看着林微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陈雪叹了口气。她最了解自己这个朋友,在那看似坚硬的外壳下,是一颗因为童年变故而牢牢封闭的心。 “微微,我跟你说实话,你这就是典型的童年创伤后遗症。你的脑子远比你的身体诚实,它已经形成了一套保护机制。一旦有人对你太好,一旦你感觉要陷入一段过于亲密的关系,大脑的警报就会拉响,告诉你‘危险,快跑’。”陈雪一针见血地指出,“它在阻止你,阻止你在它认为的不切实际的幸福里沉溺。因为溺水的感觉,你小时候已经体验过一次了。” 林微的心被刺痛了一下,指尖都蜷缩起来。 或许陈雪是对的。 是的,她能感受到亚瑟的好。那种好,早已超出了“金主”的范畴。 就在前天晚上,她在书桌前核对数据,不知不觉睡着了。半梦半醒间,她感觉自己落入一个温暖而结实的怀抱。她闻到了亚瑟身上雪松混合着淡淡佛手柑的清冽气息。她对这个香味很熟悉,是他们一周年纪念日时,林微送给他的礼物。 他将她抱了起来,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她能感觉到他平稳有力的心跳,就隔着薄薄的衣料,贴着她的侧脸,一下一下搏动。他将她轻轻放在卧室柔软的大床上,为她脱掉鞋子,盖好被子,然后在她的额头印下一个羽毛般轻柔的吻。 从始至终,她都紧闭着双眼假装熟睡,但心跳不听她的指挥,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那是一个隐秘的、带着罪恶感的温暖瞬间。有一刹那,她甚至产生了就这样沉沦下去的念头。但紧随而来的,是更大的恐惧和不适应。 被照顾、被珍视,意味着被看见、被绑定。而一旦被绑定,就意味着未来会有被抛弃的风险。那种失去一切的痛苦,她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就像溺水的求救者,不会再愿意被巨浪拍进水里。 所以陈雪说得对。她的大脑在发出警告。 亚瑟越是温柔,她就越是无措、恐慌,逃跑的念头就越是坚定。 她不能沉溺,不能犯错,必须永远清醒。因为对于她这种一无所有的人来说,一旦赌输了,就再也没有翻盘的机会。 第4章 第四章 逃离的前夜,周五,林微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温柔。 她履行了作为完美金丝雀的义务,为她的金主编织了一个温柔沉沦的幻境,让他在坠入地狱前,先看到天堂的模样。 她将晚上所有的学习计划都从日程上划去,第一次主动走进厨房,为亚瑟准备了一顿丰盛的中式晚餐。酸甜的糖醋里脊,鲜美的清蒸鲈鱼,还有一盅她整整煨了一下午的莲藕排骨汤。在她童年的记忆里母亲常做这些菜肴,她向来不愿深触。如今,她将它们一道道地端出来,像一场鲜血淋漓的献祭。 亚瑟回到家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餐厅里没有开主灯,只点了几支香薰蜡烛,烛光摇曳,将林微的侧影映照得朦胧柔软。她穿着他送的那条真丝吊带裙,乌黑的长发挽起,露出一段雪白修长的脖颈。 他愣在玄关,眼中的惊喜和爱意几乎要满溢出来。 “微微?” 林微回眸粲然一笑,是几乎没有人见过的艳光: “你回来了。尝尝我的手艺,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那顿饭,亚瑟吃得心旌荡漾。他从未见过如此主动、如此体贴的林微。她会给他夹菜,会托着腮听他讲公司里的趣事,会在他说话时用那双清亮的黑眼睛专注地凝视着他,仿佛他是她的全世界。 晚饭后,她甚至主动开了一瓶他珍藏的红酒,与他对坐小酌,红宝石一般的酒液将她雪白的指尖衬得愈发晶莹如珍珠。 “明天,”亚瑟忍不住握住她的手,指尖摩挲着她光洁的皮肤,声音因酒精和情感而变得深沉沙哑,“明天过后,我们就是全新的‘我们’了。” 林微的心脏被这句话刺得缩了一下,有一刻居然要落下泪来。但她克制住了,脸上依旧维持着完美的微笑,甚至主动倾身吻上了他的唇。“我很期待。”她轻声说。 一句最动听的情话。 那个吻,点燃了亚瑟所有的热情。他将她打横抱起,穿过客厅走向卧室。那一夜,林微以前所未有的顺从和热情,迎合着他的一切。她在他的身下绽放,香汗淋漓,柔软娇媚,像一朵短暂而绚烂的昙花。在极致的沉沦中,她清晰地感觉到亚瑟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低喃着:“我爱你,微微,我爱你……” 她将头微偏,藏进真丝的被褥里,在心里回应着:再见了,亚瑟。 凌晨四点,当亚瑟还沉浸在最甜美的梦境中时,林微像一尾鱼,扶着腰悄无声息地滑下床。她没有开灯,借着窗外渗透进来的微光,穿上自己搬进来时那套最普通的衣服。 她没有带走亚瑟为她添置的任何一件名牌衣物、珠宝首饰,那些东西从不属于她。她只拿走了自己的护照、笔记本电脑,以及那个装着她所有学术资料的移动硬盘。 然后她走到客厅的餐桌前,从口袋里拿出一封早已写好的手写信,轻轻放在桌子中央。信封下,压着一张银行卡。 做完这一切,她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华丽的、曾为她遮风挡雨的公寓。她走到门边,轻轻转动门把。在踏出房门的那一瞬间,她陡然生出了一种跑回去最后一次亲吻亚瑟薄唇的冲动。但冰冷的理智压下了她不合时宜的想法。 门被合上。“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两个世界。 亚瑟·温莎在一片金色的晨曦中醒来。阳光透过落地窗,在地板上洒下温暖耀眼的光斑。他宿醉未醒,头脑还有些昏沉,但嘴角却不受控制地上扬。昨夜的一切,那些柔软的、温存的、带着微醺香气的片段,像最甜美的梦境,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臂,想像往常一样,将身边那个娇小的身躯揽入怀中。 然而,他的手臂扫过的只有一片冰凉的床单。 亚瑟的动作一僵,猛地睁开了眼睛。 臂弯里空空如也。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茉莉花味的洗发水气息。但那份独属于她的体温,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微微?”他坐起身,带着一丝睡意的沙哑声音在空旷的卧室里响起。 无人应答。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清脆鸟鸣。 微妙的不安轻轻撩拨过他的心脏。他掀开被子,赤脚走下床。或许她只是早起了,像往常一样在书房里看书。她总是那么勤奋。 他推开书房的门,里面空无一人。 他又走向厨房和客厅,每走一步,心中的不安就加重一分。公寓安静得可怕,那种寂静将这方天地渲染为死气沉沉的空洞。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沙发旁那张巨大的红木书桌上。 桌子的正中央静静地躺着一个深蓝色的天鹅绒盒子,那是他昨晚带回来的。在极致的幸福和冲动中,他将它放在了这里,准备在今晚的派对上,给林微一个盛大的求婚仪式。 他甚至想象过林微看到它时,眼中会绽放出怎样的光彩。她会笑得多么美丽,比阿弗洛狄特更让他心跳失序。 而现在,这个盒子像一个沉默的、充满讽刺的纪念碑,矗立在他破碎的幻梦之上。 亚瑟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他像一头被困的野兽,在客厅四处寻找着什么。 然后,他看到了。 在他们昨晚共进晚餐的餐桌上,那个昨夜摆放着象征爱情的红酒和烛台的地方,此刻只剩下一个刺眼的白色信封。 上面是林微清秀的字迹,写着他的名字。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亚瑟的心脏。他颤抖着手撕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 “亚瑟: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离开了。请原谅我的不告而别。 非常感谢你这一年来的照顾。你给了我一个安稳的学习环境,让我可以心无旁骛地追求我的梦想。这份恩情,我永生难忘。 但从始至终,我们之间都是一场契约。你为我提供物质支持,我为你提供陪伴。如今,我的学业已经完成,我们的契约也应到此为止。 我知道,你或许对我产生了契约之外的感情,那是我无法回应,也承担不起的。我的人生规划里,从没有成为一只金丝雀的选项。我渴望的,是靠自己的翅膀去飞翔,而不是被圈养在华丽的笼中。 这张卡里,是我这两年攒下的所有积蓄。我知道这远远不够。但我已经记录下了你为我支付的所有费用,从房租到每一笔生活开销。我承诺,在未来的十年内,我会连本带息地全数归还给你。 我们两不相欠。 祝你未来一切安好。请不要找我。 林微” 信纸从亚瑟的手中飘落,像深秋零落的枯叶。他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满是极致的震惊,仿佛看到了一个荒诞的笑话。 “契约?”他低声咀嚼着这个词。昨夜的温存和爱语,那些在他怀中动情的战栗和依赖,难道全都是假的?全都是她为了履行“契约”而提供的 “服务”?! 金丝雀?他们……他们难道不是在恋爱吗? 他像一个斗志昂扬,却被人迎面打了一拳的傻瓜,踉跄着后退几步,冲进卧室,猛地拉开衣帽间的门。 衣帽间里,他送给她的那些昂贵礼服、手袋、鞋子,整整齐齐地挂在那里,一件都不少,像一支沉默着嘲讽的军队。但属于她自己的那些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疯了一样拉开所有抽屉,梳妆台上她的护肤品还在;但是书房里,她的电脑和书籍却都不见了。 她真的走了。 在他为他们的未来奔走,为她愿意戴上戒指而心潮澎湃的时候,她却在冷静地计算着如何逃离他,如何与他两不相欠。 昨晚那些柔情蜜意的吻,那些在他耳边动情的回应,全都是假的!全都是她精心设计的骗局!是她为了顺利逃跑而支付的最后一笔情绪价值! 愤怒和被极致羞辱的感觉,火山般从他的胸腔中轰然引爆! “林——微——!” 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怒吼,一拳狠狠地砸在墙上!天鹅绒盒子掉落在地,盖子弹开。那颗象征着他所有爱与未来的璀璨粉钻滚了出来,“叮”一声掉在冰冷的地板上,折射出无比讥讽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