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错误》 第1章 永县 2035年,永县,冬。 “依依!这里!” 动车站出口的南广场上,一位穿着鹅黄色短款羽绒服的女生跳了起来,朝车站内挥手。 沈依一抬头,便看见周洛眠在那蹦跶着。 过了这么多年,她的性格还是一点都没改啊。她暗暗想着,一手拉着行李,朝着周洛眠走去。 永县的冬天是湿冷的,冷空气黏在衣服上,一个劲往皮肤里钻。走出车站的这几步路,她就感到寒冷自脚底漫上胸口,她的脚几乎要被冻僵。 “依依,你今年回来,准备什么时候走啊?”周洛眠问道,伸出手自然地挽上沈依的胳膊,“我可想死你了。” 沈依其实已经有好些年没有回来了,刚出车站时,要不是周洛眠叫住她,她几乎以为自己要走错地方了。 永县的动车站曾经非常小,出来之后走几步路,就是马路。随着这些年的发展,动车站人流量增大,以往狭小的动车站不能容纳那么大的人流,因此彻底翻新了一遍,拓宽了动车站的空间。 动车站在刚建起来时,位置极其偏僻,马路边上便是空地,远处山丘起伏。如今,空地和山丘早已消失,沿街盖起了几块小区,高楼耸立,临近年关,有几家已经在阳台上挂起灯笼。 眼前的一切是如此陌生,让人不敢再认。 她对永县最后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人走时。 冬日的阳光照在沈依素白的脸颊上,顺着低垂的眼帘,在眼睑下方投出一弯细长的阴影。 她垂眸,看了一眼周洛眠。 “应该不走了。”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冬日里落下的细雪,下一秒就在掌心消融。 周洛眠错愕地看着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话到了舌边,却又咽了回去。 “你怎么不在车站里等我?冷吗?”沈依转移了话题。 周洛眠一笑,露出了她标志性的八颗大白牙,眼睛弯成一轮月:“哎呀,我才刚下车嘛,本来想着走进去等你呢,没想到你那个时候说已经到站台了。我想着进去了还要再出来,也麻烦。就在这里等你啦。” “不冷吗?” “永县冬天不一直都是这个温度嘛。”周洛眠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怎么这会说上冷了。” “我已经很久没回来了。”沈依说道。 周洛眠像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愣。然后喃喃道:“是,好多年了。” 上车时,沈依将行李往后备箱上一放,坐上了周洛眠的副驾。 车在柏青路上行驶着,穿行在这片钢筋水泥的城市中,沈依往车窗外一看,只觉两侧的建筑让她感到无比陌生。 这些年的发展建设,使永县一改从前的面貌,颇有几分现代都市的味道了。这里早已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小县城了,至少,不是她曾经读书时候的县城了。 车在红绿灯处拐了个弯,下一秒,就到了沈依熟悉的街道。 那是她曾经学习的地方——永县一中。 永县一中的大门外是一整条小吃街,或许因为现在是上课时间,此刻沿街的商铺空无一人。 十多年下来,这一排商铺大部分都换过一轮了,唯有几家依旧伫立。 沈依往外看去,在这片熟悉的街景中,她冰封了多年的记忆开始隐隐松动。 “在想什么?”周洛眠手握方向盘,一边开车,一边发问。 “没,没什么。”沈依回到。 “你还在想那个人吗?” 沈依一下子怔住了。尽管一路以来,她都对有关那人的一切避而不谈。 可是此刻,周洛眠的发问,硬生生撤去了她的遮羞布,她好像整个人暴露在永县冬日的阳光下,像是清晨叶片上覆着的薄薄的霜,在太阳升起的瞬息间,化为露珠,从叶尖滴落。 她的喉咙有些发涩,想要开口,却只是沉默。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冰封的记忆在此刻解冻,过往的回忆如蒸发的水汽,在空中飘荡,弥散。 炎热的触感,扑面而来。 那是夏天的风的气息。 * 永县的夏天是闷热的。 蝉在循环往复地嘶鸣着,发出“知了——知了——”的叫声。刺目的阳光戳透枝桠上堆叠的叶子,照在柏青路上,形成一块一块的光斑。 教室内,老式的台式空调,一前一后地运转着,发出“呼呼”的风声。 吊顶上的风扇,吱呀地转悠着,履行着它们的使命。 但一切只是徒劳。烈阳不知怜惜,毫无保留地释放自己的热量,企图将这片容纳了几十个人的空间,成为自己的蒸笼。 “我怎么感觉这空调不冷啊!”教室后排,站在空调前的周洛眠绝望地说道,“它怎么不吹冷风啊!” “我们班空调好像坏了。前几天刚和学校反馈了,那边说过几天找人来修。”生活委员回复道。 余源切了一声,翻了个白眼:“今天最后一节课上完就放假了,还修它做什么?” “我真的不懂,学校让我们期末考完还回来评讲试卷到底有什么意义。都要放假了,谁还有那个心思听啊。”周洛眠补充道。 按照常理,在期末考后,就该迎来属于他们的假期了。 但永县一中有一个传统,那便是学生需要在期末考后多上两天课,等教师评讲完期末试卷,布置暑期作业后,他们才能正式开启属于自己的假期。 一中学生也因此,成为了全县十一所高级中学中最晚放假的两所学校之一,另外一所是他们的姊妹校。 此刻,距离放假,只有两节历史课的时间。 学生们的心,早已飘向了远方。 “哎你们看手机了吗,过几天好像要刮台风了。”余源说道。“我看那个台风路径图,好像会经过我们县。” 周洛眠忽然顿住了,下意识抬起头来朝前方的座位看去,而后又收回视线。 “别闹了行不行。早不来,非要等我们放假的时候才来。”生活委员开始哀嚎。 余源笑了一下,回到:“也好,降降温呗,这几天太热了。” “叮铃铃”上课铃声在此刻响起,打断了他们的话。 周洛眠抿抿唇,略有所思地回到了座位上,一改先前大大咧咧的作风。 趁着历史老师还没走进教室的这几分钟时间,她先是掏出了此次期末考的历史试卷,犹豫两秒后,又用笔戳了戳前边那位身穿永县一中校服,扎着高马尾的少女的后背。 “依依。”她开口。 沈依闻声扭头,看向她。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她的身上。她的皮肤白得反光,脸上的小绒毛在阳光的照射下晶莹剔透,若隐若现。 她朝着周洛眠,笑了一下,眉眼弯弯,笑意盈盈。 “怎么啦?”她说话的声音清脆而又柔和,像山涧清泉。 周洛眠咬了下上唇,纠结着开口:“过几天好像要刮台风了,你到时候要不要来我家里?” 沈依脸上的笑僵住了,她明显愣了一秒。只一瞬间,照在她身上的阳光消失了,空气开始凝固。 “你都多大人了,还要沈依陪你不成?”隔着一个过道,余源将脑袋凑了过来,打断了她们的对话。 沈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周遭的空气又开始流通,仿佛刚才那一瞬间如死一般的安静只是周洛眠的错觉,她依旧是那个开朗的、向上的沈依。 她朝着周洛眠歪了歪头,问道:“怎么啦?你真害怕啦?” “我······”周洛眠看了眼余源,又看了眼沈依,欲言又止。 两秒后,她咬牙,说:“是。我害怕。所以你到时候可以来陪陪我吗?” 沈依笑着,摇了摇头:“我不太方便过去,家里有人。” 周洛眠在余源打趣的眼神中,默默低下视线,不自觉扣起了手心。 相处这么多年下来,她虽不敢打包票绝对能猜到沈依在想什么。 但她能肯定,自己比很多人都了解沈依。 她也知道,沈依家里其实没人。 她看着眼前这位笑意盈盈的少女,却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 台风天,你一个人真的可以吗? 沈依兴许是被她看得有一些尴尬,眨了眨眼。 "呀,沈依,你桌上怎么摆了张物理的试卷啊?"余源忽然惊讶开口。 沈依顺势转回身,扫了眼桌上的物理试卷,嘴角轻微地抽了一下,默默地拿笔袋压上,试图掩盖这一事实。 “拿错了。” 她的声音从前面飘来。 周洛眠望着沈依的背影,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选择保持沉默。她默默抬到半空的手收了回来。 她那么要强。 怎么可能会说不行。 “这是这次期末考的物理卷子吗?给我看两眼呗。我都好久没见过物理卷子了。” 新高考改革,3 1 2,除去语数外的课程,学生必须在历史和物理中选择一门,再在剩下的四门学科中任选两门。这实际上也是一种变相的文理分科。 受高考可报考专业范围的限制,大部分人依旧倾向选择物理。 永县一中高二年段有四个历史方向的班级,十个物理方向班,共计十四个班级。其中的A、B班分别是历史方向的重点班和物理方向的重点班。剩下的平衡班则以1234的数字进行排序。在教学上,语数外物历是固定的班级授课,而剩下的小四科是走班制。 沈依她们所在的班级是A班,也是历史方向的重点班,按理来说,整个班级内,都不可能出现一份物理试卷。 “你不会把隔壁班的卷子拿回来了吧?谁的卷子啊?陈郑于的?” 余源还在絮絮叨叨着,他的椅子往一边倾,挺直腰板,身体前倾,抻着脖子,活像一只长颈鹿。他往沈依的方向看去,试图瞄到物理试卷上的字迹,以此进行辨认。 沈依稳坐如山,充耳不闻。 下一秒,历史老师踏进教室大门,全班一瞬间安静下来,不再沸腾。 “轰隆!”一声巨响。 周洛眠往身边一瞥,皱起眉,下意识用手捂住自己的脸,无语地转回头。 真的是没眼看。 余源摔到了地上,脸色狰狞。 教室又沸腾了起来,笑声冲破了天花板。 “这么欢迎我?还给我行了个大礼啊,余源。”讲台上,历史老师手握保温杯,慢条斯理地说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永县 第2章 沈逸 日落西山,余晖遍地。 碎金一样的日光洒在一中教学楼的走廊里,落到了沈依的肩膀上。 整整一节历史课,沈依都没怎么听进去。直至此刻,她的大脑里,还全是那张布满草稿的物理试卷,试卷的左上角,飘逸地写着一个“沈”字,与她的字迹有几分相像,当然那并不是她的卷子。 那人的物理试卷到底是怎么到自己包里的,沈依实在是想不明白。自己的历史试卷到哪里去了?家里?那人的书包里?她对此一无所知,只知道方才那节历史课,自己过得很烦躁。这种烦躁并非历史课带给她的,而是一种,当事情超出自己预料之外时,带来的不愉快的情绪。 “沈依!”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声调高昂,轻松愉悦。 沈依停下脚步,不必回头,她便知道来者何人——B班的陈郑于。 陈郑于三步并两步,跟上了她的脚步,与她并肩。 “在想什么呢,走那么快。”他问道。 沈依摇摇头,只是继续提脚向前走,陈郑于跟在她的身边,随她一起,走下楼梯。 陈郑于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时至今日其实她都不知道自己和对方是怎么熟起来的。 只记得是在高一的某节体育课上,他们两个班一起上课,自由活动时,他跑了过来,一脸认真地说:“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我怎么看你很熟悉。” 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十分中二的开端,以至于在熟悉起来之后,周洛眠还调侃他模仿贾宝玉,连一个正儿八经的理由都不会找。 而陈郑于只是一本正经地说:“可是我真的觉得和沈依很熟悉。”实际上他也并非搭讪,只是在见到沈依的那刻,他的内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想要和对方成为朋友的渴望,推动着他向前。 他挠了挠头,试图去形容这种感觉,但又怎么都说不上来,最后,只是颇为认真地说了一句:“可惜你不会打篮球,你要是男生的话,我们肯定会是篮球场双煞。” “怎么,一定要是男生?女生就不可以打篮球吗?你这是偏见。”周洛眠瞪圆了眼睛,看着陈郑于,质问道。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陈郑于有些结巴了,试图摆脱自己背上的,被周洛眠抛来的黑锅。“就是,就是不太一样。” 沈依浅浅地笑了起来,回到:“可是就算我是男生,也不一定就会打篮球啊?” “那我肯定会拉着你一起打,手把手教学,大师亲传,童叟无欺。”他拍了拍胸脯,闭上双眼,沉浸于自己的幻想中······ 因为他们两人住的小区只隔上一条马路,十分近。所以有时候,他们会一起放学,骑自行车回去。主要是陈郑于贴上来找她,此人早已精准掌握了沈依的下课时间。 沈依本人倒是对此并无什么看法,一个人放学和两个人放学,对她来说只是安静和吵闹的区别罢了。 一个人的放学,她早已习惯。至于两个人,陈郑于的吵闹尚处于她能够容许的程度,她也就无所谓了。 夏天的午后是燥热的,但此刻,临近傍晚,那股热意正逐渐消散,经过一整个下午暴晒的柏青路,在此刻也颇显疲惫。夏风扑面而来,吹得树叶沙沙作响。蝉鸣阵阵,不时夹杂着几声汽车的鸣笛。 永县并不算大,到底只是个南方的县城,从一中一路骑回他们的小区,也不过二十分钟的路程。 自行车叮铃向前,迎着夕阳,他们的影子被不断拉长。 “今天最后一节课老班大发雷霆,我真的受不了了。”陈郑于打开了话匣子,开始吐槽起今天发生的事情。 b班的班主任是他们的物理老师,扎着低马尾,戴着黑框眼镜,一丝不苟的中年女教师,平时很是严厉。 “怎么了?” “她嫌我们班太闹腾了,不好好听她讲试卷,又有好几个人没带卷子,就开始发火了,说我们整天吊儿郎当,没个高中生样。”陈郑于顿了一下,补充道,“那几个同学也是撞到枪口上了,还被她罚假期多做二十份物理卷子,自己去找,开学交给她。” 沈依一下子便想起了此刻正躺在自己书包里的那张物理试卷,颇有几分心虚地耸了耸肩,暗暗啧了一声,声音太小,没被陈郑于听见。 离开永县一中大门,连拐两个弯,自行车停在了红绿灯边上的人行道上。 正是红灯,灯下的数字在不断跳动着。 “沈依。”陈郑于忽然开口,叫了下她的名字。 沈依扭头,看向陈郑于,他攥着车把,车身微斜。此刻正偏着头,看向沈依。 “你放假有什么打算吗?”他问道。 “我能有什么打算?”沈依笑了下,回复道:“都快高三了,肯定是好好学习喽。”她的尾音拖得很长,微微向上扬。 陈郑于点点头,看了眼沈依,又转回头,正对马路,像是在思考着些什么。 相处这么久,沈依已经能发现自己的好友还有些什么话想说。 她追问道:“你问这个干嘛?” “啊不。”陈郑于下意识地回避了沈依的问题,抬头瞥见红灯即将结束,说道:“要绿灯了,我们走吧。” 沈依没有再追问。 最后,在小区门口与陈郑于告别,下车将自己的自行车推进小区。 自行车最终停在了她所住的那栋楼楼前的停车棚里。 不同于陈郑于住的新型小区,沈依所在的小区则是一个老式小区。小区已经建了很多年了,外墙已经斑驳,墙角缠绕着爬山虎和三角梅。斑驳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张褪色残破的广告,边缘微微卷起,经过风吹日晒,纸上的字边缘晕染开来,模糊不清。 沈依走进楼道,沿着台阶,“踏踏踏”地一步步向上走去。 小区一共七层,没有电梯,她家在四楼,不高也不低,处于一个合适的高度。楼道的灯是声控的,随着她的前进,一盏接着一盏亮了起来。 她走到自己的家门口,开始从口袋掏出钥匙。 钥匙在指间碰撞,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 在钥匙即将插入门孔时,她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自己书包里的那张物理试卷,以及回家路上,陈郑于说的关于他们物理老师的那一番话。 她纠结了两秒。 就在将要把钥匙插进去的那刻,她感到包里一阵震动声。 她的手机响了。 永县一中明令禁止学生携带手机进入校园,执勤老师也会拿着金属探测仪随时突击检查。 当然,得力于校长的信任以及两位班主任的再三保证,ab班获得了手机检查的赦免权。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们就不会带手机。 老老实实遵守规定,那是乖学生才做的事情。 沈依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多听话。 她打开手机,映入眼帘一个拨来的电话,上面显示的备注是:妈妈。 沈依盯着那一行字,看了几秒后,接通,将手机放在耳侧,倾听着。 “依依。” 母亲的声音透过电波传了过来,声音有几分失真,却难掩她温柔的底色。 “你放假这几天过得怎么样?要不要来我们家这边住几天?” 她说话的声音总是轻轻柔柔的。 但沈依的手却开始不自觉地颤抖。她手指用力,攥紧了手机。 深呼了一口气,调节好自己的外露情绪,她语气平淡地回到:“妈,我明天才开始放假。” 对话那头的女人显然有些尴尬,哈哈两声,说道:“哦哦这样啊。小鱼儿她姐已经放假很久了,我以为你们差不多时间呢。” 沈依的嘴几度张开,而后又合上。 她住的这个小区还是太老了点,有尘埃跑进了她的眼睛,她感觉眼睛有些酸涩。 她咬住下唇,良久,说道:“妈,我已经高中了。” 对话那头骤然安静了下来。 沈依听着那端的沉默,什么话也没有说。在刚想张口那刻,就听见电话那头一阵喧闹。 一道脆生生的童声,顺着电波,传了过来:“妈妈!我回来啦!” 随后便是一阵晃动的声音,电话被放下,脚步声渐渐消失。悉悉索索的说话声和窗外沙沙的树叶作响声重叠在一起,让她无法辨认。 过了一分钟,两分钟,或许又是十几分钟,沈依也不清楚,她站在门口,楼道昏暗,隔着窗,只能瞥见逐渐暗下来的天空。 电话那头,脚步声逐渐变大。 “依依?”母亲接起电话,语气略带疑问。 她应该是疑惑我为什么还没挂断电话吧。沈依冷静地、理智地分析着。 电话那头的人在说些什么,她已经听不清了,她也不想听清。 沈依伸出手,挂断了电话。 此刻外面的天已经彻底黑了,远远地可以看见马路边上的路灯亮了起来。 楼道里一片漆黑。 她在门口站了一会,脑子里乱糟糟的,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还要插钥匙开门。 沈依伸出手,拉开了家门。 扑面而来,是一阵亮光。 室内明亮如昼。 一个和她相貌极其相似的男生随意地坐在沙发上,看了她一眼,说道:“回来这么晚?” 他的语气平淡,像是一潭深水,不起波澜。 第3章 不同 屋内,白炽灯的灯光明亮,柔和的白光如流水,静静流淌在屋内。 沈逸靠在真皮沙发的软垫上,看向她。 沈依扫了他一眼,低下头,将脱下的运动鞋放进鞋柜里,回道:“路上有点事,耽误了。”语气轻飘飘的,像抓不住、看不清的烟雾。 “你的物理卷子。” 她走近,将那份在她书包里待了一整天的期末物理试卷递给沈逸。 “原来在你这。”沈逸接过卷子,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嘴唇微张,却又在看见沈依恹恹的神情后,闭上了嘴。 沈依随手将书包放在沙发边上,径直走向餐桌,只一眼,便发现了自己的历史试卷,还有桌上摆着的两碗面。 “昨晚收错了。”沈逸补充道,“把你历史卷子拿走了。” 他们住的屋子很小,两室一厅。沈逸住的屋子里没有书桌,因此平时,他都是在餐桌上写作业的。一开始,只有他一人,到后面不知道哪天,沈依说房间桌子太小了,于是搬到了他的隔壁,两个人就在餐桌上开始写起作业。 昨天晚上,各科老师将期末考的参考答案发到了微信群里,让大家先对答案。他们两个人就在餐桌上订正起试卷来。 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收错卷子了吧。沈依暗暗想着。 她伸手,将红木长桌边上的历史试卷拿起,折成两半,放在了一旁。 沈逸跟上来,随手拉开桌边的一张靠背椅,坐下来,准备吃饭。 沈依坐到了他的侧边,拿起筷子的那刻,想起来傍晚放学时,陈郑于说的那些话。 “你老师罚你了吗?”她问沈逸。 沈逸挑眉,问道:“你被罚了?” 沈依摇摇头,语气依旧平静:“没有,只是听陈郑于说他们班上没带物理卷子的都被罚了。” 沈逸轻轻地“呵”了一声:“哦。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一手拿起筷子,在碗里搅了两下,另外一只手随意地放在碗边的桌子上,微微护着碗。 他刚准备吃面。瞧见身边没有动静,有些好奇地抬起头。 沈依端坐在那,看着他的碗边,不可置否。 “看我的碗做什么。”沈逸被她盯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碗边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你今天怎么怪怪的。” 沈依摇摇头,拿起筷子,夹起面来,开始小口小口地吃着。 沈逸今晚煮的是三鲜面,菌菇、娃娃菜、番茄浮在碗面上,煎蛋被切成几块,在蔬菜的间隙隐隐露出。面汤浓白,入口时,带着点淡淡的胡椒味。 面条一向是他们餐桌上最常出现的主食。 沈依讨厌做饭,直到如今她还不是很能适应做菜时的油烟和噼里啪啦的声音。做饭的步骤繁琐极了,又要洗米蒸米,又要炒菜煮汤,光是做上一道菜,就要花不少的时间。家里又只有她一人,菜煮多了也吃不完,煮少也要花上不少时间,甚至洗碗都要洗好几个。投入时间与回报完全不成正比。 不如煮面。对于她来说,一碗面刚刚好。 面于是成为了餐桌上最常出现的主食。沸水煮开,下面条、蔬菜、窝个蛋、再加上几片肉,在水汽沸腾的间隔,一顿正餐便做好了。 如今,她已经熟练掌握了多种面条的煮法,番茄火腿面、麻酱肥牛面、丝瓜鲜虾面、紫菜滑肉面...... 比做饭性价比高不少,也只要洗一个碗。 沈逸来了之后,就变成了两碗面。也不过多双碗筷。 实际上,沈依不得不承认,虽然家里凭空多了一个人有时候是很麻烦,但在某些时候也挺方便。 比如在做饭洗碗这件事情上。 永县一中有晚自习,午休也是在学校里,因此他们在家吃饭的频率也不算多高,大多是周末的时候,偶尔没晚自习的周内,也会回家吃晚饭。 他们大多数情况下是轮流做饭,一个人做饭时另外一个便洗碗。 沈依只喜欢煮面,偶尔沈逸实在不想吃面了,就会开始做饭炒菜,沈依便在他旁边,帮他洗洗菜。 他们两个其实并不算得上多熟,平时交流也很少,但在日常的这些小事上,却达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 这两个月来,他们就这样平淡无言地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在大多数情况下,沈依其实不想看见沈逸的脸。 她低头,安安静静地吃着面,思考着假期的打算。 正值饭点,楼下邻居家里的吵闹声随着油锅翻炒时升起的轻烟,向上飘来,顺着窗户,翻进厨房,爬进餐厅,顿时,屋内化为了声音和油烟味的海洋。 今晚的蝉鸣格外大声,在树上狂叫着。飒飒晚风,吹进屋里,灌进沈依的耳朵。 沈逸起身,走进厨房,关上了厨房的玻璃窗,室内一下安静了下来。 沈依放下了筷子,她听着沈逸向她走回来的脚步声,没由来的,联想起电话那头,隔着电波传来的,越来越大声的,来自母亲的脚步声。 两种声音跨越了时间的边界,重叠在了一起。 她又想起母亲的邀请,想起沈逸的那张脸。 “你放假要去妈妈家里住吗?”她突然开口问到,语气中透露出一丝她自己都没能察觉的迷茫。 沈逸停下走回餐桌的脚步:“什么意思?” 沈依纠结两秒,攥着筷子的指尖泛白。她闭了闭眼,而后又睁开,继续开口说道:“妈妈今天给我打电话了,问我要不要过去住。” 沈逸整个人愣住了:“妈妈,给你打电话了?” 沈逸的语气有些僵硬,夹杂着些许不可置信。他说妈妈时,声音有些生涩,像生锈的齿轮艰难地转动着。 “对。”沈依说到。 她有点茫然,开始不自觉地寻求沈逸的意见。在潜意识中,她已经将沈逸与自己视为一体了。 “你要去吗?”她问道。 或许是因为没有抬头,又或许是沈逸站在她的背后,总之,她看不见此刻沈逸的表情。 她从未与任何人提及过自己家庭的具体情况,她也不愿在他人面前展露自己的人生。她早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做决定。 但沈逸不一样。 她想,他应该是懂她的。 她小时候曾在故事书上看过,说海上航行的水手,会被塞壬的歌声迷惑,向她靠近,最终触礁沉没,葬生海底。 此刻,在她心中,便有一道声音,如塞壬的歌声,不断蛊惑着她:说吧,说吧。把你的痛苦、你的迷茫、你的脆弱都说出来吧,你们本就是一个人,他会比任何人都懂你。 于是她不自觉地开始征求起沈逸的意见。 结果,就在下一秒,她听见了一声嗤笑。沈逸的语气一下子冷了下来:“你妈给你打电话,和我要不要去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你。” “扑通——”沈依好像听到了水手坠海的声音,她马上又反应过来,不是水手,是她自己,坠落深海。 先前饭桌上和谐的局面在此刻被一下打破。 “我······” 她颇为无助地开口,试图在这片深海中找到一块浮木,以逃脱被溺死的命运“我……我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去,我想问下你······” “你自己做决定,问我做什么?”沈逸打断了她的话语。 他走回餐桌边上,端起自己还没吃完的碗。端碗的瞬间,他听见了沈依的声音,像是不解困惑,又像是喃喃自语:“你,不想妈妈吗?”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得像回南天的水汽,看不到,摸不着,却将室内,弄得湿漉漉,惹人心烦。 他端着碗筷,径直往厨房走去,在经过沈依身边的时候,停了一下,一字一句,认真地说道:“沈依,别拿你的想法揣测我。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第4章 时空 沈依坐在真皮沙发上,看着家里熟悉的摆设。 岁月不等人,时光的河流从不会因谁而停止奔流向前。沈依曾想驻足,在原地等待。但终究还是被推着往前。 多年过去了,家里的摆设却没怎么变过,真皮沙发、暗纹窗帘、红木桌椅,家里的大部分摆件都是一样的,只是一些小配件,细节处有些不同。 比如电视柜旁的那只水晶流麻小熊挂件,便早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小小的陶瓷小熊。 陶瓷小熊站在电视柜上,叉着腰,趾高气昂,仿佛在巡视它的领地。 从前的沈依并不能算是一个多么热爱生活的人,也不喜欢在家里放太多的小摆件。 在她看来,这些东西都是无用功。家只是一处供人入睡的地方,只要提供最基础的供人生活的条件就好了。除了生活的必备用品外,剩下的东西根本没必要在家里出现。 那时的她抱着这样无所谓的想法,日复一日地平淡地生活着。上学、放学、吃饭、入睡,像机器人,按照指定的程序做着一件件早已被规划好的事情。 所以沈依基本上不买什么小物件,只是随时等待着提包走人。 她曾发誓,等到高中一毕业,上大学后,就离开这座小县城,远走高飞,离开这座她生活了十多年、困住她十多年的城市,永远不再回来。 直到遇见沈逸。 沈逸来了之后,这个家里就开始渐渐多上了一些小摆件,空荡的角落被他们一起填满,屋子的每一块、每一处,都曾烙过他们的影子,见过他们欢笑的模样。 后来她上了大学,沈逸也离开了。她曾无数次在梦中,梦见大楼“轰——”地一声崩塌,小区被夷为平地,她站在废墟中,飞扬的尘土呛得她眼泪直流。 她曾无数次在这样的噩梦中惊醒。 于是她决定不再踏足这片土地,将那些只存在于彼此心中的过往封存,过起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生活。 此刻,当她身处这间熟悉而又陌生的屋子时,一种莫名的、荒谬的情绪涌上心头。 沈依才发现,家里的有些他们一起买下的小摆件,已经消失了。仿佛和她一起,被人丢弃在了很多年前。 屋里其实很干净,角落里不染一丝尘埃,早在回来永县之前,她已经让保洁上门帮她打扫了一遍卫生。 没回来的这些年,她把钥匙交给了周洛眠保管,拜托她定期上门看下家里情况。 “其实你不用这么频繁请保洁。”周洛眠曾经给她发过信息,“反正你也不怎么回来。你就在要回家的时候,再安排人打扫,就可以了。” 但沈依还是没有采取周洛眠的意见。 万一哪天他回来了呢?我不想让他发现家里这么凌乱。沈依暗暗想着。 但她从未将自己内心的想法告诉周洛眠,只是一个人抱着这样微弱的、渺小的希望,捧着小小的火种,在雪花纷飞的冬夜里独自行走。像小女孩点燃最后一根火柴。 万一奇迹再次降临。 恍惚间,她又想起来方才在楼下,周洛眠说的那一番话。 许久未见,她和周洛眠先是一起去吃了一顿晚饭,吃完后,她便将自己送到了小区楼下。 永县的冬天,白天很短,还没等人反应过来,月亮就爬上了树梢。 天色昏暗,夜空中几颗星星闪闪发光。 夜晚太冷,没有人愿意在小区楼下逗留玩乐,此刻,小区楼前,只有沈依和周洛眠两人。 楼前的路灯散发着昏暗的光芒,周洛眠将车停在路灯下,站在车边,看着沈依。 她的目光在灯光下显得缱绻而迷离。 沈依从后备箱中取下行李,向周洛眠告别,准备上楼。 “依依。” 转身要往楼道里走去时,周洛眠忽然伸出手,攥住了她拉行李的手腕。 沈依抬起头,看着她,有些不解。 冬天的夜晚,风如冰刀,刀刀入骨,沈依的耳朵被冻得通红。 周洛眠看着她,眼中闪着担忧的光芒,在路灯的照射下,隐隐波动。 这股目光极其眼熟,眼熟到沈依不用多费心思,便能马上回想起,那年台风天前,周洛眠问自己要不要来她家中时,眼底的担心。 和现在如出一辙。 周洛眠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攥紧沈依。 她的嘴唇被冻得有些发白,牙关微微打颤,可说出的话,一字一句,格外清楚:“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找的那个人根本不存在。” 她眼底的泪光闪动,眼睫毛微微打湿:“我和你认识这么多年,根本没见过他。” 沈依这才惊觉,永县的冬天原来比她记忆中还要冷。 她的整个身子都要冻僵了,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她垂眸,目光落到了周洛眠攥紧自己的手上,像一只蝴蝶,在手上停留。 周洛眠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攥得太紧了。 良久,沈依伸出手,握住周洛眠的手腕,缓慢且坚定地将它从自己的另外一只手上拉下去。 随后,看向周洛眠,伸出手,理了理周洛眠脖子上的围巾,认真地将它重新系好。 周洛眠无措地站在那,一时不知该做出些什么反应。 沈依摸了摸周洛眠的脑袋,郑重地说道:“谢谢你,眠眠。” 她淡淡地笑了一下。细语轻声地对周洛眠说:“天冷了,你快回去吧,别着凉了。” 她的话很轻,也很冷,像雪花,轻飘飘地落在掌心,融化。 周洛眠看着沈依转身,拉着行李箱,往楼道里走去,背影越来越远。 钥匙插入孔洞,转动,一拉,一推。 直到打开家门,走进熟悉而又陌生的家中,沈依才感觉到一阵久违的放松。 她关好门,打开客厅的空调,关上窗户。 暖烘烘的空气灌进她的鼻腔和肺中,将方才冷彻的空气冲没了影。 她冻僵的脚开始回温,手也慢慢热了起来。 她这才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她坐到沙发上,摸了摸沙发,熟悉的质感让她整个人松懈了下来,她方有种回到家里了的感觉。 这里是她的家。 “你要找的那个人他根本不存在。” “我从来没见过他。” 周洛眠的话萦绕在她的耳边,裹挟着永县彻骨的风,吹得她凌乱不堪,在楼下的那一刻,她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夜晚明明没下雪,她却觉得自己站在暴风雪的中央,只要一张口,雪便会由内到外,灌满她的身体,将她埋藏,冻得体无完肤。 周洛眠又怎么会见过他呢。 沈依思忖着,熟悉的记忆涌上心头,那人的身影,好像又浮现眼前。 沈逸和她有着极其相似的容貌,若是两人站在一起,一定会有人惊呼:你们是双胞胎吧? 当然,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其实是同一个人。 属于不同世界的,同一个人。 时间是一条单向且不可逆的河流,在同一个世界中,只有既定的一个方向,贯彻过去、现在与未来。 但在宇宙中,每一个瞬间都并非只有一个确定的未来,当蝴蝶振翅的那一霎那,世界就开始分化。每一个选择,都将导向一个全新的、独立的时空分支,从而创造出一个又一个略有差异或截然不同的平行宇宙。 理论上,存在着无数个平行世界。 当医院里响起第一阵啼哭,当他们的母亲生下他们的那一刻,就走向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生下了一个女孩,于是便有了沈依。 生下了一个男孩,于是便有了沈逸。 他们是平行时空的、另外一种可能性下的自己。 他们本该沿着彼此既定的轨道前进,无法相遇,也不该相遇。 可是,世界却产生了错误,绝对的错误。两个平行时空在某刻,相交在了一起。 在两个时空的交点,他们见到了彼此。 第一次遇见沈逸,是在高二下学期的一次周五,具体的日期她已经忘记了。 刚考完月考,周五晚上的晚自习就取消了,他们久违地迎来了双休。 趁着落日的余晖,沈依回到了家中。 热水壶里装的水已经凉透了,她将凉水倒掉,乘上一壶新水,等待烧开。 在热水沸腾的瞬间,家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杂音。 她顺着声音的来源看去,看见了一名长相与自己极为相似的男生,拉开了家门。 男生的身高很高,一米八几的身高几乎挡住了大半从楼道照进来的光线。肤色稍白,包裹着一身利落的薄肌。 他穿着永县一中的校服,黑色书包松垮地单肩挂着,微微侧过头,看向站在餐桌前的沈依。 光线隐约,照着他的深邃的眉眼,那一双和沈依极其相似的眼睛在眉骨的掩映下如同深潭,仿佛所有的情绪都被收敛其中。挺拔的鼻梁在其间投下一小片阴影,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捉摸不透。 沈依看着男生的那张脸,忽然感觉有些喘不上气,像是有人勒住了她的脖子。 像。 好像。 那张令人生恨的脸。 她慌乱地拽过脚边的垃圾桶,干呕两声。 头晕、目眩、地转、天移。 第一次见到沈逸时,她吐了个昏天暗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