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叛军首领他又打回来了》 第1章 第一章 暮春时节雨。 豆大的雨点砸在黄土地上,噼里啪啦作响,一个个泥点子溅起,落在马蹄上,粘在农人破损的裤脚上。 雨水顺着周明溪冷白的面颊滚滚流下,将紧抿的薄唇浸润得愈发深刻。 马儿喘着粗气,不安地撩起后蹄。 周明溪冷得直想打哆嗦,却梗着脖子死命克制住身体不自觉的颤抖,不想让自己在气势上矮半截。 一个汉子和他在雨幕中对峙。 汉子顶着风雨,扯着嗓子喊:"我他妈说了多少遍了,你这细皮嫩肉的读书人不要!赶紧滚回家去,让你干爹给你寻个营生!" 周明溪上前一步,不甘示弱地喊:"雷老大,那我问你!你聚集了乡亲们打到县城粮仓,下一步干吗?朝廷的官兵来了,你怎么办?" 他的追问着实有理,乡亲们人头攒动,已经有几人开始窃窃私语。 雨声嚎,风声啸。 雷老大犟着不肯低头:"他妈的管这么多干吗?我都是为了大伙好!今年说是十五税一,七七八八算下来,肯定又要交一半的粮食,明日征役的就要来了。大伙干等着也是死,不如打过去开仓放粮,吃顿饱的,死也不当饿死鬼!" 周明溪听出来雷老大话里的虚张声势,顺势激他:"你若是真为了大家好,就用我!我武能骑射,文能成章,不说往日我给乡亲们写状书,就连这马也是我帮着从大户劫的。你说实话,是不是怕我抢了你老大的位置,不敢用我?" 远处轰隆一声巨响——平地起春雷。 雷老大一家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为人仗义直爽,素来受到大家的信服。但他到底是个粗人,不知人与人之间弯弯绕绕,如今被周明溪挑唆几句,果然中了他的激将法,脸上露出不豫之色,骂娘的话到了嘴边将要喷出。 周明溪趁着对方尚未开口,指着抢来的官马道:"你们降不了这畜生,我来!若是我降了它,就必须封我为起义军的军师,雷老大,你敢不敢和我打这个赌?" "他娘的,怎么不敢!"雷老大咬牙,"但我丑话说在前头,你小子如果骑马摔断脖子,可别来找我麻烦。" 周明溪不语,嘴角勾起来,信步向着马儿走去。 此马通身枣红,颈项高耸,鬃毛迎风炸开。 他用力扯紧缰绳,纵身一跃而至马背,双腿夹紧马身。马儿忽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前蹄当空刨动,欲将背上的累赘甩下。周明溪险些被掀翻,只得使力将全身紧紧贴向马儿,一个搂抱,将马脖圈住。 马儿发狂一般撒开蹄子飞驰,围观的众人尖叫着四散开来。 雨水打得他睁不开眼睛,看不清前方的路,更无暇顾及周围的人。心脏伴着雨声狂跳,好似要从喉咙中蹦出。此时他脑中只有一个念想——不能死在这里,还有..... 还有人命未偿。 还有大仇未报。 然而周明溪的力量终究难敌骏马,他的腿渐渐脱力,意识逐渐模糊。 不知马儿跑了多久,流云乍破,一缕金光犹如利箭直击大地。雨势渐小,纷纷细雨洒在周明溪的鬓边。 马儿依旧向前奔跑,但是平稳下来。 视线恢复,周明溪看到了前方的道路,农地周围一张张面孔——有的惊异,有的担忧,有的幸灾乐祸。 这些人就是他舍命相护之人。 他松开马脖,才发现双臂早已僵硬。他强忍着不适慢慢坐起,一种死里逃生的喜悦感在胸口饱胀,好似秋收时节大肚子的麦穗。 他抓着缰绳回程。 马儿骑至雷老大面前,马蹄高高飞扬,砂石伴着泥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雷老大踉跄后退,险些摔个大跟头,嘴上骂骂咧咧。 周明溪下马,在接触的泥土的那一刻,才发现腿早就软了,只得扶马强撑,不让人看出破绽。 雷老大面色铁青,但是话一出口,又是当着乡亲们的见证,覆水难收。 周明溪面色不变,早已计上心头。 他脚底虚浮,牵着马挪到雷老大面前。雷老大瞧着面前之人步步紧逼,不自觉后退,最终在众人的目光下站定。 周明溪话未开口,双膝就已跪地,冰冷的泥水浸湿他的衣裳。 他将缰绳高高举起,口中高呼:"周氏小儿皇,馨竹难书,我辈小丰乡民,替天行道!首领,请受草民一拜,愿追随雷首领,上官府,开粮仓!" 他腹中墨水不少,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什么"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尽百花杀".....诸如此类的反诗反调都犹在嘴畔,但是念及面前皆是务农乡亲,他只将"替天行道","开粮仓"喊得格外响亮。 众人见此,皆跪地叩拜,"替天行道"呼喊之声此起彼伏,犹如滚滚东水袭来。 雷老大赶忙让众人起来,神色刚毅:"既然大家信我,我必不负大家!" 他将周明溪托起,眼中疑虑尽消散:"周家兄弟有胆有识,此后就是大家伙的军师了。大伙今日赶紧回家休息,明日天不亮,家里能拿得动锄头的,都在这里见。明日咱们打到官仓!吃顿饱的!" "好!好!好!"众人熙熙攘攘地往回走。 周明溪嘴唇如纸一样白。众人散去,他才颤抖着站起,方才跪过的地上,泥水混杂。 双腿打着摆子,周明溪不知如何走到家中。 周家位于小丰乡最边缘的地方,因为没有一寸土地。 小丰乡的百姓们原本多少都有些自留地,但当今小皇帝在太后的授意下广封外戚异姓王,京畿地区的土地逐渐被异姓王蚕食,小丰乡亦在其列。 地没了,税却多了。 按理说无田地无田税,但是这钱异姓王是不会出的,最后自然还是来自百姓之口。除了十五税一的田税,还有户税和徭税几座大山压的人喘不过气。此外,异姓王分一杯羹,县官抢一勺米,地主舔一口汤,层层盘剥,剩给老百姓的只有干干净净的锅底。 周家无地却非因此。 周家是外来户。老周不知从何而来,"石头缝里蹦出来"这般说辞是抬举他,按周明溪的话,估计是个作恶都因为气短而无法多端的落榜骗子,如今带着一帮没有亲缘的小周专攻算命这项营生。 周家不能说"贫",毕竟"贫"字还有"分贝",算是有几分钱,但是周家却是有上顿无下顿。 房子更不必说,一个茅草屋非得攀上"房子"这个名号,屋里一件家具能有八个用途。 周明溪,是老周最长的养子。 房门破开,周明溪直接摔倒在地,整个人蜷缩起来。 "阿兄——" 一个稚气女子赶紧扑上前来,这女子看着不过豆蔻年华,眉眼间已有光彩照人之姿。 少女扶着周明溪坐起,瞧见他苍白的脸色,不由得"啊"一声惊呼。她赶忙烧了一桶热水,将周明溪身上沾满了泥水早已冰冷透骨的湿衣扒下,小小的身躯把周明溪扶入热水桶中。 周明溪面如金纸,水汽氤氲中,高耸的鼻梁和凌厉的眼尾染上了一抹不自然的红。少女又给周明溪灌了一碗热水。热水流经肺腑,熨烫肝胆,冻住的血液好似慢慢融化、变暖。周明溪终于又活了过来,他慢慢睁开眼。 死而复生。 他眉眼锋利,往日抬眼瞧人,总是带着明晃晃的煞气,今日看着身边的小妹,却带着七分痴三分呆,喜不自胜。 "冬雨,我可以和大家一起往京城去了,到时候...我就可以为咱们的家人讨回公道了。" "阿兄!那件事都过去六年了,你怎么还惦记着这件事?"周冬雨急道,"你看你,身子本就不好还这般逞强。若是干爹知道了,怎么会允许?" 阵阵虚弱感再次袭来。 二人无言,水汽徐徐弥漫。白雾缭绕的热气中,周明溪的眉眼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意,好似一尊金刚菩萨,低垂眼帘,生人勿近。 半晌,他冷笑着说:"他?说白了就是一个阉人,把我们养大,不过是图养老送终。我要做何难道需要他的允许?今日他又不在家,不就是领着那帮小的外出忽悠人,说那些狗屁倒灶的天人命理。" 这话里没有半分尊重,尽是嘲弄与不屑。不用想,即使那人就在他面前,周明溪也会原封不动把这嘲骂仍在对方脸上。 他不再去想惹人恼的老周,直勾勾看向周冬雨,拉起她的手说:"今天那帮小的回来了,你带着他们,帮我一个忙。" 吱呀—— 摇摇欲坠的木门从外推开。 兄妹二人同时向门口望去,周冬雨立即起身挡在周明溪身前。周明溪背对门口,他蜷缩在木桶中回眸望去——苍白皮肉配着病气绯红,乌黑的长发沾湿在面庞。 活像一只森森然的艳鬼。 看到来人,兄妹二人不禁愕然。 来者是一位男子,瞧着已过而立之年,肩宽挺拔,身型修长,剑眉凤眼,鼻高唇丰,眼角带着不明显的细纹。 俊朗倒是其次,并非不俊朗,而是俊朗之外,更多的是一种"贵"。 这"贵"不是商贾之人的金银铜臭,也不是五陵年少的浮花浪蕊,而是一种江山万里尽在掌中的尊贵。 这"贵"是要旁人畏惧的,旁人待他,不免要格外恭敬,格外顺从,格外臣服。 偏巧,周明溪最厌恶恭敬,厌恶顺从,厌恶臣服。 他盯着与茅草破屋格格不入的男子,语气中不知原何带着些警惕,问起有何贵干。 男子拱手:"听闻周先生居住在此,特意来寻。" 真真是一把好嗓子,声音低沉悦耳。 只是这把好嗓子落在周明溪耳中,却越听越不对付,他后知后觉感到一种异类来犯的威胁和嫉妒。 他藏在周冬雨身后,只探出半张脸,因为淋雨受凉,嗓子有些沙哑。"周先生没有,姓周的老夫却有一个。只是不知您来找他做甚?是算八字、紫薇还是流年大运?" 他撩起眼皮。"看您气度斐然,卓尔不群,还道读过''子不语怪力乱神''的道理,原来是我走眼,您也位个''听天由命''之人。" 周冬雨年纪不大,心眼不少,挡在他阿兄身前反复道歉,周明溪领情闭嘴。 男人不恼,反而饶有兴趣地笑了。 周明溪愈加讨厌。 男人笑问:"你叫什么?" "周明溪。" 雨后春风猎猎,好似要将破草屋吹满,吹鼓,吹破。 第2章 第二章 "明溪清浅,如诉如泣。"男人在春风中一字一句念道,眼神渐渐飘远。 "好名字....是他们的孩子。" 可惜风声太响,吞噬了男人的话语,周明溪只看到男人的嘴唇一合一翕。 莫名其妙。 他皱起好看的眉毛。 木桶中的水被春风吹皱,泛起阵阵涟漪。热气消散,身体浸在温吞吞的水中,不舍离别。 周明溪抬起一条**的胳膊,很瘦,却有力。皮肤乍一脱离水面,被冷风一吹,汗毛耸立。再一回头,那男人就不见了。 门扉洞开,外面万物复苏,死绿死绿。 扎人眼。 翌日寅时,天未亮。 小丰乡乡间田道上,男女或站或蹲,黑压压一片。镰刀、锄头、半个破碎的磨盘.....个样式的农具散落了一地。 雷老大坐在马上,是周明溪降服的那匹赤马,清晨薄雾浸湿他的衣裳。周明溪骑在一头毛驴上,将长发整齐束起,目光眺望小丰乡最远处周家破屋的方向。 却望不真切。 红日泄露出第一缕晨光。 "出发!" 雷老大一声令下,上百个庄稼人踏上崎岖的小路。 选在今时今日出发不是为别的,皆是因为——徭役。 若果说赋税是压在人脊梁骨上,那一捆沉甸甸的稻草,那么徭役就是最后一根。 决定生死。 征兵常在农闲时节,今时却不同往日。小皇帝封了异姓王后,紧接着大兴土木,兴建王府。那金枝玉叶的手怎会亲自劳作?这重担自然落在了京畿地区的百姓肩上。 禾苗青青,风翻绿浪。 天明之刻,征徭役的就要来了。 如果家里的男人被征走了,这大片大片的绿地就活不下去了。 一家人,也活不下去了。 所以,这是最后活下去的机会。 队伍将至官府粮仓,大片大片的农地映在百姓身后,浩浩荡荡。 突然,一男子从城外跌跌撞撞奔跑而来。 人群中目力极好之人道,这不是信客吗? 信客一骨碌瘫软在马前,尘土飞扬。他来不及站起便大喊:"征役的官兵来了!他们提前来了!"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怎么这般早? 周明溪蹙起眉头,但转念一想,征役之人多则三四,少则一人,不算打紧,杀小丰乡官兵是杀,杀征徭役的官兵,也是杀。 只是此时,他最担心的不是这个。 一时之间,众人大乱,像是咕嘟咕嘟的沸水,三五成群纷纷私语。 "征役的官兵都是朝廷派来的,这可怎么办?" "要不回家吧,收紧收紧裤腰带,说不定能过一年,若是朝廷知道了,那可是死罪!我还不想现在就死啊。" "我当初就说不能反,不能反。说什么开仓放粮,不就是雷老大和那个周家的丫头想逞英雄,这下好了吧,英雄当不成,头就要掉了。" 有人甚至扛着自己农具,从人群中偷偷溜走,钻进田间小道想往家去。 周明溪看向雷老大的脸色。雷老大目视前方,粮仓近在咫尺。他眉头拧在一起,眼神里又是犹豫,又是愤恨。 周明溪无暇揣测他的心思,只是回过头去,目光越过闹哄哄的众人,远远望向周家的方向。 一点红光骤然闪烁! 他眼中染上了笑意。 紧接着,在小丰乡农田的四周,每隔一段距离皆先后亮起光来。 那是火! 昨日深夜,夜凉如水。 老周赶着一群小孩进了家门,像赶鸭子似的。这群孩子中最小的刚过六岁。老周也许从前读过几本书,给每个孩子启蒙,教他们识字,只是他从不教些正经玩意,四书五经更是避之不及,只教一些八卦之类的旁门左道,想来是不想孩子们走科举取士的道路。 这也是周明溪对他最不满的地方,周明溪常常想,老周的一生要和八卦盘相伴了,可是凭什么夺走孩子们的前途。 长兄如父,周明溪又是个主意大的,孩子们经过他一招呼,都凑过来围着他听他说话。 "明日寅时,你们帮我做件事。"他声音坚定,"事成之后,让你们有吃不完的粮食。" 孩子们眼睛发亮,忙不迭点头。 老周在床铺上枕着胳膊假寐,他突然睁开眼,斜睨着孩子们中间的周明溪。半截蜡烛的莹莹光火映在周明溪脸上,显得格外温暖。老周想张了张嘴,瞟了一眼周明溪,又咕咚一声,将想说的话尽数咽下去。 周明溪给孩子们分发火折子:"明日我离开家之后,你们都跑到田里去,将这火折子点燃,扔到庄稼上。" 老周猛地坐起。 "你!" 他用鸡爪一样的手指着周明溪。"你想干什么!你是不是想烧了庄稼地,让大家伙不得不反?你,你.....你知不知道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是要遭报应的啊!" 百姓都是温顺的,这道理周明溪明白。 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只要还能活着,哪怕活得下贱,卑微,不堪,像瘦骨嶙峋的老狗一般摇尾乞怜,也没有人想反。 所以周明溪偏要断了所有人的后路,让大家不得不反。 他挑眉盯着老周,一步一步向他走近,烛光被他甩在身后,脸庞掩藏在黑暗之中,叫人看不清楚。"老周,我问你,什么是伤天害理?什么是阴司报应?" "如果这世间真有天理,当年那件事也是顺天应理?如果是的话,我看这天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只会魅权凌弱,奸忠杀良!如果真有报应,那我们这帮人又算什么?算是那件事的善果、恶果...还是报应?" 老周额上留下一滴冷汗。 周明溪冷笑:"每次经过官府粮仓的时候,你也见过从仓里溜出来的硕鼠,那耗子又肥又大,眼里闪着精光,比邻家早产的婴儿都壮实。它吃的是我们的粮!饮的是我们的血啊!" 一股尿骚味突然弥漫。 周明溪和几个大孩子轻车熟路把老周搬下床,扒了他的裤子。 老周底下那家伙事儿被废了,许是经过什么事情被吓破了胆,老周只要情绪失控,就管不住自己的下路,全身也会完全僵硬。 老周眼睛瞪得极大,布满红血丝。他一动不动死死盯着周明溪,妄图从周明溪脸上找到什么,比如愧疚,比如犹疑,比如怯懦。 可是什么都没有。 周明溪只是一脸平静,拿着湿帕子擦拭老周脏污的身体。 他说,是天理负众人,不是众人负天理。 他说,天理该换换了。 绿浪一般的庄稼地里,火光星星点点。 周明溪轻咳一声,驾着毛驴骑至前方,吁地一声转身,面朝众人。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拖延时间让火势蔓延。 "大家伙听我说!" 所有人朝他望去,但是神情没有半分信任,蔓延的火和被淹没的绿被人们"抛之脑后"。 周明溪手心沁出汗水,不自觉拽进缰绳。毛驴吃痛,短嚎一声,不爽地踏着蹄子。 他呵斥一声驴子,快速稳了稳心神,尔后夸夸其谈引经据典。 只是这些话不像是对着面前人群说的,更像是多年读书之积累。若是一位老学究听了,必赞其文辞,颂其义理,赏其意境。 可是,如今面前的百姓们听了,却完全不买他的帐。 人群骚动,已经有人冲他大喊闭嘴,就连身旁的雷老大也朝他投向不耐的眼光。 远处田中几处火光竟先后熄灭,徒留一缕青烟。 周明溪的心跟着颤了颤。 昨日那场大雨下得痛快,田间沟壑盛满了水。 这火是怕烧不起来的... 最后一处火势渐小,火红的一个小点被一望无际的绿色吞没。 周明溪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叫嚷声不绝于耳。 他呼出一口气,闭眼,再睁眼,诚恳地看着大家,开始给大家算一笔账。 血泪账。 田税、丁税、徭役各一笔,异姓王一笔,官员一笔。征粮食的官斛年年作假,又是一笔.... 他看着人群里的老丁,佝偻着腰,说他记得去年,他家里人遭了病,向地主借了一份高利贷,禾息越来越高了。 他看着陈大夫妇,说他知道他们家小儿天折,但是官府征人头税的人来,指着断气的娃说,没死,说娃的人头税,必须照缴不误... 最后他伸出右手,三指弯曲,大拇指和小拇指伸直。 "这笔帐算下来,每家要交的税是这个数。" 十五税六?有个女娃小声问。 他看着女娃,摇摇头,眼中带着他自己都发现不了的慈爱和不忍。 "不是十五税六。" "是十五税十六。" 一声鸟鸣,伴着熹光打破人群长久的寂静。而后是一声呜咽,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最终汇成一片漫长的悲鸣。 一个锄头被高高举起,孤零零地在天地之中。 "杀!去官仓,放粮食!" 一把一把农具接连举起,在朝阳下连成一片森林。杀声如雷,此起彼伏,震天撼地。 "杀!杀!杀!" 雷老大环顾四周。官府即将点卯,征役官兵也已到来,天时地利都不占。 但或许,现在就是造反最好的时候。 他眺向远处的官府,喊。 "冲!" 这场战役打得很快,农人没有趁手的兵器,也没有作战的经验,但是人多。两三个农人缠住一个官兵,红着眼睛下死手,对方那人反抗不了几下,便奄奄一息。 周明溪骑着毛驴收拾战场。 一间茅屋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举着镰刀悄声走近,猛地打开屋门。 墙角蜷缩着一个少女,约摸和周冬雨一般年纪,腮上嫩肉还未褪去,瞧穿着打扮,像是某位官爷的小妾。 周明溪眼神暗了暗,举起镰刀步步逼近。 少女抖如筛糠,清亮的眼中盛满泪水。 镰刀放下,周明溪眼神一暗。 "快滚。" 少女愣了一下,咚咚给周明溪磕了三个响头,仓皇逃窜,一边跑一边扭身回头望他。少女脚下不稳,摔了个跟头,赶忙爬起继续奔跑。 周明溪站在原处一动不动,眼神晦暗不明,远望那背影愈来愈小。 京城,端王府。 从小丰乡一路跑来的少女向门房小厮举起一枚小小的牌子,小厮引着她从侧门进入。绕过影壁,穿过轿厅,快步走过抄手游廊,院中棠棣灼灼其华,只是来人无暇欣赏。行至穿堂,步入外书房,终于见到了那位本人。 少女扑通一声跪下,口中念道拜见王爷。 那男人凤目如潭,深不见底,颔首示意来人平身。 少女慌忙站起:"王爷,小丰乡反了!" 第3章 第三章 男人从容站起,修长的手指抚上书架,沉声道: "仔细说。" "奴婢奉命去监视县官,收集他和异姓王勾结、欺压百姓的罪证。今日天不亮,县令差奴婢去官府跑腿,谁知刚到官府不久,外面一阵杀声。一帮农人破门而入,见官差就绑,遇反抗便杀。奴婢是被一位小郎君救下的。" "小郎君?" "是,他手里拿着镰刀,应该也是造反的农人。" 男人取书的手倏然停住,半晌问:"长什么样子?" 少女认真想想:"眉眼凌厉,鼻梁高挺,虽穿着粗布衣衫,却有种说不出的气度。" 羊毫笔吸饱墨汁,在宣纸上游走。 笔走龙蛇。 见少女摆动的裙裾沾满尘土,男人悠哉开口:"多找下人多领十两银子,回去好生休息,别被吓着。" "王爷,"亲信开口,"咱们还去请周先生出山吗?" 铛啷一声—— 毛笔被掷入笔洗。 男人轻笑。 "不必,有人已经送上门了。" 纸上大字苍劲,明晃晃一句诗:雏凤清于老凤声。 日头全部出来,众人聚在粮仓门口。 沉重的仓门被打开,常年不见天日的霉腐气扑面而来,仓中硕鼠俱惊,成群结队唰地四处逃窜。 牙齿打颤的咯咯声清晰可闻,众人沸腾,争先恐后冲向粮仓。 周明溪一把拽住雷老大。"不能让大家冲进粮仓饱餐一顿!" 会死—— 撑死。 雷老大猛夹马腹冲至仓前,挡住众人去路,他不顾大家不满,朗声大呵: "所有人到周家兄弟跟前排队,按户领粮,明日再领。大家放心,管够!" 许是今日周明溪那一番话的缘故,大家对她的态度悄悄转变,几分信任萌生,长队蜿蜒而起。 红日当空,小丰乡飘着粮食香。 周家院中,孩子们捧着碗吃得欢快,周明溪坐在门槛上缝补衣裳。老周走来矮身坐在他身旁,手里端着一杆烟,正吞云吐雾。 那杆烟枪世间难得,白玉作骨,头尾镶金,流云作纹,流苏碎碎。 是周明溪从官府给他顺来的。 周明溪乜了一眼老周,老周自觉站起来,心虚地走两步蹲下,和周明溪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孩子们的欢笑声充盈整个破茅屋,周明溪好似也变得柔和了,开口竟带着笑意。"火是你灭的吧?" 老周叼着烟低下头,不言不语。 周明溪冷哼一声:"冬雨都和我说了,那些火折子外面的蜡层被刮破了,受了一夜的潮,今天早上大半都不能用了。还有田间的防火沟,都荒废多少年了,我今天回来到田地一看,都被清理的干干净净,还装满了水。老周啊,你真是......" 他噙着笑摇头,看着手中缝补完的衣裳,咬断一根线头。 "你真是个难得的善人....但是善人也害人。" 老周吐出一口烟:"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们之后咋办?不消两日,朝廷就会知道,咱们小丰乡不足三千人,朝廷里的官兵打过来,你们不还是要投降?" 周明溪拿着缝补的衣裳在小孩身上比比划划,慢悠悠道:"谁说要投降?要反就彻底反,明日我和雷老大带上几个人启程去临乡,我们一个乡一个乡去说,一个县一个县去劝。等人马丰足,就打向京城。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谁说得准呢?" "做梦!"烟灰簌簌落下,枯瘦的手颤抖,"你以为朝廷养的那些兵是吃白饭的,就你们几个乡人,怕都不够人家打得!" 周明溪最知道怎么气老周,抬起头认真地直视老周的眼睛:"你还提醒我了。如果能寻得京城有兵权之人做个交易,对我们是极有利的。"他装模作样思忖,"兵符常年在摄政王端王手中,只是听闻他和当朝太后有染,左不过蛇鼠一窝,看来不能明取,只能暗偷。" 老周果真胡子气得发抖。 几个孩子们笑得前仰后合,周明溪也难得露出天真烂漫的模样,一口糯米白牙晃得人心神荡漾。 京城大殿内,蟠龙柱上的金漆闪烁,晃得人眼底发涩。 "端王殿下,还望您将兵符完璧归赵,物归原主,交还圣上。" 黑压压人群跪伏在地,唯有厉飞羽立于小皇帝身侧,居高临下俯视堂下众人。 珠帘之后,一道娇媚女声幽幽传来:"端王殿下多年鞠躬尽瘁,不含私心,众爱卿这是何意?" 厉飞羽暗自冷笑,心中骂道,真是前有狼后有虎。 前有异姓王一党虎视眈眈,其首领猖狂目中无人,求权得权,其附庸满口忠孝仁义,求名得名。 一帮人恨不得今日血溅朝堂,明日青史流芳,堪称遮天蔽日。 后有太后垂帘听政日理万机,不忘给他泼脏水,扣帽子,不仅以身入局散播与小叔子有染的传言,连带着分封异姓王一派都打着他的旗号,把结党营私的帽子给他扣得死死的。 朝堂内群英济济,厉飞羽如孤舟一片。 骨节分明的手指自顾自整理袖口,衣服上的四爪龙纹随着他的一举一动若隐若现,好似活了一般。 "既然如此,当请钦天监挑择良辰吉日在太极殿举行仪式。"他眼神中带着一丝自嘲,"皇帝仁慈高悬,臣早该将这兵符物归原主。如今海内生平,陛下明治,正是良时。还望陛下宽恕臣多年愚笨,勉强恪尽本分。" 打不过就跑——厉飞羽六年摄政王生涯总结出的金科玉律。 可太后一党全然不知"穷寇勿追"的道理,堂下异姓王粗声道:"择日不如撞日,还请格王殿下顺天时,遵朝纲。" 厉飞羽掌心紧贴兵符,兵符棱角在他掌心硌出红痕。 "陛下圣明,臣一一奉还兵符。" 珠帘之后传来凄凄然的轻泣声:"端王多年辛苦了。" 厉飞羽抬眼。 帘后的人影端坐风姿绰约,帘前的小皇帝像是一只小兽一般缩在龙椅上。 活像一幕皮影戏。 小皇帝听从母后的旨意接过那块冰冷的兵符,这场戏就算演完了。 "王爷,宫里的人来报。"下朝途中亲信耳语,"太后一党已经拟了撤换禁军统领的折子,六部三司中咱们的人也都被挑出来,该贬的贬,该废的废。" 厉飞羽颔首。 亲信跟着他多年,忍不住逾矩道:"王爷,您就是太仁义,念着和先帝的情分,这么多年为了大局从不藏私,今日竟还落得这般境界。" 厉飞羽哂笑道:"皇兄待我不薄,今日种种皆是我自寻苦果,不必多说。" 确实不薄。 端,正也,是颂扬正直品行的称谓。有道是:端行严貌,恪谨一心。 先帝亲封的名号宛如晨钟,日日在他耳边作响。 亲信叹口气,又低声道:"今晚,怕是在咱们府邸外的巡逻兵又要增加一倍了。" 厉飞羽眼眸微动,深深地眺望京城远方。 "备马。" 暮色四合。 周家院外传来马蹄声,周明溪握着镰刀上前迎去,只见一仆一主骑马而来,漫天绯云燃烧,一道修长身影下马走近。 正是昨日来寻周先生的"贵人"。 凤眸扫过满院老幼,最后停在周明溪的脸上:"周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周明溪眯起眼睛:"阁下再访,不会是找''周先生''的吧?" 老周突然扑过来,枯瘦的手指攥着他的衣袖:"他是!他是...." "端王厉飞羽。"男人淡淡道。 周明溪瞳孔紧缩,镰刀在掌心被攥得更紧,把孩子们挡在身后。 "可否和公子借一步说话?"厉飞羽微微倾身。 周明溪抿抿嘴唇,勉强点了头。 老周浑身发抖,他死死盯着厉飞羽挺拔的背影,眼中情绪翻涌,喃喃自语化成悲鸣。 新月当空,二人并排走在田间。 周明溪内心思绪万千,一会儿担心起义败露,一会儿思索厉飞羽来意。 厉飞羽不痛不痒地问他年纪,他望一眼身旁高大的身影,道了一声十九。 厉飞羽兀自点头,不等周明溪反应,再次开口。 "周公子,或许唤你裴公子才合适吧?" 周明溪耳边嗡的一声,像是有人在他耳畔放了一串炮竹,震得他全身发麻。他僵硬地转头看向厉飞羽。 厉飞羽目光平静,一字一句,如刀刃一般。 "六年前,延庆元年,皇帝尚在襁褓,太后临朝改制。朝中言官直言进谏反对外戚干政,可惜大权依旧落入太后囊中,那一批言官皆以谋逆罪名,全家问斩。这一事被民间称为——延庆冤案。" 厉飞羽顿了顿,目光不移:"你们这些孩子,都是延庆冤案的遗孤。" 周明溪心脏狂跳,强撑着不让自己太过喜怒形于色,声音却忍不住颤抖:"你和延庆冤案有什么关系?" 厉飞羽讽笑,看着如水月色。 "我?" "你们若说是遗孤,我便是延庆冤案的侥幸逃脱的亡魂。" 晚风起,冷汗浸透周明溪的衣裳。 低沉的声音继续说道:"上次听你语气,许是怪罪周先生带你们东躲西藏忍气吞声。周先生出自天文世家,是当时钦天监品秩最高的监制。他这人从来循规蹈矩,但当时为了护你们这群孩子,将不外传《天文历》一书献给太后,还自愿受得宫刑以示忠心,才留下了你们几个人的命。" 周明溪如遭雷击,可厉飞羽的接下来的动作更加令他大跌眼眶。 厉飞羽跪地,向他拱手:"六年前,我力所不逮,顾及与先帝手足之情,不能识别忠志之士。" 他抬眸,眼中诚恳:"如今外戚猖獗横行,百姓苦不堪言,我知公子清流之后,怀拳拳报国之心。我有兵权在手,愿与公子里应外合,扫除尘雾,还天下一个公道!" 周明溪今晚遭遇太多,心中早如乱麻纠缠,可听此剖白,脑子却伶俐了,心思却清明了。 他垂眸审视跪在地上的厉飞羽,声音不再颤抖,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王爷说与延庆冤案有关,可有凭证?"他语气锋利,"再者,你与太后私通之事谁人不知,我怎知你是来与我联手,还是要拿我项上人头去与太后表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