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生存守则》 第1章 楔子 “呼……呼……” 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格外明显。 安全的，由祂亲手筑造的巢，无数条流动的纤细触手构成这片漆黑的空间，血红色的球状肉膜内，虬结交错的血管尽头——一颗新生的心脏微弱地搏动着。 许久后，一只状似人类婴孩的怪物初具雏形，怪异的割裂感消失，激荡在空间里的精神污染缓缓平息。 祂或者说他，又一次挣开死亡的阴翳 ，将在这里的春天来临前破茧。 几天前。 域外空间。 无数空间裂隙凭空出现，数十道黑影以人类肉眼无法捕捉的恐怖速度掠过，三次穿梭后，坠在最后面的黑影数量稳定减少，它们多数在一次又一次穿梭后崩坏，消陨。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追捕。 逃亡者经验老道，他灵活地躲避一次次沾满致命毒液的触手的攻击，熟练地撕开裂隙，在不稳定的空间里宛若游鱼般逃窜。 他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失误，裂隙的不稳定意味着他必须将时机把握到极致。 致使这场追捕的原因到现在他都没能搞清楚。 那是一个月前，他的身体毫无预兆出现了某种不可控的变化，一瞬间气息暴露，好在他经验丰富，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突发状况。 昏暗的域外空间是宇宙的坟地，偶尔有恒星在很远处坍缩，炸出来的光可以辐射到这里。 此刻他的眼睛开始出现细微的变化，黑色自瞳孔向周边晕染，瞳仁裂解，两只大小不一的眼瞳挤在眼睛里。皮肤上黑色的脉络交错，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突破表面钻出来。 心口异常发烫，理所当然的，他在朝着怪物的方向畸变，也许要不了多久，他就要变成怪物们的同类了。 怪物们愚蠢，贪婪，来历不明。 会在他暴露气息的第一时间追杀他。 年幼时他总是控制不住眼睛变形，或者从脊椎里探出来一只不听话的触手，面目丑陋的怪物就会出现，不论他身处何地，这些家伙总能精准找到他，然后杀了他，如果他运气很差的话。 好在追杀过来的怪物蠢得要命，他偶尔也能成功逃掉。 这次又要赌一把了。 像只老鼠一样在宇宙中挖洞钻洞，他不知道是什么支撑他一直逃。 现在追杀他的家伙就剩一只，那个气息恐怖的家伙，距离不断缩进，压迫感越来越明显，求生意志和恐惧本能在搏斗，他一边玩命跑一边想跪下来求饶。 仅一米之遥。 比先前更强势的精神污染铺天盖地碾压过来，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落，张开的手指也在微微颤抖。 他没有丝毫胜算，胜利女神不会总眷顾他。 眼见面目狰狞的怪物快要将自己的一根触足缠上他的身体，逃亡者果断放弃自己的人类身躯，任由它们以几何级数的速度发生畸变，黑色黏腻的触手自他的脊椎处疯狂涌现。 眨眼间两只怪物像正负磁极般紧紧交缠撕扯在一起，几个呼吸间他的身上伤痕遍布。 刚交手逃犯就落入下风，怪物触手上的毒液从他的伤口渗入，吞噬他的体力，麻痹他的感知。 身体上的伤痕越来越深，触手勒紧他的脖颈，四肢遭到绞缠，他向怪物暴露了自己的致命点。 只见怪物宛若蛮荒时的暴君，身上古老的诅咒符文若隐若现。它以撕碎逃犯的气势驾临，誓要让这蝼蚁一样的次品成为自己的—— 一切发生的太快，银光闪烁间，黑黢黢的裂隙像一个等待猎物已久的陷阱出现在它身后。 距离太近，等怪物察觉时已经来不及了。 骤然感受到的疼痛伴随着强烈的杀意，让怪物被拽进裂隙的瞬间把浸满毒液的触足刺进他的身体。 临死前它挣扎着翻滚，紊乱的时空乱流割裂它的身体，不甘的呓语从怪物身躯里逸散。 “……” “……” 被诅咒者语调平静，“这样啊。” 他缓缓扯断那根贯穿心脏的触足，又小心翼翼地将自己身上沾了毒的肉挖出来。 他知道现在做的这些不过是徒增痛苦，可还是不希望自己死了身体上还沾着脏东西。 于是他机械地剜着，丝毫没注意到自己裸露的血肉里蠕动的黑线，黑线张开露出里面妖异血红的眼睛，眼珠缓慢转动全都注视着本体。 直到一个巨大的、难以名状的黑影在他身后显现。 虹膜上倒映出他多年来的梦魇，在每一次死亡来临前。 恐怖的呓语似潮水般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恶毒的诅咒掺杂着甜蜜的诱哄，他拼命地抑制恐惧，不去看不去听，却又控制不住去想。 伤痕带来的疼痛像烈火般每分每秒都在炙烤他的神经，精神毒素的污染让他快要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 他的眼前又出现幻觉，那是无数次没被幸运眷顾的自己，伴随着每一条古老蛮荒的符文出现，他快要溺毙在这场仿佛没有尽头的死亡倒放里。 脸颊上有什么东西淌过，是血吗。 因为快死了。 他随便抹了一把，想着。 这里太安静了，他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声，心已经跳的很慢了。 他在幻觉里无声地等待着自己的死亡。 昏暗寂静的空间里，久久传来一声闷哼，像兽类濒死的呜咽，鼻头又莫名酸涩起来。 这样没有意义的重来他经历了上百次，至少，给他点希望吧。 可他现在又要死了。分明这次他存活的时间已经是他全部生命里最久的一次，是他破茧后的第十五年。 他刚刚来到这个文明，连踩在土地上的触感都不太清晰，就要重新开始了吗？ 也好，也好，希望下次再睁眼，能看到人类世界的春天。 据说，春天在那里代表着希望。 ＊ “……滋…滋滋，五分钟前，A301号星际飞船遭到不明物体撞击，现需紧急暂停航行排查原因，很抱歉给大家带来不便。另外，飞船预估将在十小时后重新启航，此次航班将在M37废弃星球的临时停靠点稍作休整。” 机械音冰冷地播报了三遍。 “真是糟糕啊，又不是星际海盗，用得着检查这么久吗？” “还有什么临时停靠点，说的好听，耽误的还不是我们的时间？” “垃圾公司，趁早倒闭吧。” ＊ “飞船即将抵达新安区，倒计时十秒。” 10，9，8……2，1。 飞船停靠，巨大的空地上荒无人烟，只有视野尽头堆了几个废弃的集装箱，和一根年久失修的广播杆。 “欢迎…来…滋…新安…” 第2章 第 2 章 新安区，晚上19：43。 天气，小雨。 街上大雾弥漫，高耸的摩天楼外壁爬满滋啦闪烁的全息广告，稀稀疏疏的水洼遍布街道。 一只喝完的易拉罐被人一脚踢开，叮铃哐啷跑到黑暗的巷子口，紧接着又被人拿起。 “嘿，真是粗鲁的家伙。也只有我才会疼你。” 那人出了巷子，将到手的易拉罐宝贝似的擦了两下，然后放在身上。他看起来很老了，脚底趿了一双拖鞋，穿着件破了很多洞的外套，露出的右手手臂泛着金属光泽，头发遮住的面容下只有一只机械义眼隐隐亮着红光。 雾气模糊了街上的光源，老家伙哼着歌，看上去心情很好。 雨水淅沥沥打湿他的裤脚，但他浑不在意，慢悠悠溜达到一间已经打烊的义体修理店前。 老人对着门三长两短地敲，接着抬头看向最上面的监视器。 片刻后门开了条缝。 一个面相粗犷的男人探出头，高大的身躯堵着门，他看清老人的脸，皱眉道:“找我什么事，尼克？” 尼克咧嘴一笑，露出豁了个口的金属牙:“还能什么事，大晚上难不成找你偷情？” “省省吧，”老板嗤笑一声，视线在尼克裤腰那里扫荡一圈，毫不留情地戳破:“你那档子事在新安区除了刚出来的小崽子，还有谁不知道。” 尼克嘴角一僵，没意思地摆摆手，推开老板往里走。 店里的灯光浑浊，空气中满是机油味，里面的架子上堆满了半成品机械义体，尼克走进来，找了个椅子坐下。 这会他才看清老板身上穿了件粉色兔子睡衣。衣服完全被他撑大了，显的不三不四。好在他对别人的爱好并不感兴趣。 老板慢两步进来，看了眼尼克，没说什么，转而按下墙边的按钮。 墙从两边打开，露出里面的升降梯。 尼克疑惑他怎么不动了，刚要出声催促，却被男人抢先:“老东西，”粉兔子背过身，语气狠厉，“要是再让我发现，你趁我不在偷我店里的东西，你知道后果。” 尼克摸了摸鼻子，半晌，从兜里掏出机械义眼，磨磨蹭蹭地放回架子上。他小声嘀咕，这家伙就算穿着兔子睡衣也完全是只暴力兔子啊。 半个钟头过去，老板从升降梯里出来，手里拿着个盒子。他先是看了眼自己的机械架，才把今晚刚到的东西递给尼克。 尼克见到盒子的第一眼眼神就变了，他阴沉着脸，颤着手接过盒子。 “东西保真吗？‘蝰蛇’先生。” 老板居高临下望着他，实话实说:“东西到手，我还没验过，也就你对这破烂感兴趣了。” 尼克摸着盒子的金属纹路，刚要打开，又放回兜里，他咳嗽两声，起身边走边说:“‘蝰蛇’的人品我还是信得过的。” 修理店门口。 老板目送尼克消失在街尾。 他刚刚撒了谎，其实他看过盒子里的东西。那里面是一个几十年前就淘汰掉到生物芯片，因为芯片本身的问题，现已被联邦列为禁品。 老板不知道尼克要这东西干什么，就像尼克的身世一样，没人知道尼克在来到新安区之前是干什么的。 他伸出手捏住睡衣帽檐，手腕一抖戴在头上，转身进去了。 * 尼克离开店，街上的人流渐渐多了起来。 “各位市民晚上好，据最新消息显示，新安区目前有一大批不法分子混入，希望广大市民提高警惕，如若见到可疑人员，请立即上报联邦警局，电话热线XXXX—XXE 。” 新安区是全联邦有名的三不管地区，各种肮脏的、见不得人的交易在黑暗的角落里进行。每隔一段时间摩天楼上大大小小的全息屏幕就会亮起，提醒市民注意人身安全。 尼克暗骂一声，该死的市长估计又要以开启这堆破烂为由停电了。 他并不关心来了多少人，这里随便抓个人都有一段相当精彩的履历。只是停电意味着他又得花自己的晶核发电了。 尼克揣紧怀里的盒子，想赶紧回家看看。他往身后扫了眼，确认没人跟着，脚步一拐进了旁边的巷子里。 这条巷子是连通隔壁街的近道，他平时走惯了，今天下意识还走了这里。 只是比平常黑了点，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能是雨水打湿了地面上的青苔，再加上他的二手义眼让他不太能看清脚底下的路，他走的很艰难。 所以当尼克抬脚踢到什么东西的时候他并没有多在意，只以为是废弃的箱子或者什么电器挡了路。 但很快，他僵在原地。 “操，什么东西？” 尼克下意识捂住装盒子的那个兜，声音惊疑不定。 黑黢黢的巷子里一时间只听得见尼克急促的呼吸声，他动了动略微有些僵硬的手指，把义眼的照明功能打开。 他决心，待会要是照出来个恶心玩意比如说尸体，这地方以后就不走了，平白惹一身晦气。 义眼的红光打开，尼克哆哆嗦嗦挪过去。 废弃的垃圾桶旁，一个约莫五岁大的孩子蜷缩在那里。小孩露出来的手臂白的发青，一动不动，像是死了。 尼克忍不住唾骂一声。 他站起身随便甩了两下手上沾的水，余光扫到角落那团‘尸体’忽然动了下。 义眼的照明红光还没关，冷汗再一次爬上尼克的背，等他壮着胆子一格一格把脑袋转过去时，首先看到的是一双黑黝黝的眼睛。 而眼睛的主人正随着他试探性的走动转动脑袋。 空气又冷了几个度，尼克粗着嗓子问：“你、你没死啊？那搞半天不说话装什么尸体？” 寂静蔓延。 尼克怀疑这孩子是个哑巴，他也是闲得蛋疼，跟个哑巴废话个什么劲。 天气真是该死的冷，雨还下个没完没了。不过皮肤青成那样，肯定很冷吧。估计是谁家不要的孩子，现在还活着，但能不能活过今晚得另说。 疾行的脚步忽快忽慢地掠过一个个水坑，在斑斓的水面牵起一圈圈涟漪。 啪。 尼克忽然停下，脚下是他刚刚没注意踩进去的水洼。 他忽然给了自己一巴掌。 干脆利落仿佛是踩进水坑的回响。 想什么呢，老不死的东西。 自己都活不了了还可怜别人，疯了不成。 于是他甩了甩鞋子上沾到的水，迈过水坑就走。 * 半个小时后。 两条街道相连的巷子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进来的人影鬼鬼祟祟，最后在垃圾桶前面停下。 “嘿，小鬼，你爸妈不要你了吗？” 人影稍稍弯了下腰。 一片寂静。 尼克直起身，心想是不是他太凶了，吓得这小孩不敢说话？ 于是他清了下嗓子，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像个坏蛋，“老子……我不是坏人，但我今天心情好，可以给你点吃的……” “饼干？不喜欢吃？”合成饼干是硬了点，他琢磨了会，换了一个：“还是说你想吃快餐店？” “……” 老家伙说得嘴皮子都要秃噜了，还是没见这小孩答应，他心一横，“去我家怎么样，给你住一晚，我家还剩了点营养液，”他肉痛了会，威胁道：“别不识好歹。” “……” 气氛依旧僵持。 尼克抹了把脑门沾上的雨，十分后悔绕回来的决定。 正如他所说，他今晚心情好，又恰好自己那点可怜的善心发作。但是收留一晚，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 这下白费好心，又气不过，心想这崽子是不是太贪心了点，难不成还要老子收养他？ 他转过身，发誓不会管了。 可他刚迈出腿，衣角忽的被人拽住。 尼克低下头，先是看见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脑袋的主人露出一双透亮的眼睛，好半天迟疑地点了点头。 ＊ 小家伙前几天才破茧，身上的衣服是他捡到的。 刚到这他就一直在消化脑子里一行接着一行出现的符文，好像他天然可以看懂，可他并不知道这些东西出现的意义。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眼睛总是控制不住抽搐，身上的皮肤也一直发痒。 只是本能地压制着身体里某种不安的躁动。 有时候他不想再想那些符文，可脑子里除了这些空白一片，于是只能接着想。 后来他听到了人类的脚步声，在很远的地方。 那个人类进来了。 很吵。 他循着声源抬头，然后被光照了一下。 这种光刚睁眼时他就不适应，眼睛会痛，现在也是。 还是很吵。 过了会，已经走掉的人类又折返回来。 他才意识到这个人原来在跟他说话。 可是他完全听不懂，他还没学会人类的语言。 人类的语气逐渐妥协，人类又要走了，这次也许是真的走了。 他忽然回想起先前，在路上看见的两个人类，一个在制造噪音，另一个在对方安静时，以极低的频率上下晃着头。 于是本能地伸出手拽住人的衣摆。 也许这是人类特有的交流方式。虽然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在抓住那人的衣摆后，模仿着回应。 ＊ 新安区。 晚上21：01 。 从现在起这里才像是真的“活”了。 这里霓虹灯彻夜通明，机械引擎咆哮，非法改装的摩托从中心街道横穿而过，这一举动仿佛催化剂，彻底点燃人们压抑一天的心。 和这些躁动的心格格不入，尼克慢悠悠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个把衣服顶在脑门上的小孩。 本来出了巷子，尼克走了有一会才发现小孩没跟上，沿路找回去就见他站在巷子口不动。 尼克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但只有把衣服顶头上这崽子才愿意跟他走。 老家伙看着亦步亦趋跟着他的小东西，心里被一股说不清的情绪包围着，昏昏涨涨。 风混着细雨蒙在尼克脸上，他在前面挡着混乱的人流。过了会，还是没忍住补了句：“先说好，只收留你一晚，不要想别的。” 第3章 第 3 章 穿过中心街道，从天桥上绕下来，尼克带着小孩走向角落里的电梯。 他掏出身份卡，掀开被广告挡住的卡槽，在上面刷了一下。 两秒后，电梯门开了。 一大一小的身影进去。 电梯里昏暗潮湿，唯一一只灯泡在厢顶苟延残喘。 空气愈发阴冷，尼克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于是他不发一言粗鲁地取下小孩顶在头顶的衣服，心安理得穿在自己身上。 小孩抬起头看他。 尼克感受到目光，假装咳嗽两声:“老年人都这样，不怎么抗冻。” 说完，就见这小孩先是沉默了几秒，然后缓缓点了点头，紧接着往他身后的影子里站了站。 ＊ 几十秒后，电梯发出嘭的声响，面前的金属门吱呀打开。 一条幽深的通道出现在眼前，通道看起来有些年头，墙壁上铁皮掉落，露出里面稀稀疏疏的电缆，整个空间看起来又冷又湿。 小孩跟在尼克身后走了一会，渐渐变成并排。 他的眼睛已经不痛了，这是个好事，今天过去，他已经能很好的控制眼睛了，只是后背还是很不舒服。 现在，这个人类不知道要带他去哪，但走的地方他很喜欢，眼睛喜欢。 有股非常复杂难闻的气味冲击他的鼻腔，他降低呼吸的频率。 耳朵里还是很吵，脚底下有什么东西顶破土层，头顶十几米的地方他可以清晰听到人类的脚步声。 还有旁边这个人类身上的声音，呼吸，心跳，细微的机械摩擦，脚步哒哒……脚步没有了。 他扭过头，想知道人类为什么不动了。 只见尼克一只手拿着盒子，身体不停抽搐，另一只手一直朝他以一种极快的频率挥舞。 他愣了会，迟疑地从衣服里伸出手。就在他将要碰到人类时，人类忽然往前磕了两步。 尼克好不容易摆脱了脚底踩到的电线。 他躬着腰，大口呼气，然后一脚踹到旁边的钢铁管道上，巨大的声响混着慌乱的吱吱声。 “该死的老鼠，又把电路咬断了，早晚有一天老子要把这群畜生连窝端掉。” “还有你，”尼克转过头，恶声恶气，“没看见我挥手让你离远点吗，还巴巴往我手上凑，当这是什么好玩的事儿？哼，你这身板要是被电上这么一遭……” 小孩安静看着他。 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那里面什么也没有。 尼克愣住，冰冷的义眼闪着急促的红光。 半响他没忍住偏头骂了声。 ＊ 穿过长长的通道，一高一矮的身影站在一堵锈迹斑斑的金属墙面前。 尼克在墙上摸索着，心想这小崽子话都听不懂，说再多有什么用。这种连话都听不懂的小孩，离开这里，要不了多久就会被这残忍的社会分食殆尽，连骨头渣都不会剩。 他也不会一直抽风。 “待会进去不准乱碰里面的东西，桌子上有营养液，饿了自己喝。” “……” 再抽一会也没事。 小孩没有抬头看他，但乖乖点了头。 尼克看了他片刻，沉默着把脸凑到从墙里扣出来的电子屏幕前，叮，扫描通过。 机械女音突兀地响起，“欢迎回来，尼克。” 小孩看向头顶发出声音的地方，下意识想点头，但他并没有看见其他人，于是悄咪咪收回这个动作。 他隐约闻见一股特别的味道，知道面前就是这个人类的巢穴。 潜意识告诉他，巢穴很危险，不可以靠近，任何冒犯的举动都会带来不好的结果。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时，尼克在后面推了他一把。 人类又开始发出噪音，“你在这待会，我去找晶核发电，一会回来。” 还没等他点头，人类就走了。 原来并不是每次交流都需要他回应。 他在人类的巢穴里走动，小心地控制自己不要碰到任何东西，然后找了个角落缩了起来。 这里的温度跟他在茧里的时候很像。 很温暖，没有冰冷的液体滴在身上，气味也很单一。 人类很会搭建巢穴，他想。 眼睛有点睁不开了，他感受了下自己的背，那种将要突破表皮的冲动终于被他压了下去，于是他不再抵抗汹涌而来的困意，安心闭上眼。 ＊ 尼克径直去了储物室。 上次用的储能晶核还剩不少，应该能再用半年。 尼克趴在地上，摸了一下金属柜底下的按钮，紧接着一个小型金属箱从内侧弹出来。 他嘿笑两声，吹了吹箱子上的灰，粗粝的手指在表面细细摸过。 显示屏亮起。 尼克输入密码，箱子滴一声开了。 里面躺着一颗发着红光的晶体，像古书里千金难求的宝石，表面流光溢彩，漂亮瑰丽。 这种晶体是黑市里最低廉的储能晶核，用特殊的机器可以把它里面的能源提取出来。 尼克把晶核拿出来，换上自己今天刚到手的盒子。 临走前他看了眼金属柜，觉得不放心，又把它往墙角推了推，这才觉得安全。 尼克把晶核放在控制台上，机器运作，晶核嵌在表面，红色的纹路瞬间填满能量槽。 家里的灯滋啦两下，然后半死不活地亮了。 尼克适应了会亮度，环视一圈，在角落里看到蜷成一坨的小孩。 衣服下几撮黑发露在外面。 尼克瞪着眼，跟空气犟了一会，妥协似的叫了声，“艾米。” “我在。”机械女音应道。 尼克抱起小孩，一边往沙发走，一边发出指令:“给他检查一下。” “好的，请稍等。” 横放在天花板的机械臂降落，幽绿的光把小孩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现在汇报检测结果： 目标：人类幼崽 体温：正常 身高：112cm 年龄：五岁左右 智商：不具备相关数据，检测失败 血型：不具备血液样本，检测失败 基因：不具备基因样本，检测失败 ……” “好了好了，”尼克摆摆手，“没发烧就行。” 随后他进到卧室拿了一条厚实的毯子，盖到小孩身上。 马上就要凌晨了。 卧室里，尼克一下子倒在床上，苍老的面容上满是疲惫。 他扭过身，伸手拿起放在柜子上的相框。 照片上年轻的尼克正举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两个人对着镜头大笑，背景是在某个繁华市区的天桥上。 尼克看着照片，目光细细描摹小女孩天真烂漫的眉眼。他浑浊的左眼里有细微的光亮闪动，老家伙忽然正过身，照片被他以极快的速度塞到枕头下。 ＊ 一晚上过去，外面雨停了，天还是阴沉沉的。 小孩缓缓睁开眼睛，他睡得很好，是他破茧以来睡得最好的一次。可当他看清眼前的景象，一下子慌了神。 入目就是人类那张凶神恶煞的脸，而他自己却被人类的机械臂牢牢锁住，动弹不得。 他本能感到害怕，瞳孔一瞬间聚焦，黑色自瞳仁中间开始侵染。 尼克手里攥着几个碎片，嗓音冰冷，“小鬼，你对我的宝贝做了什么？” 小孩一个激灵，大脑仿佛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他瞬间清醒过来，控制住眼睛。 一小时前，尼克起了个早，准备营养剂，顺便泡点热饮，想着一会叫醒小孩让他吃完这顿再走。 可他发现家里的咖啡机半天没反应，起先他以为是咖啡机坏了，反正最近一直点背，他也没多在意。只是想着烧点热水喝也行，谁知道热水机也用不了了。 尼克对着机器猛地拍了两下，撒完气。转过身，他就看见控制台上光秃秃一片，他的晶核不翼而飞了。 “坏掉”的机器一下子有了解释。 有艾米在，排除家里进贼的可能，那么问题只会出现在这个小鬼身上。 尼克走向沙发，心里默念着最好不是。结果掀开被子他还是看见了“惊喜”。 小崽子身下压着他晶核的“尸体”。 铁证如山。 老家伙气急败坏地把人吊起来。 他知道有一些特殊人群，可以直接吸收晶核的能量。 但没想过偏偏叫他给遇上了。 一天的审问过去，尼克累瘫在沙发上。 他深深吸了口气，仰头灌了杯冷水。心里盘算着把这崽子卖到黑市能换多少晶核。 但这小孩要是个改造人怎么办。 黑市改造人可卖不了好价钱。 尼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对着一直低头的小孩说，“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就算你不是故意的，那也得赔我东西吧。” 尼克在一片寂静中强硬表态。 “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一个晶核市价三万联邦币，你就是天天捡垃圾卖钱也得给我赚回来，听到没？” 储能晶核市价三万，黑市一万五，但谁叫这小孩期间还得住他家里，差价就当交房租了。 就在尼克以为这崽子不会有什么反应时，挂在机械臂上一天的人忽然幅度很小地点了下头。 尼克见他这反应更来气了，心知这种动动脑袋的承诺根本作不了数。 于是老家伙不知道从哪找来一堆纸，在艾米的协助下写了一张卖身契。 没找到印泥，尼克就从储物室里提了半桶油漆代替，他抓着小孩的手，沾上油漆，在纸上盖了个戳。 尼克满意了，把纸晃得哗哗响，坐在沙发上等着漆干。 小孩并不能理解人类这一系列举动，但人类在做完这些后就把他放下了。 窗外阴云密布，看起来又要下雨了。 后来不知道是谁忽然说话，声音沙哑低沉，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 “没有名字，总不能一直诶诶地叫你，我之前养过一条狗，叫阿莱。” “你也叫阿莱吧。那傻狗活的老长了，寿终正寝知道吗。” 第4章 第 4 章 阿莱住着尼克临时给他收拾出来的房间，并且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自由。 他吃着人类的食物，喝着一种非常苦的液体，肚子里暖融融的。 沙发上，尼克正在和艾米研究怎么改衣服，并且因为半天不得窍门开始辱骂艾米是个人工智障。 他在考虑怎么让阿莱一身衣服穿三年五年，可艾米让他直接把那些布料剪掉。 尼克大怒，认为艾米果然是个智障，根本不懂得节约资源。 最后他想了个折中的办法——把裤子从下面折进去一直到腿根，阿莱一长高他就往下放。 不得不说，老尼克在这方面简直是个天才。 经过一人一AI 几小时的努力，阿莱得到了一身为他量身打造的衣服。 奶黄色的上衣和裤子，让阿莱看起来像朵蘑菇。 艾米悄悄掉出摄像头，对着这朵蘑菇拍了张照片。 没了晶核，尼克只能用之前淘来的古董发电机发电。 其实艾米的控制中心也有一块储能晶核，但那块晶核品质中等，先不说阿莱会不会趁他不在又把晶核毁了，单是把中等晶核用来发电，他脑子坏了才会这么做。 窗外阴沉沉的光线从玻璃照进来，这时阿莱就会静静站在窗边。 他的视线跟着尼克，看他忙忙碌碌，有时候也会好奇。 例如在某个机器上捣鼓两下，它就会流出苦味十足的液体，又或者叫了两声，空气里就会有声音回应。 这样几天下来，他已经能够理解尼克的部分肢体语言，并且开始模仿。 他学着自己穿衣服，使用家里的一些器具，尼克有时候会发出噪音，那代表着他做错了，尼克会纠正过来。 还有当尼克看向他时，嘴里说的两个音节。他思考着，那或许是人类对他的称呼。 所以在某一天下午，当尼克再一次朝他喊出那两个音节时，阿莱憋红了脸，很是笨拙地回应，“嗯，wu窝…zzi在。z在。” 尼克非常震惊，有种家里的狗子忽然张嘴说话的既视感。分明尼克还没来得及教阿莱说话，可这小鬼头不仅知道自己在叫他，还学着艾米回答。 阿莱说完，看着尼克半天没反应，以为自己猜错了，于是有点不知所措地低下头。 “阿莱？”尼克觉得很有意思。 “e…en。” “阿莱？”他等了会。 “……zi在。” “阿莱？”他又叫。 “……”没声了。 少年头顶突然爆发一阵怪笑，尼克拍上他的脑袋，又叫了两声“阿莱”，想让他再说一次。但阿莱死活不肯再说了。 ＊ 时间过得飞快，阿莱时常新奇，他每天都在家里跟着艾米学说话。尼克有时候在旁边看着，有时候会带着他捣鼓的机器出去，然后很晚才回来。 阿莱不知道他去干什么了，他问艾米，“尼…克，呢？” 艾米说，抱歉，无法理解你的指令。 阿莱沉思，抱歉是哪里，为什么要去。 可他再问的时候，艾米又不说话了。 晚上的时候，尼克风尘仆仆地回来，身上沾了雨，神情阴郁。 于是当他看到阿莱一整天都安逸地待在在家里时，一股无名之火升腾起来，他阴笑一声。 “玩的很开心啊，小鬼。” 阿莱并没有察觉到尼克的阴阳怪气，他艰难地理解了会，点点头。 开心。 但他的开心只持续到了第二天下午。 尼克带着他出了门，但并没有告诉他要去哪。 “去、哪里？”阿莱站在升降梯里问。 “还债。”尼克说。 还债？阿莱不懂，他点点头。 尼克见状，良心痛了两下，转瞬又恢复正常。 两个人七拐八绕，换乘电车，又七拐八绕。 这里已经很荒凉了。 一股非常复杂的气味传过来。 路边的电子牌被灰尘遮挡住，只能看见隐隐的两个数字，98。 他们站在新安区最大的垃圾场，阿莱被垃圾场的臭味熏得脑门突突响。 “知道接下来你要干什么吗？”尼克问他。 “环窄。”阿莱觉得自己非常聪明。 尼克没有回答。 他带着阿莱一头钻进垃圾场里，边翻边给阿莱比划。 易拉罐，大大的有用，扔袋子里。 坏掉的机器，宝贝货。 哦呦，坏了的义体，可惜了带不走。 尼克好久没来这发财了，今天一来净是些好东西。 这是什么……马德沾屎了，操。 尼克恶心地甩了甩手，怒骂道：“哪个狗娘养的在这儿拉屎，让老子逮着非得把屎给他塞回□□里！” “狗，狗娘养的……” 阿莱憋红脸，他从没这么大声音讲话，几乎拼尽全力，正要说出最后几句怒吼。 尼克眼疾手快地捏住他的嘴巴，强行消音。 “这个不要学。” ＊ 一直到夜幕降临，两个人拖着一大一小的袋子往垃圾站门边一个巨大的、和这里格格不入的机器走去。 机器上面有红绿两个标识，分别对应着不同的回收通道。 尼克把袋子里大大小小的铁罐扔进绿色通道里，随后从兜里掏出一张卡，放在机器中间的显示屏上。 滴，185联邦币到账，电子音情绪饱满：“感谢您对本市垃圾回收做出贡献！” 尼克示意阿莱向前，阿莱懂了，把自己袋子里的东西也倒进去。 滴，89联邦币到账。阿莱兴奋地睁大眼。 尼克拍了拍他的头，放慢语气说：“会了吧，这些罐子可以换钱，大的一个联邦币，小的要两个才会给钱。等它给够三万联邦币，你就能赎回自己的卖身契了。” 说完这些，尼克又告诉他可以把那些机器里的芯片拆回来给他，他会给他相应的酬金。 阿莱眼神清澈地看着尼克。 “就知道你没听懂。”尼克摁住阿莱的头，叹了口气，心想先这样吧。 回去的路上，阿莱跟在尼克后面，低垂着眼。 他隐隐约约能理解尼克这些行为，艾米说过，联邦币很重要，可以换东西。 阿莱住在尼克家，需要那些东西，就要赚联邦币。 于是捡罐子=联邦币=住尼克家里。 阿莱越想越觉得是这样。 然后他飞快跑到尼克身边，跟他并排走。 走着走着阿莱发现这不是回家的路。 尼克停下让他站在这等一会，自己则是进了前面的一家零售店里。 阿莱望了眼霓虹闪烁的大街，全息屏幕上有女郎在热舞，各种广告满天飞，机械声交谈声混成一片，还有陌生人类或细致或粗略的目光扫过来，很烦。 于是他找了个阴暗的角落蹲下，支着头，静静听着店里尼克和陌生人类的交谈。 “尼克，你这家伙，又跑垃圾站了？”陌生人类的声音。 “关你屁事。”尼克的声音。 陌生人类听到尼克这样说很生气，“我也不想管，可你每次都带着一身臭味进来，老子的店还要不要开？” 尼克充耳不闻，径直去找自己要的东西。 阿莱等了会，耳朵里又有了声音。 “喂，你拿小孩的衣服干什么，这么小的衣服，哇……真变态啊尼克。”陌生人类大惊。 阿莱听到这，里面两个人的声音忽然吵嚷在一起，他听不清了，只想让尼克快点出来。 他不喜欢一个人，也不喜欢这里。 所以当尼克出来时，他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尼克手里多了个袋子，见阿莱过来，顺势往他手里塞了一把东西，紧接着又拿出来一个教他怎么打开。 阿莱看着尼克摆弄了两下，对他说，张嘴。 阿莱困惑地照做，尼克就着包装袋把里面的东西塞进他的嘴里。 阿莱的眼睛瞬间亮成灯泡。 “尼克，介是什么？”阿莱吞着口水问。 “糖。”尼克边说边往前走。 阿莱知道了这个东西的名字，他拿出来一个，剩下的被他放进了兜里。 他追上尼克，塞了什么东西在尼克手里。 阿莱低低笑起来，绕着尼克跑来跑去，像条轻快的游鱼。 老家伙捏紧手里的糖，看了他一眼，嘟囔了句，出息。 ＊ 这导致他的认知里又多了一项：捡垃圾=联邦币=糖和住尼克家。 而尼克每次都会给他买糖。 阿莱从没经受过这么大的诱惑。 于是他对去垃圾站一点都不排斥，甚至隐隐有几分期待。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周一下午，当尼克告诉他以后不再跟他一起去垃圾站时，阿莱觉得天塌了。 “为什么？”阿莱不解。 尼克放下手里的活，理所当然地说：“我当然有比去垃圾站更重要的事要做。你不是认路吗，自己去。” “还不认路。”阿莱赶紧说。 尼克哼笑一声，“晚了。还是说你昨天撒谎了？阿莱，撒谎的孩子没有糖吃。” 阿莱只能沮丧地出了门。 尼克狡猾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在天黑前回来，还有不要把身份卡丢了。” 阿莱慢吞吞走在路上，听着广告里宣传的度假星球，旁边的玻璃窗上倒映着自己的模样。 今天早上艾米给他测了身体状况。 他已经157cm了，艾米说他的年龄是12岁。 尼克听完就气笑了，然后日常辱骂艾米果然是淘汰下来的低智ai，连这点事都会出错。 他把阿莱的“工作服”下放到合适的长度，成就感让他瞬间觉得自己之前的决定充满智慧，并试图让艾米学习他的智慧。 “不过这长势也太猛了。”尼克最后说了句。 阿莱一直知道自己不是个纯种人类，这么多天的相处让他快要忘了自己是个怪物。 尼克的话提醒了他。 不过没关系，尼克说过，有一些人生来就不一样，即使他不是胎生勉强算是蛋生。 那是几天前了。 艾米有时候不那么死板，会给他说很多关于人类的事，旁边的尼克停下手上正在修理的收音机，嘲笑了两声。 “现在这些东西，也就骗骗你们这些刚出生的崽子了。” “不是这样吗？”阿莱隐约觉得尼克有什么想说的。 尼克眼睛微眯，目光从眼角斜睨过来，他语调慢悠悠地说。 “那个年代理论已经发展得相当成熟了，只是缺少实现的技术和材料。在长达一个多世纪的太空探索后，老天给了人类这个机会。那群人带回来一种特殊矿质——第一代生物芯片的原材料。” “后来的一切都像艾米说的那样，只是有一点，探索队带回来的不止是这种矿质。” “还有什么？”阿莱好奇地追问他。 尼克却没有接着往下说，转而盯着天花板上艾米的机械臂，那里印着当今最大一家生物集团的logo——一个简化的机械心脏图样。 沉默良久后，他说了另一句话：“阿莱，这世上有些人生来就不一样，所以不用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