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城市》 第1章 第1章 榆阳是座山城,也是座江城,山川河流粗暴地将其斩断,又被架起的桥梁粘通,天然地貌加上人工美学,赛博之城应运而生。 天色麻麻黑,红艳艳火辣辣的霓虹招牌就会顺着江水,一路惊风扯火地烧下去,烧进游客的取景框里、摄影博主的超绝机位里、以及本地人的工作照里。 北岸酒店会议厅。 敖棠刚排好九宫格照片,还来不及配文案,就被甲方的执行逮住,叮嘱明天的活动安排。 “我记得带队的还有个男生嘛?”执行伸着脖子左看右看,没看到人。 敖棠知道甲方担心什么,无非是觉得她一个人顾左不顾右,兼顾不了礼仪和演出,于是耐心解释道:“今天彩排我带队,明天活动我俩都在。” “行,舞台马上调试完了,你叫上厕所的人赶紧回来,准备彩排。”活动执行交代道。 “好嘞。”敖棠应着,扭头看向观众席,只见姑娘们穿着紧绷的礼服,纷纷缩在后排的椅子里,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 彼时厅里正是忙碌的时候,舞台搭建的、活动布置的、物料运送的,鸡进鹅出地都是人。 倒显得她们画风冷淡似业余。 要紧吗? 不要紧的,她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 大学嘛,兼职嘛,好好地吃几年青春饭,挣些个颜值红利,不寒碜。 敖棠把人召集到舞台前,详细地将甲方的安排说了,又选了四个礼仪在门口当迎宾,两个在台下接迎嘉宾,其余的赶去颁奖。 一阵忙活,终于挨到彩排结束,她一边领着大部队往化妆间走,一边拿着手机和甲方勾兑。 旺季末期,沟通的都是些七零八碎的收尾工作。 开票嘛、打款嘛、催进度嘛。 她挑着几个重要信息回复,其中有个插队的。 周唯:【租客看了房,聊下来,都挺满意的,正在签合同】 敖棠:【什么人?】 周唯:【男的,挺年轻的,说普通话】 敖棠:【外地的?】 周唯:【对,说是来榆阳gapyear,拿着个运动相机,谈钱很爽快,不像会跑路的样子】 敖棠想了想,回复:【可以】 外婆走后,她拖拖拉拉地搬进老房子,最近才将新房腾出,挂在网上出租。 找中介是不可能找中介的,她自己就是个“串串”,普通话叫“掮客”,平时么,挖掘挖掘甲方需求,整合整合丙方资源,从中牵个线搭个桥,赚点辛苦费,不过分。 像今天这样只要礼仪和演出节目的,几个兼职群吼一吼,自己就能攒个局。 微信继续响。 周唯:【我让他加你,收到房租说一声】 很快,一条好友验证弹了出来。 敖棠走进化妆间,扒拉出条凳子坐下,下巴抵在椅背上,觑着租客颇有艺术气息的头像,点击通过,随即把银行卡号发了过去。 两分钟不到,房租到帐。 热钱到手,敖棠心里被熨得巴巴适适,她愉快地打字备注:租客先生。 你瞧,自媒体时代,线上引流线下交易就是这么丝滑。 周唯回来的时候,演员们已经走了,剩下演出服七零八落地散落一地。 化妆镜前,敖棠松松地斜靠在椅子上,衬衣下露出半截腰肢,微卷的长发拨在耳后,一张脸美得辛辣又直接。 听见动静,她缓缓睁开眼,瞧见周唯正弯腰收拾演出服,只微微偏了头,目光懒散地跟着走。 几场活动下来,微信步数赶得上马拉松,实在是累得慌。 昨天泡脚的时候,她发现两个脚指甲盖都走淤青了,不免想起大学时穿着高跟鞋一天跑三场活动的战绩来。 后来她开了公司,发小周婧派弟弟来当助理、当苦力、当司机,眼看业务逐渐上了正轨,周婧却扭头去了南疆,把股份转给了周唯。 她依然物尽其用,好好的合伙人,搞得像半个牛马。 想到这儿,敖棠叹了口气,起身帮忙清点,随后两人拖着大包小包进了电梯。 到了小区车库,敖棠看着后座占地儿的礼服道具,把车钥匙扔给周唯:“车你开回去,明天到点来接我。” 周弟弟住在二期,直线距离不远,但走路也得小十几分钟。 周唯接了,从包里掏出文件递来。 哦,租房合同。 敖棠翻到末页,看着龙飞凤舞的签名,她报幕般地,换上了粘牙的普通话,念道:“柯~镜~宇~” 三个字念得九转十八弯,周唯安静地听着,看她能说出什么怪话。 这次没有怪话,她正儿八经地问:“这人怎么样?” 什么gap year要跑榆阳长住,非江景房非景区房地租个老小区? 她还真有些好奇。 敖棠眨巴眨巴眼睛,看好戏似地耐心等着。 默了几秒,周唯才抿嘴干巴巴地形容:“感觉…有点拽。” 她在签名上弹了弹,将纸张弹得脆响,“拽是最不要紧的,按时交租就行。” - 敖棠拎着烧烤从车库出来,路上拿手机给李睿知发消息:【李子强在家没?】 走出单元楼的时候,李睿知回复:【没】 她放下手机,往南门走。 小区有些年头了,便宜的物业费和尚算不错的位置,维持着这里的生态平衡。 年轻人来了又走,留下来的,都是敖棠这样的隔代遗民。 那时她多少岁来着? **岁吧!和李睿知差不多大,被王瑞琴拖着拽着敲开了五楼的门。 老教师站在门口,透过镜片,打量着多年不见的女儿,还有背后又瘦又小的孙女。 终于,老人叹了口气,收留了两母女。 可是然而但是,王瑞琴故态复萌再次为爱私奔,撇下她转身二婚。 就这样,老人用退休金将敖棠拉扯长大,也传授着在这个小区扎根的门道。 比如,三栋二楼左手边那家是个裁缝店,改衣服换拉链,只要一个巴掌的钱。 比如,五栋一单元的粗眉嬢嬢,梳直烫发染头,百元可谈。 再比如,九栋三单元的驼背老者,维修疏通价格公道,妇孺不欺。 敖棠从一栋走到九栋,最后走到亮灯的小卖部前,屈指敲了敲玻璃门。 听到里面窸窸窣窣的动静,她转身走到花坛边,哪儿有张长椅,能同时看到南门和便利店。 不一会儿,小孩关上玻璃门,朝这边走了过来。 敖棠拍拍椅子,等小孩坐下后,她才把烤串递过去,“没撒辣椒,只放了孜然。” 小孩抬起脸,挽尊道:“我能吃辣。” “什么辣?火鸡面的辣?”敖棠去过他们小学,校门口生意兴隆得很,全是一块钱的零食摊摊,好多大学生都去摆摊创业。 小孩眼睛忽闪忽闪,找不出理由反驳,只好拆开锡纸,闷头吃起来。 见吃得差不多了,敖棠递纸巾给他擦脸,小孩小心地收起垃圾,起身要去扔。 “放着吧,我一会儿顺手扔。”敖棠说。 李睿知摇了摇头,拎着袋子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又回来坐下。 “你手机呢?”敖棠看他口袋空空如也,发问道。 “我在词典里挖了个洞。”李睿知警惕地左看右看,生怕李子强会从哪个角落钻出来。 “还挺机智。”敖棠夸道。 李子强那种成天吃酒打牌的货色,肯定想不到儿子工具书里藏了个手机。 临走,敖棠问:“还记得我家密码吗?” 李睿知点头。 敖棠摸了摸他的脑袋,最后说:“他要是打你,你要跑,像上次那样躲起来,知道吗?” 李睿知又点头。 “去吧。”敖棠看着小孩进了店,起身往回走。 半路突然想起忘说搬家的事了,她掏出手机,看到李睿知发来的照片。 照片里,敖棠坐在椅子上,路灯勾勒出她的侧脸线条,脚下的影子被拉长,形成好看的三角结构,有种老电影的质感。 应该是刚才偷拍的,来不及精修,简单调过色就发来了。 “拍得真好。”她赞叹道。 随即又有点郁闷,怎么她用那个小手机的时候,拍不出这么有艺术感的照片呢? - 第二天,敖棠早早到了现场,礼仪小姐都是带熟的,自带妆容侯在舞台两边,只等活动半小时前去站位。 节目那边却出了状况,三场活动的演员挤在两个化妆间里,换衣服都困难,更别说妆造了。酒店迫于压力,临时开了间嘉宾休息室当化妆间。 她跟酒店熟,其他领队闻风赶来时,休息室已经坐满了她的演员。 所幸化妆师和演员都是老手,妆造虽然差了点,但整体节奏没乱,有惊无险地完成了演出。 活动结束,敖棠坐在副驾上,肚子空得能打鼓,她拧着瓶盖提议道:“走吗?去吃荤豆花!” 周唯系着安全带:“海关那家?” 敖棠打了个响指,仰头灌下半瓶水。 不巧,车刚开出北街,手里的电话就响了。 看着来电显示的“汤警官”三个字,她眉头跳了两跳,不由得放慢呼吸,接起电话。 “敖美女,你是不是有个租客,叫柯镜宇?”社区片警操着一口地道的榆阳话问。 她拧起眉,如实回答:“昨天刚租的房,怎么了?” 片警:“那你赶紧来一趟派出所。” 敖棠心想,租客有问题七拐八扭地关我房东什么事?然而,接下来的话就把她的心提起来了。 “他带着你干弟弟来报警,这事你还不晓得吧?”片警说。 - 北区派出所里,李睿知小小的脸上有明显肿胀的巴掌印,鼻孔里还塞着沁血的卫生纸。 因为瘦,比同龄的小孩看起来要年幼,行动间也有种营养不良的孱弱,紧咬的下嘴唇和强忍的泪意,使他看上去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倔强和抽离。 至于事情经过么? 无非是老子喝醉了揍孩子,孩子趁机跑出门,被好心人遇见报警,然后警察死活联系不上老子的故事。 老剧本了。 呵! 敖棠缓缓吐出浊气,试图把心里的郁结散开,咬紧的后槽牙也逼着她把一些咒骂的话往肚子里咽。 幸好这个时候片警扭着脖子说,“哎,刚才报警那个帅哥呢?小朋友快给哥哥道谢——” 冷调的白炽灯下,男人缓缓起身,把背后的蓝色警务标志遮了大半,亮光地板像磨砂镜面一般,抢先把他的身形轮廓映了出来。 敖棠抬眼,视线从地面一路延伸上去,看到了周唯口中的拽哥。 柯镜宇长相属于清朗挂,身量颇高,一身休闲装扮,乍看确实有gap期的松弛感,不过他垂眼看人的时候,透着一股子审视的劲,很有侵略性。 小孩的沉默让气氛有些尴尬。 拽哥似乎不怎么在意,一副冷淡疏远的模样,黑色的眼眸无波无澜的,置身事外得像个局外人。 只有敖棠开口道谢的时候,他才瞥眼过来,目光短暂地滑过她的脸,仿佛看穿了她急于打发的心思,漆黑的瞳仁里闪过一丝嘲讽。 接着,他轻启薄唇,垂下眼睫说道:“不客气,是我多事。” 声线是冷的,语调是平的,语气是带刺的。 拽得厌世又冷情。 第2章 第2章 从北区派出所望出去,能看到南岸的夜景,各色榆阳菜招牌在江上厮杀得异常激烈,夜风吹过江面,有意无意地将霓虹打碎,波光粼粼地流动起来。 “柯先生回小区吗?”敖棠牵着李睿知站在派出所门口,打破沉默道。 柯镜宇滑手机的动作一顿,脸上没什么太大的表情,只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我去其他地方。” “这样啊。”敖棠点点头。 气氛重归死寂。 几分钟后,周唯开着车出现在路口。 正巧,网约车也到了。 周唯下车走来的途中,两人擦肩而过,周唯反应慢了半拍,扭头的时候,柯镜宇已经侧身上了车。 “哎,他怎么走了?”周唯奇怪地问。 “不走,我们车坐得下吗?”敖棠反问。 活动的演出服道具足足占了半个多车,也就李睿知能去后座挤挤。 “医院还是回家?”上车后,周唯问。 敖棠朝后视镜里看了眼,说:“回家。” 汽车后排,李睿知偏着头盯着窗外,两只眼睛异常明亮,不知道在想什么。 敖棠打开外卖软件,晃着手机问他:“晚上想吃什么?李狗儿。” - 孩子比成年人简单,敖棠洗完澡出来,餐桌已经收拾完毕,只剩下她那份没有拆的单人餐,李睿知正拿着手机坐在沙发上打游戏。 鼻子已经没有流血了,但他还是固执地塞着纸巾,两手捧着手机,眼睛紧张地盯着屏幕,枪声蹦蹦蹦地响个不停,余光看到她出来,悄悄调低了音量。 李睿知最爱的两个游戏:抓大鹅和吃鸡。 选择的心情也很有讲究,开心的时候抓鹅,不开心的时候吃鸡。 今天周五,吃鸡有个限定的丧尸模式上线,比普通版本要刺激,适合钢枪的玩家。 敖棠没打扰他,拿起薯条钻进厨房复脆。 等出来的时候,李睿知已经放下手机,乖乖坐在沙发上看着她。 “不玩啦?”她放下薯条,又抽了筷子给他。 李睿知摇了摇头,没接。 敖棠清楚,李狗儿这是有话要讲。 她第一次见到李狗儿的时候,也像今天这样脸上带着伤,敖棠去车库准备开车,抬眼往车位看,就见到了柱子后面蹲着的小孩。 比现在更小更瘦,蜷缩起来像个被乱扔的垃圾袋。 意识到自己躲的是敖棠的车位,他急忙站起来退到角落,见她走向的不是轿车,而是更里面时,他转过身,准备从另一边溜走。 转身的刹那,车库的光照在他脸上,映出干涸的血迹,鼻子、嘴角,都有被揩拭过的痕迹。 李睿知现在的表情,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惴惴地看着她说:“不是我报的警。” “我晓得。”敖棠坐下来,拉着他的手,端详着脸上的伤,问:“痛吗?” 李睿知垂下脸,小声地说:“还好。” “身上真的没有其他伤?” “嗯。” “行,那先去洗澡,回来再玩。” “好。” 看着人进了浴室,敖棠拿起手机,打开微信。 今晚的剧情,过去半年里上演了不下三次,巴掌拳头飞毛腿,都不算事,小孩鼻泡脸肿地去医院,去派出所,最后还是会被送到李子强手里。 家暴嘛、家庭纠纷嘛、老子管教儿子嘛,一句家事就能抹平。 别说李睿知了,就连她这个成年人都有些失望。 敖棠暗暗叹了口气,翻到柯镜宇的微信。 点进去后,将备注从“租客先生”换成了名字,算是对他报警行为的无声感谢。 回到对话框,她想了想,还是编辑信息发了过去。 几分钟过去,没回。 十几分钟过去,还是没回。 不等了,敖棠把手机扔到一边,盘腿坐下,揪了根薯条放进嘴里。 吃着吃着,李睿知洗澡出来了。 他欲言又止地走了过来,抬起还在冒热气的头,鼓起勇气般地说:“姐——我今天咬人了?” 敖棠倒吸一口凉气,已经猜到了被咬的倒霉鬼是谁,问:“咬了柯镜宇?我那个租客?” “嗯。”李睿知轻轻地点了点头。 小区靠江,恰好在两个大桥中间,属于游客不多但风景极佳的一段路,江风吹拂,微腥的气息细碎地往她头盔里钻,敖棠感觉到背后的李睿知很兴奋。 沿江开了五六公里,她把车停在药店门口,又解开安全背带,蹲下身,两手搭在李睿知的肩上,看着他睫毛垂落的阴影。 经过半年多的了解,她深知眼前这个孩子看似安静乖顺,实则倔得像驴。 所以才会因为不想去警局,而咬伤报警的柯镜宇。 摸了摸他有些刺的头发,敖棠忍住心软问道:“记得我给你说过的程序正义吗?” “记得。”李睿知抬眼看着她,“没有做完作业和不交作业是两件事。” “那柯哥哥报警有错吗?”敖棠又问。 李睿知抿嘴摇头。 “你咬他对吗?”敖棠继续问。 李睿知又摇头。 “去吧。”敖棠拍了拍他的背,鼓励道。 过了会儿,李睿知从药店出来,对她摇了摇袋子里的药。 敖棠冲他竖起大拇指,拍了拍机车后座。 - 出租车上。 柯镜宇拿着手机取景,一晚上,他沿着江岸漫无目的地走,看到某些特别的景,就下车用手机拍下来,拍完又转下一个场景。 从白象居上车后,司机总算看出他不是个普通游客,颇为好奇地问:“哎,兄弟,你是不是现在流行的什么博主?搞自媒体的?” 柯镜宇坐在副驾上,两指撑开相机长焦,镜头里是个坐在机车上的女孩。 女孩一手摁着被江风拂乱的头发,一手搭在把手上,逆光看不清脸,但背后晕黄的灯光扑上她的侧脸,勾出精致的线条。 烟火气和江湖气在她身上具象地融合,生动地跃进他的镜头里。 拍下照片,柯镜宇没回司机的话,而是指着对面问:“师傅,能把车开去哪儿吗?” 司机连忙把问题抛到一边,朝他指的方向看去,“哟,有点远哦兄弟,隔了条江,要从石门大桥过去。” 柯镜宇放下手机,看见对岸的人跨上了机车,似乎要走。 “不要紧。”他的声线略低,偏冷,语调不急不缓,却很有烈度。 司机总算搞清了状况,一脚油门轰下去,打着方向盘还不忘安抚道:“要得,大哥一定帮你追上那个妹儿,榆阳机车就要靠我们榆阳法拉利来追。” 榆阳出名的除了江景、火锅、美女,还有号称黄色法拉利的出租车。 特点:人在车上坐,魂在后面飘。 主打一个飘逸。 十几分钟后,出租车赶到了对岸,机车没在,美女也没在,只剩几个遛狗的居民在闲逛。 司机还搁哪儿挤眉弄眼地安慰他:“莫得事兄弟,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 “好嘛,听你的。”柯镜宇笑着摇了摇头,从这句怪模怪样的话里,找到了些许慰藉。 回到小区,年久失修的路灯晕乎乎的,像蒙了层胶片特效,遛狗的、压路的、扔垃圾的,一个个从路灯下显影,又沉进黢黑的底片里。 这里楼与楼之间的距离很近,麻将声、聊天声、狗叫声,浓郁的生活气息裹着他往出租屋的方向走。 出了电梯,走廊的声控灯应声亮起。 离出租屋还剩五六米时,柯镜宇忽然停住脚步,目光落在门把手上那只白色袋子上。 他眯起眼,认出袋子上“某某药店”的字样,眉头倏地一紧,快步上前,迅速输入密码。 门开的一瞬,他瞥见客厅里敞开的行李箱,东西似乎没少——这才反手将袋子拎进屋内,轻轻带上了门。 今天下午,门口突然传来摁密码的声音。 柯镜宇以为是房东过来查房,或者其他的什么人,没想到是个满脸血渍的小孩。 小孩打开门看到他的瞬间,明显愣了一下,然后急忙往客厅里看去,似乎在找人。 很快,他拨通了报警电话,小孩应该是被家暴的,脸上偌大的手掌印明显是成年人打的,力道还不小。 后来,他在派出所见到了敖棠。一身西装短裙,年纪虽轻,却已是一副娴熟干练的“大家姐”模样,面对民警应答得体。 柯镜宇坐在等候区,恰巧瞥见她悄悄握紧又松开的拳头。 再后来见面时,她口口声声喊着“柯先生”,语气听来客气,却透着礼貌应付的敷衍。 挺爱演的,柯镜宇总结。 再看药,哦,爱演的干姐姐送的。 想罢,他打开微信,果不其然,躺着几条未读消息。 他点开备注“房东”的对话框,看到敖棠一小时前发来的消息。 【柯先生,如果你拿了报警回执的话,可以给我吗?】 二十几分钟前,又发了两条。 【今天的事,谢谢你,药我放门把手上了】 【另外,最好还是去打一下破伤风,钱从房租里减】 柯镜宇手指点在屏幕上,回复:【好】 也不管这个“好”回复的是哪一句。 随后,他点开唐老师的对话,挑了几张今晚拍的照片发过去,说:【我已经到榆阳了,准备在这儿安定一段时间】 - 第二天一早,柯镜宇准备到小区附近逛逛。 门口有家生意不错的面馆,他走进去点了份招牌面。 等面的间隙,顺便观察着店里的食客,有带小孩的,有夫妻一起的,也有一人食的,就是没有老人。 打量中,突然闻到一股潮湿的香味,像刚从浴室里走出来的味道。 接着,他就看到只嫩生生的手横在自己面前,关键是,这手里还拿着瓶红色豆奶。 柯镜宇顺着手臂望去,看到了敖棠那张俏生生的面孔。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 这桌只有他一个人,敖棠径直在对面坐下。 柯镜宇以为她开口又是“柯先生长柯先生短”的,结果,她只是娴熟地拿起开瓶器撬掉瓶盖,然后将豆奶推了过来,柔声说:“请你的。” 整个动作相当娴熟。 第3章 第3章 敖棠其实早就看到了柯镜宇。 这人很好认,个高,又是衣架子,往小区门口一站,仿佛舶来货进了土货铺,洋面包入驻包子店,惹眼得很。 她远远看了眼,就转身去拿饮料,柯镜宇进店的时候,两人刚好错过。 不过点单的时候,敖棠听见了他的声音,估计睡醒没多久,冷质的音色还有点胶黏,听着没了昨天那种拽劲。 于是,她拎了瓶豆奶走到桌前。 “请你的。”看到那张脸,敖棠自然地切换成普通话。 柯镜宇挑了挑眉,低头看了看豆奶,又举目看了看她,似乎有些意外。 敖棠就很淡定,又从筷筒里抽了根吸管,递过去,像顺口溜一样说:“豆奶配小面,味道刚刚好。” 她用的榆阳话,尾音翘得高高的,比普通话生动。 “谢谢。”柯镜宇忍俊不禁地接过吸管,往豆奶瓶里放。 敖棠的座位正对门口,天光泼洒在未化妆的脸上,发尾还湿着,几缕黑发贴在颈侧,衬得整个人清透异常。 许是湿意惹来了痒,她抬手将头发捋向耳后,又抽了纸巾,细致地蘸着颈上的水痕。 动作间,柯镜宇似乎又闻到了那股香味,喉头动了动。 敖棠正擦着,忽听对面的人开口:“敖小姐也住附近?” 她将湿润的纸巾揉成团,扔进纸篓,抬起头说:“嗯,我们一个小区。” 柯镜宇点点头,手指触着冰凉的瓶身,状似不经意地继续问:“所以昨天那个小孩也是?” 敖棠闻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垂下眼道:“他家在九栋的小卖部。” 空气安静了几秒。 不知谁倒多了醋,空气里飘荡着着浓郁的酸味,把佐料的辛辣都冲淡了几分。 敖棠扬起下巴,指了指柯镜宇的手臂问:“怎么样?打针了吗?” 她昨天查过百度,才知道被人咬伤比被动物咬伤还危险,他回复的消息又挺似是而非的,今天见到了,便想着问一问。 “擦过药了。”柯镜宇抬起脸,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反应很冷淡。 敖棠长长地哦了声,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好着呢?别问。 正巧,打包的面好了。 她轻巧地起身,对老板娘说:“连那位帅哥的钱一起付,还有瓶唯怡,一共好多钱?” 接过面,又说:“嬢嬢,麻烦给我个袋子嘛,我装饮料。” 柯镜宇发现,她说榆阳话的时候,有种糯而不自知的娇俏感,加了语气词,声音更显摇曳。 过了会儿,敖棠走了过来,清淡地瞥了他一眼,招呼道:“走了,要改密码找我。” 柯镜宇从出神的状态中抽离出来,正要点头。 敖棠一个顿步,抢先道:“哦,差点忘了,你连破伤风都不怕,估计也不怕门锁密码没换吧。”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也不管他什么反应。 这时,豆奶瓶上积聚的水珠悄然滑落,正正滴在柯镜宇的手背上,他抽了张纸,慢慢擦拭着手上的水珠。 敖棠的话,让他想起租房那天的事。 当时签完租房合同,柯镜宇提出要修改门锁密码,叫周唯的男人有些犹豫,最后坦言门锁管理员不是他,要改得找合同上的房东。 柯镜宇看他不像中介,对房子还挺熟的,以为是房东的老公或者男朋友,便顺嘴问了句。 结果对方没承认也没否认,脸上的表情颇为复杂。 现在看来,就还挺有故事的。 - 敖棠赶到时代商城的时候,周唯已经买好了咖啡,见她来,递了一杯过来。 榆阳这个鬼天气,除了夏天就是冬天,九月刚过,气温就拦腰折断,爆冷得猝不及防。 她捂着咖啡,和周唯一起坐电梯上五楼。 “李睿知怎么样?”进电梯后,周唯问。 “脸已经消肿了,周末这两天就住我家,周一再送他去学校。”敖棠端着咖啡,小口地啜着。 去学校然后呢?然后回家,然后继续被打,然后就跑出来躲几天,如此循环往复,直到所有人都习惯为止。 敖棠知道,有些话说到这里就够了,很多事情,不管是她还是周唯,都没法改变什么。 周唯点了点头,转而问:“你不是送了他一个手机吗?怎么这次他没给你打电话?” “手机他藏词典里的,被打的时候来不及拿。”敖棠说。 “所以他就跑去敲柯镜宇的门?以为你还住哪儿?”电梯到了,周唯按住门,让她先走。 “我忘记给他说我搬家的事了。”敖棠走在前面说。 “那个——”周唯声音顿了顿。 敖棠扭头。 “有空找柯镜宇把门锁密码改了吧,他租房那天就提过,但是我想着当时你在忙,就让后面再说。”周唯看着她的眼睛,正经地建议道。 敖棠有些好笑,“怎么?怕我半夜去开他的门?” 周唯的表情罕见得严肃下来,抿了抿嘴,有些艰涩地问道:“你两个房子的密码,是不是一样的?” 敖棠新房的密码,只有四个人知道,她一个,李睿知一个,周唯一个,再算上租房的柯镜宇。 至于老房子,外婆走后,除了她自己,没让任何人进去过,搬家都是自己搬的。 他们站得离电梯不远,几个从电影院出来的人,奇怪地看了他俩一眼,转身进了电梯。 电梯门关上,敖棠喝了口咖啡喝,等暖意直抵胸口,才开口说:“周唯,你究竟是怕我去开他的门,还是怕他来开我的门?” 她说这话说得很认真,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 周唯一时僵住,不知道怎么开口。 说他第一眼见到柯镜宇,就觉得他是很多女人喜欢的类型,甚至还包括敖棠? 还是说他不想敖棠和其他男人接触,就算是租客也不行? 敖棠并不打算纠结这个问题,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说:“先开会,商城的人等着呢。” 年底活动旺季要到了,她手上的大客户只有商城一个,两边合作了挺多年的,她不想给人家留下迟到的坏印象。 经济下行期,任何看似不起眼的小问题,都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大损失,尤其对他们这种乙方公司更是如此。 进会议室的时候,甲方的人已经到了,除了打过交道的几个经理,还来了商场的副总。 时代商城在地铁口,人流量不错,但是奈何榆阳的商城实在太卷,尤其最近几年新开的云上商城,特别擅长营销,一到冬天就搞创意装置,很多人不远千里都去打卡拍照。 时代商场嗅到了危机,决定趁周年庆好好地搞一套组合拳,把人流给抓牢。 敖棠在PPT里用了大量3D效果图,她用商城实拍画面模拟活动场景,活动时间设定在平安夜,现场不仅布置了雪景、南瓜车和好运签等氛围装置,每层楼还有猜谜互动,奖品是商城代金券。 一套讲解下来,商城方面很满意,就是报价还要拉扯几轮。 敖棠心里清楚,现在商场行业不太景气,费用方面能省则省,但要求可不会降低,是块难啃的骨头。 开完会后,五楼经理罗晶送他们出来,顺便聊了聊五楼的活动安排。 一楼是重点,现在又流行外场,活动中心离五楼很远,所以罗晶想尽可能多地争取一些活动倾斜。 正讨论着,工人搬着几个展架从电梯出来。 敖棠见他们走的方向不是影院,是旁边的剧场,便好奇地问了句。 “租了,有个北方剧组准备在这儿演话剧,说是导演自编自导的新IP。”罗晶说。 “他们舞台找的哪家公司?”敖棠也不藏着掖着,明显对这单生意有想法。 “听说还没定,好几家在报价呢。”罗晶知道她的性格,十足的工作狂,但她直接介绍,有吃回扣的嫌疑,只能暗示道:“你有空就来转转吧,说不定能遇到负责人。” “行,你先去忙,我们自己坐电梯下去就行。”敖棠客气道。 等罗晶走了,她踱步到剧场,见里面只有零星的几个工人,没看到管事的角色,就进去拍了几张环境图,最后,目光落在展架上。 展架上贴着些海报,男女主放在很显眼的位置,看起来像某种爱情剧。 再看名字——《良夜》。 敖棠当即上百度搜索,搜出来一条导演的百科。 张润泽,首都电影学院导演系硕士,导演过几部小众电影,最近正朝话剧方向转型。 经验告诉敖棠,这种科班出身的人,要求不低,有些还挺龟毛的,累不说,还很折磨人,在行业内,不算是个好业务。 但万一呢,万一这个话剧红了,每年返场几次就能长期合作。 她有些意动,打开手机,镜头对准海报。 咔。 拍下。 - 柯镜宇花了一早上的时间,把书房给收拾出来。 当时他租这套房子的时候,看中的就是这间独立书房,窗外有几棵树,阳光也能透进来,很清净。 这次他来榆阳,器械带的东西不多,就一个笔记本、一个相机、一个GoPro,其余东西还在路上,估计一两天就到。 下午,他坐在电脑前,试用刚装好的打印机。 他将昨晚拍摄的素材一股脑导入、打印出来,随后贴满白板——画面里有江水、楼房、桥洞,还有穿行而过的轻轨。 起初柯镜宇并没打算拍人,因为下一部电影要讲什么,他还没想好。 直到看到那个在江边骑机车的女生。 她身上的气质很复杂,不羁、爽利、还有种少见的江湖气。 照片他后期调过光,奈何距离太远,像素并不好,只依稀能看到眉眼。 所有素材按照地理位置摆放,形成一张榆阳的景观地图。 他远远地看着,浓黑的眼睫时不时垂下,薄唇克制地微抿,整个人埋在书房的阴影里。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张润泽的名字跳跃在屏幕上。 柯镜宇滑开接听键,听筒里传来张润泽闲散的声音:“柯一,我明天就到榆阳了,连着你的宝贝器材们一起,我可是全程押送,你得请吃饭。” “行。”柯镜宇打开扩音,把手机放到书桌上,自己则坐在椅子上,依旧看着照片。 “你说你到榆阳几天来着?”张润泽问。 “今天第三天。”柯镜宇说。 “哎,那你吃了火锅没有?”张润泽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语气。 在学校的时候就这样,明明是个研一的学生,却喜欢跟大一大二的学弟们厮混,据他说,新生更有锐气。 柯镜宇“柯一”的外号就是他给取的,因为专业第一,长相第一,性格第一。 总之,那时候的柯镜宇还是个灵气逼人的新生。 “还没吃,等着请你。”柯镜宇眼睛扫过白象居,忽然想到个角度,就打开电脑敲起来。 张润泽听见声响,连忙问:“我怎么听见键盘在响,你在干嘛呢?” “在忙。”柯镜宇说。 “嘿,我怎么觉得你越来越冰冷了,榆阳不是你家乡吗?你特意辞职回去寻根,准备搞部独立电影。”张润泽稀奇道。 “嗯。”柯镜宇依旧很敷衍。 张润泽却很有耐心地说:“我良夜那个项目你看到了吧,首站就是榆阳,这叫什么?这叫缘分,你有空来帮帮忙呗,我开你工资,做个副导什么的。” “再说。”柯镜宇手指不停。 “行吧,那明天时代商场见面聊。”张润泽就这么轻巧地定下了,不等他说话,就把电话挂了。 柯镜宇:“……” 第4章 第4章 第二天中午。 柯镜宇到了时代商城一楼,本要直奔五楼剧场,才走几步,就被化妆品专柜前一个熟悉的背影拽住了目光。 他拨通张润泽的电话,看到背影也接起了电话。 “你转身。”柯镜宇没好气地说。 “诶,柯导。”张润泽举着电话骚包地走了过来。 “昨天跟我说排练紧急,今天在这儿撩妹?”柯镜宇瞥了他一眼,深感无语。 张润泽大呼冤枉,领着他往电梯走,边走边说:“天地良心,我缺演员,找她们打听本地剧团的事。” “你那儿不缺简历吧?”柯镜宇戳穿道。 “下沉时代嘛,科班出身的都在往下走,但不意味着我就要放低要求,前期确实面了很多人,但你也知道圈里都跟风,很多演员太相似了,连表演痕迹都雷同。”张润泽极力解释。 张润泽家里都是圈内人,人脉资源都不缺,但他性子散漫,只喜欢跟对味的人相处,品味也刁,很多班底他看不上,草草跟过几个项目后,就自己独资出来单干,往《良夜》这个项目上倾注了不少心血。 而且,这厮很挑演员,历来喜欢带刺的,尤其是有自己想法的演员,经常在片场吵得面红耳赤,助理都以为要解约的时候,他却口嫌体正直。 美其名曰,争吵是创作的火花。 “所以你想找块璞玉自己雕,培养润女郎?”柯镜宇乜了他一眼。 张润泽愣了两秒,转过脸,眼睛亮了起来,赞道:“还得是咱们柯一,中肯的、正确的、一针见血的。” 等电梯的间隙,张润泽忍不住八卦起来,问柯镜宇:“你呢,你离职出来,还托我把你的器材带过来,我不信你没单干的想法。” 柯镜宇嗯了声,看着跳动的数字,说:“我准备自己拍点电影。” “是吧。”张润泽赞同道:“现在很多剧组没意思,加戏的加戏、换角的换角,剧本跟地毯一样,谁来都能踩一脚,拍着不得劲,还不如出来,自己想拍什么拍什么。” 柯镜宇没说话,算默认了。 毕业后,他进过不少剧组,从场务做到执行副导演,还负责过单元剧,但平心而论,还是自己拍电影有意思,虽然辛苦,还经常缺资金。 张润泽忍不住回忆往昔:“去年我去剧组探班,你坐在摄影机前,也没见多快乐,但以前你拍毕作的时候,眼睛是有光的,拿着一个iphone就能拍全程。” “现在不行了,差生文具多。”柯镜宇顺着他的话道。 张润泽噎了一下:“你可是当年专业第一,老师可都是拿着你当范本教的。” 柯镜宇在学校的时候,拍过不少短片,毕作还拿了不少奖,所以毕业后能很丝滑地进组,还有综艺发过邀约,但他挺轴的一个人,非要从下游的岗位做起,一头扎进去,一待就是五年。 “都过去了。”柯镜宇四两拨千斤地回道。 这边对话刚结束,那边的电梯就到了,一下一上两个电梯,齐刷刷地开了门。 电梯载了不少人,门一打开,人流急哄哄地往外走。 柯镜宇一眼就看到了敖棠。 她端着咖啡站在最里边,认出他之后,还慢悠悠举起喝了口。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交,又极有默契地转开。 他甚至读出了她眼神里的意思——还真是巧! 张润泽眼尖,和敖棠擦身而过的时候,他突然扭头喊了句:“哎,缪斯!” 除了柯镜宇,没人明白他在说什么。 于是,柯镜宇摁住了电梯,张润泽叫住了敖棠。 接着,张润泽理所当然地掏出名片,指着楼上说:“我们剧团就在五楼,如果你有当演员的兴趣,可以随时上去找我,或者找我助理。” 听见五楼,又听见剧团,敖棠挑了挑眉,明显很感兴趣的样子,然而,她接过名片时却说:“可我不卖艺不卖身的。” 张润泽第一次见识这种说法,惊讶地“啊”了声。 敖棠继续说:“我就是个出卖劳动力的,你们舞台搭建可以找我,给骨折价。” 说着,她眼风还扫了扫电梯里的柯镜宇。 电梯门关上,张润泽还没从对话里走出来,他疑惑地望向柯镜宇:“榆阳的女生是不是有什么外号?” 柯镜宇:“朝天椒、辣妹子、暴龙。” 张润泽望着名片:“那还真是不太一样。” - 敖棠回到车上,将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 喝完后,她将空杯搁到扶手箱里,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从兜里掏出名片,看着上面确凿地印着“张润泽”三个字,顿生感慨。 今天运气不错,和商城砍完价,下楼就遇到了剧团导演,一趟差,两个活。 “演员。”她嚼着这个词,摇着头笑了笑。 大学的时候,不,追溯起来还要更早。 高中她们班就有不少艺考生,播音主持的、美术的、音乐的,还有表演的。 当时就有人问过她,外形条件这么好,怎么不去学表演? 敖棠两手一摊:“没钱。” 等上了大学,混迹兼职群的时候,也有经纪公司顺着摩卡来找她,后来,挖人的就换成了MCN机构,很多兼职群的姐妹也在往主播网红的路上转。 就只有她还留在榆阳,一场活动一场活动地跑,直到开了公司,挣的还是辛苦钱。 所以,她跟张润泽说的是真话,她就是个出卖劳动力的。 才艺没有,脾气倒挺大。 人挣不了认知之外的钱,敖棠对自己的了解很到位。 不过不要紧,看对眼了,换种方式也能合作。 她将名片收进卡包,又掏出手机拍了张照备份。 拍完后,顺手点进日历,把商城的几个活动节点标注好,准备退出来的时候,习惯性地往上翻了翻,看到去年同时期的活动备注——可谓对比挺惨烈。 年底是活动高峰期,一些公司会组织年会啊,团建啊,或者搞点跨年晚会什么的,总会提前两三个月定下档期。 今年的档期,空得像灾难现场。 敖棠愁得像个大龄光棍,坐在驾驶座上眉毛鼻子地乱想一通。 直到周婧的电话打过来,把她震醒。 “在外面呢?”周婧问。 敖棠知道这话是铺垫,她太了解这位发小了,有心眼,但不多。 “嗯,刚从甲方那里出来。”敖棠答道。 “哎呀,你还是太拼了,有啥子工作让周唯去就行了,你也落得清闲,趁早耍个朋友。”周婧苦口婆心道。 “在干嘛,不应该,早点谈”都说完了,接下来应该就是正事了,敖棠想。 “对了,我决定年底结婚,那个时候你应该很忙。”周婧说到正题,语气也沉重起来。 敖棠握着电话,劝人的心肠还是溜了出来,“确定了?不再相处相处?” “就是他了,你也晓得,不是为了他,我不会跑到北疆来,也不会和周唯闹成那样子。”周婧苦笑连连。 “沉没成本不参与重大决策。”敖棠说。 “哎,你说的这些都太高深了,我只知道女人总要结婚,何侃他对我挺好的。”周婧认真地说。 行嘛,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劝不动的。 敖棠只能说:“好吧,你电子请帖发我,我把礼金转你,对了,你要不要回榆阳办酒席?” 周婧是土生土长的榆阳人,父母虽然离异,但都还健在。 “要吧,带他给我妈老汉看看。”周婧犹豫着说道。 “行,那到时候见,你结婚的事我会给周唯说的。”敖棠收尾道。 “还是你懂我。”周婧笑着说。 挂断电话,敖棠打开微信,把事情给周唯说了。 说完之后就是他们姐弟自己的事了,她就起个知情人加传话筒的作用。 退出对话,她鬼使神差地,脑子里忽然闪过电梯里的画面。 柯镜宇一身卫衣牛仔裤站在电梯门口,窄小的领口围住脖颈露出分明的喉结,他似乎刚和人聊完天,眼里还残留着未散的情绪,随意地往她的方向一瞥,定住,仿佛辨认出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最主要的是,他旁边还站着个吊儿郎当的张润泽,这搭配怎么看怎么奇怪。 敖棠点开了和柯镜宇的对话框,又顺着头像点进他的朋友圈。 才发现这人朋友圈内容少得可怜,只记录了一些重要的节点,比如高考,比如大学毕业,比如第一部作品上线。 所以,只要稍微留意,就能看到里面属于首都电影学院的烙印。 好吧,这下她知道柯镜宇为什么和张润泽一起出现了。 “又一个科班导演!”敖棠咬着科班两个字,点开最新一条朋友圈。 主图是张得奖截图,感谢语很简练:成功毕业荣幸获奖,谢谢各位老师同学,还有演员以及工作人员。 敖棠放下手机,心中恍然——怪不得柯镜宇看过来的时候,她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现在回想起来,那双眼睛注视着你的时候,就像一台悄然启动的摄像头,冰冷、抽离,不带一丝情绪地观察着你。 话又说回来,如果《良夜》的导演是张润泽,那柯镜宇又担任什么角色? 副导演?监制? 敖棠靠上靠背,心里琢磨着要不要给柯镜宇发个信息,拉进一下关系,又不能显得太刻意。 第5章 第5章 柯镜宇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晚上了,洗完澡出来,发现手机一直响,打开微信发现张润泽把他拉进了《良夜》项目群。 张润泽:【隆重介绍一下,我给你们找的副导演】 张润泽:【图片/图片/图片/】 三张照片都是柯镜宇在校时期拍的,有坐在摄影机前的照,有跟演员讲戏的照,还有电影的杀青照,涵盖了侧脸、正脸、单人照、多人照。 可谓面面俱到。 行业的人都是夜猫子,照片一发,项目群立即活跃起来,基本只有两个主题,要么讨论他的脸,要么讨论他的脸加职位。 柯镜宇瞄了眼,没看到什么建设性的回复,反手就屏蔽了群消息。 对于张润泽的操作,他已经见怪不怪。 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就这样,喜欢不打招呼就把他拖去某个项目组,有时候拖完就算,有时候想起来会问个几句,由着他野蛮生长。 刚开始,很多人都以为他靠着张润泽混资源,后来发现,张润泽就是个开门的,柯镜宇的饭碗是他自己端的。 《良夜》筹备期的时候,张润泽就追着他要档期,那时候就没松口,现在也不太想插手。 当然,冲着和张润泽的关系,帮忙可以,捆绑就不必了。 他在片场待太久了,好不容易出来,并不想那么快回去,现在只想好好地体验一下生活,去看看真正的市井,接一接地气。 否则也不会离开首都,选择来榆阳。 微信安静了差不多半天的时间,终于又响了起来。 中午,他还在整理器材,各种相机和镜头堆了一地,听见桌上的手机震动,以为是唐老师发来的信息。 等他不紧不慢地拿起手机,看到发信人是敖棠。 信息很短,只有个没头没尾的问题。 敖棠:【改密码吗?】 很快,门铃响了,柯镜宇起身开门。 门口站着不卖艺不卖身的敖棠,她今天穿了件皮夹克,发尾依旧湿漉漉地,没端咖啡也没提外卖,就拿着个手机闲闲地站在门口,开门之后,她才将视线从锁上移开,仿佛真就是来改密码的。 看到他,下巴抬了抬,半生不熟地寒暄道:“在家呢。” 其实她普通话很标准,没有方言味儿,可能是音调的问题,听起来挺无害的。 柯镜宇点头松开手,侧身让开:“我该怎么做?” 敖棠在密码盘上熟练地按下一串数字,伴随几声清脆的声响,门锁绿灯亮起。她直起身,顺势将散落的发丝撩到耳后,说道:“第一步,先下个APP。” 空气中混杂着熟悉的香气,像是某种沐浴露的味道。 柯镜宇不动声色地拿出手机,很快找到了那个应用,看着安装界面花哨的宣传文案,手指僵住。 房东租房神器! 酒店、民宿、日租房! 多种授权,助您管好一扇门! 柯镜宇忍不住抬起头,指尖停在安装键上,没能按下去,他看着敖棠的眼睛,复述着文案上的话:“房东租房神器?” 敖棠反应过来,眼里滑过一丝狡黠,承认道:“详情页是这么写的。” “可以同时管理多把锁?”柯镜宇又念一句,语气里带着迟疑。 敖棠听出他话里有话:“你想说什么?” 柯镜宇的视线落回那把锁上,终于问出口:“这锁……多少钱?” 敖棠眨了眨眼:“299——高配版!” 柯镜宇耳边仿佛有个主播在说:“对的,你没有听错,不用599,不用399,只要299就能带回家!” 然后旁边一群助播马上接着道:“是的,没错!” “你现在住的房子也装的同款?”柯镜宇思忖片刻,问。 敖棠似笑非笑:“你这儿一把,我哪儿一把,都是我亲自下单,亲自取的快递,亲自安装的。” 强调了三个亲自。 柯镜宇:“……” 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敖棠眉眼心肝都是笑意,见他手上迟迟没有动作,让步道:“如果觉得锁不安全,可以自费换成其他的,不过今天得先把密码换了。” 柯镜宇只能把APP下载了,同意授权后,成功获得了这把299元密码锁的管理员身份。 “等会儿你重置密码,APP上也可以开锁。”敖棠交接道。 柯镜宇滑着手机,点了点头。 好几秒过去,他抬起头,看着杵在门口的敖棠。 敖棠咬着唇,脸颇不自然地转向一边,似乎有什么话说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主客场瞬间颠倒。 柯靖宇放下手机,抱着手,松松地靠在门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还有什么事吗?” 敖棠暗暗吸气,转过脸来,一鼓作气地说道:“晚上有空吗?我请你吃火锅,我们底层人民吃的那种。” 柯镜宇挑了挑眉,尤其听到“底层人民”四个字时,眼睛意味深长地盯着敖棠。 空气凝固。 敖棠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完全没了刚才理直气壮一把锁299的气质。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楼道里只剩电梯上下的声音。 也是背时,就在她再次鼓起勇气开口的瞬间,电梯“叮”一声停了。 他俩一门里一门外,电梯里出来的人看热闹似地骤然刹住脚。 敖棠索性破罐子破摔,咬了咬唇,重复道:“晚上有空吗?我请你吃火锅?” 说着,柯镜宇的视线就越过她的肩膀,往电梯的方向看去。 电梯口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周唯。 他手里提着打包盒,越过的透明塑料,能清楚看到里面装着的饭菜。 此时此刻此地此种情状,提着外卖来找谁,不言而喻。 敖棠脑子里闪过昨天她问周唯的话:“你是怕我去敲柯镜宇的门,还是怕柯镜宇来敲我的门?” 结合当前的场面,敖棠突然生出一种被抓奸的荒谬感。 最妙的是柯镜宇,他看了看周唯,又看了看敖棠,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玩味,随即用贞洁又识时务的表情说:“今天好像……不太合适。” 更荒谬了。 - “我不知道你去找柯镜宇改密码,我走到楼下发微信给你没回,敲门也没在,我就想着——来新房子看看,就是习惯了,以前你经常两边跑。”周唯坐在小区的长椅上,敖棠也在,两人中间放着热腾腾的打包盒。 敖棠听着,眼神全程没往周唯的身上放,刚才的荒谬感也减淡了很多,脑海里只剩下大片的空白。 她不知道为什么很正常的场景,怎么就演绎地那么像捉奸? 也不明白为什么她一冷脸,周唯会那么紧张? “你跟周婧打电话了吗?”敖棠开腔道。 周唯愣住,没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其实不光周婧,她其实也挺爱铺垫的,尤其是要说一些重话之前。 “我到这里没多久,就认识了周婧,她是我第一个朋友,她脾气不好,我脾气也不好,但我和她从来没吵过架,唯一的一次是因为你。”敖棠慢悠悠地说道。 敖棠从小就是个小大人,永远都走在前面,先考上了榆阳工商大学,然后给他和周婧补课。 到了大学,她兼职礼仪,赚钱了也带着周婧一起,再后来,她拿着存款和周婧成立了活动公司,等业务稳定了,又把周唯叫上一起。 对周唯来说,敖棠比周婧更像姐姐。 尤其是两年前,周婧网恋交了个北疆的男朋友,还闹着要把房子卖了去北疆,那套房是他妈去潼阳前留给她们两姐弟的,闹得没法,是敖棠建议让他们去银行做抵押,又借钱给他赎回的房子。 和周婧的第一次吵架就在那个时候,敖棠像个真正的姐姐那样,努力帮他争取利益,还把周婧退的股转给了他。 零零总总,周唯都知道。 “有空和周婧打个电话吧,你妈还不知道你们的事,她结婚你总要去的,至于后面的事,我管不着,也不归我管,我之前就是管得太多了,有些关系就奇怪起来,闹得不尴不尬地。”敖棠看着小区里走来走去的人说道。 表面越是平淡,心里越生气,这是她一贯的德行。 周婧知道,周唯更知道。 说完,起身就走,刚走出两步,周唯就追了上来,敖棠看着他递来的饭,摇了摇头:“你吃吧,我不想吃。” 她在气头上的时候,不会接受对方任何东西。 看她走的方向不对,周唯忍不住问道:“你不回家去哪儿?” 敖棠叹了口气,说:“找李睿知。” 谁让她就这几个熟人。 - 敖棠走到小卖部门口,见玻璃门开着,柜子后面放着个小书包,屋里传来来水龙头哗哗的声音,听着像是在洗菜。 她抬手敲了敲玻璃门。 水流声停了。 很快,李睿知擦着手从里屋走出来,看到她眼睛睁大了一点,喊道:“姐。” 这儿原本就是个普通居民房,打掉卧室的半扇墙,再安个玻璃门,把货架货物往里一摆,就成了个小卖部,小区里很多人都这么干,不过改成麻将馆棋牌室的多一点。 敖棠进去过,前店后屋的格局,厨房离卧室很近,屋里的陈设很简单,没什么多余的家具,一个冰柜公私两用,夏天放冰棍和水,冬天冻肉和蔬菜。 “李子强呢?”敖棠看着里边问。 “他在睡觉,早上才回来。”李睿知走出来,从货架上撕了一包糖递给她。 李子强不是打麻将就是睡觉,小卖部都是李睿知照看,算是个小掌柜。 现在小掌柜行使着他的特权——免费送糖。 敖棠撕开包装,捻了两颗放嘴里,葡萄味的□□糖,还挺香。 “陪我吃午饭吧。”敖棠对李睿知说。 “去哪儿吃。”李睿知扭头往厨房的方向看,有点犹豫要不要请她在家里吃饭,但又觉得不太合适。 “去幼儿园吧,叫个披萨。”敖棠嚼着糖说道。 “好。”李睿知点点头,拿上书包跟着她出了门。 小区后面有个幼儿园,倒闭关门后没人接手,自然地荒废在哪儿。 里面的设施尚算完善,就是有些杂草,敖棠经常往哪儿跑,偶尔还会叫上李睿知。 算是俩人小小的秘密基地。 进了幼儿园,敖棠掏出纸巾,擦出两张凳子,一张给李睿知,一张给自己。 外卖到了,她让李睿知先吃,自己打开电子琴弹了起来。 大学跑兼职的时候,她在琴行当过前台,跟里面的老师学过几首歌,其中就有这首《city of stars》。 开始的时候,指法还有点乱,弹了一段后,节奏慢慢流畅起来。 李睿知在对面坐着,一边听她弹琴,一边喝着可乐,眼睛时不时地往院子瞟。 一曲终了,他捧场地起身鼓掌。 “喜欢弹琴吗?”敖棠问他。 李睿知摇了摇头。 “喜欢摄影?”敖棠想起那张照片。 李睿知被戳中心事,脸红着点了点头,然后端着可乐走过来,手指在琴键上乱摁了几个音之后,趁机俯在她耳边小声地说:“有人偷窥!” 她以为是李子强,眉心一跳,正要抬头,又听李睿知补充说:“被我咬的那个哥哥在偷窥我们。” 敖棠闻言扭头,看见柯镜宇静立在院中。 他单腿微曲地站着,牛仔外套随意敞着,露出连帽卫衣,帽子软塌地垂在颈后——幸而脖子修长,倒不显得局促。 背后是堵粉色的墙,墙上画着向日葵,他左手拎着箱子,右手拿着相机,站在两朵向日葵中间,像个画风突兀的外来客。 相机镜头的光斑掠过敖棠的眼,她心里嗤笑:偷窥不算,还带偷拍的。 可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声音依旧摇曳着:“嗨!大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