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坏剧本的第三种写法》 第1章 安身之所 最后一个沉甸甸的纸箱被搬家师傅有些粗鲁地挪进玄关,底部与地砖摩擦出刺耳的声响。苏冉的心也跟着那声音一揪,那箱子可是从老家辛辛苦苦拉来的书啊,但眼睛依旧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希望不要因为超时扣费,对她而言,现在的每一分钱都必须计较。 “辛苦您了。”她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视线却像被钉住,直到师傅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电梯口。 “咔哒。” 老旧的防盗门被她轻轻关上,几乎就在同时,楼道的声控灯应声而灭。隔壁女人尖锐的声音,就像一群受惊的麻雀,蛮横地穿透隔音效果约等于无的墙壁,扎进她的耳膜: “这月房租又涨五百!你那死工资够干什么?啊?天天就知道打游戏!” 五百块! 苏冉心口一紧,下意识环顾这间刚刚租下、还弥漫着灰尘和陌生气息的小屋。墙角堆着未拆的行李,窗户关不严,漏进一丝微凉的风。那一刻,她仿佛真切地感觉到,那五百块是从她自己干瘪的钱包里扑棱着翅膀飞走的。 “你这孩子,发什么呆呢?”妈妈邱芬的声音把她从隔壁的财务危机中拉了回来。 母亲再次把那个印着褪色小草莓图案的马克杯从敞开的纸箱里翻出来,不由分说地塞到苏冉手里。“这个放桌上,你明天早上起来冲咖啡顺手。还有,”妈妈顿了顿,抬手捋了捋苏冉额前有些汗湿的碎发,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叮嘱,“别再竖着耳朵听别人家的事了,一个人在外地,不要多管闲事,记住没?” 苏冉瘪瘪嘴,拇指摩挲着杯壁上那颗草莓凸起的轮廓,小声辩解,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就是……就是八卦一下。” 另一边,爸爸苏亚金正费力地把她那颗巨大的毛毛虫藤编摇椅,调整到卧室唯一能晒到下午太阳的角落。他试了几个方位,最后满意地拍了拍摇椅表面,扬起细微的尘屑。“这里离路由器近点,”他头也不回地说,声音因用力而有些闷,“你躺着刷剧,信号好。” 苏冉拿着小草莓马克杯,看着父母在这间不过几十平米、墙皮有些许剥落的小小出租屋里,为她笨拙地、一点一滴地复刻着远在千里之外那个家的生活轨迹。熟悉的杯子要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晒太阳的角落要留给最能慵懒放松的家具,连网络信号这种细节都被考虑周全。这一切琐碎的布置,像是在编织一张无形的网,试图将她在这座庞大而冰冷的城市里暂时兜住。 但隔壁女人那带着哭腔和绝望的质问,像一根被冰镇过的细针,精准无比地刺破了这个由父母用唠叨和汗水亲手搭建起来的、脆弱而温暖的泡泡。 “啪”,母亲按亮了厨房惨白的灯,照亮狭小空间里崭新的厨具。她正把从家里带来的橙汁排骨一份份用保鲜膜包好,仔细塞进冰箱冷冻室。“这块明天拿出来放冷藏,下班回来一热就行……这块你下周吃,别懒,记得提前化冻……这块留着,万一,万一同事来家里吃饭,也好加个菜,显得咱不局促……” “谁上班累死累活的,还带同事回这出租屋吃饭。”爸爸苏亚金在一旁拆台。但他手里却没停,正用随身带的多功能折叠刀,认真地把苏冉那把有点松动的餐椅背面的螺丝给紧了又紧,“你妈就是觉得你在大城市能当上交际花,天天呼朋引伴。” “你懂什么!”妈妈回头瞪他一眼,用力压实了冷冻室的抽屉,“冉冉,别听你爸的。与人交往,分寸感要有,但该有的热情也不能少……” “与人交往,吃点家里的总比外面地沟油强。”爸爸学着她的腔调,慢悠悠地接完了下半句,成功换来邱芬作势要打的扬手。 苏冉靠在厨房窄小的门框上,看着他们一个唠叨一个顶嘴,这幕她看了二十年的相声现场,在此刻这间陌生的屋子里,焕发出一种奇异而珍贵的温度。她的嘴角刚不由自主地弯起来,一股酸涩却毫无预兆地冲上鼻梁,眼眶瞬间就热了。 爸爸把修好的椅子推回餐桌下,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他直起身,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圈,最终落在苏冉身上,很轻地叹了口气,几乎微不可闻: “好了,这回不会再晃了。” 屋子里,忽然就安静下来了。 那种寂静,像深夜涨潮的海水,无声无息却力量巨大地漫上来,迅速填满了每一个角落,压迫着耳膜。父母带来的、充盈在每个角落的生气和声音,正随着那丝若有若无的饭菜香味,一点点消散在空气里。苏冉走到餐桌旁,坐到那张刚刚被父亲修好、不再摇晃的椅子上,手指下意识地划过光滑而稳固的椅背。桌角,还放着妈妈硬塞进来的一罐自制辣酱,红油鲜亮,瓶口被密封得严严实实,仿佛隔绝了外界一切**的可能,也封存了来自家乡的味道。 她低下头,一滴眼泪毫无阻碍地、直直地掉下来,“嗒”一声轻响,在积了薄薄一层灰尘的桌面上,砸出一个深色的、清晰的小圆点。 原来,人长大,就是从意识到“这把椅子,以后真的只有自己一个人坐了”开始的。 这个认知如此平凡,却又如此沉重。 那晚,邱芬执意和女儿挤在那张1.5米宽的双人床上。关了灯,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彼此清浅的呼吸声,谁也没真的睡着。苏冉能清晰地闻到母亲身上那股熟悉又好闻的味道,是糅合了母亲自身体温的气息。她曾听说,喜欢一个人身上的味道,是对那个人最本能的生理性喜欢。她想,她对邱芬的感情,大抵就是这种与生俱来、如同植物趋光般的本能牵引。 “这窗户,夜里好像有点透风。”邱芬在黑暗里轻声说,带着睡意模糊的鼻音。 苏冉没吭声,只是像只畏寒的小兽,又往母亲温暖柔软的怀里缩了缩,贪婪地呼吸着这令人安心的气息,汲取着这短暂的、几乎是偷来的温暖。她清楚地知道,这片温暖的港湾,天一亮,就要被现实抽走了。 第二天高铁站,人声鼎沸,广播里冰冷的电子女声反复播报着车次信息,催促着离别。 邱芬一遍遍整理着苏冉并不凌乱的衣领,眼神里的担忧浓得化不开。苏亚金沉默地站在一旁,目光游移,双手不自在插在裤兜里,又拿出来。 就在广播再次响起,催促检票,邱芬终于松开手转身走向检票口的瞬间,苏冉口袋里的手机轻轻一震。她掏出来,屏幕亮着刺眼的白光,显示着一条微信新消息。 是苏亚金发来的。转账10w,买包钱。(奢侈品包包是苏冉的爱好,也是苏亚金最常鄙视的“虚荣消费”。) 她猛地抬头,视线急切地穿过攒动的人头,只看见父亲已经拉过行李箱,混入人流的宽阔而微驼的背影,和他背在身后,朝着她的方向,快速而用力地挥了挥的那只粗糙大手。 苏冉像被钉在原地,周遭所有喧嚣瞬间褪为模糊背景音。她死死攥着手机,冰凉的手机壳硌着掌心。那笔看似冰冷的电子转账,此刻却像父亲那双布满老茧、笨拙却滚烫的手掌,带着他全部的不善言辞和深埋的关切,重重按在她的心上。 她知道,这大概是父亲瞒着母亲,积攒了多年的所有私房钱。 第2章 玉石 送走父母,回到那条通往出租屋的小巷时,天色已暗。 巷子很深,两侧是老旧的居民楼,墙皮斑驳,爬满青藤。路灯昏黄,间隔很远,光线无力地穿透渐浓的夜色。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类似苔藓和老木头混合的气味,偶尔还飘来哪家窗口溢出的饭菜香,更反衬出她此刻形单影只。 这就是她放弃家里托关系安排的、那个在机关单位清闲却能看到三十年后的“铁饭碗”,孤身来到这座流光溢彩的S市,用每月三千五百块租金换来的“自由”。 一个夏天闷热如蒸笼50平米小单间,以及微信里的巨款。 父母离开后的第三天,苏冉正式开始了在S市的独居生活。 白天被忙碌的工作填满,数据、报表、各种ppt,以及上司各种角度的问题,连喝口水的间隙都被会议提醒占满,咖啡凉了还没抿到第三口” ,一切的繁忙尚能维持表面的平静,甚至偶尔会产生一种“我已融入这座城市”的错觉。但当下班的地铁,将她从繁华的CBD区域拉出来,送回这间位于城市边缘的老旧小区时,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是那种令人心悸的安静便扑面而来。没有任何声音只有她自己脚步声在空荡房间里产生的回音。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冰箱压缩机启动时那微弱的、持续性的嗡鸣,听到自己呼吸的节奏,听到楼上邻居隐约传来的、模糊不清的走动声,苏冉甚至喜欢上听邻居的走动声。 她开始真正理解,母亲在她临行前,为何执意要把那锅她最爱吃的橙汁排骨,一份份仔细分装进七八个小小的保鲜盒里,再用标签纸仔仔细细写好日期。每热一份排骨,那酸甜浓郁的、属于“家”的独特味道,就能在这陌生的城市里,多延续一天。 几天后的周末,一个巨大的、用粗糙木条加固的包裹,被汗流浃背的货运司机费力地搬到了客厅中央,几乎占据了小半个空地板。 拆开层层叠叠的防震泡沫板,苏冉带着一种近乎考古发掘般的虔诚。这是她从二手交易平台淘的实木书桌。卖家照片上木质温润,线条流畅,带着使用过的痕迹和光泽,有点像小时候姥姥家那张靠着窗的老书桌。款式简约复古,价格在她能承受的范围之内,是她为数不多的、能给这间临时栖身的出租屋增添一点“品质感”和“归属感”的物件。 当桌子终于被安置在窗边预定好的位置,她累得几乎直不起腰,才终于有机会凑近了,仔细抚摸它的纹理。木质确实不错,是老式的榆木,带着岁月沉淀下来的温厚感,触手生温。然而,在用软布擦拭桌面浮尘时,在靠近墙壁的角落一处不起眼的地方,她发现了一道浅浅的、像是被什么硬物划过留下的白色痕迹。有些心疼地拿来湿布试图擦拭,指尖在划过附近木纹时,却感到一处微小的、异样的凹凸,与周围平滑的触感截然不同。 好奇心驱使下,她放下抹布,打开手机手电筒,凑近了仔细看。那是一个极其隐蔽的、颜色与木质几乎融为一体的微小凸起。她用指甲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拨弄它边缘。 “咔哒。”一声极轻微的响动。 一小块约指甲盖大小、扁平、颜色与木质近乎一致的物体,松动了,掉落在她微微汗湿的掌心。 它并不美,甚至可以说其貌不扬。通体是一种浑浊的、不均匀的乳白色,类似品质不佳的玛瑙,但又丝毫不透亮,内部布满絮状的、看上去灰蒙蒙的。她捏着它,走到窗边,对着头顶那盏散发着惨白光芒的白炽灯仔细端详。光线穿透它浑浊的外层,竟在核心最深处,隐隐约约地,透出一缕极深邃、极沉静的绿意。 那绿色,庄重如千年古井里幽深不见底的水,带着一种莫名的、几乎要将人视线吸进去的魔力。 这偶然的发现,让她因劳作而有些烦躁的心里,微微一动。苏冉捏着那块小石头,指腹反复摩挲它边缘圆润的弧度。一股奇异的、不同于普通石材的温凉感,不是冰冷的刺激,而是一种绵密的、持续的凉意,顺着指尖的神经末梢悄然爬升,竟意外地压下了几分因独居和想家而盘踞心底、无处排解的燥热与空落。 她说不清为什么,没有把这来历不明的小石头扔掉。晚上临睡前,它还被随手放在床头柜上。关灯后,房间陷入黑暗,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灯。苏冉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模糊的天花板,隔壁没有任何声音,整栋楼都安静得可怕。 她翻了个身,手无意中又碰到了那块石头。冰凉的触感在寂静和黑暗中格外清晰。指尖先碰了下,又缩回来,反复两次,才把它拢进掌心 。坚硬的质感硌着柔嫩的掌心肌肤,其实并不舒服。她闭着眼,自嘲地在想,真不知道自己图什么。握着这么个不明不白的东西,难道就能获得安全感吗?或许,仅仅是因为在这座举目无亲、庞大而冰冷的城市里,在这间连呼吸声都显得多余的出租屋里,她迫切需要手心里能切实地、紧紧地抓住点什么东西,哪怕是块奇怪的石头,也好过空无一物。 睡意终于在辗转反侧中模糊了意识。然而,就在她即将沉入睡眠边缘的混沌时刻—— 一声极轻极浅、却又无比清晰的叹息,像一根被冰镇过的、尖锐的针,毫无预兆地从她后颈的骨头缝隙里,直直地扎了进来。 那寒意瞬间窜遍四肢百骸。 她浑身一僵,睡意荡然无存。 没等她惊恐地睁眼,没等她发出任何声音,身侧那原本因她独自躺卧而显得宽绰甚至空荡的床垫,靠近边缘的位置,无声地、却又清晰地、向下陷下去了一小块。那凹陷的弧度自然而稳定,仿佛有一个拥有切实重量的物体,刚刚坐了下来,或者……躺了下来。 紧接着,一缕冰凉的、带着某种细腻丝绸般虚幻触感的东西,若有似无地、轻飘飘地擦过了她裸露在被子外的胳膊肌肤。 带着一种试探般的、缓慢而确定的意味,向她靠近。 第3章 笼中鸟 那不是“人”的触碰。是一团凝聚的、带着重量的寒意,包裹在光滑的丝绸之下,缠上了苏冉的腰肢,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宣告主权般的姿态。 苏冉想尖叫,身体却被无形的绳索捆缚,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只有意识,在绝对的清醒中,感受着这场诡异的感官洪流,被强行灌入另一个“苏冉”的人生—— 是嗅觉浓郁到令人作呕的香水味,混合着昂贵雪茄的烟气和宴会上残留的酒气,蛮横地冲入鼻腔,那是属于一个陌生男人的、充满占有欲的气息。 是听觉耳边响起嘈杂的幻听司仪高亢的“礼成”、宾客们程式化的祝福掌声、孩子们此起彼伏的啼哭和叫闹、公婆带着口音却不容置疑的叮嘱、还有丈夫那永远平稳听不出情绪的嗓音……这些声音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牢牢罩住。 是触觉带来持续的痛楚。沉重的、镶嵌宝石的婚纱勒得她窒息;硕大的钻戒箍在无名指上,冰凉僵硬;一次又一次,在产房里承受身体被撕裂的剧痛,听着医疗器械冰冷的碰撞声。 是视觉的光影凌迟 ,婚礼现场刺目的镁光灯、豪宅里永不熄灭的水晶吊灯、医院新生儿监护室里幽蓝的光线、以及最后,病床上方那片吞噬一切的、死寂的雪白…… 这不是寻常的梦境,更像是一场强行的“人生灌输”。 她被迫体验着那个“她”的一切:因一场意外认识了一对老人,又因一次酒后失控“如愿”嫁入了S市的豪门,成了“周太太”。婚后和公婆住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庄园,这个巨大的庄园化成了她的牢笼,她的行走范围。她学着知进退,懂礼仪,公婆的话是懿旨,丈夫的意愿是圣意。她的自我,从踏入这座宅邸的第一步起,就被要求彻底剥离。 生活很快显露出它华丽袍子下的虱子。她像一台生育机器,生下了七个孩子。每一次怀孕、生产、哺乳,都像是在消耗她生命的本源。她的身体不再属于自己,成为了一个容器,一个渠道。孩子们的哭闹、教育、纷争;复杂的人情往来;占据了她全部的时间与精力成无数碎片,每一片都贴着“母亲”、“妻子”的标签,唯独没有“苏冉”,也没有"女儿"。 她忙得晕头转向,手机里来自老家的未接来电从一天一个,到一周一个,最后沉寂下去。直到某个深夜,她刚把发烧的小儿子哄睡,窗外下着冷雨,手机屏幕在黑暗中突兀地亮起,是母亲发来的信息,只有短短一行:“你爸今早走了,心衰,没告诉你,怕你担心。他最后一直念你的小名,有时间你们都回来一趟吧,带着孩子们。” 那一刻,梦中的“她”仿佛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然后撕裂。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只想立刻买最早的机票飞回去,扑到父亲灵前。她颤抖着拨通丈夫的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是优雅的钢琴曲和隐约的谈笑声。 “什么事?”声音带着被打扰的不耐。 “我爸……走了……我要回去……”她泣不成声。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冷静到冷酷:“明天是集团签约仪式,你作为女主人必须出席。人都走了,回去也见不到。别任性,让外人看笑话。“ “任性?” 她喃喃重复,看着窗外漆黑的雨夜,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回去!你必须回去!” 清醒苏冉的意识在咆哮,那股力量如此猛烈,以至于梦中的“她”感觉心脏骤然一缩,一种不属于自己的、尖锐的悲痛让她几乎弓起身子。现实中,苏冉的眼角渗出了一滴泪,滚烫地滑入发间。) 可梦中的“她”只是麻木地、习惯性地,将这股巨大的悲恸,再次压抑下去。那冰凉丝绸般的力量,禁锢了她的身体,也麻痹了她的意志。 父亲的葬礼,她最终没能参加。理由是“孩子们离不开她”,“场面上的事情更重要”。她独自一人坐在空荡的大宅里,穿着黑色的衣裙,胸口却像堵着一块巨石,连放声痛哭都显得不合时宜,因为今天是一个“ 喜庆“ 的日子。 (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凉攫住了清醒的苏冉。她为梦中的“她”感到愤怒,也感到一种切肤之痛的恐惧。她不能理解,一个人如何能容忍自我被践踏至此?) 这种被物化、被轻视的感觉,在一次母亲重病时达到了令人窒息的高峰。梦中的逻辑是混乱的,“她”只知道母亲病了,很重,必须回去。“她”哭着给丈夫打电话,几乎是哀求他能推掉一个“无关紧要”的商业晚宴,陪她回去一趟,她好像变成一个不能独立行走的物件,只能依附着别人,甚至变得害怕独立出门。 电话响了很久,接通的却是一个年轻、冷静、带着公式化礼貌的男声是丈夫的首席助理,姓赵。 “太太,您好。先生正在与几位至关重要的海外董事进行视频会议,事关集团下一年度的战略布局。您知道的,先生为了这个项目投入了巨大心血,目前正处于关键时期,而且先生最近感冒了不舒服不适合乘坐飞机。” 他的声音平稳,没有一丝波澜,却像冰冷的针,一下下刺着耳膜,也刺痛着清醒苏冉的神经。 “赵助理,我母亲病重,我只需要他陪我回去一天,就一天!”“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恳求。 “太太,”赵助理的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仿佛在安抚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请您冷静。先生肩上的担子很重,整个集团上下下多少人都指望着他。您作为先生的贤内助,一向最是体贴、识大体。在这种关键时刻,更应该稳住后方,让先生没有后顾之忧才对。您这样……实在有些不体谅先生了。” “不体谅……”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她”的心脏,也让观感的苏冉感同身受地蜷缩。清醒的苏冉能清晰地“听”到梦中那个“自己”内心崩塌的声音——那是对整个人生价值的彻底否定。她在他们这个精致而冰冷的世界里,究竟算是什么?一个需要被管理、被安抚、被控制的,美丽的附属品吗? 梦境的最后,“她”老了,躺在私立医院顶级病房的床上,四周是雪白得刺眼的墙壁。孩子们早已长大,散落在世界各地,有着各自忙碌的生活。丈夫的身影依旧稀缺,她的身边只有无数的医护人员,她的私人助理,没有任何的亲人朋友。她像一件被使用完毕、陈旧过时的家具,被安置在这片纯白之中,等待着最终的归宿。 目光落在枯瘦的手腕上——那里戴着一只水头极好、翠**滴的翡翠镯子。是生下长子时,婆婆的“奖励”,价值连城。 曾经,她为此沾沾自喜。 此刻,那沉甸甸的镯子贴着嶙峋腕骨,只让她感到一种冰冷的禁锢。 它像一个完美无瑕的镣铐,将她的一生圈禁在一个固定而华美的框里。 一种巨大的、迟来的悔恨与不甘,如同苏醒的毒蛇,带着积攒一生的力量,猛然噬咬心脏。 “不——!这不是我想要的!快放我出去!!!” 她是谁?这个终极的拷问,如同丧钟,在“她”和苏冉的脑海中同时敲响。 苏冉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胸骨。冷汗浸透了单薄的睡裙,黏腻地贴在皮肤上。窗外,S市灰蒙蒙的天光刚刚透亮,映照着这间狭小、西晒严重却属于她自己的出租屋。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刚从溺水的深渊中挣扎出来,肺部火烧火燎。 她下意识地、急切地摸向自己的手腕那里空空如也,皮肤光滑,没有任何镯子禁锢的痕迹。她又猛地摸了摸身侧的床垫,平坦而真实,没有任何下陷的痕迹,只有她自己残留的体温。 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梦境带来的巨大悲痛、屈辱与愤怒交织在一起,让她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牙齿都在打颤。她转过头,目光死死盯住枕边。 那块丑不垃圾的玉石,静静地躺在那里,在那熹微的晨光中,玉石若有若无的光亮好像消失了,颜色仿佛深了一些,像是……浸染了梦中那个“她”流不出的泪水,以及自己此刻惊魂未定的恐惧。 梦中那被圈禁一生的、令人窒息的虚无感和被操控的愤怒,真实得让她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反抗。她伸出手,指尖依旧带着未褪的颤抖,轻轻触碰那温凉依旧的玉面。 这一次,感受到的不再是安抚燥热的温凉,也不仅仅是冰冷的警示,而是一种……共通的悲鸣,以及一种强烈的、来自灵魂深处的警醒 绝不要,成为那个梦中的“她”。 直到这时,紧绷的神经才略微松弛,一个荒诞的念头后知后觉地冒了出来:今天的梦真奇怪,按自己的性子,就算幻想也该是霸道总裁为她框框撞大墙,怎么反而自己被虐得体无完肤? 还是跟……周序则,那个她新公司的大老板,太离谱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好可怕。 第4章 倒错的现实 苏冉猛地惊醒,胸口剧烈起伏,肋骨生疼。眼前是出租屋灰白的天花板,身下是吱呀作响的电动马毛床垫——都在无声地宣告,那漫长窒息的煎熬,只是一场梦。 可那感觉太过清晰、太过具体…… 可一切,又都不同了。那绝不是梦。感觉太过清晰具体:冰冷丝绸缠身的束缚,生育七个孩子后的身心麻木,父亲去世时未能奔丧的噬心之痛,被助理轻蔑斥为“不体谅”的屈辱……最后,是手腕上那翡翠玉镯冰冷的禁锢感。 一场清晰得令人心生惶恐的梦境。 她猛地坐起,冷汗浸湿的额发黏腻地贴在皮肤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周序则这个名字在她干涩的喉咙里滚了滚,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悸和后怕——梦里那个将她所有情感和需求都置于利益之下的丈夫。她这种刚入职、还在为下季度房租发愁的小职员,连在内网照片上多看几眼都觉得是僭越。这已非尘泥仰望云端,简直是蜉蝣妄图触碰皓月之辉。 不过话说回来,梦里的自己,怎么会蠢到为了那样一个男人,一步步丧失自我,最终连父母的最后一面都错过? 这个念头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她的大脑。“不可能……”她嘶哑地低语,伸手紧紧抓住床头柜上那个印着褪色小草莓的马克杯。冰凉的瓷壁贴上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镇定。这是妈妈塞给她的,此刻却像握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更让她无法接受的是,梦里那个“她”怎么会如此轻易地遗忘了父母?为了所谓的豪门生活,连父亲最后一面都能因为一场商业活动而错过?这简直是对她二十多年人生的全盘否定。 “我怎么可能……”她喃喃自语,“我怎么可能会变成那样?” 她恋家是出了名的。大学就在本地,每周雷打不动回家。每次离家,哪怕只是回学校,都会偷偷红一次眼眶。来到S市这几个月,她几乎每晚都要和父母视频,吃到从家里带来的辣酱都能鼻子发酸。遗忘父母?这念头本身就像个充满恶意的玩笑。 在她的计划里,她努力扎根在s市,等父母退休就把他们接到S市,一家人再也不分开。这辈子,下辈子,永远都要在一起。 窗外初升的太阳,晨光如金线般洒进房间,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苏冉深吸一口气,将脸埋进还残留着荔枝洗衣液香气的枕头里,肩膀无法自控地微微颤抖。梦里的奢华与孤寂,像一场高烧退去后残留的幻影,荒诞却令人心悸。而眼前的马克杯,窗外的晨光,手机屏幕上昨晚与父母互道晚安的聊天记录,这些,才是真实不灭的温度。 她想起父亲总说:“走得再远,心不能丢。”她打开手机,置顶的三人群里正跳出母亲发来的早餐。手指轻点,回了个“哼”,眼眶又有些发热。这城市再大,楼宇再高,也高不过父母唤她名字时的那声温柔。 她甩甩头,试图把这些荒谬的思绪甩出去。那只是个梦,一个因为搬家太累、压力太大而产生的光怪陆离的梦。 她用力擦掉眼角渗出的湿意,猛地掀开被子下床。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真实的触感从脚底传来,一点点驱散梦境带来的虚浮。她拉开窗帘,让整片朝阳毫无保留地涌进来,照亮这间狭小却属于她自己的天地。 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她,苏冉,始终是那个记得回家路的人。换上那身能撑场面的、熨烫得还算妥帖的赛颂西装连衣裙,化纤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真实感。这感觉让她安心。 早高峰的地铁依旧像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苏冉被人流裹挟着走出地铁口,S市夏末的空气闷热而潮湿,瞬间包裹上来,令人呼吸一窒。她低头看了眼时间,加快脚步,走向远处那栋在晨光中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集团大楼——那座,梦里囚禁了她的镀金牢笼。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平稳的引擎声由远及近。那声音并不刺耳,却带着某种不容忽视的质感,轻易地划破了周遭的嘈杂。 她的脚步下意识地一顿,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 视线循声望去公司楼下车流中,那辆线条冷硬、颜色低调却气场强大的黑色宾利慕尚,正缓缓滑向地下车库的入口。像一头慵懒而危险的黑色野兽,悄无声息地回归它的巢穴。线条冷飕飕的,一看就不好惹。周序则的车呗,咱这种底层小职员也就认车的本事了。她自嘲地笑了笑,攥紧了手里的咖啡杯 眼瞅着车头要扎进地库阴影里,心脏突然"咚"地猛跳,右眼皮紧跟着不停地跳动,像是在催促着什么。没来由的预感攥着苏冉,像是猫见了老鼠似的本能发毛,后背凉飕飕的。 啥玩意儿不一样了?好像有啥东西要变天。 那破梦没完没了这烦人苏冉内心想着。明明热得汗流浃背,手脚却跟揣进冰窟窿似的。耳边突然炸开人吵车鸣,世界该咋转还咋转,天晓得那些看不见的破轨迹,打从做了那个梦就歪到姥姥家去了。 狠狠吸口滚烫的空气,攥着Loewe cubi带子往公司挪。那地库入口现在想起来还膈应,跟块烧红的烙铁似的烫脑子。 假的假的全是假的!周序则才是大活人!苏冉在心里碎碎念,一边骂自己神经病一边掐手心。可玻璃反光里那张惨白脸骗不了人——无名指上分明戴着梦里那枚破戒指!使劲眨眼幻影没了,指尖却犯贱似的摸向指根,空落落的皮肤下好像还留着金属凉。喉咙发紧手心冒汗,这算哪门子事啊?梦跟现实搅成一锅粥,又真又荒唐,我这脑子是被门夹了还是进水了才会当真! 仰头瞅着直插云霄的公司大楼,头回觉得那些玻璃壳子活像梦里那座镀金牢笼,压得人喘不上气。 简直一秒钟都不想多待! 她刷卡走进大厅,空调的冷风扑面而来。就在她走向电梯间的路上,一个熟悉的身影让她瞬间僵在原地。 周序则。 他居然就站在离她不远处的专用电梯前,背对着她。深灰色西装剪裁极致合身,勾勒出宽阔而挺拔的肩背线条。他身边站着那位以精明干练著称的赵总助梦里,那个用“不体谅”三个字将她彻底否定的男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这个时间,他通常应该直接从地下车库的专属电梯直达顶层办公室才对! 她下意识地想后退,想转身,想把自己藏匿起来。可双脚就像焊死在了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动弹不得。血液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 就在这时,仿佛感应到了那道过于直白、甚至可以说是失礼的注视,周序则毫无征兆地,转过了身。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他的目光,精准地、毫无偏差地,捕捉到了僵立在不远处的她。 四目相对。 苏冉清楚地看到,周序则那双深邃的、平日里古井无波的眼眸中,掠过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审视、探究。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超过正常社交礼仪的一秒。那目光像具有实质,穿透了空气,穿透了她故作镇定的外壳,直抵她内心最深处的惊慌与混乱。 然后,在苏冉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无声的压力时,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颔首。像是一个上位者对于陌生员工失礼注视的、一种淡漠的、程式化的回应。 “叮——” 专用电梯的门适时滑开。 周序则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转身,迈步而入。赵总助紧随其后。 电梯门缓缓合拢,最终隔绝了他那道挺拔而疏离的背影,也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苏冉却依旧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掌心早已被冰冷的汗水彻底浸湿。 她下意识地摸向口袋,指尖触碰到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带出来的玉石。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玉石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的、不同于体温暖的温流,似乎从玉石内部渗出,顺着她的指尖,悄然蔓延开一小片区域,与她冰凉的手心形成奇异对比。 苏冉浑身一颤,猛地将手从口袋抽出,仿佛被那突如其来的温度烫到。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指尖,又望向那部早已闭合、载着周序则上行的专属电梯。 有什么东西,真的不一样了。 而那场梦,或许……不仅仅是一个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