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尊的白月光复活了》 第1章 归处 那实在是平常的一天。 弟子们如常依着时辰上早课,关玄度也照旧前往后山寒穴。 去寒穴的路,他走了四百年,从最初心如死灰的年轻弟子,到如今的望舒君。日升月落,风雪晴雨,从未间断。 入口处冰冷的寒气扑面而来,关玄度步履未停,径直走入深处。 穴内并非漆黑一片,周围凝结的冰晶散发着幽光,映照着中央那座晶莹剔透的玄冰棺和棺中之人。 谢亭曈。 四百年岁月未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他依旧保持着少年模样,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沉眠,下一刻就会睁开眼,带着那惯有的的笑意,唤他一声“师兄”。 关玄度在冰棺旁站定,沉默地凝视着。他冷漠的眉眼在看向棺中人时,会不自觉地柔和些许,但也仅此而已。 每日他都会在这里停留一个时辰。有时什么也不想,只是看着;有时会低声说几句山中的琐事,比如二师兄新酿的酒味道如何,大师姐刀法精进找他切磋,小师妹又抓着人试药……尽管他知道,棺中人听不见。 他伸出手,指尖虚拂过谢亭曈的眉眼。 “这段时间幅度开山收徒,吵闹得很。”他低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寒穴里显得有些沙哑,“大师姐怕是又要头疼了。” 周围寂然无声。 他早已习惯。如往常一样用灵力为棺中躯体梳理经脉,以防长久冰封带来僵损。这已是他为数不多能为他做的事。 但今日也是不平常的一天。 灵力在谢亭曈体内流转,不似以往一样死水无波,反倒像是入海一般,就像身体自发地在吸收灵力。 关玄度几乎连呼吸都停滞了。他死死地盯着谢亭曈的脸,怀疑是否是四百年来的痴念终于让自己产生了幻觉。 但是他看到谢亭曈的睫毛,几不可察地,轻轻颤动了一下。 不是幻觉。 四百年来,关玄度的心脏第一次如此剧烈地、不受控制地撞击着他的胸腔。 他的声音极轻,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亭曈?” 棺中人的眼皮又颤动了几下,眉心微微蹙起,最终缓缓地睁开了眼。 初时,谢亭曈的眼神是涣散的,仿佛蒙着一层水雾。他适应了片刻光线,眼珠缓缓转动,最终定格在了关玄度脸上。 视线交汇,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谢亭曈的嘴唇轻轻动了动,发出一个几不可闻的气音,带着刚醒来的沙哑和不确定:“师……兄?” 这一句师兄如此之轻,在关玄度耳中却犹如惊雷。 关玄度看着他,看着那双终于再次映出自己身影的眼睛,繁杂心绪汹涌澎湃,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头哽得厉害,一个字也吐不出。 谢亭曈看着他,眼神慢慢清明起来。他盯着关玄度垂落的白发,嘴角牵起一丝虚弱的笑意,像从前那样调侃他:“师兄,你怎么把头发染白了?” 关玄度没有回答。 他依旧维持着俯身的姿势,一动不动,眼中翻涌着谢亭曈看不懂的浓烈情绪。那像是一种确认。一种小心翼翼、近乎惶恐的确认,确认眼前的人是真的醒了,自己不是在梦中。 谢亭曈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想动一动,却发现身体僵硬得不听使唤,尝试抬手,却只是指尖微动。 他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些,带着疑惑:“我……睡了多久?” 谢亭曈的记忆还停留于身在险境之时,疼痛与黑暗吞噬而来,但下一刻睁眼看到的便是师兄。 关玄度声音低沉沙哑得厉害,带着极力压制后的平稳,避开了具体的时间:“不久。” 他伸出手,带着一丝试探轻轻覆上了谢亭曈的手背。掌心传来的温度逐渐温热起来,带着生命的活力,不再只有冰冷。 关玄度手指微微收紧,几乎让谢亭曈感到些许疼痛。但他没有挣脱,只是怔怔地看着关玄度,看着眼前这个他熟悉又陌生的师兄。 “师兄?”谢亭曈又唤了一声,带着些许茫然和担忧。 关玄度闭了闭眼,强压下自己的心绪。他俯下身,手臂穿过谢亭曈的颈后,小心地将人从冰棺中扶坐起来。 “没事了。”他低声说,像是在安抚谢亭曈,又像是在告诉自己,“醒来就好。” 谢亭曈靠在他臂弯里,抬头时目光再次落在关玄度的白发上,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不安,对他而言的转瞬好似已是沧海桑田。 “我真的……没睡多久?”他忍不住再次追问。 关玄度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仔细地替他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鬓发,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他温热的脸颊,动作微微一顿。 “先别想这些。”关玄度避重就轻,语气恢复了往常的冷静,“你刚醒,身体虚弱。” 他顿了顿,看着谢亭曈依旧带着困惑和探究的眼神,补充了一句:“其他的事,以后慢慢告诉你。” 说完,他手臂微微用力,将谢亭曈稳稳地横抱起来。谢亭曈下意识地抓住了关玄度胸前的衣襟:“师兄!” “先离开这里。”关玄度说,“我们回去。” 关玄度抱着谢亭曈,一步步走出寒穴。久违的天光有些刺目,谢亭曈不适地眯了眯眼,将脸微微侧向关玄度的胸膛。 关玄度感受到谢亭曈的动作,抱着他的手臂收得更紧。 关玄度径直往长风阁而去。他们二人前后脚拜入师门,年岁相仿,从小便住在一处。也是因这层原因,门中他们关系最为亲近。在谢亭曈沉眠的四百年里,关玄度未曾搬离,更未曾改变这里分毫,一切皆维持着谢亭曈最后一次下山前的模样,仿佛他只是出了一趟远门。 将谢亭曈放置在床榻上,关玄度指尖微动,几道传讯符迅速朝着不同方向飞去。 做完这一切,关玄度坐在床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谢亭曈。 谢亭曈有点受不了这种气氛,主动道:“师兄,你这头发是怎么回事?”先前他说染白是信口胡诌,他比谁都清楚以师兄的性子绝不会行此事,他自己倒有可能。 这话问得直白,关玄度避开了他探究的目光,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修行上出了点岔子,慢慢就白了,不妨事。” 谢亭曈与他年少便相识,此刻一看他这回避的姿态,就知道他没说实话。他心中疑虑更甚,正想再追问,却被一阵略显凌乱的脚步声打断。 向来稳重端庄的大师姐兰濯踉跄着走进来,目光第一时间便锁定了谢亭曈。她定定地看了好几眼,才快步上前,声音哽咽:“亭曈,你终于醒了……” 谢亭曈看到兰濯,眼睛亮了亮:“大师姐!”他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却被关玄度稳稳按住。 “你身体没力气,先别动。”关玄度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兰濯眼角还带着湿意,连忙附和道:“对对,听玄度的,先别动,等鹤月来了好好给你看看。” 话音刚落,池鹤月便提着裙摆冲了进来,看到谢亭曈的瞬间,眼泪就掉了下来:“谢亭曈!你总算醒了!你知不知道……” 她话没说完,就被关玄度的眼神打断。池鹤月愣了愣,才想起谢亭曈还不知道四百年的事,连忙抹掉眼泪,挤出笑容:“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来!让我先给你把把脉!” 谢亭曈看着池鹤月泛红的眼眶,又看了看兰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里那点不安又冒了出来。他小声问:“大师姐,小师妹,我到底睡了多久啊?你们怎么……好像都不太对劲?” 兰濯张了张嘴,斟酌着该如何开口,却被一道爽朗的声音打断。 游山水拎着一坛酒进来:“我们的小四可算舍得醒了!” 他说着,把酒坛往桌上一放,凑过来想拍谢亭曈的肩膀,却被关玄度没什么温度的眼神给定在了半空:“他才刚醒,别吵他。” 游山水收回手,摸了摸鼻子:“我这不是高兴嘛!” 关玄度让开位置以便池鹤月施为。池鹤月伸手搭在谢亭曈的手腕上,脸色渐渐缓和下来:“比预想中的好。经脉没有滞涩,修为恢复只是时间问题。神魂还有些虚弱,需要长时间温养,急不得。接下来一段时间,必须静心休养,切忌动用灵力。” “听见没?”兰濯目光扫过关谢二人,不容置疑道,“接下来都得听鹤月的,不许再像以前那样偷偷跑出去,更不许逞强动用灵力。玄度,你记得看好他。” 关玄度的目光始终落在谢亭曈身上,闻言微微颔首:“我知道。” 谢亭曈听着他们讲话,转动视线,再次打量起这个他从小住到大的房间,所有的陈设都和他记忆中的位置分毫不差,仿佛这里的时间被冻结了。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关玄度身上,落在了那刺眼的银发上,落在了那双比记忆中更加深邃的眼眸上。 他直直地望向关玄度,一字一句地问道:“师兄……到底过去多久了?” 关玄度还未有动作,旁边的游山水重重叹了口气,带着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坦然,开口道:“四百年了!” 池鹤月被吓到一般咳了两声,兰濯不赞同地看向他。游山水摊了摊手,一脸无辜:“干嘛这样看着我?小四他迟早都要知道,瞒又瞒不住。他随便找个扫地的弟子都能问出来,总不能让他一直待在屋里不接触外人吧?” 关玄度指尖轻轻拂过谢亭曈额前的碎发:“我本来想等你身体好些再告诉你。” 他凝视着谢亭曈,声音沙哑道:“你睡了四百年。” 第2章 四百年 四百年。 谢亭曈有想过他昏睡的时间不会短,但没想到会这么长。 “四百年啊……”谢亭曈低声重复着,怎么一睁眼,就过了四百年? 他睡了四百年,那师兄呢?其他人呢? 这四百年,他们是怎么过的? “师兄……”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有无数个问题争先恐后地涌到嘴边,“师尊呢?一直没有看见他。我给你取的墨灵芝师兄你有用上吗?后面发生了什么?点苍山现在如何?” 关玄度回应了他的每一个疑问:“你沉睡的第六十年,师尊渡劫飞升了。现在山中由大师姐主事,二师兄从旁辅佐,帮着打理宗门事务,师妹醉心医道,主持医堂。墨灵芝……当时事发突然,没来得及用上,后来日子久了,我不想用,也没必要用了。” 他停顿了一会儿,仿佛在斟酌语言:“当年你和师妹遇袭,山门接到求援讯息,师尊即刻赶去,但抵达时,你已经……幸好你神魂未散,滞留在黄泉,未入轮回。师尊……将你神魂引回体内,只是你在黄泉停留太久,神魂染了阴气,没有立刻醒来。师尊当时说只能等,等你自己醒过来。” “没想到一下就是四百年!”游山水插话,感慨道,“可叫我们好等!” 关玄度没理会他的插科打诨,只是看着谢亭曈,继续道:“至于点苍山,等你身体好些了,自己去看吧。” “那师兄你呢?”谢亭曈看着他,“你现在如何了?” “他现在风光得很呢!”池鹤月抢着开口,“三师兄现在修为已至大乘期,修真界尊他为‘望舒君’,威名赫赫!” 关玄度对此不置一词,神情依旧淡漠。谢亭曈打量着他:“我记得师兄与我一样是元婴期,没想到现在已经……” “这还不好?”池鹤月道,“三师兄最疼爱你,以后你在点苍山,不对,在整个大陆都能横着走了!” “疼爱?”谢亭曈被她说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和师兄是关系好,但也没到用这种词的程度吧。” “哎呀,你不知道,”池鹤月兴致上来,全然忘记旁边还有其他人在场,“你没醒的那会儿,师兄他可是……” 关玄度冷冷地打断了她:“池鹤月。” 池鹤月猛地住口,悻悻道:“知道啦,我不说就是。”但她转头却飞快地对着谢亭曈眨了眨眼,用口型无声地示意:以后悄悄告诉你。 谢亭曈接到了她的暗示,从善如流地转移了话题:“师兄的白发到底怎么回事?” “很难看吗?”关玄度沉默片刻,低声道。 “不难看。”谢亭曈想也没想就反驳道,像小时候撒娇耍赖那样,带着点蛮横的肯定,“师兄怎样都好看。”这话没过脑子,脱口而出后,他才觉出几分不妥,耳根微微发热。 关玄度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看着谢亭曈眉宇间流露出的疲惫,声音缓和下来:“累了就先睡会儿。” 这句话卸去了谢亭曈强撑的精神。沉睡了四百年,身体和神魂尚且虚弱,方才一番对话早已耗尽了那点刚复苏的元气。他没有逞强,缓缓闭上眼,意识开始模糊。 彻底沉入黑暗前,谢亭曈迷迷糊糊道:“师兄……下次……不许敷衍我……” 关玄度没有回应,只是极轻地覆上了他的手掌,温和灵力缓缓流入,温养着谢亭曈的神魂,就像从前四百年的每一日一样。 等到关玄度确认谢亭曈已经睡着,他轻手轻脚地起身,与其他三人一同离开房间。 关玄度轻轻掩上房门,其他几人心知关玄度有话要说,都在廊下没有离开。 “不要对他讲黄泉一事,”关玄度目光落在了最藏不住话的池鹤月身上,“特别是你,收敛些,莫要口无遮拦。” 池鹤月吐了吐舌头,没把这份警告放在心上。关玄度见状道:“若你管不住自己的嘴,往后别想在我这里讨到半点好。” 池鹤月一听,马上就老实了。她立刻站直身体,摆出再严肃不过的表情,举起三根手指,作发誓状:“三师兄放心!我绝对守口如瓶,一个字都不会多嘴!保证完成任务!” 看着她模样,一旁的游山水忍不住笑出声来,被兰濯用手肘轻轻撞了一下,才勉强忍住。 兰濯叹了口气,看向关玄度:“玄度,我们知道轻重。但是亭曈聪慧异常,迟早会察觉到其中问题。” 关玄度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能瞒一时是一时。他刚醒,神魂未稳,不宜再受刺激。”他顿了顿,继续道,“等他再好些,我自然会告诉他。” “好啦好啦,”游山水见状,故作深沉地拍了拍兰濯的肩膀,“年轻人的事我们就别掺和了。” 兰濯没好气地瞪了游山水一眼,将他的手拍开,缓和语气对关玄度道:“循序渐进也好,只是苦了你了。” 池鹤月挤眉弄眼地调侃道:“大师姐,你这可就说得不对了。现在谢亭曈醒来了,三师兄哪还叫苦啊?那是甘之如饴呢!” 兰濯无奈道:“鹤月,别学你二师兄没个正形。” “好了,都散了吧,让玄度也静静。”兰濯发话,拉着池鹤月,又与游山水交换了个眼神,一同离开了长风阁。 三人一路无言。 直到彻底看不见长风阁,兰濯停下脚步,温柔道:“鹤月,想哭就哭吧。” 这句话仿佛打开了闸门,池鹤月强撑着用插科打诨掩饰的情绪瞬间决堤。她扑到兰濯怀里,语无伦次道:“大师姐,我,四师兄他终于醒了,我一直都害怕,我怕他再也醒不过来了……” 兰濯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没有说话。 “四师兄是因为保护我才会这样,”池鹤月已是泣不成声,“如果当年我没有闹着非要跟他下山,四师兄就不会死,三师兄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游山水站在一旁,眉头紧锁。他叹了口气,语气软和:“你想什么呢?这不是你的错。抱元宗早就视我们点苍山,视你三师兄和四师兄这‘点苍日月’之名如眼中钉了,迟早都要找机会下手。” “如果不是因为我,四师兄至少不会死,”池鹤月抬起泪眼朦胧的脸,“他和三师兄就不会错过这么多年。” “好啦。他这不是醒来了吗。”兰濯轻轻揩去她脸上的泪痕,“往后有得是时间呢。” “再哭让旁人看见,还以为我们欺负你了。”游山水凑过来揉了揉池鹤月的头发,不知道哪掏出来一壶酒,“要不喝点?” “哪有拿这个安慰人的!”池鹤月抱住了兰濯,扭过头不再看游山水,眼泪还在掉,但心头重负稍稍轻了一些。 等池鹤月情绪稍定,三人继续往回走。走着走着,兰濯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道:“鹤月,你刚才说你三师兄和四师兄‘错过’这么多年,是什么意思?” “大师姐不知道吗?”池鹤月有点惊讶,又看着一脸茫然的游山水,“二师兄你也不知道?” 游山水有些莫名:“知道什么?” 池鹤月眨了眨眼,抛下一记惊雷:“他们二人互相心悦呀!” 空气瞬间凝固。 游山水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你确定?他们俩?怎么可能,我一点苗头都没看出来!” 兰濯也是难以置信:“他们二人确实亲近,但从未有过任何逾越之举。鹤月,你是从何处知晓?” 池鹤月解释道:“当年与四师兄下山时,我们正巧遇到一家人结亲,我一时好奇,就问四师兄将来想寻个什么样的道侣。四师兄没有说具体是谁,但是他描述的每一点三师兄都符合。我就直接问他是不是三师兄,四师兄没有承认,但是也没有否认。” “怪不得!我当年就奇怪小四怎么老是围着老三转,一会儿送这个一会儿问那个,被老三冷着脸赶走还乐呵呵的!原来是这样!”游山水又生出新的困惑,“那老三呢?他那会儿对小四可是爱答不理,看着不耐烦得很。” “三师兄每次脸上摆着不耐烦,但是有哪一次赶过四师兄?对四师兄说过重话?他那分明就是放不下面子。”池鹤月道,“况且他后来……” 游山水沉默了一会:“老三他知道吗?小四对他这般心意。” 池鹤月轻轻摇头:“四师兄走后,看到三师兄那副样子,我哪里还敢提半个字?只怕说了,更是往他心口上插刀子,徒惹伤心。” 游山水长长地叹了一声:“这都叫什么事儿啊……怪不得老三这四百年……” 兰濯轻轻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心中百感交集。她轻声道:“此事先不要提起。已经过了四百年了,还不知他们二人现今是如何心境,且往后看吧。” 几人走后,关玄度回到了房中。 榻上的人睡得正沉,呼吸均匀,脸颊恢复了些许血色,看起来比刚醒时鲜活了许多。 关玄度走到床边坐下,目光落在谢亭曈微微蹙起的眉心上。 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抬起手,灵力顺着指尖流出,试图将那处抚平。 或许是灵力起了作用,谢亭曈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他无意识地动了动,脸颊蹭了蹭关玄度还未离开的手。 关玄度霎时僵住了。 他感受到谢亭曈脸颊肌肤传来的温度,看着他未变的面容,恍若又回到四百年前。 四百年前,谢亭曈也曾这样,在练剑累极后不管不顾地靠在他身上小憩。那时关玄度虽面上冷淡,说着“不成体统”,却任由他靠着,未曾真的将人推开。 回忆与指尖真实的温热交织在一起,几乎让他分不清今夕何夕。 关玄度的指尖微微颤抖,极轻地用指腹摩挲了一下谢亭曈的脸颊。 他本该收回手的,但却贪恋着这份温度。 他就这样维持着这个姿势,许久,许久。 第3章 红绳 这几日谢亭曈一直在长风阁静养,池鹤月每天都会过来给他把脉。 谢亭曈心里惦记着池鹤月之前没说完的话,想借着看诊的机会问个明白,奈何关玄度每次都在场,总也寻不到机会。 明日是入山大典,关玄度按惯例是要到场的。谢亭曈醒来前他不常在山中走动,每年的入山大典是点苍山弟子为数不多能见到望舒君的机会,说什么也无法推辞。 兰濯早早便派人来请,将关玄度叫去主殿核对大典流程,是以今日看诊总算没有关玄度在一旁了。 谢亭曈休息了几天,虽然修为尚未恢复,但行动已无大碍。他坐在桌边,看着池鹤月整理药箱准备离去,心知机会难得,不能再等。 他清了清嗓子,先寻了个由头开口:“小师妹,现在点苍山怎么样了?” 池鹤月头也不抬,随口答道:“挺好的啊,明天就入山大典了,现在挺热闹的,山下还有坊市呢。”说着她转头看了一眼谢亭曈,果不其然看到他亮晶晶的眼睛。 “你现在行动是没问题了,”池鹤月故意板起脸,“但是修为还没恢复呢,别想着到处乱跑。” “难不成在山里我还会出什么事?”谢亭曈道,“我还没见过入山大典呢,我想去看看。” 池鹤月不为所动:“我同意没用,得三师兄点头才行。他要是不同意,你怕是连这个门都出不去。” “至少得争取一下吧?”谢亭曈不死心,“你就跟他说我能走动就行了,剩下的我自己来。” “行吧,等会我去主殿的时候跟他说。”池鹤月收拾完药箱,“我先走了。” 谢亭曈连忙叫住她,压低声音道:“小师妹,先别急着走。现在师兄不在,那天你没说完的事,可以告诉我了吧?” 池鹤月闻言,脸上浮现出明显的为难:“不是我不想说,是三师兄警告过我了,我可不敢惹他。” 谢亭曈挑眉道:“这还是我们天不怕地不怕的点苍山小师妹吗?当年你连师尊都不怕,现在怕你三师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了?” “你别打趣我了!”池鹤月道,“三师兄说了,他会找机会亲自告诉你。” 她看着谢亭曈,认真道:“三师兄他等了你很久。很多事,理应他自己告诉你。这些事情不该由我,不该由旁人来说。” 说完这句话,她提起药箱快步出门,不给谢亭曈再开口的机会:“我明日再来看你!” 谢亭曈看着池鹤月出了门,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伸了个懒腰,站起身走到门外。 长风阁依山而建,视野极佳。当年时修竹剑道大成,名震修真界。他不愿拜入大宗受其钳制,恰巧那时收了兰濯为徒,为给弟子,也是个给自己寻个清静自在的去处,便大手笔地将这片灵山福地尽数购置下来,开宗立派,取名“点苍”。 虽然时修竹当时已有“剑仙”之名,但论起宗门底蕴,终究比不过那些传承数百年的名门大派。加上他收徒极为挑剔,以至于谢亭曈被带回山中时,即便算上杂役,整个点苍山也不过寥寥十余人。 时修竹为了方便照看,也存了让性格冷淡的关玄度能有个玩伴的心思,便将两人一并安置在了一处。 长风阁是关玄度亲自挑的,远离主殿,极为清净。后来宗门日益壮大,有了更多更好的住处可选,关玄度也未曾搬离。 谢亭曈扶着栏杆,隐约能听见远处传来金铁交鸣声,心中感慨万千。如今宗门气象已远胜他记忆中的点苍山。 “在这里吹风做什么?” 身后传来熟悉的嗓音,谢亭曈回过头,正对上关玄度。 “师兄。”谢亭曈弯起眼睛笑了笑,“屋里待得闷了,出来透透气。” 他指着那边有金铁交鸣声的地方问:“那边是什么?” “是新辟的演武场。”关玄度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而立,“宗门弟子增多,我们从前用的场地已显拥挤。大师姐便命人另辟了一处,供新入山弟子修习基础剑诀。” 谢亭曈偏头看着关玄度:“明天的入山大典,我能去看吗?” 关玄度微微蹙眉:“明天人多杂乱,大师姐要我全程参与大典,我无法跟在你身边照看你,你现在的身体……” “我身体已经好多了,小师妹也说过我能走动。”谢亭曈连忙补充道,“我就在远处看看,绝不乱跑。我还没见过大典是什么样子呢。” 关玄度沉默片刻,开口道:“大师姐原本打算在大典上宣布你的身份。” “不行!”谢亭曈脱口而出,他下意识攥住关玄度的衣袖,“我还没准备好。” 关玄度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若是担心当年的事,不必害怕。有我在。” “不是因为这个。”谢亭曈轻轻摇头,声音低了下去,“只是已经过去四百年了,我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 “好。”关玄度道,“那就不说。” 谢亭曈道:“那大师姐那边……” “我去说。”关玄度淡淡道。 谢亭曈这才松了口气,又想起最初的目的,抬眼望向关玄度:“那我明天还能去看入山大典吗?” 见关玄度还有犹疑,谢亭曈忽然凑近了些,轻声唤道:“哥哥。” 关玄度顿时说不出什么话了。 少时他们二人年少气盛,谁也不肯让着谁。谢亭曈刚入山时,怎么也不愿称呼年纪比他小的关玄度为师兄,单方面跟关玄度较着劲,事事都要比较,跟他打赌谁输了谁就要叫对方哥哥。关玄度虽然嘴上说着幼稚,但也没拒绝,暗中更加用功。 二人中关玄度胜多负少,谢亭曈输了也不耍赖。等年纪渐长,二人懂事了一点,都觉得害臊,渐渐不再提起。只是往后谢亭曈一有什么事要求他,还是会把这个称呼拿出来作为撒手锏。 关玄度看着他眼中狡黠,无奈地叹了口气:“手伸出来。” 谢亭曈不明所以地伸出手,便见关玄度从袖中取出一条红绳戴在他手腕上,细致地调整着绳结。 待系好后,谢亭曈收回手,端详着腕间的红绳:“这是什么?” “其中有我灵力,用以护身。明日我不能跟在你身边,至少戴上它让我放心。”关玄度道,“你既不愿表明身份,便与沈师侄一处吧。她是大师姐的亲传弟子,为人稳重,我会让她照应你。” “沈师侄?”谢亭曈眨了眨眼,“大师姐都收徒了?” “嗯。”关玄度微微颔首,“宗门事务日渐繁杂,大师姐早有培养接班人之意。” “师兄有收徒吗?”他轻声问。 “没有。”关玄度的回答简短利落。 “为何?”谢亭曈追问道。 “没有心思。”关玄度淡淡道。 谢亭曈忽然想起池鹤月那句“三师兄等了你很久”,想起这四百年来未曾有过变化的长风阁,想起那日寒穴中的身影。 谢亭曈看着师兄的侧脸,忽然明白了什么。 谢亭曈轻声开口:“我会好好戴着它。” 关玄度陪着他站了片刻,谁也没有再开口。 “回去吧。”关玄度侧身替他挡住山风,“你刚醒,不宜久吹风。” 谢亭曈点点头,转身返回屋内。关玄度看着他进门,转身走向旁边自己的屋子。 谢亭曈和衣躺在床榻上,他抬起手腕,细细端详着腕间的红绳。 红绳样式简单,但看得出来编织得极为用心。他轻轻摩挲,感受到其中灵力温柔地缠绕在他的腕间。 关玄度的灵力。 谢亭曈想不明白关玄度为什么会送红绳。若是只为护身所用,大可选择其他现成的法器。 为何偏偏是一条红绳? 谢亭曈想起他年少时听闻的凡间说法,但念头刚起,就被他轻轻拂去。师兄那般人物,怎会知晓其意还送出此物呢?定是自己又多想了。 谢亭曈想了很多,脑子越想越乱。他握着那抹红色,渐渐睡着了。 翌日,谢亭曈很早就被外面的动静吵醒了。 谢亭曈起身,换上了关玄度为他准备的一身白色常服。他将长发用一根素玉簪简单束起,确认自己在人群中不会显得过于突兀。 他在门前稍等了片刻。不多时,一个气质沉稳的年轻修士快步走来,对他恭敬行礼:“弟子沈梦书,见过谢师叔。奉望舒君之命,今日陪同师叔观礼。” 谢亭曈打量眼前这位大师姐的首徒,修为已至元婴,举止得体,心中不由感慨时光流逝。他点点头:“有劳沈师侄。” “师叔请随我来。”沈梦书并不多言,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引着谢亭曈往广场侧翼的一处观礼台走去。那里视野极佳,能将整个广场尽收眼底,又有阵法遮掩,不易被下方人群注意。 谢亭曈站定,目光投向下方。 即便早有心理准备,眼前的景象依旧让他心神震动。周围各处观礼台上,坐满了来自各方的宾客,几个大宗也在其中。新入门的弟子们身着统一的青色道袍,列队整齐。与他记忆中那个人烟稀少的点苍山大相庭径。 观礼台的主位区域还空置着数个座位,显然是为宗门尊长准备的。 钟声渐停,广场上的喧嚣也渐渐平息。兰濯与游山水并肩而行,低声交谈着步入主位区域。池鹤月与其他几位谢亭曈不认识的长老跟在他们身后。 他们相继落座,气氛颇为融洽,并无太多严肃的规矩。 但其中并不见关玄度。 谢亭曈正暗自疑惑,便见一道身影从台侧缓步走出。 关玄度神情淡漠,穿着一身纹有苍松的绀宇色袍子,霜白的长发用一根玉簪束在脑后,步履从容。 他一现身,台下无论是新入门的年轻弟子,还是修为有成的内门精英,目光都不约而同追随着他的身影,眼里藏不住的激动。就连台上的宾客也纷纷投去关注的目光。 关玄度仿佛对这一切恍若未觉,他在兰濯身旁坐下,微微侧首与她低声交谈了一句什么。兰濯点了点头,目光温和。 谢亭曈怔怔地看着关玄度出神,终于真切地体会到望舒君三字的分量。 关玄度似有所感,目光越过重重人群,准确无误地落在他身上。 那只是短暂的一瞥,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关玄度很快便收回视线,重新将注意力放在大典之上,仿佛刚才那一眼不过是随意扫视。 但谢亭曈知道不是。 他望着师兄的身影,不自觉地弯起了唇角。 第4章 外出 从前谢亭曈也随师尊时修竹去参加过其他宗门的仙门大典,各家的流程大同小异,无非就是那几个环节,因此他对眼前正在进行的仪式也并不感到陌生。 谢亭曈从来就不是个能坐得住的性子。当年师尊在堂中讲早课时,他便耐不住枯燥时常走神,总是求关玄度帮忙打掩护。 关玄度那时虽总冷着一张脸,却还是会替他挡住师尊的视线。偶尔被时修竹抓了现行,两人便一同被罚去面壁思过。 关玄度自幼端正自持,最是恪守规矩,年少时受的责罚十有**都是被谢亭曈连累。每次面壁思过时,他总是绷着脸站得笔直,一言不发。谢亭曈就会笑盈盈地凑过去,从袖中掏出偷偷藏起的点心,掰开最大的一块塞进他手里。 谢亭曈思绪神游天外,只觉是自己在找罪受。好在他大师姐兰濯也不耐烦这些繁琐程序,大典流程走得极快。谢亭曈好不容易等到结束,立刻起身准备离开。 “谢师叔请留步。”旁边的沈梦书连忙道:“师尊特意交代,说您不愿公开表明身份,但几位主持事务的长老还是得知会一声。” 谢亭曈有些意外:“还要见长老?” 沈梦书唇角含着得体的浅笑:“是师尊的意思,望舒君也同意了。也没别的事,不过是让诸位长老认个脸熟,免得日后在宗内走动时生出误会。” 她说着侧身让开通路:“望舒君和长老们都在旁边的静室等着,离这儿不远。” 谢亭曈点头道:“那就有劳你了。” 两人沿着通路行去,不多时便到了。沈梦书在阶前止步:“谢师叔请。” 门自内开启。室内陈设雅致,关玄度坐在主位,手边茶盏氤氲着热气。几位长老分坐两侧,都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 “坐。”关玄度抬眼看来,目光停留在谢亭曈身上,示意他在身旁的空位落座。 谢亭曈依言坐下。关玄度简单引见后,淡淡道:“今日请诸位前来,只为一事。亭曈日后在宗内行走,还望诸位多加照应。” 主管外务的赵长老温声问道:“这是自然。不知可需宗门提供什么协助?修炼资源、住处安排……” “不必。”关玄度截断话头,“其他事我自有安排。” 几位长老交换了个眼神,戒律堂的严长老沉吟道:“既然望舒君已有安排,我等没有异议。” 室内一片静默。关玄度站起身:“既然如此,今日就到此。” 他并未多看众人,径直朝门外走去。谢亭曈见状立即跟上,身后几位长老拱手相送。 关玄度脚步微缓,侧首看向谢亭曈:“今日大典如何?” 谢亭曈见四下无人,顿时松懈下来,还是像以前一样没骨头似的往关玄度身上靠:“感觉又回到从前听师尊讲早课的时候了。” 关玄度身形微僵,随即不着痕迹地调整姿势,任由谢亭曈倚着:“累了?” 谢亭曈点点头,细碎的发在关玄度脖颈处扫过。 关玄度声音放得极轻:“那便回长风阁。” 谢亭曈倚靠片刻,又站直身,两人并肩而行。 关玄度从袖中取出一物交给谢亭曈,谢亭曈接过,发现是一枚玉牌。 “这是什么?” “新制的身份令牌。”关玄度道,“这些年来宗内规制多有变动,带着它,你在门内行走会方便些。” 谢亭曈眼睛一亮:“这么说,师兄同意我之后出门走动了?” 关玄度语气虽淡,却不容置疑:“仅限于宗门内。不能下山,不能动灵力。每日须准时回长风阁。” 他顿了顿,补充道:“师妹交代,要每日为你温养神魂。” 谢亭曈把玩着令牌,故意叹道:“师兄这是给我下了门禁啊。” 关玄度不置可否。谢亭曈将令牌仔细收好,忽然想起什么,轻声问道:“那我从前那枚旧令牌呢?如今在何处?” 关玄度沉默了一会儿:“在我这里。” 谢亭曈愣了愣,一时倒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他以为那枚早就丢了,毕竟当年用着令牌的地方少,他不上心,常常随手一放就忘了去处,没想到关玄度还保存着。 关玄度继续道:“若是需要,回长风阁后便交还给你。” 谢亭曈压下心头悸动,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师兄知道我的性子,若是交到我手里,怕是没两天就不知丢到哪儿去了。还是请师兄继续帮我收着吧。” 关玄度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是轻轻颔首:“好。” 二人行至长风阁外,暮色渐渐笼罩庭院。一个年轻弟子垂首立在廊下,见到关玄度走近,双手奉上一个食盒,声音带着几分紧张:“望、望舒君,宗主命弟子送来的。” 待关玄度接过食盒,那弟子连头都不敢抬,匆匆行了一礼便快步离去。 谢亭曈望着那弟子仓皇的背影,调侃道:“这就是我们望舒君的威名啊,看把人家吓得头都不敢抬起来。” 关玄度淡淡瞥了他一眼,提着食盒径直往谢亭曈房中走去。谢亭曈快步跟上,好奇地凑近:“里面是什么?前几日总是喝白粥,都没什么味道。” 关玄度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盒盖。里面摆放着几样精致的小菜,还冒着温热的白气。 “不错不错,”谢亭曈看着盒中菜式,与关玄度一同布菜,“至少现在有油盐了。” “你刚醒,饮食要循序渐进。”关玄度取出其中一只玉碗,“先把药喝了。” 谢亭曈把药喝完,二人皆落座。关玄度虽已辟谷,也还是陪着谢亭曈用膳。 膳毕,关玄度示意谢亭曈伸出手腕:“该温养神魂了。” 谢亭曈夸张道:“不是吧师兄,这才刚吃完饭呢,不让人消消食?” “你想如何消食?”关玄度淡淡抬眼,“出去散步,还是与我切磋?今日在观礼台上拘了一整日,还不够累?” 谢亭曈闻言乖乖伸出手:“那还是算了。” 关玄度轻轻搭上他的手腕,灵力顺着经脉流动。谢亭曈舒服得眯起眼睛,昏昏欲睡,脑袋开始一点一点的。 眼看就要往桌上栽去,关玄度轻轻托住了他的额头。 “困了就去歇息吧。”关玄度轻声道。 谢亭曈迷迷糊糊地应了,本能地在掌心中蹭了蹭,却再没有其他动作。 待他再次醒来,已是第二日。谢亭曈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上,关玄度不知何时离开了。 这种事在以前也会偶尔发生,通常是在谢亭曈与关玄度熬夜复习功课的时候,关玄度叫不醒他就会动手把他搬到床上去。 谢亭曈没多想,他起身舒展筋骨,只觉神清气爽,身体上的沉重感一扫而空。闭目内视,修为才恢复到了筑基期,不知何时才能回到元婴。 “算了,”谢亭曈不再想别的,“既然解禁了,该出门逛逛才是。” 谢亭曈推开房门往外走,他没什么目的地,便只是沿着路闲逛,七弯八拐地不知道绕到哪里去了。 他正想找个人问路,就听到前方传来人声。绕过一处回廊,只见几个身着外门弟子服饰的人正聚在一处隐蔽的角落,团团围住一个瘦弱的身影。谢亭曈心中生疑,隐在廊柱后静观其变。 为首的高个弟子一把夺过中间少年怀中的书,随手翻了几页,语气轻蔑:“云寻,就凭你也配去听讲学?这书该不会是你偷的吧?”说着便将书扔在地上。 “这不是偷的,是师兄给我的。”被唤作云寻的少年低着头,蹲下身想去捡书,却被另一个弟子故意踩住衣袖。 他嗤笑道:“哦?你倒是说说是哪一位师兄,我们认不认识啊?” 云寻沉默不语,那弟子见状继续道:“废物就是废物,连引气入体都费劲,还是老老实实去打杂吧!” 谢亭曈正要上前,却见云寻突然抬头,清亮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怯意:“门规第二十七条,不得无故欺压同门。若被戒律堂知晓……” “呵!还敢拿门规压我们?”高个弟子恼羞成怒,抬手揪住云寻的衣领,作势要打他。 谢亭曈缓步从回廊后走出,呵斥道:“住手。” 那几个弟子见到他,一时有些惊异。谢亭曈只穿着寻常白衣,高个子弟子不清楚他的身份,没敢妄动,试探着问道:“这位公子是……不知有何指教?” 谢亭曈没有理会,径直走到云寻面前将他扶起来,这才随口胡诌道:“新入门的弟子。” 那几个弟子交换了个眼神,高个子弟子嗤笑一声:“不过是个刚到筑基期的……” 他话音未落,突然出手向谢亭曈袭来。谢亭曈修为虽然还未回复,但身法犹在,身形微侧,轻巧的避开了这一击。 对方见一击落空,非但没有停手,反而变本加厉继续追击。谢亭曈被关玄度下了死令不能动灵力,只能闪躲。那弟子见他只守不攻,气焰愈发嚣张,招式也越发狠辣。 此处空间本就狭小,另外几个弟子又有意无意地封住去路,将谢亭曈往角落处逼退。眼看退无可退,谢亭曈把心一横,打算冒险动用灵力,想着回去关玄度罚他什么他都认了。 正欲催动灵力,腕间红绳突然泛起微光。其中暗藏的禁制立刻制住谢亭曈的动作,压住躁动的灵力,同时将周围逼近的弟子尽数震飞出去。 谢亭曈扶着墙喘息,还没回过神来,就感觉到身旁多了一道身影。他侧首望去,正是关玄度。 第5章 约定 关玄度站在谢亭曈身边,脸色冰冷。 谢亭曈下意识唤了一声师兄,关玄度轻轻颔首。他目光微转,淡淡扫过那些倒在地上的弟子,并未收敛自身威压。那几个原本还想挣扎起身的弟子见到关玄度白发,心中对此人身份有了猜测,僵在原地,脸色煞白,连大气都不敢出。 关玄度的视线落回谢亭曈身上,他抬手抚平了谢亭曈衣襟上的褶皱,低声问道:“可曾受伤?” 谢亭曈摇了摇头。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方才趁乱跑走的云寻气喘吁吁地带着一位弟子赶来:“就在这边!” 被云寻带来的人身着内门弟子服饰,大臂处有一獬豸形的臂钏,是戒律堂之物,显然是戒律堂的执事弟子。 那弟子见着关玄度,狠狠地一惊,正要躬身行礼,就听关玄度道:“这几人欺凌同门,按门规处置。” 关玄度说罢,转向谢亭曈,示意他随自己离开。谢亭曈会意,临走前还不忘冲着云寻眨了眨眼。 两人离开后,戒律堂弟子钟云乐目光扫过地上那几个瑟瑟发抖的弟子,颇感头痛,这些人怎么偏偏就撞在望舒君手里。 “行了,都站起来,别躺在地上装死。”钟云乐冷声斥道,“刚才那股子欺负人的劲儿呢?!” 几个弟子踉踉跄跄地站起身,个个面如土色。钟云乐转向云寻:“我带他们去戒律堂,你也随我走一趟,做个见证。” 云寻连忙点头,目光却望向那两人离去的方向。他犹豫片刻,还是鼓起勇气问道:“钟师兄,方才那位白发前辈难道是?” 钟云乐点头道:“望舒君。” 心中猜测被证实,那几个欺凌云寻的弟子悔得肠子都青了。望舒君向来铁面无私,这次碰上这事,铁定讨不了好了。 云寻心头一跳,又追问道:“那被望舒君带走的那位师兄又是?” 钟云乐摇摇头:“我也不知。” 云寻心中顿时有些忐忑。望舒君那般人物,将一个普通弟子带走不知是何用意,若是因为相助自己而受责罚,该怎么办? 钟云乐像是看出他心中想法,宽慰道:“不必担忧。望舒君向来秉公处事。那位师兄既然能得望舒君亲自过问,想必自有缘由。” 云寻闻言,心中的担忧稍稍减轻。 钟云乐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几个垂头丧气的弟子,声音转冷:“倒是你们,今日之事定会如实上报。欺凌同门本就触犯门规,更何况还在望舒君面前放肆。” 其中一人辩解道:“钟师兄,我们实在不知那位师兄与望舒君……” “还敢狡辩不知?”钟云乐打断他的话,冷哼一声,“难道普通同门就可以随意欺辱?看来你们是把宗门规矩忘得一干二净了。” “走吧。”钟云乐衣袖一拂,率先转身,“今日之事,戒律堂自有公断。” 长风阁内,关玄度亲自确认过谢亭曈没受伤才放心下来,神色稍缓,问道:“发生何事?” 谢亭曈将事情来龙去脉一讲,说到那几个弟子如何欺辱云寻时,眉宇间犹带着几分愠色。 关玄度静静听完:“你倒是热心。” “那弟子资质不错,只是开窍晚了些。”谢亭曈道,“被如此折辱,我实在不忍。” 阁内一时寂静,只余烛火轻微的噼啪声。关玄度沉默良久,开口道:“若红绳未及时护主,你可知今日会发生什么?” 他定定地看着谢亭曈,认真道:“我不想你有任何事。” 谢亭曈乖乖认错:“我知错了,下次肯定先寻师兄帮忙。” 关玄度看着他这副乖巧认错的模样,没做出什么回应。他知道这人只是嘴上答应得快,若之后真遇到事了,他依旧是会挺身而出。 “明日让师妹再来为你诊一次脉。”关玄度道,“虽然未能动用灵力,但禁制是否有影响还未可知。” “还专程让师妹跑这一趟做什么,”谢亭曈试图商量,“她主持医堂忙得很,我自己过去就行了。” 关玄度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谢亭曈立刻闭嘴不说了。 “就在这里等着。”关玄度道,“师妹不轻易接诊,你又不愿公开身份。若过去被其他弟子看见,可想好如何解释了?” 他难得开了个玩笑:“莫非要说,你是望舒君亲自带回山的,要小心照料的人?” 谢亭曈挑眉道:“难道不行?” 关玄度神色淡然:“我倒是无所谓,只是怕你不愿。” “我能有什么不愿意的?”谢亭曈笑盈盈地凑近,“师兄又不是不知道,我向来无所谓这些。” “既然如此,”关玄度看着他凑近的眉眼,“若是被弟子们围着追问来历,可别嫌麻烦。” 谢亭曈立即摆手:“那还是算了。” 关玄度眼底掠过一丝笑意:“那明日便好好待在阁中。” 谢亭曈眨了眨眼:“我之后还能出门玩儿吗?” “看明日诊断如何。”关玄度顿了顿,松口道,“若是无碍,陪你下山一趟也未尝不可。” “真的?”谢亭曈已经开始畅想起来,“我要去城南那家馄饨铺,他家的虾仁馄饨最……” 话音未落,他忽然想起什么,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几分怅然:“四百年过去了,也不知那铺子还在不在。” 他追忆着:“师兄还记得吗?以前我们找借口下山出去玩时,总要去那家吃馄饨。那家的老板知道我们身份后,总叫我们小仙君。” 关玄度沉默片刻,轻声道:“嗯。你沉睡之后,我去过那家铺子。老板还问起,你怎么没一同来。” 谢亭曈声音也跟着放轻:“你怎么说的?” “那时候城中已经有传言说你遇袭身亡,他是向我求证。”关玄度垂下眼帘,“我说你是出了远门,只是归期不定。” “那老板可还说了什么?” “他说会一直留着我们常坐的那个位置,等你回来给你接风洗尘。只是你……后来老板寿满天年,他女儿远嫁离开了扬宁城,铺子转手给了他人。” 两人一时沉默。半晌,关玄度起身:“你先休息吧,我晚些再过来。” 自上次发现温养神魂后谢亭曈容易入睡,关玄度便决定在谢亭曈睡前过来。今晚照例温养一遍神魂后,谢亭曈也如关玄度所料睡着了。 关玄度在榻边静静地看了他片刻,伸手替他掖好被角,这才悄然离去。 翌日清晨,谢亭曈在鸟鸣声中醒来。 他推开房门,见院子中关玄度正在习剑,衣上苍松随剑而动。见谢亭曈出来,关玄度剑势渐缓。 “师兄怎么不继续了?”谢亭曈倚在门边笑问。 关玄度收剑入鞘,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今日气色不错。” “我来与师兄切磋一番。”谢亭曈兴致勃勃,正待下场时却突然顿住,“我的那把剑呢?” 谢亭曈那把剑名为不敢言,是时修竹所铸,从入山门时便跟在谢亭曈身边。 “在问剑阁中。”关玄度道,“当年事中剑断,师尊重铸过。待你修为恢复,便带你去取。” 谢亭曈闻言笑了:“那我现在想用剑怎么办?” 关玄度把手中剑递给他:“先用裁雪。” 裁雪是关玄度的佩剑,时修竹曾说,铸剑所用的材料与不敢言系出同源。 年少时谢亭曈没少借用过,是以他没什么负担地接过:“那师兄用什么?” 关玄度淡淡道:“我不用。” 谢亭曈微微一怔,随即眉眼弯弯的:“师兄要亲自指点我?” “你如今修为未复,身体滞涩。”关玄度微微颔首,走到他身后,“从最基础的开始,重新熟悉剑招。” 关玄度手掌轻轻覆上谢亭曈执剑的手,另一只手扶住他的肘部。谢亭曈只觉关玄度声音近在耳畔:“手腕放松。” 谢亭曈顺着他的引导缓缓出剑。关玄度调整着他的姿势,霜白的发丝偶尔拂过他的脸颊。 谢亭曈心思却不知道飘到哪处去了,只觉得师兄离得太近,连温热的呼吸都若有似无地拂过他颈侧。他只觉得耳根发烫,连执剑的手都微微发颤。 关玄度似是发现了他在走神,提醒道:“凝心静神。” 他扶在谢亭曈肘间的手稍稍收紧,将人往自己的方向带了带。谢亭曈惊得剑尖都险些偏离。 恰在这时,两人听见一声轻笑。谢亭曈猛地回神,转头就见池鹤月提着药箱站在不远处,不知是何时到的。 池鹤月眼中闪着促狭的光:“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扰了两位师兄练剑的兴致了?” 关玄度立即松开手,退开半步。谢亭曈仿佛终于得以喘息,耳尖却红得愈发明显。 池鹤月打量着二人,眼带揶揄。关玄度轻咳一声:“既然来了,就给他诊脉。” “遵命——”池鹤月拖长了语调,从药箱中取出脉枕放在石桌上,“四师兄,来吧。” 谢亭曈乖乖伸手,池鹤月指尖搭在他腕上,灵力缓缓探入。谢亭曈心里忐忑,生怕她给出什么诊断又让他静养。 片刻后,池鹤月忽然长长叹了口气,谢亭曈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关玄度站在一旁,眉头微蹙:“有问题?” 池鹤月利落地收起脉枕:“他好得很,一点事都没有!神魂比先前稳固,修为用不了多久也能恢复了。三师兄,我看你这是关心则乱!” “这么说……”谢亭曈闻言,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看向关玄度,“师兄,我还是能出门的吧?你说要带我下山可还算数?” 关玄度微微颔首。谢亭曈立刻追问道:“那什么时候去?” 一旁的池鹤月闻言道:“过几日扬宁城中有集会,周边几城的商旅也会过来,不如那时候去。” 谢亭曈眼中期待更盛,关玄度见状轻轻点头。 谢亭曈立刻道:“那说定了!” 第6章 往事 离下山还有好几日,谢亭曈依旧每日在山中闲逛。 他还记得那日名叫云寻的少年,特意托沈梦书代为打听。不多时沈梦书就告诉他:云寻如今住在弟子居东厢,一切安好,自那日之后便无人再寻他麻烦。 得了确切消息,谢亭曈便动了亲自去看看的念头。 与长风阁的清幽不同,弟子居一带人来人往,沿途能见到不少年轻弟子。谢亭曈不愿引人注目,借着林木遮掩悄然前行。 好在弟子居占地虽广,但各处都设有清晰的路牌,也许是考虑到新弟子也有迷路的可能。谢亭曈跟着指引很快找到了东厢。 他远远地就看见了云寻。那少年独自坐在院角的石阶上,膝上摊着书,正看得入神。 谢亭曈起了玩心,他悄无声息地绕到少年身后,突然伸手轻轻拍了下云寻的肩膀。 云寻被惊得浑身一颤,慌忙回头。待看清是谢亭曈时,瞬间惊喜道:“师兄!” 谢亭曈顺势在他身旁坐下:“吓到你了?” “没、没有。”云寻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师兄。” “正好路过,就来看看你。”谢亭曈道,“自那之后如何了?” “那几人都按照门规逐出山了。”云寻说起这事时,脸上带着几分腼腆的欣喜,“戒律堂的一位师姐说我资质尚可,当杂役实在埋没,便将我记作外门弟子。如今正跟着新入门的弟子们一同修习。” 谢亭曈赞许地点头:“这是好事。” “师兄你呢?”云寻眼带关切,“你那日之后如何了?我不知师兄名讳,四处打听也寻不到消息。望舒君有没有为难你?” 谢亭曈心说能打听到才怪了,面上却故作不解:“望舒君为何要为难我?” 云寻犹豫片刻,压低声音道:“大家都传言望舒君刻薄寡恩,冷血无情。我有些担心你。” 谢亭曈挑眉:“哪里来的传言?望舒君不是鲜少在山中走动吗?” “师兄不知道凌云派之事?”云寻自顾自为他找到了理由,“这也难怪,都是陈年旧事了。师兄刚入山门,不知道也正常,我也是听别的师兄讲的。” 云寻环顾四周,确认无人,这才继续道:“大概是九十年前吧,那时候望舒君尚在合体期,虽已威名在外,但还未封尊号。某一日他突然孤身一人提剑杀上凌云派,将其满门诛灭。此事震动修真界,各派联名声讨,说望舒君噬杀无故,行事太过狠绝,逼点苍山将人交出处置。” “望舒君对此事毫无解释,但凡上山企图拿人的,无一例外都丧命在他剑下。直到后来宗主亲自出面,揭发凌云派暗中以邪术残害凡人用以修炼,衍天门查证属实,加上望舒君之前来一个杀一个的架势,没人想跟他为敌,这事才渐渐平息。但因此一事,大家都觉得望舒君有些……无情。” 谢亭曈听着云寻的话,心中疑虑更深。关玄度素来面冷心热,行事最是恪守规矩,若凌云派当真罪证确凿,师兄应该是收集证据交由衍天门裁夺,怎会做出灭门这般决绝之事? 除非这其中还另有缘由。 “望舒君他,”谢亭曈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他不是这样的人,他并非无情。” 云寻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愣了一下才道:“宗主既然出面作证,那凌云派定然是罪有应得。只是望舒君的手段那般决绝,总归是让人有些心生畏惧。” 谢亭曈将凌云派一事记下,打定主意之后要好好“盘问”关玄度,接着转而询问起其他事情来。几个同门都对关玄度的事情三缄其口,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个知无不言的,自然要趁机多打听些。 谢亭曈问道:“望舒君还有别的传闻吗?” 云寻也不疑有他。说是望舒君无情,但是修真界本就强者为尊,望舒君已是当世大能,慕名者众多,谢亭曈想了解望舒君也无可厚非。 “我想想,”云寻沉吟片刻,忽然道,“对了,传闻望舒君心中有个白月光。” “白月光?!”谢亭曈惊得险些破了音,“是我想的那个意思?!” 这几日他与师兄都算得上形影不离了,他也没见着有什么疑似白月光的人出现啊! “师兄你也知道望舒君鲜少在山中走动,”云寻继续道,“但他每日都会去后山寒穴,有时候一待就是整日。” 谢亭曈顿时不说话了,他似乎已猜到这个传闻中的白月光是谁了。 云寻压低声音:“据说那寒穴中冰封着一个人,望舒君是在等那人醒来呢。” 哈哈,谢亭曈,原来你自己就这个“白月光”啊! 云寻有些感慨:“我听说有一次望舒君外出御敌受了重伤,回来后也是雷打不动地过去了。真是放在心尖上啊。” 云寻见他神色不对,关切地问道:“师兄?你没事吧?” 谢亭曈猛地回神,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没事。只是没想到望舒君这般长情。” 他想起池鹤月的欲言又止,想起她说过师兄等了他很久,但他没想到竟然至此。 这一刻,他忽然很想立刻见到关玄度。 有些话,他要亲自去问那个人。 于是他对云寻说:“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歇息吧。” 云寻立刻应下,只是等谢亭曈走远了,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次又忘了问这位好心师兄的名讳。 谢亭曈几乎是以最快速度回到了长风阁。他径直冲到关玄度的房门前,叩门数下却无人应答。正准备去寻大师姐问问师兄行踪,刚一转身,便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那一刻谢亭曈心中感情翻涌,他什么也顾不上了。他几步奔上前,在关玄度略带讶然的目光中,一头撞进那熟悉的怀抱里,用力抱住了师兄。 关玄度被他撞得微微一晃,下意识地抬手将人揽住。待反应过来,身体却僵硬起来,手臂虚虚地环在谢亭曈背后,不敢用力,也不想放下。 关玄度轻声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谢亭曈将脸埋在他肩头,感受着对方说话时胸腔的震动,刚才想好的要“盘问”的话,一时间都忘记了。 关玄度没有再追问,沉默地任由他抱着。虚扶在谢亭曈背后的手轻轻落下,克制的回拥了对方。 良久,谢亭曈心绪平复下来。只是理智一回笼,他就想起刚才自己不管不顾的举动,热度“腾”地一下爬上了耳根,惹得他更加不愿意抬头了。 关玄度察觉到他情绪稳定了些,怀抱稍稍松了些许,低头看他,声音放得比平时更缓:“发生什么事了?跟我说说?” 谢亭曈张了张嘴,那些疑问几乎要脱口而出。 但他随即咽了回去。 他太了解关玄度了。这人若不想说,就是撬开他的嘴也得不到半个字。 谢亭曈心中已有决断,既然问不出,那他就自己查。 他就着这个近乎依偎的姿势,带着点抱怨的口吻说道:“没什么,就是今日在山中闲逛,听了一些关于望舒君的‘传奇轶事’,心里有点感慨。” 他刻意含糊其辞,仿佛真的只是听了几句闲话。 关玄度闻言,心中有几分猜测,但他并未深究:“荒谬之言,不必尽信。” “知道啦。”谢亭曈深呼吸几次,逼退脸上热意,从关玄度怀抱中退出。再抬起头时,已然恢复往日笑盈盈的模样,“师兄还是想想过几天下山要带我玩儿什么吧。” 他语气轻快道:“以前都是我带着师兄玩儿。现在四百年过去,论对城中熟悉程度我远不及师兄,这次可得轮到师兄当一回东道主了。” 关玄度看着他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应道:“好。” 论游山玩水,点苍山当属二师兄游山水是行家。这位师兄年轻时便云游四方,几年才回山一次。当年师尊时修竹飞升后,大师姐兰濯执掌点苍山,宗门日益壮大,事务繁杂,还是兰濯多次传讯,他才肯回山辅佐。也正因如此,兰濯收沈梦书为徒时他是最开心的一个。他日日期盼着这位师侄能尽早接替他手中事务,好放他下山继续逍遥。 所以当夜关玄度便去寻了游山水。 游山水正对月独酌,时不时还吟诗作对,颇有几分雅兴。见到关玄度出现在院中,他惊得险些摔了酒壶,这位三师弟可是几百年都难得主动寻他一次。 “老三?稀客啊!”游山水笑道,“何事劳你大驾光临?” 关玄度沉吟片刻,似乎在斟酌如何开口,最终还是直截了当地问道:“如今扬宁城内,何处适合游玩?” 游山水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意味深长地看着关玄度。 “是带小四出去玩?”虽然是疑问,但游山水心中已是笃定。关玄度过去几百年深居简出,如今谢亭曈一醒来,他不仅要下山,还专程来询问游玩之事,除了为谢亭曈,还能有谁?看来小师妹之前的说法还真不是空穴来风! 关玄度简单应是。 游山水故意追问:“就只是普通地出去玩?” “不然?”关玄度语气平淡。 游山水哼笑两声,没有点破。他知道关玄度不喜旁人插手他和谢亭曈之间的事。这四百年间所有与谢亭曈相关的事宜,关玄度全都亲力亲为,从不假手于人。所以此时他也不打算贸然助推,还是那句话,年轻人们的事由得他们自己去折腾。 于是他随口报了几个扬宁城附近有趣的去处,末了又补充道:“说来说去,地方就那么些,有意思没意思,终究看跟谁一起。小四他自己就是个会玩的性子,我估计你计划是一回事,真去了又是另一回事,少不得听他安排了。” 他仰头饮尽杯中残酒:“依我看啊,你把银钱带够就行了。” 关玄度静默听着,微微颔首:“有劳。” 游山水看他离开,轻笑着摇了摇头,又给自己斟满一杯。 第7章 下山 游山水说得没错。 关玄度是计划了许多,但一下山就由不得他想了。 为了不引人注意,两人皆作了乔装。谢亭曈身着云纹锦袍,玉冠束发,一副世家公子打扮。关玄度则是一袭简单的深色衣裳,用法术遮掩成的墨发用发带竖着,刻意敛去周身气度,扮作与他同行的兄长。 扬宁城中正值集会,摊位众多,人流如织。往来行人摩肩接踵,关玄度始终保持着落后半步的身位护着谢亭曈。 二人循着记忆,先是去了那家谢亭曈心心念念的馄饨铺。时过境迁,记忆中熟悉的铺面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三层高的茶楼,朱漆雕栏,气派非凡。 “这……”谢亭曈望着眼前全然陌生的景致,一时语塞。 谢亭曈还在感慨,门口迎客的伙计已经热情地迎上前来:“二位客官里边请——” 谢亭曈没拒绝,跟着伙计上了楼。以前扬宁城中的茶楼最爱讲他和师兄“点苍日月”的名头,说得天花乱坠,听得他面红耳赤,他听过一次便再也不肯来了。四百年过去,也不知如今的说书先生又编排出什么新花样。 进了雅间,伙计递过来一张食单。谢亭曈扫过一遍,不由咂舌,这上边的价格也忒贵了些!以前他与师兄的例银不算少,但花在这上面也太冤大头了些,换做那时候他马上就得拉着关玄度出门了。 “随意。”关玄度似是看出他的迟疑,淡淡道,“无须忧心银钱。” 谢亭曈放下心来,随意点了茶和点心。等伙计将茶点尽数端上,便听楼下惊堂木重重一响,说书先生洪亮的声音传来:“今日便与诸位分说,抱元宗!” “这抱元宗立世千载,底蕴深厚,位列三宗,出过不少名动天下的仙君尊者,也是不少人心向往之的修仙圣地。可惜啊可惜,”说书人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唏嘘,“近百年却是青黄不接,日显衰颓。门人弟子没少招揽,能独当一面的却寥寥无几。即便偶有天资出众者,也多是昙花一现,卡在某一境界便再难寸进,久而久之,便也销声匿迹了。” 谢亭曈闻言,不由低声问身旁的人:“抱元宗的首席不是陈任词吗?他后来如何了?” 关玄度语气平静:“他于两百年前陨落。抱元宗对外宣称,他在外历练时遭遇邪魔,为护佑凡人身亡。” 谢亭曈沉默片刻后轻声道:“我以前机缘巧合见过他一面,印象里是个颇为正直的人。这样的事,确实像是他能做出来的。” 关玄度不置可否。 说书人仍在滔滔不绝:“上一届仙门大比时,抱元宗便已显颓势,险些败落。全凭门下弟子不惜燃烧寿数强行提升修为,才保住宗门不至于跌出三宗之列。眼见下一届大比在即,抱元宗前景黯淡,谁都以为这回他们是撑不住了,谁知——” 惊堂木再响,说书人语调陡然拔高:“竟横空出世一位桑宛白!” “此女身世可谓凄苦。”说书人声音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同情,“她本非修士之后,父母皆是依附凌云派庇护的凡人,老实本分。奈何凌云派罔顾人伦,暗中以邪术残害凡人血肉来修炼,直到望舒君以雷霆手段肃清邪道,此事才得以见天日。桑宛白那父母便是此事的受害者。” 堂下听众闻言,皆不免叹息。 说书人见气氛到位,继续道:“当任抱元宗宗主宁易之协助处理此事,见她伶仃无依,着实可怜,便动了恻隐之心,将其带回宗内抚养。起初只当是给口饭吃,没成想这桑宛白天赋卓绝,修行神速,远超同辈!” “更难得的是她心性坚毅,日夜苦修不辍。现今修为已至元婴,实乃百年难遇的奇才!如今她已是宁宗主的亲传弟子,抱元宗的首席!过段时日的仙门大比,便要由她代表抱元宗出席。” 说书人喝了口茶水,继续道:“说到这仙门大比,便不得不讲一讲这些参与大会的宗门了,这次可谓是人才辈出,比如这无极坞的宣蘅……” 后面的话,谢亭曈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仙门大比! 这是修真界盛事,每十年一度,由仙道刑司衍天门和代表人皇意志的昭明府共同主持。大会选址定安城,是受人皇管辖的中立地带。到时候各路英才在此切磋比斗,既有宗门子弟凭实力为宗门挣得资源与威名,也有散修盼着借名次敲开大宗的门。这是整个修真界最能证明自己的场合。 不算那沉睡的四百年,谢亭曈如今不过二十有四。上一届大比时他年纪尚小,还不足以登台。好不容易等到有资格了,偏偏又遭遇不测,一睡就是四百年。 眼前恰好就有机会,他怎么甘心错过? 但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谢亭曈按了下去。他是很想去仙门大比的,但是他知道关玄度不会轻易松口。这事急不得,得回去好好计划一番。 喝完这盏茶,谢亭曈放下茶杯,站起身:“师兄,茶喝得差不多了,咱们去别的地方看看?” 关玄度微微颔首:“走吧。” 谢亭曈索性把仙门大门的事抛在脑后,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场。关玄度也纵容着他,由着他拉自己在人潮中穿梭。 关玄度的目光始终落在谢亭曈身上。四百年,他早已习惯了寒穴中的死寂。看着谢亭曈如今这般鲜活灵动的模样,叫他如何能移得开眼? 直到暮色四合,华灯初上,谢亭曈才后知后觉地停下脚步,整个人几乎挂在了关玄度身上:“不行了不行了,逛得腿都软了。” 关玄度手臂半环着他:“那就回去。” 谢亭曈抬眼望他,满城灯火映得他眼睛亮晶晶的。他笑盈盈地耍赖:“师兄背我回去,好不好?” 关玄度垂眸看着他微红的脸颊,沉默片刻,竟真的转过身,在他面前微微俯身:“上来。” 谢亭曈倒愣了,他没想到关玄度真的会同意。从前在山上时,他也这样耍赖撒娇,关玄度那时候都是冷着脸把他推开,说他不成体统。 谢亭曈向来嘴上说得厉害,此刻见关玄度真同意了,反倒踌躇起来。 关玄度侧首看他:“怎么了?” 有亲近的机会为什么要放过?谢亭曈定了定心神,放轻了动作趴上那方宽阔的背脊。关玄度稳稳将他托起,步伐从容地往前走。 谢亭曈环着关玄度,将发烫的脸颊埋进师兄颈间,声音闷闷的:“你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 谢亭曈等了半晌,没等到回答,只觉得贴着的身躯温热坚实,连呼吸的起伏都依旧平稳。他不甘心地向前凑了凑,想看看关玄度是不是又冷着脸。 就在这一瞬,谢亭曈感觉到自己整个人被轻轻往上托了托。动作间,耳边忽然掠过一缕极轻的气流,带着胸腔细微的震动。 谢亭曈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是师兄在笑吗? 谢亭曈想抬头去看,那声息却已化在风里。 他不确定那是不是错觉。他见过关玄度千百种模样,平静的、冷厉的、专注的,却极少见他笑。 可不管是不是,谢亭曈都没再追问了。他悄悄收紧了环住关玄度脖颈的手,头慢慢垂下来,枕回关玄度的肩膀上。 关玄度的步伐很稳。谢亭曈闭上眼睛,听着关玄度平稳的脚步声,听着夜风拂过枝桠晃动的轻响,连呼吸都跟着慢了下来,渐渐地睡着了。 再睁眼时,已是第二日了。 谢亭曈在自己的床榻上醒来,脑中把昨日种种过了一遍,茶楼、街市、仙门大比,最后定格在月光下师兄的白发上。 他猛地坐起身捂住脸,只是热意仍控制不住地往耳根蔓延。谢亭曈觉得自己昨日定是被什么被迷了心窍,才会那般行为。可一想到师兄,心里又泛起难以抑制的悸动。 在榻上辗转良久,谢亭曈才勉强平复心绪。 他还没忘记仙门大比一事。沈梦书作为点苍山首席,是肯定会出席的,此外还需有人带队护送。只是不知这重任会落到谁头上。 这个念头一起,便再难按下。他利落地更衣束发,决定先去找大师姐兰濯探探口风。 谁知刚推开房门,与同样从屋内出来的关玄度撞个正着。 关玄度目光落在他脸上,问道:“昨夜睡得如何?” 不提还好,一提这事谢亭曈又想到自己昨夜在关玄度背上睡着的事情,他耳根又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他强作镇定道:“挺好的,连梦都没做一个。” 关玄度没多说什么,转而问道:“这是要去何处?” “正要去寻大师姐说些事情。”谢亭曈道。 “正好。”关玄度微微颔首,“大师姐寻我去主殿议事,我们一起过去。” 不会那么巧吧?谢亭曈试探着问道:“是什么事?我能听吗?” 关玄度摇摇头:“我也不知。先过去吧。” 说罢,他向前几步,自然而然地牵住谢亭曈的手。 谢亭曈霎时宕机了。 掌心传来的温度让他耳根又开始发烫。谢亭曈心里有鬼,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关玄度稳稳握住。 “走吧。”关玄度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我带你过去。” 谢亭曈只得低着头,跟着师兄向前一步。却见周围景物忽然模糊了一瞬,快速向后飞逝,待他回神时,主殿的朱门已在眼前。 原来是缩地成寸的法术。 关玄度适时松开了手,掌心令人心慌的温热骤然离去,只余下若有似无的触感。谢亭曈无意识地蜷了蜷手指,心底生出几分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贪恋。 谢亭曈深呼吸几次,警告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再抬头时已经恢复了往常的模样,随着关玄度一同迈入了主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