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狗大人想和我结婚》 第1章 第一只天狗 当生命中的重大改变到来时,人多半是有些预感的。 是了,就是这个时候了。会有这样模糊又清晰的意识。 对我来说,这个时刻就是现在。 强烈的敏锐在被家人评价为愚蠢的我身上铺开,一颗被泪水泡得浑浑噩噩的脑子前所未有的灵光,她庄重而兴奋地告诉我:机会就在眼前,触手可得。 遵从内心高涨的渴望,我用了平生最高最亮的声音,大声叫住正前方那名穿着狩衣,身形高挑瘦削的男子: “持红扇子的先生!请留步!” “哦呀?”男人起身的动作一顿,接着堪称顺从地转过身来,意味不明的微笑挂在他脸上,像一张牢固的面具: “突然叫住我,是有什么事吗?这位美丽的小姐。” 美丽的小姐,这话差点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啊啊,若是从前,我自然可以大方地接下这句赞誉,甚至还有心情调侃两句,只是美丽这种程度而已吗。 可是现在的我……现在这个脸上左一道、右一道的抹着煤灰、披着破烂麻布和服、足袋裹满灰尘、草履还掉了半只的我,真的还能被称之为美丽吗? 连发掘心灵美的机会都不会有,人们看到这样的我,多半会轻啐一声“臭乞丐”,再掩着鼻子匆匆逃离吧。 “抱歉做了这么唐突的事,”我抿了抿嘴,下唇干裂的死皮刺得我发痛,我正需要疼痛使自己冷静,“呼唤您不为别的,我想与您做笔交易。” “交易……?”男人颇感惊奇地咀嚼着这两个字,同鸢鸟羽毛一般颜色的眼睛泛出兴味的光彩: “有意思,不知道多少年没听过这话了。” “可是,”他话锋一转,语气由笑意盈盈变为森然冷酷,如同洞穴之中的水潭,“和我做交易可是很贵的,您付的起代价吗?” “从前请我喝酒的商人向我抱怨过这么一件事:某位同行问他借了20枚小判周转生意,承诺一年后归还,但一年后他拿着借条去索要欠款,那名同行却扭扭捏捏地说,真是万分抱歉,生意亏损,我实在还不起这么多钱了。” “您说,如果您是那名商人,您怎么能不勃然大怒呢?” 我不答他的问题,只沉静地列举我的优点:“虽然跟您比起来不够看,但我的脑子在人类之中也算灵光,从小接受着优良的教育,能识字,精通算术,会十八种乐器,书道与香道也颇为擅长,裁缝技艺更是出类拔萃。” 这话中有几成水分,我自己心里清楚,除了识字与算术属实,其余的皆是狂妄的自夸。我不是个乖顺的孩子,种种时下女子该精通的技艺,我是七窍通了六窍,换言之即一窍不通。 但事已至此,也顾不得这许多了。那么多技艺,总不能一门都无法打动眼前的天狗。 是的,天狗,甫一照面,我就明白了此人的身份:虽然隐去了翅膀,但那复古的狩衣与标志性的团扇,都彰显着他的不寻常。 他所处的位置进一步肯定了我的猜测,很难有像他一般高大的人类能够如此轻盈,仿佛没有重量似的立在桥边的栏杆上。 而且,最重要的是,水中没有他的影子。 “嗯——”天狗用扇子抵住下巴,看似苦恼地思索起来,我想他一定在衡量我的价值,考虑如何应对我的交易请求。 打断是不好的行为,但我的条件实在不能让他细想——如果这只天狗是白狼天狗、鸦天狗那样单纯些的类型倒还好,若是以预言和法术闻名的大天狗,那可就完了,他们脑子比武夫活泛一些,很容易就能看穿我的谎言。 为了让他更快地下决心,我决定下一剂猛药:“我可以立誓!无论您索要什么代价,我都会用这双手为您奉上!” “啊,”天狗像得到了期盼已久的糖果的孩子,眼睛瞬间变得比夜空中所有星辰都亮,他十分愉快地合掌,微笑着说: “总算是……嘛,那么,交易就成立咯!代价我会在事成之后来收取的~” “等,等下,我还没说要你、您做什么……” 做什么啊?这,这只天狗是哪里出了问题吗?开始明明很正常,现在怎么开始自说自话起来……不会是,不会是专门诱拐人类的邪天狗吧……! “呵呵呵,”天狗仍在笑,“这幅表情,诶呀,真是像受惊的鹿一样可爱,忍不住想……哦,现在还不行呢。” 说话间,天狗已经靠得离我越来越近,那对隐匿起来的翅膀,也缓缓张开,像乌云一样遮蔽了我眼前的月光。 “别紧张呐,小姐,我可是正经的山主,与邪天狗什么的完全不沾边。” 他的呼吸轻轻绕到我脸上,羽毛一样带来微小的痒意, 然后是一个羽毛一般轻盈柔软的……吻,刚好在额头正中央,宛如一枚无形的印戳。 “利息我就先收下啦,等到交易结束的时候,我会来取走全部代价的。” 他的指尖意有所指地在我胸口处虚点了一下。 ……母亲啊,我好像,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袭来! 是连载期间摸的短篇,体量不会很大,十章应该就能完结了(真的吗) 不要再写成长篇了啊(少女的祈祷jpg)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只天狗 第2章 第二只天狗 我母亲的嫁妆里有一套用金粉绘着《源氏物语》的贝壳,在我尚且幼小不知事的年纪,她经常抱着我,同我玩贝合游戏。 在贝壳转动的轱辘轱辘声中,我由母亲教导,接受了女子应该接受的教育,也接受了一些女子不该接受的教育。 也许我天生与和歌、书法、花道、茶道这些女子必须修习的风雅艺术不和,数年间学习都无寸进。 但在算术与读写一道,我则颇有心得,母亲也说,我是她见过最精通这两门技术的女性。 但这并不是女子的美德。母亲忧愁地叹气,手中桧扇轻轻敲打我的脑袋,宛如师长用戒尺拍打不听话学生的掌心: 聪慧是男人的美德啊,智慧能让他们在仕途上走得更远,但女人要这些做什么?女子的生存之道是依附男子,既然是菟丝子,柔弱可怜便足够,太聪明的女人,不,仅仅是比夫君更聪明的女人,都会让男人扫兴的。 我明白她的未尽之言,比起告诫我,她更像在自嘲。 ——我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因比夫君更聪明,而遭到冷落的女人。 寂寥无人的庭院中,椿花开了又落,四时景物变化无穷,但我们的生活却静如一滩死水——父亲从不来看望我们,仆人们的态度维持在尊敬和轻慢之间,又因为公家女子的傲慢,母亲也不愿纡尊降贵与仆人交谈。 所以她交谈的对象只有我。夜深人静之时,苦涩翻涌,她经常抱着我坐在庭院中,不断絮叨着这样的话: 要做紫姬那样有着隐忍美德的女人,千万,千万不能像母亲这样。 知道吗?只有这样才能幸福啊,只有这样,你才能过得比母亲好啊。 如果我因为困倦不回答她的话,她会挂着那种温柔又空洞的笑容,一遍一遍重复,直到我彻底清醒,乖顺地回答“我会的”,这对两个人精力的无意义消耗才算结束。 可是母亲,尽管你反复地在我耳边念着紫姬,我却更愿意做六条御息所。 不过我不想咒杀无辜的葵之上,我只想杀死那个男人,那个要将我娶做小妾的男人。 可惜的是,我并没有化身怪异的天赋。我只能悄悄跑出来,找真正的怪异来替我实现心愿了。 ……但那个代价总是让我感觉到不妙。到底要付出什么呢? 若是这身血肉,想要就拿去吧,脱离那个男人之后要做什么,我并没有想好,既然如此,献身于妖物也无所谓。 我这么想着,快步跑向宅邸方向,穿过数道遮蔽视线的树丛,借着月光找到了我离开时走的墙洞。 我从那洞中悄悄爬回自己的院落,幸运的是,宅邸中所有人都睡得很沉,虽然途中不慎撞响了廊下风铃,也无人前来查看。 也许是母亲的庇佑。终归是与我血脉相连的亲人,即便不认同我的决定,她的在天之灵也对我施下了援手。 “醒醒了,阿橘,”我轻声唤醒睡在我寝床上的侍女,把麻衣脱下,换回我自己的绸衣,“多谢你帮我,去我的首饰盒里挑一件首饰吧。” 睡得迷迷糊糊的女孩瞬间清醒过来,向我道了声谢后,便喜滋滋地往我的梳妆台去了。 阿橘离开后,周围安静得吓人。令人想要干呕的焦虑自胸口蔓延,我无法控制地产生了窒息感: 五日之后就要出嫁了。他会骗我吗?他会食言吗?甚至于,他真的明白我的要求是什么吗?要是做错了怎么办?如果没有杀掉那个男人,反而还暴露了我与妖物纠缠不清的事…… “安心安心,不会的~” 风送进来一道轻盈悦耳的声音,额间被吻过的皮肤微微发烫,随后困意上涌,海啸般席卷我全身,身体的力气瞬间被抽干,无力地软倒在地。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隐约感觉有人扶住了我, 有什么东西硌了我的背一下,似乎是毛绒绒的圆形物体,隔着一层单薄绸衣,存在感十分鲜明。 “忧思过重吗……眼下皮肤都是青黑色呢……” 这细碎的轻语我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因为此时,我半身已经浸入梦中,实在难以分辨真假。 好像没什么人看捏(挠头) 算啦就这样放着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二只天狗 第3章 第三只天狗 自获知出嫁的消息以来,我一连数日都无法安眠,于床铺上辗转反侧几个时辰 ,都毫无睡意。直到天际泛白,庭院中传来清脆鸟鸣的时刻,身体实在无力支撑整夜的忧虑,我才勉强能合眼。 即便是睡下了,也会被恶心的噩梦惊醒。 梦中总有看不清面目的模糊人影围着我,大张着空无一物的嘴,念叨一些不知所谓之事。 含糊的话语掉落在地便化作惨白的树,随着影子们嘴唇的不断开合,树长来越大越长越高,由小臂粗的羸弱树干,长成一人合抱的大树,又长成宽如拱桥的巨木……很快,我眼中只能看见那些白如死人面颊的枝叶。 明明没有风,那些枝叶却好似大笑的人一般颤动着,对我发出冰冷的嘲弄。 枝干上攀缘的藤蔓有着与树身如出一辙的惨白,它们跃跃欲试地伸出细长如蛛腿的触须,攀上我的衣角。 我想它们大概是想将我当做养料吃了。 如果真的被它们抓住,恐怕这副身体,从肌肤到骨肉,都将被溶解吞噬吧。 届时存在于世的,不过是一具披着华服的空壳。 于是我有了在枕下放刀的习惯。 手掌那么长的怀刀,木制刀鞘摸上去有种奇异的温润感,其下掩藏的刀刃却雪亮锋利,指腹轻抚过刀身,顷刻间便有大颗血珠涌出。 是把好刀。适合防身,也适合自决。 但与天狗达成交易之后,我的怀刀再也没在梦中派上用场。 先是感觉到微小的气流,黏在颊侧的发丝被它温柔扬起;随后是狂风,暴怒若猛虎,又激烈如数千道利刃。 神奇的是,它并没有伤到我,那自如切开丛生枝蔓、连根拔起巨木的风,落到我身上,不过是几道轻而柔的气流。 就像天狗落在我额间的那个吻。 那些遮蔽天日的树被拔除后,长长的参道浮现,闪烁着幽暗红光的石灯笼照亮了前路,我得以看清石板尽头的景象。 ——一座朱红色鸟居。 鸟居的两根柱之间,似乎立着一个高大的影子,那人宽大的袖子在烈风中纹丝不动,仿若风的主人。 然后我就醒了。 老实说,醒来后,梦境中的记忆都变得十分稀薄,人影、纠缠不休的树枝、大风、参道……种种事物的影像飞一般掠过,脑海中只有鸟居的红色异常鲜明。 我的心奇异地安定了。 就这样,我抱着莫名其妙的安心,踏上了前往夫家的牛车。 临行前,我把一部分首饰给了侍女阿橘,权当做鉴别礼——她是我除母亲之外唯一的交谈对象,虽然大多数时候我们只是谈论着阳光、雨水、庭院里的花、枝头的鸟鸣……这样琐碎平常的事,感情并不算深厚。 但我也希望她能过得好些。 阿橘抹着泪收下了首饰,哽咽着说:望您一切安好。 我只是露出一个标准的新娘笑容,恬静、温顺、没有灵魂。 隐约听到了低沉的笑声,不像是愉快的笑,倒像是见了令人不悦的东西,因此心生不虞,但仔细听,不过只有风声。 奇怪的是,风,这种稀松平常的事物,此刻竟然给了我一些勇气,我突然握住阿橘的手,凑在她耳边低语: 当然,因为有神明大人在帮助我。 可能是我的错觉,说完那句话后,缭绕在周身的风似乎停了一瞬。 但很快,一切又恢复正常。风卷着几瓣素色沈丁花,慢悠悠地拂过我的头发。那浓郁的甜蜜气息,被风一吹,也变得清新怡人起来,同花瓣一道,轻盈地落在我的发间。 会有好事发生。我莫名生出了这样的预感。 又忘记在正文宣传短篇了(揪头发) 算了算了就这样吧!下次更新再说(喃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三只天狗 第4章 第四只天狗 虽然,不用结婚,对我来说确实是天大的好事。 但这好事呈现的方式未免太过狂野了! ——呼啸的狂风之中,仆从、嫁妆、车队……一切都被推至千米之外。树木近乎卑微地伏身,依然被残忍折断;绘有夫家家纹的华丽旗帜,原本威风凛凛地在半空中招摇,此刻却像破布一样狼狈地挂在树的残枝上;送嫁武士们的甲胄和佩刀叮叮当当地撞在一起,像在与什么无形的敌人厮杀。 所有严谨的秩序都偏离了、混乱了,唯有我乘坐的牛车还待在原地,稳稳地立在风暴中心。 拉车的牛有一种神秘的镇定,仿佛眼前没有怒吼的狂风,只是伴随绵绵细雨而来的、裹着春日花香的熏风。 它慢悠悠地嚼着不知道哪里来的草茎,咀嚼声轻而规律,稍微抚平了我被异向引动的焦躁。 某种直觉袭上我心头,紧握的怀刀慢慢松开——我不太想承认,我竟然因这个猜测而感到放松——我说:“莫非,您是天狗大人的部下?” 牛颇为矜持地点了点头。 它长长地哞了两声,温暖的脑袋不住轻顶我的肩膀,似乎在催促我回到牛车里去。 我几乎是被牛推进车里的,它见我恍惚得不知所以,还贴心地用蹄子给我拉下了帘子。 这时我才想起被我抛之脑后的礼仪,急忙叫住这位牛,结结巴巴地对着它鞠躬道谢:“您留步,那个,感谢您的,不是,我是说,万分感激……” 我的语言完全混乱了,说出来的话十足不成体统,但牛没有计较,反而微微眯眼,露出一个大概可以被看做是笑的表情。 ——我还是第一次在牛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天知道那是怎么做出来的,当然那也可能只是我太过紧张,以至于产生了牛在善意地微笑的错觉。 不过话又说回来,妖怪牛会笑,不也说得过去吗?也许是使用了妖怪的力量模拟出表情……虽然妖力用在这里感觉很奇怪,但那可是妖怪,所作所为都不能以人类的道理来判断……因为妖怪是超脱常理、能做到人力所不能及之事的存在…… 胡思乱想之际,耳边尖锐到仿佛要爆裂开的风声停了,四周又变得像队伍刚出发时一样安静。 一把赤色扇子挑开一点竹帘,我看到了一角银白色的月亮,随后,持扇人手腕微动,凉而轻的风送进来,温柔皎洁到让人心悸的月光毫无保留地流入,照亮了这方阴沉的小小天地。 “嗯哼~感觉还好吗?”天狗心情颇好地与我打招呼,因为离得很近,我可以从他枯叶色的眼睛里望见两个又小又呆的我。 “您觉得呢?”我干巴巴地答。 真是个糟糕的答案,若是旁人听到这种不像样的话,多半会认为是挑衅吧。连我都想质问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啊?脑子真的坏掉了吗? 幸好,天狗不是旁人,他只是笑了笑,微凉的呼吸打在我脸上,激起一点细小的颤栗: “我觉得你很好哦。” 他的手指抚上我的唇角,先在边缘停了停,又沿着唇线上滑,按在唇珠上。 这个过程被他拉得很漫长,像在把玩玉石一样细致。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腹上一点茧子的触感,有点痒,但尚能忍耐。 他的语调带着点孩童似的愉快:“扬起来了呢——是在笑没错吧?” “笑得再开心些嘛,”他的手指离开我的嘴唇,捏面团一样捏了捏我的脸,语气温和得不可思议,“从今天起你就彻底脱离那个牢笼了,说是新生也不为过吧?如果想举办庆祝宴会,我也可以从中辅佐哦。” 现在,我应该配合他,扩大笑容,展现我的感激,把姿态做得美丽又不失礼数。 但长期被压抑着的痛苦困住了我,比起笑,我竟然更想哭。 “哎呀,这是做什么?既然是喜事,就该好好地笑呀。”柔软的温和变为无奈,天狗有些苦恼地屈指,揩去我不知道何时悄然落下的眼泪。 “是,抱歉,但是,”哽咽的道歉之语还没说出口,就被天狗打断了。 “唉,实心眼这一点虽然可爱,但在这种时候就显得有些呆了。你啊,多为自己考虑点吧?想哭就哭,这里没有外人,不需要顾忌什么。” 于是我放心地任眼泪决堤。 对那些晶莹苦涩的水珠,天狗表现出了罕见的困惑,他在指间反复摩挲它们,直到它们蒸发在空气中。 “原来也有这么脆弱的一面吗……?”他隐约说了这样的话。 之所以是隐约,是因为我实在太激动,一连哭了大半个时辰,眼泪流到最后,整个人都没了力气,像个木头一样直直倒进了他怀里。 好失礼,但他应该不会计较。睡倒之前,我莫名产生了这样自大的想法。 其实是存稿捏,手里这样的小短篇挺多的!想好文案了应该会陆续放上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四只天狗 第5章 第五只天狗 再次醒来是在一间没有任何装饰、干净得像荒原一样的房间里。 鼻尖萦绕着陌生的气味,像是拂过竹林的风的味道,并不浓烈,带着植物的清新。 身上盖着的毯子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式:针脚细密牢固;通体漆黑,没有绣上任何表现主人身份或品味的花纹;触感介于柔软与轻微刺痒之间,在灯下泛着丝缎般细腻柔和的光泽。 试探性地抓起来抖一抖,竟然还有细小的沙沙声。 莫非是…… 一个不太尊敬的猜测在心中浮现,还未等它成型,就被轻快的话语所打断: “哎呀,这么快就醒了吗。” 看起来是在询问,语气却十分笃定。我想他说不定早就猜到了我何时会醒来,特意掐着点在此刻来看我。 他下一句话进一步肯定了我的猜测:“果然,你的警惕心很强啊。尽力营造了舒适的环境,但还是没办法让你多休息一会呢。” ……受宠若惊。 太、太不真实了,这是我第一次从母亲和阿橘之外的人,不,生命,身上得到这样温柔的关照。 何等体贴的神明啊,居然会考虑到我这样渺小人类的睡眠问题。 这就是积淀数百年岁月的胸襟吗?简直是圣人了,多么值得尊敬啊。 想到这里,我羞愧地反思了自己的不敬:怎么能妄自揣测身上的毯子是由天狗大人翅膀的落羽制成的呢? 说到底,还是我不够机敏,即使接触了不同的世界,却依然使用人世通行的道理推断妖怪、神明。像天狗大人这样伟大又值得尊敬的存在,怎么可能会像树枝上聒噪的乌鸦一样掉毛? 虽然他们的羽毛确实很像就是了。 “……我说你啊,” 天狗大人露出了奇怪的神色,是在生气吗? 不太像。非要形容的话,很像母亲心血来潮想要逗闯入庭院中的猫,却被猫在锦衣上狠狠踩了几个黑灰色爪印,那样半羞半恼的表情。 “嗒” 扇子轻轻敲在我头上,可能是错觉,天狗大人的笑意里好像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意料之外的是个坏孩子呢。” “……诶?”有点、不详的预感。 天狗大人没有理会我的困惑,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脑袋灵光也有些坏处,抓住一个线头之后就能迅速找到核心。” 他说着,轻轻叹了口气,改用扇柄点了我的额头一下,是让我觉得痛又不会留下印记的力道,“嘛,虽说也没想过遮掩,但是被你这么轻易地发现,我大妖的面子该怎么办呢?” “……啊。” 我完全说不出话来了,唇舌和脑子就像冻住了一样僵硬。 竟然真的会掉毛。这是我最先冒出来的想法。 消化完妖力深厚如天狗也会像普通动物一样掉毛的事实后,我才有余裕思考他话中的深意:什么叫“面子该怎么办”?还能怎么办,不能当做没发现吗? 不得不说,我认为这件事他也有错。 为什么非要说出来呢?我这样一个渺小无力的人类,对他又是那么的尊敬,即使不慎发现了他掉毛的事,也只会默默埋在心底,而不是大肆张扬。 而且他自己也说没打算遮掩了……既然如此,还需要问我“面子该怎么办”吗?担心出问题就该好好处理,开始就不该拿这毯子给我。 啊,搞不好是故意的。我听仆人们说过,上了年纪的人常有变得顽皮的情况,某地严肃持重的大名,年纪大了之后,竟也变成了一个抢孙辈玩具的顽童。 天狗大人的情况或许就是如此。 想到这里,我看他的眼神不知不觉中带上一点敬爱,语调也放得尽量温和轻柔:“任由您处置便是。” ——仆人们也告诉过我,对待老顽童,需要顺着对方的意思行动,切不可逆反,惹他们伤心。 “嗯——?”天狗大人拖长了尾音,半是惊讶半是愉悦,“真的任由我处置吗?” “好好考虑哦,誓言也是契约呀,务必慎重。”他还贴心地给了我改口的时间。 “……唔,”我也意识到这不是个太聪明的决定——帮助我逃婚的代价还尚未付清,现在却是又欠下了一笔。 但是,他毕竟是位山主,受着山神的管辖,不至于像邪魔一样坑害我。 最多就是惩罚我帮他织布酿酒吧。老实说,如果他真让我做这些事,不知道是在惩罚我,还是在惩罚他自己——见了我织出的布,母亲那样好脾气的人,都差点捏断了桧扇;而于酿酒一途,我更是毫无造诣。 于是我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是的,任由您处置。” “啊,那就太好了。”天狗大人高兴地一合掌,“喜欢什么颜色?红还是金?” ……又开始自说自话了吗。 “红。恕我失礼,询问颜色的用意是?” 天狗大人轻轻地笑,“刚夸奖完你聪明,为什么又变得迟钝了呢?故意愚弄我吗?果然是坏孩子啊。” “这么说稍微有些难为情啊,不过我很喜欢你,就破例一次吧。” 他托起我的一缕头发,让那些细长柔软的发丝在手指上绕了一圈又一圈:“我呢,希望你成为我的东西哦。询问喜好的颜色当然是为了制作婚服呀。婚礼就是人类用于确定所属关系的仪式——这一点我可是很清楚的。” “……?您、您、”都在说些什么啊! 我的唇舌和脑子又一次冻僵了——这是在做什么?老顽童的新玩笑吗?我,我对他只有敬重之情啊! 确实想过可以用身体回报他的恩情,但那和现在这种根本不一样!他要吃掉我的血肉我毫无怨言,可要我嫁给他就…… 天狗没有理会我的混乱,只是自顾自地嘀咕:“当初交易的代价我还没收取,现在你又说任我处置……嗯嗯,双重誓言呢,完全不构成诱骗或者欺诈……这下,即使是山神大人亲临,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好了,现在没有问题了吧?”他堪称爽朗地说。 不,倒不如说问题更多了。我麻木地想。 就这样自然地以紫藤的结婚对象自居了(指指点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五只天狗 第6章 第六只天狗 “方便的话,能告诉我,你在做什么吗?” 天狗大人,或者说太宰这么问我。 我已经知道他的真名叫太宰治了,自从那番自我到惊悚的结婚宣言发出后,他就带着春风般温和又舒展的神情告诉了我他的名字。 现在,太宰发问的神情并没有告知我名字时那样柔和,春风已然变作冬日裹着雪粒的凛冽东风,或者悬崖之上的罡风。 “是因为缺少陪伴寂寞了吗?但也不能做这种事呀,”太宰慢慢地靠近,语带诱哄,我猜他大概很擅长和孩子打交道,“爬树是未开化的野猴才会干的事,并不适合作为你消遣时间的娱乐。不如让我带你去看花吧,山谷里新开了一片野樱,那浅粉色的云霞真是漂亮极了。” “不了。”我紧抱着树干,任由树皮屑和半腐烂的落叶染脏我的锦衣,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古怪地沉默了一会,太宰又张口了,这次稍带了些强硬: “下来,请别让我重复第二遍。” 太宰用词依然文雅,但咬字却很重,语气里藏着汹涌的暗流。 许是担心我受惊,慌乱之下啪的一下从数米高的巨木上摔下来、摔断脖颈,害他请柬发出去了却没有新娘完成婚礼,以至于变成妖怪神明中的笑柄,他周身的气势收敛得很好,风浪大都稳稳当当地盛在容器中,只有很小的一部分流泻出来。 但就是这么一点,也足够让我心惊了。 很难说我顺从地下去之后会发生什么,但应该不会是什么愉快的事。 于是我攥紧了袖中半出鞘的怀刀,更加坚决地摇头:“不。” 太宰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所幸他还存有一点大妖怪的傲慢,没有失态到用狂风掀翻我所在的树,像抓一只不听话的猫一样把我抓下来,而是用温柔到让人听了背后发冷的声音,轻而慢地叹气: “我到底是哪里惹你不快了呢?” “断狱也要有个前因后果吧,”他仰头,精准地看向我的眼睛,我一时有些不敢面对他的目光,因为那似乎像含着秋风一样哀怨,“怎么能什么都不问,就这样武断地弃我于不顾呢?” “不是您的问题。”就是你的问题,我悄悄在心里说,面上仍保持着温顺恭敬:“有句古话说,‘萤烛之光,岂敢与皓月争辉’。我不过渺渺萤火,寿命也好,容貌也好,才智也好,都与您相去甚远,实在配不上您。” “嗯,你说得有几分道理。”太宰思考了一会,慢悠悠地点头。 我以为他终于认清了我们之间堪比人与野猴的巨大差距,刚想乘胜追击,劝说他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就轻轻巧巧地抛出一句话,将我堵得哑口无言: “可我不在乎。” “怎么、怎么能不在乎呢,” 我干巴巴地说起自己的坏话: “如您所说,我是个坏孩子——初见您时我就说谎了,花道茶道香道乐器缝纫……这些技能我都只学了个皮毛;虽说我略通识字和算术,但您应该也不需要账役;虽然出身的家族在人间勉强有些头脸,可人世的权与财对您也不过是粪土。左看右看,您娶我都得不到什么好处。” “若是需要血肉的话,您尽数拿去便是,我不会有丝毫怨言。但您说举办婚礼,还把真名这样重要的东西告诉我,我姑且当做您是想与我、与我,” 不行,喉舌又冻住了,无论如何都说不下去后面的话。 好恐怖,一想到他竟然生出了与我长久相伴的念头,一阵难言的恐慌便极速漫上,几乎要将我淹没。 ——这份不知从何而来,又无比深厚的感情,真是我能得到的东西?该不会是误食毒菌后的死前幻想吧? “与你什么呢?不是想到了吗?继续说嘛。”太宰饶有兴致地盯着我,视线锐利得要刺穿我高高竖起的心墙,“方才不是十分能言善辩吗?言辞有条理极了,我都差点被你说动了呢。” 真说动了倒是从树下离开啊……昨夜下过雨,树干还湿漉漉的,残留的雨丝透过外衣缓缓浸入内层寝衣,冻得我打了个哆嗦。 我忍不住再次怀疑他是不是在捉弄我了。 “您懂我的意思。”实在难以启齿,我只能含糊带过,“言归正传,我实在不是良配。因此除了婚礼,您想要什么我都……” “不,”太宰强硬地打断了我,不容置疑道:“我只要你。” “只有这个不行。” “只有这个是我想要的。” “可这个真的不行。” “可这个真的是我想要的。” “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我不是良配!” “很好,”他的话语掷地有声:“我也不是良配!” “……您怎么不是良配了?” 太宰振振有辞:“同僚评价我性情恶劣、品行低下、为妖毫无责任心,简直不堪为山主。” 看得出一点苗头,可人间大多数男子比他更差劲,相比之下这也不算缺点了,“然后呢?” 太宰:“如你所见,我的口袋比和尚的脑袋还干净,屋子里也没什么华贵装饰——对人类来说,穷神比鬼怪还可怕呢,对吗?” 这倒是不错。 太宰再接再厉:“成为天狗之前,我倒是出身于显贵之家,不过时过境迁,曾经的繁荣家族多半化为一抔黄土了,换言之我在人间没有任何权势。” 最后他如此总结:“择偶一途,不外乎色、财、权、性情四项,这四项中我只占一项,如何能称之为良配呢?恰好你也说自己并非良配——这样一来,我们两个真是相配极了,不是吗?” “我、这个、不,”我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他才好。 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这么一算,嫁给他还是我亏了——母亲给我的首饰,还有家族备下的嫁妆,足以把他那个荒原似的房间装扮成将军的寝殿。 “剩下的我们换个地方再讨论。”太宰突然展开翅膀,轻盈而迅捷地飞到我跟前,我只来得及看见黑色羽毛一闪而过的影子。 他悬停在半空中,伸手拨了拨我的衣角,无奈叹气:“哎呀呀,衣服都湿透了,这么穿着不难受吗?” “风邪入体可就不好了,”太宰的语调变得很温柔,“来,手给我,我带你下去。” “但是,” 他没管我嗫如蚊吶的推拒,轻声说了句失礼,便不由分说地握住了我自树干上脱离的手,稍一用劲,将我拉入怀中。 撞进他怀里时,他胸口的四个毛球硌得我胸口生疼,如果扒开衣服,大约能看到四个印章似的,整齐排列的红色印记。 紫藤:什么东西啊随身老爷爷(?)向我求婚……?误食毒菌子的死前幻想吧!! 宰(恼火):什么爷爷……!差九百岁而已怎么就变成爷爷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六只天狗 第7章 第七只天狗 稳稳当当地把我抱下树后,太宰还是未松开揽着我腰的手。 “我说啊,”他的手指在我腰际轻轻滑动几下,隔着被雨水浸湿的衣物触上单薄皮肉下有些凸出的骨头,“你到底在吃些什么东西?好瘦,我都要疑心你是不是骨女化形的了。” ……瘦到像妖怪的程度了还真是对不起啊。 他的手和体温的存在感,在冰冷衣裳的衬托下显得更加鲜明,导致我的身体除了被雨水打湿的湿冷之外,还多了几分异常的热度。 冷热交加的体验感并不愉快,我很想快点摆脱这种感觉: “如果我说我是的话,可以放开我吗?” “欸,理由呢?”这个为老不尊的混账竟然加重了手上力道,人更是像没有察觉到我的抗拒一样,凑得离我更近。 两种不同节奏的呼吸轻缓地交缠在一起,我能清楚地嗅到雨露和风的清新气息,他大概也能嗅到我身上的无措和腐烂树皮的朽气。 羞耻和尴尬一同席卷而来,我忍不住用了重一些的语气:“再不放开的话我就要散架了!” 倒是对自己的力气和我们的关系有些自知之明啊! “哇……”他像被挑起兴趣了一般,身子微微后仰,以突然被抱在怀里的温驯羊羔踹了一脚的讶异眼神,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那视线看得我后背发凉,直到我快失去对肢体的操纵力,就这么僵在原地时,他才怀着莫名其妙的欣喜,很是宽慰地说: “会因为这种小事生气,果然,胆子变大了!不错不错,是因为更熟悉的缘故吗?诶呀,是好的进展呢!” 什、什么东西…… 怎么就变成好的进展了?好在何处?对你发脾气也算是好的迹象吗?妖怪都在想些什么啊! 还有,既然知道我生气了,就快点放开! 太宰像完全不懂我的想法一样,只是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自顾自道:“嗯哼,预言之所以成为预言,果然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呐。” “所以,”他语调中透出十足的愉快,兴致勃勃地对我提议:“让我为你做饭吧!” ……?这是在所以什么?预言和做饭,两者之间有联系吗? 我不禁开始怀疑这只天狗的真实年龄——说话这样颠三倒四、反复无常,行为还异常跳脱、没有分寸……如此行事,确定是年逾百岁的稳重大妖怪,而不是新生的童稚妖怪吗! 而且,天狗素来以傲慢和神通力闻名,从来没有典籍提过“天狗擅长厨艺”,这样的事。 那他真的能做得出,可供人类食用的东西吗? —— 竟然真的做出来了。 看着小几上卖相尚可、还冒着温和热气的食物,我心里只剩下恍惚。 太奇怪了,实在太奇怪了。 吃天狗做的食物什么的,简直闻所未闻,连最迷幻的梦境里,大概都不会出现这样的荒唐情节吧…… 菜品是一碗白米饭、一碗味增汤、一条半臂长的烤秋刀鱼,并一碟糖渍水果。 与我平日吃的食物相比,多少显得有些寒酸,但考虑到制作这些菜肴的厨师的身份,这饭食又铺了一层金光,连秋刀鱼微焦的表皮,和晶莹白米中未除的稻谷颗粒,都变得光华四射起来。 “快吃吧,”太宰双手撑着下巴,一脸期待地望着我,眼中的得意满得快要溢出来,“这可都是我用心做的哦,都是你爱吃的!” 我刚想礼貌地反驳他,您对我了解多少?怎能武断地下此定论,就听见他掰指头念叨的声音: “你喜欢带有调料香味的食物,不爱吃苦的、过咸的、过辣的、过酸的、过甜的;喜欢的零嘴是暖胃的生姜糖渍;蔬菜之中最爱吃的是海带,萝卜和芋头也能接受,百合根则难以下咽;肉类基本不碰,但也不是没有偏好,至少不反感秋刀鱼,只是因为讨厌内脏的苦味所以吃得很勉强——所以这条是去除了内脏的哦,请放心食用!” 他数起我的饮食习惯来,竟然分毫不差。这是怎么知道的?就凭他那时灵时不灵的读心术吗? 还是说,这都是他亲眼所见?那么是什么时候开始…… “吃呀,”他见我不动筷子,只是一味沉思,便主动将筷子塞进我手里,又堪称强硬地把我摁在小几前坐定,“赏个光吧?我的手艺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尝到的哦。” “……好吧,”被强行打断思绪,我只好将注意力放回这些食物上。它们外表虽然看着颇为安全可靠,但其内里究竟如何,我也不甚清楚,还是慎重些为好,“请恕我多嘴,有个问题我无论如何都要弄明白。” 太宰挑挑眉:“哦?但说无妨。” “我眼前菜肴的原料,的的确确是米饭、秋刀鱼、水、盐、酱油、糖、海带、萝卜、芋头、嫩姜……这些人类可食用的食物吧?” “呀——”太宰发出了被无礼之徒踩中衣角的贵女一般尖细又不满的呼声,很难想象他那个低沉的嗓子是怎么捏出这样的音调的,“怎么能这样怀疑我呢?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也曾是人类啊!” “人能吃什么又不能吃什么,这种程度的常识我还是有的!” 受他义愤填膺模样的迷惑,我迟疑着吃光了小几上的菜肴,令我意外的是,它们的味道竟然和卖相一样可靠,是非常踏实的美味。 ……如果不谈吃完糖渍生姜后突然昏迷的事,这大概是我出生以来吃过最舒心的一次饭。 不要相信太宰治的厨艺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七只天狗 第8章 第八只天狗 我清楚的知道我正在做梦。 银白色月轮撒下清凉孤寂的光,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少年站在月光下,浑身被涂成霜雪一般的白。 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见我——想来是不能的,我似乎只是一缕风,又似乎只是枝头一片绿叶,或者振翅掠过树杈的小小飞虫。 一个修行者打扮的高大男子突兀落在少年身侧,我隐约看见一点黑褐色的落羽。 少年并不对这异常感到惊讶,他的目光只是堪称漠然地滑过男子,又抬头望那月轮。 月亮大得要坠下来,银白弧光锐利如刀锋,我几乎疑心那光会割伤我,但少年却不躲不避,好像天生缺乏感知危险的神经。 但我莫名觉得,他只是不在意。 修行者看了少年一会,冷不丁搭话: “深夜独自一人在此,是要做什么呢?难道你不知道此地有妖物出没吗?” 少年像才发现他一样,慢吞吞地从月轮上收回视线,平静道:“赏月罢了,我计算过角度,此处能观赏到最澄澈的月光。唯有无人的深夜,月光才会如此冰冷又纯粹啊。” 他没回答关于妖怪的问题,于是修行者挑挑眉,继续追问:“看来你是有学问的人,但是,你就不怕妖怪吗?” “您说的这是什么话,人就没有不恐惧异类的,我说到底也是人类,自然不能免俗啊。”少年笑起来,“不过,天狗到底算妖怪,还是神明呢?” 修行者的眼神急剧变化,我感到一阵激烈的风吹过。尖啸的风声中,眼前所见的景象如同被搅动的水面一般,月光的银白色、树的褐与绿、甲虫鳞甲那宝石似的彩光……一切都被无色透明的风搅碎重组,待我再次睁眼,世界已然不同。 ——这次是樱花,可爱的浅粉色,漫山遍野都是,恍如一片涂上薄薄胭脂的云海。 那这次我又是什么呢?好像是花,将开未开,和一群盛放的同伴挤挤挨挨地站在枝头。 一只手拨开层层叠叠的花瓣,向着我伸来,指腹轻轻搭在我身上——真神奇,花竟然也能“看”吗?分明没有对应的器官。 我想那应当是名男子的手,他大概还不怎么吃东西,因为那手指关节更为宽大,同时骨骼轮廓又异常锋利。 “竟然还有这么小的一朵吗。”他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惊讶,“你的同伴可是开得很艳丽了啊,要多多努力哦。” ……真是无礼之徒,竟然对花说这种话?如果我能说话,一定要怒斥他多管闲事!我想几时开花就几时开花! “樱花季可是要到尾声了,”他继续轻轻拨弄着我,是不会碾碎我,又让我不耐烦的力道,讨厌的家伙,真想咬他一口,“再不开花就晚啦,还是说保持现状就是你的心愿呢?” “唔唔,不过这样也不错啊。”没人对他的话做出回应,他也只是孩子气地点点头,自顾自地接话,“盛放到极致之后就要凋零了,那么还是不盛开更好。没有尝过舒展的滋味,自然也不会追求永恒盛开的圆满了。诶呀,小小的樱花也十分有哲思呢。” 我确定了,他不仅是一个烦人的家伙,还是个悲观的笨蛋。 永恒的圆满固然无法达到,但暂时的圆满也是可贵的啊。正是因为终有一日将逝去,此刻的圆满才更为珍贵。 如果我能说话,一定要好好与他理论一番—— “诶,醒啦?” 太宰活泼的嗓音中带着一点微不可查的心虚,“这么快吗?你眼底的青黑太重了,要多睡会才好。” 他胸口的毛球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我眯眼,注意到白绒毛间隐约缠着几缕黑色。 “……可否告诉我,你,您,胸口那个地方为什么缠着我的头发。” 我很确定,在吃饭时,他胸口处的毛球还是洁白无瑕的。 “这个嘛……”他视线飘忽,盯一会我的衣角,又看两眼我身上盖着的羽毛毯子,“人掉头发不就像乌鸦掉毛一样不可控吗?稍微抖抖翅膀,羽毛就不知道飞去哪里了呢。” “……”我总觉得他说的不是乌鸦。 许是做了那些梦的缘故,我感觉眼前人熟悉了许多,说话也相应大胆了一些,竟然能直接拆穿他的把戏了:“其实是因为,你刚才一直抱着睡着的我吧。” “欸——”太宰居然扭捏起来,我不懂他到底在扭捏什么,明明逾距的是他啊,“这、这可以直接说吗?还请矜持一点!” “这不就是你希望的吗,”如果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想必又要稀里糊涂地拉扯一番,但我已经不想和他拉扯了,“让我看那些东西,不就是希望我能多了解你一点,进而和你亲密一些吗?” 他的眼神一下沉了下去,活泼也好、心虚也好、有些可爱的扭捏也好,种种情绪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口安静的深井。 “该说你是聪明呢,还是傻呢?”他这么说着,手指触上我的脸,轻轻拨开黏在颊侧的发丝,“知道就好了,为什么非要说出来呢?” 这下可没办法离开了啊。他的眼睛这么告诉我。 “随便,你就当我是愚笨的家伙吧。”我趁他的手离开我的脸之前,鼓起勇气,及时握住了那只冰冷的手,“代价,我愿意接受了。” “!”还没等他露出笑容,我就粗鲁地提高声音,打断了他要抱我的动作: “但是!我现在还没有爱上你!不是嘴硬,好了,不要做出这幅表情——指望我做两个梦就爱上你,实在是把女人的感情想得太轻松了。” “目前只是对你有好感了,”我捂了捂脸,试图藏住悄然爬上的红晕,“请努力一点,快让我爱上您。” “啊——那对我来说轻而易举啦!”太宰又快乐起来,他眼神清亮,荡漾着柔和专注的水波,“现在可以抱一下你吗?我会像抚摸花瓣一样轻的。” “不可以。” “欸——为什么嘛!” “因为胸口的球……不,不是叫你脱掉衣服!没有到那种时候!快住手!!” 正文到这里就完结啦!其实老早就写完了但一直没发(爽朗) 看情况追加两个或者三个后日谈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八只天狗 第9章 后日谈[番外] 山谷里的樱花第二次凋零又盛放的时候,太宰治向我求婚了。 求婚过程很有他的风格,隐晦,曲折,试探包裹着柔软的真心,小心翼翼地向我递过来。 起先,他以闲话家常的语气叫我的名字,问我想去看看樱花吗。 他说这话时,我正忙着整理人情往来的账目、挑选合适的赠礼,根本无暇顾及什么樱花——是的,妖怪之间也少不了这些,非人类也是要交际的,只不过用以巩固交情的物件不是人类重视的金银珠宝,而是五花八门的法器、古怪的符咒、效用不明的药草……等等。 太宰治对于此道实在怠惰。无论是什么妖送来的东西,他都草草丢进悬崖上某个山洞了事,从不整理;到了要回礼的时间,便随手挑件长得最不入他眼的礼物,指挥手下的小妖怪送出去。 反正都是不需要的东西。他很无所谓地解释:实际价值不对等也没关系哦,不用为我担心!好歹我也是山主,同僚们即使不满,也不能拿我怎么样啦~ ……完全不适合持家啊,这个家伙。 实在看不下去他如此行事,而且也想为自己找些事做,我从小妖怪手中接过了为山主收礼回礼的工作,严格按照价值而非太宰治的眼缘选择回礼。 这一做就是两年,期间太宰治的好友(他竟然还有朋友,真是不可思议)还纷纷发来书信,或友好或严肃地询问他:是不是误食了什么毒性强烈的菌类?如果需要医者,可为他请来妖异中颇负盛名的与谢野様。 ……姑且当做是对我工作的认可吧。 既然有成效,那么就得更加努力了。况且我们若是真走到成婚的地步,他的脸面也是我的脸面,哪怕为了自己的面子,我也要尽心做好这件事。再加上,太宰治所属的白神山地的山神大人即将举办宴会,届时山内所有生灵都要参加。 场面异常盛大,因此对礼品的选择也该慎之又慎——为了选出合适的礼单,我已三日未和太宰治出门散步。 “今年有惊喜哦,”见我不理会他,他也不恼,只是慢慢膝行过来,微微躬腰,脸亲昵地贴上我的脊背,这么补充道:“开了一树纯白的樱花——很少见这个颜色的山樱吧?” “确实,”我被白色山樱提起了一点兴趣,但视线仍没有从整理好的册子上移开,“山樱不是只会开桃那样淡粉色的花吗,白色山樱实在闻所未闻。” “那么就一起去看看吧。” “不,”我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指尖轻敲礼品名册:“如你所见,我不是闲人。” 他像小孩那样把尾音拖得长长的:“这点小事山神大人不会计较的,走嘛——” “但是你的同僚们……” “他们也只能动动嘴皮子罢了。”太宰治的不屑中带了点愉悦,“而且你不觉得,他们那副讨厌我讨厌到恨不得把我踢下悬崖,但又不得不忍耐着与我共处一室的表情,真的非常有意思吗?” 我:“……” 我只能庆幸我不是他的同僚,若是遇上这样的同僚,便是有再高的寿数,恐怕也只能活到一半。 “走嘛走嘛,对着枯燥的文书忙碌这么久,你也觉得很无聊吧?不如去赏赏景,放松一下。”太宰治凑得更近,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朵在说话,嗓音如糖浆般甜美,透着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机不可失哦。昨天我单独去看过,它开了有一段时间,树下已经铺了一层薄薄的落花,再不快些过去,今年可看不见罕见的白樱了。” “看一眼我们就回来,不会误事的。”他继续恳求,卷曲的发梢垂落,和轻柔的吐息一起扑在后颈上,蹭得那一小块裸露的皮肤微微发痒,“拜托你,我真的太久没和你一起散步了。沐浴着月光,牵着彼此衣袖行走在林间的时光,就好像前世的记忆一样久远!” 好夸张的说法,但我竟然因此被唤起了一点愧疚。 于是我犹豫着应下:“那,那好吧。” “但是我们必须……诶?!你做什——!” ——还没等我强调完“早点回来”,兴奋的天狗就张开了翅膀。他甚至不屑于走门,直接唤风推开了窗户,轻巧地抱住我,踏着窗台飞了出去。 呼呼作响的风声中,我注意到今夜的月色无比皎洁明净,兼具玉石的润泽和霜雪的洁白,真是美极了。 被朋友发现了!所以把后日谈放上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后日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