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明昭既至》 第1章 血夜遗孤 夜色像一口黑铁大钟,压在城垣之上。北风挟着碎雪刮过屋檐,打在破旧的灯笼上,发出空洞的回响。京郊的闻府本该在此刻灯烛联辉、笙歌燕舞;可今夜的风里,先是传来遥远的鼓点和金铁相击的回声,继而,视野尽头忽地燃起一线火光,像一条沿着街巷迅速蔓延的毒蛇。 “喀啦”一声,闻府大门门闩被人从外侧用蛮力撞碎,厚重木扉横倒在地,妖兵身着铁甲,携着彻骨寒气鱼贯而入。火油自门后长阶倾泻,火舌紧追着风势扑进来。仆从扯着嗓子叫喊“妖兵来袭!”,家将闻声匆忙持剑迎上,剑尖尚未出鞘,火线已然攀上了廊下的帘幔。 火势蔓延,屋梁轰然倒塌,响声像妖兽咆哮。庭中雪也被火焰烤得冒起白雾,烟气混合着焦木与血肉的味道,呛得人喉中发甜。院中着闻家素色长衫的人逐个倒下,鲜血把雪地染得一块红一块白,在火光的映衬下花得刺眼。 “护内院——护内院!”有人喊。喊声被铁甲沉钝的脚步淹没,紧接着是短促的惨叫,锋刃入体的声音在夜里极轻,却比呼号更刺耳。 火越烧越旺,灯笼一只只炸裂。挟着火星的风穿堂而过,把写有“闻府”二字的牌匾吹得摇摇欲坠。那是祖上立在门口的老匾,多年雨打风吹,边角斑驳,今夜终于撑不下去,在一声“噼啪”脆响里断成两截,悬在半空摇晃,白日里还分明地映着光的金漆字,此时已然熏得焦黑,闻家的姓氏被火舌舔得模糊,世代声名也仿佛随之一并消逝。无人敢想,这座在朝堂立足百年的将门世家,就将这样,在一个夜晚间化作灰烬。 前院石阶上,嵌着几道斑驳的暗色纹理,本是祭祀用的旧血迹。遇火烧烤,那些岁月里渗入石里的腥气被重新逼了出来,混在夜风里,叫人分不清是今夜的杀戮,还是旧年的冤魂。墙壁上嵌着一幅石刻,画的是猎人持弓逐鹿,足下踩着虎狼一类的妖兽。火光下,那猎人笑得狰狞,像是要从壁上走下来,再一次举弓,加入这场杀戮。 侧院的长廊塌了半边,廊下的青石板上,一柄长枪横着,枪锋仍亮,狐毛缀成的长缨上却溅着暗沉的血,骨质枪杆一断两截;年轻的公子倒在廊柱旁,手边是一柄做工精致的象牙骨刀,他本该持刀的手却已化为一滩烂泥,像是被人用力碾碎。横梁下,一排晒干的兽首在火光里摇晃,牙齿森白,眼眶空洞。如今火焰舔过,它们仿佛又张开了口,要发出临死前的嚎叫。 不知过了多久,雪停了。府内只余一地焦炭飞灰。残火摇曳,映出院中横陈的尸体。更远的偏院里,零星传来闷闷的呻吟,但很快就归于沉寂。只有风裹挟着雪片和血气,吹过残垣断壁。一阵风拐过角门,带出一缕细得几乎听不见的啼哭。那声音又软又虚,像埋在雪底下的一缕气息,时断时续,仿佛一吹就灭,又顽固地不肯停。 这啼哭来自中庭的井口。井盖之上竟放着一个不过百日大小的婴儿。襁褓外还裹了一层包得过紧的粗布,被火烟熏黄,织纹起毛,角上还沾着被灰烬润开的水渍。她小小的手指缩在襁褓缝隙里,纵然这样也还是冻得通红,五指不懂抓握,只是徒劳地攥紧又松开。她哭得很小声,像不敢惊动谁似的,哭两下就歇一歇,像累极了。 襁褓正心压着一块冷铁。铁符不过手心大,可放在孩子身上就黑沉沉的,冰得瘆人,形状像一块护心镜,上面压有模糊的狼首纹饰,狞厉古朴的线条在火光里时明时暗,泛着诡谲的冷光。 风穿过回廊,带走了半截热气,也带走了半截哭声。井口水汽扑在襁褓的边上,融而复凝,细细薄薄地结了层霜。远处,又一处房梁轰然倒塌,火星漫天,像是一场不歇的陨雨。 无人应声,无人伸手。她就这样躺在井盖上,时断时续地小声啜泣,像即将被沉寂夜色吞没的最后一点微光。 长夜似乎没有尽头。直到天色将明,嘶哑的号角才在城外响起,随之而来的,是马蹄溅雪的“嗒嗒”声与甲片相击的喧响。援军姗姗来迟。这支边军多为女子,她们在雪夜里强行军,披着厚重的毡披,鬓角挂着冰霜,眼底是连夜赶路留下的赤红。 先头骑兵踏过那早已倒下的府门,飞灰混着血腥迎面扑来。兵士们不由得抬袖掩住口鼻,跨进这座方才还是将门世家的宅院,眼前尽是焦梁断柱、瓦砾横陈,还有遍地刺眼的血肉残肢。火早已灭了:漫天飞雪帮着把火压住;但雪和火退去之后,留下的是更彻骨的冷。院中人横七竖八地躺着,像被雪盖住了眼睛,静静地睡去了。 她们赶路时心里还抱着一丝希冀:或许能救下几个,或许能守住一处。然而眼下尸横遍地,血痕像墨一样晕在雪上,每一眼都在嘲讽她们的迟来。有人攥紧拳头,青筋暴起,指节被冻得死白;有人低低咒骂,声音沙哑,带着懊悔;也有人不敢看,偏过头,眼神躲避。气氛沉默得可怕,只有雪在靴下发出“咯吱”声,把冷意一点点磨进骨头里。将士们知道自己来晚了,沉默着立了几秒,便纷纷散开,默契地寻觅惨案后是否还有活口。 “看——”一名老兵推开中院的门,忽然抬手指向井口。大家也纷纷凑过来。老兵率先到了井口前。她蹲下身,把襁褓轻轻抱了起来。那团小生命轻得出奇,仿佛随时会从她手里坠下去。老兵把手上的皮手套咬在嘴里,伸出干裂的指头去,小心翼翼地探了探她鼻尖前的热气。还有。小小一缕,若有若无,像冰面下的暗流,时断时续,却执拗不息。 婴儿的脸因为寒冷而发青,那细得像猫叫的哭声也早已停止。她胸前压着一块冷铁,摸上去寒气刺骨。老兵将其捻起,在灰烬和雪光之间眯眼看,借着天边一点将明未明的光,隐约看见了上面的纹样:狼首,线条有些旧,边角的花纹磨得圆滑。铁上的灰用指腹一抹,露出一股硬朗的冷色。 “姥姥,这是……”年轻兵士探过来,“闻家的遗物么?” 被叫做姥姥的老兵沉默了一下,又轻轻点了点头。边城人性子勇武彪悍,以杀妖为荣。一些豪强家中许是会备上妖首纹饰,或教孩童识妖,或是标榜功名。不管怎么说,出现在此处,不是闻家的东西又能是什么?她状似无意轻轻捻起粗布上一缕灰白的长毛,抬指一弹,让它随风飘走。 “这孩子怕是——”有人看向院中横陈的尸身,又看了看姥姥怀里的襁褓,声音低下去,“怕是闻家的遗孤。” 众人沉默了一瞬,不知为何,都不约而同点了点头。谁也没有再去辨那块铁片究竟来源何处;谁也没有追问,这孩子在这血光火海中,为何偏偏在如此显眼的位置被杀红眼的妖兵放过,活了下来。她们走了太多夜路,看了太多尸体,忽然从废墟里捡起一团活生生的东西——她们愿意把它归在“天意”上。 “闻家未曾报喜,这孩子应该还没名字,该叫她什么好?”年轻兵士问。 夜幕残色未褪,整座闻府犹如末世颓垣,断壁焦梁在晨风中呻吟。忽然,天际直直裂开一道光。不是寻常清晨该有的柔和,而像刀锋自黑沉云端直斩而下,硬生生撕裂残夜。瞬息之间,血与灰、火与雪,全都被染成刺目的金白。烈光倾泻而下,直直落在面朝东边的老兵怀中。襁褓微微颤动。那布满血污与灰尘的白布,在朝霞暖光中竟泛出刺目的亮泽,仿佛整个天地的光芒只汇聚到这一隅。孩子的呼吸轻弱,却像随晨风摇曳的烛火,偏偏在风雪与血腥中不灭。 四周的军士本是踩着尸骸走来,满靴血泥,喧哗未息。但见此景,竟一时怔住,齐齐噤声,只觉得胸口发紧。有人口中喃喃:“这等杀伐之夜……这孤女竟大难不死……”也有人下意识后退一步,低声念叨:“这是吉,还是凶……” 姥姥久久望着那一抹光辉,心底涌起难言的感慨与震撼。她喉头滚动,低声开口:“既是遗孤,也是留命之人。”姥姥把襁褓往怀里抱稳了一点,饱经风霜的嗓音里有一缕难得的温和,“叫她‘昭’吧。”。 “昭?”旁边的人低声念了一遍。 “昭。”她说,“昭者,天光也。长夜将尽,天光乍现。” 姥姥把铁符又轻轻掖进婴儿胸口那团粗布,取过随身的暖炉,紧紧贴在婴儿冻透了的小小身躯旁边,再解下背上的披风牢牢系在襁褓和暖炉外面。婴儿像是终于醒转了过来,无力地翻开眼皮,第一眼看见的不是父母的面孔,而是燃烧着的天光,以及那布满皲裂的大地。 天似乎终于暖了一点。风在大宅的屋脊上吹,怠倦地刮了几下残木,终于缩了回去。 夜,终于结束了。 第2章 羊乳育婴 一个年纪较轻的校尉看了看四下,沉吟片刻,凑到姥姥身前,压低声道:“闻家……虽是望族,可这位,似乎是旁支所出?这孩子出生未曾贺诞宴请众人,仿佛家中从未有过这一桩喜事便罢了,襁褓材质也是棉布,并非绫罗锦缎。”闻家这代姊妹弟兄五人,个个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子辈也跟着享了荣华富贵。她眼前不由得浮现往日年仅二八的小公子闻炎,那公子哥白马金鞍、锦袍罗衣,玉带里斜插一柄象牙骨刀,俨然一副豪横模样。这婴儿的打扮,确实不似闻家一贯的衣着作风,只怕是落魄旁支放在闻府寄养的。 她本想再提一句这孩子可能并非闻家之后,想了想又咽了回去。风雪夜里,这句话落在地上,没被接起,像是一片雪花,被风轻飘飘地刮了过去。姥姥只是“嗯”了一声,并不深究。旁支也好,嫡支也好,今夜烧了个干净,若真是旁门里出的孩子,那她父亲或母亲在族内多半也没什么话语权,才会明面上的体面都不留,连孩子的襁褓都只用普通棉布,犹如仆役之子。可这些话没有必要讲给任何人听。此刻,活着更重要。 “昭便昭吧。”校尉抬手,朝东方一拱,“好字,好兆头。” 她没有在“旁支”上多说什么。军中人都懂,门第里头的明争暗斗、恃强凌弱,外人插不得嘴,也无需插嘴。何况这孩子既被援军将士们抱起,便是她命里该这一遭——这就是军士们能对这个夜晚做的、仅剩的一点事。 军士一路搜寻,沿途把余烬踩灭,穿过一处一处倒塌的廊与门,忙活到日上三竿,除了闻昭一无所得。众人走回府门。路过那块断成两截的门匾时,姥姥停了一瞬,伸出一只手把坠着的半截“闻”字轻轻扶正。木头已经烫裂,经她这一碰,又掉下一串细屑。她“唔”了一声,赶紧收回手。 “走吧。”她抱紧襁褓,像抱着仅剩的一点火种。 出了府门,雪原辽阔,猎猎寒风推着天边的云急匆匆地向前。天色已然大亮,昨晚的一切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马队开路,步伍在后,默默地朝城外的营帐行进。大伙儿都困,都冷,都在心里各自想着事:今夜死了多少,明日要送多少尸,回营后要不要写信。 行到半途,众人经过一条街巷。街两旁的门扉尽数被焚,黑木板上残留的灰烬顺风飘落。偶有百姓抱着锅碗器物,蹲在门口瑟缩,眼里带着惊恐与麻木。一个未谙世事的幼童探头望来,泪痕未干,见到甲士和马匹时,忍不住缩回去,像见到了什么不敢直视的东西。那稚童的眼神叫人心头一紧,却谁也没多说一句。 姥姥低头看怀里的闻昭。这孩子或许是饿了,在她怀里胡乱拱了两下,嘴巴“吧嗒吧嗒”地做寻乳的动作。 姥姥抬手,先哈了两口气暖暖手指,再轻轻探了探她颈边。还好,有热乎气了。这孩子活过来了。 “活着。”她在心里说,“活着就好。” --- 城中心的闻府和郊外军营有相当一段距离,更别提昨夜的大雪厚厚地盖住了边城本就狭窄的街道。援军将襁褓抱回时已临近正午,营门口聚了一圈人。 “这孩子怎么处置?”有人问。 “送去军属那边吧,有人愿意收最好。” “各家自家孩子都顾不过来,谁肯再添一个口?” “战乱年岁,多死她一个也不算什么,丢在外头吧。” 姥姥只是抬了抬眼皮,声音不高:“丢是最省事的法子。”停了半拍,又道,“省事不等于对。你,去军户里找个奶娘来喂她。” 然而军户中没有奶娘,城中又告急,根本送不出去。军士只好找牧民牵来母羊挤羊乳,兑了热水之后,以勺子喂她。姥姥粗手粗脚,没干过这等细活,舀了满满一勺就往闻昭嘴里送。婴儿被呛得面色青紫,偏又倔强,得着勺子便使劲地吮,不肯松口,一来二去险些没了气息。把姥姥急得额上冒汗,一边拍她小胸口一边骂:“小命这么硬,现在倒是哭两声给我听听啊!”孩子喉间随着拍打急促地“咕噜咕噜”,但就是换不上气,面色青得发黑,小手痉挛发抖,姥姥的手也开始跟着抖。她一边拍,一边低声嘟囔:“不许死,听见没有!……不许死!” 哇——孩子终于呛出一口奶,发出一声啼哭,那声哭响得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姥姥长出一口气,粗砺的眼角不知何时湿了一点。没想到孩子刚倒完这口气,又叼着姥姥手中的勺子使劲地吮。有人笑道:“天生倔种,倒真像个当兵的。”折腾了半天,半杯奶水总算下了肚,这孩子终于是把命给续了下来。她吃饱了倒乖巧得很,一点也不闹人,满意地哼哼几声,便安静地睡去了。 --- 营帐外,风把旌旗吹得猎猎作响。有人在雪地里磨刀,刀背在石上摩擦,擦出一串干脆的声响。更多人缩在火堆旁,把冻僵的脚伸过去,缓解一夜行军的乏累。火星跳起来,映着每个人疲惫的脸蜡黄蜡黄,像烧过的地。 “姥姥。”校尉走到姥姥身边,压低声,“报信的人说,边城还有几处火起,多在将军宅邸、捉妖人府一带,可能是同一股妖兵所为。” “知道了。”姥姥点头,目光仍落在孩子的侧脸上。她并不是总兵,众人却下意识拿她当头,还尊称她一句姥姥。她年轻时打过大仗,老了,愿意在边防屯军里带兵,做些小事——比如从火里把一个孩子抱出来。 校尉顿了一下,像又想起什么:“对了,这孩子要记在名册上么?” “记。”姥姥把披风往孩子身上又盖了盖,“闻昭。” 营门外,有人在换岗。马在雪里喷气,背上的热气蒸出一圈一圈白雾,又被风吹散。姥姥把手收回袖里,伸直,再收回,反复,指尖冻伤的刺痛才渐渐止住。她站起来,活动活动腿,忽然想到什么,轻轻拨开襁褓,摸了一圈闻昭的头顶,除了胎毛别无它物;按了按尾骨,没有凸起;嗅了嗅周身,只有奶腥,没有兽腺的骚、酸或异香。她沉思片刻,俯身从孩子怀里掏出那块冷铁。 她把护符放在手心,借着火光看。铁片拿在手上沉甸甸的,用料扎实,做工细致。纹饰古老,边角已被磨得顺滑,狼首的眼窝里积了些细黑的灰。铁片上钻有一小孔,像是穿过线供人佩系的。 火光映照下,铁面隐隐泛起一层青蓝的冷光,像是被岁月煅烧出来的冷峻光泽,又像是在暗处潜伏的兽眼,时明时灭,随着火苗的跳动轻轻流转。她不是识货之人,但老眼昏花也能看出——这不是普通的东西。 ……旁支之子,却配这么贵重的狼符吗?她指腹一顿,急急打住这个念头。也许是某场战事的战利品,闻家百年门第,藏几件古旧之物不奇怪。旁支偶然得之,妥贴珍重,系在孩子身上,盼一线护佑,并不是不可能。没错,她对自己说,这说得过去。 “昭丫头。”姥姥又在心里叫了一声,“该醒了。” 但她没有醒,睡得极沉,像是把此前所有的哭都交给了这个夜,留给白日的,只剩下一点安静。 营门外,一名传令骑着瘦马归来,人和马口中吐出的雾气都一绺一绺往后飘。校尉迎上去,听了几句,眉头紧紧锁起:“沿线三府皆告急。” “去吧。”姥姥道,“将士们歇得也差不多了。该帮的忙得帮,该去的地方,得去。” 她把孩子交给军医,转身束好了甲片。甲片上冻着一层白霜,她用手背蹭掉,霜在皮肤上刮出一阵针扎似的痛。她不去看帐里那个小小的身影。看太久,心会软,她不喜欢心软。 老兵再一次上马,拉紧缰绳,和大家朝另一个方向去。城门口积了厚雪,马蹄踏上去,沉沉陷下去又拔出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营帐里,军医看着闻昭,把她放在暖炉边。孩子睡得安静,胸前那块铁片在火光里冷冷一闪。他看到后,顺手把它串上棉线,系在了闻昭的小脚丫上。军医随口对旁边守帐的小伙说道:“你说这孩子要是没生在闻家,会不会活得更自由些?” 小伙愣了一下:“什么?” “没什么。”军医笑了笑,“我就是随口问问。”军医望着火苗出神,又低声道:“生在大门第,衣食无忧,却也一举一动都要被人盯着。生在军营里,虽是苦,可要走要跑,反倒自在得多。” 小伙子挠头:“我只觉得闻家那样的宅子好。金碧辉煌,几代人都不用发愁。这孩子就算是在闻家做仆役,也总比在军营里强。” 军医摇头,笑意里带着一丝苍凉:“等你活得久了,就知道‘不用发愁’四个字,本就是世上最不稳当的东西。” --- 昨夜的火把一个叫“闻”的门第烧了个一干二净,也把一个孩童可能的未来连同牌匾一并烫出了裂缝。若她长在那座门里,或许也不过是宅檐下谨小慎微的一盏小灯,摇一摇,就灭了;或许她的父母在门中并无话语,好不容易攒来的胆气与才华,也会在辈分和规矩里磨钝。可火把那些“若是”都毁了,给她留了个更残酷也更宽阔的世界——风雪极冷,夜也极长。 风从帐缝里钻进来,火苗一抖,却烧得更旺。孩子在火光里轻轻翻了个身,军医把她又小心扶好。看着孩子渐渐红润的脸色,禁不住笑了笑。 他收回目光,心里却隐隐生出一丝荒唐的念头:这孩子会不会是命里注定之人?昨夜火光吞没一府,唯她在灰烬中哭声未绝,像是天地特意留下的一线血脉。若她真能长大,也许能走到那乱世的尽头,替无数死去的人收束这一场混乱。念及此处,他自嘲地笑了笑,觉得自己不过是困极了才会胡思乱想,可心底那股微弱的希冀,却怎么也压不下去。他摇了摇头,起身掀开营帐毡帘,一股冷风立刻灌了进来,火苗随之一颤,仿佛要熄。军医背影被风雪裹住,消散在营地的嘈声里。 营帐外头有人大声报数,声音整齐,像铁蹄在雪地里敲击。营地里的旗子全都立起来,鲜明的颜色在雪地上像点燃一排排不灭的火。有人吹号,号声穿过厚厚的雪,响得长而凛冽。乌云散了,天完全亮了,可天光没有暖意,只是让这个残破的世界更清晰肃穆。远处的树林里,群鸦惊起一片,黑压压的,覆过冬天的天幕,飞向更远更冷的地方。 PS: 1.设定上这批援军是屯田军人,长期在此戍边耕种,因此营帐周围会有军户/军属驻扎。 2.宝宝呛奶时不能拍背哦!海姆立克法·婴儿专属版才是正确做法~文中老兵的做法是“不完全正确”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羊乳育婴 第3章 谢恩离营 闻昭就这样被兵士们用羊奶和米糊喂养长大。她的童年与别家孩童不同。城中富家女儿有书塾、奶娘、花灯;军户中子弟有娘亲、布偶、玩伴;而她只有灰暗的军帐、战马的嘶鸣与兵器的寒光。 她长到能走能跑时,已把整个营帐当作家。晨起集结号角未响,她常先跑过来,学着大人跑到校场搬枪弄棒。她不知从哪捡来一柄旧木枪杆,枪杆比她高两倍,她抱起来跌跌撞撞,每一次摔倒都鼻青脸肿、满脸泥血,却从不掉眼泪。士兵们看着心惊,渐渐也生出几分怜意。大家劝过好几次,见她一脸倔劲,也就随她折腾了。有人说“淘孩子里出将才,昭丫头将来说不定真能有出息。”有人笑:“这闺女狠得很,怕是要继承闻家的杀伐血性。” 到了夜晚,营帐灯火摇晃,她总趴在军司大帐外,偷偷听校尉讲兵书阵图。冷风里她冻得直打颤,却一字不落用她那支秃头毛笔记下字句。被发现时,常被呵斥:“小鬼,去睡觉!”她涨红了脸跑开,换了个缝隙躲起来继续偷听,或是回到铺里蒙着破毯子偷偷背,第二天便记得滚瓜烂熟。她总在雪地里偷听,指尖不时冻裂,翻书时渗出的血把纸页黏在一处,她只用牙轻轻咬开,再接着抄。校尉看了不忍,便默许她到大帐里来光明正大地听了,她也不吵不闹,乖巧有礼,时不时还能提出让校尉眼前一亮的见解。姥姥装作不经意晃过来看她时,也常能见到她坐得端端正正抄录兵书。姥姥摇着头说“小小年纪就像个老学究”,眼里却满是赞赏。 闻昭性子和姥姥一样,极严谨负责。守夜士兵还没换岗,便能见到她爬出被窝。这个年龄的孩子们最喜欢玩闹,她却总是独自一人,不肯白吃一口饭:清晨操练后就挑水劈柴、喂牲畜、打扫营帐。等到再大了一点,还主动帮姨姨伯伯们磨刀拾箭、削木桩、绑草靶,谁见了都喜欢,非要摸摸昭丫头毛茸茸的小脑袋才肯放她走。偶尔,闻昭还会把自己的军粮分一半给乞儿。哪怕被人讥讽“你自己就是个要饭的”也不语,只是默默地转身走开。 她不是愚蠢呆板的滥好人,只是懂得自己与众不同——胸口那块沉甸甸的冷铁常被人议论。不是所有人都认为这是闻家遗物,都认为她是闻家血脉:有人当众议论“那夜妖兵屠门,偏偏她活下了,怕不是沾了妖气”,有人暗中提醒“她护心铁上的分明是狼首纹,说不定本就是妖的东西。”话语如针,常常扎在她的背后。她不愿相信,她只知道那是家人可能留给她的唯一信物,除此之外,她便真的一无所有了。 上次,军中打了胜仗,大家得了赐酒,她偷听到有人提及闻府屠门血案。有人说“妖可恨”,也有人叹“报应”,言语之间无不是血与火的影子。她缩在角落听,心中生出难以言喻的痛。夜里,她攥着铁符,攥得手都在发抖。那是她世上唯一的“身份”,也是一块她自己无法抹去的“烙印”。她既靠它安睡,又恨它刺得她生疼。她知道,自己和军户中的孩子不同,她没有娘亲,也没有母亲,姥姥和诸位姨姨伯伯们对她好,也只是出于善心。她无祖无宗,不敢有妄想和贪恋,唯一的依靠,便是自己的军籍。要是想留下,就得付出,就得拿出军人的态度。不,不止这样,她想。她不仅要留下,还要变得更强。要用自己的枪与剑,为闻府雪耻。她不会说这些话,只是每日练得更狠,双臂青紫,仍旧不肯停。 ---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那年冬天,闻昭十一岁。雪比往年更大,校场白茫茫一片,军户孩子们在空场上堆雪人,打雪仗。闻昭一如既往,独自舞枪。她手臂酸痛,枪尖抖个不停,却仍咬牙继续。 一个少年走过来,眼里带着轻蔑。他叫韩策,是军中司马的儿子,比闻昭大一岁。仗着父亲有威望,总在同辈里居上。平日里他总被父亲拿闻昭比较,见闻昭又在练枪,心里窝着火,见人围着看,索性把话挑明,好在同辈里杀杀这丫头的威风,让她知道知道谁才是老大。 韩策冷笑:“你拿枪干什么?狼崽子,真以为自己是将门子弟?你胸口那块铁章——我爹爹说了,是妖物!你本就是妖种!” 周围几个孩子跟着起哄大笑:“狼崽子!狼崽子!”声音尖利刺耳,像是林子中的成群的乌鸦。 闻昭手中枪杆一顿,脸色煞白,喉咙像被堵住。她从小最怕别人说这个。狼符贴在心口,像一块烙铁烧得她生疼。 韩策还嫌不够,又逼近一步,伸手要去扯她衣襟:“拿出来给大家看看,你到底是人是妖?” 闻昭一瞬间脑子发热,长枪“哐”地摔在地上。下一瞬,她猛地反手一扣,死死攥住韩策伸出的手腕,腕骨在她掌中发出咔咔异响。 “啊——!”惨叫划破寒空。 韩策还未来得及反应,整个人便被闻昭猛力按倒在厚雪之中。冰冷的雪粒溅上发梢,刺骨的寒意混着窒息的恐惧。她的拳头像骤雨般落下,砸得韩策鬼哭狼嚎。雪花被震得纷纷扬扬,拳风卷着呼吸间的白雾,噼里啪啦声中,仿佛每一击都带着燃烧的耻辱与怒火。 “我不是妖!我不是!我不是!!!!!!!”她嘶声喊,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 韩策被打得,死死抓着她的手腕却拦不住她的攻势,只得扯着嗓子玩命叫喊:“她疯了!快来人!狼崽子要杀人了——!” --- 喧闹引来姥姥和其他兵士。几人一把拉开喘着粗气的闻昭,把她拎到雪地里。韩策哭嚎得喘不上气,他被卸了一条胳膊,满脸是血,脸肿得像个猪头。那些红肿和血痕,恐怕没几个时辰就要化成可怖的乌青。 姥姥沉着脸,先去看韩策,再看闻昭。眼神里有怒,有怜惜,也有说不出的无奈。 “闻昭。”她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你记住,你是闻家的遗孤。你的命是大家一起托付给军营的,旁人打架闹事顶多是惹祸,但你的一举一动瞒不过别人的眼!若你真动手,有了妖孽之嫌,被人捏住把柄,谁能保你?” 这话像一柄冷刀,狠狠割在她心上。闻昭怔怔地望着她,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渐渐看不清姥姥的模样,眼前全是模糊的雪光。她把头低下去,指甲掐进手心,血渗出来也没感觉。 姥姥呼吸沉重,盯了她许久,忽然抬手,像是要摸她的头,却硬生生顿在半空。手掌僵了半晌,最终落在她肩上,力气极重。 姥姥随后转身去看韩策,板起脸:“你也少挑事,回去正骨、抹药。你爹你父亲若要问责,就说我治军不严,要骂先骂我。” --- 那一夜,闻昭蜷在床榻上,姥姥的话像冷刀子,一下下扎进她心口:“你的一举一动瞒不过别人的眼”“你若动手,有了妖孽之嫌,谁能保你?”她终于明白:无论如何努力,如何优秀,大家还是怀疑她。哪怕一切都做得尽善尽美,让人挑不出毛病,众人面上不显,心里也总还是防着的。她是外人,是灾星,是狼崽,是不能被信任的人。 她用力攥着铁符,用力到手上的伤口裂开,血染了冷铁。她闭着眼,咬着牙,不肯掉下一滴眼泪,也不肯泄出一丝哭腔。过了许久,才缓缓起身,把枕头底下那几枚磨得发亮的旧铜钱、老兵偷偷塞给她的两块指甲大小的碎银,小心翼翼放进一个小布包里。刚把收拾好的布包捏在手里,她忽然停住了,犹豫半天。最终,她把布包重新塞回枕底,只留下一封歪歪扭扭的信。 军中都是大老粗,能让她识字便已不错,没人教她习帖,故字迹稚拙。墨迹处处模糊,显然是泪水洇开。信里说得简单却又正经:“昭自幼赖诸姑姨舅伯提携,衣食不缺,刀枪亦蒙指点。今既自立,不忍再受厚恩而无所报。惟愿出营,自寻活路。他日若能磨砺成器,必执戈戍边,效死疆场。倘有寸功,当铭记营中教诲,不敢忘怀。书不尽意,专此。昭顿首,再拜。腊月初五夜书。” 她放下笔,冲着主营方向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收拾了仅有的一点行李——一柄旧木枪杆,几本翻烂的手抄兵书,自己削的破木剑,还有那支秃头毛笔,此外再无他物。 天未亮,闻昭取出几日前从校场拾得的簇新枪缨,绞成红绳后,串上狼符贴身戴好。她打包好自己这些破烂,把包袱用枪杆一串,扛上肩头。外头正逢换更,号角声远远传来,营门处火光闪动,她不敢靠近。遂悄悄绕到营帐边缘,屏住呼吸,掀起一角厚毡。风雪立刻灌了进来。她屏息弯腰,快速地从那狭窄的缝隙里钻了出去。 营中静悄悄的,只有火堆余烬偶尔闪一星红光。她绕过一排排帐幕,尽量让脚步落在刚下的松软雪堆里,不发出声响。远处巡逻的士卒提着火把走过,她屏住呼吸,缩在阴影里,直到人影消失,才小心爬起来。 穿过空地,前方黑黢黢的围栏隐约显出轮廓。她加快脚步,找到一处积雪塌陷的缺口,咬牙一挤,终于钻了出去。 她在营外站定,回头望向那片旗影猎猎的军营,抬手郑重拱了一拱。片刻后,她转身上路。走了没几步,忍不住又回头。军营里旗帜飘扬,灯火昏黄,雪不断从夜空飘落,将一切都模糊得像一场梦。那是她长大的地方,她曾以为的家。 可她知道,她留不下。 她转过身,踏着积雪,往边城走去。 --- 夜半,姥姥巡营归来。在营里散了散身上的寒气,才撩开布帘,想看看今天委屈得紧了的昭丫头。火堆已熄,铺位上鼾声此起彼伏。唯独角落那一张,空空如也。破被子没有展开,整整齐齐叠在床头。 姥姥心头一紧,翻开枕头,摸到那封信和布包,指尖抖得厉害。 看完后,姥姥坐在床榻边。许久没动。她手掌撑在额头上,怔了好久,终于低声咒骂:“蠢丫头……一朝着甲,终身为军,怎么能当逃兵呢?” 但声音里没有怒气,只有压不住的懊悔。她本意只是敲打几句,让她安分。没想过她心气那么高,竟真走了。 “快去城里找!”她起身出帐,吩咐值夜兵士,自己却抬头望向灰黑的夜空。风雪扑面,眼眶生疼。 帐外号角远远传来,被风吹得支离破碎。她攥着那破被子,心口却像压了一块千斤巨石。 帐外远处忽起三短两长的警哨声,被风折碎。老兵抬头聆听,眉峰一点点压下去。她攥紧那封信,指节发白。 “不知这孩子……还能不能挨到天明。” *设定上男女体力差不多,没有明显性别差异,因此也无封建尊卑关系。女女、男男、男女均可生子(毕竟都有妖这种玄幻存在了),如果是女女生子,则分别称为娘亲和母亲;男男生子则分别称为爹爹和父亲。不过因为背景在古代,宗族制度和嫁娶系统仍然存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谢恩离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