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气道光华记》 第1章 惊鸿一瞥 昭和十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更迟一些。东京涩谷区的街头,樱花只怯生生地缀着些零星的浅绛,空气里仍裹挟着料峭的寒意。 岩田喜久子跪坐在“养正馆”道场边缘的榻榻米上,背脊挺得如同一株新竹,双手规整地置于膝头,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却微微泛着用力后的白。道场内弥漫着旧木、汗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的气息。数十名弟子正在进行日常的稽古,呼喝声、身体与榻榻米碰撞的闷响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充满力量感的画卷。然而,她的目光并未流连于这热闹的景象,而是穿透人群,牢牢锁定了场地中央那个身着玄色道服的身影。 盐田刚三。 久闻其大名,果然不如一见。 她看起来比传闻中更为年轻,身形算不得魁梧,甚至有些清瘦,但每一个动作都蕴含着一种奇异的协调感,仿佛她并非在施展技法,而是本身就成了“动”的法则。一名身材壮硕的弟子大喝一声,猛扑上前,试图以蛮力将她摔倒。盐田只是微微侧身,手腕一引一送,动作舒缓得近乎随意,那弟子便如同被无形的漩涡卷动,庞大的身躯轻飘飘地腾空,随即重重落在榻榻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没有对抗,没有僵持,没有挣扎,只有绝对的、不容置疑的终结。 岩田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她认得那一招,是合气道中的基本技法“入身投”。但在盐田刚三手中,这基础的技法焕发出了截然不同的神采——那不是“击破”,而是“引导”;不是“征服”,而是“调和”。 “那就是盐田师范吗?”身旁一位年长的弟子低声感叹,“不愧是植芝盛平先生亲传的‘不世出的天才’……看她施展技法,简直像在观赏宇宙本身的运行。” 天才。岩田在心里默念着这两个字。她自幼习武,天赋备受赞誉,被视为岩田家这一代的佼佼者。她精通剑道与柔术,力量、速度、技巧,她都自认不输于人。可近年来,她却感到自己陷入了一堵无形之墙。无论她如何锤炼□□,精进技巧,却始终无法触摸到那传说中的“道”的境界。她的武,停留在“术”的层面,刚猛有余,却失之柔韧;凌厉逼人,却难以圆融。 她听闻植芝盛平宗师开创的合气道,讲究“不争”、“调和”,以气御力,以柔克刚。而盐田刚三,正是将这一理念践行至极致的存在。于是,她来了。辞别家乡,只身来到东京,投入这养正馆门下,只为打破那层桎梏,亲眼见证,乃至亲手触摸那更高的武学境界。 “新来的?”一个低沉而平静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岩田猛地回神,发现盐田刚三不知何时已结束了指导,正站在她面前。距离如此之近,岩田能清晰地看到对方道服领口细致的针脚,闻到一股淡淡的、如同雨后青草般的皂角气息。盐田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眼神深邃,不见波澜,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仿佛能一眼望进她灵魂深处所有的躁动与不安。 “嗨!”岩田立刻以最标准的姿势俯身行礼,“在下岩田喜久子,来自京都,恳请盐田师范指导!” 盐田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从她紧绷的肩线,到她因紧张而微微用力的指关节。“岩田……喜久子。”她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调平稳,听不出喜怒,“我看过你的履历,很出色。” 岩田心中一紧,并未感到丝毫放松。因为她听出了那平淡语气下的审视。 “但是,”盐田话锋微转,声音依旧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合气道,并非恃强凌弱之术,亦非好勇斗狠之技。它的根源,是神之爱,是保护与蕴育万有的精神。你为何而来?” 为何而来?为了变强,为了突破瓶颈,为了证明自己……这些念头在岩田脑中飞速闪过,却又被她一一压下。在盐田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下,任何虚伪的言辞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抬起头,直视着盐田的眼睛,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稳定:“我为追寻‘道’而来。我……迷失于力量的迷宫中,渴望找到出口。” 盐田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那双古井无波的眼中,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光。“迷失者,往往更能体会找到路径的可贵。”她缓缓道,“不过,合气道的路,并非坦途。它要求你放下自我,与宇宙之气相合。你,做好准备了吗?” “是的!”岩田毫不犹豫地回答,一双眼睛透彻而明亮。 “那么,站起来。”盐田后退半步,拉开了些许距离,双手自然垂于身侧,“用你最强的攻击,向我攻来。” 道场内的其他弟子不知何时停止了练习,目光纷纷汇聚过来。新入门的弟子,尤其是带有其他流派背景的,接受师范的“亲自测试”并非稀罕事,但每一次,都足以吸引所有人的关注。 岩田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她知道自己绝不能留手,任何保留都是对眼前这位师范的侮辱。她摒弃杂念,将精神集中于一点。她所擅长的,是融合了剑道步伐的凌厉突进与柔术关节技的擒拿。她有自信,即便是经验丰富的武者,也难轻易化解。 动了! 岩田的身影如离弦之箭,瞬间欺近盐田。她的动作快、准、狠,右手成掌,虚探对方面门,真正的杀招却是下盘无声无息的扫腿与随之而来的锁技。这是她苦练多年的组合,曾让许多对手饮恨。 然而,她的所有算计,在接触到盐田的瞬间,全都落空了。 盐田甚至没有做出明显的防御姿态。在岩田的攻击即将及体的那一刹那,她只是以一种无法理解的、细微到极致的角度转动了身体。岩田感觉自己的力道仿佛撞上了一团流动的空气,所有的凶猛、所有的迅捷,都被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带偏、引开。 她甚至没看清对方是如何出手的,只觉手腕一紧,一股奇异的气流顺着接触点瞬间传遍全身,破坏了她的平衡。天旋地转之间,她已经被一股庞大的力量抛飞出去。 “砰!” 身体砸在榻榻米上的感觉并不陌生,但这一次,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她没有被死死压制,也没有感到关节被锁死的剧痛,只是被干净利落地、甚至是“温柔”地放倒了。仿佛对方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片落在肩头的樱花。 道场内一片寂静。 岩田躺在榻榻米上,望着道场高而深远的木质屋顶,胸腔因急促的呼吸而剧烈起伏。败北她经历过,但如此彻底、如此轻描淡写的败北,是第一次。她甚至无法理解自己是如何败的。盐田刚三所使用的,似乎并非她认知中的任何一种武术,而是某种……更接近自然法则的东西。 一只骨节分明、却并不显得粗壮的手伸到了她的面前。 “感受它。”盐田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胜利的喜悦,也无疑惑的意味,“不是用你的肌肉,用你的‘气’去感受。合气道,是不抵抗的。” 岩田怔怔地伸出手,任由盐田将她拉起。在双手接触的瞬间,一股温润而磅礴的气息再次传来,与她体内因挫败和震惊而紊乱的气息截然不同。那气息中正、平和,却又深不可测。 “你的‘气’,很乱。”盐田松开手,目光扫过她依旧有些苍白的脸,“执着于胜负,执着于形态,便看不见真正的‘道’。”她转身,走向道场中央,留下的话语清晰地回荡在岩田耳边,“今天的练习到此为止。岩田,从最基本的站姿和呼吸法开始。若不能先调和自身的气息,便永远无法与宇宙之气相合。” 弟子们恭敬地行礼,开始整理道场。岩田独自站在原地,盐田刚才那轻描淡写的一摔,以及接触时那奇异的“气”感,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感知里。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温热的触感。 惊鸿一瞥。 她见到了那座山,高不可攀,云雾缭绕。 而她,还站在山脚下,甚至连通往山路的入口,都尚未找到。 窗外,一片迟开的樱花花瓣被风吹拂着,打着旋,悄然落在榻榻米上。 岩田喜久子缓缓握紧了拳。不是因为愤怒或不甘,而是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敬畏与强烈渴望的情绪,在她心中破土而生。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这“思”,是追寻,是挑战,是想要理解、想要靠近、想要……并肩的执念。 她的合气道之路,或者说,她与盐田刚三的故事,就从这彻底败北的一刻,正式开始了。 第2章 亦教亦会 道场的晨钟在清晨五时准时敲响,沉浑的余音穿透薄雾,将涩谷区从沉睡中唤醒。岩田喜久子早已穿戴整齐,跪坐在分配给自己的狭小宿舍内,进行每日例行的冥想。然而今日,她的心神却难以如往日般凝定。 脑海中反复上演着昨日那电光火石间的一败。盐田刚三那玄色道服的身影,那流转不息、化解一切于无形的“气”,像一道无解的谜题,盘桓不去。她试图用自己熟知的力学原理去拆解那一招,却发现徒劳无功。那并非单纯的角度与杠杆的运用,其中蕴含的,是一种更为本质的、关乎节奏与能量流动的奥义。 “若不能先调和自身的气息,便永远无法与宇宙之气相合。” 盐田的话语言犹在耳。调和自身……岩田缓缓睁开眼,看向自己摊开的双手。她的气息,自幼修炼,自认悠长沉稳,足以支撑高强度的对抗。可在盐田面前,却显得如此浮躁不堪。所谓的“乱”,究竟是何意? 集合的号令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她迅速起身,汇入走向主道场的人流中。 清晨的稽古,由盐田刚三亲自主持。她立于所有弟子之前,身形挺拔如松,目光扫过全场,无需言语,便自然成为气场的中心。 “合气道的根本,在于呼吸,在于站姿。”盐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呼吸力,是一切技法的源泉。无法掌握呼吸,便无法调动真正的气。” 她开始示范最基本的“呼吸投”站姿。双脚分开与肩同宽,膝微屈,重心下沉,落于丹田。双手自然抬起,一前一后,仿佛环抱一个无形的球体。动作看似简单至极,但当她摆出这个姿势的瞬间,整个人的气息骤然变了。不再是那个清瘦的女子,而像是一座扎根大地的山岳,与周遭的空气融为一体,无懈可击。 “并非用肌肉去对抗,而是用你的呼吸,去引导对方的力量,融入你的节奏,再将其返还。”盐田解释道,“现在,所有人,练习站姿与基本呼吸法。” 弟子们纷纷开始模仿。岩田也依样摆好姿势,调整呼吸,试图找到那种“扎根”的感觉。她按照以往的经验,将意念集中于下盘,力求稳固。然而,不过一刻钟,她便感到大腿肌肉开始酸胀,呼吸也不自觉地变得急促。她偷眼望向盐田,却见对方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呼吸绵长深远,仿佛能一直站到地老天荒,周身的气息圆融流转,不见丝毫滞涩。 “你的肩膀太紧了。”一个平静的声音突然在身侧响起。 岩田心中一凛,是盐田。她不知何时已走到自己身边。 “意念过于集中在对抗重力,反而制造了新的紧张。”盐田伸出手,指尖轻轻点在她的肩井穴附近。那触碰一触即分,带着微凉的体温,却让岩田浑身一僵。“放松。想象你的气息如同水银,沉入脚底,与大地连接。不是你在支撑身体,是大地在承托你。” 放松?在如此需要力量维持的姿势下放松?岩田感到一阵困惑。她尝试按照指示,努力放松紧绷的肩颈肌肉。然而,一旦刻意去“放松”,原本维持的架子便有些散乱,重心微微晃动。 “不是放弃,是通透。”盐田似乎看穿了她的困境,声音依旧平稳,“紧张,便阻断了气的流动。感受它,引导它,而非束缚它。” 盐田没有再过多解释,移步去指导其他弟子。岩田留在原地,反复咀嚼着“放松”与“通透”的含义。这与她过去所受的训练截然不同。无论是剑道还是柔术,都强调瞬间的爆发、肌肉的收紧、精神的极度集中。而这里,却要求她在维持结构的同时,保持内在的松弛与流动。 这简直是悖论。 接下来的几日,岩田的生活被这些最基础的练习填满。站姿、呼吸、基本步法(運足)——单一、重复,近乎枯燥。她看着一些入门更晚的弟子,已经开始在指导下进行简单的技法配对练习,而自己却依旧在原地踏步,心中不免升起一丝焦躁。 她引以为傲的身体掌控力,在这里似乎失去了用武之地。她可以完美地做出动作的形态,却始终无法捕捉到那个中的“神”。气息在体内流转,总感觉隔着一层膜,无法真正沉下去,与脚下的大地相连。 这日午后,基础的呼吸练习结束后,盐田并未宣布解散,而是目光扫过众人。 “现在,进行‘多人取’的感知训练。”她点了包括岩田在内的五名弟子,“你们五人,依次向我攻击,不限形式。” 那四名弟子精神一振,显然对此颇为期待。岩田也深吸一口气,这是机会,再次亲身感受盐田之“气”的机会。 训练开始。第一名弟子大喝一声,直拳攻向面门。盐田脚步微错,身体如柳絮般随风摆动,手腕一搭一引,那弟子便踉跄着扑向一旁。第二名弟子几乎同时从侧翼抱摔,盐田甚至没有回头,只是手肘微沉,身形旋转,借着对方前冲的势头,将其轻轻送出。动作行云流水,不见丝毫烟火气。 第三、第四名弟子联手攻上,一左一右,试图封锁她的移动空间。盐田的身影在他们之间穿梭,每一次接触都极其短暂,仿佛只是轻轻触碰,那两名弟子便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不由自主地相互碰撞,失去平衡。 轮到岩田了。她没有急于上前,而是仔细观察着盐田的动作节奏。她发现,盐田并非预判了每一个攻击,而是在攻击及体的瞬间,通过极细微的身体调整和气息吞吐,改变了力的方向。她的“不动”,实则是蕴含了所有变化的“恒动”。 看准一个空隙,岩田动了。她没有选择正面强攻,而是利用敏捷的步伐,绕至盐田视线死角,一手疾探其肋下。这是她思考后的策略,试图以速度和角度制造意外。 然而,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盐田道服的刹那,一种奇异的感觉再次降临。盐田仿佛背后长眼,以一种违背常理的角度拧转腰身,岩田的手腕再次被一股温润而磅礴的气流裹住。这一次,她集中了全部精神去感受。 那不是力量的对撞,更像是一股漩涡。她的力道一进入那个“场”,便被迅速分散、吸纳、然后沿着某种玄妙的轨迹被引导出去。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片叶子,被卷入洪流,身不由己。 天旋地转。再次落地时,她依旧没能看清全部过程,但这一次,她捕捉到了一些东西——那是盐田在发力瞬间,那深长而平稳的呼吸,以及周身气息那圆融无暇的流转。 “五人取,并非炫耀力量,而是训练在混乱中保持心的平静,气的调和。”盐田的声音响起,气息平稳如初,仿佛刚才只是散步归来,“无论面对多少对手,核心不变——守住自己的中心,感知对方的气,引导,而非对抗。” 她走到场边,拿起水杯饮了一口,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刚刚从榻榻米上爬起的岩田。岩田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眉头微蹙,似乎在努力回味刚才的感觉。 “岩田。”盐田忽然开口。 “嗨!”岩田立刻抬头应道。 “你的观察很仔细。”盐田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赞许还是陈述,“但用意过重。感知,并非分析。放下思考,用身体去记住那种感觉。” 放下思考?岩田再次愣住。这又与她惯常的学习模式相悖。 傍晚的修习结束后,岩田没有立刻返回宿舍。她独自一人留在空旷的道场,再次摆开呼吸投的站姿。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放松……通透……感知……放下思考…… 她闭上眼,不再去刻意控制肌肉,也不再试图用头脑去理解。她只是单纯地去感受——感受脚底与榻榻米的接触,感受空气在鼻腔中的流动,感受血液在血管里奔涌的声音。 起初,各种杂念纷至沓来,身体的僵硬感依旧明显。但她没有放弃,只是持续地、缓慢地调整着呼吸,将意念放空,如同擦拭一面蒙尘的镜子。 不知过了多久,在某个瞬间,她忽然感到支撑身体的力线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再是肌肉在苦苦支撑,而是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从脚底升起,贯通脊柱,直达头顶。肩颈处一直存在的紧绷感,悄然消散了一些。呼吸变得愈发深长,每一次吸气,都似乎能将更多的能量纳入丹田,每一次呼气,又将体内的浊气排出。 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而扎实的感觉包裹了她。 虽然这感觉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因为意识的介入而消散,但岩田的心中却掀起了巨大的波澜。她猛地睁开眼,看向自己的双手,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光芒。 原来……这就是“调和自身的气息”吗? 不是用力,而是接纳。不是对抗,而是融合。 她似乎,终于摸到了那扇无形之门最边缘的一丝缝隙。 窗外,夜色已然降临。道场内没有开灯,只有月光洒下清辉。岩田依旧保持着站姿,感受着体内那微弱却真实不虚的、开始流动的“气”。 她知道,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前路依旧漫长,那座名为盐田刚三的高山,依旧遥不可及。 但此刻,她的心中不再只有挫败和迷茫。一种清晰的、坚定的渴望,如同暗夜中的星火,开始燃烧。 她要掌握这种力量,理解这种“道”。不仅仅是为了超越自我,更是为了……能够再次站在那个人面前,不是作为被轻易抛飞的挑战者,而是作为能够理解她、甚至能与她的“气”产生共鸣的……同道。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再也无法遏制。 月光下,岩田喜久子的身影挺拔而孤峭,如同初绽的寒梅,在寂静中积蓄着破茧而出的力量。 第3章 意念不纯 道场后方,有一片被竹篱隔开的狭小庭院。几块未经雕琢的石头随意散落在苔藓间,一株年岁不小的五叶松伸展着苍劲的枝干。这里不似前院那般开阔,却独得一份幽深静谧。 岩田喜久子推开那扇有些年头的木格门时,清晨的露水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植物根叶的清新气息。盐田刚三背对着她,立于庭院中央,正对着那株五叶松进行着缓慢而深长的呼吸。她的动作与在道场内指导技法时不同,更接近于一种古老的导引术,每一个细微的起伏都仿佛在与周遭的环境进行着无声的交流。 岩田没有出声打扰,只是安静地跪坐在廊下,观察着。她注意到盐田的呼吸绵长得惊人,吸气时,周遭的寂静似乎都被她纳入体内;呼气时,又仿佛有肉眼不可见的浊气被缓缓排出,连她身前松树的针叶都随之微微颤动。 这就是更深层次的“呼吸力”修炼吗?岩田心中暗忖。 约莫一炷香后,盐田缓缓收势,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岩田身上。“从今天起,每日卯时,你在此处与我一同修习呼吸法。” “嗨!感谢师范!”岩田压下心中的悸动,俯身行礼。她知道,这并非普通的入门指导,而是一种近乎内传的授业。 “合气道的呼吸,并非仅仅是肺腑的运动。”盐田走到她面前,示意她起身站好,“它是连接内在之‘小宇宙’与外在之‘大宇宙’的桥梁。呼吸力,即是生命本源之力,亦是调动天地之‘气’的钥匙。” 她开始详细讲解并示范“丹田呼吸法”。要求岩田将意念完全集中于脐下三寸的丹田,吸气时,想象宇宙的能量如光似气,由头顶百会穴灌入,沉入丹田,使之充盈鼓荡;呼气时,则想象体内的浊气、杂念,连同那凝聚的气息,由丹田出发,透过四肢百骸,乃至每一个毛孔,缓缓排出体外,弥散于虚空。 “关键在于‘松’与‘沉’。”盐田的手虚按在岩田的小腹位置,虽未直接接触,岩田却感到一股温热的压力感传来,引导着她的意念下沉。“气沉丹田,如石沉大海。唯有沉得下去,才能发得出来。周身关节,需节节松开,如串珠相连,气方能畅通无阻。” 岩田依言尝试。这远比在道场内单纯的站姿要困难得多。意念的集中与身体的放松形成了一种内在的张力。她要么过于刻意引导气息,导致呼吸急促,胸口发闷;要么思绪飘散,难以维持那种深沉的入静状态。 盐田并不急躁,只是在一旁静静地观察,偶尔出声纠正。 “眉心紧锁,神意上浮,气便散了。” “肩胛未开,气息阻塞于背。” “意在气先,过犹不及。跟随它,而非驱赶它。” 她的指点精准而简洁,每每总能切中岩田问题的要害。岩田摒弃所有杂念,在一次次的失败中调整,感受着那微妙的内在变化。汗水逐渐浸湿了她的内衬,额角也渗出细密的汗珠,但她恍若未觉。 时间在寂静的呼吸间流逝。当盐田宣布今日修习结束时,岩田才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感袭来,仿佛进行了一场高强度的体力训练,但精神却有一种奇异的清明感。 “修行如同打磨璞玉,急躁不得。”盐田递过一杯温水,目光扫过她疲惫却明亮的眼睛,“今日你已初窥门径,感受到了‘气’的沉降。记住这种感觉,在日常行走坐卧间,亦不忘时时回归丹田。” “嗨!”岩田双手接过水杯,恭敬应道。温水入喉,滋润了她因专注呼吸而有些干涩的喉咙,也让她心中涌起一丝暖流。盐田师范虽然严厉,但这份亲自引领的恩情,重如山岳。 自此,岩田的生活形成了固定的节奏。清晨与盐田在后院修习呼吸法,上午与众多弟子一同进行基础体能和技法形态的练习,下午则进行配对稽古或理论学习,晚上则独自复盘、站桩,巩固白日所得。 在一次次呼吸法的修炼中,岩田对身体内部的感知变得越来越敏锐。她开始能模糊地感受到体内气息的流动路径,哪些地方通畅,哪些地方仍有阻滞。她也逐渐理解了为何盐田说她的“气”乱——过往刚猛的训练方式,虽锻炼了肌肉力量,却也无形中在体内留下了许多紧张的结点,如同河道中的顽石,阻碍了气的自然运行。 这一日,道场内进行“四方投”的技法练习。岩田的对手是一名身材高大、力量雄厚的男弟子。对方显然知道岩田是新人,且是女性,出手间带着试探,却也未尽全力。 岩田摆好姿势,按照所学,试图运用呼吸来引导对方。然而,当对方强劲的力量真正压迫过来时,她身体本能的反抗意识瞬间抬头,肩背肌肉下意识绷紧,试图以力相抗。结果可想而知,她的引导被对方的力量轻易冲破,自己反而被摔得有些狼狈。 “意念不纯。”盐田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她不知何时已走到他们这组附近,“心中存有对抗之念,你的气便已与对方形成冲突,而非调和。再来。” 岩田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有些紊乱的呼吸和心绪。她回想起清晨呼吸时那种“松沉”的状态,尝试将那种感觉带入技法中。当对手再次攻来时,她强迫自己放松紧绷的肩颈,意念沉入丹田,不去想如何摔倒对方,只是去“感受”对方力量的来势。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当她的身心真正放松下来,对方的力道似乎变得清晰可辨。她顺着那力量的流向,手腕轻轻一转,步法自然随之滑动。那高大弟子的冲势被她引偏,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向前踉跄了好几步才稳住,脸上写满了惊愕。 成功了?岩田也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手。虽然动作远不如盐田那般圆融写意,但确确实实,她第一次在没有使用蛮力的情况下,凭借引导化解了攻击。 盐田微微颔首,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认可。“记住这一刻的感觉。合气道,始于不争。” 那高大弟子收起轻慢之心,向岩田郑重行礼:“受教了,岩田师姐。” 岩田还礼,心中涌起的并非胜利的喜悦,而是一种豁然开朗的明悟。原来,“不抵抗”并非软弱,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强大。是容纳,是转化,是顺应自然之理。 傍晚的修习结束后,岩田主动留下来擦拭道场。这是弟子们轮值的工作,但她做得格外认真。湿布划过光洁的榻榻米,带走汗水和尘埃,也仿佛将她一日修行积累的疲惫与杂念一并涤荡。 当她擦拭到道场中央,盐田平日示范技法所站的位置时,动作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她仿佛还能看到那个玄色的身影在此处移动、旋转,举手投足间牵动着无形的气之漩涡。 “你的进步很快。” 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岩田手一颤,几乎将水桶碰翻。她急忙转身,只见盐田刚三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暮色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 “师、师范!”岩田连忙躬身。 盐田缓步走进来,目光扫过被她擦拭得一尘不染的榻榻米。“呼吸法的修炼,让你开始能感知并调动自身的气。但合气道的最终目的,并非独善其身。” 她停在岩田面前,伸出右手,掌心向上,虚悬于空中。“尝试用你的气,来感知我的气。” 岩田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进入那种“松沉”的状态,然后缓缓伸出自己的右手,掌心向下,虚悬在盐田手掌上方约一寸的距离。 起初,她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有夜晚微凉的空气流动。 她闭上眼,摒弃视觉的干扰,将全部精神集中于掌心那小小的区域。呼吸放缓,意念沉入丹田,再引导那微弱的气息缓缓流向手臂,透至掌心。 渐渐地,一种极其微弱的、如同电流般麻麻的触感开始出现在她的掌心。那感觉并非来自实体接触,更像是一种能量的场。温润、磅礴、深不见底,如同静谧的深海,又如同运转不息的星穹。 这就是……盐田师范的气吗? 岩田心中震撼莫名。她尝试着微微调整自己掌心气息的节奏,试图去“迎合”那股磅礴的气场。然而,她的气如同涓涓细流,而对方则是浩瀚汪洋,她的任何细微调整,都如同石子投入大海,只能激起微不足道的涟漪,根本无法影响其分毫。 但盐田似乎感知到了她的尝试。那股磅礴的气场忽然产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清风拂过。这波动并非排斥,更像是一种……回应?一种引导? 岩田福至心灵,不再试图去“迎合”,而是彻底放开自己的防御,让自己的气如同水滴般,自然地融入那片汪洋之中。 就在那一瞬间,仿佛某种屏障被打破了。她“听”到了——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更为直接的感知。她感知到盐田那圆融无暇的气场中,蕴含着无比的宁静与强大,以及一种对万物包容的、近乎“爱”的意志。那正是植芝盛平宗师所言,“神之爱,爱护万有的精神”在气之上的体现。 同时,她也清晰地感知到自身气的渺小与杂乱,但在融入那片汪洋的瞬间,所有的杂乱似乎都被抚平、净化,变得前所未有的安宁与调和。 这玄妙的连接只持续了短短数秒。 盐田缓缓收回了手。那股磅礴的气场也随之隐去。 岩田睁开眼,眸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与敬畏。她看着盐田,嘴唇微动,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任何语言在此刻的体验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感受到了吗?”盐田看着她,目光深邃,“这就是‘调和’。非是力量的叠加,而是频率的共鸣,是气息的合一。”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与他人之气相合,与宇宙之气相合,方为合气道之终极。你已触摸到了门槛。” 说完,盐田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道场,留下岩田一人独自站在逐渐被暮色笼罩的空旷空间中,回味着那短暂却震撼灵魂的接触。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温润磅礴的触感。岩田缓缓握紧手掌,仿佛想要抓住那稍纵即逝的感悟。 她终于明白了。 合气道,不仅仅是武技,更是一种沟通,一种连接。连接自身与天地,连接自我与他人。 而她对盐田刚三那最初源于武道追寻的倾慕,在这一次次的气息交融与精神引领中,似乎也悄然发生着变化。那不再仅仅是弟子对师长的崇敬,或者后进者对强者的追逐。 一种更为私密、更为炽热的情感,如同地底涌动的岩浆,在她尚未完全察觉的心湖深处,开始悄然积聚。 第4章 梅雨时节 梅雨季节如期而至,连绵的阴雨笼罩着东京,空气湿重得能拧出水来。养正馆道场内,也因这天气平添了几分压抑。持续的低气压不仅影响着人的身体,似乎也悄然搅动着心神。 岩田喜久子跪坐在道场边缘,等待着今日的稽古开始。呼吸法日益精进,让她对自身气的掌控越发纯熟,四方投、入身投等基本技法也已初具形态。然而,她敏锐地察觉到,盐田刚三这几日的气息,比往常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凝重。 并非指摘或不满,而是一种深藏于内的、仿佛在权衡着什么重大事项的沉静。她的指导依旧精准,示范依旧完美,但岩田却能从那圆融的气场中,感受到一丝极细微的滞涩,如同平滑如镜的湖面下,有暗流悄然涌动。 “今日进行武器稽古。”盐田的声音打破沉寂,她手中拿着一柄木质短剑(tanto),“合气道虽以体术为主,但杖(jo)、剑(ken)、短剑的修习,有助于你们更好地理解距离、角度和气的延伸。” 弟子们精神一振。武器稽古相较于枯燥的基础训练,总是更富有趣味性和挑战性。 盐田开始示范短剑对体术的应对。一名弟子持木匕模拟刺击,盐田空手应对。她的闪避并非大幅度的躲闪,而是间不容发之际,以毫厘之差让过刀锋,同时手、腕、肘、肩如同流水般连环动作,或控其腕,或击其肘,或直接切入怀中施展投技。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那木质短剑仿佛成了她引导对方舞蹈的道具,而非凶器。 “武器,是手臂的延伸。应对武器,亦非对抗利器本身,而是应对持武器的人,引导其气,破坏其平衡。”盐田一边讲解,一边将木匕递给另一名弟子,“现在,两人一组,练习基本的短剑夺取。” 岩田的对手是一名练习合气道多年的资深弟子,名为中村。他出手稳健,模拟的刺击虽留有余地,但速度和角度都颇具威胁。岩田初次接触武器应对,不免有些紧张,几次夺取都因时机把握不准或气息浮动而失败,手腕反而被对方虚划而过。 “心神不宁,气息外散。”盐田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她正在指导另一组,目光却似乎总能兼顾全场,“面对利器,恐惧是最大的破绽。信任你的修炼,信任你的气。” 岩田深吸一口气,努力将清晨呼吸法修炼出的沉静状态调动起来。她不再紧盯那快速刺来的木匕尖端,而是将视野放宽,感受中村整个人的动作节奏和气息流动。 又一次刺击袭来。岩田脚下运足,身形微侧,并非后退,而是以前脚为轴,如同漩涡般吸入。在木匕擦过身侧的瞬间,她的左手如灵蛇般搭上中村持匕的手腕,并非硬抓,而是贴附、感应,右手同时切入其腋下,丹田发力,周身一气流转。 “咦?”中村只觉手腕一麻,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道传来,持匕的手不由自主地被向上向后引去,整个身体的重心瞬间被拔起,脚下虚浮。 “砰!” 高大的身躯被岩田以一记流畅的入身投摔落在榻榻米上,木匕也脱手滚落一旁。 道场内瞬间安静了一瞬,随即响起几声低低的惊叹。中村在弟子中以沉稳著称,岩田能如此干净利落地夺取其短剑并将其摔倒,显然超出了许多人的预料。 岩田自己也有些意外,她拉起中村,心中回味着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感觉。那不是思考后的行动,更像是一种身体在气息引导下的自然反应。 “很好。”盐田不知何时已走到他们身边,看着岩田,点了点头,“夺取的瞬间,你的气与动作合一了。记住这个状态。” 这是盐田极少给出的直接肯定。岩田心中泛起一丝微澜,低头应道:“嗨!感谢师范指导。” 然而,盐田的目光并未在她身上停留太久,便转向全体弟子,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静:“武器稽古,亦是心性的磨砺。接下来,进行‘多人数武器应对’感知训练。” 她点了包括岩田和中村在内的五名弟子,其中两人持木杖,一人持木剑,两人持木匕。 “你们五人,依次持武器向我攻击。” 气氛陡然变得更加紧张。手持武器的五人,哪怕只是木器,其威胁性也远非空手可比。盐田依旧空手,静立场中,仿佛五把武器的寒芒(纵然是木质)并不存在。 训练开始。持木杖的弟子率先发难,长杖带着风声横扫下盘。盐田脚步轻点,身形如烟般升起,避开杖锋的同时,足尖在杖身上轻轻一踏,借力旋身,手刀已精准地劈在另一名持木剑弟子的手腕处。木剑应声脱手。 持双匕的弟子左右夹击而至。盐田的身体仿佛没有骨头,在狭小的空间内做出不可思议的扭曲,双手如穿花蝴蝶,每每在匕尖及体的前一瞬,或拍、或引、或压,将攻击化解于无形,同时步伐变幻,始终占据着最利于引导的位置。 岩田是最后一名攻击者。她手持木匕,没有急于上前。她看着盐田在四人围攻中那堪称艺术般的应对,心中那股灼热的、想要靠近、想要理解的渴望再次升腾。她想知道,在面对真正具有威胁的攻击时,盐田那圆融的气场,是否依旧能保持绝对的平静。 她动了。没有选择直刺,而是利用步伐,绕至盐田视觉的死角,木匕无声无息地刺向其肋下空档。这一击,她调动了全部的精神和气力,速度与角度都达到了目前的极致。 就在匕尖即将触碰到玄色道服的刹那—— 岩田清晰地“感觉”到,盐田周身那原本圆融的气场,产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波动。那不是破绽,更像是一种……本能的警惕?或者说,是一种对“恶意”或“威胁”的自然反应?尽管盐田的动作依旧流畅,瞬间以更快的速度回身,手腕一翻便扣住了岩田持匕的手,顺势一带,将她向前引去。 但岩田捕捉到了那一丝波动。是因为自己的攻击角度太过刁钻?还是因为……在那一刻,自己心中除了武道的探究外,还夹杂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想要逼出对方真正实力的好胜心?那细微的“恶意”,被盐田敏锐地感知到了? 盐田扣住她手腕的手指微微收紧,力道并不大,却让她无法挣脱。两人距离极近,岩田能清晰地看到盐田眼中那深邃的平静下,一闪而过的审视。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她内心深处那点不纯粹的涟漪。 “攻击,可以迅捷,可以凌厉。”盐田的声音低沉,只有她们两人能听清,“但心,不可偏执,不可藏私。气随心动,你的心若沾染尘埃,气便不再纯粹。” 话音落下,盐田手腕轻轻一抖,一股柔和却沛然莫御的气劲传来。岩田只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便被向后送出,踉跄了几步才稳住身形,手中的木匕早已落在盐田手中。 整个过程发生在呼吸之间,其他弟子甚至未能看清细节,只以为岩田也被师范轻易制服。 盐田将木匕随手放在一旁,不再看岩田,转向其他弟子总结道:“面对武器,乃至面对任何攻击,内心的纯净与平静,是‘不抵抗’能够成立的前提。一旦心生对抗、恐惧或杀意,你的气便会与之共鸣,将自己置于真正的危险之地。” 稽古结束后,弟子们各自散去。岩田独自留在道场,跪坐在刚才被摔倒的位置,心中五味杂陈。盐田最后那几句话,如同警钟,在她心中回荡。 “心不可藏私”……师范是否察觉到了什么?察觉到了她那份逐渐超越武道敬仰的、复杂而隐秘的情感?还是仅仅指摘她攻击中那一丝不纯的意念? 雨水敲打着道场的窗棂,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声响。岩田感到一阵心烦意乱。她一直以为自己对盐田的追寻是纯粹的对武道的向往,可方才那电光火石间的交锋,却仿佛一面镜子,照见了她内心深处连自己都未曾看清的波澜。 那不仅仅是弟子对师长的崇敬,也不仅仅是武者对强者的挑战。那其中,混杂着更强烈的、想要被看见、被认可,甚至……想要与之并肩的渴望。这份渴望,在盐田那洞察一切的目光下,似乎无所遁形。 她闭上眼,试图以呼吸法平复心绪,却发现那份被点破的“不纯粹”,如同投入静水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难以平息。 盐田刚三,就像这梅雨季里一座沉默的山。她矗立在那里,指引着方向,包容着所有前来求道的人。可岩田却开始感到,自己想要的不再仅仅是远远仰望这座山。她想要攀登,想要了解山中的云雾、溪流与深谷,想要触摸山的肌理,感受山的温度。 这份贪念,是否就是污染了“气”的“尘埃”? 岩田不知道答案。她只知道,当盐田扣住她手腕,以那双仿佛能映照灵魂的眼眸凝视她时,她的心跳,漏掉了不止一拍。 那不仅仅是敬畏。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道场内光影晦暗,岩田的身影在空旷中显得愈发孤寂,也愈发坚定。前方的路,似乎因为这份刚刚萌芽的、不容于世的私心,而变得更加迷雾重重,却也更加……诱人深入。 第5章 东京郊外 梅雨渐歇,盛夏的灼热开始显露峥嵘。养正馆庭院内的那株五叶松,针叶在烈日下泛着沉郁的墨绿。岩田喜久子跪坐在松荫下,进行着晨间的呼吸法修炼,气息较之月前,已沉稳悠长了不知几许。汗水沿着她的鬓角滑落,滴在身下的青石板上,瞬间便被蒸发殆尽。 自那日武器稽古,被盐田点破“心不可藏私”后,岩田经历了一段内心的煎熬与调整。她将那份悸动与困惑强行压下,更加专注于自身的修炼,试图以绝对的“纯粹”来回应盐田的期望。技法日益精进,气息愈发凝练,连盐田偶尔投来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认可。 然而,岩田心中清楚,有些东西,一旦萌芽,便再难回到最初。那份隐秘的情感,如同地底奔突的岩浆,越是压抑,积蓄的力量便越是惊人。 这日清晨,呼吸法修炼完毕,盐田并未如往常般直接离去,而是望着庭石上蒸腾的暑气,忽然开口:“岩田,你随我修习已有一段时日,基础已算牢固。但合气道之‘气’,并非只在方寸之间运转。” 岩田心中一凛,恭敬应道:“请师范指点。” “天地万物,皆有其‘气’。”盐田目光扫过庭院,指向那嶙峋的庭石,“石有石的沉凝之气,”又指向蜿蜒流过庭隅的细流,“水有水的流动之气,”最后,她的目光落回岩田身上,“人亦如此。真正的调和,是感知万物之气,并与之共鸣。今日,我们换个地方。” 片刻后,岩田跟随盐田,来到了东京郊外的一处山林。远离了城市的喧嚣,蝉鸣与草木的气息扑面而来。一条溪流从山涧奔涌而下,在巨石间撞击出白色的水花,发出轰隆的声响。 盐田径直走到溪流边一块被水流冲刷得光滑的巨石上,盘膝坐下。“在此处,再次进行呼吸法。” 岩田依言,在盐田不远处寻了块平坦的石头坐下,尝试进入修炼状态。然而,与道场后院的静谧截然不同,这里充满了“动”的气息——震耳的水声、呼啸的山风、灼热的阳光、脚下冰凉湿润的岩石……各种强烈的感官刺激不断冲击着她的心神,让她难以凝定。 她努力收敛意念,却感觉自己的气息如同狂涛中的小舟,起伏不定,难以沉入丹田。数次尝试,皆以失败告终,额角的汗水比在道场时流得更多,心中不免升起一丝焦躁。 “感受到了吗?”盐田的声音穿透水声,清晰地传来,她依旧闭目盘坐,身形稳如山岳,仿佛周遭的喧嚣与她毫无干系,“并非只有寂静方能修心。动中取静,乱中守一,方是真正的定力。不要抗拒这些声音、这些感觉,去感知它们,接纳它们,让你的气融入这片山林的呼吸之中。” 岩田恍然。她不再试图屏蔽外界,而是放松身心,将意念扩散开来。她去感受水流冲击岩石的磅礴力量,去感受山风拂过肌肤的流动轨迹,去感受阳光洒落带来的灼热能量,甚至去感受身下巨石那亘古不变的沉静。 起初,各种感觉纷乱杂陈,她的气息更加紊乱。但她谨记盐田的教导,只是去“感知”和“接纳”,不评判,不抗拒。渐渐地,那震耳的水声不再是一种干扰,反而成为一种有节奏的、充满力量的背景;那呼啸的山风,带来了林木的清新与活力;那灼热的阳光,似乎也化作了滋养万物的能量。 她的呼吸,开始自然而然地调整,与水流的声音、与风的节奏隐隐契合。体内原本躁动不安的气息,在这宏大的自然场域中,逐渐平息、沉降,最终与脚下巨石的沉凝之气连接在一起。 一种前所未有的广阔感在她心中升起。她不再仅仅是“岩田喜久子”这个独立的个体,她的气息仿佛延伸出去,与奔流的溪水共鸣,与稳固的山石同频,与吹拂的山风共舞。自身那点微末的烦恼与纠结,在这天地之气的宏大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不知过了多久,岩田缓缓睁开眼。世界依旧是那个世界,水声依旧轰鸣,但她的心,却如同被洗涤过一般,清澈而宁静。她看向盐田,盐田也正看着她,目光中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 “看来,你已有所得。”盐田站起身,走到溪流边,“合气道技法,亦同此理。对手的攻击,如同这奔流的溪水,你若筑坝阻拦,终有溃决之时。但若你如这溪中的巨石,接纳水流,引导其势,自身反而能岿然不动。” 她示意岩田过来,指向溪流中一处水流湍急之地。“下去,站稳。” 岩田毫不犹豫地踏入齐膝深的溪水中。冰凉刺骨的山水瞬间包裹了她,湍急的水流冲击着她的双腿,带来巨大的压力。她立刻沉腰坐胯,气沉丹田,按照山林呼吸的感悟,不再试图与水流对抗,而是放松身体,去感受水流的力道和方向,微微调整自身的重心和角度。 奇妙的是,当她不再硬抗,那原本几乎要将她冲倒的水流,反而成了支撑她、让她更加稳固的力量。她如同溪流中的一块顽石,任凭水流冲刷,我自巍然。 盐田站在岸上,看着水中那个虽然浑身湿透、略显狼狈,却眼神明亮、身姿沉稳的女子,玄色道服紧紧贴附在身上,勾勒出柔韧而充满力量的线条。阳光透过林隙,在水花上折射出炫目的光晕,也照亮了岩田那带着水珠的、坚定而专注的侧脸。 那一瞬间,盐田常年古井无波的心湖,似乎也被这山林间的生机与对方眼中那纯粹的光芒,投下了一颗细微的石子。 “可以了,上来吧。”盐田的声音依旧平稳。 岩田从溪水中走出,浑身湿透,鞋子也灌满了水,每走一步都发出咕噜声,样子颇为狼狈。但她脸上却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兴奋与喜悦。 “师范,我好像明白了!”她走到盐田面前,眼睛亮得惊人,“所谓的‘引导’,并非是技巧,而是一种‘状态’。是自身与周遭达成调和后,自然产生的现象,对吗?” 盐田看着眼前这个如同被山水洗练过的弟子,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因悟道而迸发的光彩,沉默了片刻。然后,她极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悟性不错。”她转过身,向山下走去,“回去吧。记住今日在山林中的感觉,将它融入你今后的修行。” 岩田跟在盐田身后,看着前方那个挺拔如松的背影,心中被巨大的充实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填满。她能感觉到,经过今日山林修心,她与盐田之间,那种纯粹师徒的关系,似乎悄然松动了一丝。她们共同体验了某种超越言语的境界,有了一种基于对“道”共同理解的、更为紧密的连接。 这份连接,让她欣喜,也让她那颗本就不安分的心,更加躁动。 回到养正馆时,已是午后。道场内,几名留守的弟子正在自行练习。看到盐田和浑身湿透、却精神焕发的岩田一同回来,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盐田并未解释,只是对岩田道:“去换身干爽的衣服,下午的稽古照常。” “嗨!”岩田躬身应道,快步走向宿舍。她能感觉到身后那些目光,其中不乏探究与些许羡慕。能得盐田师范单独带出去修习,这在养正馆是极为罕见的殊荣。 换好衣服,岩田回到道场,加入下午的稽古。或许是山林之行的感悟仍在,她感觉今日的技法施展起来格外顺畅。与弟子们进行“呼吸力养成”练习时,她不再刻意追求动作的完美,而是将心神沉入那种与周遭调和的“状态”中。当对手推来时,她自然而然地旋转、引导,动作如行云流水,不见丝毫窒碍,往往在对方尚未反应过来时,便已将其力道化解并返还。 连与之练习的中村,在数次被轻易引导失去平衡后,也忍不住感叹:“岩田师姐,今日你的气……似乎完全不同了。” 岩田只是微微一笑,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道场前方,那个正在指导其他弟子的玄色身影。 她知道,自己的变化,根源在于那座山,那条溪,更在于引领她看到那片天地的人。 傍晚时分,岩田在整理道场器械时,盐田走了过来,将一本线装、纸页泛黄的古旧册子递给她。 “这是先师植芝盛平早年的一些修行心得手抄本,”盐田的语气平淡如常,“其中记载了一些关于‘气之感通’与‘天地调和’的体悟。你既有此悟性,或可一观。” 岩田双手接过册子,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的纸页,心中巨震。这不仅仅是修炼心得,这近乎是衣钵传承的象征!她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盐田。 盐田却已转身,只留下一句:“勤加修习,勿负天赋。” 望着盐田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手中这本沉重无比的册子,岩田的心潮澎湃难抑。她知道,这不仅仅是认可,更是一种期望,一种责任。 但同时,那份被理智强行压抑的情感,也如同得到了滋养的藤蔓,开始更加疯狂地滋长。盐田刚三,这位站在合气道顶点的女子,正以一种她无法抗拒的方式,一步步走入她生命的核心,与她对武道的追求紧密地缠绕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割。 夜色渐深,岩田在灯下轻轻翻开那本手抄册子,墨迹古朴,字里行间充满了对“道”的虔诚探索。而在那些玄奥的文字间,她仿佛看到的,不仅是植芝盛平宗师的影子,更是盐田刚三那沉静而强大的面容。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这份“思”,在经历了山林之气的洗涤与手中册子的重量后,变得更加深沉,也更加坚定。它不再仅仅是虚无缥缈的倾慕,而是落到了实处的、想要与之同行于道途的渴望。 前路漫漫,道阻且长。 但她,岩田喜久子,已决心走下去。 第6章 流云过隙 夏末秋初,道场庭院里的蝉声带上了几分嘶哑的倦意。岩田喜久子指间捏着一枚泛黄的银杏叶,叶脉在阳光下清晰如掌纹。她刚刚结束与中村的配对稽古,一套“坐技呼吸法”行云流水,引得周围几名新入门弟子低声惊叹。 “岩田师姐的技法,越来越有盐田师范的风范了。”中村抹去额角的汗,语气带着由衷的钦佩。 岩田微微颔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道场另一端。盐田刚三正在指导两名弟子进行“多人数投”的练习,她的声音不高,却总能穿透嘈杂,精准地落入需要听见的人耳中。 “并非风范,”岩田收回目光,指尖的银杏叶轻轻旋转,“是理解了‘流动’。” 中村似懂非懂。岩田却不再解释。这感悟源于月前那本珍贵的手抄册,更源于盐田看似随意、实则用心良苦的每一次点拨。册页中,植芝盛平宗师用朴素的言语描述着“气”如流水,遇方则方,遇圆则圆,随物赋形,永不枯竭。她渐渐明白,合气道的高阶运用,并非固守某招某式,而是让自身化作流动的水,在接触的瞬间感知并融入对方的“流向”,再自然不过地加以引导。 这日午后,盐田召集部分资深弟子,宣布了一项安排:“下月初,京都武德会举办联合演武,养正馆需派员参加。岩田。” “嗨!”岩田立刻应声。 “你随行,负责‘短剑夺取’与‘坐技呼吸法’的演武示范。” 道场内静了一瞬。京都武德会演武是关西地区极具分量的传统武术交流活动,能代表道场出席,本身就是一种极高的认可。岩田入门时间虽不算最长,但进步神速,由她担此重任,虽有些出乎意料,细想却又在情理之中。 “嗨!定不负师范期望!”岩田压下心中的激动,沉声应道。她能感受到周围投来的目光,有羡慕,有鼓励,或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自那日起,岩田的训练量悄然增加。她不再满足于掌握形态,而是反复揣摩如何在演武中展现合气道“气之流动”的神髓。夜深人静时,道场内常常只剩下她一人,对着空气反复练习短剑夺取的每一个角度,坐技呼吸的每一次气息吞吐。 有时,盐田会无声地出现在道场边缘,静静地看上一会儿,并不出声指点。但岩田能感觉到她的存在,那目光如同定海神针,让她在疲惫时能再次凝聚精神。偶尔,在她某个动作气息衔接出现滞涩时,盐田会缓步上前。 “这里,”盐田的手会虚按在岩田的肘关节或腰胯处,虽不接触,却有一股温润的气感传来,引导她调整发力的轨迹,“力的流转,如同水过浅滩,需有深潭容蓄。过于求快,反成断流。” 岩田依言调整,放缓动作,注重气息在体内的连贯与充盈。果然,再次施展时,动作便少了几分刻意,多了几分圆转如意的自然。 演武前一周,盐田特意空出一个下午,亲自为岩田配演。 道场内光线西斜,将两人的身影拉长。岩田手持木匕,盐田空手而立。 “不必顾虑,全力施为。”盐田的声音平静无波。 岩田深吸一口气,眼神锐利起来。她深知这是检验近期修炼成果的绝佳机会。第一击,她选择快速突刺,试图以速度制造压力。盐田身形微侧,手腕如灵蛇出洞,搭上她持匕的手腕,一触即分,岩田便觉一股柔劲顺着臂膀直透重心,脚下不由自主地向后踉跄。 “意太急,气浮于表。”盐田点评。 岩田稳住心神,再次攻上。这一次,她不再追求绝对速度,而是注重步伐与呼吸的配合,木匕划出一道弧线,削向盐田颈侧。盐田不退反进,切入岩田怀中,手肘轻抬,格开她的手臂,另一手已按在她腹部,气息一吐。 岩田只觉得一股庞大的力量并非直击,而是如同漩涡般将她卷起,身体瞬间失衡,向后倒去。但在落地前,盐田的手已托住她的背心,将她轻轻放落。 “形到了,神未至。引导之力,源于丹田,发于周身,非仅手臂。” 一次,两次,三次……岩田不断地攻击,不断地被化解、被摔倒,又被轻柔地放下。汗水浸透了她的道服,呼吸也变得粗重。但她眼中没有丝毫气馁,反而越来越亮。在这一次次近距离的交锋中,她无比清晰地感受着盐田那浩瀚如海、又细腻如丝的气的流动。每一次接触,都像是一次无声的授课,将那些玄奥的道理直接烙印在她的身体记忆里。 在一次被以“入身投”摔出后,岩田没有立刻起身,而是躺在榻榻米上,看着盐田逆光而立的身影,玄色道服边缘仿佛镶了一圈金边。那一刻,一种超越技法的、近乎依赖的情感,毫无征兆地涌上心头。 盐田向她伸出手。岩田看着那只骨节分明、蕴含着无尽力量的手,迟疑了一瞬,才将自己的手放入其中。盐田的手掌干燥而温暖,稳稳地将她拉起。 “今日到此为止。”盐田松开手,目光落在岩田被汗水黏在额角的发丝上,“记住被引导时的感觉。演武之时,你亦是‘水’,需与对手之‘水’相融,而非试图覆盖或击碎。” “嗨。”岩田低头应道,掌心还残留着那短暂的温热触感。 演武前夜,岩田有些辗转难眠。她起身,再次翻开那本手抄册子,就着昏暗的灯光,读到一句:“真之武道,如镜映物,过不留痕。” 心中纷乱的思绪仿佛瞬间被抚平。她追求的,不正是这种境界吗?无论对手强弱,皆能从容应对,如流水绕过山石,如明镜映照万物。 次日,京都武德会演武场。各流派旗帜飘扬,身着不同道服的武者齐聚一堂,气氛庄重而热烈。养正馆一行人抵达时,吸引了众多目光。盐田刚三作为植芝盛平的高徒,早已名声在外。 岩田跟在盐田身后,能感受到四周投来的打量与探究。她深吸一口气,将心神沉入丹田,努力让自己保持如同山林修心时的沉静。 轮到养正馆演武。首先进行的是集体基本功展示,动作整齐划一,气息沉稳,赢得了阵阵掌声。随后,便是岩田的短剑夺取演武。 她与配合的弟子走上场中央。鞠躬,立定。对手持木匕,严阵以待。 岩田闭上眼,瞬间调整呼吸,将周遭的喧嚣隔绝。当她再次睁眼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仿佛映照着整个演武场,又仿佛空无一物。 对手动了,木匕直刺而来!岩田脚步轻滑,并非直线后退,而是划出一道圆弧,手腕如同柳枝拂过,轻轻搭上对方持匕的手。没有硬碰硬的抢夺,只有顺势的牵引与自身重心的微妙移动。那弟子只觉得一股柔和的力量带动着他的手臂,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木匕已然易主。 动作流畅,不见丝毫烟火气。 紧接着是坐技呼吸法。岩田跪坐于地,三名弟子依次从不同方向推压她的肩、背。她身形稳如磐石,仅在接触的瞬间,以腰胯为轴,气息吞吐,将传来的力道通过身体传导、转化,那三名弟子便如同推在旋转的球体上,纷纷向侧方跌开。 整个演武过程,岩田的动作并不刚猛迅疾,却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韵律感,将合气道“以柔克刚”、“以气导力”的特点展现得淋漓尽致。 演武场内外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许多其他流派的长者纷纷点头,与身旁之人低声交流,目光中不乏赞赏。 岩田收势,鞠躬。目光下意识地寻找那个玄色的身影。 盐田站在养正馆队伍的最前方,正静静地看着她。没有笑容,没有额外的赞许,但岩田却从她那深邃的眼眸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极其细微的肯定光芒。 那一刻,所有的紧张与疲惫都烟消云散。心中被巨大的满足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幸福的暖流填满。 她做到了。不仅是为道场争光,更是向那个人证明,她的引领与期望,没有落空。 返回东京的列车上,岩田与盐田并肩而坐。窗外是飞驰而过的田园风光。 “今日之演武,尚可。”盐田目视前方,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岩田心中一动。“尚可”二字从盐田口中说出,已是极高的评价。 “但仍需精进。”盐田继续道,“流动之意,可至无限。你之‘水’,虽已成流,却未成江海。” “嗨。弟子明白。”岩田恭敬应道。她明白,盐田是在提醒她戒骄戒躁,前路依旧漫长。 列车微微摇晃。长时间的紧张与兴奋过后,疲惫袭来,岩田的眼皮渐渐沉重。在意识模糊的边缘,她仿佛感觉到,自己的头轻轻靠上了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所在。那气息沉静而熟悉,让她感到无比安心,彻底陷入了沉睡。 盐田微微偏头,看着靠在自己肩头已然熟睡的弟子,她清冷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最终却并未移开身体。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任由那均匀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自己的颈侧。 窗外,流云过隙,时光仿佛在这一刻的静谧中,悄然凝固。 第7章 心潮难平 秋意渐深,道场庭院里的银杏树绽开满树金黄,风过时,落叶如蝶,铺就一地绚烂。自京都演武归来,岩田喜久子在养正馆内的地位悄然发生了变化。那场成功的演武,不仅为她赢得了同门的尊重,更让她在盐田刚三眼中,从“有潜质的弟子”逐渐转变为可以分担责任的“同道”。 这日清晨,呼吸法修炼完毕,盐田并未立刻起身,而是对身旁的岩田说道:“今日起,由你负责指导新入门弟子的基础课程。” 岩田心中微震,指导弟子,这意味着她不再仅仅是学习者,开始承担传承的责任。“嗨!定当尽力。”她沉声应下,感受到肩头沉甸甸的分量。 指导新弟子并非易事。这些初学者往往带着对武术的浪漫想象或对力量的单纯渴望而来,身体僵硬,意念纷杂,难以理解“放松”、“呼吸”、“气流”这些抽象的概念。岩田需要极大的耐心,一遍遍示范最基本的站姿和运足,纠正他们每一个细微的错误。 她学着盐田的样子,话语简洁,指点精准。当一名年轻弟子因屡次无法掌握呼吸投的要领而面露沮丧时,岩田没有责备,而是让他停下。 “闭上眼睛。”岩田的声音平和,“忘记动作,只去感受你的呼吸,感受脚底与地面的接触。” 弟子依言而行,紧张的肩膀渐渐松弛。 “现在,想象你的气息像水一样,从头顶流入,沉到脚底,再缓缓漫上来。” 年轻的弟子随着她的引导调整呼吸,脸上的焦躁慢慢褪去。当他再次尝试时,动作虽然依旧生涩,却少了几分蛮力,多了一丝圆融的意味。 站在道场一角的盐田,默默注视着这一幕。看着岩田如何将那些玄奥的道理,化作春风化雨般的引导,看着她如何以自己的方式,将合气道“爱护与蕴育”的精神传递给后来者。盐田的目光在岩田专注的侧脸上停留了片刻,方才悄然移开。 指导课程结束后,岩田常常感到喉咙沙哑,但内心却充满了一种奇异的充实感。通过教导他人,她发现自己对合气道的理解也在不断深化,许多过去模糊的关节,在试图向他人阐明时,变得豁然开朗。 这日下午,道场迎来了一位特殊的访客——一位来自关西地区古流柔术的高手,名为服部半藏,年约四十,身形魁梧,目光锐利如鹰。他声称久仰盐田刚三之名,特来“切磋请教”。 “切磋”二字,在武术界往往蕴含着挑战的意味。道场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重。服部半藏的气场刚猛而外放,带着一股久经实战的煞气,与养正馆内平和修炼的氛围格格不入。 盐田刚三面色如常,平静地接待了他。“服部先生远道而来,养正馆自当尽地主之谊。不知先生想如何切磋?” 服部半藏哈哈一笑,声若洪钟:“久闻合气道以柔克刚,善于化解攻击。在下不才,想以本流派的‘刚之技’,领教一下盐田师范的‘柔之艺’。”他的目光扫过场内的弟子,最后落在岩田身上,带着一丝审视,“当然,若盐田师范不便,与您的高足切磋一番,亦能窥见合气道之奥妙。” 这话语中的挑衅意味已然十分明显。几名资深弟子面露愤慨,欲要上前,却被盐田以眼神制止。 岩田心中亦是一紧。她看出这服部半藏绝非易与之辈,其气息凝练,下盘沉稳,是真正的实战派。若自己出手,胜负难料,且关乎道场声誉。 盐田的目光平静地掠过服部,最终却落在了岩田身上。“岩田。” “嗨!” “你便与服部先生切磋一番,以武会友。” “嗨!”岩田深吸一口气,迈步而出。她明白,这不仅是考验她的技艺,更是考验她能否在真正的压力下,保持合气道之心。 两人在场中相对而立。服部半藏摆出柔术的起手式,气势陡然变得凶悍,如同蓄势待发的猛虎。而岩田则只是平静地站立,呼吸悠长,周身气息内敛,如同深潭。 “请。”岩田微微躬身。 服部半藏低吼一声,庞大的身躯如同山崩般压来,双手成爪,直取岩田双肩,招式狠辣,意图瞬间控制关节。这一击速度极快,力量刚猛,带起的风声呼啸刺耳。 道场内的弟子们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岩田在对方动身的瞬间,已然感知到那扑面而来的、充满破坏性的“气”。她没有选择硬抗,也没有慌乱后退。她的脚步如同流水般自然滑动,身体以毫厘之差让过猛烈的抓击,同时手腕翻转,如同抚弄琴弦般,轻轻搭在服部的手腕外侧。 不是格挡,而是贴附、感应。 在接触的刹那,岩田清晰地“读”到了服部力量涌来的方向和节奏。她丹田微沉,气息流转,引导着那股刚猛的力量沿着自己身体的弧线偏转、滑开。服部只觉得自己的全力一击仿佛打在了空处,身体因惯性不由自主地向前冲去。 岩田趁势切入其怀中,手肘轻抬,并非攻击,而是点在其臂弯麻筋处,同时脚下步伐旋转。 “咦?”服部半藏只觉手臂一麻,重心瞬间偏移,庞大的身躯被一股巧妙至极的力道带动,如同陀螺般旋转了半圈,险些栽倒。他急忙沉腰稳住,脸上已收起轻慢,满是惊疑不定。 “好!”他低喝一声,不再留手,攻势愈发凌厉。擒拿、摔投、关节技,古流柔术的狠辣招式层出不穷,如同狂风暴雨。 岩田的身影则在风暴中穿梭,她的应对始终遵循着“不抵抗”的原则。每一次接触都极其短暂,每一次移动都恰到好处。她仿佛化身为水,围绕着服部这块顽石流动、渗透。时而以“入身投”化解抱摔,时而以“四方投”引导冲拳,时而以呼吸力稳稳承受冲击并将其返还。 她的动作不见丝毫刚猛,却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刻,以最微小的动作破坏对方的平衡,引导其力量反噬自身。服部半藏越打越是心惊,他感觉自己所有的力量都如同泥牛入海,而对方那柔和的气息却如同无形的绳索,渐渐缠绕上来,让他有力无处使,有技无处施。 在一次试图以地面技锁拿岩田时,岩田却如同游鱼般从他控制下滑脱,反手一记“天地投”的雏形,将服部再次带得踉跄后退。 服部半藏站稳身形,没有再进攻。他胸膛微微起伏,看着对面气息依旧平稳、眼神清亮的岩田,沉默了半晌,忽然仰头大笑。 “哈哈哈哈哈!好!好一个合气道!好一个以柔克刚!”他笑声洪亮,带着武人特有的爽朗与服气,“今日服部见识了!盐田师范,您这位高足,已得‘流水’真意!佩服!” 他转向盐田,郑重地行了一礼:“先前多有冒犯,还请见谅。合气道之奥妙,名不虚传!” 盐田微微颔首还礼:“服部先生过奖。武道万千,各有精妙,切磋交流,方能共同进步。” 服部半藏又对岩田抱拳道:“岩田小姐,年纪轻轻,已有如此修为,未来不可限量!” 岩田躬身还礼:“服部先生承让了。先生的刚猛之气,亦让晚辈受益匪浅。” 一场可能引发冲突的挑战,在岩田沉稳从容的应对下,化为了友好的交流。服部半藏又与盐田交谈片刻,方才告辞离去。 道场内凝重的气氛一扫而空,弟子们看向岩田的目光,充满了敬佩与自豪。 盐田走到岩田身边,看着她额角细微的汗珠,平静地问道:“感觉如何?” 岩田回味着刚才那场高强度的切磋,尤其是最初面对服部那凶猛气势时的压力,坦言道:“起初有些紧张,对方的‘气’充满压迫感。但一旦沉入呼吸,遵循流动之意,便感觉……仿佛能看清他力量的脉络。” “嗯。”盐田点了点头,“面对刚猛,尤需内心澄澈。你的应对,已初具‘镜映’之功。不错。” “镜映……”岩田咀嚼着这个词,心中若有所悟。 夜色降临,岩田独自在庭院中漫步,金黄的银杏叶在脚下发出沙沙轻响。回想起白日的切磋,以及盐田那句“镜映之功”,她忽然想起手抄册中那句“真之武道,如镜映物,过不留痕”。 她抬头望向盐田房间的窗户,灯还亮着,窗纸上映出那个熟悉而挺拔的身影。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在心中涌动。是得到认可的喜悦,是共同守护道场的归属,还是……那份日益清晰、却只能深藏心底的倾慕?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能一步步走到今天,能在那位服部高手面前从容不迫,全因前方有那座高山指引,有那道流水相伴。 风吹过,卷起漫天金叶,如同她此刻无法平息的心潮。 第8章 午后思量 初冬的第一场细雪悄然降临,为养正馆的屋顶和庭院覆上一层薄薄的银白。岩田喜久子呵出一口白气,看着它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自与服部半藏一战后,她在指导弟子时愈发从容,对“气之流动”的体会也日益精深。然而,盐田刚三近日却显得有些不同。 并非指导有所松懈,也非气息出现紊乱,而是一种深藏于内的、难以言喻的沉寂。她独自在后院呼吸修炼的时间变长了,有时会望着被积雪压弯的松枝出神,那深邃的眼眸中,偶尔会掠过一丝岩田无法解读的、近乎落寞的痕迹。 这日午后,盐田召集岩田与另外两名资深弟子——沉稳的中村与心思细腻的岛津。“年关将至,按照传统,道场需进行大扫除,并整理一年来的修行记录与典籍。”盐田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岩田,你负责整理藏书阁。中村、岛津,你们负责道场主体与器械的清理。” “嗨!”三人齐声应道。 藏书阁位于道场后院最深处,是一间独立的和室,平日少有人至。推开有些沉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旧纸、墨香和淡淡霉味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室内光线昏暗,只有高高的格子窗透进几缕冬日的微光,映出空气中缓缓浮动的尘埃。 书架林立,上面整齐地码放着各类武术典籍、修行笔记,以及一些泛黄的卷轴。岩田点燃了室内唯一的油灯,昏黄的灯光勉强驱散了角落的黑暗。她挽起袖子,开始小心翼翼地拂去书架上的积尘,将书籍逐一取下,检查有无虫蛀潮湿,再分门别类地重新归置。 这项工作枯燥而耗时,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宁静。指尖拂过那些承载着前人智慧与心血的纸页,仿佛能触摸到时光的脉络,感受到无数武者在此求索的虔诚。 在整理一个靠近内墙的旧木箱时,她发现了一些并非武术典籍的物件。几封边角磨损的信笺,一本皮革封面的旧笔记本,还有一张用木框小心保护着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位身着传统和服的老者,面容清癯,目光却温润而深邃,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智慧。他端坐在庭园中,身后是典型的枯山水景致。岩田心中一动,认出这正是在合气道界被尊为“开祖”的植芝盛平宗师。 而站在植芝盛平身侧的,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少年,身形瘦削,面容尚带稚嫩,但眼神却异常专注与坚定,紧紧追随着宗师的身影。那是年少时期的盐田刚三。 岩田轻轻拿起照片,借着昏黄的灯光仔细端详。照片中的盐田,与现在那如山岳般沉稳、气息圆融的师范判若两人。那时的她,眼神中充满了对宗师的无限敬仰,以及对武道最纯粹、最炽热的追求。那是一种毫无保留的、倾注了全部生命的投入。 她的指尖不自觉地抚过照片上那张稚嫩却坚毅的脸庞。心中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了。原来,那样强大的盐田师范,也曾有过这样纯粹而依赖的时期。 她放下照片,又拿起那本皮革封面的笔记本。翻开扉页,一行清瘦而有力的字迹映入眼帘: “只缘感师一回顾,使我思师朝与暮。” 岩田的心猛地一跳。这诗句……与她心中那份无法言说的情感,何其相似!只是,盐田所思的,是引领她走入武道至高殿堂的恩师。 她继续翻看。笔记本中并非系统的武学论述,而更像是随性的修行札记,记录着盐田在植芝盛平门下修行时的点滴感悟、困惑、突破,以及对宗师一言一行的细致观察与体会。 “今日,师尊示范呼吸投,言‘气如流水,遇石则分’。吾苦思三日,方于溪畔悟得,非气之分流,乃我身已化为水,石自不能阻……” “师尊之气,浩瀚如海,深不可测。与之稽古,如扁舟入汪洋,虽知无险,然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闻师尊论及‘武即爱也’,心中震撼,久久不能平。武道之极,非杀伐,非胜负,竟是‘爱’么……” 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植芝盛平的崇敬与对合气道真谛的孜孜探寻。岩田仿佛看到了一个年轻的灵魂,在宗师的引领下,于武道的海洋中艰难而喜悦地航行,每一次领悟都伴随着巨大的感动。 她也看到了盐田的孤独与挣扎。在那些夜深人静时写下的字句中,偶尔会流露出对自身不足的焦虑,对前路迷茫的瞬间,以及那份深埋心底、几乎与世隔绝的专注。 “大道孤寂,唯气相伴。然得师一顾,便是光明。” 看到这一句时,岩田的眼眶微微发热。她终于明白,为何盐田近日会流露出那种沉寂与落寞。年关岁末,整理旧物,难免会勾起对恩师的深切怀念。植芝盛平宗师已于数年前去世,而盐田,作为继承其衣钵的嫡传弟子,肩负着将合气道发扬光大的重任。这份重任,或许也伴随着无人能及的孤独。 “找到了什么?”一个平静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岩田吓了一跳,手中的笔记本险些滑落。她慌忙转身,只见盐田不知何时已站在藏书阁门口,玄色的道服在昏暗光线下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她的目光落在岩田手中的笔记本和桌上的照片上,眼神深邃,看不出情绪。 “师、师范!”岩田连忙将笔记本和照片放回原处,躬身道,“我在整理这个箱子……” 盐田缓步走进来,目光扫过那些旧物,最终停留在那张照片上,沉默了片刻。“那是……很多年前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悠远。 “宗师……是一位伟大的人。”岩田轻声说道,不知是在陈述,还是在安慰。 盐田的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植芝盛平的面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他不仅是伟大的武者,更是引领迷途者的明灯。”她顿了顿,看向岩田,目光复杂,“你看到了笔记本里的内容。” 这不是询问,而是陈述。岩田感到一阵心虚,低下头:“未经允许,擅自翻阅,请师范责罚。” 盐田却没有责备她,只是淡淡道:“那些,是过去的执念与迷茫。如今的你,不必困于其中。” 她拿起那本笔记本,摩挲着粗糙的皮革封面,仿佛在触摸一段遥远的时光。“思师朝与暮……那是弟子对师者的追寻,是武道传承中最纯粹的动力之一。”她的目光再次落在岩田身上,似乎意有所指,“但切记,追寻的终点,并非成为另一个他,而是找到属于自己的‘道’。” 岩田心中巨震。盐田的话语,如同暮鼓晨钟,敲响在她心头。她一直追寻着盐田的身影,渴望达到她的境界,这份情感中,是否也混杂着如同当年盐田对植芝盛平那般近乎依赖的“执念”? 而盐田此刻的点拨,是在告诫她,要走出属于自己的路吗? “弟子……明白了。”岩田的声音有些艰涩。 盐田将笔记本放回箱中,合上箱盖。“过去的,就让它留在过去。整理完这些,便去帮中村他们吧。” 说完,她转身离开了藏书阁,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格外孤峭。 岩田独自站在原地,心中波澜起伏。她窥见了盐田刚三那不为人知的、柔软而执着的过往,也感受到了那份深藏于强大背后的孤独与重负。这非但没有削弱盐田在她心中的形象,反而让她变得更加真实、更加……令人心疼。 那份原本朦胧的倾慕,在了解了盐田的过去后,变得更加具体,也更加沉重。她不再仅仅仰望那座高山,更渴望能理解山中的孤寂,甚至……希望能为那孤寂带来一丝慰藉。 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感到惊骇。她有何资格?她只是盐田众多弟子中的一个。 然而,情感的藤蔓一旦开始疯狂生长,便再难遏制。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细碎的雪花无声飘落,落在庭院中那株苍劲的五叶松上。盐田刚才拂过照片时那温柔的眼神,以及那句“思师朝与暮”,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盐田对植芝盛平,是弟子对宗师的思慕。 而她岩田喜久子对盐田刚三呢? 这份“思”,在见证了盐田的过去后,悄然变质,变得更加复杂,也更加坚定。它不仅仅是武道上的追寻,更掺杂了想要靠近、想要理解、甚至想要抚平那深藏孤寂的渴望。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岩田知道,自己已无法回头。 第9章 高山仰止 岁末的寒意愈发深重,养正馆却因即将到来的新年而显得比平日忙碌几分。大扫除过后,道场内焕然一新,空气中飘散着榻榻米清洗后淡淡的草席香。岩田喜久子与其他弟子一同悬挂注连绳,张贴新的神符,准备迎接年神。 然而,道场之外的世界,却并非如此祥和。报纸上的铅字越来越沉重,街头巷尾的议论声也带着几分不安与躁动。战争的阴影,如同冬日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也悄然侵入了这方追求“调和”与“爱”的武道净土。 这日清晨,岩田如常来到后院进行呼吸法修炼,却发现盐田刚三并未像往常一样立于松树下,而是站在庭院边缘,望着被薄雪覆盖的枯山水出神。她的背影挺拔依旧,但岩田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与往日不同的凝滞。 “师范。”岩田轻声唤道。 盐田缓缓转过身,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将手中一份折叠的报纸递给了岩田。“看看吧。” 岩田接过,展开。头版头条赫然是触目惊心的战事报道,以及政府颁布的更加严格的物资管制与征兵动员令。字里行间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与一种近乎狂热的氛围。 “局势……越发紧张了。”岩田放下报纸,心情沉重。她并非不谙世事,只是长久沉浸在武道修行中,下意识地回避着外界的纷扰。但此刻,这纷扰已不容回避地摆在了面前。 “嗯。”盐田的目光重新投向庭院,“合气道,讲求与宇宙之气调和,守护万有生命。然而,当世道之气变得暴戾,当‘守护’与‘效忠’被赋予截然不同的含义时,我们脚下的路,又该如何走?”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问岩田,又像是在叩问自己。这是岩田第一次听到盐田流露出如此明显的、关于道途的迷茫。即便是面对服部半藏那样的挑战者,她也从未有过丝毫动摇。 岩田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想起了植芝盛平宗师笔记中关于“武即爱”的论述,也想起了盐田在教导她时,反复强调的“不抵抗”与“爱护蕴育”的精神。这些理念,与报纸上宣扬的、日益高涨的某种情绪,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数日后,麻烦终于找上门来。 几名身着类似军服制服、臂戴袖章的男子闯入了养正馆。为首一人面色倨傲,目光扫过道场内正在练习的弟子,最后定格在闻讯从内室走出的盐田刚三身上。 “你就是这里的负责人,盐田刚三?”那人的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审问意味。 “正是。”盐田面色平静,步伐沉稳地走到对方面前,“不知各位到此,有何贵干?” “我们是‘大政翼赞会’下属武道振兴局的。”那人亮出一个证件,语气生硬,“根据最新颁布的《战时武道统制令》,所有民间武道场,必须接受统一整编,教学内容需以培养皇国精神、锤炼实战体魄为要旨!像你们这种……”他轻蔑地扫了一眼正在练习柔和投技的弟子,“……软绵绵的、缺乏斗志的玩意儿,不符合战时要求!” 道场内的弟子们都停下了动作,紧张地望过来,气氛瞬间绷紧。中村等人脸上露出愤慨之色,却碍于对方身份,不敢妄动。 岩田的心也提了起来,她站在弟子们中间,紧紧盯着盐田的背影。 盐田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合气道,乃先师植芝盛平所创,其根源是神之爱,是保护与蕴育万有的精神。它并非杀伐之术,亦非好勇斗狠之技。它的宗旨,与贵局所要求的‘培养斗志’,恐怕并不相同。” “哼!神之爱?保护万有?”那为首者嗤笑一声,“现在是非常时期,一切都要为圣战服务!不能为帝国培养勇士的武道,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你们要么改变教学内容,接受我们的监督,要么就关门!” **裸的威胁,让道场内的空气几乎凝固。 盐田沉默了。她站在那里,玄色的道服在周围弟子们素色道服的映衬下,如同一块伫立在激流中的墨玉。岩田能看到她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微微收紧,但她的背影,却没有丝毫晃动。 片刻后,盐田抬起头,目光清亮如寒潭,直视着那为首者:“合气道之‘道’,乃先师所传,亦是吾之生命所系。其核心精神,不容更改。”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磐石落地,在整个寂静的道场中回荡。 “若因此而不能见容于时局……”盐田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养正馆,宁可闭门!” “你!”那为首者没料到盐田如此强硬,脸色顿时变得难看,“盐田刚三,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知道拒绝统制的后果吗?” “无非是封馆而已。”盐田的语气淡然,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那决绝的态度,那为了守护“道”而不惜一切的姿态,如同一道强烈的光,瞬间刺入了岩田的心底最深处。她看着盐田那孤峭而坚定的背影,一股混杂着崇敬、心痛与难以言喻炽热情感的热流,汹涌地冲垮了所有的理智与顾忌。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岩田向前迈出了一步,与盐田并肩而立。她的动作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岩田?”盐田微微侧目,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岩田没有看盐田,而是直视着那几个不速之客,声音清晰而稳定:“合气道之精神,在于调和,在于爱护生命。此乃植芝盛平宗师之遗志,亦是我等修行者毕生追寻之道。若强行扭曲其本质,无异于毁道灭源!养正馆上下,愿与盐田师范,共同守护此道!” 她的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亮与不容置疑的坚定,在道场内回荡。紧接着,中村、岛津,以及其他资深弟子,仿佛被这勇气感染,纷纷上前,沉默却坚定地站到了盐田与岩田身后。一道道目光,无声地表达着同样的决心。 那几名官员被这突如其来的、团结一致的气势所慑,脸色变了几变。他们或许可以凭借权势压迫一个道场主,但面对一群心意已决、眼神坚定的武者,尤其是其中还有盐田刚三这样名声在的人物,强行冲突并非明智之举。 “好!好得很!”那为首者色厉内荏地指着盐田,“盐田刚三,还有你们!等着瞧!我们走!” 几人悻悻而去,道场内凝重的气氛却并未立刻消散。 盐田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站在自己身后的弟子们,最后落在身旁岩田的脸上。岩田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带着一种复杂的、前所未有的审视与探究。那目光似乎穿透了她的皮囊,看到了她刚才那不顾一切的冲动之下,所隐藏的、远超弟子对师长维护的炽热情感。 岩田的心跳骤然加速,几乎要撞破胸腔。她下意识地想要避开那目光,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多谢。”盐田的声音很低,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沉重的意味。 然后,她移开目光,面向所有弟子,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危机暂解,但风波未平。诸位今日之心意,盐田铭记。然前路艰难,望诸位谨守本心,勿忘我合气道之根本。” “嗨!”众弟子齐声应道,声音洪亮,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振奋与更加坚定的信念。 人群渐渐散去,准备继续日常的修行。岩田却依旧站在原地,感觉手脚有些发凉。她刚才的举动,是否太过冲动?是否让盐田察觉到了什么?那句“多谢”,是认可,还是……负担? 就在她心乱如麻之际,盐田的声音再次在她耳边响起,依旧很轻:“随我来。” 岩田心中一紧,默默跟在盐田身后,走进了那间她曾整理过的藏书阁。 盐田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声响。室内光线昏暗,只有油灯如豆。 她转过身,看着岩田,目光深邃如夜:“方才,为何要站出来?” 岩田垂下眼睑,不敢与她对视,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弟子……弟子只是认为,师范守护之道,即是弟子应守护之道。” “仅此而已?”盐田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岩田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她该如何回答?否认吗?在那样的时刻,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站到了她的身边,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冲动,根本无法用单纯的“护道”来解释。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绷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氛。 良久,盐田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那叹息声太轻,轻得让岩田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你的心意,我并非毫无所觉。”盐田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岩田从未听过的、复杂的疲惫,“然我身负师命,传承合气道乃毕生之责。此身此心,早已许于武道。外界纷扰,前途未卜,我……无暇他顾,亦无法回应任何超出师徒之谊的……期待。” 这番话,如同冰冷的雪水,瞬间浇灭了岩田心中所有的炽热与侥幸。她猛地抬起头,看向盐田。盐田也正看着她,眼神里没有厌恶,没有责备,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带着歉然的平静。 她知道了。她一直都知道。 而她的回答,是拒绝。是清醒的、理智的,也是无比残忍的拒绝。 岩田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羞愧、难过、失落……种种情绪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我……明白了。”她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干涩沙哑。她深深地低下头,不让盐田看到自己瞬间泛红的眼眶,“弟子……僭越了。今后,定当谨守本分,潜心修行。” 说完,她几乎是逃离般地,转身推开门,冲出了藏书阁,将那片令人心碎的沉寂与那双深邃的眼眸,彻底抛在了身后。 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却无法冷却她脸上滚烫的温度。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滑过冰凉的脸颊。 原来,她那些隐秘的、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心思,在那个人面前,早已无所遁形。 而那座她一心想要靠近的高山,终究是……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