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上》 第1章 他与万种风情 一间巨大旷白的美术室。 画架横卧,落地窗幅幅明净,淡泊天光折在他卷翘睫毛上,玻璃映照出两人重叠的身影。 他身形修长,半压在她的身后,一手暧昧地掐住了她的脸,教她微微扬起脖子,一手拈起一把美工刀,抵在她颤动的脉搏上。 周围挤满了人,都目瞪口呆地盯着这一幕,甚至有人紧张得咽了一口唾沫:“妈的。” 冷硬刀片薄如蝉翼,堪堪抹浸一线红。 顾沉卫睁大眼睛,瞳孔不由自主地缩细,胸腔里的一颗心狂跳如擂鼓,双手死死握在一起,生怕惊动了他。 在众人的抽气声中,指节轻轻摩挲过她的脸庞,封缄呼吸,他冰冷鼻尖随即擦过她的耳,声音清美动听:“现在,这位同学,你可以听明白我的话了吗?” “不要挤!” “咔,停——” 围观的一干人等突然挤破拍摄护栏,摔进场地里,戏剧社社长及时叫停,抹了一把冷汗:“拍到没有,拍到没有,别浪费我的胶卷!场务,把这些人清出去!” “成功!非常成功,简直效果完美!瞧瞧我调的光线,他们美成啥了!” “美?要是吓到男主怎么办,一刀给我老顾抹了脖子还得了!没事吧,两位?” 周围声音闹哄哄的,掌声之中夹杂着场务和社长的笑骂,唯独主演还在原地。顾沉卫怔怔看向空净的玻璃,外头阳光明媚,但她恍惚得心跳都漏了一拍。 “还看什么呢?老顾,去卸妆啦,这玩意儿终于拍成了,校庆之前一定剪辑出来给你看!” 话剧社社长重重地拍了拍肩,顾沉卫这才回过神,赔了个笑脸:“恭喜你啊,陆影,终于拍完了。” 陆影没注意到顾沉卫脸上的异样,反而搂着她的肩喜笑颜开:“走走走,大家都帮忙收拾收拾,接下来是庆功宴,我请客!” “万岁!” 化妆间“咔哒”一声,门一关,隔绝了外头喧闹。 顾沉卫颓废地坐进椅子里,扭了扭酸痛的脖子,一定眼,化妆镜里还照着她脖子的假血。 她随手扯了一张台面上的纸巾,用力擦那一道鲜红痕迹。擦着擦着,她忽然有些畏惧,总觉得那只手擦过她鼻尖的时候带着一股手术器械的锋利和冰冷气息。 那一瞬间,在落地窗前,他神情淡漠,目无波澜,仿佛下一刻就会充满悲悯地割破她的脖子,让她的血喷溅在透明玻璃上,再任由它淋漓淌滴。 “嘎吱”一声,门重新打开。 顾沉卫一转头,来人恰巧是电影反派男主角,应熹年。 他不到二十岁的样子,年轻漂亮,举手投足带着一股矜贵慵懒,虽然不该用“美”来形容一个男人,但她仍愿意认为他是位美丽的青年。 “熹年,辛苦你来陪我演最后一幕,你演得真好。”甚至可以真的吓到她。 应熹年握着门扶手,在逆光里微微一笑,不甚清晰:“谢谢。” 顾沉卫眯着眼睛,在一片光晕扑打的朦胧里为他的美貌心惊胆颤,她知道这个人数年,也与他相交数年,却在一年前才头一次见到面,他们之间介于一种很微妙的关系。 “卸好妆了吗,出发啦!” 一道高亢嗓音大大咧咧地打断了沉默,陆影朝她坏笑,指了指应熹年:“老顾,带上你的小朋友一起去?”她又看向门口的人,“高中生,你家里有没有门禁?” “有。” “没有。” 截然不同的回答让陆影猝不及防,她摊手耸肩,尴尬一笑:“到底是不是高中生,听谁的?” 顾沉卫愣了一下,在他的缄默目光里突然想起来,他原来过了十七岁有一阵了。 这回校庆拍摄的电影陆陆续续用了两个月之久,戏剧社上下人疲马乏,做社长的陆影出手大方,不仅自掏腰包要了高级包厢,还安排了续摊,听说有神秘的保留节目。 “哎,今天晚上都不许走啊,我还有隆重惊喜,吓不死你们!” “不回去!坚决不回去,就在这里住下了!天气预报说了,今天有雷暴,thunderstorm,跟我念thunderstorm,懂吗?” “我可去你丫的!排练莎翁剧本的时候,你的口音什么时候念对版过——” 喧嚣一潮高过一潮,陆影绕过人群拎着一瓶香槟过来,笑容满面:“男女主演喝香槟还是喝果汁?” 她故意摇了摇左手里的酒,借着开瓶器的力量一拧,喷薄而出的酒液洒成水花,浇得热情更旺盛:“孩儿们,王母的琼浆玉液,绵延益寿,不醉不归!满上满上!” 角落里,两个人坐在一处,安静得不大合群。 顾沉卫本来是个人来疯,但应熹年漂亮得一尘不染,待人礼貌有余却跟人不熟悉,大家都不敢闹他。她有意陪着应熹年解闷,于是朝陆影摆摆手,谢绝好意,转而倒了一杯橙汁,在吵闹喧嚣里凑近了大声说:“小孩子喝这个。”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我也喝这个。” 橙汁是鲜榨的,还有果皮的苦涩气泡,绿薄荷漂浮在杯沿,细细密密的绒毛清晰可见。 应熹年轻描淡写地抿了一口,视线一扫,瞥到她放在桌上的手机,亮了又熄,一直动静。顾沉卫看了一眼又放下,最后索性闭成静音,丢在一边。 他看了看她眉头的烦躁,声音淡淡:“有事要忙?” 她撑着脸,对周遭热闹露出一种向往和羡慕:“你知道,我……最近有些私事,不太方便,不过没什么事。” 应熹年眸光微微下沉,嘴角却微微上扬:“那我先回去,免得散场耽搁太久,也好空出你的时间。” 顾沉卫心里“咯噔”一下,十分惭愧:“不是这个意思,今天陆影安排突然,我又急急忙忙把你拖出来,你帮了大忙,赶你走算什么事。” “没什么事。” 他说得风轻云淡,她更过意不去,转念一想他跟社里的人不熟悉,又是个爱安静的人,与其在这里看热闹遭罪,的确不如陪他走走。 “那我送你回去。” 一出大堂,时钟“哒哒哒”地晃响,一看,正好八点十五分。 刚才不知道是谁在叫嚷“thunderstorm”,这时候已经刮起了大风,夹杂着淅沥雨气。 顾沉卫再去前台借伞的时候,悬顶吊灯灼亮璀璨,富丽堂皇地映照金属门框。出了旋转门,冷风推得人摇摇晃晃,雨一下子就摇大了,在潮湿阴寒里,应熹年看向转角街道,一辆黑色豪车正在雨水里闪烁车灯。 他微微眯了眸子,在车门打开的瞬间,转向从大堂出来的人,轻声问:“散步吗?” 顾沉卫不明所以,但她喜欢下雨天,笑笑说:“也好,你撑伞?” 应熹年低眉一笑,接了伞,在一道人影穿过酒店前庭的瞬间按住了伞扣。 “嘭”地一声,伞骨撑开完全挡住视线。 走上台阶的年轻男人目不斜视,脸色阴沉得就像乌云,一身风衣飘逸,大步进了门。 与此同时,伞一摇,露出一个人微笑的嘴角,携着一丝轻蔑。他礼貌地扶住肩,将她带进伞底,走向雨帘:“靠近一点,雨飘进来了——” 酒店走廊上,端着酒水的侍者敲了敲门,陆影刚一打开门,就看见眉目冷峻的沈徽。她下意识朝里头看了一眼,才心惊肉跳地笑:“你妹妹刚走,你过来的时候没有遇到?” 沈徽眸光一厉,吓得陆影一个哆嗦,但他什么也没说,又阴沉着脸色出了走廊。 过了好一阵,陆影才慌张地摸了摸手机,连忙给顾沉卫发消息:“警报,二级警报,你那个便宜哥哥杀到杀青宴来了,现在狗撵兔子一样追你去了!” 消息弹出,安静如昔。 在一排高大梧桐树下,路灯昏黄寡淡。 一场雨短暂轰烈,只有落叶水“啪嗒啪嗒”地砸在伞上,这一片出水口似乎已经被落叶堵塞,抬升了转角水面,无路可绕。 “这里的小路总是积水,果不其然。” 顾沉卫看着浑浊不堪的积水,又看了看周围汪洋,这时两辆车从对面驶过去,激起千层浪,白花花地翻涌。她正想说“我们退回去绕路”,应熹年已经站在了水里,他在水口中央,朝她伸手:“可以踩在我的鞋上。” 顾沉卫一低头,看到拍摄穿的高跟鞋,扑哧一笑:“高跟鞋,你想被我踩死?” 应熹年跨出水波,再次伸出手:“那就攀着我。” 她踮起脚尖,双手搂在他的肩上,紧接着只觉得整个人一轻,原来他右臂环住她大半的腰背,一用力,就轻而易举地把她揽抱起来。 顾沉卫挂在他的肩上,玩心大起,曲起膝,高跟鞋鞋跟轻飘飘地从水面划过,泛起涟漪。 安稳落地的时候,她愕于他的力量,眉开眼笑。 “小孩子也会长大,阿卫。” 路灯寡白,落在他们头顶,应熹年懂她眼底错愕,又居高临下地微笑:“我是小孩子么,阿卫。” “是小孩子。” 他微微扬起下巴,眸光薄凉:“或许。” 顾沉卫撞了撞他的胳膊,环起双手:“我们差了三岁,你才过十九岁不久。” 应熹年淡淡应了一声,跟着她往前走:“我们和下雨天很有缘分,你记得头一次听见我声音的电话吗?” “我打给一个不回家的高中生,说我是他老师的妹妹,代他老师问他为什么还没回家。” 梧桐渐渐凋零,宽大树叶一片一片坠入水面,一路走过冬夏。 “我一直记得你那句话,你问完以后连忙解释很好笑。” “难道你不会惊讶一个陌生人突然关心你的去向,你不问缘由?你为什么记得这句话?” “因为这个身份有趣,或许下次不回家还能接到你关问的电话,生活里的小事看似不相关,实际上包含千丝万缕的联系,那时候我的确没有想过……有朝一日真的会遇见你。” “你的意思是,你相信人与人之间的巧合吗?” 街头车灯交错,城市上空忽然响起云团撞击的轰隆声,是真正的雷暴来了。 路灯危险地“龇”了一声,一排车流应声驶过,连带着起了一阵水风,萧瑟落叶灌入水浪,吹得顾沉卫发丝横拂。 眼见那一排猩红车灯渐渐远去,应熹年心里闪过一丝讥诮,面上却不置可否。一个人少许的巧合或许冥冥注定,但是人力同样可以制造无数类似的诡异情形,直到被发现之前,都可以称之为巧合。 ——或许阿卫,你更喜欢巧合一些? 外头雷声大作,狂风从落地窗凌厉刮过,景观树清脆折断,十七楼的衣帽间里,灯光楚楚,从容温暖。 一面墙的米色衣橱里,整齐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女士衣服,崭新、各色,甚至占据了一大半空间,反观他的衣服静静地叠在旁边,不过一隅。 修长手指随意拨了拨长裙,又目光一停,径直取向他的衣服。 出了衣帽间,顾沉卫正在沙发上擦脸,他们回来的时候被淋得湿透,现在雷暴穿行,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了。 “这些是新的,不介意的话,去换一身。” “谢了。” 顾沉卫也不矫情,抱着那一堆衣服去了浴室,她刚一进去,留在沙发上的手机再次烁亮,应熹年慢慢走近,拿起一看,眼帘微垂,冷冷放回去。 等顾沉卫清清爽爽地出来,看到他在煮咖啡,她坐到观景台前,撑着脸,笑容熠熠:“大少爷,你这厨房多少年开一次火?” “你知道我在这里住了多久。” 应熹年轻轻一笑,瞧她好奇地拨弄海水缸里的海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意味,隐隐约约是得意和正中下怀,他养得很漂亮,不是吗? 这一缸肥硕水星艳丽斑斓,行动迟缓,扒拉着池壁,懒洋洋。 “你的海星养得很漂亮,养得很好。” “是吗?你的咖啡。” 他的手骨肉分明,肌肤白皙,青蓝色血管微微凸出,修长美丽。 看来煮咖啡,喂海星都不在话下。 顾沉卫接来咖啡,看他端着一杯温热牛奶,腹诽一笑:“你这么孩子气,还是喝牛奶?” “偶然孩子气,才算乖觉。” 听了这话,她才认真地审视起来,此时他站在海水缸前,脸庞俊美,轮廓修长,怎么看也不像小孩子了,更褪去稚嫩意气的漂亮,转而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慵懒。 她忍不住咬唇笑了笑,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都说吾家有女初长成,他很像,但是他又不太像……他们相识在十六七岁,那一道无形的罪恶感天堑斩断了由始至终的幻想,她向来欣慰这样为人称道的美丽,却从未兴起过据为己有的邪念。 直到回去,顾沉卫都还在庆幸这件事,然而上车前偶然一回头,看到他在灯火璀璨的门厅,静静地望着她,眸光流转,情致动人。 她又不自觉地笑了,一旦时机成熟,人始终会对美丽的事物垂涎。 更不侥幸的是,诱惑还一直不设防地游荡在周围,就像歹毒的诅咒一样,只是她没有想到,诅咒来得这么灵验,一切发生得这么快—— ……也是今夜,她即将头一次梦到欲孽横生的他。 第2章 他的眼睛犹如情潮织就 床头亮光一直扑通闪烁,发出一阵蜂鸣,又倏地熄灭。 被吵得朦胧的人胡乱摸索,一瞧黑透的屏幕,烦躁地蹙了下眉,怎么突然就这么能吃电量了? 她爬起来,揉了揉困倦的眉心,却听到若有若无的敲门声。 然而外头雷声断续,听不分明,她看到复亮屏幕上的十点零五分,不由得仔细听了听,发觉真的有敲门声,清晰、短促,礼貌克制。 顾沉卫一下子就惊醒过来,下意识缩进了被子,没过一阵又探头探脑地冒出来。这时候,又没有敲门声了,她晃了晃脑袋,试图说服自己是今天淋雨进了水。 但是好奇心驱使下,她鬼使神差地掀开被子,提起架子上的棒球棍,光脚朝客厅走去。 窗外闪电霹雳,白光一瞬间照亮整个横厅,她望着脚上突然穿好的柔软拖鞋,愣愣地拧住了门的手柄。 一股潮湿的雨意从半开缝隙里涌进来,嘈杂雨声也清晰了许多。 透过横厅暖灯,顾沉卫抬头一看,面前的人戴着帽子,发梢正在滴水,湿漉漉的雨水顺着他的脸庞往下淌,她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要关门—— 他一脚抵住缝隙,一手撑开了门。 顾沉卫怔怔地望住他,松手倒退两步,“咔哒”一声,他轻轻合拢门,随即摘下了帽子,露出清俊动人的眉眼,神情温柔。 “这什么时候了,你突然过来?” 吓得半死的顾沉卫哭笑不得,转身去给他取干净毛巾,但是身后的人不说话,径直上前抱住了她。 她握着毛巾,浑身僵硬,心跳得厉害。 那一双手轻轻抚摸她的肩头,力道缥缈,她却被压得佝偻,不由自主地瑟缩起来。他随着她弯腰,鼻尖点在她露出的后颈肌肤上,勾起战栗,一瞬间仿佛饕餮在品味猎物。 顾沉卫绞住毛巾,神情错愕,就像被捕获的小动物出现了僵滞反应,一动不动。他磨蹭着她的脸庞,声音微哑:“你不欢迎我。” 她皱紧眉头,低头一看,他白色运动鞋分站在她的拖鞋两侧,就像他此刻将她整个人锁在桎梏里,她一步也走不出去。 “在看什么?” 带着冰凉的手掌渐渐爬上她的脸,刹那捂住了她的眼睛,顾沉卫呼吸一窒,仰靠在他的身前,低沉笑声酥软地回荡在他的胸膛里,震得她心口一冷,又骤然一紧。 近在咫尺的距离里,他透着秋雨的潮湿,然而身体滚烫,气息迷乱地缠绕在两人之间。 毛巾软软地跌在脚面。 顾沉卫去扯蒙在眼睛上的手,故作镇静:“别玩了。” 谁知他捂紧了眼睛,在她耳畔问:“像不像今天在窗户边一样?” 她愣了神,不知所措,他隐隐感觉到指掌下的疑惑,眸光流泻出薄凉,唇角却微微卷起:“你看得见我在做什么。” 她的大脑霎时一片空白。 犹如场景一晃,她已经被推到了窗户前头,不得不撑住了窗台,目光一触,看到他白色运动鞋踏进她双脚缝隙之间,透出一股侵略的意味。 顾沉卫被这样的情形震得惊愕万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俯下身,双手按在她的手指旁,低声问:“你看,是不是?” 顾沉卫头皮发麻,忽然意识到她出来的时候没有穿鞋,一转眼却穿上了鞋,现在一定是在做梦,但是梦的内容过于惊骇,哪怕知道正在做梦,却无法控制走向。 她闭上眼睛,试图通过挣扎叫自己清醒过来,但是他的声音又勾起暧昧笑意:“为什么不看?” 她像是被蛊惑了一样,一睁眼,身后的人眸光霸道深邃,直勾勾地透过玻璃映照进她的眼里。她猛地回过头,想要打断这场梦境,然而他左手一瞬就拧按住了她的脸,弯腰一吻。 他的唇微凉微湿,衔住了她的唇,顾沉卫忽然觉得下颌吃痛,轻轻“啊”了一声,温热触觉顿时从她齿上一扫而过,紧接着下颌更痛了两分。 温热探入的那一刻,一丝异样犹如闪电侵袭冲上颅骨,顾沉卫瞪大了眼睛,此刻玻璃外亦电闪雷鸣,打得周遭一片惨白。 两道人影在地上微微晃动,稍一挣扎就变换了位置——她双腕被他按在玻璃上,冰冷坚硬的触感透遍全身,唯独腰后热度不减。 顾沉卫贴在玻璃上,有些恍惚有些彷徨,她会做这样的梦,还是……这是真实且在发生的事情? 一转头,看到他靠近她脸庞时,呼吸在窗上呵出了发白的气霜,转瞬即逝。 雷声遥遥远远地传来,听不真切,雨水飞扑到窗上,一层玻璃后,吃痛的闷哼和频繁的雾气闪灭,两人抵在窗台,气息微微凌乱。 她盯着他嘴角咬破的红,艳丽靡败。 他眸光深深,指腹一揩,毫不在意痛楚一样。 她意识到自己还在做梦,却逃脱不出这层梦境,下意识看向脚上:“我是不是在做梦?” “你问我?” 顾沉卫想了想,又迟疑地看向他。 应熹年碰到她的额头,眼睫几乎触及她的,翕动时,触感恹恹的。他眸光微暗,温醇地笑了一声:“拿着一把美工刀胁迫你,才更真实吗?” 顾沉卫神情恍惚,似懂非懂。 此时场景亮得不真实,她懵懂地望著那一处悬灯,白茫茫,遮住了她的神智……家里有这么亮的灯来着?有这么冷硬的落地玻璃? 那只手抚摸到她的颈上,敏锐察觉到她露出的脆弱,此时指腹鲜红血迹和纸白肌肤交织在一处,欲色犹如夜雨暴涨的池水,汹涌激荡,他眸光更深暗两分,咽动喉结,嘴角疼痛隐隐刺激他的神经,叫嚣着寻求狂虐的欢愉和放纵。 不远处的海星缸里,一串泡泡细细密密地往上挣扎,静谧无声—— “放开我!快放开我!” 一声惨叫尖锐突兀,满头大汗的顾沉卫猛地坐起,两眼发直地盯着前头,对面墙壁洁白,灯光漫漫,布置摆设……她一下子转过头,看到床侧坐着的青年,他微微错愕,手上还捏着一支温度计。 柔和灯光落在他的眉目上,她却如临大敌一样瞪住他。 应熹年放下温度计,轻声说:“你发烧了,三十八度二。” “哪有发烧?” 他起身,把温度计递给她看,上头赫然标红:“你看。” 顾沉卫凑近了读数,却看不真切,勉强认出度数。他低头看着她唇上干涸的皲痕,担心地说:“我开车送你去医院看看吧?” 此时夜空雷声轰隆,加湿器散出袅袅白雾。 顾沉卫扶住发烫的额头,才意识到刚刚做了梦中梦,三层梦境缠绕在一起,她一时清醒一时糊涂,就像白天在窗前的恍惚。她又抬头看向他,他穿着一身细白针织,整个人温柔清俊,没有梦里的霸道狷狂。 她勉强扯了扯嘴角,下意识抱膝作出防御:“麻烦你照顾我,我怎么在这里?我不是回去了吗?” “你上了车没多久就昏睡过去了,司机只好把你送回来。” 他的嗓音清淡温醇,带着一丝微沉鼻音。 顾沉卫模模糊糊地记起来,当时她坐在车上,看着花花绿绿风景一直倒退,打了个寒噤……后来靠着就闭上了眼睛,看来真的是淋雨感冒了。 她抱着膝,耸耸肩,开玩笑说:“不会是你给我下了**药吧,好让我死赖在这里不走。” 应熹年捏着温度计,眸光一妖,笑得含蓄。 她发觉身上酸重得痛,索性躺回去,懒洋洋窝进馨香枕被里,那柔软蓬松的触感让她舒服得喟叹一声:“现在几点了?” 他一看:“十二点二十五分。” “我什么时候上车来着?” “十点左右的样子。” 顾沉卫抬起手腕,遮在双眼上,缓解被灯光刺痛的干涩。的确是了,她隐隐约约记起车上仪表盘猩红跳动的时间,难怪梦里记得那么清楚……她又一下子红了耳朵,不敢再看他一眼。 耳畔却响起他担忧的嗓音,一片微凉手背轻轻碰到脸部肌肤:“脸好红。” “没事,出个汗就好了。” 他敏锐地眯了眼睛,礼貌收回手,提醒她服药:“醒过来正好吃药,刚刚怎么也喂不进去。” 顾沉卫一听,下意识捂住了嘴巴,瞪大眼睛看向他的脸,却发觉他嘴角好端端的,没有伤。 “你在看什么?” 恍若梦中呢喃,她愣了愣,脱口而出:“你刚才也说这句话了?” 应熹年也愣了愣,凝眉没有回答。 她见他起了怀疑,赶紧找补:“药呢,药呢,你学医正好拿我练手了。” 应熹年余光一瞥,发觉她的窘迫,默不作声地起身拿药取水。她接过来一口气吞了,却被药噎住了,狠狠灌了两口才咽下去。 看她手忙脚乱,他唇角微微上扬:“就怕你昏迷的时候被呛到,不敢喂你吃药。” 她握着水杯,悻悻嘟囔:“那还好你没有嘴对嘴喂我。” 话音一落,应熹年眉头紧蹙,眸光纠结显得不可思议:“我不至于这么没礼貌。” 顾沉卫羞得脑瓜子嗡嗡作响,连忙喝水:“我只是开玩笑。” 他却担心地靠拢过去,又用手背探了她的额头,叹息一样:“这么烫,真的烧坏了?” 她咬着杯子边缘,眼神乱瞟,看到他唇上血气充足,不自觉皱眉。他歪着头,发觉她脸色阴沉,轻声问:“怎么了?说你烧坏了,讨厌我?” 她回过神,勉强笑了声:“不会……不会这样想。” 应熹年还是笑意温淡,没有多问,给她盖好被子就出去了。 门“咔哒”一声被磁吸合拢,覆灭明净灯光。 长厅只有海星缸微微发亮,一切都寂静沉默,修长人影放下水杯,缓缓走向爬行的海星。它们在昏暗水里撒欢,在夜里显得更加活泼雀跃,等待喂食。 那道人影端起食盘,有一搭没一搭地喂食。采食灯寡淡得模糊,他目光略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忽然碰了碰嘴角,为什么看? 翻叠海星在水箱里摊成一片,笨拙可爱,但随着加餐的蔬菜渐渐降落,群情汹涌。 应熹年垂着浓密眼睫,看它们争夺那一片碎叶,笑容轻蔑:“问你们,你们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第3章 她准备的棒球棍 ——喂。 少年清冷磁沉的嗓音透过听筒。 电话这头,她紧张眨眼,调整沙哑的声音:“你好,请问你是应熹年吗?你现在在哪里?” 深夜雷雨大作,闭灯教室里,一片白光倏地照亮,瘦削身影靠窗而坐,桌上题集散布,筹算字迹清晰有力。 “你好,我是应熹年,请说。” 声音微冷。 这头灯火通明,周围人正忙碌聚餐,她走到热闹角落,透过玻璃看到滂沱雨水,担心地问:“你为什么还没有回家,被困在学校了吗?你家里人不知道怎么也联系不上你,他们很担心,刚才打电话问到我们这里,你方便说一下你的位置吗?” 一口气说下来,对方声息沉默,她又急急忙忙地解释:“对了,我是你老师的妹妹……” 对面似乎轻轻笑了一声。 她尴尬地摸了一下头,硬着头皮赔笑:“我只是……觉得应该告诉你我是谁。” 又是一道凄厉闪电照彻整个空旷教室,他撑着脸,眸光镇静,唯独右手笔尖凝聚一点惊人锐利。 他说,我在学校。 这头热闹喧闹不绝于耳,她却长长松了一口气,问:“那就好,”玻璃映出她的倒影,她贴近了去看,提醒着,“现在雨下得很大,你能回去吗?” 暴怒闪电再次划过,那一瞬间,她听到了自己缄默的呼吸声,电话那头的声音也沉默着。 那时她撩着窗帘,莫名其妙地想,这一定是个脾气冰冷的高中生……声音却出奇的清透磁性。 头好痛。 又做了个梦的人从床上醒来,虚弱地按着太阳穴,望着陌生的天花板,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足足缓了好一阵,顾沉卫才一身烦躁地坐起,衣服宽松得滑落肩头。她刚转动酸痛的脖子,又看到床头贴着便签的纸袋,随手一开,突然摸向胸口,瞪大了眼睛。 长厅通透,扇面落地,光线清晰照览。 开放厨房里,油珠呲啦呲啦地蹦跳,金色慢慢镀上蛋白,流淌蛋黄亦凝固。 顾沉卫一出来,就看到他神情恬淡地做早餐,切片抹果酱,甚至还能抽空煎蛋,一切游刃有余。他发觉了她,一边调火一边轻声问:“你喜欢几分熟,溏心的好不好?” 她走过去,趴在流理台上,狐疑地盯着他。 “怎么了?” “你给我换衣服了?” 他正色说:“没有,我请人给你换衣服,昨天的衣服已经送给干洗店员了,她说里头穿着湿衣服才感冒的,不该用身体去烘。”他淡淡扫了她一眼,不明所以,“有什么不对吗?” 顾沉卫努力回忆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天那个梦太荒唐,连带着对他的信任也削减了。 “是吗?” 他轻声说:“你觉得我对你做了不好的事?” 顾沉卫突然尴尬起来,暗暗想,我对你做了不太好的事。她掩饰地咳嗽一声,取走准备好的两杯温水,布置餐桌:“吃完饭我就回去了,耽搁你一天一夜,你昨天晚上反复照顾我,肯定没有休息好。” 应熹年微微眯了一下眸子,漠不作声。他关灭了火,气息沉顿一瞬,把早餐送到她面前,又径直走到海水缸旁,取了镊子,端起喂食盘子。 桌上唯独一份,他明明做好了另一份……顾沉卫怔了怔,握着叉子问:“你不吃?” 他挑出虾肉和蛤蜊肉,声音轻描淡写:“气饱了吧。” 她局促地摸了摸后脑勺,勉强动了两口,又忽然忍受不了这种气氛:“我还是先回去了。” 谁料喂海星的盘子掉在地上,“哐当”一响,转出“嗡嗡”声。 原来他一把擒住了她的手腕,眸光不自觉挟了一丝薄凉:“生病了就该让人照顾,为什么跑来跑去,又为什么发脾气?有什么不高兴的可以说明白。” 顾沉卫呆呆地望住他,旋即皱眉。 他松了手,沉了声音:“抱歉,我担心你又晕倒了,毕竟昨天是我说要散步才让你淋了雨。” 她慢慢坐回去,低声说:“我梦到你亲我了。” 应熹年眸光微微诧异,又不自在地拧向另一边,耳尖发红。她看向他,意识到他咬着嘴唇在笑。 一时间窘迫得想让人撞墙。 顾沉卫胡乱揉了揉头发,打了个哈哈:“哎,我……其实我是在说台词,你忘了我们之前补拍一场对手戏里头这句话吗?” 应熹年又微笑着回头:“有这句话?那我该接什么?” 顾沉卫简直尴尬得脚趾抠地,手也不自觉抠起来,讪讪一笑。他贴心地把温水推给她,解窘一样递台阶:“所以你在生气?” “倒也不是。” 他眼神楚楚,为她找补:“最近排练得多了,又生病发烧,做什么梦都情有可原。”他又笑意温柔地说,“如果不是因为我吻了你生气,希望你能多呆一天,好转再回去。” 她深深看了他一眼,呢喃着,你对人真好。 “那要我怎么样?” 顾沉卫一摊手:“这样就很好了。” 他轻轻应了一声,目光有意无意擦过她没有血色的唇,拉开椅子,看她吃完了早餐。 再过了一会儿,地上狼藉已经收拾,他开始清理厨房,顾沉卫一身轻松,逡巡陈设,说:“谢谢你照顾我,不过人生真是奇妙,素不相识的两个人居然能联系到一起,至少我这个穷鬼不会想到有一天能坐在这里看江景。” 水流哗哗作响,他眼底浮起一丝倦冷,低头冲洗餐盘:“你喜欢这里?” 顾沉卫背着手,四处转悠:“简直为我量身打造,被人伺候得要乐不思蜀了。” 近落地窗的海水缸里,五颜六色的海星撅着屁股一扭一扭,扒拉在红树苗上,慢慢转圈。她起了兴趣,靠拢过去数海星:“你刚刚是不是也在生气,喂它们吃那么多,是不是想撑死它们出气?” “不见得。” 他擦干净盘子,又轻声说:“你喜欢可以常来,我不常在。” 顾沉卫笑:“你不在,那我来这里干什么?” 水流仍然哗哗作响,擦拭的手却一停,应熹年随即眼帘一卷,视线敏锐,牵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正在气氛静谧之时,手机突然响了,顾沉卫拿起沙发上的手机一看,未接来电一口气弹跳出来,塞满了页面。 最新一条是陆影的抱怨,其余全部是她那便宜哥哥。 她烦躁皱眉,心里暗骂沈徽是个王八蛋,应该送去当男模……然而她在落地窗前沉默地思考了一阵子,最后还是说:“我要回去了,熹年。” 应熹年慢条斯理地放回盘子,轻声说:“我送你。” 她松了一口气,看了一眼价值不菲的裙子,嘟囔着:“这衣服改天折现给你。” 搭在橱门的手指一摁,他转过头,情绪淡淡的:“好。” 踏出门厅的瞬间,一股强劲冷风吹起,他的车从地库缓缓驶来,线条流利,简洁银白。 上了车后,她一路上都望着窗外,天空短暂阴晴,但是远方云峰压聚,看起来还要下雨。到了住处,老旧小区路窄,他还一味地往里开,顾沉卫解开安全带,客套地说:“就在这里,里头不方便转弯,不请你上去坐坐了。” 门锁光亮闪烁,他沉默了一下,喉结轻轻滑动:“好。” “回见。” “回见。” 这里比地库逆涌的风还要更冷,顾沉卫拉紧外套,看车灯短暂亮灭,丝滑穿过路面积水。她一转身,又莫名叹气,实则是看到了小区车道尽头的黑色豪车,车牌相当熟悉。 王八蛋……怎么不来个仇富的人给他的烂车倒满垃圾? 她一边腹诽上楼,一边掏钥匙,正要对准锁孔的时候,门突然从里头……打开了。 顾沉卫一抬头,对上一双又冷又灰暗的眼睛,此时他眉心微微皱起,脸色冷得惊人,浑身上下裹着一层愠怒。她先是震惊他为什么在里头,又恶向胆边生:“姓沈的,我刨了你祖坟吗?” 她径直推门而入,岂料他的薄底皮鞋抵在门后,人怎么也进不去,她冷笑一声,抓着门猛地一关。 修长五指又扣住了门板,她怎么也关不上。 顾沉卫索性松了手,一转身,“噔噔噔”地下了楼梯。 天空阴沉了许多,老式单元楼下,一前一后出来的两个人似乎在争执,不时伴随着愤怒的肢体语言。 车灯一闪一烁,坐在车里的人神色漠漠,审视着不远处的情形。隔着一片萧瑟秋色,只听到突兀的一声:“松手!” 攥着手腕的年轻男人眉目冷峻,身形挺拔,然而他眸光轻蔑,语气又傲又厉:“松手?好,你很会耍人,昨天公证的时候偏偏缺席,还敢作这种小把戏。” 顾沉卫气得浑身发抖,却抿着嘴一句话不说,只敢用一双怒火冲天的眼睛把他瞪住。 他讽刺更甚:“说中了?” 她拧着眉头,仍然一言不发,在情绪复杂的对视中,她渐渐低下脸,哑声说:“松开我。” 这时路过的人纷纷诧异看来,不时窃窃私语,说那个人好像是那个明星老总。 沈徽神情倦恹,硬生生拽着她上楼,进门的时候因为走得又急又快,她踉跄一下,一下子磕到他的背上。 随后他一撒手,反手按上了门。 室内霎时一片寂静,顾沉卫吃痛,甩了甩手腕,视线瞄到一旁的棒球棍。 沈徽脸色不善,来不及一瞥,她已经眼疾手快地抄起棒球棍,朝他挥来。 岂料他一手生生地握住了棒球棍,冷笑:“你想打我。” 顾沉卫双手握着棒球棍,气不打一处来:“你偷偷进来我家,算什么玩意儿,这是入室盗窃,强抢民宅,还有你那个劳什子声明,我不会签!凭什么叫我自愿放弃,那是顾女士留给我的东西——” 握住棒球棍的手青筋暴露,像是故意把棒球棍往她肩头压,沈徽随之往前倾斜,近乎刻薄地问:“你是她认定的那个继承人吗?” 她胸口剧烈起伏,气息凌乱,狠狠地瞪着他不说话。 他一下子拽住她的手臂,把她摁到门上,一手压制住棒球棍,把人桎梏在逼仄空间里。属于年轻男人的强悍力量摁得她动弹不得,他目光凛冽,露出挑衅笑容:“有胆量就该配合证明身份,你把那份文件藏到哪里去了?” 顾沉卫又惊又怒,声音沙哑又尖锐:“你偷偷翻我的东西?” 沈徽微微一愣,矢口否认:“我还没有下作到那个地步,”他又眯了眼睛,起了一丝怀疑,“你怕我找到什么?” 顾沉卫瞪大眼睛,用尽力气去推他:“人渣沈徽!” 沈徽怒极反笑,一手攥住她的双腕,一手逼她仰视自己,刻毒嘲弄:“你可以来激怒我,可以耍小孩子脾气,但是我的耐心有限,你以为你是跟谁玩过家家?” 她挣扎得脸通红,倔得咬住嘴唇,就是不认输。 他看了她总是不服输的样子,心里厌烦,故意拧痛她的手腕。她低低痛呼一声,涌起一层泪光,又十分可怜。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痛苦神情,心里更加厌烦,不自觉卸了力道—— 然而“砰”的一声,过道里突然闷响。 紧闭门板又是一撞,他的五指按在门上,垫在她的脑后,一手裹住她的拳头,两条长腿恶劣地抵压住她的腿。 此时双方愤怒滚烫的呼吸急促地交织在一起,他浓色长眉凌厉纠结,脸上多了一丝抓痕。他的声音咬牙切齿,又透出一股心寒:“你很有本事,顾沉卫。” 顾沉卫颤着嘴唇,沙哑发惧:“你非要弄痛我,兔子急了也咬人,是你活该!” 他冰冷目光碾在她的脸上,直压得她脸色发白,连带着她整个人都轻轻发颤……他品味出她隐隐的畏惧,才冷笑一声,出气似地撒了手。 顾沉卫呼吸一顺,下意识又看向跌落在地的棒球棍。 哪晓得这男人余光一扫,语气又缓又阴:“你还敢?” 顾沉卫哆嗦了一阵,嘴硬地说:“我看它……看它绊到我了。” 沈徽轻嗤一声,烦躁地扯开领口,一抹脖子里头,居然渗出微微血色,他霎时目光不善,钉向她的手。 她连忙把手藏到背后,像个不听话的小孩子,十分抗拒地大声反驳:“我不剪指甲!” 第4章 她是他眼里不学无术的坏学生 咬人的狗,挠人的猫,谁管她那一手破指甲! 沈徽额角狂跳,没好气地扣好衣领,抿着薄唇不说话。 顾沉卫悻悻低下头,意识到自己有些神经过敏,哑声说:“我今天……今天不太舒服,就这样行不行,等我好了,会立刻处理这件事,我会给你答复。” 她一面说着,一面搓着指尖发黏的血迹,犯了强迫症一样,整个人显得异常局促不安。 沈徽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神情厌倦,打开门直接走了。 “咔哒”一声,门把僵硬的身体吓得一怂,顾沉卫又飞快扑向掉落在地的手机,但越是焦急,手越不听使唤地发抖。她强行镇定,按下电话:“师傅……师傅,对,是我,你过来帮我换一下门锁,对,还是那个地址,对,就是现在,我在这里等你。” 挂断以后,她直愣愣坐在地上好一阵,握着手机不知所措,但眼底光亮一闪而过,又猛地起身去翻书柜。 她把柜子里的东西都扒拉出来,摸到顶层暗格一摁,夹板应声掉落,弹出来一叠发黄的纸。 指尖颤抖拈起,定在被领养人那一行,照片栏的胶水已经脱落,她把照片翻过来,看到一名长发飘逸,眉目清幽的少女。 “顾沉卫,沉者,生命之重,卫,保护自己,我希望你能收下这个名字,忘记周照,获得新生。” 说话女人的声音温柔,平稳有力。 宁静通透的房间里,她抬起头,接住了这一份文件,此时坐在对面的人微微点头,模糊光晕里,只记得他胸口别着的胸牌,还有桌上那样交叠如圣父的双手,苍老得布满细纹。 顾沉卫又默默把东西收好,再把散落一地的书籍整理回去,然而剧烈敲门声响起,伴随着拉大的嗓子:“有没有人?人在不在?” 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小跑着过去开门,拎着工具箱的老师傅嘀嘀咕咕,念叨他这一个月跑了两三回……扶着门的人听得心不在焉,低头看向衣料褶皱,这裙子不知道要多少钱,还要折现给他,就该脸皮厚一点……他自作主张,替她消费了起码一两个月的生活费。 顾沉卫恹恹地盘算着四大银行余额,十分肉痛。 “好啦!” “好了?” 她这才回过神,连忙赔笑:“这么快。” 老师傅吹胡子瞪眼睛:“小姑娘怎么老是换锁,觉得不安全干脆换个门算了,二手的门我给你打折算便宜点,”他站起来掏出一只裂屏手机,划拉了两三下才解开锁,“你看这个就很好,虽然老式了一点,但是安全——” 他絮絮叨叨地念了一阵,大方给她看拍得模糊的样品,顾沉卫听得心动,但是一想到还要折现赔钱,嘀咕着:“过阵子吧,过阵子再换。” 她一边客气谢绝一边付钱关门,最后松了一口气靠在门上,蹙眉想着要不干脆换个住处,让人找不到她,她想住到不见天日的地方去,转念又一想,应熹年那里明净温暖,她其实也很喜欢……还有一群海星又吵又热闹。 她欸乃一声,懒散地往沙发一摔,举起手机看陆影给她发的消息—— 陆影:我居然被分配给院长这个糟老头子了!他一把年纪带什么年轻貌美的本科生,也不怕气得高血压犯了,到时候两脚一蹬算谁的? 陆影:(心痛)不过我好羡慕你的指导教师。 顾沉卫往下一扒拉,看到她的指导教师居然是院里最年轻教授。 她一下子精神了,深吸一口气缓解自己的惊讶,又瞬间头皮发麻,他出了名的严厉认真。 她苦中作乐:严师出高徒,你等我拿优秀论文。 陆影的消息回得很快:不开心,糟老头子坏得很,他毕竟养眼。 她:这个福气给你要不要? 下一刻,消息连珠炮似地往上顶—— 陆影:免了! 陆影:上次陪你听课,他还故意点我名,问我是不是来旁听的同学,为什么不带书—— 陆影:(怒火滔天)再帅的男人一旦当了……你指望他给我讲解课堂纪律还是宏观和微观运行机制的区别? 顾沉卫捧着手机“噗嗤”一声,被她逗笑了。 陆影还在继续发牢骚:天,老顾,你看我只听那么一堂课,都被他念叨得已经走火入魔……我懂什么是宏观和微观,你说我一个未来艺术家怎么能沾染一身铜臭,完了,我不干净了,这世界上又少了一个理想纯粹的文青—— 顾沉卫笑得眼睛弯弯似月,咬着嘴唇正要回复消息,然而久未联系的置顶弹出一个消息:有个活儿,接不接? 她来了精神:什么活儿? 置顶:录入校对,作者最近不方便校对排版,还有一些诸如此类的善后工作,大概还要整理一些资料,算个短期私人生活助手。 顾沉卫看了看身上的裙子,手指打字飞快:接了。 置顶:OK,干活利索点。 她:什么时候? 置顶:另行通知,这个人最近不在国内,还在国外参加会议。 她提起最感兴趣的一点:薪水怎么结? 置顶过了一会儿才回答,简短有力:老规矩。 顾沉卫叹了口气,又径直倒回沙发,把身上裙子拍给陆影:值多少钱? 陆影回得异常快:看不出来,私人订制? 她乐了,开始挤兑:一晚上就定做出来了? 陆影:(叉腰得意)就挤兑我吧,艺术家怎么会眼拙?你今天穿出来我瞧瞧?等等,你那混账哥哥舍得给你买衣服?他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输入光标一直跳跃,顾沉卫沉默了,回了一句:是应熹年。 陆影:(猫猫疑惑,摸头)这小子到底什么来头?你不是说他只是一个认识的高中生?拍摄这一段时间,他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知道他贵气,还以为是你邻居家的孩子,毕竟沈徽家在圈子里也算数一数二。 顾沉卫愣了愣,又说:跟沈徽没关系,他不认识沈徽。 手机那头弹出一个苦恼的表情:沈徽他爹怎么还不回来打他这个混账儿子,他怎么敢把你赶出来的? 顾沉卫眉头微微蹙起,还没有回答,陆影又问:昨天他急吼吼又来找你是为了什么事?这混账只有在用得上你的时候才想得起你。 她反而莞尔一笑,乐了:那尊贵的艺术家是不是也不知道这裙子多少钱?我要怎么折现给应熹年? 陆影:(狗头保命)还折现?干脆洗洗挂出去,九九新卖了多少给多少,他那小子眼睛真毒,连你穿多大衣服都摸清楚了? 顾沉卫简直乐不可支:女店员给我挑的,你指望他懂? 陆影的消息稍微慢了一些,似乎是在思考:他这个人很难说……礼貌有余,指不定一肚子坏水呢,但他着实貌美,比沈徽那个混账顺眼多了,可惜这个高枝难攀,他们那种年纪又是那种身份,眼睛都长在头顶,不过小孩子有什么好玩的? 她心里空落落的,附和着说:是啊,小孩子有什么好玩的。 记忆应声一闪,亲吻的感觉回想起来强烈真实,顾沉卫放下手机,困倦地揉了揉脸,明明知道那只是梦……他既不会来这里,也不会说谎,向来待人礼貌温柔,她真是落寞到荒唐,拿他来做慰藉。 手机嘟嘟的,她随手接起,以为是陆影没说够,半开玩笑似地调侃:“喂,怎么了,我的大小姐,刚才还没有说过瘾?” 对面沉默了一下,才响起清朗深冷的嗓音:“你好。顾沉卫是吗,我是林语介绍的委托人。” 她马上弹起来,紧张了语气:“你好,我是顾沉卫。” “是A系AC专业方向的顾沉卫?你是不是上过我的课?” 顾沉卫脑子飞快运转,忽然辨认出对面的声音,下意识回答:“是,霍教授。” “嗯,我是霍南玠。” 活的……霍南玠。 她握着手机,愣愣想,天杀的,这回真是死到临头了! 电话挂断以后,沙沙声瞬间被机场嘈杂人流吞灭,航站楼外大雨倾盆,雾蒙蒙,阴沉沉。 白色立柱后,贵宾区气息寥寥,机械冷光闪烁在手机边缘。 林语取走那只电话,替他放在一旁的咖啡桌上,随即盯着他的脸,语气戏谑:“你好像很不满意啊,霍老师。” 坐在沙发里的年轻男人面色淡漠,看向右手厚重绷带:“你推荐的人就是这样子的话,宁愿不要。” 林语坐回对面,懒散得翘起二郎腿:“怎么戴着有色眼镜看人?” 他拿起那叠分配名单,生出一丝厌恶,声音冷漠:“你先看了名单再故意的?” “倒不是,偶然一次机会,她来公司就认识了,这个人为人处世很圆滑,很有潜力,你不准备带她?内推的话,也是做你学生,早点锻炼出来不好吗?” 他抵着额头,十分厌烦地皱眉:“我对这个人的印象很不好,总是逃课,提问更一问三不知。” 林语撑着脸笑了,语气漠漠:“生活所迫嘛,我记得她好像一直勤工俭学。” 霍南玠还是冷着脸,轻飘飘丢下分配名单:“应该学习的时候不学习,耍一些小聪明拿到成绩,这样的人不适合钻研,更适合钻营。” 他嘴角隐隐讥诮,眸光冷厉:“有一回她晚交结课报告,跑来办公室对杜老求情,杜老大发雷霆,告诉她门都没有,结果这个人整整一个下午都在外头走廊上等结果,最后杜老心软给了个及格,可见她的倔没有用在该用的地方上。” 林语微微诧异,笑容寡淡了一些。 霍南玠抵着额角,眼底染上一层阑珊的寒气,毫不留情拒绝:“我要别的人,你再安排。” 林语低声答应,又看向流动大屏,再次听到航班延误的通知时,不禁轻轻叹息。 第5章 她给他递火点烟 傍晚五六点,市内果然再次下起了暴雨。 躺得昏昏沉沉的人被风吹醒,雨水一遍一遍飘进来,浇在地板上。顾沉卫打了个喷嚏,摸额头才想起自己还是个病人。 她刚灌了一杯水,就接到陆影的电话:“喂。” “老顾,怎么接得这么慢?那家livehouse居然有我喜欢的歌手驻唱,你陪不陪我去?” 电话那头兴高采烈,顾沉卫吸了吸堵塞的鼻尖,声音沙哑:“什么时候?” “明天,你要去的话,我可以订位置了。” 一想到才被人郁闷拒绝,她捏住眉心,瓮声瓮气地说:“不了,陆影,我还要想办法还钱给应熹年。” “你跟我去,我按天付你钱不成吗?” 她疲倦地笑了,叹了口气:“不要闹了。” “那你去当检票的工作人员总行了吧,我找人给咱们俩安排上,这下又能陪我又能赚钱,行么?我真的很想去,你能不能抽空陪我?” 顾沉卫想了想明天的排班表,搓搓脸,试图让自己精神一点,笑笑说:“好啊,那你可不准喊累。” 对面情绪一下高涨起来,绘声绘色地描述乐队如何魅力四射,写的歌更潮得令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她静静地听着,不时应和两声。 此时外头响起鸣笛声,车碾压过积水,激起淅淅沥沥的动静,远光灯从窗户一闪而过,今年秋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寒冷。 第二天她再次被冻醒,坐起来咳嗽了好一阵。 镜子里光线黯淡,映着她苍白眉眼,一脸病色。她勉强用冷水洗了把脸,又冻得跳脚,一不小心带翻了旁边的热水壶。 残存的一缕水从水壶流出来,一直蔓延到她脚下,一种诡异的安静和沉默击溃了她。 ……要是一伸手是热水就好了。 顾沉卫抿着嘴角,任由水迹凝聚到下巴上。她深深吐出一口气,狼狈擦了擦眼睛,但是脸上的水滴落在领口上,接下来是两滴,三滴……她渐渐情绪崩溃,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抓住裙角哭得手足无措。 然而客厅时钟“滴答”一声抵达八点,她又赶紧收拾残局,一看微微发红的眼眶,只好画上淡妆,才让痕迹不那么突兀。 打工的咖啡厅九点开门,来得已经有点晚了,和同事打过招呼以后,她系上围裙,沉默地做准备工作,再点单,上咖啡,收拾桌子,循环往复……一转眼就到了十一点。 玻璃门上的铃铛清脆一响,客人握着一本书,坐在街景旁边的位置上。 顾沉卫从围裙里掏出纸笔,过去接单:“请问要喝点什么?” 她一边握笔翻页,一边抬眼——他的手搭在那本书上,白皙美丽,如同他这个人一身清隽明媚……竟然是应熹年。 他似乎也没有想到是她,眸光清浅:“阿卫怎么在这里?” “这个学期在这里打工,以前在转角那家店,”她顺势指了指方向,那里已经改成糖果店,“老板今年不做了,就把我塞过来了。” 应熹年微微一笑,声音淡淡的:“原来是这样,我经常来这里,还是头一次遇到你。” “你家不是离这里有些距离。” “过来散步,阿卫。” 顾沉卫笑了笑,拿着笔问:“那这位客人要什么?” “要一杯美式好了。” “你很累?” 应熹年轻轻点头,已经翻开书页取书签:“提神。” 顾沉卫把笔塞进围裙,转身回了前台,在等单的时候,无意识地审视着那边……那一片清亮投在他年轻眉目上,淡如水光。 “老顾,单来了。” 她答应一声,划去单子,暗暗想着,顾客是上帝,这位上帝面对他的服务生坦然自若,那一刻,她再次感受到一种无形隔阂……若即若离,这才是他骨子里的冷漠底色。 难怪陆影说,礼貌有余……像他们这种年纪又是这种身份的人,眼睛都长在头顶。 她撕掉单据,把咖啡端给他。 他扶着书,轻声说:“谢谢你,阿卫。” 她看他头也没抬,说:“没事。” 回去以后,她径直去了休息室,捏了捏酸痛的脖子,又想起昨天被霍南玠批评的事。 “顾同学,你认为自己有能力接手我的委托吗?我需要一个能精准校对稿件,专业能力相对强且有时间观念的人来帮我做这件事,基于你过往的事迹,我不认为你拥有胜任这项工作的能力,而且据我所知,我接下来会带你一整年,希望你能在这段时间合理安排日常,慎重对待学业。” 当时她听得怔怔的,一句话没说。 对面那头声音又冷又稳:“希望你下次得到通知的时候,能够按时来旁听组会,这不是请求,是要求。” 她安静听着,喉咙像是塞了一团棉花,最后含糊应了一声,再没一句话。 他不说再见,径直挂断了电话。 “老顾,老顾回神了。” 连续被人摇了两三下,顾沉卫才发觉自己又走神了:“怎么了?” 同事悄悄凑过来:“那个大帅哥结账走了。” 顾沉卫扶着脖子,一下子笑出声:“那又怎么了,喝完就走了多正常。” 同事撇撇嘴,试图打听八卦:“你去给他点单的时候,他怎么对你有说有笑的,你们是不是认识?” 顾沉卫掀开挂帘,走出休息室:“不认识。” 同事从身后追上来,坏笑说:“藏私是不是?从实招来!” 门铃又是一响,她靠在前台笑了笑,装模作样地沉思:“认识,但是不熟,要是很熟,我还来这里上什么班,把他搞到手下半辈子不就有了……我——” 同事连忙拽她的袖子,朝她一顿挤眉弄眼。 顾沉卫后背一僵,慢慢回头,对上人。 她笑,忘记东西了? 应熹年目光坦然,轻声说:“倒是没有忘记东西,”他拎着一只纸袋,放在台面上,逡巡她的脸色,“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才记起昨天忘记给你送药,这是刚刚买的。” 顾沉卫心里七上八下,眼前人口述了一遍用法用量,完全没听进去,他笑了一笑,说:“还是借你的纸笔给我用用。” 看热闹的同事连忙掏出纸笔,他一边写一边轻声说:“今天看起来不发烧了,止咳药一次两片,饭后温水吞服。” 他温声细语,字迹却清晰锋利。 同事转过身,憋笑得脸红。 他慢条斯理地写完,又看了她一眼:“里头还放了营养剂,你这两天抽空喝一喝,好吗?” 他提醒的语气自然轻松,她傻不愣登地说:“挺好。” 应熹年脸色淡然地纸笔推给她,道了再见:“明天见。” “明天见。” 门铃又是一阵响动,来了客人,同事忙不迭上去接单,回来时还不忘调侃:“他刚刚肯定听到你说的那些话了,丢人不丢人?” 她一边撕客单,一边故意挤兑:“他看起来好年轻,有没有二十岁?又高又漂亮,还这么温柔贴心,你瞧我们都叫你老顾,他偏偏叫你阿卫,还让你按时服药,喝一喝营养剂,好吗,阿卫?” 顾沉卫羞愤地捂住脸,哭笑不得:“纪鸳,我跟你拼了!” 时间一转眼就到了下午,还没有交班,陆影就已经乖乖坐在咖啡厅等她。 一直等她忙完,陆影才蹦跶起来,勾住她的胳膊,递出一个袋子让她换上应援的衣服,同时看了看她的白鞋,连连摇头:“你穿着白鞋子,啧,我恐怕要赔你一双鞋子了。” 顾沉卫不明所以,一到了场地,就颇为无奈地看向陆影,然而陆影已经被汹涌人潮推得炸毛,一个劲儿地吱哇乱叫:“不要挤!不许再推了,一个一个来检票,妈的,谁踩我脚了!” 她庆幸陆影让她换了一身应援黑衣,果然有先见之明。 驻唱乐队名不虚传,架子鼓慷慨激昂,听得人一阵抖腿,肆意的金属狂潮后,地下场馆里渐渐闷热,烟味和人气熏得顾沉卫干咳,她见陆影在前排泪花长涌,听得身心投入,就独自出去透气。 一推开后场的门,清新湿冷的空气猛地灌入鼻息。 顾沉卫反而被冷空气刺激得连连咳嗽,跑到角落剧烈干呕起来。 小巷尾灯应景地一闪一烁,铁栏杆散出腥冷,顾沉卫浑身湿热,正往回走,突然看到刚刚的铁栏杆前多了一个年轻男人。 他挽着一件西服外套,修长双腿随意交叠,肩背柔韧,此时凭靠在栏杆上,正抽出一支烟,似乎准备吹冷风。 她本来想安静路过,但这人左手带伤,在风里怎么也点不燃火,极烦躁地蹙眉。 他目光一搭,叫住了她,叼着烟含糊地说,麻烦,递个火。 她被他叫住,不想惹事,就势接过打火机,低着头为他点烟。 他垂着眼,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半张脸,簇燃的火在昏暗中凌乱不堪,香烟点燃的瞬间,他目光微微诧异了一下,拧眉。 顾沉卫似乎察觉到他的异样,从鸭舌帽下缓缓抬起视线,目光相对的霎那,引燃烟雾犹如白色的线逆吹到她的脸上。 她被呛得咳嗽一声,手中火光跟着湮灭。 他叼着烟,眉头凌厉。 她把打火机还给他,摊开细白的手掌。 他居高临下地盯住她,抿唇不说话,唯独那一支香烟在左手猩红燃烧。 “您的打火机。” 他把打火机取过来,冷漠地问:“顾沉卫?” 她声音恹恹的,是我,霍老师。 他微微冷笑,语气一丝轻飘飘的凛诡:“又出来玩?在这里也能遇到你。” 她被烟呛得又咳嗽一声,虚掩住了一下嘴:“我先进去了,霍老师。” 他“嗯”了一声,恰在这时,外套滑落在地上,掉在两个人中间,覆在她的脚面上。 他冷漠瞥着她,左手指尖挟着烟,整个人傲然沉默,等待她的反应。 谁知她退后一步,从西服外套抽出脚,缓缓抬头看向他,眼中不卑不亢,甚至隐隐夹杂一抹愠色。 他微微眯了眼睛,故意将烟灰掸在衣服上,又随手丢下烟头,用皮鞋慢慢踩灭。 顾沉卫不自觉深吸了一口气,因为愤怒再次往后退了一步,随即径直转身从另一头绕进去。 门“嘎吱”一开,擦肩而出的人回头看了看匆匆离开的人,表情怪异:“刚刚那个人好像认识。” 霍南玠弯腰捡起西服,神情冷漠:“谁知道。” 林语抛了抛车钥匙:“走吧,那小子真是本事了,半个月不回家还偷偷把我的车开到这种地方来,里头简直乌烟瘴气,群魔乱舞,吵得耳朵疼。” 路过街道垃圾桶时,霍南玠顺手把西服丢进去,连带着那一只打火机。 林语眼角抽搐,十分迷惑:“发什么神经?” 他轻描淡写地说,没事。 林语无奈笑了笑,拍拍肩头:“真是浪费,走吧,弱笙还等着践行呢。” 霍南玠唇畔冷笑,语气讽刺:“她等的并不一定是我。” 林语打着圆场:“说什么气话,她特地等你从国外回来才准备出发,怎么不是在等你,大概也想看看你的手恢复得怎么样了。” 霍南玠只是抿着冷笑,情绪不达眼底。 霍老师,来,中门对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她给他递火点烟 第6章 她偏不信邪 Livehouse的演唱结束后,一地狼藉。 陆影摇醒台阶上的人,满脸兴奋:“老顾,散场了,走吧。” 顾沉卫摘下鸭舌帽,抹了一把热汗:“走吧。” 出去的时候,天上在下细密小雨。 风一吹,把身上热度卷透,顾沉卫打了个寒噤,陆影拦车过来:“上车了,老顾。” 车里又把人烘得暖洋洋的,她有些困倦,陆影拉着她的手,滔滔不绝地讲述刚才的歌,显得意犹未尽。 她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再醒过来的时候,陆影正背着她上楼,回头问:“老顾,钥匙在哪里?” 顾沉卫跳下来,摸了一阵,发现钥匙丢了。 两个人在冷风乱灌的楼道里大眼瞪小眼,都笑了。 没过一会儿,老师傅提着破烂工具箱来了,又是絮絮叨叨一阵念叨:“老头子一把年纪了,大半夜也落不得清闲,今天要加钱。” 坐在台阶上的陆影掏出兼职费,忍了忍,还是没还嘴。 门紧实一关,顾沉卫直直地往沙发一躺,打了个呵欠。陆影平时娇生惯养,今天累得半死,揉到后背酸痛开始叫唤:“今天检票的钱就这么打水漂了,糟老头子趁火打劫!” 顾沉卫应了一声,像海獭洗脸一样揉,越揉越困。 陆影倒了杯水,大口灌下:“真是累死了。” “早点回去。” 冰凉的手捂到她的额头上,陆影温柔香气瞬间笼罩过来,问:“你是不是不舒服啊,看你怎么这么没精神。” “我没事,就是累了,你今天玩得高兴吗?” 陆影笑笑,贴住她的额头:“还好不太烫,高兴,你陪我一起去,我很高兴。” 她微微一笑。 陆影往她身边挤了挤,跟她并肩躺在一起:“要不我今天在这里陪你,你看起来好虚弱,万一晚上发烧呢?” “明天周一不是要开第一次组会吗?你还是早上**点。” 陆影叹了口气,烦恼地撑着眼皮。 “走吧。” 街头灯光空荡荡的,顾沉卫把陆影送上车,又独自走回去,楼道感应灯一盏一盏亮起,又一盏一盏熄灭。 她开了门,弯腰换鞋,再直起身时,眼前突然一阵眩黑,还没有摸到沙发,就一下子撞在桌子上,随着水杯砰然碎裂的声音,人瞬间就昏死过去。 那一滩水倒映着一刻不停的时钟,一圈一圈,滴答滴答。 ——再次恢复知觉的手在一堆碎裂的玻璃渣里乱摸。 顾沉卫头痛欲裂,摸到掉在旁边的手机,一看又是熄屏,本该响起的闹钟铃声居然完全没有动静。她一看外头天光大亮,全身血液逆流,脸都涨红了,胡乱给手机充上电,焦急好一阵才看到陆影十来个电话和消息。 其中还夹杂着一个陌生电话。 她手颤地拨过去,接通以后,是个年轻男生。 “你好,我是助教谢星临。” “你好,师兄,我是顾沉卫。” “顾同学,你今天怎么没有来参加组会?” 顾沉卫支支吾吾了一阵,老老实实:“抱歉,睡过头了。” 对面的助教没有多说什么,声音透出一股稳定有力:“顾同学,下次不要再这样一声不吭,有事的话就找我请假,今天我们十几个人等你两个小时,不太像话。” 她赔罪道歉好一阵,赶紧爬起来,去洗脸却看到额头挂着一道红,难怪眼皮黏糊糊地粘在一起。 已经是下午三点过,她来不及打扫那一堆碎玻璃,随意踢了踢,换了衣服就出了门,踏出瞬间,胳膊又被门柄勾住,脑袋再次撞在了门上。 她轻轻嘶了一声,发觉了什么,张开双手……渐渐感官失调了。 在医院大厅等待包扎的时候,有个小孩子戳了戳她的胳膊。 “糖,给你。” 小手里躺着一颗乳白色的奶糖。 “谢谢你,我不想吃糖。” 小孩子指了指自己的头,又指了指她额头的包:“我的头做了手术。” 顾沉卫笑:“看不太出来,很漂亮的额头。” 小孩子一屁股撑坐她身边,乖乖晃腿:“妈妈带我来复诊,我每个星期都来这里看医生,我有很多糖,”他扯开卫衣口袋给她看白花花一片,取出一颗塞给她,又跳下去笑得脆生生的,“给你,不客气。” 顾沉卫抿起嘴角,拈着那颗糖果说谢谢。 等她到了学校,再次给助教打电话,对面那头说:“霍老师在开会,我等会儿**题资料给你,你稍微看看。” “谢谢助教师兄。” “嗯,不客气,霍老师最近很忙,可能要等他稍微忙过这两天,才有时间。你好好参考论题,多看文献,准备开题报告……稍后我会提醒霍老师,抽空再开一次会。” “谢谢助教师兄。” 对面的年轻男生笑了笑,还是礼貌:“不客气,今年内推名额里有你,或许咱们还会一起共事呢。” 顾沉卫听得麻麻木木,先熬过这一关再说吧,反正已经得罪了霍南玠,没她好果子吃。 想着想着,她低头看向鞋子,昨天怎么不直接踩烂他的衣服? 然而又记起他说要她按时参加组会,会不会以为自己不露面……是故意跟他作对? 于是她嘀嘀咕咕,我才不继续当他学生。 对面师兄笑声温和:“做完毕业研究再说吧。” “抱歉抱歉。” “没关系,我不会告诉霍老师,就当没有听见过这句话。” 挂了电话以后,顾沉卫连声叹气,这位素未谋面的助教人怪好的。 头顶凌霄花正是开花季,火焰橙红布满常青,她颓废地把头埋在臂弯里,突然想起始作俑者沈徽今天还敢来威胁她,这王八蛋一定要把她逼死……她咬牙切齿地抬起手,编辑了一堆骂他的话发过去。 正在开会的沈徽瞥了一眼不断亮起的手机,理也不理,冷冷看向投影屏幕上的季度报表。 散会以后,他一边大步往办公室走,一边让助理尽快把合作文件移交过来,戴着黑框眼镜的助理连连答应,提醒一件事:“荣律已经过来了,在您办公室里。” “好,知道了。” 总裁办公室一开,坐在沙发里的桃花眼男人笑意潇洒:“哟,来了,沈大总裁,”他翘起长腿,搭在茶几上,“眼巴巴叫我来,是叫我冲业绩来了?心说明年和你公司的法务合作就要到期,抓紧时间续约怎么样,让我这个合伙人面子好看一点。” “好看,要多好看,真金白银镶嵌在脸上才更好看,你怎么不去庙里当菩萨?” 荣律冷笑,恨得牙痒痒:“说,找我来什么事?” “私事。” “私事要加钱,我只负责公事。” 沈徽神情淡然,挟出钱夹,抽出一张钱币:“给你。” 荣律两指夹着轻飘飘的纸币,哭笑不得:“跟我玩这套,兄弟情不值钱,除非你送我两年合约。” “两年?” “再过两年说不定要被扫地出门了。”他把纸币塞进西服,拍拍口袋,笑容得意。 沈徽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把钱夹丢到办公桌上:“像你这么闲散,被扫地出门也是理所应当,半天谈不上一句正事。” “说吧,沈总裁,你有钱,你是大爷。” 沈徽抵在办公桌上,语气渐渐严肃起来:“我要你对接国外那边的手续,我不相信他们指派的律师。” “你母亲那边的律师?” “是。” “这么简单的事,怎么不早点找我?” 沈徽冷冷一瞟,鼻音低沉:“的确是很简单的事,但是顾沉卫不肯放弃权利,也不肯接受,这件事情因为她中途反悔暂时搁置了,”他隐隐皱眉,“始终还是要处理的,不过,我疑惑的是,她为什么态度模棱两可,答应了又反悔。” “你有什么想法?” 沈徽双手环胸,眸光起了一丝审度:“我会想办法拿到顾沉卫的委托声明,到时候由你全权跟对方对接,不过上次的邮件里,律师代表切实表明还有另一份文件,但是这次会面完全没有提及。” “或许那一份邮件是给顾沉卫的。” “我当面询问过这件事,但是对方律师团队很难缠,态度强硬,一直强调他只跟当事人沟通。” 荣律品味出这件事的复杂,旋即眼神锐利:“顾女士特地给她留了什么?” 沈徽微微眯了眸子,回想起会面的情形,指出其中疑点:“当时跟着律师代表一起来的中年人一直提着一只黑色公文箱,这个人全程旁听,没有说话,也没有人介绍他的身份。” 荣律撑着脸,指尖点着额头:“顾女士的遗嘱已经完全公布了,所以你怀疑他提着的文件就是那一份特别的遗嘱?” “是。” “我想知道是谁的委托。” 荣律啧啧称奇,收回交叠的两条腿,正色说:“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这件事吃力不讨好,你两年合约怎么收买得了我?” 沈徽捡起钱夹,随意抽出第二张纸币,轻飘飘丢给他。 “多了没有。” 荣律拈着纸币哼笑一声,又认真叮嘱:“那你赶紧拿到她的委托书,我才好尽快办事。” 沈徽已经走到了落地窗前,神色冷硬:“我会想办法。” 荣律挑挑眉,却看到茶几上的手机不断闪烁,全是如潮水一样涌来的脏话,又不自觉皱起:“你这个妹妹脾气这么大?” 落地窗前的人漠然回眸,语气夹杂一丝悻然讥诮:“这个人脾气什么时候好过?” “人渣沈徽,王八蛋沈徽,撒哈拉荒漠草原背鸵鸟去吧!” 手指摁出最后一条消息,顾沉卫气得跺脚,站起来狠狠骂了两句,王八蛋,混蛋! 结果气血上冲,又是一阵头晕目眩,她赶紧扶着柱子,等待那一阵昏黑过去,恰巧晚课铃声一响,人流汹涌,步道上都是去抢晚饭的学生。 顾沉卫心疼地摸了摸血包,一声不吭地朝反方向走,准备避开人群。这片凌霄花长廊一出,正接礼堂停车坪,她从狭窄车位之间穿过去,不经意听到车门解锁,一转头,不妨和人打了个照面。 霍南玠握着车钥匙,眯着眼睛,脸色极冷,同时,他缠纱右手挂着一件新的外套。 顾沉卫立刻装作揉眼睛,急忙朝另一个方向转去,后头传来低沉的车门合拢声,她有意避开车道,从小路一转,又重新走回凌霄花长廊。 然而停车坪上,车灯一闪,他又下了车。 高大梧桐树下,霍南玠浓眉愠色,发现前轮气压异常报警,果然是因为扎了东西,他又看向她离开的方向,露出些微不可思议的情绪。 霍老师面无表情:不来参加组会且扎轮胎?很好,有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她偏不信邪 第7章 他与她的道歉 这头,顾沉卫刚走到食堂前庭,等在树旁的陆影马上过来把她勾住,朝她皱了皱鼻尖:“等你好久了,饿死我了。” 两个人亲亲热热地往前走:“你今天组会怎么样?” 陆影耸耸肩,十分无所谓:“没来什么人,老头子晚上有事儿,所以提前把我们叫过去认个脸,你怎么了?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 顾沉卫暗暗想着,高兴,高兴坏了,她不去参加他的组会,却在他面前游逛,简直就是挑衅。 她笑眯眯地说着反话:“我的好日子也快了。” 陆影不明所以,眉开眼笑:“哪天不是好日子?今天一下子回温,都不穿两件衣服了。” 她一边哼着歌,一边突然神神秘秘地说:“老顾,你猜我今天见到了谁?”不等顾沉卫回答,她又抢白,“我记得你说应熹年是隔壁的,怎么会来我们学校,他还拿了一份文件过来,等他和人出去,我偷偷看了他的资料,他竟然是双学位?你不是说他是医学生?” 顾沉卫一摊手,万般无奈:“我怎么知道,我……” 说起来,她跟应熹年熟悉,又不太熟悉,好像什么都知道一些,好像又什么都不清楚。 “我只记得他是个高中生。” 陆影揶揄:“是个漂亮的高中生。” 顾沉卫想了想,还是把昨天的事情告诉了她,陆影笑得一个劲儿打嗝:“真是……真是衰,他怎么这么精准闪现,在你手机里装定位了?” 顾沉卫白了她一眼,吐槽手机误事:“我这手机掉电也太快了,供不起定位。” 陆影捏了捏她的肩头,才发现这就是那条裙子:“不是说要折现吗,怎么还穿来了?” 顾沉卫已经破罐子破摔,十分看得开:“都穿过了,还挂着宝贝呢?你当我是傻子,心疼一件衣服?日日焚香祷告够不够?” “好了,别生气,这学期课少,空闲时间多多了,我陪你一起赚裙子钱。” “好兄弟,不愧是你。” 陆影笑得去揉她,一抬手忽然发现她额头血包,心疼地碰了碰:“啧,好大的包,哪来的?” 顾沉卫痛得耳朵都红了:“再使劲点儿,给我戳烂好不好?” 陆影轻轻揉了下她的脸,哭笑不得:“你这张嘴真是让人又爱又恨,少说两句会不会怎么样?” “不怎么样。” 综合餐厅里正是用餐高峰,排单窗口人满为患。 陆影费劲护着餐盘,见鬼似的:“刚才一背身差点碰到杜老头,他旁边还站着那个高中生,两个人一唱一和,不像是应熹年陪着他,倒像是他陪着应熹年来参观。” 顾沉卫朝那边一探头,好奇地问:“嚯,这么有排场?” 陆影拉着她找了个位置,坐下继续窃窃私语:“不愧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水母,这小子整天跟个水鬼一样到处乱飘,哪哪都有他。” 她扑哧一笑,肩头都轻轻颤抖。 陆影又拨弄着盘子里的蛋炒饭,想起什么:“老顾,今年生日准备怎么过?” “不过。” “不过?又不过,跟你在一起三年,你从来不过生日,连学校里最后一个生日也不过?” “不过。” “你讨厌长大?” 顾沉卫笑嘻嘻地说:“是啊。” 陆影扒拉着蛋炒饭,不满意地抱怨:“那真是让我毫无用武之地,老顾,我不开心了,蛋炒饭都不香了。” “想吃蛋糕的话,我可以买给你。” 陆影筛出一粒绿色豌豆,叉起来,愤愤地说:“异端!” “小陆,怎么又在浪费粮食?” 过道上,苍老声音带着严厉。 陆影愣了一下,赶紧用纸巾捂住嘴,匆忙起身:“杜老,坐,坐,”她让开位置,装模作样地介绍,“这是我同学顾沉卫,沉卫,这是A系杜教授,你认识吧?” 顾沉卫跟着起身:“杜老师,您请坐。” 杜老气场严肃,不苟言笑:“小顾你坐,熹年,这是我的学生顾沉卫,”他目光一转,盯着伏低做小的陆影,“这是老陆的孙女,陆影,她小时候在国外跟着陆嘉夫妇,你应该没有见过。” 陆影连忙摇头,甚至摆手否认:“没有见过没有见过。” 顾沉卫憋着笑,礼貌地说:“你好。” 应熹年眸光淡淡,轻声说:“杜老,其实我们三个人认识,上个月我还参加了陆学姐的校庆拍摄,她很有艺术素养,作品也很有趣。” 陆影假装呛咳,暗暗给顾沉卫使眼色,踢她的脚尖。 这人继续轻描淡写地说:“学校有什么不了解的地方,我可以找顾学姐沟通,”他卷起浓密纤长的眼睫,凝视顾沉卫,“是吗,顾学姐?” 顾沉卫被陆影踢得“啊”了一声,连连点头。 杜老沉吟了一下,怀疑的目光扫来扫去:“原来你们认识……小顾,”他背起手,很有长者的气度,开始点拨,“听说你的指导老师是霍老师,他今天要求开会,你怎么不去?他的助教在办公室里说你不仅没去,还不请假,怎么一点也不尊重霍老师,这么散漫!” 听到这话,应熹年眸光微微摇晃,卷着一丝恹色。 被训斥的顾沉卫“咯噔”一下,硬着头皮说:“摔倒了,去医院就忘记了,我下次去向霍老师道歉。” 杜老点点头,语重心长:“他虽然严厉了点,但是年轻,研究能力强,又很有势头,你跟着霍老师好好学,对今后的学业很有帮助。” 顾沉卫心下戚戚,低声说:“谢谢老师。” 杜老又看向应熹年,要两人互相关照关照:“小顾倒是个好苗子,她专业课功底不错,正好今年刚开始研究课题,年轻人互相帮助,互相学习。” 陆影再次见鬼似地瞪向两个人,露出一种荒唐的诧异。 一顿饭瞬间味同嚼蜡,她们跟着送杜老回去,一路上,顾沉卫一言不发,直到了教工楼的门口,杜老看了看办公室的灯光,威严提醒:“正好霍老师还没走,你上去给他道个歉。” 电梯“叮”地一声打开,伴随着“小心夹手”的提示音,脚步过了走廊。 办公室半开着门,换气系统安静无声,室内气息一片冷淡。 一道年轻背影正伏案处理材料,抽空打了声招呼:“杜老师回来了。” 门口站着的顾沉卫脸色难看,敲了敲门:“霍老师好。” 他头也不抬,“嗯”了一声,继续翻页签字。 “霍老师,我是学生顾沉卫,今天没有按时参加组会,给您和助教、同学们造成了不必要的麻烦,很对不起。” 余光里,裙摆微微摇曳,透着精致,他漠然翻过一页,核对信息:“人没事就好,以后有什么事及时联系助教,生活上的事可以请假,学习上的事尽量不要缺席。” 他说得冠冕堂皇,不骄不躁。 此时杜老接了一杯热水,帮衬着:“小孩子不舒服,没处理经验,去了医院就忘了正事,”他坐进位置,略带严厉,“下回不要这么丢三落四了。” 霍南玠动了动唇角,就着台阶给个面子:“杜老师的话有道理,回去吧。” “谢谢霍老师,谢谢杜老师。” 顾沉卫出去的时候,虚掩上门,听到霍南玠和杜老轻声谈笑,不自觉咬紧嘴唇,眉头亦皱巴巴地团在一起。 办公室内换气系统还在工作,霍南玠随意闲聊了两句,在审核表上瞄了一眼,问:“杜老,听其他老师说,这个学生家境不太好?” 杜老捧着热茶,摇头叹息:“挺辛苦的,不容易,”他喝了一口热水,看向挂钟,宽爱年轻人,“拖车公司还没来?你的手也不太方便开车。” 缠纱右手隐隐作痛,霍南玠眼底情绪一闪而过,合上文件:“林语在路上耽搁了,这些天的事情堆得多了,也正好收尾。” 挂钟指针渐渐指向八点,一道消息弹出来,霍南玠拿起钥匙告别,随即进了电梯。 电梯灯白得耀眼,霍南玠眸光漠漠,停在不断跳跃的数字上,想起精致裙摆折射的微光和她的平底鞋……这个人的家境好不好不知道,但配着一双廉价鞋子的确不伦不类。 电梯此刻到底,突然“叮”地一响。 踏出瞬间,金属门框映出他的剪影,高大挺拔,他神情异常薄凉,往寂寂夜色步去,挽着衣服。 ——然而除了虚荣,他想不出其他答案了。 学校北门,道闸杆一晃一晃,停在入口的车搭出一只性感的手,挟着一张通行证。 “劳驾,进去接个人。” 与此同时,擦肩而过的两道身影去了校门口公交站。 繁茂梧桐将站牌完全包裹,众多车流中,一辆公交车亮着醒目灯牌缓缓驶来,熙熙人群瞬间开始涌动,顾沉卫穿过非自通道,跨上站台,朝路边的人回头一笑:“送到这,我上车了。” 无数交错的光影里,应熹年抿着唇,看门开霎那,人群汹涌挤在一处。 刚抓到扶手的顾沉卫还没松一口气,就听到门口传来骚动,司机不耐烦地按着摇杆,捻出口音:“里走,上车往里走,学生你动作快点!” 一道修长人影堵在门口,眸光生倦,朝她皱眉:“阿卫,帮我刷卡。” 他语气理直气壮,顾沉卫忍不住笑了。 “里走,里走,注意关门!” 伴随着车门气囊压缩,载满人的公交瞬间弹射起步。 顾沉卫还没有站稳,差点踉跄,一只手把她一拽,塞回空隙。 “谢谢你。” 两人挤在中段角落,接近爆满的人流推来摇去,很难转身。顾沉卫侧望窗外,不时听到他缄默的呼吸声。 刚驶出三四百米,又是一道站牌,车里人增多,他被人撞了一下,修长手指猛地按在她眼前玻璃上,青筋突起,兼具力量的美感。 顾沉卫心头空了一拍,视线往上,他垂着脸,气息微微浮动。 她不自在地看向窗外,结果下一站的人更多。 应熹年被挤得朝她更近一步,蹙眉问:“你往常也是这么回家的么?” 顾沉卫连忙抬起头,试图澄清:“倒也不至于,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好像是表演还是比赛刚结束。” 他的手还撑在玻璃上,避免压到她。 再到一处繁华路口,车里不断拥挤骚动,原来是有人要下车。 应熹年纹丝不动,她拉了拉他的衣服,小声说:“让让人家。” 他凝眉,挂着一丝倦恹:“让了就退不回去了。” 她笑得酒窝荡漾:“人走了才更空旷,你不让人下车?” 他轻轻翕动眼睫,声音微微滞涩:“我怕压到你。” 她拉了拉,他往前一让,新上的乘客顿时挤过来,司机甚至起了身,在驾驶室吆喝:“大家再让让,后头那么空!让人上来好回家!理解一下,大家都要回家的嘛!” 人流攒动,她也被挤得闷哼一声,他忽然把她推过去,用身体完全把她挡进角落。 此时,她的肩头顶在他的身上,每次有人经过,那种沉重心跳就离她更近一分。一抬头,她听到他压抑发窒的呼吸,连带着眉上的厌倦都浓烈了。 恰逢前头路段正在维护,车猛地跳过大坑,全车人都抖了一下。 顾沉卫被摔得往前一扑,他手一勾,把她捞进怀里,人流霎时再推过来,压得他往前倾斜半步,她的脸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上,衣服香气被热度蒸发,争先恐后地灌入脑海。 发顶呵气一痒,他恹恹地说,我动不了,阿卫。 她艰难地扬起脸,额头擦过他的下巴。 原来应熹年垂眸凝视着她。 车内灯光逆照在他的肩头,她看不清他的眼睛,只觉里头浪潮一片幽暗深邃。 他突然蹙眉,微微朝旁边一瞥。 “有人摸我。” 第8章 年下与孩子气 顾沉卫连连笑开了,在他身前笑得颤动,手搭在他的腰侧,说:“我也在摸你。” 他眸光轻飘飘,因为窒带了一丝鼻音:“我不许人摸我。” 她得意地举起手,眼神亮得如水。 他发恹地笑了,扶着她的肩头不说话。 到了渐渐偏远的路段,人终于少了,他忽然朝她身上靠了靠,手掌裹住她的肩头。 顾沉卫发觉他微微倾倒,整个人难受得闭着眼睛。 “怎么了?” “太闷了,头晕。” 下车铃一拍,顾沉卫急忙搂着他下车,此时足足提前下了三站。 她直愣愣地扶他站在路边,车道流水马龙,他搭在她的肩上,哑声说:“我想坐着,阿卫。” 她看了看周围,只好扶他在路边坐下。 他把头靠在她的肩上,露出一段颈,透红得如煮沸的虾。 “你有没有事,脖子怎么这么红?”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沙哑难辨:“没事。” 顾沉卫握住他的手腕,发觉他整个人都烫得出奇,然而他触电似的,颈上青筋浮转,一下子打开了她的手。她微微诧异,瞧着发红的手背,缓解尴尬:“我去给你买瓶水。” 不远处就是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光亮通明,等她买水回来,看他一个人坐在路边,那么大只,又眸光微蹙,把她巴巴望着,整个人简直楚楚可怜。 顾沉卫心头好笑,拿水冰他的脸。 他握着水不说话,她把拧开那瓶递给他。应熹年古怪地盯着她,似乎一丝恼,但他脸上又毫无血色,连唇上血气都褪尽了。 “生气了?” 他别过脸去,渴着,不喝她开的水。 顾沉卫坐下来,问:“怎么了?” “没什么。” “吃苦了,不高兴?” 应熹年恹恹一笑,唇畔微微发冷,让人辨不出心思:“是,不高兴。” 她拍他的背,给他顺气:“还在难受?” 他又摇摇头,语气淡漠:“没有。” “真是要了半条命。” 他眉心微微凝重,别扭看了她一眼,语气干巴巴:“还有多远的路,我不想坐车。” 顾沉卫站起来,朝他伸手:“那我们走回去?” 他掀起眼帘,审视了她一眼,握住了她的手。 走路的时候,他还牵着她的手,湿热让人有些难受,她挣了一下,他反而握得更紧,眸光一横:“你在做什么?” “走路牵手干嘛?” 他眉头紧锁,声音微微绷起:“牵我,我不舒服。” “我的娇气少爷,很会自讨苦吃,今天非要切身体验底层人的疾苦?你没有坐过这种车是不是?” 他情绪寡淡地应了一声,一肚子气似的。 顾沉卫觉得好笑又觉得可怜,故意歪头打趣:“一会儿怎么回去?” “睡大街好不好,不热,凉快。” “反正我的地方小,没地儿给你住,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上车。” “不知道就不知道,也不要你知道,我不乐意一个人回去。” “你把我送回家,我再把你送回家?” 街角路口一片尾灯猩红,应熹年眸光熠熠,嘴角弯起:“我乐意又怎么样。” “我不乐意。” 这人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句,说:“裙子不要折现给我了,你送我回去。” “怕人半路抢你?” 他挑眉,语气十分乖戾:“刚刚还有人摸我的腰。” 顾沉卫笑得直挠脑袋,又是尴尬又是觉得他喜怒无常:“你今天很会耍小孩子脾气。” 谁知他回嘴极快:“我还没有二十岁。” “二十岁就是大人了?” “不见得。” 眼看一路摇回家门口了,小区灯火半明,顾沉卫站在值班岗台前:“我给你叫个车,好不好?专车,一定把你送到家门口。” 他淡淡地问:“你家里有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她摸不着头脑,以为她藏着宝贝? 眉目漂亮的青年仰头去看,眯了眼睛:“男鬼?” 顾沉卫笑了,声音诚恳:“真没地方给你住,下脚转身都困难。” 他眼神直勾勾地望住她:“那我家给你住好不好?”他又看向散乱灯火,声音平静,“我今天想住在这里。” 她愣了,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 “你知道我不爱回家,一个人怪冷清的。” 顾沉卫下意识反驳:“那怎么行?” 他松开她的手,说:“那你回去吧。” “你自己打车回去?” 他伫立在原地,淡漠应了一声,顾沉卫想了想,看他一眼就径直进去了。 楼道里关门声回荡,她刚回去打开灯,又有些不放心,连忙快步到小区门口,一阵东张西望以后,确实没看到人,正准备回去的瞬间,眼神一掠—— 花台转弯,她狐疑走过去,看到他坐在树下阴影里,神情缄默地闭着眼睛。 她一下子吓得半死又生气他半点不听话,过去摇他,应熹年睁开眼睛,眸光倔硬得咬人。 “为什么不回去?” 他起身,侧脸冰冷,语气却在炸毛:“我只是在这里坐着也不行么,也碍你的眼。” “耍小孩子脾气。” 他望着远处的车流,又如夜风般宁静:“不见得,我希望你也能照顾我,坐在这里,或许想得明白。” 顾沉卫听了十分愧疚,拽着他往里走。 这人被她攥住,声音紧绷,一丝冷漠:“不是没有地方给我住么?” “有,给你住,我睡地板行不行,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还是紧绷绷的,被她拽得脚步散乱:“那倒不用,我睡沙发。” 顾沉卫简直气笑了,回头揶揄:“你以为沙发跟你家一样大?” 于是此刻,身段修长的他盯着单人沙发出神,蹙着眉,咬着嘴角,努力盘算怎么把自己塞进去。 顾沉卫正在煮牛奶,声调欢快地问:“还睡不睡沙发?” 他不以为然,一丝悻黯的鼻音:“勉勉强强。” “我看你是勉勉强强嘴硬。” 然而他不为所动地拿起衣服,轻声说:“我要去洗澡了。” 顾沉卫一边忙碌,一边清理地上的碎玻璃:“快去。” 等他出来,头发还在滴水。 顾沉卫环胸而立,打量刚在楼下瞎买的睡衣,忍俊不禁:“将就穿吧,这种新买的会不会过敏?” 他淡淡地擦干头发:“不会。” “那在车上为什么像煮熟了一样?” 他把毛巾叠好,背身放回架子上,轻声说:“因为你摸我了。” 顾沉卫嘴角扬起,笑声愉悦:“这句话还要说多少次才算数?” 坐到沙发里的人撑着脸,翻阅图册,漫不经心地说:“不知道。” 一搭话,锅里的牛奶都要煮过沸了。 她赶紧倒进杯子里,递给他:“快喝你的牛奶。” “干杯。” “干杯。”她没料到他说这么幼稚的话,咬着唇瓣,笑意颤动。 他吞了一口牛奶,翻到一页石刻,目光微凝。 顾沉卫靠在洗碗池边,描绘那种天地畅快的美景:“胡杨雾凇,冰封石刻,肯定很好看,听说那里的戈壁斜滩适合长住长看,”她隐隐想到什么,“叶翻银浪,苇吹惊雀,薄沙滚暮,骤雷穿空。” 他轻轻应着,指尖停在杂志第二页,那是一整开的特摄神像,眉目慈悲,笑问拈花。 顾沉卫爱看神神叨叨的东西,试探性地问:“你看到他们微笑是什么感觉?” “会是什么感觉。” 这语气更接近陈述,她下意识觉得怪怪的,捧着杯子低声说:“陆影拍的作品,不就是提问这个世界?” 他蓦然翻过一页,看到细颈的精美瓷器,轻声说:“技法微妙,巧夺天工的始终是人,再怎么说,都是人手创造出来的,该歌颂的不该是神像,是神像本身。就像画一幅画,该歌颂圣母圣子的美丽生动,还是画本身所折射的观念与表达手法?” 顾沉卫心头空落落的,呢喃着:“你认为一切创造而已。” 他还是声音轻淡:“造神的事常有,古今贯通,观念这种本来就会改变,也会被蒙蔽。” 她喝了一口发凉的牛奶:“人就是这样被嘲弄过去。” 应熹年还是在看瓷器,问:“那掌握机制的人也就是神了?” 她又笑了:“这也算?” 他抿着嘴角,眸光薄凉:“这只薄胎瓷瓶很好看,你想不想要做一只?” 顾沉卫被吸引过去,坐在旁边:“你当我三岁还爱玩泥巴?没十年功夫筑基,怎么搓得出金丹?”她又瞥到色彩艳丽的建盏,裂如星光,“夏恹居然会想到花瓶里掺杂人的骨灰……他甚至故意当面嘲讽犯人自恋狂妄,他怎么知道犯人把自己当作了可以操纵一切的神?” “读剧本的时候,陆影说罪犯之间会有微妙默契,你说他们是不是一个眼神就看穿了彼此?男主演,你怎么看待夏恹这个人,你认为他最后划破了她的脖子吗?” 她暂停在这一页,继续问:“你说,她会不会成为他的共犯?他是在寻找同类吗?” “你认为是他挑中了她?” 顾沉卫轻飘飘看了他一眼,又听他说:“怎么不是她挑中了他,为什么单枪匹马去美术室找他对峙?明明已经猜测他是恶徒,更知道他手段了得会杀人灭口……”他放下杯子,笑容淡淡,“试问她是不是被蛛丝马迹吸引,以为找到了自己的同类?” “这听起来像观后感,你怎么用结果倒推?” 他撑着脸,说:“我记得剧本上的情形。” 她定定地望住,他微微动唇,声息温淡,以超群记忆将剧本倒背如流,这一段故事简短曲折,却环环相扣。 他默完以后,撑脸描摹身侧的人,她显然已经听得入迷,煮过牛奶的锅散尽最后一丝热气,室内此刻就像水面静谧的氛围。 过了好一阵,顾沉卫才不好意思地揉着眉,喝完最后一口牛奶:“你的声音情绪好像描述出了一个不一样的情景,我听入神了。” 他了然于心,合拢图册:“你看起来很疲倦了,要休息一会儿吗?” 她捧着已经空了的牛奶杯子,再次问:“他会杀死她吗?” “为什么这样问?” 顾沉卫抬起头,直勾勾地看向他:“夏恹从来没有这样杀过人,鲜血淋漓那种。” 应熹年抿着嘴角,十分好笑:“他也可以被杀死。” 她听得发愣,喃喃自语,甚至又抿了一口空了的杯子:“桑凝会反杀他?” 应熹年把图册放回去,轻声说:“兰花螳螂会杀死配偶,艳丽漂亮的东西大多凶残,何况是活生生的人,坐以待毙和殊死一搏的区别是什么?最坏不过是同归于尽。” 顾沉卫搓着圆滚滚的杯身,缓解尴尬:“你居然说这种话,救死扶伤才是你的天职。”她又沉思一下,问,“人跟动物有什么区别?” 脑海随即一闪而过某个身影,刺痛了她。 应熹年回身搭着书架,笑容烂漫:“我不知道,或许可以问问时间,看动物是不是会期待永恒。” 他顺手把水打开,开始清理杯子。 顾沉卫赶紧起身,招呼着:“放着我来。” 他一伸手,把她的杯子截过去,嗓音漠漠:“我洗得干净。” 顾沉卫乐不可支,环胸一笑,忽然觉得他今天俏皮得可怜。 互道晚安后,他再去洗漱,一伸手,冷水把他冰得蹙眉。 出到客厅,卧室的灯已经熄灭,他敛回目光,关掉灯,借着外头月光看窗台的柠檬树,土壤干裂,叶子已经慢慢枯萎了。 他又走回沙发,目光炯炯地支着脸,不太有困意。 直到凌晨一点,卧室门打开,来喝水的顾沉卫发现他伏在沙发扶手上,枕头被压在他的腰下,睡姿十分别扭。 然而他睡颜静谧,美好得就像月光勾勒的油画,她蹲下身,情不自禁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他睁开眼睛,朦胧目光像是会说话。 “你去里头睡。” 他闭上眼睛,充耳不闻,表示拒绝。 好会赌气,顾沉卫轻轻笑了一笑,把毯子盖在他的身上,静悄悄进去了。 第9章 寻猎犬见羊的天性 次日一早,应熹年一脸郁气地坐在沙发上,衣襟半开,怀里还抱着那个枕头。 做早餐的顾沉卫打了声招呼,他茫然地应了一声,夹着枕头转身去洗漱。过了一会儿,他又如梦初醒般出来放好枕头,转身再进了浴室。 这一幕着实好笑得紧。 浴室水声里夹杂着外头放肆的笑声。 早饭热气腾腾,他脸庞湿漉漉的,连带着嗓音也湿漉漉的:“阿卫,水好冷,沙发也好硬。” “习惯了。” 他拿起筷子,看到一碗白水面条,语气柔和:“不过这里倒是很漂亮,我喜欢那盆柠檬。” 顾沉卫轻轻一笑,这里简单一切对他不过是偶然一次的体验,反而显得稀奇。 到公交站台的时候,她掏出卡,问:“坐公交吗,少爷?” “阿卫,人要克服一些东西。” 再到学校门口,他还是扶着下来了。 “娇气。” “一回生二回熟,今天感觉好多了。” 顾沉卫听完不答,反而另起话题:“你为什么过来听课?” “有需要。” 他的话简单有力,做事总不容置喙。 “多久?” “大概一学期。” “你换专业了?” “差不多。” 顾沉卫品味着模棱两可的答案,微微凝眉。 谁知他轻描淡写地补了一句:“年龄不是一种资源,认知才是。” 她更是似懂非懂,想起咖啡厅里,他专注看书,那时候的困倦一定是在恶补,像他这种人,或许是天才? 进阶梯教室时,他让人检查了他的旁听证。 一落座,他又自然地坐在她的右手旁,堵在过道处。 正有学生在帮忙擦黑板,飞舞的灰尘呛得进来的人连连咳嗽。 “你报了我的课?” 他淡淡一扫课本:“恰好而已。” 顾沉卫看他面前一叠白纸,连笔也是问她借的,他听的哪门子课?她想起自己带错书那回,被霍南玠当众请出去……趁着中途休息,她才气喘吁吁地换书进了教室。 正巧没课的陆影从另一边绕上来,忿忿不平地瞪住应熹年:“高中生,你占了我的位置。” 但他眼角眉梢一片淡然,理也不理,气得她一屁股坐在顾沉卫左边:“什么人!” “他可是报了课的正经学生。” 陆影连连冷笑,昨天晚上当众拆穿她不说,今天还抢她过道宝座,不过是个讨人厌的臭小子。 上课铃响,因为这门课的讲师脾气不好,大家纷纷往前坐,唯独他们三个人突兀地横在中间一排。 陆影揪过一张白纸,夺走顾沉卫的笔,写得刷刷作响:臭小子对你有意思是不是,我早就看出来了,这么形影不离的,想做什么? 顾沉卫偷偷瞄了眼应熹年,故作难色:不知道。 陆影神情怀疑,又奋笔疾书:三人行,必有奸情,踢掉他,现在,立刻,马上!莫非他也要跟你打工? 顾沉卫默默写:你这么快就给我找到新兼职了? 陆影得意挑眉,转动笔帽:我是谁,简直手到擒来。 顾沉卫和她对视一眼,又写:反正他下堂课就走了。 陆影挤眉弄眼,做了个讨厌的表情:他到底什么意思,他不用在自己学校上课吗? 顾沉卫想了想,抚慰她的怒气:毕竟A系才是最强的,不是吗? 陆影一下子泄气:难道这小子还有什么家族生意要管理?类似于什么庄园啊古堡,吸血鬼之类的。 顾沉卫笑得咬唇,还没有把纸移过来,陆影又一把拉过去,严肃地写:这小子居然认识杜老头,等我找时间去摸摸他的底细。 另一支笔只回复两个字:随意。 陆影气不打一处来,画了一只大白菜,一头潦草的猪,又画了个叉。 顾沉卫画了个箭头到白菜身上,写:应熹年? 陆影恨铁不成钢,连连挤开她的手,画了一只超大箭头到那只猪身上,使劲儿戳了三个感叹号。 顾沉卫掩饰性地抵住唇,笑得眉眼弯弯。 前头讲师敲敲黑板,直指显眼包:“后头两位同学,起来回答一下——” 先提问顾沉卫的时候,桌面忽然推了一张纸,她飞快瞄了一眼,回答出来。 再轮到陆影时,她瞪着讲师,实则暗中扯了扯旁边衣角求援,顾沉卫飞快写好答案,推给她……有惊无险地混过去后,下课铃声也恰巧响起,陆影瞬间坐到桌子上,一口滞气不吐不快:“吓死我了,还好你写得够快,不然干站着多丢人。” 顾沉卫整理好稿纸,早看得开:“没事,我回答不上来,还有应熹年,他听得认真,给我写了答案。” 陆影双手环胸,十分不屑:“脑袋瓜子灵光而已。” “好啦,走了走了,要换地方上课了。” 陆影眼睛滴溜溜一转,忽而多疑:“坏了,他不会是看到咱们两写的东西了吧,不然怎么知道咱们没认真听课?” 顾沉卫想了想,不明所以:“这有什么关系?” 窗外正艳阳明媚,光影随着枝叶起起伏伏,教室里的人走得七七八八,一下子就空荡许多,剩余三两个人从窗畔过道离开,绕过最后一排的时候好奇一瞥—— “是没什么关系,他要是喜欢你,巴不得别人快点告诉你。” “就不能是我喜欢他吗?” 直到人渐渐出了教室,陆影抱胸瞪着她,语气发厉:“我不许你喜欢他。” 坐在腿边的顾沉卫笑得无奈,盖上笔:“我不喜欢他,喜欢你行不行?” 陆影没好气地驳嘴:“也不要你来喜欢我,总之,你不许喜欢他,他不是好东西。” “他怎么不是好东西。” 陆影踢了一脚连排凳,难得严肃:“他不适合你。” 桌上收拾书的手一顿,她听见顾沉卫说,我知道了。 陆影恹恹的:“你知道我的意思。” 顾沉卫继续收拾书,漫不经心:“我当然知道你的意思。” 陆影撑在桌面上,倾身时,深深看着她:“我又不会害你。” “你当然不会害我。” 顾沉卫略微笑了一笑,拎起单肩包,结果陆影一下子跳下桌,夺走她的包,烦闷至极:“你不知道,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只知道随声应和,真是讨厌,不许你这样子!” 她跟在陆影身后,两手空空反而潇洒:“是,大小姐,包里东西洒啦!” 陆影拽着包,回头白了她一眼:“大小姐知道了!” 第二堂大课结束,正是饭点。 身侧的人正在往包里收拾东西,顾沉卫翻了一眼手机,随即提醒:“他要来跟咱们一起吃饭。” 陆影把笔往包里一砸,不耐烦地骂:“少吃一顿又饿不死他。” “杜老那边怎么交待?” 陆影气得不说话,踹了一脚桌子,反而痛得龇牙咧嘴。 综合餐厅还是人流汹涌,角落一张桌子,陆影单手拎着饮料,看应熹年一个人端三份饭,阴阳怪气地咬吸管:“这还差不多嘛,当牛做马才是小弟本色。” 应熹年轻飘飘地应了一声,落座后,擦擦筷子递给身侧的人。 结果喝饮料的人看着自己没有擦过的筷子,故意顶了对面一脚,顾沉卫憋着笑,又踢了她一脚。 陆影把她递来的干净筷子夺过去,得意洋洋:“小子,坐过来,我要跟你换位置。” 应熹年波澜不惊地反问:“为什么?” 陆影微微扬起下巴,开始摆谱:“你是谁?” “应熹年。” “我是谁?” “陆影。” 陆影撑着脸,冷笑一声:“不装了?连一声学姐也不叫了,昨天不是叫得很顺口?” 对面的人抬起眼,眸光清晰敏锐,问:“是么?” 陆影被他这一眼震住,悻悻一嗤,端起盘子气鼓鼓地绕到顾沉卫身边。 “阿卫,我不吃番茄,跟你换。” 白皙修长的手把还没有动过的餐盘往左推了推。 “我也不吃这个,老顾。” 顾沉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被气氛压得受不住。她一下子起身,离开座位:“我坐对面,挤在一起怪热的。” 三个人就这样吃完饭。 眼看过了一点,外头还是晒得厉害,顾沉卫抬手挡住刺眼日光,问:“熹年,你去哪里,下午还有课吗?” “图书馆,下午没课,你有事?” 顾沉卫又看向不耐烦的陆影,正想说跟她回宿舍,然而手机突然弹出来一则消息,是毕设群里的通知:周三晚八开会,诸位同学如非必要,请勿缺席。 她长长叹出一口气,收起手机:“陆影你回去休息,我要去图书馆。” “那就一起去。” 图书馆前迎春茂绿,不见颜色,一股冷气从台阶伏出。 往来人声息静寂,刷卡闸机突然一阵滴滴滴,在大堂看报纸的保安摘下眼镜,走过来一瞧:“学生,你怎么用教工卡,人脸识别不成功。” 已经过了闸机的顾沉卫和陆影看着应熹年淡然解释两句,竟然由保安刷卡放过去了。 “真有本事,居然没把你叉起来。” 陆影哼笑一声,撞了撞顾沉卫的肩头。 应熹年把卡收到书里一合,轻声说:“我让他拨电话确认,他想了想,觉得麻烦就放我过来了。” 陆影将信将疑,追问:“你家里给学校图书馆捐钱了?这么膨胀。” “不清楚,应该没有。” “哼。” 四楼里凉风阵阵,暖木色自习桌上,书纸吹得翻响。 陆影趴在角落,没忍住困意,顾沉卫蹑手蹑脚地把包里外套搭在她背上,又走到对面老旧书架区,随意坐在地上。 正是下午三四点,从老式落地玻璃透过来的光有一股淡淡的昏黄,斜射进来,穿过上世纪窗棱,很有岁月光影的味道。 顾沉卫抵着下巴,又翻过一页。 一晃眼快五点,陆影才将将睡醒,拎着衣服到处找人。 她走在林立书架里,看到应熹年靠在窗边眉目轻阖,双手安静地抚着一本书。她再看了看不远处的人,顺手把衣服搭在应熹年身上,又走到顾沉卫身畔,指了指应熹年,做了个夸张的表情。 顾沉卫摇摇头,继续看书。 陆影径直坐下来,与她背靠背贴着,故意借力摇晃。 顾沉卫扶着书,把她顶回去,陆影不服输地朝她压回来,一来二去,两个人玩到最后差点笑出声。 图书馆里传来日间课结束的音乐,顾沉卫把书放回架子上,陆影过去踢了踢应熹年,她居高临下地朝他挑眉,勾勾手指,示意他把身上外套还给她。 他默不作声地还给她。 陆影得意地挽在臂弯里,然而他眸光淡淡的,也不说谢,她翻了个白眼,悄悄编辑了一条消息告诉顾沉卫。 外头天色渐渐模糊,灰蓝色一望无垠。 陆影踩在图书馆前的台阶上,舒服得伸懒腰,终于可以大声说话:“冻得我腰酸背痛,学生职业病都要犯了。” “下次再来这里睡,扛个睡袋,就地往角落一滚,就可以拍悬疑抛尸了。” 陆影听得手一拍,眼睛为顾沉卫的新点子发亮:“真是个好主意!”然而她余光一触到出来的应熹年,又十分不屑,“扫兴,明天再也不要看到他,明天!” 第10章 呼叫邪恶炸毛大狗 周三,一晃而过。 ……今天的确没有应熹年。 约莫黄昏,陆影特地带了戏剧社的化妆包,给顾沉卫画了个虚弱的妆容,还给她做旧了额头医药贴。 组会照例是八点开始,这回大家都早早到了,先来的是同系学生,但是都不太搭理人。等人到得差不多,一道高挺身影拿着文件进了教室,其余人都客气地朝他打招呼。 他一一回应,声音温吞,面相俊逸,很好说话的样子。 顾沉卫见缝插针,在最后时刻上去说了谢谢。 谢星临对她有印象,笑容如沐春风:“今天来了,身体好多了?怎么……”他顿了一顿,眼神落在卷边的医用胶带上,“伤得很重吗?” “伤口恶化了。” 他一边对名单,一边低声说:“给大家自我介绍一下吧,再把上次的事说一说,因为你没来,霍老师忙到最后也没来,大家白等了两个小时。” 顾沉卫心知他看穿她的小伎俩但不拆穿,对这个人莫名好感:“谢谢你,助教师兄。” “没事。” 谢星临一拍手清场,她当着众人道了歉,解释清楚缘由,在场大多数人看她苍白虚弱,都适时表达关切,她厚着脸皮坐下来,对人赔着笑,心底暗骂霍南玠卑鄙小人。 还没腹诽完,正主来了。 所有人都站起来,她不情不愿地跟着起身,逆反心理一下子放到了最大。 霍南玠脸色冷静,披着外套坐到助教身旁。他肩头不知道怎么挂了绷带,这回连手指也缠上了白纱,半掩在西服外套里头。 正好八点铃响,等刺耳铃声拉过,他简单交待了一下阶段目标,又认了脸生的学生,最后轮到顾沉卫,她刚提了选好的论题,就有学生故意咳嗽了一声,造势似地打断。 眼见他靠在椅背上,淡淡地说:“今天来了。” 大家目光瞬间又变得不太一样。 “对不起,霍老师,上次事出有因,以后不会再犯,真的对不起大家。” 顾沉卫硬着头皮,再次道歉。 他没多说什么,随即让其余师兄师姐报告最近的进度,顾沉卫坐在末尾,看他们被他精准提问后吞吞吐吐,他不咸不淡地表示两句,又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所在,被他打回去重做的两位一声不吭。 同样在末尾的同系学生胆战心惊,生怕连累到自己,面面相觑。顾沉卫茫茫然地吐了一口气,忽然听到他声音淡淡:“顾沉卫。” “是,霍老师。” 他轻声慢语,提了一个尖锐的问题,幸亏她前一天做了大量准备,顺利搪塞过去。谁知他紧接着又提了一个问题,她这次差强人意。 霍南玠沉默了一瞬,周围人都把心提到嗓子眼,却听他面无表情地问:“这是给你拟的原例题吗,为什么数据不用A市?” 顾沉卫皱眉,小声解释:“成熟度不同。” 霍南玠久久地凝视着她,忽然朝助教要了资料,接过笔:“那就按照你的意思,应用条件改为HK的第S条制度。”他右手不便,用左手做了记录,补充说,“不论什么时候,研究内容要与论题保持一致。” 她小声说:“谢谢霍老师指导。” 他又点名其他学生,最后要求所有人回去读文献,事情一完,散会十分利索,他单独给助教交代两句就出了门,经过刚才一番同甘共苦,同系学生熟悉了一些,一起下楼梯时,唏嘘着:“顾沉卫,你刚才也太勇了,真虎,怎么敢让霍老师给你改题目?” 被人戏谑得一愣,顾沉卫否认这个没来由的说法:“没这样想。” 其中一个人赶紧打圆场:“还好今天没有被骂得狗血淋头。” 末的高瘦男生审视一阵,眯了眼睛:“他出了名的严厉,你上次开会没来,霍老师都不给我们新来学生指导,今天开会一看,感觉他很看好你,顾同学。”他眼神锋冷,却在微笑,“我也很看好你。” 顾沉卫悻悻地应了一声,故意走得慢了一些,避开这群人。 外头起了风,吹得人拉紧外套,她想着要读的相关文献,一路出了校门,去了公交站台。 车一到,她走到最后一排独自坐下,门“哐当”一关显得空空荡荡,她又看了看身边空位,心情异常烦躁。 一推家门,风吹得柠檬树哗哗啦啦,顾沉卫赶紧关上窗户,捡起四处掉落的衣服。再一抬头,那套宽大睡衣还在,和她的衣服晾在一起,她望着摆动的衣角,有些发呆。 他看着修长清隽,实际上这么高大,她甚至顶不到他的下巴—— 海星缸里气泡细细密密,玻璃晃动影子。 喂完海星的人刚准备擦手,不远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他慢条斯理地擦完手,才走过去。 美丽白皙的手捞起手机,按下接听。 听筒里些微嘈杂,他垂着脸,目光冷硬得黑曜石一般,此时海星缸里,霸主紫星扒拉一只绯红海星崽,准备吃同事,然而小的那个蹑手蹑脚地爬开,一溜烟转上红树苗。 事主在这头心不在焉地听着,似笑了一声,嗓音飘忽:“这种事不要来烦我,他还没资格跟我讨价还价。” 一转眼,那只紫色海星已经覆在绯红海星崽身上,开始一扭一拱地打架。 手机静置在长桌上,屏幕熄灭。 他将绯红海星崽捞出来,放在洁白盘子里,看它扒在壁上,十分脆弱敏感……外表一两处破损,已经被啃伤。 那一只洁白盘子被端去其他地方。 手一倾斜,绯红就掉进垃圾桶,他垂着发丝,冷眼旁观它的挣扎。 但是没多久,海星崽“噗通”一声又掉回水里,住在小小的检疫缸里,他戴上医用手套,测了一下水温和盐度,等了一会儿,发觉海星崽没有应激,又精心调了药浴。 药浴混入之际,小东西静静的,孤独地趴在贝壳上。 他摘下手套,透过一层玻璃,目光清和。 这时,檀木长桌上的手机再次亮起—— 执起手机的指尖轻盈,差点睡着的人眯眼一看,是陆影。 她坐起来,刚准备编辑消息,屏幕就被发黄的液体磨花,她狐疑地擦了擦,后颈上突然也滴了东西,紧接着第二滴……冰凉得叫人毛骨悚然。 顾沉卫吓得半死,抬头一看,一滴浑浊恰巧狠狠坠打在她的眼皮上,与此同时,惨白灯光“呲呲”闪叫,晃得室内忽明忽暗,她陡然睁大眼睛,护头扑倒在地,“嘭”的一声—— 犹如气管爆炸,细小锐利的渣子四处飞溅,甚至打在柠檬树叶子上。 小区里,强烈灯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动静凌乱嘈杂。 顾沉卫顶着一头的灯泡渣子在冷风里做笔录,不远处楼下,消防正在处理排水,电力维修人员穿着醒目黄色工作服开始升起吊机。 做笔录的工作人员看了那头一眼,一边记录一边说:“估计整栋楼都要疏散了,支路线被老鼠咬断,具体多严重还在排查。至于漏水,是你楼上那户夫妻吵架,一个人回了娘家,一个人上班没回来,猫把水龙头打开了。” 因为连外套也没穿,顾沉卫冷得直搂胳膊,怔怔睁大眼:“如果他们养了猫,怎么还有老鼠?” “不知道是不是野猫,反正他家连猫砂都没有,那家男主人死活不承认自己忘记关水龙头,硬说是猫打开的,问我们能不能推给保险公司赔偿。” 他一边哂笑,一边翻页写着什么:“除了你,楼下两户也被波及了,地下室甚至已经灌了半腿高的水,不过你的房子受损最严重,直接爆了火花,毕竟你租的这房子有些年头了,可能有私设的违规线路,照安全起见可能需要重新排查用电线路,至于这期间的损失包括在外住宿的费用,你可以和楼下那两户人家联合物业去起诉赔偿。” 顾沉卫直觉荒诞,又看向穿睡衣跑出来的一干人等,他们有人在和物业纠缠,声称一定要物业整楼排查,不然就砸了物业办公室。 小区物业经理是个中年人,十足十的圆滑,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有人愤怒拽住了他的领子,大声吵嚷……双方显然积怨已久,开始从鸡毛蒜皮的事扯起,气得一边老太太用拐杖疯狂点地,一众人劝的劝,拉的拉。 顾沉卫听得头疼,疲惫揉了揉额,问:“那我能回去拿一下东西吗?” 笔录人员收起东西,公事公办:“暂时回不去,要等处理。” 她本来想问要处理多久,笔录人员摇摇头,表示他也不清楚。 顾沉卫暗骂倒霉,斟酌半天才选中了一家最便宜的钟点房,她随即走出小区,坐到应熹年那天坐的椅子上,望向远处车流,默默等待十二点后的打折。 手机嘟嘟一响,陆影消息弹来:你怎么样了? 顾沉卫一肚子无法言诉的厌倦,双手冰凉:找地凑合一晚上。 她又看了看近红的电量,给房东发去消息,询问能不能退租金,然而房东那头久久无人说话。 她漫无目的地等待着,翻了一下通讯录,看到沈徽的号码,竟然鬼使神差地按下,快要接起时,她又猛地反应过来,骤然挂断。 摩天大楼里,还在办公的沈徽顺手回拨过去。 屏幕还未熄灭,名字又重新弹在页面,她想了想,还是摁断。 此时电量已经发红,她摩挲着手机边缘,拨到最近通话里,迟疑一阵,还是按熄了屏幕。 半小时后,夜风里渐渐染上潮湿,似乎要下雨。 一辆黑色豪车缓缓停在路边,关门声惊醒了椅子上的人。 沈徽皱着眉,衬衣半解似乎来得匆忙,整个人神情难辨,昏黄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顾沉卫握着断电手机,眼巴巴望着他,压低声音:“能不能借我一些钱?” 他看了眼小区门口还没散的人,眸光嘲弄:“被天打雷劈了?” 第11章 送哥哥去德·骨科 她瞬间没了说话兴致,狠狠横了他一眼。 沈徽踏上路坎,从树影里走出来,问:“文件什么时候给我?” “你不讨好我,我为什么签?如果你借给——” 面前的年轻男人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顾沉卫只得坐回椅子上,搓搓冰冷的胳膊。 路边车灯一闪一烁,他走到驾驶位那头,冷言冷语:“还要我求你上车吗?” 顾沉卫赶紧起身,小跑着去拉门,然而其余车门没有解锁,直到他重新启动,车窗旋即摇下,隐隐可见他嘴角勾起,语气轻蔑:“骗你的。” 车门“咔哒”一锁,犹如离弦之箭,瞬间起步。 落叶飘飘,跌在湿润路面,她愣愣望着消失的猩红尾灯,咬住嘴唇,突然万般委屈涌上心头。 王八蛋,沈徽。 她骤然崩溃,死死握住手机,嚎啕大哭得像个被丢的小孩子。然而夜风静悄悄的,她一边哭,一边擦脸,下意识朝车离开的方向追去……沿路走出一段距离后,刺目光亮渐渐靠近,不紧不慢地跟着。 黑色豪车按了两声,顾沉卫回过头,眼眶红红地瞪住他。 车门一开,沈徽下了车,不远不近地站在她面前,她抹去眼泪,不再搭理他,一味往前走。 手臂忽然被人握住,她狠狠甩开他的手,继续泪眼模糊地往前走。 沈徽不紧不慢地跟着,见她无端加快脚步,再次抓住了她。 她愤怒地打开他,倒退两步,飞快跑出去,眼看前头就是绿灯闪烁的人行道,沈徽猛地将她拽住,冷眉鹰目,视线犀利非常。 “知道被人遛着玩是什么滋味了?” 顾沉卫怒火中烧,连声骂道:“玩你怎么了,我还打你呢!” 她一巴掌就要喂给他,谁知他在半空一手擒住她的手腕,轻蔑挑眉。顾沉卫又去踹他,这人膝一拧,巧劲儿点在她的大腿上。 她霎时痛得抽气。 沈徽眸光阴毒,冷冷地问:“老实了?” 顾沉卫咬牙瞪着他,他一用力,拽起她的手腕,把她拉近身前,放肆嘲弄:“还不老实?” 她呜咽两声,被拎得一闭眼,泪花瞬间迸溅到他手背上,他心烦意乱,把她推开:“哭得丑死了。” 顾沉卫握着发痛的手腕,泪眼朦胧地望住他,他心下一软,正要开口,她却快步上前,连着打了他两巴掌……也没躲。 一直跳跃的绿灯再次变为红灯,气氛愈发剑拔弩张。 沈徽一拭嘴角,眸光愠怒,却没有多说什么。她盯着他脸上鲜红的五指印,又气又突然诡异地破涕为笑,有些畏惧地抠着手。 他烦躁地闭了下眼睛,一手攥着她往回走。 她跌跌撞撞地跟着,到了车门前,又撞到他的背,她捂着额头,说,痛。 他这才发现她额头破了,血包洇出红,再往上,头发里都是灯泡渣子。 他咬着后槽牙,眸光怒得拧在一处,声音似裹着一簇火气:“痛,痛死你倒好。” 岂料顾沉卫愤怒地大声还给他:“痛死我你就高兴了是不是?你巴不得我滚出你的家,你处处嫌我,哪有把我当成你的妹妹,更从没把我当成亲人!” 沈徽眼底情绪崩裂,更愠怒地质问:“我凭什么要把你当成我的妹妹,我跟你没有半分血缘关系,你是谁?” 她狠狠推了他一把,裹着热泪,近乎歇斯底里:“那为什么要把我领回来,你们都不是我的家人,为什么要把我领回来,我没有求你做我哥哥!” 沈徽眸光烁动,气息紊乱,唇角紧紧抿起。 顾沉卫意识到这句话也伤到他了,有些闪躲。 车灯还在一闪一烁,夜风灌来一片冰凉,两双眉目纷纷模糊,他突然哑声说:“我是没喜欢做你哥哥,你也从不是我妹妹。” 她随即哽咽出声,哭得极伤心,活生生抠烂了手背。 沈徽扯开领带,好从强烈窒息里透得过气:“她收养你的时候,从没问过我的意愿,也没有问我父亲,她一意孤行,如果你家里突然多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你怎么想?” 顾沉卫低着头,没有应声。 黯淡灯光下,他看到她额头上的血水,已经慢慢流过细白脸颊,都说血浓于水,真是废话。他极自嘲地弯起嘴角,眉目淬烈的恨与厌恶化为凄倦,哑声问:“难道你有主动关心过我吗?” 顾沉卫眼神滞住,盯着地面裂纹不说话。 大掌缓缓抬起,握住她的脸,用指腹抹去稀淡血水,他近乎怨恨地呢喃:“你除了会跟我又哭又闹,还会做什么?” 视线下,她的手背已经抠得一片模糊。 地上影子微微摇曳,他褪下外套披在她的身上,又拉开车门。 一来一回,已经到了十二点,红灯不断跳跃,窗景在飞驰中连续变化,一路上,气氛沉默。 沈徽单手扶着方向盘,目光一移,看到她窝在他的外套里,在搓手指的血迹—— 最近的一家药店,门口提示音一响,店员看到进来的俊美男人嘴角破损,惊讶地问:“您要点什么?” 他有些疲倦,声色沙哑:“手背破了。” 店员下意识看向他完好手背,又见他微微侧脸,时刻注意着门口的车:“还要一支镊子。” 车灯熄灭,关门声在地下停车场回荡。 门厅一派灯火通明,沈徽按住电梯,回头一看,她一瘸一拐的,走得很慢。他眉头卸去沉重,反而无可奈何地叹息,问:“要不要我背你?” 顾沉卫不说话,他递出臂弯示意她扶着:“嗯?” 高大厚重的门泛着幽光,门禁锁一开,拧声清脆。 开门瞬间,一片陌生的冰冷香气悄然游曳,顾沉卫微微抬起头,一眼看到漆黑中发光的窗景。 她进了门后,拘谨地站在玄关。 沈徽看了看她的鞋,语气平静:“就这样,没有女式的鞋子。” 大平层璀璨炫目,一切线条都透出华美贵重的质感,她处在耀眼的灯下,生出一种可怜又可悲的遗憾,双手不自觉握住了膝。 他找了一会儿才提出医药箱,捡出纱布,医用剪刀,棉签,一一摆好。 面前一双手背血肉搅合,浑然不痛似的。 沈徽用温热毛巾擦干净她的手,又看了看狰狞的抓伤,淡淡问:“留着伤人伤己,很好用是不是?” 她低着头,轻声说:“对不起。” 他抬头瞟了她一眼,眸光微暗:“早知道你爱自讨苦吃,上次就该剪了你的指甲。”只敢拎着她的手腕,“牙尖嘴利,手也不省心。” 眼前的人难得没有出声顶撞。 处理好手以后,他又握住她的脚踝,察看伤情:“扭到了还是怎么样?” “吓到了。撞到东西了。” “被什么吓到,灯泡炸了?” 她点点头,很是乖巧:“嗯,很大声。” 语气平静得近乎麻木,沈徽又抬头看她一眼,轻声说:“鞋里有没有渣子,是不是扎到了?” “不清楚。” 他似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又把鞋脱下来仔细看了看,发现没有什么大碍,又在脚踝抹了药膏。 只是不穿鞋到底不行,他把毛巾抖在地上,把她双脚暂时放在上头,翻了一双新的拖鞋,给她细心穿好。 “走路小心点,不合脚,听到没有?” “嗯。” 他又拧了新的毛巾,擦净额头血痕,上药时,她疼得躲了一下,却不说痛。他情绪复杂地凝视着她,按着她的脸,再上药时吹了吹伤口。 那一块染血毛巾直接被收拾进了垃圾桶,洗手时,他看到了那支还未拆开的镊子,出神地盯了一会儿,才拿着出去。 “躺下来。” “为什么。” 他擦干手,又取出镊子:“捡渣子。” 顾沉卫看了看他的腿,还是顺从地躺下去了。 白亮灯光扑落,他的手指摸进发丝里,轻轻捋动,顾沉卫望向远处窗景,扶住他的膝头,闻到手背的药膏香气。 指尖镊子泛着一圈金属微光,不多时就拈出一块碎片,“叮”一声丢在桌上。 他再次用手指从她发缝拂过,来回摸索,力道轻柔。这一刹那,他隐隐觉得有什么湿润的东西浸透了衣料,眸光一跌,凝在她渐渐发红的鼻尖上,一片蜷缩身体就像贝壳里塞不下的寄居蟹。 于是,他的手轻轻拢在她的头上,温柔的,温热的。 落地窗里,照影纹丝不动。 手指悄无声息地落到她的脸上,轻轻揩去她眼底泪水。 缠纱双手缓缓裹住这一只宽大手掌,拥在身前,她将脸枕在他的手背上,肌肤相贴的时候,情态柔软得像个乖巧的小动物。 伴随着手背细软贴近,沉重疼痛却填满胸腹,将漆黑眉宇撕裂,他微微翕动唇角,却一个字没说。 没一会儿,她抱着他的手,就着这个别扭姿势慢慢睡着了。 他眸光静静地锁向窗外夜景,周围的灯也随即沉默了,只剩下玻璃透进来的微亮,将他一个人清醒地埋藏在浓黑之中。 宽大的手温存地抚摸头发,一丝一丝……那样绵长。他感受着她平静起伏的呼吸,缓缓低下头,窗畔华美贵重的桌面凝聚了一线冷光,幽幽咽咽。 温热呼吸悬在她的眉尾,犹如凝滞的目光,最后,他轻轻闭上眼,额头碰到她的额,堪堪停留了一会儿,沉默得就像周围旁观一切的冰冷摆设。 清晨舒适的水风吹在白色窗纱上。 陷在枕头里的人渐渐苏醒,枕被都是他身上味道,窗纱一飘,她掀开被子,光着脚出去,看到他坐在窗边办公。 他看到她又光着脚,给她取来一双女士拖鞋。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到吧台后,他转身打开温浴柜,去取东西。 吧台上正有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她刚伸出手,取了玻璃杯的某人扫她一眼,一手拨开咖啡,把牛奶放在她面前:“那是我的,你喝这个。” 顾沉卫捧着温热牛奶,闻到鲜奶特有的清淡香气。 沈徽敲敲台面,放出一盘半焦的面包片,连点果酱也没有。 她识趣地咬了一口,焦得满嘴掉渣。 他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啜饮一口咖啡,眼神乱瞟,厨余垃圾桶里堆满了烤坏的同种东西,这是勉强过得去的两块了。 顾沉卫干巴嚼着,塞得两腮都满了,就是咽不下去。 他目光不满地瞄着她,语气质疑:“有这么难吃?” 第12章 对抗路兄妹的细节 顾沉卫双手捉着面包片,不敢看他,被顶得一直打嗝。 他烦闷别过脸,又掩饰性地喝了一口咖啡,这时候,她注意到他手上烫伤,顶着嗝灌了两口牛奶,低声说:“不可以用手去拿,要上药,不能沾水。” 沈徽斜斜地瞥了她一眼,冷冷的:“你说什么?” 她装作什么也没说,抱着牛奶杯,闷头灌。他等不到下半句,放下咖啡杯,一手收走剩下半块,真是眼不见心不烦。 她哑声催促:“我还没有吃完。” 他又给她放回去。 她从盘子里捡起来,恹恹的:“好赖不分,被烫伤了又怎么样,你觉得丢脸?” 沈徽目光一瞪,又去夺她的盘子,她故意一口气把剩下半块塞进嘴里,他一愣,她却已经被呛得满脸通红。 他快步绕出吧台,一手扶着她的颈,探指试图把东西取出来,但她连连呛咳,怎么也塞不进去,他只好把她捞过来,抵在她背后准备采用急救。 然而顾沉卫飞快挣脱他,一个劲儿冲向洗手台,遽烈干呕。 他眼底一震,流露出一丝异样的情绪,呼吸紧绷,而后一拳打在吧台上。顾沉卫抓着洗手台,被他吓得一瑟,小心翼翼:“你要打死我?” 他没好气地回眸,生硬嘲弄:“是,打死你倒好。” 她气鼓鼓地瞪着他:“我抢过来是为了哄你开心,你只想着拿我出气,我又不是故意呛到来吓唬你。” 他猛地回过头,胸膛剧烈起伏,眉头隐晦阴暗得犹如乌云压顶,一言不发地进了洗漱间。 顾沉卫看他背影震怒,哆哆嗦嗦地打扫干净。 洗漱间里,沈徽借着水声,沉默地撑在洗手台上,缓了一阵后,他接水洗手,被挣开的厌弃感强烈残留,哪怕他近在咫尺,她也只知道甩开他……不需要。 他看向五指,随后厌烦一甩,手背正好撞在了出水口上,再次见了红。 一出洗漱间,顾沉卫正坐在椅子上摇腿,直勾勾盯着他,盯得他发毛。 沈徽不耐烦地哑声:“看着我干什么?” “哦。” 听出他的暴躁,她失落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她又抬起头,眼神熠熠:“我今天有课,你给我请假么?” “天天都想着逃课。” “今天不想去,想好好休息一天。” 坐回屏幕前的男人有意无意磨过键盘棱角,沉声摆谱:“只是念书就这么不堪其扰,你以后怎么工作,也这样找家长请假?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椅子来回旋转,就像跌宕起伏的情绪,顾沉卫转过来面对他,又开始低头摸手背的白纱,嘀咕着:“我又不是你,有你那个本事早就当老板了,我就是没本事。” 屏幕前的人听她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口气,耐着性子问:“你又讨厌哪个老师了?” 她敏锐抬起目光,呐呐问:“你知道?” 他面不改色,调出最新数据比对:“知道什么?” “我讨厌一个人。” “不用告诉我。” 他的拒绝冷冷淡淡,顾沉卫赌气蹙眉,小声嘟囔:“我偏要告诉你,你替我打电话给我请假。” 沈徽搭上键盘继续操作,还是冷淡反驳:“你以为你还是小孩子,我为什么替你请假?” “成年人就没有家长了吗?” 沈徽审核后按下“Enter”,同意了提案,一板一眼:“成年人为自己的一切负责。” 顾沉卫扯开纱布带子,又无聊得塞回去,嘀嘀咕咕:“照这样说,出生时哥哥比妹妹大,咽气时哥哥还是比妹妹大。” 他皱眉,拧过眸光,十分严厉:“你在嘀咕些什么?” 顾沉卫从高脚椅跳下来,一瘸一拐地过去,拽他的衣服:“给我请假!” 沈徽被扯得东摇西晃,态度却纹丝不动:“凭什么?” 她烦恼得揪他的袖扣:“我不想去学校。” 他还是盯着密密麻麻的数据,鼻音冷冷的:“我不给你管饭。” 缠纱的手“啪”地一下打在他的肩头:“对我好一点!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他骤然转过身,心里一股说不出的倦怠:“你死了,继承权就归我了,你告诉我,你到底要不要?” “什么东西?” 他近乎冷厉地盯住她,携了一丝审视的意味:“你知道。” 然而顾沉卫心虚地瞪着他,飞快顶嘴:“我不知道。” 好,一时休想掰明白,沈徽冷笑一声,继续看报表,她说不动他,推了他肩头一下:“王八蛋。” 面前屏幕白得刺眼,他雷打不动,嗤笑着:“尽管骂,骂死我算你厉害,顾沉卫。” 顾沉卫泄气,趴在他的胳膊旁边,故意挡着他滑动触控键盘的手。 见她百无聊赖得开始作妖,他眸光一别,冷脸问:“又干什么?” “请假。” 他转过视线,不再搭理。 她慢慢扒拉过去,弹他的手背:“沈徽,请假。” 手背一挪,她追着过去,继续弹:“请假。” 沈徽烦得咬牙,皱眉应付:“早请了。” 顾沉卫还是趴在桌子上,斜斜凝望着他,这人目不斜视,却说:“脸上开花了?” “你也不去上班?” “我正在上班。” “那借给我钱。” “没有。” 她拽住他的袖子,不让他动。 结果这男人换了一只手,操纵自如,顾沉卫眉头纠结,收回了作怪的手,自顾自地说:“我很讨厌那个人,他还是我的老师,我想把他丢到垃圾桶里去,他老想着给我使绊子。” 他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理也不理。 顾沉卫拉过椅子,坐在他的对面,一直盯着他:“借我钱,沈徽。” “没有。” 拒绝得斩钉截铁,毫不拖泥带水。 “什么没有?” “什么也没有。” 顾沉卫赌气地趴在桌子上,盯着他袖扣的微光,咕哝着骂他,沈徽装作没有听见那样,继续工作。 没过一会儿,她又呼呼地吹手背纱带,还殷勤地给他吹早上的烫伤。 他用左手翻开一沓文件,逐字逐句看条款,随口问:“气饱了是吗,真有一肚子气去外头吹。” “借我钱,沈徽。” 指尖挠痒一样戳在他的手背侧。 “没有。”头也不抬。 “哥哥。” 清冽目光一搭,对面的她趴在双臂上,碎发毛绒绒的。然而视线再次一转,回到空白屏幕上,他还是拒绝:“没有。” 顾沉卫瞬间像泄了气的气球,心灰意懒地拨弄他的袖扣,他的手被带得乱摇,底下光标一阵拖颤,屏幕刹那一片哗白,弹出的页面更成了乱码。 沈徽索性停下来,冷眼旁观,让她玩个够,她开始抠他手背肌肤,还是嘟囔着:“沈徽,借我钱。” 他不说话。 她拈起他一寸皮肤,他还是不为所动,下一刻,她把他的手掏过去,直捞起来啃了一口。 “没洗手。” 她松了嘴,又看到早上烫伤的地方起了水泡,突然小跑着去把医药箱搬过来,得意打开,给他挑破上药。 他冷眼让她献殷勤,看她高高兴兴地绑成蝴蝶结,又拍拍他的手腕,眼睛亮晶晶地等待夸奖。 他生出一股更巨大的倦怠,淡漠:“不给。” 顾沉卫一下子意兴阑珊,蔫蔫地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 他甚至转过头,再次翻了一页文件,眉目安静。 顾沉卫虚握着他的手腕,低低吐露这段时间的辛酸:“房子泡水了,要一大笔钱才够我换地方住,我做兼职有些累了,想休息一阵子……” 她说着说着就停了,又黯然收回手:“活着好累,沈徽,比我想象中还要累,”她仰望头顶晶莹剔透的吊灯,庞大绚丽一下就压垮了她,“我想住在宽敞明亮的房子里,想过从前的日子,我爸爸妈妈有一所白色大房子,还有种满直茎红玫瑰的小花园。” 他没有说话,完全没有接话的意思。 她也不再说话,低头玩着自己的手指,知道自己十分娇气。 过了好一阵,他才说:“你想要过去的生活要么靠自己,要么接受遗嘱。” “我接受不了。” 他一回头,视线冰冷地戳在她的脸上,看她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洇出不可理喻的嘲弄:“你接受不了什么?接受不了这是我母亲留给你的东西?” 她抬起犹如坚硬如石的目光,定定地盯着他,神情凝重:“我会考虑的。” 他品味不出这句话里的弦外之音,却有所预感:“你是什么意思?” 她又垂下卷翘眼睫,一边扳手指一边嘟囔着:“我就是会考虑,拿到这一笔钱,过我喜欢的日子,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住哪里就住在哪里,你们都管不着我。” 翻页手指一停,他明明盯着文件,却看不清密密匝匝的内容,沉声质问:“你要住到哪里去?” “反正不在这里,我不喜欢这里,这个城市风多雨多,春花短暂,秋叶漫长,我最不喜欢冬天,很冷,我不喜欢。” 白纸黑字清晰如旧,渐渐变了味道,他用一种飘忽薄凉的语气问:“别的地方就会更好,是么?” 她还沉浸在无法到来的期许里,自己骗自己:“别的地方一定会更好,漂亮温暖,阳光灿烂得照花人的眼睛。” 她说着就仰望那一盏剔透玲珑的吊灯,迷失在璀璨炫目里,微微一笑。 与此同时,他饱含深意地凝住她,缓缓升起一个惨淡的念头—— 他不想让她过得顺心如意……至少,不要这样顺心如意。 一过十一点,她肚子咕咕作响,开始叫他:“沈徽,沈徽,我肚子饿了,想吃饭。” “我不管饭。” 他还坐在窗前忙碌,白色窗纱把他遮得时隐时现,顾沉卫走到他背后,拉了拉袖子:“你对我好点,我就给你写委托书。” 他为生意上的收购愁眉不展,淡淡一扫:“未必。” “未必是假的。” 他合上文件,呼吸略微沉重:“未必是真的。” “那你给我请了多久的假?” “要多久?一天。” “我住哪里?” “地下室,车库,桥洞,喜欢哪里去哪里。” “那你今天出去么?” “等我走了,想法子搬空我的衣服家居摆设?” “你再这样说话,我要生气了。” “好稀奇?” “往后你一辈子见不到我发火生气。” 一辈子……他极厌恶这个字眼,声音冷漠得没有一丝起伏:“我稀罕一辈子见到你发火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