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阙》 第1章 福霖楼内冰藏锋 时近正午,日头毒辣,官道旁尘土飞扬。离寰阳城尚有十数里,道旁一简陋的茶水摊子便成了往来行旅难得的歇脚处。 几顶破旧的草棚勉强遮着日头,粗木桌椅上落满了灰,摊主是个满脸褶子的老汉,正有气无力地拉着风箱,烧着咕嘟冒泡的大铜壶。 几匹骏马拴在棚外的拴马桩上,正低头嚼着草料。摊子角落里,坐着三位身着青色劲装的年轻人,腰上都系着一柄长剑。 他们一路风尘,在此稍作休憩,耳边充斥着南来北往的闲言碎语。 “……听说了吗?这次武林大会,连塞外金刀帮、岭南五毒门的人都来了!乖乖,这可是多少年没见过的热闹了!”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灌了一大口粗茶,声音洪亮。 “嘿,还不是为了那浮云阙!”旁边一个精瘦的汉子接口,眼中闪着贪婪的光,“传说得了它,不仅能学到天下无敌的武功,还能号令武林群雄,莫敢不从!到时候,金钱、权势、美人,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 “号令武林?说得轻巧!”另一桌一个老成的镖师嗤笑一声,压低了嗓音,“我瞧这玩意儿邪乎得很,多少人为它争得头破血流,可谁真见过?别到头来,又是一场空!” 那精瘦汉子不服,辩道:“空穴不来风!神水宫当年多威风?宫主赵清浔不就是靠着浮云阙成了天下第一?虽然后来……嘿嘿,但东西肯定是真的!这回浮云阙重现江湖,谁不想得了它呢!” “神水宫?”络腮胡大汉挠了挠头,“那都是老黄历了。要我说,如今江湖上,还得看人家青城派,名门正派,剑法超群……” 他话未说完,旁桌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插了进来:“青城派?呵,一群捧出来的世家子,不过是守着祖上那点基业,摆着名门正派的架子罢了。如今这世道,光会舞剑有什么用?比如博陵崔氏,还有那范阳卢氏,这听着是世家,如今在朝中不也没啥声响了么?我看他们这次来,也就是走个过场,凑个热闹。” 说话的是个尖嘴猴腮的中年人,穿着绸缎却掩不住一身市侩气,他同桌几人闻言,都发出低低的哄笑。 “啪!”一个青衫少年猛地一拍桌子,霍然站起,脸上满是怒容:“你说什么?敢辱我师门,诽我家族?有种再说一遍!” 此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眉清目秀,隐隐透出一丝矜气。他恰出自范阳卢氏,是卢家的小少爷卢知行。 卢知行年轻气盛,最听不得旁人轻慢青城派与家族,手已按上了剑柄。 那尖嘴猴腮之人被吓了一跳,但见卢知行着装便心知是何门派,冷笑两声。又看他们一行只有三人,胆气复壮,也站了起来,冷笑道:“怎么?实话还不让人说了?青城派的剑是利,莫非还不让人开口说话?” 他同桌几人也纷纷站起,神色不善,眼看冲突一触即发。 摊主老汉吓得脸都白了,连连作揖:“各位好汉,各位爷,小本生意,高抬贵手,高抬贵手啊!” “啪——”卢知行身旁的青衫男子沉默地放下手中茶杯。 他约莫二十几许的年纪,面容端方俊朗,姿态雅正,并未起身,甚至未抬一眼,只是周身气息微沉,一股无形无质的内力如山岳压境,千钧难挡,又如水银泻地,无声地笼罩住那桌人。 那几人只觉得呼吸窒,胸口仿佛被压上了一块巨石,体内运转的内息骤然滞涩,刚要拔出的兵刃也仿佛重若千钧。他们脸上瞬间褪去血色,眼中流露出惊骇之色,这才明白惹上不该惹的人。 “……是天地同悲……这内力只有青城派的掌门和少掌门才会………你是崔鹤唳!”那尖嘴猴腮之人识出青衫男子的身份后更是双腿发软,额上冷汗涔涔,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崔珣这才抬眼,目光清淡,平静道:“你既知我的身份,便也知你们不是我的对手。知行,坐下。” 卢知行犹自不忿,但在眼前人清冷冷目光的直视下,还是气呼呼地坐了下来。只不过忍不住狠狠瞪了那几人一眼。 那几人如蒙大赦,哪里还敢停留,慌忙丢下几个铜钱,灰溜溜地爬上马背,头也不回地打马跑了。 摊主老汉这才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崔珣一眼,忙不迭地又送上了一壶凉茶,连声道:“多谢公子,多谢公子!几位是初来寰阳吧?” 一旁的青衣少女叫柳织云,她心思灵动,接过话头,甜甜一笑:“老伯好眼力。我们初来乍到,不知这寰阳城内,可有甚有趣的去处?也好见识见识帝都风华。” 老汉见这女娃子笑容甜美,语气和善,便也打开了话匣子:“哎哟,姑娘这可问对人了!要说咱寰阳,最热闹的自然是庆云斋,达官贵人都爱去那儿,听说每月十五还有神仙般的幻术看哩!不过嘛……”他压低了声音,指了指官道尽头隐约可见的城郭方向,“那地方,可不是咱们寻常人能消费得起的。” “要说又实惠又有趣的,还得数明临街的福霖楼!”老汉脸上露出些向往之色,“那儿的东家仁义,酒菜价格公道。最妙的是,最近来了位说书先生,那口才,绝了!几位少侠若想打听消息,听听趣闻,去那儿准没错!” “福霖楼……”崔珣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眼眸中闪过一丝兴致。他放下茶钱,起身道:“多谢老伯指点。知行,织云,我们进城。” 卢知行经过方才一事,闷气未消,但听闻有热闹可看,也提起了精神。而柳织云则乖巧点头。 三人翻身上马,朝着那座汇聚了天下风云的煌煌帝都,疾驰而去。 大宥王朝的都城寰阳,从来就不缺热闹。 时值盛夏,天光白得晃眼,日头毒辣,但街市上依旧人流如织。贩夫走卒的吆喝声、车马碾过路面的轱辘声、茶馆酒肆里溢出的喧哗声等,纵然酷暑也难以令其稍歇。 明临街上,铺肆林立,其中最为惹眼的,莫过于三层高的福霖楼。 并非因其雕梁画栋,恰恰相反,在这满目锦绣的皇城根下,福霖楼通体采用不甚名贵的红木构建,装饰朴实大气,甚至显得有些过分低调。 它之所以能在这炎炎夏日里吸引得客人络绎不绝,乃至门口聚起等候的人群,全凭两样东西:一是难得一见的豪奢手笔,二是楼里新来的一位说书先生。 冰,在南方夏日乃是价比金银的稀罕物,需不远万里从北地严寒之处凿取,再以重金雇佣快马健仆,层层冰裹棉覆,日夜兼程运抵京师,耗资之巨,非寻常富户所能想象。 而福霖楼,竟舍得将这贵比琼浆的寒冰,雕成山峦叠嶂的景致,置于大堂四角。森森寒气从那冰山上弥漫开来,驱散了令人窒息的燥热,带来一片清凉。踏入楼内,恍若隔世,暑气全消。 这般手笔,引得往来行人无不侧目,心下暗忖这酒楼东家是何等豪富。 然观这酒楼陈设,却又是那般返璞归真,红木桌椅沉稳厚重,并无金玉镶饰,只擦得油光锃亮,映着窗外透来的天光。 这内里的低调与用冰的豪奢,有一种微妙的矛盾,让人不禁对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老板生出几分好奇。 离武林大会召开尚有一月,但寰阳城中已明显多了不少劲装结束、携刀佩剑的江湖人士。 三教九流的身影混杂在帝都的人潮里,南北口音混杂,草莽气息彰显。 福霖酒楼食物平价,酒水醇厚,加之这千金换来的清凉,自然成了各方人马汇聚打探、消暑歇脚的上佳之所。 可更吸引人的,是楼里两月前新来的一位说书先生。 此人姓洪,口才了得,竟在短短时日内搏了个“案上春秋”的美名,意指其评说古今,如将天下风云尽纳于案几之上。 其人擅口技,模仿人物惟妙惟肖,叙述故事时更是口吐莲花,无论是江湖轶闻、前朝旧事,还是名人传奇,都能说得绘声绘色,引人入胜。 自他来了以后,竟连寰阳第一酒楼庆云斋的生意都被抢了不少。 近一月,这福霖楼终日里座无虚席,人声鼎沸。 未时刚过,楼内已是宾客满堂。堂倌们端着杯盘碗盏,在桌椅间隙中穿梭往来,步履轻捷,吆喝声清脆响亮。 其中一位灰衣短褂的跑堂,不过少年身形,动作利落得却不像寻常伙计,托盘稳当,脚步轻盈,应答之间,透着十分的机灵。 他一面招呼着客人,一面仿佛不经意地将堂内各色人等的言行尽收眼底。 东南靠窗的一桌,坐着几位气度非凡的客人。三人皆身着同一形制的青色衣衫,料子垂顺,袖口与衣袂处绣着流云暗纹,行动间飘逸出尘。他们腰间俱都佩剑,剑鞘形制古雅。 为首那人身姿挺拔,即便安然坐着,背脊亦不见丝毫松懈,自有一股端方雅正的气度。 此三人正是崔珣一行。 卢知行等了半天见不见有人招待,此刻似是有些不耐,高声唤道:“小二,来壶好茶!要你们这儿最好的!” 声落人至。一位灰衣跑堂应声而来,提着一把硕大的铜壶,笑容可掬:“好嘞,客官您稍候!” 说话间,壶嘴微倾,一道热气腾腾的水线精准落入青瓷茶杯中,水面匀速上涨,恰至杯沿一分处戛然而止,涓滴不溅,显露出一手极精妙的控制力。 卢知行“咦”了一声,眼中闪过讶异,不由得多看了这跑堂两眼,心下暗赞:“寰阳帝都,果真藏龙卧虎,连一个跑堂伙计都有如此手上功夫。” 只见这位跑堂双目清澈,顾盼神飞,虽是一身粗布衣裳,却难掩其灵秀之气。 跑堂放下茶壶,笑盈盈道:“几位少侠气度不凡,衣饰统一着青,又都佩着剑……想必是来自衡山青城派的吧?” 卢知行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得意,轻笑:“你这位堂倌倒是眼尖。我们师兄弟正是奉师命下山,来参加此次武林大会。” 他环顾了一眼四周愈发嘈杂的环境,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看你如此机灵,想必消息灵通。向你打听一下,目下已有几路门派到了寰阳?都在何处落脚?也好让我等提前拜会,切磋一二。” 跑堂眼睛咕噜一转,笑容不变,嘴上却推脱得干净:“哎哟,这位少侠可说笑了。我不过一个跑堂的,每日里端茶送水,忙得脚不沾地,哪里能知道这些江湖豪杰的行踪去处?” 他话锋微转,语气里带上一丝揶揄:“再者说,青城派乃天下剑宗魁首,威名远播。其他门派若是知道您几位到了,只怕是心生敬畏,不敢轻易露面了呢。” 卢知行听出他话中的调侃之意,脸上有些挂不住,微恼道:“你这堂倌!怎地说话……” 话未说完,便被身旁那一直沉默的崔珣出声打断,声音平稳却自带威严:“知行。” 只是淡淡二字,卢知行立刻收敛了神色,虽仍有不忿,却不敢再多言。 跑堂瞥了那位清冷男子一眼,依旧是那副笑脸:“各位慢用,有什么需要再招呼。” 说罢,极为利落地一甩肩上抹布,端着空托盘,脚步轻快地转身,眨眼便没入熙攘人流之中。 崔珣的目光却追随着那轻捷的背影,微微蹙了蹙眉头。 方才那跑堂倒茶时的手稳,应答时的机变,以及那看似谦恭实则藏着棱角的话语,都透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见他凝神,一旁的卢知行忍不住低声抱怨:“大师兄,我们提前一月下山,不就是为了打探各派虚实,窥探他们武功路数吗?问问这本地堂倌,有何不可?” 崔珣收回目光,语气平淡无波:“青城派规第三十六条,戒躁。门下弟子若与外人口角,需克制己身,不得妄动无名之火。你这一路,惹的事还少吗?” 柳织云原安静地吃着茶点,听见此话抬起头,清柔道:“十六师兄,从衡山到寰阳这一路上,你就因口舌之争惹了多少麻烦?平白败坏了我们青城派的名声。如今到了天子脚下,更需谨言慎行。大师兄自有主张,你再这般毛躁,回头怕不是又要抄写门规百遍了……” 卢知行被师兄师妹一同数落,面皮发红,还想辩驳几句,忽闻堂前传来“啪”的一声脆响! “洪先生来了!” 此话一出,堂中喧哗戛然而止。 只见后堂帘栊一挑,一人缓步而出。 来人一身半旧青衫宽袖袍,头戴方巾,脚踏布履,一身打扮清简文气。身形清瘦颀长,立如修竹,行步时衣袂微拂,自带三分书卷清风。面容皎白如玉,眉眼温和,一双眸子澄澈明净,似含笑意。 他手中并无多余物什,只一柄合拢的水墨折扇,一方油亮的枣木醒木,堂倌早已在一旁桌上备好一杯温茶。 他并未急于开口,只是一步一步,从容走至堂前特意留出的一小片空处站定,而后从容不迫地向着四方食客微微揖手一礼。姿态优雅,不卑不亢。 原本喧闹的酒楼,此刻竟安静了大半。许多人的目光都被这位说书先生吸引过去,显然,许多人正是冲他而来。 洪先生在红木椅坐下,执起醒木,却未立刻拍下,只是目光温润地扫过全场,清朗温润的嗓音不高不亢,却字字清晰入耳: “诸位客官,烈日炎炎,承蒙不弃,赏光小楼。今日,便由在下为大家说一段旧闻,聊以解暑。” “啪!”醒木轻轻落下,声音不大,却似有魔力,让剩余的嘈杂也彻底平息。 “话说前朝末年,烽烟四起,九州动荡,民不聊生。真真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说书人语调沉缓,有几分一种历史的厚重感,“然,乱世必出英雄。我朝开元圣祖元和帝,彼时尚是江湖草莽,却怀拯世济民之心,聚四方豪杰,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他娓娓道来,从元和帝容尧如何于微末中崛起,如何与东南西北四位豪杰义结金兰,共图大业,又如何历经百战,最终扫平**,定鼎寰阳,建立大宥王朝。 他说得绘声绘色,引经据典却不卖弄,细节丰富仿佛亲见,时而激昂,时而低沉,将一段开国史说得跌宕起伏,引人入胜。 堂下食客,无论是粗豪的江湖客,还是附庸风雅的文人,甚至那些寻常百姓,无不听得如痴如醉,屏息凝神。 每到精彩处,便爆发出阵阵喝彩与惊叹。 而那灰衣跑堂也放缓了脚步,倚在廊柱旁,看似歇脚,目光却落在那说书人身上,似是也听入迷了。 崔珣亦微微颔首。 这说书人确有不凡之处,学识、口才和风度皆是上乘,埋没于此等酒楼,倒是有些可惜了。 一段开国传奇说罢,说书人略作停顿,执起茶杯,浅啜一口。众人仍沉浸在那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中,回味无穷。 然而,他放下茶杯,水墨折扇“唰”地展开,轻摇几下,话锋悄然一转: “开国功勋,自然名垂青史。然,世事变迁,白云苍狗。英雄功过,有时也并非如史书所载那般分明。便说十多年前,亦有一位功勋卓著的赫赫名将,曾为我大宥北拒狄戎,西平羌乱,战功彪炳,天下皆知,深受百姓爱戴……” 酒楼的氛围微微起了变化。 不少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交换着眼神,神色也变得专注起来。 崔珣凝望着隔着纱帘的说书人,眉头蹙起。 洪先生语调渐沉,颇有几分慨叹:“便是这样一位国之柱石,却在一夕之间,身败名裂。凯旋之师竟成阶下之囚,汗马功劳转眼成了通敌叛国的铁证。朝堂之上,群臣参奏,闹市刑场,血染黄沙。其后更是府邸焚毁,满门……尽殁。”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众人心口。 酒楼内落针可闻。冰块的寒气似乎也变得有些刺骨。 “这说的是北伯侯……” “这是叛臣,怎能再称呼北伯侯?” “怎么不能?当年那案子结得太快,本就存有几分蹊跷……” …… 台下,有不少人压低声音议论。 “嘘,慎言!”立刻有人提醒。 但窃窃私语声已无法抑制地蔓延开来。 北唐烈一案,当年震动朝野天下,虽已过去十年,仍是许多人心中不敢轻易触碰的禁忌。此刻竟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说书人公然提起。 众人脸上神色各异,有好奇,有惊惧,有疑惑,亦有隐晦的兴奋。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那说书人身上,想听他如何评说这天大的旧案。 洪先生面对众人灼灼目光,神色依旧平静温和,仿佛只是在讲述一段遥远故事。 他缓缓合上折扇,用扇骨轻轻敲击着掌心,目光变得幽深: “此案当年可谓铁证如山,由不得人不信。然世间事,有时眼见也未必为实。譬如那场将北唐府邸焚毁殆尽的大火,当真是天干物燥所致?又或是……有人欲盖弥彰,行那杀人灭口、毁尸灭迹之举?”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这说书人怎敢妄言? 莫非当年旧案真是另有隐情? 就连崔珣,也彻底敛去了方才的闲适,面色沉静,目光锐利地看向说书人。 他身旁的师弟师妹更是屏住了呼吸。 就在所有人竖起耳朵,期待着洪先生继续说下去,揭露更多内情之时—— “啪!” 洪先生手中的醒木却在此刻突然重重一拍, 声响清脆,震得众人心神一凛。 只见他拱手再揖,脸上恢复那谦和温润的笑容:“江湖风波恶,权贵门槛高。小可一介说书人,唯敢道些前人旧事,博君一粲。其中真假虚实,各位看官自有明断。” “今日天色已晚,这北唐旧案,牵扯甚广,一言难尽。” 他语速放缓,“欲知后事如何,那场离奇大火之后,又引出了何等风波?且听——”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目光扫过一张张充满期待和紧张的脸孔,“下回分解。” 话音落下,他不顾堂下瞬间爆发的唏嘘议论,再次拱手,从容转身,袍袖轻拂,竟就这么施施然走向后堂,消失在帘栊之后。 留下一楼的人,心思各异地咀嚼着方才那段未尽之语,以及那戛然而止的悬念。 堂内冰山的寒气依旧咝咝地冒着,却仿佛再也压不住堂内悄然涌动的暗流。 灰衣跑堂收回了目光,嘴角一弯,依旧一副热情机灵的模样,高声吆喝着:“客官们还要点些什么?本店的冰镇酸梅汤最是解暑!” 仿佛方才那一段惊心动魄的评书,从未发生过。 卢知行回过神来,激动地抓住身边师兄的衣袖:“大师兄!他刚才说的是北唐……” “噤声。”崔珣打断他,目光从说书人消失的帘栊处收回,缓缓落在那忙碌的跑堂身影上,眉头复又蹙起。 这寰阳城,这福霖楼,比想象中,更要风波诡谲。 第2章 石壁暗影隐惊鸿 黄昏的余晖为寰阳城镀上一层暖金,白日的喧嚣未歇,反有种慵懒的热闹。福霖楼内依旧人流如织,杯盘交错声和谈笑声不绝于耳。 那灰衣跑堂脸上一贯的殷勤笑容,手脚麻利地收拾完最后一张桌子,与交接的伙计打了声招呼,便端着空托盘,脚步轻快地转入了通往后院的廊道。 一离开众人的视线,他微佝的背脊一瞬挺直松弛下来,那双总是滴溜溜转的眼睛,也瞬间沉淀,变得幽深而冷静。 他并未停留,而是疾步穿过曲折的回廊,身形灵动如狸猫。途径一方小小的莲花池时,他甚至未走石桥,足尖在池边假山上轻轻一点,身影便如一片轻羽般掠过水面,点尘不惊,稳稳落在对岸,再一闪身,没入了半人高的灌木丛中。 灌木丛后,竟是一面看似天然的石壁。石壁高大平整,与山体融为一体,若非细看,绝难发现其上隐约浮雕着的层层叠叠的莲花图纹,纹路古拙,透着岁月的痕迹。 少年在石壁前驻足,左右环顾确认无人后,抬手,看似随意地按向其中一处看似寻常的莲蕊。 机括声轻微响起,沉重的石壁竟悄无声息地向上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入口。里面烛火的光晕透出,温暖而神秘。 他负手迈入,石门又在身后缓缓落下,将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 这是一处宽敞的石室,四壁镶嵌着长明灯,光线明亮却不刺眼。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架书柜,壁上挂着一幅描绘着云海孤峰的墨宝,意境苍茫。 阴影处,早已有一人垂手恭立,听见脚步声,立刻上前一步,俯首拱手,声音低沉恭敬:“宫主。” 此时的少年,身姿已与方才跑堂时的勾背耸腰截然不同。她背脊挺拔,下颌微抬,即便身上仍是那件沾了些许油污尘灰的灰布短褂,也掩不住那股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孤高冷冽气场,眸中锐利的光彩,与方才的机灵判若两人。 她面色沉静如水,眼神幽邃地看向来人:“洪灵,今日这番评书,你做得极好。” 声音清冷从容,与跑堂时的清脆迥异。 “我冷眼旁观,这几日楼里看似寻常,实则暗流涌动。不少门派都遣了人改头换面,混迹其中,怕是都在相互打探底细,这潭水,算是被你搅浑了。” 烛火摇曳,照亮了从阴影中走出的那人面容身姿,正是方才在福霖楼口若悬河的说书先生“洪灵”。 然而此刻,她青衫方巾依旧,身姿却明显舒展柔和了许多,眉眼间的疏朗温和更甚,竟发出清越的女声: “宫主过奖。所谓的名门正派,平日里道貌岸然,不过是一群追名逐利的宵小罢了。若非浮云阙现世的传闻,单凭一个武林至尊的虚名,岂能引得这许多人如过江之鲫般涌来寰阳?” 她微微一顿,语气略带讥诮,“不过,这群人里,倒也有一派是例外。青城派的几位弟子,依旧是青衣佩剑,光明正大地来去,在这群藏头露尾之辈中,反倒显得……有些招摇了。” 听到“青城派”三字,唐锦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脑海中瞬间掠过那清冷端方面容和如孤松挺立的身影,似与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轮廓重合,竟让她有片刻的恍惚。 那个名叫崔珣的男子,与旧时印象中那个同样清冷的少年,似乎并无太大改变。 洪灵并未察觉她的异样,继续道:“青城派的崔珣,素有侠名,为人正直,在年轻一辈中声望颇高。不知他此次前来,是否会对此间之事置喙……” 唐锦倏然打断她,语气一贯的冷静:“旧事暂且不提。另一件事,安排得如何了?” 洪灵立刻收敛心神,正色道:“宫主放心,只待明日晨起,流言便会如同春风野火,迅速传遍寰阳的大街小巷。只是……属下担心,皇城司那边若顺着流言追查下来……” 唐锦嘴角勾起一抹嗤笑:“皇城司指挥使是哪个世家出来的,你莫不是忘了?他若秉公办理,明着来查,福霖楼正好借此机会扬名,算是替我们推波助澜。他若是做贼心虚,想暗中探查,那正好,狐狸尾巴藏得再好,动起来也会留下痕迹。”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光芒,“就怕他按兵不动,当个缩头乌龟。不过,你放心,福霖楼的东家,自有办法招待好这位指挥使大人。” “行了,此事我心中有数。福霖楼的说书,你暂且停几日。”唐锦吩咐道,“明日,你替我去一趟城外的云隐山庄,接应一个人。顺便……” 她略一沉吟,“探一探那位鬼医燕鬼卿的行踪。” 洪灵闻言,面色顿时一紧,语气关切:“寻鬼医?宫主,可是您体内的寒毒又发作了?” 她深知唐锦因修炼神水宫至高武学《寒水诀》以及幼年时被注入的异种真气,体内郁积着难以化解的寒毒,时常发作,痛苦不堪。 唐锦摆了摆手:“不是我……” 她似乎不欲多言。 洪灵还想再问,石门外忽然传来了几声轻重有序的叩击声——两轻,三重。 石门厚重隔音,外面的人听不到里面的动静。洪灵运起内力,将声音凝成一线送出石门:“何事?” 门外隐约传来禀报声:“洪护使,嘉靖世子来了,正在二楼雅座候着,点名要见……唐小哥。” 洪灵应了一声:“知道了,你先下去好生伺候着。” 随即转向唐锦,眉头微蹙,“宫主,此次武林大会由嘉靖王容峥坐镇,这位世子近来往福霖楼跑得未免太勤了些,是否……与嘉靖王有所关联?我们是否要谨慎些?” 唐锦闻言,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运筹帷幄的淡然:“不必大惊小怪。他今日前来,本就是应我之约。” 她的语气依旧平静:“寰阳水深,龙蛇混杂。我若想在这盘棋局中落子自如,光靠福霖楼这点根基还不够。这位心思单纯的世子爷,正是眼下最好用的一块敲门砖,一道护身符。” 说完,她不再多言,转身走向石壁。洪灵会意,再次启动机关。 石门开启,唐锦的身影融入门外渐浓的暮色中,瞬间又变回了那个微微弓背、面带笑容的机灵堂倌。 待唐锦离去后,洪灵并未立刻出去,而是在石室中静立了片刻,略整了思绪和衣袍,确保毫无破绽,又过了一刻钟,才从容不迫地推开石室另一侧一扇更为隐蔽的小门,悄然离去。 福霖酒楼二楼,临窗的雅座。 容景淮一身冰蓝色绸缎直裰,面料光滑如水,映衬得他面如冠玉,更显矜贵。 他百无聊赖地用指尖轻轻敲打着桌面,小口啜饮着杯中浅粉色的果酒。 这果酒酸甜适口,本是解暑佳品,但他望着楼下大堂里那些纵情豪饮的江湖汉子,再品咂一下口中只有淡薄甜味的酒液,心里竟生出几分不是滋味。 “小二,”他扬声唤道,带着点赌气的意味,“给我换一壶上好的秋露白来!” 侍立在一旁的小厮平安闻言,连忙上前,苦着脸低声劝阻:“哎哟我的世子爷,可使不得!您方才服了药,太医再三叮嘱,药性峻烈,万万不可与烈酒同饮,恐伤根本!王爷更是千叮万嘱,让小的务必看顾好您的饮食起居,若是出了半点差池,下次您再想这般自在出门,怕是难了……” 说着,他还意有所指地往窗外某个方向瞟了一眼。 容景淮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虽未见人影,却也明白暗处必有父王派来的护卫“流云”或“疾雨”在盯着。 他顿时泄了气,懊恼地挠了挠头,小声抱怨:“父王赐下他们,美其名曰是保护,我看分明是监视……这也不许,那也不行,真是无趣得紧。” 正在这时,雅间的珠帘被轻轻掀开,唐锦露着着几分歉意的笑容走了进来:“世子爷,久等了,久等了!楼下实在太忙,刚脱开身。” “阿锦!”容景淮一见到她,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脸上的郁闷一扫而空,绽开笑容,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快来快来,陪我坐下说说话!” 他热情地招呼唐锦坐下,目光落在她灰白衣衫上几处明显的尘灰和补丁上,眉头蹙起:“怎么还是这身衣裳?我上回不是让平安给你送了几件新衫吗?可是这福霖楼的东家又克扣了你的月钱?若真是如此,我……” “嘘——”唐锦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脸上露出惶恐又感激的表情,“世子爷,您可千万别这么说。东家待我们极好,月钱也是足额发放的。只是这几日楼里客人实在太多,您也看见了,我忙得脚不沾地,穿那么好岂不是糟蹋了?再说,东家仁慈,这不特意准我上来陪世子您说说话嘛!” 她一边说,一边自然地拿起茶壶给容景淮续上热茶。 容景淮被她这番话说得心里舒坦,却又想起一事:“我看你方才从后院过来,可是又去厨房帮忙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很自然地看了一眼平安。平安立刻会意,从袖中取出一方雪白的丝绢,恭敬递上。 容景淮接过丝绢,竟十分自然地侧过身,细心地替唐锦擦拭起脸颊上沾上的一点锅灰。 他的动作轻柔,目光落在唐锦近在咫尺的脸上,看着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眸,心中莫名一动,暗想:阿锦这双眼睛生得真好,若是肤色再白皙些,不知会是怎样的明媚模样…… 唐锦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近举动弄得微微一僵,不着痕迹地偏头避开,伸手接过那方丝绢,自己胡乱在脸上擦了两下,笑道: “哪敢劳烦世子!我自己来就好。” 她将丝绢递还给平安,语气带着几分懊恼,“本想着世子今日来,我特意想去后厨给您亲手做一碗冰糖莲子羹,也好表表心意。谁知后塘的莲子早被挖光了!还有那道您提过的茄鲞,今日楼里客人太多,预备的老鸭汤都用完了,也做不成了。” 经她一提,容景淮这才恍然想起,此次前来,原是因唐锦托平安捎了封信给他,信中说学着做了几样小菜,邀他前来品尝。 他与唐锦相识不过半年,还是第一次听说她会下厨,想来是在福霖楼跟厨子学的。虽未吃到,但见唐锦如此放在心上,容景淮心中已是十分受用,那点因为没喝到烈酒而产生的不快早已烟消云散。 他忙道:“无妨无妨,阿锦你有这份心,我就很高兴了。美食下次再尝也一样。” 唐锦却摇了摇头,眼睛咕噜噜一转,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这可不行。上月世子您生辰,我就没备下像样的礼物,心里一直过意不去。更何况,您还赠了我那么多华贵衣衫。” 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不如这样,明日十五,我请世子去庆云斋吃饭,就当是补上生辰礼,如何?” “庆云斋?”容景淮闻言,有些迟疑地看着唐锦,“阿锦,庆云斋可是寰阳数一数二的酒楼,消费不菲,远非福霖楼可比……你请我?” 他并非瞧不起唐锦,而是真心实意为她考虑,担心她破费。 唐锦挺了挺胸脯,爽朗笑道:“自然是我请!世子放心,我素来省吃俭用,也存了些许积蓄。再说,庆云斋那地方,非等闲之辈能进,这不还得借着世子您的名头嘛!” 一旁的平安听了,也忍不住凑上前,满脸期待:“唐兄弟,庆云斋啊,我……我能跟着去开开眼界吗?” 唐锦大手一挥,十分豪气:“当然,平安小哥一起去,更热闹!” 平安顿时兴奋起来,补充道:“世子,唐兄弟,你们可不知道……明日是十五,听闻每月月圆之夜,庆云斋都会请来西域的幻术大师表演戏法,神乎其神,看过的人都说精彩绝伦,堪称寰阳一绝!” 唐锦听了,嘴角轻扯,似笑非笑地反问:“哦?比之我们福霖楼洪先生的‘案上春秋’,又如何?” 平安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激动,竟在福霖楼的地盘上夸赞起对头酒楼的精彩,顿时讪讪地缩了缩脖子,干笑道:“呃……这个……各有千秋,各有千秋!洪先生评书是一绝,幻术表演又是另一番风味,不能比,不能比……” 容景淮看着唐锦与平安互动,见她神采飞扬的模样,心中只觉畅快,方才因拘束而产生的烦闷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当即拍板笑道:“好,既然如此,那明日就叨扰阿锦了!我们庆云斋不见不散!” 第3章 兰章邀宴暗潮生 晨光熹微,透过雕花窗棂,在屋内四处投下细碎的光斑。 容景淮刚起身,紫檀木拔步床的帷帐外,侍立的侍女便如被微风拂过的花枝,足下生风,无声地行动起来。 两名侍女款款上前,一人手捧着青玉掏凿的芙蓉盆,其中盛着的并非热水,却是汲取梅花上收集的雪水,又用细纱滤过三遍的澄澈清露。另一人执着的面巾,是用终南山云缎裁就,细滑无比,触肤生凉。 容景淮就着侍女的手略漱了漱口,那漱口盂是官窑雨过天青釉的葵瓣盂,他含在口中的,是以沉香、白檀、丁香熬炼,又兑了百花蜜的香汤,气息清雅,沁人心脾。这是他御用的大夫专为他研制的养身妙方。 盥漱方毕,四名侍女各提一个朱漆描金剔红食盒,鱼贯而入。早膳并非摆在正厅,而是设在他寝居外间的临窗暖阁里。 一张紫檀嵌螺钿的八仙桌上,顷刻间便布好了琳琅的早膳。 一盅碧粳米熬的薏仁莲子粥,一笼是蟹黄小汤包,一碟樱桃蜜乳糕。小菜不过四样,却也极尽精巧:酒糟鹌鹑脍、拌着鸡丝的金钩紫鲍、香油醋拌的翡翠银芽,并一小碟御田胭脂米腌的酱菜。另有一盏新沏的君山银针,茶汤清澈,芽尖竖立,如群笋破土。 容景淮并不举箸,有贴身侍女用象牙包金的筷子,将各色点心小菜布在他面前的白釉刻花碟中。 他每样略尝一两口,便即撤下,动作间听不到半点杯盘碰撞之声,唯有侍女裙裾摩擦的窸窣,与窗外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画眉清啼。 用膳过后,侍女们像来时一样足下生风,裙袂游动,步步生莲,陆续出了门。 平安恰时进来,捧着一封信笺呈给容景淮:“世子,庆云斋一早派人送来的。” 容景淮接过,看到信笺是泥金底,笺上还刻着兰纹,眼中一亮。这信笺不愧是出自庆云斋,一看便做工精贵。 他轻轻翻开信笺,一股清雅的墨香便逸散开来。上面的字迹瘦硬挺拔,笔锋锐利,如断金割玉,正是庆云斋千金不换的兰章。 世子钧鉴: 今奉兰章,邀赏幻术。 闻府藏《地狱变相图》摹本,乞借一观。 当以奇景相酬,必令尔不虚此行。 庆云斋 谨上 寥寥数语,一物换一物的意味却很明显。 容景淮的目光在“《地狱变相图》摹本”上停留片刻,微微一笑,心中十分了然。 京中权贵皆知,欲得庆云斋月圆幻术之会的“兰章”,要么凭极高权势,要么,便需以奇珍异宝或对方感兴趣的事物相易。 他嘉靖王府库藏颇丰,这卷据传为前朝画鬼丹青子所作的《地狱变相图》摹本,正是父王的心爱之物,不想竟也被庆云斋知晓,并以此为由头索要。 这庆云斋,背景深不可测。明面上的东家,乃是帝都书法大家卧云先生。其书法深得前朝那位痴迷书画的“书法皇帝”真传,一笔瘦金体更是卓绝,早已是一字难求。 故而,这用以邀请贵客的“兰章”,本身便是许多人趋之若鹜的墨宝。 更有传闻,这位卧云先生不只擅书,更精研奇门遁甲、星象占卜,原是隐居山野的高士,不知因何缘故,竟于数年前出世,在这繁华帝都做起了酒楼生意,成了庆云斋的掌舵人。 多年来,世人曾笑赠他一联:“笔是林泉瘦金骨,壶斟市井庆云春”。这一联道尽了其中的矛盾与风雅。 容景淮与这位卧云先生,曾有过一面之缘。 那是在王府的漱剑阁外,他因急事欲寻父王,却见阁门紧闭,等候许久,方见一人推门而出。 那人身着清逸的玄色道袍,身形清瘦颀长,面容清癯,三缕长须飘洒胸前,确是一派方外之人的风骨。 他见到容景淮,略一拱手为礼,姿态疏朗,然而那不经意间投来的一瞥,目光却锐利如鹰隼,幽深似古井,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窥人心,令容景淮至今记忆犹新。 后来才知,此人便是卧云先生。 父王嘉靖王容峥,素有“江湖王爷”之称,府中漱英阁更是广纳四方能人异士。容景淮心知,父王对这位卧云先生仰慕已久,多次试图招揽,却皆因对方早已有效力之人而作罢。 而那人,正是执掌皇城司、以严酷苛厉闻名的指挥使大人。 容景淮实在难以想象,那位令人望而生畏的指挥使,是如何能让卧云先生这等人物甘心入世,经营起这偌大的酒楼。 不过,庆云斋在卧云先生的经营下,确然名满天下,自有其超凡脱俗之处。单是那每月十五的幻术表演,便已堪称寰阳一绝,引人入胜。 思及此,容景淮想起一事来。 “平安。”他扬声唤道。 平安应声而入:“世子,有何吩咐?” 容景淮眼神示意了一下书案上的兰章:“这帖子,阿锦那里……可有收到?” 平安立刻摇头,面上带着几分难色:“世子,能得来这一张,已是极不容易。这还是庆云斋看在王爷的面子上,特意送来的。唐兄弟他……恐怕是无缘得此了。” 容景淮闻言,一向温和带笑的脸上,竟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沉闷之色,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信笺边缘。 平安察言观色,立刻宽慰道:“世子,唐兄弟不过是个跑堂的,能得您青眼,跟着去庆云斋见识那幻术,已是三生修来的福气。这兰章本就千金难求,想必唐兄弟自己也明白,绝不会因此在意……” “平安。”容景淮倏然打断他,语气少见地带上了几分严厉,他睨了平安一眼,“说过多少次了,阿锦是我的朋友,我待他情如手足,你对他,当如对我一般恭敬,不可轻慢。” 平安鲜少见世子用如此语气说话,心中一震,立刻意识到唐锦在世子心中的地位远超自己想象,连忙垂首认错:“是平安失言了!平安谨记,绝不敢再犯。” “这样……”容景淮神色稍霁,招手示意平安靠近,俯身在他耳边低声吩咐了一番。 平安听着,眼睛诧异地眨了眨,面露犹疑:“世子,这……这样能行吗?会不会……不合规矩?” 容景淮却笑了起来,颊边两个深深的酒窝浮现,冲淡了方才的严肃,竟显出几分少年人的意气,语气笃定:“你只管照我说的去做,万事有你的世子我撑着!” 午后,福霖楼果然迎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皇城司的人来了,约有二十余众,皆身着玄色公服,腰佩制式狭刀,面色冷峻,肃杀之气瞬间席卷了原本喧闹的大堂,吓得一些胆小的食客噤若寒蝉,甚至有人悄悄溜走。 所幸,带队前来的并非那位令人闻风丧胆的指挥使,而是副指挥使梁平。他面容硬朗,眼神如刀,目光扫过之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 福霖楼的东家沈东楼是个面容和善、身材圆胖的中年人,此刻早已挺着肚子迎上前去,脸上堆着恭敬笑容,眼角也笑成了一条线。 梁平并未过多寒暄,直接询问起前日洪灵评书之事,语气公事公办。 沈东楼笑容不变,应对自如:“回禀大人,洪先生前日确是说了段旧闻,不过是些吸引客人的噱头,当不得真。说来不巧,他家中老母病重,居于城外庄上,昨日便已告假归家省亲去了,每月十五他都要回去一趟的,这是惯例。” 他言辞恳切,将洪灵的离开说得合情合理。 见梁平神色依旧肃然,沈东楼又补充道:“大人明鉴,开酒楼嘛,总要想些法子招揽生意。洪先生口才好,说些引人入胜的故事,客人们听得高兴,便能多坐一会儿,多饮几杯水酒。我们这福霖楼小本经营,哪里比得上庆云斋的名气与底蕴?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罢了。” 他边说边小心观察着梁平的神色,见对方并无明显不悦,才继续道:“若大人觉得那日评书的内容有何不妥,洪先生回来后,鄙人一定让他改!不知大人平日喜欢听些什么故事?洪先生胸中轶事颇多,或许有合大人心意的……”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洪灵不在的原因,又将评书之事归为商业手段,姿态放得极低。 梁平冷眼听着,未置可否。他忽然卸下腰间佩刀,看似随意地往身旁一张桌上一指,刀鞘“哐当”一声轻响,吓得那桌正埋头吃面的顾客一个激灵。 “福霖楼近日,可有什么异状?”梁平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那顾客吓得脸色发白,连连摆手:“没……没有异状,一切如常,一切如常啊大人!” 旁边一个江湖汉子,身材魁梧,满脸虬髯,目光直视,看似毫不畏惧,朗声道:“指挥使大人,俺是这福霖楼的老客了,这儿的酒水实惠,沈东家待人也厚道,您可不能因为一些捕风捉影的事儿,就来为难沈东家和洪先生啊!俺们还等着听洪先生的下回分解呢!” 有人带头,便也有几个胆大的附和起来:“是啊是啊,洪先生说书是一绝,可不能就这么断了!” 梁平冷哼一声,收回腰刀,目光冰冷,扫过大堂内众人,最后定格在沈东楼那张圆胖的脸上,沉声道:“皇城司按职责监察寰阳各地,维护京畿安定。尔等开门做生意,需谨言慎行,莫要行差踏错,惹祸上身。” 沈东楼连忙弓腰拱手,态度谦卑至极:“是是是……大人的教诲,沈某一定铭记于心,绝不敢给大人添乱!” 他见梁平转身欲走,又冲着那一众玄色背影热情喊道:“大人公务辛苦,可要留下来用些午膳?沈某人做东!” 自然无人回应。皇城司一行人如来时一般匆匆,带着一股冷风,迅速消失在福霖楼门外。 沈东楼直起身,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长长舒了一口气,低声叹道:“总算把这群阎罗王爷送走了……” 二楼,一间临街的雅座内,竹帘半卷,垂着一层薄如蝉翼的透光纱帘。 唐锦独自坐在帘后,将楼下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她姿态闲适,手中端着一只白瓷茶杯,正慢条斯理地啜饮着。 杯中茶汤色泽橙黄,是陈年的寿眉,入口带着些许涩意和淡淡的潮气,但回味之后,却有一丝奇异的甘甜自喉间升起,缓缓浸润肺腑,带来丝丝暖意。这是十年前的茶。 皇城司的盘查,在她预料之中。洪灵的离去,沈东楼的应对,也都按计划进行。 只是……没想到来的竟是副指挥使梁平。而这个梁平似乎比想象中更谨慎,也更难缠。 梁平此人,唐锦并无什么印象,只查探到他是寒门出身,家族落魄无人,看起来并无倚仗。 而那位指挥使向来嚣张跋扈,目下无尘,对底下的人打骂恣意,想来梁平一步步往上爬上如今的位置,十分不易。 不过三年,此人升迁过快,性情又太过刚直,唐锦总觉着有些不对劲,但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这时,雅座的门被轻轻叩响,扣门声两轻三重。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闪身进来,恭敬地递上一封信笺。 “唐……唐哥,这是嘉靖王府世子身边那位平安小哥悄悄送来的,说是务必交到您手上。” 唐锦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接过信笺。 信笺是泥金底,刻着兰花的图案。触手细腻华贵,正是庆云斋独有的兰章。 她自然知晓此物珍贵,千金难换,却不想容景淮竟将这份殊荣,给了她这个“跑堂”。 指腹轻轻捻开信笺,里面的字迹跃入眼帘。同样是瘦硬挺拔的瘦金体,风骨峭拔,锋芒内蕴,与卧云先生的字相比,少了几分沧桑古意,却多了几分疏朗锐气。 这并非卧云先生手笔,而是容景淮亲书。 阿锦雅览: 闻君有赤诚之心,玲珑之趣,更兼过人之能,隐于酒楼之间,不胜心折。明日月圆,庆云斋中恰有幻术之会,光幻交织,颇有趣致。 我今得“兰章”一帖,然独乐乐不如与阿锦同乐。思来想去,唯觉此等新奇之物,当与阿锦同观,方不负此良宵。已备妥相邻雅座,虚席以待,万望勿却。 阿锦素来爽达,必不致令我望穿秋水,徒对空席兴叹。 戌时,盼君踏月而来。 字里行间,情真意切,推崇备至,却又丝毫不显居高临下,只如好友相邀,坦诚热烈。 唐锦指尖拂过那墨迹未干的字迹,仿佛能感受到落笔之人那份毫无杂质的赤诚与期待。 她自然知晓容景淮精通琴棋书画,却不想他摹写瘦金体,竟也能达到如此精妙传神的境地,可见其天资聪颖,心思纯挚。 想起那双含着笑意、带着浅浅酒窝的俊朗面容,唐锦心下不由暗叹。 这世间的真心,何其珍贵,又何其……沉重。 然而,那若有若无的叹息只是短暂一瞬…… 突然,唐锦袖下一动,袖中的匕首已飞出去,凌空钉向对面的墙壁:“出来!” 有人缩头缩脑地推门进来,转首看向墙壁,这把不足一尺的匕首是由精钢打造,此时却已经深深咬进了墙壁,因力道之大,匕身仍在颤动,尚有嗡嗡的鸣声。 “哈哈,快准狠,主子好深的内力,东楼佩服!” 来人笑眯眯的,脸上的肥肉皱在一起,看来却不难看,反倒显得亲切。正是“笑面佛”沈东楼。 第4章 幻术迷离毒暗生 十五这夜的庆云斋,与往日又自不同。 因着武林大会将近,四方豪杰云集寰阳,能踏入此地的,除了惯常的权贵世家,更多了不少声名赫赫的江湖侠客和门派翘楚。 然而,任你身份如何尊崇,名声如何响亮,今夜若想登上二楼雅间,亲睹那闻名遐迩的幻术表演,唯有一物可作凭证——那便是庆云斋发出的,泥金底兰纹的“兰章”。 兰章之难得,寰阳皆知。非巨富可购,非权势可强求。每月仅二十份,需以奇珍异宝相易,或以一个不违背道义的承诺相换。 庆云斋背后东家卧云先生眼光之刁,条件之苛,早已成为谈资。然而,越是难得,越是引人趋之若鹜。这兰章本身,已成身份与机缘的象征。 二楼雅间环抱而下,围出一个宽敞的中空天井,天井底部便是幻术表演的舞台。二十间雅室皆以珠帘薄纱相隔,既保证了相对的私密,又不妨碍观演。 此刻,大部分雅间已是人影绰绰,低语声和寒暄声隐隐传来,气氛微妙而紧绷。 各方势力汇聚于此,表面是共赏奇术,暗地里,不知多少目光在彼此打量,多少心思在悄然流转。 酉时刚过,容景淮便带着唐锦抵达了庆云斋。唐锦今日换上了一身月白色新衫,正是容景淮所赠,料子是上好的苏缎,裁剪合体,衬得人身形挺拔,少了几分跑堂的烟火气,多了几分清秀书童的雅致。 只是她依旧微微弓着背,和平安一样低眉顺眼地跟在容景淮身后半步的位置,扮演着一个乖巧的童仆。 “阿锦,你看这庆云斋,比起福霖楼如何?”容景淮心情颇佳,摇着折扇,微笑着低声问道。他今日依旧是一身冰蓝绸袍,玉冠束发,贵气逼人,与这庆云斋的奢华格调相得益彰。 唐锦抬起眼,飞快地扫视了一圈这金碧辉煌的大堂,脸上适时的露出几分局促与惊叹,笑道:“世子说笑了,福霖楼哪里能和这里相比?这里……这里就跟天上的仙宫似的,我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她又露出几分歉意,“真是惭愧,原是借着世子的面子,我来请客,却不曾想今日的庆云斋只看兰章,不收银两。” 容景淮被她那“没见识”的模样逗乐,颊边酒窝浅现,温和道:“不必拘束。今日既来了,我们便一起开开眼界。这兰章难得,我也是借了父王的光,才能拿到两份。” 他顿了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语气竟有几分讨好的意味,“我想着,这等新奇事物,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尤其该与阿锦你同赏。” 唐锦自是知道这兰章不可能真有两份……但她毕竟只是个跑堂,不能有此见识。于是连忙躬身,语气充满了感激:“世子待我真是……真是太好了!我何德何能……” 她袖中的手微微握紧。 容景淮的赤诚如同温暖烛火,却让她这置身冰窟的人感到灼痛与愧疚。 “你我之间,何须此言。”容景淮摆了摆手,引着她往楼上雅间走去,“待会儿的幻术,据闻能窥见人心所想,十分有趣。你定会喜欢。” 与此同时,在另一间雅室,一道落拓身影已然坐下。他一身靛蓝旧袍,襟口微敞,露出内里素白中衣。墨发微卷半束,几缕碎发垂落额前,眉目深邃,下颌与唇周淡青的胡茬未曾打理,更添几分风霜懒散。 他将身后的一柄古朴重剑卸下,放在桌上。 刚自斟了一杯酒,帘子便被一把掀开,一人洪亮的声音传了进来:“季晗老弟,果然是你!老远就觉着这背影眼熟。” 此人身材魁梧,满面虬髯,生得一副孔武有力的样貌和身材,一进来便带来一股草莽豪气。 正是刀髯客侯明放。 季晗抬眼,嘴角扯出一抹懒散笑意:“侯兄,请坐。”顺手给对方也斟了一杯。 侯明放毫不客气地坐下,一口饮尽,赞道:“好酒!”随即目光便热切地黏在了浪花剑上,“季老弟,不是老哥我啰嗦,你这柄浪花神剑,每次见都让人心痒难耐啊!传说乃海外寒铁所铸,吹毛断发,更能引动内力如潮汐奔涌,不知是真是假?啥时候定要让你老哥我亲手摸一摸,掂量掂量!” 季晗轻笑一声,拍了拍身旁的重剑,语气带着几分疏狂:“侯兄,剑就是剑,再好的名器,也得看在谁手里使。先师在世时常言,剑客当如浪花,随性而动,聚散无常,锋芒藏于浩瀚,而非倚仗利器之威。这剑,不过是陪着季某漂泊的一个老伙计罢了。” 侯明放闻言,肃然起敬:“奎谷子前辈果然境界高远,佩服!不过话说回来,”他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季老弟,你这回弄到这兰章,怕是也没少费工夫吧?老哥我可是舍了一柄珍藏多年的西域金丝大环刀,才换来的机会。你呢?莫非也是用了什么宝贝?” 季晗晃动着酒杯,目光掠过楼下渐渐聚集的人群,淡淡道:“不过应承了斋主,日后若路过漠北,替他寻一株只在月夜开放的沙棠花而已。虚无缥缈之事,不值一提。” 他语气随意,仿佛真的只是一场简单的交易。 侯明放挠了挠他的大胡子:“沙棠花?闻所未闻……还是老哥我这买卖实在。不过能进来见识一番,也值了!” 之后,侯明放滔滔不绝,一边饮酒一边扯着季晗,讲起了近日的听闻。 而在他们斜对面的雅间,青城派三人也已安坐。相较于庆云斋的奢华,他们更显出门派的清肃。 卢知行忍不住感慨道:“大师兄,这庆云斋果然名不虚传,光是这排场,就不知羡煞多少武林同道。” 柳织云细心地将师兄们的茶杯斟满,柔声道:“十六师兄,我们是来观礼武林大会,顺道见识世面的,何必在意这些虚华?只是没想到,这兰章如此难求,若非大师兄与卧云先生曾有一面之缘,恐怕我们也难以入内。” 崔珣端坐如松,清冷的目光扫过楼下,语气平静:“卧云先生乃方外高人,肯赠兰章,是看在青城派与家师面上。我等更需谨言慎行,莫要坠了师门的声誉。” 顿了顿,又肃声道,“你二人需谨记,江湖风波恶,朝堂水更深,在此地,多看少说,莫要惹祸上身。” 卢知行有些不以为然:“大师兄,你也太过小心了。我们青城派行事光明磊落,怕什么?那北唐旧案本就疑点重重,说说又何妨?” “十六师兄!”柳织云轻声制止,“大师兄是为我们好。临行前师父不也再三叮嘱,莫要轻易卷入朝堂是非吗?” 崔珣看了卢知行一眼,并未斥责,只是淡淡道:“知行,侠义之心不可无,但审时度势之智亦不可缺。莫要忘了你身上还系着范阳卢氏的期望。” 他语气虽淡,却不容置疑,卢知行顿时噤声,只是脸上仍有些不服。 酉时三刻,一行身着统一淡紫色流仙裙的少女悄无声息地步入各个雅间,为客人们添酒。 这些少女个个容貌秀丽,神情淡漠,步履轻盈,动作熟练精准,眉眼间毫无谄媚之色,反而透着一股冷冽。 明眼人一看那近乎无声的步履,便知她们身负不俗的武艺。 随着少女们的到来,一股若有若无的奇异香气,也在二楼雅间区域悄然弥漫开来。那香气初闻清雅,似兰非兰,似麝非麝,吸入肺腑后,竟让人有种心神微醺、思绪飘忽之感。 这香,正是让人更容易沉浸于幻术的关键,平日里并无害处。此前的庆云斋执事已言明过,来的客人们也无甚在意。 戌时正,楼下的灯火骤然暗了下去,只留几盏灯烛汇聚在舞台中央。整个庆云斋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神秘的舞台。 一阵空灵悠远的胡乐缓缓响起,如沙漠中的驼铃,又似雪山上的风吟。伴随着乐声,淡淡的白色烟雾自舞台四周弥漫开来,在烛火的照射下,如梦似幻。 烟雾渐浓,一道身影自烟雾深处缓缓显现。是一位高鼻深目的胡人,正是闻名大宥的幻术大师苏丹。他身着色彩斑斓、绣满符文的胡服,头戴一顶镶嵌着硕大蓝宝石的高冠,手持一根造型奇特的木质权杖。 他甫一登场,并未言语,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眸缓缓扫过二楼雅间,嘴角噙着一抹神秘莫测的微笑。随即,他右手轻轻一挥,权杖顶端那颗蓝宝石骤然亮起幽蓝色的光芒。 紧接着,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一朵朵幽蓝色的火焰莲花凭空绽放,栩栩如生,花瓣边缘跳动着艳丽的火焰,缓缓飘向各个雅间。 “天哪!那是真的火吗?” “竟能凭空生火,凝而不散!” 惊呼声此起彼伏。 一朵蓝莲正好飘至容景淮和唐锦所在的雅间前方,容景淮下意识地想伸手去碰,被唐锦拉住衣袖:“世子,小心烫着!” 容景淮回过神来,笑道:“阿锦莫怕,此乃幻术,看似火焰,实则……” 他话未说完,那朵蓝莲在他们面前倏然消散,化作点点荧光,仿佛从未存在过。引得唐锦配合地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 苏丹的表演这才真正开始。他口中念念有词,权杖挥舞间,舞台之上竟纷纷扬扬飘起了洁白的雪花。那雪花触肌生寒,带着真实的凉意,几个来自炎南之地的侠客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裹紧了衣衫。 “神乎其技,竟能呼雪!”侯明放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大声喝彩,又给自己灌了一大口酒。 季晗眼中也闪过讶异,微微颔首,这手凭空造物、化虚为实的手段,确实不凡。 雪花未歇,幻术大师权杖再点。舞台边缘的几张桌椅竟无声无息地悬浮而起,在半空中缓缓旋转、穿梭,时而聚合,时而分散,仿佛有无形的手在操控。 更有一张桌子飘至崔珣雅间附近,柳织云忍不住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在桌底虚划一下,确认空无一物,更是惊得掩住了小嘴。 卢知行也忘了之前的不快,看得目不转睛。 然而,最令人震撼的还在后面。苏丹取出一面巨大的铜镜立于舞台中央,他双手按在镜面上,口中似在吟诵着什么。镜面开始如水波般荡漾,散发出柔和的白光。 “此镜名为照心镜,可映照诸位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与记忆。”苏丹的声音忽而变得飘渺,又带着奇异的磁性,直透人心。 镜中光影流转,开始浮现出模糊的景象,继而变得清晰。 有人看到了金山银海,喜形于色。 有人看到了逝去的亲人,潸然泪下。 有人看到了武学秘籍,目光狂热。 更有江湖豪客看到了自己在武林大会上号令群雄的景象,忍不住激动得浑身颤抖。 崔珣紧盯着那面水镜,镜中先是出现青城山云雾缭绕的练剑坪,那是他肩负的责任与荣耀。然而景象一转,一个模糊的小女孩身影浮现,梳着双髻,回头对他嫣然一笑,额间那一点朱砂痣,红得刺眼……他心头猛地一撞,呼吸瞬间窒住,那是……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节泛白。心中闪过千万思绪,最终化为眼底一抹痛楚。 容景淮也看到了镜中景象。 那是一片宁静的竹林,他与一位面容模糊的人在对弈品茗,那人似是他的友人,感觉极为亲切投契,两人言笑晏晏,好不快活。 那友人的侧影,似与身边的唐锦有几分相似。他不由侧头看向唐锦,眼中带着温和的笑意。 唐锦也未料到此幻术令人如此心荡神迷,她暗暗运转内力,极力控制自己莫要沉迷其中。然而那镜中一闪而过的破败庭院与她梦中的故地重合在一起,她还是不免惊愕,不由低呼一声。她心知脸色难看,于是刻意低下头,避开了容景淮看来的目光。 侯明放看着镜中自己手持浪花神剑,与季晗并肩大战群魔的景象,激动得满面红光,用力拍着季晗的肩膀:“季老弟你看,咱兄弟俩联手,何等快意!” 季晗被他拍得晃了晃,看着镜中那虽模糊却豪气干云的画面,嘴角也不由泛起一丝淡淡的笑容。但随即,他感受到体内内力流转似乎受到那异香的牵引,变得有些迟滞,不由微微蹙眉,低声道:“侯兄,这香……似乎能引动内力,酒还是少饮为妙。” 侯明放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放心,季老弟你就是心思重。看表演,看表演!” 苏丹见气氛已被充分调动,取出一面花纹皮鼓敲击起来。节奏有力,鼓声咚咚,与那越来越浓郁的异香混合,仿佛敲打在人的心跳上。 片刻后,乐声陡然变得激昂诡谲,雾气再次弥漫空中,光影闪烁交错。刹那间,整个庆云斋仿佛脱离了现实,坠入了光怪陆离的幻梦深渊。 空中似有无数身披轻纱、妖娆曼妙的飞天仙女凭空出现,伴随着美妙的仙乐,翩然起舞,穿梭于雅座之间。她们的身影如梦似幻,引得一些看客神情痴迷,伸手去抓,自然是抓了个空,只留下一片痴傻的赞叹与失落。 “妙啊!真是身临其境!”侯明放看得热血沸腾,忍不住再次拍案叫好,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季晗的眉头蹙得更紧,他的意识开始有些飘忽,眼前的幻景层层叠叠地飘过来,令他一阵头昏脑胀。 望着众人痴迷沉醉的表情,苏丹不免有些得意,他试图引导众人进入他更为得意的作品,权杖一挥,一场激烈的战场厮杀开始了。 然而,异变突生! “杀——!”一声暴喝从西侧一个雅间响起,一个身影猛地撞破珠帘,跃入下方舞台,双目赤红,对着空气疯狂挥刀,仿佛正与千军万马搏杀。 “保护主公!”另一声惊呼来自北面,一位看似护卫打扮的男子,也神情恍惚地冲上舞台,将苏丹当成了刺客,拔剑便刺!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紧接着,又有三四人先后跃上舞台,他们有的相互攻击,有的对着空气嘶吼,状若疯魔。 原本美轮美奂的幻术表演,瞬间变成了一场混乱不堪的全武行!台上人影翻飞,刀光剑影,呼喝声、碰撞声不绝于耳。 “怎么回事?!” “快停下!” “他们疯了不成?” 在座一片哗然,惊愕、慌乱、议论声四起。 苏丹脸色微变,试图减轻幻术影响,并焦急地向台侧的执事使眼色。 几位庆云斋执事慌忙上前,想要制止混乱,但这些陷入幻境的尽是会武之人,功力都不弱,且力大无穷,执事们一时竟难以靠近,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噗——”季晗猛地身体一震,张口喷出一股暗红色的血液,脸色瞬间变得灰败,整个人软软地向后倒去。 “季老弟!”侯明放大惊失色,一把扶住季晗,触手只觉他身体冰凉,气息微弱。 他猛地抬头,环顾四周,虬髯贲张,怒吼声如同惊雷:“酒里有毒!是哪个龟孙子下的毒?给老子滚出来!” 这一声怒吼,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瞬间引爆了更大的恐慌。 “什么?毒?” “我也觉得头晕……” “啊!我的内力……” 惊呼声和惨叫声此起彼伏。紧接着,接二连三地,又有七八人出现了中毒症状,或口吐黑血,或浑身抽搐,或瘫软在地。 中毒者涵盖江湖侠客和权贵随从,甚至有一位坐在前排的世家家主也未能幸免。他们唯一的共同点,似乎便是都饮用了庆云斋提供的特定酒水。 然而,诡异的是,并非所有人都中毒。 容景淮因身体原因,只浅尝了果酒,平安更是滴酒未沾,主仆二人都安然无恙。 崔珣师兄弟三人,因青城派门规严谨,在外饮酒极为克制,加之内力深厚,此刻虽觉气息微乱,却并未中毒。 侯明放早年因攻独门内力,尝过“百毒”,又曾被鬼医救治过,已是一副“百毒不侵”之身。因此,身体并无恙。 梁平更是早有防备,杯中之酒丝毫未动。 唐锦一闻此酒味道便不喜,自然未喝,且她要扮作身份低微的童仆,不喝才属正常。她也乐得装作受惊,干脆缩在容景淮身后,暗中却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庆云斋的几位执事彻底慌了神。他们经营多年,幻术表演虽有令人沉浸之效,但从未出过如此大乱子,更别提这明显是有人借机下毒。 他们一边试图安抚众人,一边指挥那些冷面少女控制场面,救治中毒者,但面对群情激愤和不断倒下的宾客,已是手忙脚乱,汗流浃背。 “封锁庆云斋!任何人不得出入!”梁平终于站起身,声音冷冽。 他目光如刀,扫过混乱的现场,最后定格在舞台上那脸色难看的幻术大师身上,随即又瞥了一眼那些慌乱失措的执事们,声色俱厉:“皇城司办案,所有相关人员,接受盘查。” 侯明放抱着气息奄奄的季晗,双目赤红,死死盯着每一个靠近的人道,吼道:“查,必须查个水落石出!是谁要害我季老弟,是谁在庆云斋撒野!” 崔珣按住想要拔剑的卢知行,低声道:“静观其变,莫要卷入。” 他看着眼前的混乱,心中疑窦丛生,隐约感觉这场意外,绝非表面看来那么简单。 容景淮面露忧色,一方面担心场面失控伤及无辜,另一方面,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身旁受惊的唐锦,低声安抚道:“阿锦,别怕,有我在。” 唐锦借着容景淮的庇护,隐藏在阴影里,心中冷笑。 香是引子,酒是载体,毒是杀招。季晗中毒在她预料之中,这是她计划里不可或缺的一环,只是,她没料到中毒者竟有如此之多,看来,这庆云斋内,想要趁乱行事浑水摸鱼的,远不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