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无寄》 第1章 楔子(上)·千山暮雪 陆蹊默默地站在自己血肉模糊的尸身边,看一众百姓痛哭。 那个惯挥笔墨的襄王殿下,此刻甲胄加身,眉眼英武,手抖得不成样。 半晌,他颓然跪地,喃喃着什么。陆蹊费了好大劲才辨清。 “清声……我守不住你了……” 陆蹊愣了愣。 可最后,她只是穿过虚空,向着泪流满面的男子一揖。 京都落了好大的雪。 永熙帝已几日不得安眠。荆楚之地疫病肆虐,海疆之防岛夷横行。他无意识地叩着层层叠叠的奏折,眉心紧蹙。 他踱至窗前。翠竹在雪披下静谧。炭火很旺,凉意却刺骨。桌上茶犹温,他随手抓了茶盏一饮而尽。茶入喉,不知滋味。 内侍踉跄扑入,伏地便拜。 “陛……陛下,浙东八百里加急,夷祸,已平!”声音微颤,带着难抑的兴奋。 永熙帝猛然回身。 “哪位将领所为?朕必重重有赏!” “回陛下,是一青衣女子,与岛夷一众精锐正面交锋,剑光流华,以一敌百,护了沿岸黎民周全啊!夷寇惶惑,弃战而逃,随后莫将军赶到,乘势剿了岛夷的老巢,此实乃那位侠客死战之功啊!” “人现在何处?朕必赐她爵禄荣光!” 内侍低了声。“陛下……人没了……” 重创十余处,力竭身亡。气绝后仍握剑不懈,睹者皆泪落。 永熙帝无言。良久,他松了松紧攥着茶盏的手指。“那便……厚葬吧。以将之礼,赐号忠武,聊表朕钦佩之意。” 如此英烈女子。大晟数万兵士,枉为男儿身。 内侍应了,却未退下。“陛下,还有一事。” “讲。” “有一隐逸游医入世,江汉瘟疫缓解。可……”他窥着永熙帝神色,接着说下去。 “可也不慎染上疫病,如今下落生死不明。有一前朝老吏曾见过那游医,道……道其颇具谢相风姿……” 瓷器落地的脆响截断了他的话。永熙帝面上血色尽褪,喜疑交集,喃喃:“先生……世间月华精魄仅此一缕,怎会有人与你肖似?错不得,错不得……”他陡然提高了声音。 “替朕寻!把人全须全尾带回来,他是帝师!” 内侍诺诺连声,慌忙退避。殿内复归寂静,只闻炭火劈啪作响。 永熙帝立于窗前,琼花片片舞宫檐。他恍然回到了那年的东宫雪夜,稚子一片赤心,在谪仙的书稿里找到了归宿。 “先生,为君者,当真不可如此绵软吗?” 彼时先生正著述,写道兼爱,听他童言,那双好看的睡凤眼垂了垂,笑了。“殿下啊,您这是仁心。” 众人皆道李维桢优柔寡断,不可继大统。独有权势滔天的谢相,说他仁德,可开太平。 先生很年轻。为相日短,不过四载。 先生很好看。好看得不似这世间的人。 先生很温和。温和得不像与这王朝有血海深仇。 是了。不为良相,便为良医。 先生到底是舍不下的。 一把大火,烧去了锦袍郎,也烧出了一个踽踽独行的雄主。 却给茫茫山河还了一个医仙。 第2章 楔子(下)·天为谁春 鹿溪山。一方木屋宿在群山之间。 窗外风雪大作,屋内炉火明亮,门却虚掩着,雪粒挟着寒风卷起满屋的草药香。榻上卧着一人,仅盖一条薄被,正对风口,榻边垂下的墨发微微拂动,半露的手臂苍白得近乎透明,却一动不动,浑似不觉冷。 一狸奴挤开门扉,裹着一身寒冽,跃至榻上人身边,脚掌在衾褥上落下腊梅。 “积绯……外头凉,莫要乱跑……” 皲裂的唇几不可察地张了张,喃喃出模糊不清的词句。 积绯轻轻地叫了两声,踩在被角,用前爪试探着去够他的脸,又猛地缩回。 好烫。 手臂动了动,似是要去摸摸猫儿的头,终是没能举起。他剧烈地呛咳起来,侧头望向猫儿琥珀般的眼,咳得眸光潋滟。 他声若游丝,齿缝渗血。像是自语,又像在讨要一个答案。 “君何在,欲寄尺素,山长水阔不知处。” 大限将至,唯盼君归。 他阖了眼,尽力把脸埋进积绯犹带湿意的毛。 “积绯……这副模样,鹿儿会不会怪罪我…她怕是又贪了哪处的好景,你莫忘了去迎迎她……” 这场雪后,许是要开春了。 若能捱到赵兄归来,就请他把自己葬在这雪里吧。 他好看着她归家。 可总事与愿违。 他昏沉闭眼,气息奄奄。 冥冥恍见一抹青衣翩跹,于无边黑暗里执灯而来,声音清亮如初见: “医仙,黄泉路远,我来接你。” ——人间风雪止息,而一春未寄。 可我怎会甘愿死在没有你的春天。 第3章 山月不知心里事 孤屋隐于山林,月华浸透窗纸。 一灯如豆,满室昏昏,窗上人影变幻无端。 “世事深浅,亦预宜防之。” 谢仟眠正倚在小榻上阅医书。 一旁拭剑的陆蹊蓦地起身,默默走近他,被烛火无限放大的影子将他罩在其中。他讶异抬眼,微微弯了唇:“鹿儿?可是困了?那我去守夜……” 陆蹊不语,食指竖在唇前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又轻轻按上他清瘦的肩,不等他反应,俯身,不由分说地将他推倒在榻上,双臂撑在他身侧,刻意留足了距离,默不作声地看他。 青丝拂过谢仟眠颊畔,与他的纠缠在一处。 他心跳如鼓。陆蹊微不可察地偏了偏头,停驻片刻,又毫无征兆地凑近来,气息堪堪滞在他唇侧。 谢仟眠无端想起了鹿溪山那阵破冰化雪的春风。他哑着声开口:“鹿儿……”陆蹊就这般在他的唇边,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若有若无的戏谑:“在下唐突医仙了,有不速客在门外候着呢,他想看戏,就劳烦医仙陪我演一出。” 谢仟眠恍然,心下暗喜。 他和陆蹊方离了鹿溪山,就一路有人追踪,他识得是襄王的人。襄王对陆蹊情根深种,他早在京都时就已知晓。 谢仟眠素来自信,可襄王掷果盈车之貌,怀瑾握瑜之才,风采实在出众。 他没有把握。 此刻鹿儿这般行事欲断襄王念想,该是无情意了。他想着,冷不丁撞入陆蹊鲜少有波澜的眼。 水杏般的眸子依然冷静,映着烛光点点。 陆蹊懂得何为情难自已了。 她追着谢仟眠这轮月亮,跋涉了许久。 山月不知心里事,犹送清辉落人肩。 三年里他们并肩行过许多山水,都不曾靠近京都,听闻今岁洛阳花事格外盛,她不由得动了心思。她本不想和谢仟眠同行的,花会一向少不了达官显贵,若谢仟眠在其中邂逅昔日同僚,怕是会吓晕几位。 何况如今京都形势如何,她未曾关注过。当年相府那把大火,是奔着毁尸灭迹去的。 不过纵火者也算称心快意了。 天下不再有谢相,只有医者逢霰,在世人不知处,与她同享鹿溪风光。 可她总怕,再来一场火,把这份温柔,变为余烬一抔。近日察觉有人追踪时,她是怕的。 她很多年不知何为恐惧了。 直到她发觉来者身上有熟悉的徽记。 当日她在京都起社论诗,中有一喜着檀色的温润公子,每社必来,也颇有文才,词赋总带着与气质不相称的豪气。她总是无意地对上他深深的眼眸,也不做他想。一日宴罢兴尽,客散各归,一小童持一纸笺塞与她,又转头跑了。她循了小童看去,檀色袍角转入巷尾。 她展开手中笺,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诗。 “月台花榭,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她明了了。拈出这是澄心堂纸,厌恶在心底油然。 竟是皇室。 纸页正中是一只孤鹤,在墨色潭水里折翼。 寒潭葬鹤,雅极,又悲极。 她再次对上那双眼时,默默地移开了视线。她已知他是襄王,太后养子,莫观复。 后赠物邀约,她一概不受,只权当文人相会,惺惺相惜。面上一派风清月朗,心下憎意愈深。 追踪的人衣袍上,有着当年纸笺上的印记。 她离了京都三年,与他也不复相见。襄王与谢相一向不和,她是知道的。她警惕了许多日,却在一次于客栈歇脚时收到了无名的信。 “但目送,芳尘去。” 不变的纸张,不变的孤鹤。 她恨这种如影随形。 … 烛火啪地轻响,掠回了两人的思绪。 窗外人还在,呼吸绵长轻细,显然身负内功,但气息在吐纳转换间,仍有毫厘的滞涩——心绪不宁。陆蹊心里翻腾起一股厌烦,又在看向谢仟眠时消逝。 她勾住谢仟眠微敞的衣领,平静如水:“医仙,一扇屏风知旧事,三载已不见新诗。” 她感到谢仟眠僵住了,又起了逗弄的心思,手腕不着痕迹地一勾,顿时春风拂开新柳一般,悄然展露出一段秀美的锁骨线条,一旁烛火也识人心意,倏地便将一小片温润的肤色,染成了暖玉的光泽。“还是说,我该唤你,谢,相,爷。” 声音很轻,又字字笃定。 她盯着身下人。果真好美的一双眼,落在她眼里仍是无垠的瀚海,里头是深不可测的温柔。烛影轻摇,一室旖旎。落在窗外人眼里,便是耳鬓厮磨,难分难舍。 谢仟眠只怔愣了稍许,那怔愣便春雪遇阳,悄无声息地融尽了。他对上一双清凌凌的眼,还是没有明显的情绪,却让他读出了点不一样的意味。 他不想问她如何看破,为何不说。他是医仙还是谢相,只要陆蹊愿意,无甚要紧。 他垂了眼睫,笑意绵绵。“鹿儿果真灵秀,只不过,”他笑得越发如春山衔月,清清朗朗。“既唤我相爷,便应知晓,谢相从不受制于人。”他猛地抬了手,却只虚虚地扣住她的后颈。“可若是陆女侠愿以我为棋,我便落子无悔。” 夜风寒凉,浸透骨髓。 莫观复在风中湿了眼。 他死死地盯着窗纸上的人影婆娑,觉得陆蹊那把霁华把他心口就此洞穿。 他沉默地转了身。 京都没有这般的好风好月,他模模糊糊地想。随从在山下候了多时,见他神色,也不敢多问。 他没回京都,只在山下的一处客栈落了脚。他出京时御前言到微服出访,勘探民情,永熙帝即位不过两年,对这个一向光风霁月的四叔很是信任,可若是晓得他崇拜景仰的那个谢相尚在人世呢。莫观复嘲讽地挑挑嘴角,招来随从。 “传信回京都,告诉母后,就说,”他看着掌心被掐出的白痕,“春秋三转,旧时繁华月,落于山野间。月明,夺吾心。” 茶水猛地翻倒,晕开了墨迹。侍立着的晼晚忙扶了杯,取了块细棉帕子,先拭了在信笺上蜿蜒的水渍,一边笑着:“主子何故惊悸?可是那位殿下苦寻了三年的姑娘有什么变故?”太皇太后定了定神,又接过一旁檀筝递过的新沏的茶,小口抿着,半晌才答非所问,又像是自顾自的絮语:“何人不眷恋月光呢。” 晼晚低头不再言语。 太皇太后命备纸笔,像是提笔忘字,再也落不下去。她转头问檀筝:“哀家还是老啦,近日老是忘事。今儿是什么日子来着?” 檀筝忙答:“回主子,今儿是永熙二年,四月庚戌。” 太皇太后再不答话,只瞧着外边的天色。她记得,谢云骧带回那个梦兰部医女时,便是这样的清晨。她微微地笑着,缓缓道:“退下吧,哀家想一个人待着。” 她在华美的殿中彷徨。 三十三番清梦,夜夜都有那个打马长街过的身影,和无尽的血与火中,幼童的哀哭。 京都无人会忘记乾渊二十八年,那场盛世嘉礼。谢将军长街纵马,鸾笺纷飞,邀百姓赴宴。百姓们戏说谢家军大捷都没有如此喜气洋洋。日落时分,锣鼓喧天。谢将军高头大马,寻常人家的大红吉服,金簪束发,眉目舒朗,而从喜轿里缓缓走出的新妇,却是一品诰命服色。翟冠霞帔,无上尊荣。 那是谢将军凯旋,御前求的唯一恩典。 当晚宴席不绝,宾客往复,亲疏不论,喜贯京城,传为佳话。 此后,谢将军卸了甲,谢府门扉挂上了医庐牌匾,而谢夫人坐诊堂中,只医病症,分文不取。不过几月,不闻谢家妇,只赞兰先生。从此十数年如一日,将军府已成兰漪堂,中有医女青囊济世,爱侣长相厮守。 医者仁心,医女从远方来,带来了一颗至死不渝的仁心。她是那样值得被疼惜,被颂扬。天下怎会有那般温和宽仁的女子。 她羡慕那个女子,羡慕了许多许多年。 直到她的夫君亲手撕碎了这份她渴求半生而不得的圆满。 一句妖女祸世,他成功地毁掉了谢云骧最珍视的珍宝,把那个最平和善良的女子架上了火刑堆。谢云骧狱中自戕,用的是那支新打的,未能赠妻的梦兰花簪。 她心悦谢云骧,从豆蔻稚嫩,到母仪天下。 也希望他一生浩荡,尽皆完满。 她的愿随血火成飞烬,却有故人遗子,稍稍寄了点她的慰藉。 “仟眠者,草木绵延。”太皇太后于唇齿间无声地碾磨着这几个字。她又真真切切地怜惜那个无辜的女子。她至死没能回到故乡,在这般唤着她的孩儿时,是否念起梦兰部的原野千里而痛彻心扉。 殿外突然来了一阵急风,吹得窗棂作响。她却清晰地记起,在那个同样风声飒飒的午后,少年谢仟眠站在她的皇儿身边,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她惊讶于这个少年姿容的出众,也惊讶于他这般的罔顾礼法。他刚刚行了册拜礼,却没有戴冠,仅仅用一根金簪束了发。真像他父亲。她是这样想的,可马上发觉她错了。那双睡凤眼里没有少年人的活泼,却是一种称得上魅惑的神色。 似笑非笑,若嗔不嗔。 他拜相那年,方十七。真正的少年英才,意气风发。她已历了三朝,朝堂不平,明争暗斗,未有息时。可谢仟眠从不斗。他总上些惊世骇俗的折子,弹劾他的奏章常常让皇儿阅到夜半。他似乎总是能轻易地宽宥,笑意总是溢满那双美不胜收的眼。他爱极了月白色,总是洁净得让人自惭形秽。 他总是很温和地说些大不敬的话。 后来相府火起前的那个夜,他头一次,略略带了些恭谨和她说话。 “臣听闻娘娘抱恙,就来探看娘娘一番,臣一走,娘娘便眼不见心不烦喽。” 他一向是不跪的。可那夜,他很是勉强却又可见庄重地向她拜首。转身欲走时,他又回身。 “对了。” “按规矩,似乎该说句‘臣告退’,再祝您一句……” 他抬眼,目光在还是皇太后的她身上停留了一瞬,不像往日般充满戏谑,反而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娘娘万福金安。” “啪嚓。” 她指间的茶盏出了手,她无意识地俯身去捡,温水混着血丝洇湿了袖口。 “主子!” 殿外静候的晼晚与檀筝惊呼上前。 太皇太后却摆了摆手,示意无妨。她看着那抹刺目的红,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原来,岁月还是偏袒青年人。她困在这囹圄这许多年不得脱,他倒是先得了自由。 她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疲惫的坦诚,对自己说道: “那月光……哀家亲手遮过,如今,倒盼着它能亮些了。” 她转向晼晚,声音平静无波:“传信给知常。告诉他,若是那姑娘属意山野,何必苦求她做这皇城的富贵花。还有,莫再扰月光。” 她最后替那个女子求个圆满。 第4章 人生只似风前絮 这屋子原属于伏牛山中一位老猎户。 去岁寒冬,谢仟眠于路途中救了他独子的性命。老汉无银钱相谢,听闻他四海为家,便执意将山间这处用以采药时节歇脚的屋舍赠与他,粗声道:“郎中往后路过,总归有个能踏实歇脚的地方。” 现下来了洛阳,谢仟眠早听闻伏牛山多珍奇药材,便兴致勃勃地要进山。说好了亦舟陪同,却左等右等等不来人。他在山下等得心焦,便只身寻路前行。山路崎岖难行,岔路极多,日已西斜,他又一直没能见到珍稀草药,欲要返回,却已不知归路。他便硬着头皮走下去,直到双腿酸软,扶着树喘气时,抬眼撞进一线缥碧。 陆蹊倚在近旁一棵树的树杈上,头发都不曾乱了分毫,她似乎带着一丝笑意,懒懒地看向他。 “废物。” 像在鹿溪山时一样。 谢仟眠也不恼,也不问她为何在此处,笑着规规矩矩地作了个揖。“逢霰愚笨,又忘了下山的路,鹿儿可否指点一二?” 陆蹊轻巧地从树上跳下来,背靠着沉沉欲落的夕阳,冷静地答。 “真是不巧,忘了。” 谢仟眠:“……” 谢仟眠知陆蹊从不打诳语,便绞尽脑汁地想对策。他忽地想起那处小屋,回忆起老汉形容的周遭环境,眼睛一亮。 离此处不远了。 两人摸索着找到小屋,却在推门时沉默。 老汉淳朴,说让他歇脚,屋内便仅一张榻,只容得下一人。屋内陈设倒还洁净,不过小了点。 谢仟眠刚想提议还是再找找下山的路,陆蹊抢先一步开了口。 “天色已暗,山中许有野兽出没,恐有闪失。” 她指向那张唯一的小榻。“你睡榻,我今夜静坐修行。” 见谢仟眠张口,她径自去屋中,扫出一块净地,找出一张草席铺了,便抱剑走到屋外看月上松林。 谢仟眠知她何意,陆蹊从来说一不二,便无法,就在这里住下。 …… 陆蹊立在窗前,让窗缝里溜进来的缕缕清风抚过自己燥热的脸庞。 昨夜山风很温柔。 两人静静地对看了许久。 察觉到门外人已去,陆蹊微微一动。谢仟眠忙收了手。陆蹊翻身下榻,回首向着撑着床榻直起身的谢仟眠。“多谢医仙,安心睡着吧,天亮就下山赴花会。” 谢仟眠还欲说什么,奈何陆蹊头也不回,走到窗边立住,便背对他不再言语。近日确是舟车劳顿,又染了些风寒,他不久便沉沉睡去。 陆蹊听到绵细的呼吸后,还是回了头。 她无疑是饱读诗书的。可此刻转头看榻上的人时,她却只想嗟叹学海之深。 静静睡着的人儿,墨玉般的长发在枕上铺开,如同夜色融入了另一片更深的夜。几缕发丝染了薄汗,沾在他冰雪似的侧颊上,黑白分明,竟有一种易碎的绮丽。 当年群贤雅集,惊艳四座的陆学士犯了难。竟作不出什么佳句来绘这幅图景。 天知道四目相对那一瞬,她有多想落下一吻。 近他情更怯。 襄王走了没半个时辰,谢仟眠开始断断续续的咳,咳得那是一个我见犹怜。 她复又转向窗外。 啧,病秧子。 早知如此,就让亦舟带他回鹿溪山,省得他这般模样还偏要去行医。 要紧的是谁会觉得他的医术可信。 陆蹊一阵头痛。谢仟眠喜爱做什么,她自然是无甚异议的。可她怕稍有不慎,又是人生长恨。 刚捡到谢仟眠时,是乡野间,他和亦舟在田地里偷了玉蜀黍,笼火烤来吃,却不得其法,呛得满面通红。她刚收拾了一伙山匪,又顺手帮农家看顾田地,正巧遇了个正着。 亦舟手上沾着些黑灰,上前规规矩矩地行礼:“师姐。” 亦舟与她师出同门。师父挑得很,座下仅她和亦舟两个徒儿。他们皆不知来处,无牵无挂,师父陡然遭难离世后,他们也不慎失散,陆蹊年长五岁,当年行走世间,诗成墨客颂,长剑凌清秋。她去了许多地方,在京都才寻到亦舟,彼时他已被谢仟眠收为贴身影卫,心性依旧,前事一概不提。 她那日情致不佳,一眼都不曾瞧那个倚在草垛旁望着她笑的男子,只冷冷地问亦舟:“缘何跟着这么个废物。” 真是废物。左右不过是有副好皮囊,赚得她现在一步都挪不开。 她那日的悲恸几乎灭顶,三年了,她依旧清晰地记着,她是如何在茶寮里听闻相府突然火起,连烧三天三夜,而谢相,尸骨无存。 整整十日,她都不曾回神。她去了京都,亲眼见了那残墟,才颓然地承认, 无人再能与她比肩。 京都一夜白头,所有朱门彩绘都被厚厚的白布覆盖。昔日笙歌不断的街巷,此刻静得只能听见北风卷着纸钱呼啸而过的声音。 她只是牵了青雅,漫无目的地走。作不出悼词,只能模模糊糊地想到那个良夜对下的残句。 “寒夜客来隔云屏,恍觉山川无颜色。” “不若君影除夕夜,一身明月误人多。” 她夜闯相府,质问他何故阻她行动。她本是要杀了那个污吏的。 他的书房竟门扉大开,无一守卫。她用剑鞘轻扣窗边,权当通报。 陆蹊转入内室时,首先入眼的,便是屏风后那个骤然起身的、挺拔而朦胧的身影。 他许是刚出浴,微湿的中衣或许有些贴肤,在烛光的投射下,于屏风上勾勒出清癯的肩线与腰身。她看不到他的脸,带着水汽的慵懒嗓音却声声入耳。 “可惜了。“ 屏风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曳地声。 “若知今夜有嘉客临门,谢某必当,扫榻焚香,以候卿至。而非如此刻般,仓促失礼,徒留一屏之隔。” 声音带着些倦怠和刻意修饰过的温沉。 陆蹊抱剑而立,闻言客套道: “本是陆某不请自来,多有叨扰,我站着听就好。” “只不过我想请问相爷,为何频频救那不该救之人?是觉其命不该绝吗?” 屏风后的人敛了声息。半晌,他微微叹道:“确乎该死。可谢某窃以为,我存在,便是为了让侠客不用逞血气之勇。” “陆姑娘这般豪俊,也可安安心心做白日起社赋诗的陆大家。” 陆蹊愣了。她听见屏风后人儿含了笑: “谢某已处置妥当了。陆学士,平日谢某政务繁忙,无暇入尊社。今夜,可否与谢某对诗一番?衣不蔽体,有碍观瞻,就隔着这屏风,聊表谢某遇知音之喜。” …… 那是他们的最后一面。隔着屏风,潦草又珍重的一面。 那夜之前,世人皆将她与谢相并称,“雪襟墨魄”,文赋绝妙,风骨犹然。谢相从不参与文人集会,甚至于不于人前露面,只有满街真真假假的文赋与策论流传。 她只道世人阿谀逢迎。 那夜之后,才知知己相对,实在幸甚。 她曾以为,那份棋逢对手的欣赏就此在那场大火里散作飞灰,直到他们重逢。 他改换了嗓音,不复旧时清越,另是一种令人倾耳的沙哑低徊。他脱下了月白锦袍,换了寻常布衣,却仍是不喜束发。她遥遥瞥了一眼发上沾了些草屑,却愈发出尘的男子,强压着失而复得的狂喜,淡淡地教他莫糟践食粮。 他以为山水云屏一扇相隔,如今对面不识。可他无论如何也猜不到,京都除夕夜,那场他所不知的初见里,第一次对上他的眼,陆蹊看到的是无垠的蓝色。 碧落的颜色。 仅她一人可见。 她不再想了。困意袭来,她在那把破旧的竹木小椅上酣然入梦。 …… 山鸟逐着东升的初阳振翅,万物亮堂起来。 谢仟眠已醒了多时。他下了榻,给陆蹊披了薄褥。 他当真是废物极了。在鹿溪山时,他就老是迷路,陆蹊便每次都会出现在他茫然无助的时候,在枝叶间瞅着他,说上一句废物,再引着他回到正确的方向。 他辨路实在差劲,倒苦了鹿儿,抱剑护他一夜安眠。 晨曦入窗,他复转身,半跪在陆蹊面前,出了一回神。她何以晓得谢相逃得了性命,又何不早言破。 又那么轻易地抽身而去。 她终是不喜自己的吧。 门被轻轻叩响。 “医仙!师姐!” 是亦舟压低的呼喊。陆蹊微微动了动,似是要醒,谢仟眠忙轻轻掩了她的耳,贴着他的掌心,陆蹊又沉沉地睡过去。 陆蹊生得很乖巧。平日里如冰似雪,熟睡时又是春光和暖。他暗暗笑了笑,轻手轻脚地行出门和亦舟说话。 “主子实在对不住,昨日有些旁事绊住了脚,没能赶来。这山实在难走,难怪你们夜宿山中呢。” 谢仟眠答:“无妨。”他老觉今日的亦舟有些异样,留心一瞧,哑然失笑。 亦舟鬓边,一朵碧蝉花正开得安静,似乎还有晨露晶莹着。 “今儿好雅兴,风摇蝉翼带凉开,野趣十足啊。” 亦舟脸上泛了薄红。他顾左右而言他:“主子,襄王在山下,没有要走的意思。我昨夜看他写了信,该是递去太皇太后那里了。” 谢仟眠不在意地笑笑:“谢相已经死了三年了。” “主子三年风霜,依旧风姿卓然,也亏得从前拒了图形凌烟阁,又深居简出,如今世人皆道主子已成灰,民间倒有些画像流传,可是分毫不像。” 亦舟说着说着,凝重起来:“襄王这一路,定是认出主子来了。主子以为,襄王会如何?” 谢仟眠轻轻地答:“襄王只趋利,我还有用。” 心上余温尚在,昨夜光景在他脑海内烧灼。 他拣去衣袖上一节草茎,话音散在晨风里。 “既寻来了,便叙叙故人情。” 第5章 又见春城散绮霞 洛阳之俗,大抵好花。 满城花香弥漫,车马如流水,不论士庶,竞相游赏牡丹。 洛水阁里宴饮不休。 莫观复在无何居里闭目养神。堂倌蹑足进来,送上新沏的茶,又悄悄退出去,心里直嘀咕。 今儿花会,人人都奔了牡丹去,再喜静的也有个好友相伴,怎的这位公子一人枯坐,茶换了好几遭也不曾动口。许是在等什么人吧。 堂倌方掩了门出来,便与一行人打了个照面。 为首的是个女子,模样极好,一袭柳芳绿百迭裙衬得越发面如新雪,眼波冷冷清清,一支玉簪束了发,窈窕若春柳,明丽胜姚黄。堂倌不敢多看,略略垂了首,瞥见她背上行囊,隐隐是长剑形状,了然。原是江湖中人。 背后两位青色劲装,笑吟吟过来,身量高挑,打头的也背着剑,眉眼尚有一丝稚气未脱,容貌却已见不俗,另一位稍稍落后,微微笑着,竟让堂倌恍觉有几分炫目,欲要细看,先前的女子欠身至面前,将将挡住了那个男子。那男子原是高于女子的,却又像是刻意地顺了女子,矮了矮身,堂倌便看不见了。 “小哥,敢问倾盖轩往哪边去?”堂倌慌乱地应:“客官这边请。”一面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前头引路。 正是换了衣服的陆蹊三人。 洛水阁阔气,在这上等雅间坐落处更是一览无遗。其间院落深深,曲水潺流,名品牡丹随处可赏,若不去花会 ,得见这几株,也是平生大幸 。三人亦步亦趋,随着堂倌来到一处小筑。 堂倌送他们到了地方,便躬身告退。亦舟随手塞给他一块碎银,绷着脸看堂倌走远,正要灌两口酒解渴,陆蹊扬手止了他的动作,又不着痕迹地往谢仟眠处移了步。 亦舟下意识去摸剑。男子清朗的声音掠水而来。 “昔年别君千余日,今朝何必见霁华。” 一水之隔,轩窗大开,莫观复独坐其间,檀色直身长袍掩映在一丛首案红里,神色浅淡,把玩着一只精致的茶盏。 陆蹊客客气气地一抱拳:“殿下莫错怪了在下,今儿佳日,霁华不出鞘。若殿下想切磋一二,在下恕不奉陪。” 只听轻笑一声,一张泥金帖子脱手而出,乘了春风,飘飘摇摇向陆蹊来。陆蹊信手接了,未着一眼,帖子又飞回窗内,落在莫观复手边。 莫观复没再看帖子,叹息着向陆蹊:“清声姑娘,三年霜雪,冰心如故啊。“他摩挲着杯壁,“陆姑娘昨夜歇得可好?” 谢仟眠闻言稍稍抬了头,偷眼望着陆蹊挺拔的背影。陆蹊面不改色:“伏牛山好月色,想必殿下无暇赏及,还是趁出游赏玩赏玩为好。”答毕,她转身欲进倾盖轩,亦舟早打起了帘子,谢仟眠跟在她身后。 “且慢,”莫观复衣袍掩着的手已成拳。“清声姑娘,本王得了几部旧籍孤本,千金难求,可有兴趣?”陆蹊京都时最喜集不易得之书,他这些年得了好些,都给陆蹊备着。 陆蹊果然停了步。她漠然问:“殿下得的自然贵重,想来殿下不会随意出手,开个价吧。”莫观复道:“姑娘方才不接本王的帖子,若姑娘愿赏脸,与本王饮一杯清酒,共赏洛阳花事,本王悉数赠与姑娘。” 寒光一闪,亦舟剑已出鞘。陆蹊失了耐性。她冷冷地答:“在下念昔日京都旧交,答殿下两句话,殿下莫得寸进尺。”莫观复还未及答,一直垂首不语的谢仟眠走到陆蹊身前,将莫观复的视线挡了个完全。 “草民听是殿下,一时慌了神,未行礼,莫怪。”他流露出几分不似作伪的笑意。“这什么劳什子孤本,草民倒也见过些,草民赁着陆姑娘的屋住,自然有好东西都要孝敬东家,倒不劳殿下太过挂心。” 看着莫观复变了脸色,他又轻声道:“殿下,契阔良久,若要饮酒,逢霰先敬。” 接过亦舟手中酒壶,酒液泼在花前。谢仟眠揽了亦舟,冲莫观复弯弯唇,进了倾盖轩,掩上门,再无声息。 莫观复啪地摔了茶盏。 谢仟眠未死,他未曾想过。谢仟眠如此从容,也是他未曾想过的。 他如此坦然,倒让人觉得,他从来都不是什么谢相。 窗纸上交缠的人影在莫观复脑中肆意放大,升腾。他又有了几分悲凉的无措。 他寻了三年。三年前她骑马横桥,满襟骄傲,一颦一笑皆是难以企及的光耀。 她依旧青衣翩跹,自由如风,却为一个本是已死之人俯身床榻。 谢仟眠左右不过一张好皮囊,三分薄才,一副无用的好性情。 甚至母后,也站在他一边。 莫观复揪下一片花瓣,汁液在指尖漫开。 三年了。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他出了一回神,起身出去了。 … 倾盖轩里无人言语。 谢仟眠在窗边细细地赏魏紫,陆蹊正品香,亦舟漫不经心地盘膝坐在小案边,捡了小石块在案上排兵布阵。他总觉主子和师姐之间有什么不对,却总说不上来。他不过离开了一夜,回来便遍寻不见主子,连师姐也不见踪影。他疑心主子自己去采药了,便上了伏牛山。 没成想师姐也在。 亦舟今年十七,未经情事,又生性单纯,师父去世之后便进了暗卫营,又跟了谢仟眠,唤着主子,情同兄弟。师姐更不必说。 古人情深意长的诗句读了不少,可他无法把情爱和两个最熟悉的人联系起来。 可他们似乎都与之前不同了。 主子在襄王面前说的那番话,虽是实情,却总觉有些其它的意味。 方才,师姐不过是抬手理了理鬓角,主子搁在窗棂上的手指便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目光虽还落在魏紫上,唇角却已先一步弯了起来。 再比如,主子偶尔会轻声咳嗽,师姐从前从不会关心人,如今却会停下拭剑的动作,眉尖微蹙,直等到他气息平复才罢休。 亦舟左思右想,忽然福至心灵,自以为想通了关窍。 是了,主子在鹿溪山是租了师姐的屋子住的,银货两讫,是朋友,是伙伴。师姐那般自由如风、不屑俗情的女子,怎会拘泥于儿女私情?定是主子那般光风霁月的人物,师姐待他如挚交知己,故而照料得周全;而主子本就宽仁,承蒙师姐三年照拂,自然也待她比旁人更温和细致。 他越想越觉得有理,甚至为自己能勘破这崇高的君子之交而生出几分得意。他用力点了点头,将小石块“啪”地一下按在案上,心道:主子与师姐这般坦荡之情,正是江湖佳话! 陆蹊听到动静,略略抬了眼。 她料定襄王会在此处。她没想到,谢仟眠会那般从容,像是从未相识。 花会谢仟眠是去不得了。若有人认出他,该当如何。 她主意已定,唤起亦舟。“阿舟,咱们去花会。” 亦舟应声。谢仟眠从窗边转过身来,笑道:“缘何不唤我?” 陆蹊看他一眼:“你别去了,留在此处。我见架上有医书,你且翻看。” 谢仟眠仍笑着:“为何不让我去?” 亦舟满脸“何必多问”的神情,又猛地回过味来,望向陆蹊:“师姐,你……” 师姐竟已知晓主子是已死谢相了么。他回想起陆蹊此前种种举动,恍然大悟。 陆蹊懒得废话,指了半开的窗:“走。” 谢仟眠让到一边,笑道:“逢霰刚顶撞了贵胄,鹿儿不留亦舟保护手无缚鸡之力的逢霰吗?” 陆蹊已跃出窗外,花枝半掩,谢仟眠看不清她的神情。 “他必须去。”陆蹊不清楚为何,可总觉得此行会有意外收获。 谢仟眠不再多问,见他二人身影几下便不见,便到亦舟方才坐的小案前坐下。 亦舟的石头阵还在,剑囊放在一旁。谢仟眠知是为自己留的。 他无意识地敲着小石块,看着剑发呆。他隐隐记得,这剑名唤寒芜。 趁今霁华正,皎月丽寒芜。 爹娘的定情之物,也是一柄剑。他少有的童年记忆残存无几,仅仅记得那柄剑唤作栖枝,剑身上镌着一行小篆“守心不改,当如此剑”。娘亲与他讲过,这剑是一位隐世铸剑名匠所铸,名号还未全然忘却,只记得有一朴字。幼时开蒙,爹授了他一句“起提孤剑舞,肯恋一枝栖。”正是那剑名出处。 皆是后村居士之句。 他忽地明晰了。这三柄剑,原出同源。 他后来探访过,那铸剑师所铸尽是精品,其数不过寥寥,江湖中能得他所铸之剑的,也少之又少。 陆蹊和亦舟师出同门,这剑自是师父所赠。 不知是何等的隐逸高士,才有此殊荣得到两把。 亦舟和陆蹊都很少用剑。亦舟曾言,是师父所授,遇事留三分,莫轻易脏了剑。 也是。世上总有些人,名剑沾其血,便觉污浊不堪。 …… 车如流水马如龙。 一辆青绸马车悄无声息地切开人流,往城外去。 陆蹊在车中拿一片柳叶缠在指上把玩,默不作声。等马车出了闹市,周遭的喧嚣便如退潮般迅速消散,只余下车轮碾过土路的辘辘声,以及风吹帘动的微响。 车帘并未完全放下,隔着那一道缝隙,她能看见亦舟驾车的背影。少年的肩膀算不得十分宽阔,但挺得笔直,握着缰绳的手稳定而有力,与她记忆中那个总爱蹲在树下看蚂蚁搬家的孩童已相去甚远。 “师姐,”亦舟没有回头,声音混在风里,清晰地卷入帘内,“可是要去洛水畔?” 陆蹊指尖的柳叶打了个转,嫩绿的叶片在她苍白的指间微微渗了些汁液。 “嗯。”她淡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洛水畔的诗会好是热闹,你我也已许多年不曾来洛阳了。” 亦舟沉默了片刻,轻轻“嗯”了一声,不再多言。马鞭轻巧地一挽,落在马背上,力道不轻不重,拉车的骏马步伐愈发轻快起来。 马车驶上通往洛水的官道,两侧不再有屋舍粼粼,而是垂柳依依,田畴错落,湿润的水汽夹杂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透过车帘缝隙漫入车内。 陆溪闭上眼,深深地将这气息吸入肺腑。 就是这条路。 师父牵着她和亦舟,赤足走在田埂上,她抬眼看见师父如墨的长发沾着晨间露水,师父低眉,笑成春日的暖阳。 陆蹊后来无数次怀想这一幕,总是嗟叹,那恐怕是她一生最好的时光了。 “师姐,”亦舟的声音发颤,“我们来过这,对吗。” “趁今霁华正,皎月丽寒芜。”“起提孤剑舞,肯恋一枝栖。”均出自南宋诗人刘克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又见春城散绮霞 第6章 流水落花皆去也 人间何世,竟存阿鼻。 亦舟进入那无间炼狱时,方过幼学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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