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橙树下:再见钟情》 第1章 楔子 “说,继续说。” 肖灵坐在长案后,正在打香纂。 “安保公司背景洗得很干净,专门负责给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做‘黑手套’。” “嗯。” “公司,破产。而且从前年开始,咱们就已经把他们从供应商名单中划出去了。” “前年,什么问题?”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道:“我这边只能看到是资金问题,挣扎了一段时间,今年年初彻底不行了。” 肖灵不说话,拿出火机,燃了一支烟,又用烟燃了一支线香。 他眯着眼睛嘬了一口,然后咬着烟起纂。 手极稳,起得漂亮,棕色的“福”字香粉一点都没散形。 “肖哥?” “嗯。” 肖灵挺了挺身子,用线香燃香粉。 香气袅袅幽幽,带点清甜。 电话那头的人还在等他示下,但肖灵好像忘记了似的,眨着眼睛,很困倦的样子。 大概过了几分钟,他夹着烟屁股推了推额角,十分懊恼地“啧”了一声。 他忘了自己正在戒烟。 肖灵把烟头摁进香灰里,反复几次,拿香炉当烟灰缸使。刚燃起来没多久的香粉全毁了。 “周会杰怎么样?” “他,没什么异常。” “先这样吧,我晚点再打给你。对了,我下周过去。” “……真的?” “嗯,可能会呆一段时间。” “那好,我知道了。” 电话挂断,肖灵看了一眼时间,又拨出一个。 忙音,忙音,第五声终于接起来。 “……” “醒醒,九点半了。” “……不去。” “我去接你?”肖灵的语气比刚才轻松不少。 “说了不去。” “带你见个新朋友,帅的。” “……” 电话被无情挂断。半个小时后,肖灵的车停在孟象沄楼下。 “下来吧,我到了。” 孟象沄还没起,懵懵地团在毯子里,莫名其妙地看着手机,“……有病吧。” 他慢腾腾地把自己从床上支起来,捋了一把头发,下床喝水。 孟象沄没穿拖鞋,地面有点凉,他的脚趾蜷了一下。 是夏。 窗外的绿荫里躲着一只蝉。 前两天多得不像话,孟象沄叫人粘了一批,清净了几天。 这只估计是漏网的,也不懂得收敛,这会儿还扯着嗓子喊,跟肖灵的喇叭比调门儿。 两个都有病,孟象沄腹诽。 他走到窗前,指尖挑开遮光帘,但只挑一个缝。 一辆水泥灰色的小跑大剌剌地横在楼下,肖灵叼着冰棍,叉腿坐在小马扎上。 肖灵块头大,往一米九蹿,孟象沄真怕他给阿姨的马扎坐散架了。 孟象沄木着脸简单洗漱后下楼,家里的阿姨问他: “今天还在家吃吗?” “不吃了。” “晚上呢?” “也不吃。” 孟象沄把太阳镜扣在脸上,镜片映出肖灵两颗白白,尖尖的犬牙。 肖灵揽了他一下,接过他手上的健身包,又从兜里掏出一块热得软塌塌的巧克力塞进孟象沄嘴里。 口感不佳,孟象沄没躲开,只好拧着眉头勉强咽了。 “……你最好有事。” “你不是建议我增加有氧运动吗?” 肖灵近几年沉迷健身,弄得一身疙瘩肉,孟象沄每次见了都觉得牙碜。 他对此锐评:“你在美利坚浸淫太久,审美歪了。” 于是肖灵听取孟象沄的建议,最近增加了不少有氧项目,巴巴约着他游泳来了。 可说是游泳,却又掺着别的事儿。 “你最近见露清了吗?” “没有。” “得,又没影了,不回信息,完全联系不上。” “忙呗,听说又要巡演,又要宣传电影什么的。” 丰露清和孟象沄都是练中国舞的,打小就认识,处得不错,孟象沄还去看过他的毕业大戏。 肖灵自然也见过他几次,只是不熟。 后来丰露清去美国演出,俩人一起去捧场,肖灵坐在台下最好的位置,石破天惊地抛出一个“一见钟情”的概念。 孟象沄莫名其妙。 “这算什么?你是第一天认识他吗?怎么能对认识的人‘一见钟情’上的?” “要说舞台上的他,我确实第一次见。” 这时候孟象沄只当他是迷上了“名角儿”,没大在意。毕竟丰露清的粉丝男女老少,车载斗量。 不成想,肖灵是真的“念念不忘”,可惜丰露清那头“没有回响”。 孟象沄对他们俩的事不怎么感兴趣,恹恹地打呵欠。 “「大雁的春天」下周S市点映,你知道吗?” 这是丰露清参演的首部电影,戏份虽然不重,但他是片方的宣传重点之一,会参与路演。 “知道。” “去捧场吗?” “得去啊。”肖灵眯眯眼睛,打了把方向盘,“一起。” “……” 孟象沄有点犹豫,他本身有点“宅”属性,但肖灵极力怂恿:“跟家呆着干嘛,走吧,出去玩两天。” “忙啊,不像你那么闲。” 肖灵一笑。 “那倒是,孟老板日理万机,是我们的主心骨,顶梁柱。不像我,远赴美利坚数年,而国内日新月异,我都有落伍的感觉了!所以一切都得仰仗孟老板。” “……” 孟象沄跟肖灵共同投资创立了一个烘焙品牌,走精品原创路线。 不过肖灵不像孟象沄,事事亲力亲为乐在其中,是真心热爱。肖灵对那些玩意不感兴趣,扔给孟象沄他也很放心。像大学城那家店都开了两年了,他还一次都没去过。 况且,孟家做粮油生意,背靠大树好乘凉,肖灵不仰仗他仰仗谁?肖家搞矿搞能源的,肖灵勉强能分辨出开酥机和压延机就不错了。 孟象沄轻轻哼了一声。 “你?落伍?” “对,套圈了都。” “回来几个月,已经遍地都是新朋友了,啊?” “嗨,多个朋友多条路嘛。对了,找人给咱拍个纪录片怎么样?” “纪录片?” “是啊。咱们「YAKA」干成甜品工坊大地标,也算独一份了吧?现在客流和口碑都稳定了,你又准备出省筹备新店,我觉得是时候搞点大动作了。” 孟象沄听完眨了眨眼睛,忽然偏头看他。 “你今天要带我见谁?” “纪录片导演。” “怎么认识的?” “……他正给露清他们团拍片子呢。” 孟象沄转回头,笑了一声。 这是一招曲线救国,他猜着了,因为太了解肖灵。 肖灵这人做事情很有自己的一套,喜欢用这种“巧劲”,各条线上的资源玩得都很溜。 “叔叔阿姨什么时候回来?” 话题骤转,肖灵一顿。 “下个月。具体没定。” “我听我妈说,叔叔阿姨准备给你议婚了。” 孟象沄一边说,眼神一边往车窗外飘。 今天的天气着实好,天空蓝得又薄又脆,一丝云都没有。 肖灵把车刹在红灯下,没吭声。 这俩人虽然是发小儿,家境相当,但在婚恋问题上面临的压力是完全不一样的。 孟象沄是纯血同性恋,自从有了性别意识后就明确自己不喜欢异性,从未动摇。而且他大姐孟象华才是从小被当作继承人培养的那个,所以其母孟元元对他的要求也就两个:健康安全,避免丑闻。 可肖灵是独子,当年谈第一个男朋友的时候就遭遇了家庭的巨大反弹。 不过肖灵也谈女朋友,所以他父母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包括孟象沄,他都觉得肖灵将来会结婚,生孩子,拥有世俗意义上圆满的家庭。 而这也是孟象沄对肖灵追求丰露清一事保持“无感回避”的最重要原因之一。 相当长的一段静默后,肖灵撑着脑袋,不咸不淡地开口:“是有这么个事。” “谁家?” “我不知道。还没‘通知’我。” “那你跟露清的事——” 肖灵干巴巴地笑了一声,“你一直不看好,我知道。” “你觉得以他的脾性,会跟一个准备结婚的人纠缠吗?” 更何况你单身的时候都追不上——后半句孟象沄没说,但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 “谁说我要结了?” “那你意思是,只议不结?孩子呢?肖家一根独苗,到你这儿折了?” “哈。”肖灵又笑了一声,抱臂抚腮道:“怎么连你也封建上了?” “跟我挨不着,我说不让你结婚有用?我是在谈你的现实困境。” “现实困境——” 红灯跳绿,肖灵轻给一脚油,车身缓缓滑出去。 “……男人也是没意思。真的。” “现实困境没说错,男人的生育权是被动的,对生育的焦虑是天生的,现实的,不可更改的,基因的困境。” “所以一旦有机会,有能力,他们是会为了繁衍这件事发狂的。” “可是百年之后尘归尘,土归土了,谁在乎。” 车头调转,两人的身子晃了晃。 “这话跟你父母能说通吗?” 肖灵不答,孟象沄便用指节刮了一下眉毛,轻声叹:“肖灵,其实你的选择很多。” “……” “你和我不一样,你也喜欢过女人的。” “想劝我放弃?” 孟象沄摇头,“外面天高海阔,何必回来呢。” “逃是没用的,我不逃,我自己争。” 这回轮到孟象沄沉默了。他凝着眉,看着前方的柏油路,似乎是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掉了头:“行吧。总之,别让露清为难。” 肖灵倒车入库,喉结一滚,吐出两个字: “不会。” 第2章 饵·1 电梯直上二层国标馆。 接待人员站在电梯口迎接两人,肖灵掏出一张白色的卡片递给她。 “欢迎两位。” 孟象沄跟着肖灵往前走,观察环境。 设施很新,造价不菲,但人特别少,一路上没听到有人说话,只有露台上几个人在喝东西。 两人换完衣服热好身,孟象沄问:“以前怎么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刚开业不久。” “楼上是什么?” “器械有氧什么的,五层有休闲区。” 肖灵斜倚着置物柜,浴袍大剌剌地敞开,微微敛着下巴颏儿,声音也压低了些,“还有不开放的,两层。” “你也上不去?” 肖灵笑着点点头。 “怪不得,会费不少吧。” “会费倒是其次,他们是会员邀请制。” 孟象沄眉尾轻轻一挑。 “别告诉我,这么小众一个地方,你就撞大运,撞上那位……导演叫什么?” 肖灵笑着扶了一把孟象沄的背,推着他往前走,“徐将,将来的将。我邀请的,他自己可进不来。” “徐,将?” “对。” “……哪里人?” “本地的。” 孟象沄步子一顿,偏头拢了一下袍襟。 肖灵歪着脑袋去瞧他的表情,问:“怎么了?” 孟象沄没说话。 这时水声已经近了,池面不停涌动,突然劈出一条长臂,紧接着有人仰面换气。 肖灵的眼神停在池面上。 “你不会认识吧?” 孟象沄摇头。 肖灵一扬下巴颏,示意孟象沄去瞧。 “游得不错,他以前练游泳的。身材也不错。” 话音落下,徐将一个标准的翻滚转身,朝着两人的方向“滑”来。速度非常快,但节奏很稳,动作也从容,腰腹摆起来的时候像条带鱼。 两人不约而同地停步,观赏。 孟象沄觑了一下眼睛,看到徐将的蓝色泳镜。 但徐将没再继续游,堪堪触壁前,“哗啦”一声,整个人如同鲸跃般出水。 喘息声在岸上回响。他一撸泳镜和头发,眨着眼睛,目光一闪一闪地落在孟象沄身上。 “肖哥,来了。” 一共四个字,说到第三个的时候他才把眼神放到肖灵身上。 肖灵浑不在意,上前几步,蹲下和徐将寒暄。 “厉害啊徐导,专业的就是不一样!” “肖哥这是——哈——拿我开玩笑!”徐将的气息慢慢平复下来。 “可不是玩笑,等会你得教教我翻身技巧。” 肖灵说完拉了他一把。 徐将借力一撑,跃上岸。他抹把脸,站在了孟象沄面前。 黑头发,黑泳裤,高个子,眉眼弯弯,带着让人心软的笑模样。 他问:“这位是?” “我朋友,孟象沄。” “这位是徐将导演。” 徐将笑着伸出手,“你好。” 孟象沄的眼神在他身上飞快流转一遍,最终停在他眉眼附近。薄薄的单眼皮,高眉骨,左眼皮上有一颗黑色的小痣。 这当口徐将的右手一直虚悬着,但他好像并没觉得尴尬,只是体面又温和地笑着。而孟象沄像个反应慢半拍的考拉,缓缓的,抬手握了他一下,问道: “徐导,不知道名字是哪个字?” 肖灵眼风一动,没吭声。 “将来的将,孟哥呢?” “气象的象,沄是水波的意思。” 两人说话时手没有松开,水顺着两人的指缝,腕骨,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孟象沄提提嘴角,终于笑了一下,“幸会。” “孟哥,幸会。” 说完,徐将压了一下手腕。 两人这才松手往旁边走。 肖灵和徐将差不多高,他拍拍对方的肩膀,十分亲切的样子,“游多久了?” “我差不多了,歇会儿。” 徐将用指尖勾起一条浴巾,囫囵擦了擦头,又往头上一丢,捏住自己的右肩缓缓活动,那样子好像是不大舒服。 孟象沄当没看见,倒是肖灵问:“受伤了?” “没有,是旧伤,今天可能游大了,得缓缓。” “做过康复吗?” “以前做过,不过我这一点小事,问题不大。” “这话就不专业了啊,年轻落下损伤以后就麻烦了。我认识个理疗师不错,回头介绍给你。” 徐将一乐,“行,那先谢谢肖哥了。” “坐。” “你们不下去玩会?” “我不急。” 肖灵一屁股坐下,笑呵呵地看着孟象沄,“下水吗?” 孟象沄心知他要跟徐将攀攀交情,套套消息,总之是谈点什么,便体贴地为他们留出空间,也给自己找清净,于是,自顾自地解袍子准备下水。 他背对两人,露出两点肩峰,一条背沟,对称的肌肉线条颇为柔和。 “你们聊,不用管我。” 袍子挽在手上,往旁边一扔,正落在徐将左手边的座位上。 袍角搭落徐将膝上。 徐将眼睫一闪,没动。 肖灵扫了一眼,低着头叫他:“徐导,我这个朋友也认识露清。” “什么?” 不知道是入水的声音太大,还是徐将走了神,他没听清肖灵说什么,懵懂地看着对方。 肖灵便笑着又说了一遍:“我说,象沄和露清认识,是很好的朋友。” “啊?这么巧?” “本来也是他们先认识的。露清,象沄,这俩名字——想起来点什么没有?” 肖灵说完挑挑眉,身子后仰,双手撑着,一副等徐将自己参悟的模样。 徐将撤身瞧着肖灵,咂摸着他的语气和表情,脑中闪过孟象沄自我介绍时的模样…… “气象的象,沄是水波的意思。” 徐将一下子反应过来。 “你是说,「青云」!是他?” “对咯,就是当年的「青云」双子星。” “真是他!” 徐将显然有些吃惊,又有点惊喜,他一拍腿,转头往池子里看。 「青云」双子星,名动一时。 二人自出世便共同包揽了几乎所有中国古典舞适龄组别的金银特别奖。 体育圈不是有个“满贯”的说法吗?舞蹈圈也有。 他们是把「青云」当作统一的计量单位,说「青云」是“超级满贯”。 据说当年的「芳华杯」两人原定同一单位选送,但几个评审翻来覆去谁都舍不下,秉持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干脆让孟象沄换到他父亲原来的单位选送。 孟象沄的父亲谈品,也是跳舞的,上世纪八十年代被誉为“男子水袖第一人”。 这件事是「青云」身上最大的争议。 时至今日,仍有人在讨论他们。 讨论「青云」到底是不是人造的概念神;讨论舞蹈圈是不是被裙带关系和流量市场所绑架,烂完了;讨论他们的天赋,技术,艺术表现力,甚至他们的关系是否和谐;讨论孟象沄到底为什么不跳了—— 有人说他受了伤;有人说他承受不了争议;有人说他是跳不出来了,舞蹈圈的“仲永”罢了。 总之,后来的丰露清一路跳到首席的位置,而「青云」双子星中的另一个却销声匿迹。 「青云」一别,再不“相见”。 这些故事,徐将在拍摄丰露清之前就已经做了功课。 可他没想到,着实没想到,此“沄”即彼“云”,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自己眼前。 真如白云一片,从别处飘来,是不被人预见的意外。 徐将站了一下。 膝头袍角滑落,他捞了一把,眼神追着孟象沄起落于水间。忽然,他歪头笑了笑。 有种不可思议的感慨。 “我和象沄本来打算找个时间去看露清的,可他就是太忙。” “丰老师,确实忙,很忙。我们跟着拍摄都有点吃不消。” “我听说他参演的那部电影,下周在S市点映,他也要去线下,要出差?” 徐将听完没立刻接话,而是扯开了,“肖哥想喝什么饮料吗?我好渴,一起拿点。” 肖灵微仰着头看他,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 “好啊,我都可以,辛苦你。” “孟哥呢,喝什么?” “不要桃子,他过敏。” 徐将应了一声“好”。 脚步声渐远,肖灵的脸色也随之淡下来,木木的,直到一颗圆圆的脑袋浮出水面,他的脸色才骤然和缓下来。 “怎么样?”肖灵说话的时候眯着眼睛。 “水不错。” “人呢,是不是还算帅的?” 孟象沄不搭理他,只是忽然问:“你怎么了?” “什么?” “为什么一脸吃了屎的表情。” 肖灵一下被他说愣了,半晌才笑了一声,道:“见着年轻的新面孔,我这张老脸你也是瞧不上了。” 孟象沄不说话了,只是浮着水,深深浅浅的。徐将远远看去,觉得他的脑袋像个浮漂,水下就是饵。 他推着一个小餐车往回走。 肖灵和孟象沄循声看去。确实是个餐车,饮料七八种,还有水果。 “嚯!”肖灵回头招呼孟象沄上岸,“先上来喝点东西,你还空腹呢。” 孟象沄本想再游一会,不打算上去,但徐将也跟着招呼了一句“我拿了很多种”,孟象沄就有点犹豫了。 很浅的表情,很短的一瞬,说“犹豫”都过分了,也就是“怔”了一下,“顿”了一下。 但肖灵见状立马警觉起来。只不过具体在“警觉”些什么,都是后话了。 “肖哥你看你喝什么?” “橙汁吧。这个是柠檬茶吗?” “对。” 肖灵冲还在水里泡着的孟象沄一勾手,“来吧,你的饮料来了。” 徐将看了看孟象沄,眉眼一展,“孟哥爱喝这个?” “爱喝,御用饮品。你还挺会挑的。” 孟象沄听肖灵那么一说,便没有不上岸的理由了。 于是徐将笑着冲准备上岸的孟象沄伸手。 孟象沄抬眼。 徐将侧弯着腰,安静地看着孟象沄。 孟象沄的眼神从徐将的脚腕往上爬。 徐将的身材可以算是顶好的了,但真正的妙处却不在他高挑,或肌肉标致漂亮,而在于那身天生的皮肉。 他的肤色特别柔和,既不像孟象沄偏白,也不像肖灵美黑后跟野猴子一样,他的身体是肉色的——纯粹的肉的颜色——像一管油滋滋的老象牙。 肌肉一绷一松,有种丰腴的弹牙质感。 到岸时,孟象沄的眼神正好“爬”到徐将脸上,两人的目光一碰,没多停留,孟象沄垂下眼睫,搭了一下徐将的手。 徐将抿唇,给他递浴巾。 “谢谢。” 孟象沄说完落座肖灵身侧,抖开一件新浴袍。 肖灵灌了两口橙汁,一咂嘴,“这儿还不错吧?” “嗯,安静。” “可惜露清不会水,不然也应该约他一起来。” “他忙得很。” “吃得消吗?刚徐导还说,他们跟着拍摄都吃不消。” 孟象沄鼻息微动,顺着肖灵的话说:“露清一贯‘拼命三郎’,徐导多体恤吧。” 徐将也坐下了,顺手扯过旁边座椅上的浴袍披上。 正是孟象沄刚才穿过的那件。 肖灵和孟象沄各自投去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很快又各自收回。 “孟哥和丰老师是老朋友了?” “认识十几年。” “那按年纪,可以说是半辈子的交情了吧?” “大半辈子差不多。”肖灵插了句话,掰下一根香蕉递给孟象沄。 孟象沄不爱吃,抬手拂开。 “不过我们也好久没见了,他最近怎么样?” “如孟哥所说,忙得很。” “「火满堂2」开始联排了吗?” “啊……哈,孟哥,这我不方便透露吧?” 孟象沄听着,挑了一下嘴角。 “徐导谨慎。” 徐将是谨慎。 迄今为止,丰露清和孟象沄,以及肖灵的关系到底如何,徐将只看到了单方面的表态。 丰露清那边怎么说呢? 徐将不想卷进任何麻烦。 所以他只笑笑,不搭话。 这时肖灵已经吃完了刚才那根香蕉,又叉起一块蜜瓜,边吃边说: “徐导的职业素养没得说。不过关心「火满堂」的人很多,消息满天乱飞。上周他们好像还开了一个直播。” “对,当时我们也在。” “直播也拍?” “拍啊,素材不嫌多。” “那露清去线下宣传电影,你们也去拍吗?” 一个短促又尖锐的沉默,孟象沄用另一个话题把它碾碎了。 “什么直播?” “你不知道?” 孟象沄幽幽地瞧了肖灵一眼。 肖灵把叉子放下,掏出手机,“他们中期检查什么的,就是个小考试,对吧徐导?” “是。” “你看,就上周。”肖灵扒拉着手机屏幕,点开自己的录屏。 孟象沄扫了几眼,摁下暂停。 “戴团那手都拆线了?” “孟哥认识戴团?” 孟象沄一眨眼,道:“恩师。” 其实不仅是“恩师”,戴团长和谈品是老朋友,小时候真抱过孟象沄。 徐将知道他们都是一个圈子的人,认识谁都不稀奇,他不吃惊,只顺着话茬说:“戴团桃李满天下”。 倒是肖灵好像对这件事挺好奇的,追问:“手怎么了?” “划个口子。” “那这大夏天的可不方便,伤口在哪儿啊?” “这儿,小臂内侧。” “我天……怎么弄的,这么长一个口子!” “抓小偷。” “啊?!”肖灵夸张地惊叹,“怎么抓的?” 孟象沄不想给他当说书先生,全当没听见。 “惭愧,我该去拜望一下戴团的。” “嗯~是这么回事~”肖灵煞有其事地念叨,“改明儿我给你弄两棵好参给戴团补补。” 手上划个口子,用得上人参? 徐将听了想笑。 “对了,孟姨办生日戴团来不来啊?” 肖灵说的是两天后,孟象沄的母亲孟元元要在家里做生日。至亲密友三十多口,孟象沄和肖灵很早就开始准备了。 宾客名单肖灵也过了好几遍,没有姓戴的。 孟象沄把手中的杯子放下,长长地“哦”了一声,才道:“来不了,说要出差。” “哎呦!”肖灵闻言把叉子一扔,“可惜了!那哥伦布的档期可不好排,他在中国不多留的。” 这位“哥伦布”是肖灵为孟元元生日宴特别邀请的意大利名厨,颇有排面。 “他们那个团也是忙得飞起了,一会一个的出差。这是要去演出吗?” “是个研讨会,交流会,应该是为了8月的献礼。就在S市。” “哦?也在S市?” 肖灵转头去看徐将。孟象沄则歪在椅子上,也懒懒地瞥过去。 起承转S市,徐将隐约咂摸出点意思来,感觉这话题似乎是不得不接着了。 他挺了挺腰杆,埋头一笑,“是。两位的消息好灵通啊。” 第3章 饵·2 戴团长和丰首席因不同事由,都要去S市出差。 其实就这么点儿事,没什么大不了的,肖灵说的也没错,“消息满天乱飞”。 只不过徐将与对面二人交情不深,不愿多说,不想惹出什么人事上的麻烦罢了。 可眼见着他们其实什么都知道,徐将便直接道:“我们明天也要飞S市准备跟拍。” “你们一齐走吗?”肖灵问。 “丰老师还有排练,不会这么早的。” 徐将本以为这个话题还会继续下去,但肖灵只是“嗯”了一声便不说话了。 徐将瞧了他一眼。 肖灵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突然掉线了,又好像在琢磨什么事儿。 孟象沄凝神看了他片刻,鼻息变长,仿佛叹息似的说了一句: “去吧。” 肖灵和徐将同时抬眼。 “露清的第一部电影,咱们得去捧场。我也该去拜望老师。” 孟象沄一边说一边用手支着太阳穴,揉了两圈才放下,手掌冲肖灵一翻,“手机。” 肖灵赶紧从浴袍口袋里摸出来给他。 孟象沄的眼珠往低处一转,想了想,开了免提。 电话很快接通。 “喂?” 对面声音沙沙的,低低的,像是刚睡醒不久。 肖灵垂眸静听,徐将则看向正举住手机的孟象沄。他嘴角微微挑着,神情松弛亲切。 “露清,是我。” “象沄。”电话那边清了一下嗓子,声音从听筒传来,在安静的场馆里回响,有些失真。 “好久不见。” “是好久了,最近忙吗?” “我……瞎忙。你呢?” “我更是瞎忙了,戴团的手都拆线了,我也没去拜望他,恐怕他要埋怨我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笑,很轻,带点鼻音,囔囔的,懒懒的。 “恢复得挺好的。” “你的腰呢?” “也挺好。” “电影下周是不是要点映了?给我留两个名额吧。” “……你要来?” “本来想偷着去给你应援,算个惊喜,突然想到你们点映应该是限定名额的,差点来不及。” 电话两边一时沉默。 肖灵眨了一下眼睛。 徐将摆弄着手里喝空的运动饮料瓶,津津有味地听着。 “一般的事难能劳动你大驾。荣幸。” 孟象沄偏头笑了笑,“说好了,别让我在门口罚站——” “两个人吗?” “还有肖灵。” 这几句话衔接得相当紧密,一口气接着一口,所以便显得出现在肖灵名字后面的那个停顿,格外意味不明。 徐将感觉有一个模糊的头绪在他脑子里鼓动。 “戴团是不是也去S市开会?” “嗯。” “正好,我安排大家一起吃个饭吧。” 提了两次戴团,相当于架了丰露清一手。 孟象沄的父亲谈品是S市人,在当地有关系,且戴孟两家亲厚,丰露清是知道的。孟象沄如此提,就是铁了心要去,事情也铁了心要办。 就算他在丰露清这里一个名额都要不到,他还是有能耐把肖灵送到丰露清眼皮子底下去。 端看他想不想。 于是,通话一开始说的“给你应援,留俩名额”就显得好贴心,好体面。 丰露清听得明白,只是一时不解,孟象沄以前可基本不插手自己和肖灵之间的事。 但今天孟象沄“没忍住”。 “唉,没忍住。” 孟象沄长长地抒一口气,后脑勺磕在副驾的头枕上。 肖灵勤勤恳恳做着司机,屁股后面跟着徐将那辆黑色SUV。肖灵预约了日料店的包间,三人两车正往那里走。 肖灵一手打方向盘,另一只手肘挂在车窗沿儿上,手指掩着唇,大拇指上戴一只白玉扳指。 “什么没忍住?” 孟象沄眼风一扫,不想说话。 肖灵偷偷抿唇,脸上有笑意。 “孟老板说说嘛,怎么个没忍住?” 孟象沄只管看着外边的行道树,仍不说话,只是腹诽: ……狗。 肖灵就像听见了似的,麻利儿地表忠心:“孟老板,我这辈子就跟着你干了。” “不敢当。” “敢~太敢了!你今天这事儿办得可太痛快了。” “故意的是吧?来这儿找委屈受,还特意接上我?” 肖灵终于憋不住了似的,笑了一声,很快收敛,调整坐姿。 他确实有这个意思。 孟象沄一贯不插手他和丰露清的事,两眼一闭,眼不见心不烦。 可当孟象沄看见肖灵为了丰露清的事,要跟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小导演攀交情,他就忍不住了—— 忍不住给他打配合,忍不住给他兜个底。 与其让他在别人那里受委屈,还不如让他给自己磕头。 况且,孟象沄在来游泳馆的路上就有所预料了。所谓“曲线救国”,自己是其中一环;所谓“巧劲”,也有一部分是往自己身上使的。 肖灵把自己当块小饵料,孟象沄没忍住“咬”了,然后他自己也变成了另一块小饵料。 孟象沄一脸“罢罢罢”的表情,也没什么办法。 “戴团不吃羊肉。” “好,我安排。‘人参’的事儿你也不用操心,我扛着长白山去。” 肖灵说完,把车利落一刹,心情明显不错,让孟象沄和徐将先去包间点菜。 “怎么?” “我打个电话,长白山现在就得开挖了。” 孟象沄面无表情地听完,开车门,手一甩,发现下雨了。 细,密,软。 雨雾往人身上扑。 禅宗庭院内,夏雨潮热,绿意葳蕤溟蒙。 大块砖石被水洗得光可鉴人,庭院风景倒映其上,影影绰绰,随水抖荡。 孟象沄和徐将两人闯进网一样的雨幕中,身上很快披了一层松针似的毛毛雨。 肖灵从后视镜中看到两人走远,眯了一下眼睛,转头又赏起了雨。 看得投入。 车里安静,人也无声,他面色不动,被车体包裹在雨雾里,有种渺远的沉静。 肖灵把玩着手上的扳指,慢吞吞地拿起手机。 “嗯,吃饭呢?” “吃完了,肖哥。” 肖灵看了一眼表,声音很软和,“怎么这么晚。” “还好。” “跟你说几件事。”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起身动作的窸窣声。 “一个,这次露清的电影点映,拍摄纪录片的那个团队也会去跟拍。咱们不仅要提防那些‘黑手套’去现场闹事,找露清麻烦,也要提防这个拍摄团队。尤其那个姓徐的,天天跟着拍他,保不齐碰到那几个‘黑手套’,弄出什么难看的素材。” “姓徐的,要调查一下吗?” “暂且用不上,一小号人,顺手打听过了。” 肖灵一推额角,又念叨: “可毕竟是‘生人’,还是得弄成‘自己人’才放心……啧。媒体这群人就是麻烦,爱搅合。你知道有这么个事,多注意。咱们要安排自己的媒体和观众,真有什么突发,就把水搅浑,必要的时候做做公关方面的弥补。” “我知道了。” “二个,这回去S市,我和象沄一起,还有露清他们团长,也有公干。你准备伴手礼,给电影团队那边的,媒体的,现场弄两辆应援的餐车物料。要以象沄的名义,替舞团去准备,懂我意思吗?” “哦,明白了。是沄总替舞团准备的伴手礼,咱们只管执行。” 肖灵这是同时给丰露清,戴团长,还有孟象沄做了三层面子,大家都高兴,肖灵自然不必提起自己。 “兼顾「火满堂」,「YAKA」,还有「大雁的春天」三方元素,弄点带本地特色的东西,找设计师做。” “好的。” “三个,我今晚……或者明天吧,会拟几份礼单给你,你格外上心。” “也是以沄总的名义吗?” “嗯。给戴团,制片和导演他们弄的。具体的,等我想好了发你。” “好。” “给鞠然的东西到了吗?” “明天下午可取,最快明晚就能送到鞠然总手上。” “好,放着,等我。还有,你不用过来接机,忙你的。” “肖哥——” “俞前,听我的。” 俞前很明显地顿声片刻。 “……那好。” 两人又说了几句才挂断电话。 雨还在落,就那么缓缓地飘着,看起来要下好一阵子。 肖灵最讨厌雨天,尤其是好好的晴天,突然转雨。 他撸了一把自己的板寸,一摸兜,想起自己在戒烟,只能又找出一袋巧克力,随手捡了一块。 95%黑巧,肖灵觉得有点苦,眉心耸着。 没办法,巧克力得咽;没处躲,人要往雨里走。 因为他知道,整个城市都在下雨。 从城东到城西。 倒没看天气预报,只是有人告诉他,那个公司破产,欠了一屁股债,把逼债的“黑手套”引到丰露清身上的那个丰隆,也就是丰露清的父亲,刚刚冒雨去了丰露清位于城西的家。 丰露清歪在飘窗上,雨滴顺着风势在小高层玻璃上无规律地游走。 左脸颊有些红肿,麻麻的,他正用毛巾兜着几块冰敷着。凉水顺着一截小臂往下淌。 还有头发,也是湿的,应该是刚洗过澡,压根没吹。 他独自一个湿漉漉地坐着,眉目冷淡,半垂着眼睫从小高层往下看。 有那么几秒钟,丰露清有点恍惚。 恍惚觉得到处都是水,没处躲,自己正在往水底沉。 直沉到寰宇翻覆,水底俯瞰人间。 而所有落的雨,人在水中,都浑然不觉。 第4章 饵·3 花头窗主题包间,现代榻榻米,地灯像雾一样在脚下铺开,桌顶悬着竹吊灯。 肖灵进来时手上端着温酒,看到徐将正挽着袖口给孟象沄倒茶。 “喝上了?” 徐将一边笑,一边挽另一只袖口。他今天穿白衬衫,牛仔裤,自来卷的头发还没干透。 “等肖哥呢。” “点没点菜?” “点了。”徐将把餐单递给肖灵,“说是今天的海胆特别好,还叫了锅子。” “刺身拼盘呢?” “有。”孟象沄轻声细语的,“鱼都钓到了,哪有不吃的道理。” 肖灵闻言嘴角一挑,用胳膊肘轻轻碰了孟象沄一下。 “新子寿司,你叫了没?” “叫了。” “得,那就行了,不看了。” 肖灵说完把餐单放下,用餐巾净过手,捻起一颗盐焗银杏果来剥,玉扳指在徐将眼前晃来晃去。 徐将颇有兴趣地看着。 “肖哥好格调,现在戴玉扳指的人不多。” 肖灵搓了搓手指头,笑道:“在国外的时候靠它保平安!” “有特殊含义吗?” “其实也没什么,戴习惯了。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是这么说的吧?虽非君子,心向往之嘛。” “肖哥出国挺早吧?” “高中,算早吗?” “算。” “反正一晃好多年了,沧桑啊!” 孟象沄懒得听他酸,啜着茶,眼神往窗外飘,却不料话题往自己身上拐了一下。 是徐将问:“那孟哥呢?” “我?没留过学。” “你那游学不算啊?”肖灵搭话。 “哦,大学毕业后打算开面包店,就去世界各地学习,考察了一段时间。” “两年!” 肖灵“啧”了一声,伸出两根手指头,正反比着给徐将看。 “满世界玩了两年,这不比留学有意思?” “怪不得,「YAKA」能请到那么多外国的面包师,甜品师来做交流展示。” “诶,去过没有?” “还没机会。” “改明儿我带你去水果街那家。三层玻璃墙,商业区全景,全世界叫得上号的甜品,我们那儿全有。世界级的甜品工坊,「YAKA」是全国独一份。” 徐将一边听一边笑着点头。 “我记得去年在网上看过图,就是圣诞节的时候。布置得太漂亮了,很梦幻,像童话里的场景。” “徐导什么时候来拍,我们布置得更漂亮。” 不等徐将说什么,有两个服务生抬上来一船刺身。徐将掐起水里的陶瓷瓶,给肖灵斟了一杯,轮到孟象沄的时候,他摆了一下手。 “你们喝。” “徐导,象沄不喝酒。咱们来。” 肖灵举了一下杯,示意孟象沄用茶杯和他们碰一下。 “孟哥是一点都不喝吗?” “滴酒不沾。” 放下酒杯,肖灵继续山南海北地聊。 徐将听着,觉得他真是个挺有意思的人。 标准的海归派,穿着打扮,说话时的神态和身体语言,都相当容易“识别”。 三五句不离工作,十句不离朋友,谈吐洒脱,偶露锋芒也都被修饰得很好,是个广结善缘的聪明人。 “要真这么说,肖哥,你帮了我一个大忙。艾蓝老师很少接受采访拍摄,我们其实争取很久了。” “乐意效劳,听说这次的作品很有突破。” “闭关两年,可以说是万众期待了。” “徐导,你为什么一定要拍艾蓝老师呢?” “……说来话长。” 徐将抬手敬了肖灵一杯,自己饮尽。 桌上摆着四个高高低低的空酒瓶,肖灵撑着脑袋看他,孟象沄还在吃。 “艾蓝老师的女儿因病早夭,肖哥认识,应该知道。” 肖灵闭了一下眼睛,下巴颏儿微微一敛,示意他继续说。 “是**A(脊髓性肌萎缩症),罕见病。我从高中开始就关注罕见病议题的故事。” “高中?这么早就做职业规划了?” “不算什么职业规划,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吧。” “唔……是说艾蓝老师这次的作品以她对女儿的追忆为灵感。十年了,那个孩子走了刚好十年。” “什么时候开展?” 肖灵笑着“咦”了一声,转头去看孟象沄,“你有兴趣?” 孟象沄放下筷子,点头,“想去看看。” “下个月。等我回来,我带你去。” “等你回来?你要去哪儿?” 肖灵顿了一下。 很明显的,一时没接上话。 “肖哥,孟哥,我去洗个手。” 不知徐将是真的要放水,还是有眼色,反正他很快出去了。 “什么不方便说的,遮着掩着。” “没遮掩。” 肖灵拿起手边的茶杯,从孟象沄的杯里匀出半杯温温的茶水。 “我跟你没有遮掩。”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嗯?” “有心事?” “没,就是最近没睡好吧。” 孟象沄不说话了,握一下茶盏,权当接受了这个说法。 肖灵今天说话的时候眯了几次眼睛,动不动转转手上的扳指,那是他不耐烦,有心事,或者不高兴的表现。 他的那几个小习惯,小动作,在孟象沄面前如同裸奔。 装也要装得好一点。 孟象沄腹诽。他抬腕看了眼时间。 “差不多了吧。” “吃饱了?” “嗯。叫代驾吧,你那车我开不惯。” 肖灵一乐,“底盘低是吧?” “跟爬似的。” “晚上去「蓝歌」坐坐?约了张老师他们。” “他们?” “老三样,还有……老邴家那个二百五。” 孟象沄神色淡淡地瞧他,慢声慢气地“嘶”了一声。 肖灵往他身上靠了一下,笑起来。 “还生气呢?行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们家那公司还在整改呢。想见你,找到我头上来了。” “整改是他们本来就不合规。再说,谁跟他抬头不见低头见。” “他那儿有个好项目,正适合咱们开新店,不去听听?” “你也是不济了,什么都吃得下。” “哎呀,甭跟他一般见识。他二叔才提调上来几天啊,这里怎么回事他都不明白不知道,调教两手这不就好了?” 这时候徐将进来了,肖灵顺嘴就给他递了个话茬,“你说是不是啊,徐导?” “哈,在说什么?” “就说有人啊,他不懂规矩,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犯不上跟他们置气的。” 徐将不明所以,只笑着应和几句。孟象沄的指腹搭在温热的杯沿上,摩挲着,默了半晌,才道:“明天别忘了过来试菜。” 肖灵知道他这是松口了,和邴志承的那点龃龉也就算过去了。不过孟象沄晚上还是没去,肖灵独自一个到「蓝歌」的时候,邴志承出来接他。 “怎么样?孟哥来吗?” “来不了,他这几天累的,都准备睡了。” “……孟哥是不是不想来喔?我想当面跟他聊,可是连人也见不着。” 不是见不着,是没人兜着,见了也谈不明白。 所以邴志承才黏上了肖灵。 谁不知道肖灵和孟象沄好得穿一条裤子。 肖灵拍拍他的肩膀,宽慰似的,“别想太多,他是真的忙。这不筹备新店嘛,我们也都好久没在一块玩了。” 两人上楼,推门,打招呼,绕过一张桌,有几人正在玩德扑,便问:“肖灵,来吗?” “你们玩吧,我歇会儿。” 邴志承靠着肖灵坐下。 “新店?孟哥好有魄力。” 邴志承说着打开一盒小高朗拿。 肖灵钟情这个尺寸的雪茄,不大,但风味足,多人聚会也方便。邴志承给他钻孔,又用木条烧了个满堂红。 肖灵一嘬,眯眯眼睛,“……唔,很柔和。” “这支年轻,入喉有点草药的那种凉凉的感觉,肖哥品品。” 肖灵看了邴志承一眼。 非常清秀,非常年轻,甚至看起来有点纯真的一张脸。 “邴老板讲究。” “嗐,我也就随便弄弄。” “用木条烧?” “嗯,我总觉得火机和喷枪有瓦斯味。” 肖灵很放松地靠着沙发背,指尖一动一动的,“破费了。” 今晚的局是邴志承包办,像送给肖灵他们的那些雪茄,纯私人定制,茄衣上的名字全手工压印,为此专门打造的那批纯铜印章也都附赠给各人。 章子和各色火机,火柴,雪茄剪一齐放在雕花铜箱里。 铜箱带一个小把手,能拎着走,既精致又有意趣。 “哪里话,什么破不破费的,见外了。” “怎么样,这地界儿呆得还适应吗?从南到北的。” “以前来过几回,都是当客人。这回打算长落脚,那自然不一样。好多不懂的地方,都得靠大家关照,包容。” “你学校那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还得再等等吧。” “别急,慢慢来。” “是,我知道。” 肖灵吸了一大口雪茄,整张脸埋在袅袅烟雾中,笑了一下,“我听说你们老家那块要弄个新地标广场?” “肖哥灵通啊,是有这么回事。” “我去年还到那边玩了一圈,可惜没赶上。” “那边也不在市中心,美术学院附近,肖哥知道吗?” “没去过,年轻人多?” “多。有点类似……画家村?差不多吧。另外还有几所学校,有展馆画廊,氛围蛮好。” “那可真不错,年轻人多,稍微盘活一下就旺了。” 邴志承点点头,“肖哥要是有兴趣,我给你推个人,让他给你介绍。” “嗯,你老家是个好地方,经济好,结构好,前景更好,人杰地灵。孙格导演也是那里的。” “啊,哈。肖哥认识我姐夫?” “天下谁人不识君,久仰啊。” “早知道今晚请我姐夫来了!” “孙导最近也忙吧?” “忙,忙得脚底板不沾地。” “我有一个朋友。” 没有后半句。 肖灵说完,身子一歪,肩膀和脑袋靠邴志承近了些,皮沙发被挤压出很轻微的“咯吱”声。 他微微偏低着头,眼睫毛也垂下来,身上散发着烟叶味。 邴志承神色自若,安静地等待,片刻后,他听到肖灵含着笑音儿的一句话:“一个‘好’朋友。” 两人一同笑了。 “肖哥的朋友,自然都是‘好’朋友。” “拔尖儿的人物,想请孙导点拨点拨。” 说完,肖灵按照刚才邴志承给自己点雪茄的步骤,也给他点了一支。 邴志承不动声色地接了。 “既然是拔尖儿的,保不齐我也听过,尊姓大名?” “中央舞团,首席。” 一共六个字,抑扬顿挫俱全,跟报幕似的。 可邴志承不认识,他不了解那个圈子。但也够了,光听这个名号,够唬人了—— 要么真材实料,要么背景深厚。 是不是真材实料,邴志承现在还无法判断,但肯定是有关系了。 他“哦呦”了一声。 “了不得,艺术家啊,想演电影?” 肖灵摇头。 “不是那么回事儿。我知道孙导创立了工作室,如果能投其门下,最好了。” 邴志承一时不答。 他虽然不是那个圈子里的人,但基本常识还是有的。 一般塞个角色给关系户问题不大,知情识趣一点,别上来就要当一番主角就行。请个“首席”来点缀,好像也挺有意思。邴志承差点就觉得这事肯定能成了。 但“投其门下”—— 言下之意是签约,是收自己人,是绑一条绳,站一个队。按照孙格导演的资历,那是要请护身符。 这不是邴志承能做主的事了,他能起到的唯一作用就是引荐。 邴志承深吸一口雪茄,又偏头吐出一股烟气,而后,一口应下了。 “这事搁我这了。大话不敢讲,攒个局大家认识认识,肖哥可以放心。” 邴志承不是个拿乔忸怩的人,直言快语,担事儿,人还可以。也就是年轻,有时候拽兮兮的,一句两句不对付就容易得罪人。 可年轻的时候谁不会“拽”?难得是他负荆请罪的姿态够低够工整,蛮上道的。 肖灵喜欢他这点。且这也是他愿意替邴志承调和的原因,他本人还没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如果他跟孟象沄之间真到了“死对头”的程度,别说他姐夫是孙格导演了,就算他姐夫是总统,肖孟两家躲着姓邴的走就是了。 肖灵拍了一下邴志承的肩膀,手没立刻拿开,颇亲厚地捏了一下,道“谢了”。两人又叽叽咕咕地说了好一会,直到有人喊他们喝酒,又闹到凌晨,肖灵才脱身。 连轴转了一天,这会儿松懈下来,肖灵就觉得头开始疼了。在车上翻动了几回,想找解酒饮,也没有。 头疼得像勒马,一蹶一蹶的,车身稍微颠簸一下就难受。 他抬手狠狠捏住太阳穴,热乎乎的虎口覆在眼皮上,静静地忍耐着。 徐将可真能喝,酒桶成精,小瞧他了。 肖灵心中不禁苦笑,又暗自庆幸:好在象沄不喝酒,在旁边压阵,不然他今天恐怕要被吹飞了。 他的酒量也就凑合,这已经不太行了,车头调转时,他觉得头有点发晕。 肖灵惊觉不好,赶紧用力睁了睁眼,拍拍脸,为了避免自己晕头转向地迷糊过去,他拿出手机,不敢低头看,直接拨了两个电话。 第一个,那边接得飞快。 “到家了?” “啊。” 肖灵清清嗓子,说自己在“车上”。孟象沄听得出他醉了,问:“身边有人吗?” 肖灵平静地转头看了一眼。 “代驾司机。” “……多喝水。” “喝了。” “嗯。” “明天我要是起不来,失联了,记得捞我。” 孟象沄没说话,听着那头传来略粗的呼吸声,轻轻哼笑,有种无奈的……慈祥。 “醉得都要昏头了,还知道自己打电话‘报警’。你家阿姨呢?” “休年假去了……” “哦,阿姨休年假。”孟象沄一边吃着桃子消夜,一边翻着白眼看了看天花板,“明天不来就算了。” 你累了。 这句孟象沄没说出口。 肖灵这人看着又高又壮,有时嘻哈,应该是个莽的,其实不然。 他心细,思虑重。 有些人,有些事,兹要是他上了心,是能做到事无巨细的。 孟象沄说,他其实是个“操心命”。 像今天这样折腾,他也还没完。 肖灵很快拨出第二个电话。 第5章 感觉·1 “不用拐,直进。” 等第二个电话接起的时候,肖灵指点代驾司机抄近路,没有醉相,代驾司机看他跟没事人一样。 可车都进了库,电话还是没人接。 肖灵看一眼时间:01:49。 他不可能睡下了,肖灵想。 果然,很快有电话拨回来。 “以为你今天不会打给我了。” “嗯,说说吧。” “他一个人去的,呆了一小时,没带东西。” “然后呢?” “神色……还好,进出都阴着个脸,确实看着晦气,像是破产了。呵。没人跟着他出来。” “没了?” “没了。” 肖灵搓了把脸,试图唤醒昏沉的思绪,强打起精神。 “那你继续守着,别打扰他,别惊动什么人,也别让他受委屈。” “知道。” “出差,S市,你跟我一起。” “你不知道我飞不了吗!” “高铁。” “加钱。” “加。” “行,挂了。” 肖灵手一松,电话掉在身上,他感觉下一秒自己就会昏睡过去。 阖上眼睛躺了一会,但并不能睡着。 头还在疼,坐得难受。肖灵撑了一把车门,两根手指头捏着手机下了车。 一阵眩晕,耳边有尖细的嗡鸣,让人联想到极细的金属丝,从肖灵的左耳穿进右耳。他好像还闻到了金属散发出的,那种,无机质的甜腥味道。 肖灵喉头一滚,想吐。 心道不好,肖灵憋住一口气,咬着牙快步上电梯,开门开灯,扑进厕所。 他扶着墙,弯腰,干呕了一阵,眼中慢慢涌起生理性眼泪。薄薄的一层。 肖灵站在原地缓了一会,眨着眼睛顺气,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额头,感觉体温稍高,可他又觉得有点冷。 犹豫了几秒钟,肖灵还是决定冲个澡。 一鼓作气,他单手脱下T恤,穿着裤子就进了淋浴间。脑袋糨糊似的,也分不清洗发水和沐浴露,反正边洗边脱,又赶紧拿过那件最厚的纯棉浴袍披上。 这时他的脑袋已经不转了,全凭机械本能坚持着给自己搅了一杯蜂蜜解酒饮,灌进胃里。勺子杯子瓶子,轮番磕打在大理石岛台上,叮铃桄榔的。 好歹爬上楼,肖灵一头攮进被窝里。就在丢失意识的前一秒,他突然睁开眼,睁得好用力,诈尸一样拿过手机。 登陆社交软件,顶着一个“黑皮娃娃”的二级ID点进丰露清的粉丝群。 果然,零点已过,这个月的签到全勤没了。 下一秒,手机滑脱,肖灵带着沉重的遗憾睡着了。 这就是肖灵的好处了。 虽然酒量一般,但不发酒疯,能把自己收拾明白。 也不断片。 所以第二天醒来时,肖灵还是没能释怀“全勤没了”这件事。这意味着他不能参加本月粉丝自发组织的抽奖活动了。 肖灵皱着眉,把手机往浴袍兜里一塞,踢踢踏踏地下楼,不注意绊了一下,脱口一句脏话: “哎我操你大爷的!” 昨夜的狼藉原封不动,他扶着还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捡起岛台上的勺子,又搅了一杯解酒饮喝了。 今天的天气不错。 不知是不是昨夜一直在下雨的缘故,今日的阳光格外有种清朗的感觉,大片大片的透过落地窗洒一地。 肖灵收起浴室的百叶窗,内外一览无遗,他打算泡个澡,解解乏。 浴缸正对会客厅墙面上的一幅画。 肖灵有两个爱好,一是书,二是画。 书法他自己写,小时候还拿过奖;画艺差了,但不妨碍他喜欢赏。 会客厅那面墙是专门挂画的,偶尔更换,以应时节心情。这个月挂的是吴湖帆的「日出」。 自然是仿的。 肖灵在美国读书时有位来自秘鲁的好友,是个独立艺术家,学油画的。肖灵带着他看了不少国画名帖,他便作了一幅油画版的「日出」送与肖灵庆生。 世说吴湖帆雅腴缜丽,可这幅「日出」经油画的量感加持,竟多了些灼灼奇谲的意味,肖灵一看就看进去了。在水里泡了好一会,觉得身上松快不少,他便起身往孟象沄那里去。 孟元元生日宴最后一次试菜,没什么大改动,调调菜品顺序,彼此熟悉一下环境,确认细节。只有一品沙茶溏心鲍,孟象沄提醒厨师不要太“甜”。 这次的生日宴孟象沄想搞个中西混搭的风格,请了粤菜团队和意大利“哥伦布”,菜色上兼顾传统与创新,但不偏向那种浮夸的精致商务风格,而是想打造温馨典雅的家宴氛围。 他预定了大量绣球和大小飞燕无数,装点别墅与庭院,有些设计需要搭架子,肖灵驱车到达的时候正有人在弄这些。 试菜没赶上热乎的,孟象沄叫人给他煮了碗热汤面。 肖灵笑着跟“哥伦布”握手招呼:“Ciao~ My chef.” 意大利语肖灵就会这么一句,他们很快用英文交流起来。 “一切顺利吗?” “很好,不过孟先生决定自己做提拉米苏。” “啊?” 孟象沄笑了下。 “所以,今天其实是让哥伦布先生来试我的,请他指点一下。” “不,你做得已经十分好了,我想并不需要我指点。” “那我今天有口福了?”肖灵说话时瞧着孟象沄,扬了扬眉。 “不加吉利丁版本的Panna Cotta你等会尝尝,更地道。” “敢情好,我到现在还没吃呢!Tommaso留下来跟我一起吃点,这家阿姨手做的香菇酱配面可是一绝!” “谢谢好意,但我和朋友约定了,必须要走了。咱们很快就可以再见!” “那好吧,后天来尝尝。”孟象沄与他道别。 “当然,我很期待。孟先生,Ling, 再见。” 会客厅里的人散了,只剩孟象沄和肖灵。 肖灵斜倚着花几,懒懒支出一条腿,像一把歪头扫帚,嘴里咬着苹果要饭吃: “面好了吗?还有你做的提拉米苏,给我尝尝啊!” 孟象沄不说话,坐在沙发上翘着腿看他。 眼白处有点红血丝,嗓子微哑,状态还行,不像因为醉酒遭了大罪的。 “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 “怎么不来,来蹭饭啊。” “少喝点吧,留着生日那天替我喝。” 肖灵比了个“OK”的手势,拉开椅子坐,又问:“姐真的回不来了啊?” “嗯。” 这时孟象沄看到阿姨端着面出来,便道:“炸的香菇酱拿来给他下饭,还有提拉米苏。回不来,礼物倒是送到了。” 孟象沄的大姐孟象华去了巴西谈生意,实在赶不回来。 肖灵低头叹了一回“不容易,太辛苦”,注意力便被眼前的那“碗”面吸引去了。 细细的银丝,几点葱花,没用碗盛。 “冬瓜盅?” “给醉鬼留着煮面吃正好。” “得!还得是你惦记着我。” 孟象沄闻言,下巴一挑,“那还不叫声哥哥来听?” 肖灵“呼噜”了两口,心肝脾肺肾都觉着舒坦了,熨帖了,张嘴便是一声“小沄哥”。 脆甜的一声,像根甘蔗似的一下杵进人耳朵里,谁听谁都得愣一下。 孟象沄果然愣了一下。 说起来,肖灵比孟象沄还小一岁。 幼儿园时的身高块头不及现在,甚至比一般的同龄人还要瘦弱一些。长辈们让孟象沄多多照顾肖灵,让他牵着肖灵的手一起上学吃饭去厕所,让肖灵叫“小沄哥哥”。 别看孟象沄现在拿出个云淡风轻贵公子,凡百事不动心的娇懒模样,小时候脾气可爆得很,不受一点委屈,护短,好打个抱不平。又牙尖嘴利,最会阴阳,一个人就是一支辩论队。经常把肖灵往身后一扒拉,然后指着对面的小朋友无差别扫射,从早说到晚,气得别人直哭。 直到上小学的时候,肖灵“噌愣”一下子蹿起来了,长得比竹笋还快,也开始替孟象沄唬人了。孟象沄瞧着他,心里颇有一种金秋丰收的喜悦欣慰。 “好。”孟象沄放下手中的柠檬茶,哼哼地低头笑起来,“要是有什么难事,给哥哥说。” “难事没有,但我不能跟你一起出发去S市了,有点事要提前走。” “什么时候走?” “给孟姨过完生日。” “晚上?” “一早嘛,从这里走。” 孟象沄“哦”了一声。 孟家有一间独属于肖灵的房间,别人不得用,他小时候常来,不少个人物品还都留在这。生日宴结束后,肖灵顺理成章地上楼,往床上一攮。 又没少喝,醺醺然天旋地转。 这种场合,虽然没有人那么不开眼地灌孟象沄酒,但肯定要沾一沾,肖灵基本能替他顶的都顶上了,交际花似的满场飞。 待人散得七七八八了,他又帮着孟象沄一一送别打点好,两人才上了楼。 房间没开灯,月色被纱帘筛过一遍,变得特别幽晦,像灌了一屋子雾。 肖灵已经不动了。 孟象沄用脚后跟带上门,一束光从门缝漏进来。他默默走到窗边,坐进一把摇椅,轻轻晃起来。 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窗边摇着,闭着眼,手背搭在额头上。 他们俩都累了。 摇椅发出规律的声响。很快,床上传来绵长的呼吸声,略重。 肖灵迷瞪过去了。 不大会儿,他的身子突然一动,哼了哼,像是惊醒了。 他转头,眯眼,聚焦,看到窗边,月色,摇椅,还坐着个人。 “哎我——” 肖灵一个激灵,懵住了,缓了一会才明白过来。 他梗起脖子,声音哑哑的,“我睡着了?” “嗯。” “……睡多久……” 孟象沄缓缓撩起眼皮,叩了叩手机,01:49。 然后他从屏幕投射出的光影里抬起脸,眯了眯眼睛,看着肖灵。 “十多分钟。我叫阿姨拿醒酒汤来,喝完再睡。” 肖灵又趴回去,头埋在被子里拱了两下。 “你喝了吗?” “不用担心我。倒是你,象言说你瘦了。” 孟象言是孟象沄的妹妹,好久没见肖灵,今天一打照面就说他“瘦了”。孟象沄不言语,心里琢磨,大概是自己和肖灵经常见,看不出来。 肖灵听他这么一说,闷声笑了。 “那还不好,你不是嫌我肌肉练得牙碜,让我做有氧塑形吗。” “为伊消得人憔悴。是为了露清吗?” 孟象沄开门见山:“提前去S市,也是为了他?” “……肖叔叔跟我妈打电话时讲的那些话,‘儿孙满堂的福气’,‘成家立业’,‘下一辈的要结亲家’。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肖灵默了一会。 他抬手抹把脸,身子支起来,伸手解裤扣,把腰带一抽一甩,露出白色的内裤边,短促地吐了口气。 “不知道。” 孟象沄借着月光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懒懒的,冷冷的疲倦,嘴角挂着一点莫名其妙的笑,若有似无。 他敞着裤头,光脚下床,从小冰箱里拿了瓶水喝。 看得出步伐有些虚软。 “我说什么来着,他们总会为了繁衍这件事发狂的。” 说完,肖灵把水瓶往床上一扔。这时,阿姨敲门来送醒酒汤,看到肖灵裤子解开了,一吓,赶紧低头,眼神回避,把门关死了。 屋里更暗了几分,却显得月色更清。 醒酒汤一人一碗,两人一齐喝了。 肖灵大字型倒在床上,打着水嗝说:“你最近好像变了。” “什么?” “你不是一直不爱管我和他的事,一直有顾虑吗?最近问得勤了。” “……感觉。” “嗯?” “一种感觉。自从你回国,你说你要提前走,我就越来越觉得——” 孟象沄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就是有一种感觉,既不是正面的,也不是负面的,而是一种“紧张”的感觉。 就像一条皮筋,越拉越紧了。 他总觉得会发生点什么,在肖灵身上,丰露清身上,在他们身上。 而自己只能旁观着,漩涡近了。 这种有点玄乎的感觉,孟象沄不喜欢,往常也没这样过,他觉得可能是自己喝了酒,思绪开始飘飘然的缘故。 果真是喝酒误事。 孟象沄隔着衣服,摸了一把胸前的玉观音。 肖灵偏着头,枕胳臂,静静地看着他,等他往下说。 但过了好一会,也没等到下文。 孟象沄自悔多言,想起了那个著名的“自证预言”理论,决定不再继续说了。 “我喝多了,你早点睡吧。” 孟象沄起身,手刚搭上门把,肖灵突然叫了他一声。 “象沄,你不是一直好奇,我为什么会因为那场在美国的「火满堂」,对他钟情,追着他吗?” “……” “也是一种感觉。强烈的,让我无法逃避的感觉。你现在应该能明白了。” 一种很难,很难说清楚的感觉。 肖灵时常会觉得这股难以言明的“感觉”在他脑中,胸口,胃里,手心里,意识里,徘徊鼓动冲撞。 呼之欲出。 最开始,“感觉”是从肖灵坐在台下,接到丰露清无意投向自己的一眼的那一刻,突然袭来的。 哦,不,或许这样说不准确。 肖灵想。 他自己也有点不确定了。 第6章 感觉·2 那年,丰露清去美国演出。 肖灵和孟象沄一同去捧场。 「火满堂」最后一幕,舞台上一地灰烬,独留丰露清徘徊。他双手挥开火红的裙摆,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仿佛一团火焰炸开,仿佛要将一切席卷,毁灭,抛却。 又一个高飘的旋子,丰露清翻倒在地,一抬眼,正撞上坐在前排的肖灵。 那是一双蓄满了泪的眼睛。 他捧着自己被撕裂的红色裙摆,大口大口呕着气,惶惶地望向肖灵。 肖灵知道,那一眼是偶然给到他的,任何一个人坐在那个位置,都会被他那样望着。 可就那一眼,真好似千言万语越过万水千山,催人心肝。肖灵几乎能感觉到,那个瞬间,自己的心不堪重负,沉沉地坠了一下—— 哦,是的。是了。 好像就是那么一种“沉沉欲坠”的感觉—— 漫天风月席卷而来,身体里的一切都在向更深处倾倒。 因着那双眼睛,肖灵忽又想起和丰露清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是在舞蹈教室,肖灵去接孟象沄下课,丰露清站在窗下拉伸。 时值盛夏,霞光似火,窗棱上的爬墙虎迎风成浪。他穿着白色的练功服,一偏头,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珠在肖灵身上点了一点。 翩跹而过,像翠鸟偶落肩头。 还是那双眼睛。 肖灵步子停了。 孟象沄发觉,便微微后倾着身子,探了一下头,唤肖灵的名字。 屋内,走廊。 台上,台下。 有模糊的,如同迷宫一样的回音。 肖灵陡然回神,露出一个轻快的友好笑容。是打招呼的意思。 但丰露清没有反应,面无表情地偏过脸,继续压腿。 那时候,他们还是初中生的年纪。 再回看,肖灵几乎已经想不起那时那刻的感受了。 疑惑?郁闷?或是失望? 大概都有吧。 反正那时的肖灵还不明白什么是“沉沉欲坠的心”,他只是没能忘记那个画面,那一天。 他在青春时代所经历过的无数场球赛,无数次考试,无数个月亮,他都忘了,但他没能忘记与丰露清初见的那个画面,那一天—— 这是长大后的肖灵才知道的事。 他坐在台下,为了台上那人遥遥一眼,这颗心便沉沉坠去。越过时区,季节,岁月,直坠到多年前初遇的那个夏天。 仿佛残篇乐章中迟来的一拍,终于重重地合上当年的一眼。 这太凑巧了不是吗? 又太遥远了不是吗? 于是,肖灵就有点恍神了,有点不确定了—— 不确定风月到底从何处来?不确定身体里的一切是否早已松动倾倒? 肖灵轻轻凝着眉,恍恍惚惚地睡着了。 孟象沄替他关上门。 第二日,肖灵飞抵一座南方小城—— 他并没有直接去S市。 城西有一片茶山,起伏连绵于雾霭青天之间。碧色翻涌如浪,肖灵的车从山脚往上爬,一圈一圈地环行,直至半山腰,遇一岗卫,厚厚的铁栅栏门并没有拦车。 又开了一会,车停在第二道岗卫前,有个穿背心的中年男人慢悠悠地走过来。 司机摇下车窗,用方言跟他交谈。 “肖先生,请吧请吧。” 来人换了普通话,带点口音,肖灵笑笑,点头道谢。 车开进第二道岗卫,停在一片平坦开阔的树荫里。 肖灵抬眼,看到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站在小平房的台阶上冲他笑。 “贵客到了!” 司机给肖灵开车门,只觉眼前一晃,一个“庞然大物”从车里窜出来。 接机的时候还不觉得,这会儿两人靠得近,肖灵“拔地而起”,他都怕这人把自家少爷那小身板给拍坏了。 肖灵拢着那个男人的肩头,又扎扎实实地拍了两下。 “鞠然,好久不见。” “进来进来,外面热。” “这里……” 赫然是保卫室。 鞠然招呼他坐,“喝什么?” “你这不都准备好了吗?” 肖灵也不客气,站着就将茶水往嘴里一倒,清高的香气灌满口鼻。 “舒服!六安瓜片?” “嗯。路上还顺利?” “顺利。” 肖灵转着头将这屋子看了一圈。 很普通的保卫室,监视器画面开着,空调没开,门窗大敞,棚顶两个吊扇“嗡嗡”地转。 屋外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茶山景观,岚气中带着潮湿的青绿味道。屋内茶香芬馥,两相交融,别有趣致。 人只要在这样的地方稍站一站,身心都立刻疏朗起来。 肖灵挑挑眉,“还是你会享受。” 鞠然给他递湿巾擦手,两人在监视器旁的茶桌边对坐,互相上上下下地看了两眼,一齐笑了。 “咱们这多长时间了?” 肖灵说完又一口干了鞠然刚给他倒的茶。 鞠然看他牛饮,垂着眼抿嘴乐,换了温热的玻璃器具,又投新茶,递给肖灵闻香,赏茶。 “八个月?感觉你都变样了呢?” “变什么样了?” “瘦了,还是你这肌肉萎缩了?” “我这叫塑形!你怎么样?” “还行。哎,瞧瞧这茶形。” 六安瓜片无芽无梗,叶底匀整鲜亮,确实可观。 肖灵看了一会,点头称赞。他也算爱喝茶的,但跟鞠然没法比,此处目之所及都是鞠家的产业。 “你品品,别光解渴!” “等你上了普洱我再品。” “哎呦,你想怎么着?喝空了我?” “多新鲜呐,你这么大个地主,随便漏点都够我喝三代了。” “今晚去我妈那里好好喝吧。她专门给我打了三个电话,催我赶紧带你回家,想你更甚于我这个亲生的啊。” “东西阿姨还喜欢吗?” 鞠然听了便笑,一边笑一边微微摇着头。 “今早一送到就没消停过,爱得什么似的。哪里找到这么一块合她眼缘的料子,你也太巧了!” 肖灵去年收了一块顶好的青花籽料,黑山白水,分明神奇,定做了一架座屏,苏工水月洞天无相佛,今早俞前安排人妥妥当当地送到了鞠然府上。鞠然母亲信佛。 这也不是钱的事,关键是得有人留心,可着人的心意琢磨出这么个东西。 礼不在重,而在有心。 这架座屏算是送到鞠然母亲心上了。 “玉这东西,本具灵性,自有其主,借道我手罢了。总算归还阿姨,了我一桩心事。” 肖灵说完,擦了一下鬓边的汗珠。 他初来乍到,受不住南方夏季这个热法,扯了一下T恤前襟,又瞄上鞠然放在手边的一柄折扇,干脆拿了过来,手腕一抖,“唰”的展开。 他一打眼,问:“这又是什么好东西?” “你瞧瞧?” 肖灵偏头细看。 “吴湖帆的扇子面?” 他觑着眼睛想了想,突然一笑,扇子合了,“啪”的一声敲在手心里。 “这不是你拍的那个数字版权吗,东西都做出来了?” “这还不快。” “就这么用啊?” 肖灵的意思是,近百万的版权难道就用来糊扇子吗? 鞠然啜了口茶。 “我在和一家游戏公司谈。” “……你手里这么多版权?” “哪有,我这点东西怎么够看的?只不过是想研究研究这里有没有什么模式可做。” 肖灵缓缓地“哦”了一声,又继续摇起扇子,两人聊起了生意上的事。 他们在这些事上很聊得来。 这两人是留学时认识的。 虽然不在同一所学校,但海外华人留学圈一来二去就那么几个派系。两人先是网友,后来在一个小型拍卖会上第一次见面。 两人看中同一幅画,不是什么紧要的,肖灵便让了他一口。自此两人的关系就好上了,还一起投资了一个宠物健康品牌,既是朋友,也是合作伙伴。 鞠然尤其在艺术品投资这个领域有些研究。鞠家百年门庭,手里有不少好东西,肖灵喜欢的几幅吴湖帆的画,都是鞠家私藏,这几年翻了不知道多少倍了。 “十几年前就说吴湖帆的空间还有,低估了,现在还低估?” “你且看吧。” 肖灵闻言一撑膝盖,作势欲要起身。 “那赶紧,我得去瞧瞧那两幅画,下次你还不一定让不让我看了呢。” 鞠然笑出声来,一抬眉,“扇子给你了,拿回去解馋算了。” 说着,两人便默契地一同起身。 屋外几个人见状要上来,鞠然挥挥手,抬手一指,示意一条绿得密不透风的小路,人迹罕至的样子。那意思是让肖灵跟着自己,从这里“腿儿”着上山。 鞠然在茶山里有一座农宿,不对公众开放,只接待一些显要的客人,或者“自己人”。距离这个岗卫并不远,肖灵已经能瞧见影儿了。 他嘬了嘬腮帮子,一眯眼,折扇又甩开了,哗哗地扇风。 “怎么样?” “肖灵,我先问你,你跟这位丰先生,到底什么关系?” 肖灵一默。 “怎么讲?” “我问你,你倒来问我。难道有什么难以启齿的?” 鞠然边说边用眼风扫着他,半晌没等到回应,眼睫一敛,道: “办公室里有一些他的材料,你可以去看看。但还有一些,我还没查清楚。” “……在哪看过一句话——信息的内容可能会骗人,但处理信息的方式不会。所以,我查不到的东西,要么是等级太高,事情太复杂,要么是有人在藏。肖灵,你感觉呢?” “这位丰先生,是哪一类?” 肖灵的步子明显犹豫了一下。脚尖悬在一块低矮的石阶上,没有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