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台摇》 第1章 涅槃 夜,如同被打翻的浓墨,厚重得化不开。狂风卷着暴雨,疯狂地抽打着冷宫破败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嘶鸣,仿佛无数冤魂在窗外哭泣。 殿内,唯一的烛火在风中挣扎摇曳,投下片片昏黄不定、扭曲变形的光影,将蛛网与尘埃勾勒得如同鬼魅。湿冷的空气里弥漫着腐朽的木料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绝望的气息。 谢无韫倒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昔日整洁的帝师朝服如今已是污秽不堪,裹挟着泥水与血污。他的身体因剧烈的痛苦而蜷缩,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五脏六腑,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体内搅动。喉咙灼痛如烈火焚烧,那杯御赐的毒酒正在迅速剥夺他的生机。 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耳边嗡嗡作响,却依稀捕捉到两个压低的、带着宦官特有尖细与冷漠的嗓音,断断续续地飘来: “……陛下旨意……处理干净……” “……谢家……一个不留……真是狠……” “……南偃那边……也得……消息……” 南偃! 这两个字如同最后一道惊雷,劈入他混沌的脑海,激起一丝微弱的清明。恨意,滔天的恨意,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紧了他濒死的心脏!陛下……他倾尽心血辅佐的君王!谢家……他满门忠烈的家族!南偃……那片他曾呕心沥血、最终却沦为罪证的土地! 为何?为何忠良不得善终,奸佞却享荣华?为何赤胆忠心,换来的竟是鸩酒一杯、满门抄斩? 他不甘!他怨愤!这蚀骨之恨,滔天之冤,即便倾尽三江五湖之水也难以洗刷! 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瞬,他仿佛看到一道凌厉的闪电劈开雨夜,映照出窗外阙台孤寂冰冷的轮廓。 猛地,谢无韫(或许现在不该再叫这个名字了)倒抽一口冷气,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骤然睁开了双眼! 预期的冰冷与死亡并未降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虚脱般的无力感和阵阵轻微的眩晕。映入眼帘的不再是冷宫冰冷的砖石和蛛网,而是浅碧色的轻纱床幔,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空气中若有若无地浮动着一股清甜的暖香。 她(是的,她)僵硬地转动脖颈,视线所及,是雕花精美的拔步床、铺着锦垫的绣墩、摆放着菱花铜镜和妆奁的红木桌案……一切陈设虽非极尽奢华,却也透着雅致与温馨。 这不是冷宫。 她……没死? 不,不对。 她分明记得那杯御赐毒酒灼穿喉管的痛楚,记得那小太监阴冷刻毒的的低语, “谢家一个不留……南偃那边……” 记得无边恨意与意识一同沉入黑暗的绝望。 她挣扎着坐起身,锦被滑落,露出纤细得过分的手腕。这不是她的手——那双曾执笔批红、翻云覆雨的手,指节分明,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而眼前这双手,苍白柔弱,指尖泛着淡淡的粉,分明是养在深闺、不谙世事的少女柔荑。 剧烈的恐慌与茫然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她挣扎着想要坐起,却浑身酸软无力。就在这时,一股庞大而混乱的记忆洪流猛地冲入她的脑海,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疯狂闪烁、交织、融合 谢萦。大胤朝从六品吏部主事谢胥的嫡女,年方十五,性情怯懦,体弱多病。 而她,是谢无韫,前世倾尽心血辅佐新君登基、却落得兔死狗烹、被鸩杀冷宫的前朝帝师! 她重生了!重生在了悲剧尚未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的时刻! 巨大的冲击让她一时无法思考,只是呆滞地望着纱帐顶端,任由记忆在意识中激烈碰撞、逐渐融合。窗外雨声未歇,但已不再是冷宫那摧枯拉朽的暴雨,而是淅淅沥沥,敲打着庭院中的芭蕉叶。 正当她凝神思索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完了,全完了……老爷下朝回来就大发雷霆,书房里的青瓷笔洗都砸了……” “说是为着那军粮案,王诠王大人逼老爷三日之内给个交代,否则就要上本参劾,革职查办!” “天爷啊……若是老爷倒了,我们可怎么活……” …… “军粮案!王诠!” 谢无韫的心脏骤然缩紧,冰冷的恨意如毒藤般瞬间绞紧了她的心脏。 是了,承平十二年,就是这个时候!前世,正是这桩看似不起眼的军粮案,成了压垮谢家的第一根稻草。父亲谢胥被时任兵部郎中的王诠——太子的忠实爪牙——构陷贪污军粮,革职流放三千里。谢家男丁没入奴籍,女眷充入教坊司。而她,谢萦,就是在彼时被当时还是三皇子的他“救”下,成了一枚埋得最深的棋子,一步步走向那杯冰冷的鸩酒。 那太监阴冷的嗓音似又在耳畔响起,带着刻毒的恶意。 “南偃?” 这个陌生的词带着一丝不祥的预感激荡在心湖深处,旋即被更汹涌的恨意淹没。 “好,好得很。” 老天爷终究待她不薄! 她掀被下床,赤足踩在冰凉的白玉砖上,寒意顺着脚心直窜头顶,却让她愈发清醒。走到梳妆台前,镜中映出一张苍白柔弱、我见犹怜的脸庞,眉眼间依稀有几分她少女时的轮廓,却远不及她前世明烈灼人、令人不敢直视的风华。 唯有那双眼睛。 那双曾被御赞“洞悉乾坤,明见万里”的眸子里,此刻再无半分怯懦惶惑,只剩下历经生死轮回、看透人心鬼蜮的冰封万里,以及在那冰层之下,疯狂燃烧的、足以焚尽一切的恨火。 她缓缓抬手,指尖抚过镜面,最终停留在自己纤细脆弱的脖颈上。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鸩酒入喉时那灼痛窒息的感觉。 “谢…无…韫……” 她对着镜中人,无声地翕动嘴唇,吐出那个曾经代表无上荣耀、最终却沦为刻骨耻辱的名字。 镜中的少女,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致冰冷、却也极致艳丽的弧度。 那绝不是一个十五岁闺阁少女该有的笑容。 那是从阿鼻地狱里爬回来的恶鬼,拭去血污,披上人皮,准备将这污浊世间拖入无边业火的、令人胆寒的笑容。 “棋子?” 她低语,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磨砺后的锋锐, “不。” “从今日起,我才是执棋之人。” “啪” 的一声轻响,妆台上那支廉价的玉簪被她握在手中,生生折断。断裂的尖刺硌在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提醒着她此刻的真实。 门外,脚步声渐近。丫鬟轻叩门扉,声音小心翼翼,带着未散的哽咽: “小姐…您醒了吗?夫人传话来说,前头事情多,让您好生歇着,今日就…就别出院子了……” 谢萦(无韫)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那骇人的冰寒与恨意已被完美地收敛禁锢,只余下属于“谢萦”的温顺、不安和一丝恰到好处的病弱慌张。 她轻轻打开门。门外站着她的贴身丫鬟云鬓,眼圈通红,脸上还带着泪痕。 “云鬓,” 她柔声开口,声音软糯,带着微微的颤抖,完美无瑕, “我方才…似是听见父亲…父亲怎么了?我心中实在难安…我去给父亲请个安,或许…或许能宽慰一二……” 云鬓愣了一下,似乎觉得小姐今日有哪里不同,具体却又说不上来。依旧是那副柔弱模样,但那双眼睛里…仿佛比平日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人不敢直视。她只当是自己多心,忙道: “小姐,老爷正在气头上,您还是…” “无妨的,” 谢萦轻轻打断她,已迈步而出, “备伞吧。” 雨丝如织,敲打着庭院中的芭蕉,发出沙沙的声响。廊下的风带着湿冷的寒意,卷起她素色的裙裾。 她一步一步,走在熟悉的谢府回廊下,目光却冷静地扫过四周。假山、鱼池、亭台、楼阁…一草一木皆与前世的记忆重叠,却又透着一种隔世的恍惚感。 她的步伐看似轻缓怯弱,每一步却都踩在前世今生的尸山血海之上,踩在那条由仇恨与野心铺就的、通往权力之巅的荆棘路上。 父亲的书房就在前方。门口守着两个小厮,面色惶惶。 里面传来压抑的咆哮和瓷器碎裂的声响。 谢萦在廊下驻足,微微抬手,示意云鬓留在原地。她静静立于雨中廊下,如同一株悄然绽放的白梅,柔弱,却带着一股破开寒雨的冷冽坚定。 “军粮案…王诠…太子…” 前世的记忆在脑中飞速翻涌、整合、分析。那些被忽略的细节,那些看似偶然的牵连,此刻在她脑中清晰如画。 她知道谁是始作俑者,知道他们的手段,知道他们的目的。 更知道,如何利用这一切,将这盘死局,彻底搅活! 她缓缓抬起那双如今看来纯净无害的眼眸,望向书房那扇紧闭的门,目光却仿佛已穿透重重阻碍,落在了那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落在了那金銮殿中,落在了——那些欠她血债的人身上。 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再次无声扬起。 雨更大了,敲击着世间万物,也敲击着她已然不同的命运。 第一局,落子。 第2章 彦都质子 雨后的庭院,空气清新,却洗不去谢萦心头的沉郁。父亲书房内的咆哮声断续传来,如同困兽的哀鸣。 她静立廊下,脑中飞速盘算。直接告知父亲真相?他绝不会信,反而会打草惊蛇。她需要一个合情合理、不引人怀疑的方式,将破局的线索送到父亲手中。 前世,王诠倒台后,其管家钱旺嗜赌成性、放印子钱逼死人命的勾当才被翻出。如今,这正是撕开缺口的利刃。 “如何让父亲‘自然’地发现这一点?” 她目光扫过庭院,落在一个正低头洒扫的小丫鬟身上。 “是了,广济寺……父亲偶尔会去那里与住持对弈散心……” 心思既定,她脸上的神色更浓,轻轻咳了兩声,显得越发柔弱不堪。 此时,书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谢胥满脸疲惫与怒气地走出来,看到廊下的女儿,愣了一下,眉头蹙得更紧: “萦儿?你怎么在这里?风大,快回去!” “父亲……” 谢萦上前一步,眼中水光氤氲,声音细弱带着警惕, “女儿听闻父亲烦忧,心中难安……方才……方才想起前日去广济寺为母亲祈福时,似乎……似乎听见有人争吵……” 谢胥此刻心烦意乱,本不欲理会,不耐烦地挥挥手: “佛门清静地,争吵有何稀奇?” “不是的……” 谢萦急急道,像是努力回忆, “女儿听得不真切,只隐约听到……說什么‘赌债’、‘印子钱逼死人了’、‘王大人府上的管家也忒狠了’之类的……女儿当时害怕,就赶紧走了……不知……不知是否与父亲烦忧之事有关?”她说完,立刻低下头,肩膀微缩,彷彿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害怕被责骂。 “王大人府上?哪个王大人?” 谢胥猛地捕捉到关键词,急声追问。京城姓王的官员不少,但他此刻敏感无比的神经立刻紧绷了。 谢萦似乎被他急促的语气吓到,瑟缩了一下,才小声道:“女儿…女儿不知,只听那人似乎骂骂咧咧,说‘若不是靠着王诠大人,他一个管家敢如此嚣张’……” “王诠?!” 谢胥瞳孔骤缩,呼吸都粗重了几分。正是那个咬死他不放的兵部侍郎王诠! “他的管家?印子钱?逼出人命?” 电光石火间,一个模糊的念头击中了谢胥。王诠那个管家钱旺他是知道的,确实嗜赌如命!若他因赌债逼出人命,而王诠又为其遮掩甚至纵容……这虽与军粮案无直接关联,却是一个极好的突破口!只要能找到证据证明钱管家不法,便可借此撕开一道口子,至少能暂缓王诠的攻势,甚至反将一军! “广济寺……何时的事?那抱怨之人你可看清模样?” 谢胥一步上前,抓住女儿的胳膊,力道之大让谢萦微微蹙眉。 “父亲,您抓疼我了……” 她小声呼痛,眼中泪花更盛, “是…是前日下午末时前后……那人是个穿着粗布衣裳的汉子,像是…像是城外农户模样,女儿未曾看清正脸……” “前日下午末时……时间对得上!钱旺前几日的确告假出城了!” 谢胥猛地松开手,眼中重新燃起光芒,不再是之前的绝望死寂,而是一种绝处逢生的疯狂与急切。他在原地踱了两步,猛地朝外喊道: “来人!备车!去京兆府!” 他必须立刻去找他在京兆府担任文书的一位同年,查一查近日京郊是否有相关的命案卷宗!还要派人去广济寺附近暗访! 吩咐完,他才想起女儿还在身旁,语气缓和了些许,甚至带上了一丝难得的温和: “萦儿,你……你立了大功了!回房好生歇着,今日之事,对谁都不要提起,明白吗?” “女儿明白。” 谢萦乖巧地福了一礼,低垂的眼眸中,冰冷漠然,毫无波澜。 看着父亲几乎是踉跄着冲出门去的背影,她缓缓直起身。 窗外,最后一滴雨水从檐角落下,砸在青石板上,碎裂无声。 “这第一步棋,已落子。” …… 数日后,长公主府赏花宴的帖子送至谢府。王氏自是欢喜,督促谢萦好生准备。 宴席那日,长公主府邸奢华靡丽,贵女云集,环佩叮当。谢萦穿着一身浅碧色新衣,料子中等,混在珠光宝气的人群中,毫不不起眼。她刻意低调,选了僻静角落坐下,垂眸敛目,却将周围的谈笑风语、机锋暗箭一一收入耳中。 果然,以柳依依为首的几个贵女寻衅而来,言语间多是嘲讽谢家门第、暗指军粮案。谢萦并未动怒,只抬起那双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睛,用一句看似天真、实则暗藏机锋的话轻轻挡回,让柳依依噎得难受,却又抓不住错处,只得悻悻而去。 这一幕,落入两人眼中。一是主位上的靖王胤琛(觉得有趣),二是角落独自饮酒的萧玦(目光短暂停留,带有一丝玩味)。 宴至中途,谢萦借口透气,行至花园水榭旁,远远便看见几个锦衣子弟围着一玄衣男子寻衅。 那男子姿态慵懒地倚着栏杆,墨发半束,侧脸线条深刻俊美,却带着一种疏离冷漠的倦怠感。面对挑衅,他连眼皮都未抬,只顾自斟饮。 为首的子弟觉得失了面子,伸手便欲去抓他衣领。电光石火间,也不知那男子如何动作,似乎只是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手腕。 那挑衅者突然“哎哟”一声惨叫,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打中了膝窝,整个人失去平衡,噗通一声摔了个结实的狗啃泥,额头瞬间红肿起来,引得众人哄笑。 男子这才缓缓抬眼,目光扫过地上狼狈不堪的人,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笑话。随即又懒洋洋地垂下眼睫,继续饮他的酒。周围人顿觉无趣,哄笑着散去。 谢萦心中微动。南偃质子萧玦。传闻中体弱多病、废物一个的弃子。方才那一下,绝非巧合。 是夜,谢萦决定夜探父亲书房,寻找更多可能与前世悲剧或“南偃”相关的线索。她凭借记忆巧妙避开巡夜家丁,潜入书房。 正当她专心搜寻时,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异响!另一道黑色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翻窗而入,目标明确地直扑书架某个特定格挡! 两人几乎同时发现对方,皆是一惊! 短暂的交手试探在黑暗中进行,动作极快,悄无声息。谢萦凭借前世残留的些微反应和对地形的熟悉周旋,来人身手极为了得,却似乎并无伤人之意,更像是在试探她的深浅。 远处传来巡夜家丁的脚步声,两人默契停手,各自隐入黑暗角落,屏息凝神。 脚步声渐远。 谢萦紧贴着冰冷墙壁,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她看不清来人面容,却能感受到对方投来的、探究般的锐利目光。 沉默在黑暗中蔓延。 良久,那黑衣人似乎低低笑了一声,声音沙哑模糊,带着一丝奇异的兴味。随即,他身形一动,如同夜枭般悄无声息地从原路掠出窗外,消失在浓重夜色里。 谢萦缓缓松开紧握的拳,掌心一片冷汗。 “是他吗?那个白日里看似废物的质子?” “他来父亲书房找什么?也与南偃有关?” 重重疑云,如同这深沉的夜色,将她紧紧包裹。 第3章 暗夜交锋 书房一夜,谢萦惊魂难定。那黑衣人身手诡谲,目的不明,尤其是最后那声低笑,带着洞穿一切的玩味,让她如芒在背。 萧玦。这个名字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层层疑虑。他绝非表面那般简单。 她需要情报。关于萧玦,关于王诠,关于所有可能威胁到谢家的人。 “云鬓,” 次日清晨,她状似不经意地吩咐, “近日总觉心神不宁,你兄长不是在回春堂当学徒么?听说那里的安神药极好,你去帮我配些来。” 说着,她将一支不甚起眼却价值不菲的旧金簪递给云鬓, “顺便……打听打听,那位南偃的萧质子,平日都用些什么药?我瞧他宴席上气色不佳,若是寻常药石,我们府里或许也能帮衬一二,免得外人说我们失了待客之道。” 云鬓虽觉疑惑,但见小姐关心外人,只当是小姐心善,并未多想,应声而去。 谢萦则铺开宣纸,开始临帖,力求让自己静下心来。父亲那边,因得了“线索”,这两日频繁外出走动,脸色虽仍凝重,却少了几分绝望。 下午,云鬓带回安神药,并低声回禀: “小姐,打听到了。萧质子确实常年用药,多是些补气续元的珍贵药材,每月开销不小。回春堂的伙计说,他身边那个老仆时常来买,最近似乎急需一批鹿衔草和血珀粉,只是……只是价钱太贵,好像一时没凑齐银钱……” “鹿衔草?血珀粉?这都是吊命用的名贵药材。萧玦的身体竟差到如此地步?还是另有用处?而且,他份例一如郡王,竟会缺买药的钱?” 谢萦心下疑窦丛生。 “钱……或许是个突破口。” 她想起昨日不慎跌碎的那支母亲留下的旧簪(实则是她故意为之),心中有了计较。 又过一日,谢萦让云鬓将那断成两截的玉簪并一小包名贵药材(她从母亲库房中小心取用少量),以“答谢拾簪之恩”为名,送至质子府。 她赌萧玦能看懂这无声的“饵”。 果然,当日下午,萧玦便主动寻来,在谢府后园“偶遇”正在散步的谢萦。 他依旧是一副散漫不羁的样子,脸色在阳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嘴角噙着玩味的笑: “谢小姐的谢礼,未免太重了些。一支断簪,换这些东西,在下受之有愧。” 谢萦做出受惊的样子,低垂着头,声音细弱: “公子……公子拾金不昧,区区薄礼,不足挂齿……只是……只是那簪子对臣女颇为重要……” “是么?” 萧玦逼近一步,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睫毛上,语气慵懒却带着压迫感, “却不知……谢小姐是如何得知,在下正急需这些‘薄礼’呢?” 谢萦心头一紧,强自镇定:“ 臣女……臣女只是听闻公子体弱,猜想或许用得上……并无他意……” “猜测?” 萧玦轻笑出声,声音低沉悦耳,却透着冷意, “谢小姐的猜测,总是这般……恰到好处。广济寺是,在下这里,也是。” “他果然知道了!” 谢萦后背瞬间沁出冷汗。 “他竟连广济寺的事都查到了?!” “公子……公子何意?臣女不明白……” 她只能继续装傻,眼眶泛红,几乎要落下泪来。 萧玦看着她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眼底兴味更浓,却不再逼问,只慢悠悠道: “谢小姐不必惊慌。礼尚往来,乃人之常情。谢小姐既赠我所需,萧某……自然也该有所回报。”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语气变得微妙: “听闻谢主事近来为军粮案忧心……王诠此人,贪婪无度,其府上管家钱旺,尤好赌博,在外欠下巨额印子钱,闹出人命也不是一两日了……只是苦主畏惧王家权势,敢怒不敢言罢了……” 谢萦心中巨震! “他竟主动将更确切的信息送上门来!他到底想做什么?!” “公子……为何告诉臣女这些?” 她抬起泪眼,怯怯地问。 萧玦俯身,靠得极近,冰冷的气息几乎拂过她的耳廓,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因为……我觉得谢小姐,很有趣。或许我们……可以互相帮助。” 他直起身,恢复那副懒洋洋的模样,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当然,若谢小姐觉得在下多事,就当萧某从未过来。” 说完,他竟真的转身,摆摆手,悠哉离去。 谢萦僵立在原地,指尖冰凉。 互相帮助? 好一个互相帮助! 他分明是看穿了她的伪装,却不点破,反而顺水推舟,将她想要的东西送上,以此将她拉上一条未知的船! 这份“回报”,与其说是帮助,不如说是一个试探,一个邀请,甚至是一个……陷阱。 但她别无选择。 父亲的时间不多了。萧玦提供的关于钱旺的信息,远比她之前模糊的“听闻”更具杀伤力。 她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当晚,谢胥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府,脸色更加难看。兵部催逼日紧,王诠步步紧逼,他几乎已被逼到绝境。 谢萦端着亲手熬的羹汤前去书房探望,见父亲形容憔悴,眼中适时地涌上泪水: “父亲……您一定要保重身体……今日……今日女儿在外听闻一些闲言碎语,不知当讲不当讲……” 谢胥烦躁地挥挥手: “有话就说!” 谢萦似被吓到,小声嗫嚅: “女儿……女儿听说,那王大人府上的钱管家,在外面欠了好多印子钱,好像……好像还逼死了人……苦主好像姓张,就住在城西糠市胡同……外面都传遍了,说王大人纵奴行凶……” 这一次,她说得更加具体,地点、姓氏都有,增加可信度。 谢胥猛地睁大眼睛: “此话当真?!你从何听来?!” “女儿……女儿也是听街上的人议论……不知是真是假……” 谢萦低下头,绞着手帕。 谢胥此刻已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简直是天赐的良机!他猛地站起身,眼中闪动着疯狂的光芒: “好!好一个钱旺!好一个王诠!天助我也!来人!备车!去京兆府!” 他几乎是冲出了书房,连谢萦都顾不上了。 谢萦看着父亲消失的背影,缓缓直起身,脸上柔弱尽褪,只剩一片冰冷的平静。 “很好,饵已吞下,棋局已开。” “萧玦,无论你目的为何,这盘棋,我奉陪到底。” 她转身离开书房,裙裾拂过门槛,无声无息。 窗外,月凉如水。 第4章 初试锋芒 谢胥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连夜奔走。 京兆府的那位同年文书虽官职不高,却掌着些档案琐事,听闻此事,又见谢胥状若疯狂,便也冒险替他调阅了近期的卷宗。 果然,在堆积如山的陈年旧案中,竟真翻出一桩数月前城郊农户张老汉被逼投井的悬案! 卷宗记载模糊,只提及张老汉欠下巨额印子钱,疑似与某位“钱姓富户”有关,但因苦主亲属突然撤诉并举家搬迁,最终不了了之。 “钱姓富户……” 谢胥眼中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那寥寥数语的记录,呼吸粗重。时间、姓氏、手段,都与女儿听来的“闲言碎语”对得上!这绝不仅仅是巧合! “快!查!那撤诉搬走的苦主亲属去了何处?务必找到他们!” 谢胥几乎是吼出来的,连日来的压抑和屈辱在此刻化为疯狂的执念。 与此同时,谢萦在府中亦未闲着。她深知仅凭一桩旧案难以撼动王诠,父亲还需更直接的、能引起朝堂注意的“契机”。 她再次将目光投向了萧玦。这位质子似乎拥有某种不为人知的信息网络。 是夜,她让云鬓将一支品相普通的老山参送至质子府,依旧未附任何言语。 次日,谢萦在房中习字,窗外悄然飘入一小卷用丝线缠住的芦管。展开,里面只有一行小字: “今夜亥时三刻,东市聚源当铺后巷。” 没有落款,字迹却与她之前收到的如出一辙。 谢萦眸光微凝。萧玦再次回应了。这次,是更明确的时间地点。 “去,还是不去?” 风险显而易见。但机遇同样并存。父亲那边进展缓慢,她需要更快、更猛的刀。 亥时三刻,东市早已宵禁,寂静无人。谢萦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衣裙,如同暗夜中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接近聚源当铺后巷。 巷子深处,隐约传来压低的争执声。 “……这价钱也太低了!这可是上好的翡翠扳指!” “哼,来路不明的东西,能给这个价就不错了!嫌低?拿去别家试试,看谁敢收王……” 话音戛然而止,似乎意识到失言。 谢萦屏息凝神,藏在拐角的阴影里。只见一个穿着体面却面露惶急的中年男子,正与当铺伙计模样的人推搡着一个锦盒。那中年男子,赫然正是王诠府上的那个钱管家钱旺! 而他们争执的焦点,那枚翡翠扳指,谢萦一眼便认出——那是去年番邦进贡的贡品之一,陛下曾赏赐给几位得力大臣,王诠也得了一枚! “这钱旺竟敢私自盗取主家御赐之物出来典当?看来他欠的赌债窟窿远比想象中更大!” “真是天助我也!” 谢萦心脏狂跳,立刻悄然后退,迅速离开这是非之地。她不能亲自出面,必须借刀杀人。 回到府中,她立刻匿名修书一封,言辞恳切,称无意间发现王诠大人府上御赐之物疑似流落黑市,深感不安,特此禀报,落款“一忧心小民”。她让秋知意想办法将这封信投递到一位以刚直闻名的御史家门口。 翌日,朝堂之上风云突变。 那位御史本就对王诠不满,得了密信,虽疑其来源,但仍依例上本奏事,并未提及密信,只质疑御赐之物管理不善,有损天家颜面。 皇帝闻言果然不悦。御赐之物代表着皇恩,岂容轻慢?当即下令内务府核查。 这一查,竟真发现王诠名下那枚翡翠扳指不见了踪影!内务府官员前往王诠府上询问,王诠本人还懵然不知,其夫人支支吾吾,最终竟在钱旺的住处搜出了当票! 人赃并获!钱旺盗取御赐之物的罪名铁板钉钉! 王诠又惊又怒,当场狠狠踹了钱旺一脚,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他急忙跪地请罪,声称治家不严,全然不知此事。 然而,就在皇帝怒气稍息,准备小惩大诫之时,谢胥如同疯虎般出列,高举昨日找到的卷宗副本,声泪俱下,痛陈钱旺不仅盗取御赐之物,更早有不法,放印子钱逼死人命,苦主失踪疑点重重,恳请陛下为民做主,彻查到底! 盗取御赐之物已是重罪,若再背上逼死人命、掩盖罪行的罪名,那便是罪加一等!王诠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皇帝龙颜大怒,当即下令将钱旺打入天牢,严加审讯!并责令三司会审,彻查钱旺所有不法之事,以及王诠是否有包庇纵容之嫌! 退朝的钟声敲响,谢胥走出金銮殿,只觉得阳光刺眼,脚步虚浮,仿佛做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梦。短短几日,他从濒临绝境到绝处逢生,竟真的扳倒了王诠的一员干将! 他下意识地看向宫门外等候的马车,女儿谢萦正挑帘担忧地望着他。那一刻,谢胥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是庆幸,是后怕,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疑惑——女儿的“运气”,未免太好了些。 而谢萦,迎上父亲的目光,迅速换上了如释重负的、带着些许懵懂的欣喜笑容。 心中却冰冷一片。 “王诠断了一臂,但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萧玦递出的这把刀,又快又准,但代价是什么?” 她不禁摸了摸袖中那枚依旧冰冷的机关玉佩。 第5章 秘石 钱旺下狱,王诠被勒令回府反省。虽未直接倒台,但已是元气大伤,太子党羽气势受挫。谢胥因“刚正不阿”、“心系百姓”(皇帝原话),反而得了两句口头嘉奖,虽未官复原职,但处境已大为改善。 谢府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下人们走路都带风。谢胥对谢萦这个“福星”女儿更是疼爱有加,赏赐不断。 唯有谢萦,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她深知扳倒一个管家不过是斩断了王诠最不重要的一条触手,真正的核心并未损伤。且萧玦接连出手相助,所求定然不小。 她需要尽快提升自己的实力和话语权。那枚神秘的槃石碎块和萧玦所中的火毒,或许是个突破口。 她让云鬓的兄长,那位在回春堂当学徒的小伙子,暗中打听“槃石”的消息,只说是小姐在一本杂书上看到的好奇之物。 几日下来,竟真有些模糊的信息传来:槃石,似是一种极稀有的矿物,多见于古籍记载,传闻蕴含奇异能量,但具体用途不详,现今世上识得之人极少。募善堂的老掌柜也只是年轻时听一位云游方士提起过几句,说其色黝黑,质地坚硬,触之微温,偶有流光。 谢萦将这些信息与之前那块碎块一一印证,完全吻合!此物果然非同一般。 这日,她正思索着如何利用这信息与萧玦进行下一步交涉,秋知意却悄悄带来一个意外的消息:舅老爷王崇来了,正在前厅与老爷说话,言谈间似乎想通过老爷牵线,结识几位兵部的官员。 谢萦眉头立刻蹙起。王崇是个投机的商人,此时凑上来,无非是见父亲处境好转,又想借机牟利。父亲刚脱险境,若此时与商人交往过密,传出去只怕又生事端。 她起身往前厅走去,还未进门,便听到王崇那略显谄媚的笑声: “……妹夫如今简在帝心,前途无量啊!些许薄礼,不成敬意,还望妹夫在几位兵部大人面前,为小弟美言几句,那漕运的条子……” 谢萦脚步一顿,心中冷笑。果然如此。 她整理了一下表情,换上一副温顺模样走进厅堂,向父亲和舅父行礼。 王崇见她进来,眼睛一亮,夸张地笑道: “哟,这不是萦姐儿吗?出落得越发标致了!快来快来,舅父给你带了支好簪子!” 说着便拿出一个锦盒。 谢萦却未接,只是看向谢胥,眼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 “父亲,方才女儿过来时,好像看到有两个面生的人在府外张望,形迹可疑……听说近日京中对官员交往商贾之事查得颇严,会不会……” 谢胥闻言,脸色微变。他刚经历一场风波,正是草木皆兵之时,立刻警觉起来。 王崇笑容一僵,忙道: “萦姐儿看错了吧?我来时很是小心……” “或许是女儿看错了。” 谢萦立刻低头,声音变小, “只是……只是担心父亲再被小人构陷……” 说着,眼圈竟微微泛红。 谢胥见状,想起女儿之前的“功劳”和如今的“担忧”,再看向王崇那明显价值不菲的“薄礼”,心中顿时生出警惕和厌烦。他将礼盒推回给王崇,语气淡了下来: “内兄的心意我领了。只是如今我自身难保,实在不便为你引荐。漕运之事,自有法度,内兄还是按规矩办事为好。” 王崇碰了一鼻子灰,脸色青白交加,又不好发作,只得讪讪告辞。 送走王崇,谢胥看着女儿,叹了口气: “萦儿,如今是多事之秋,还是谨慎些好。” “女儿明白。” 谢萦乖巧应道,垂下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冷光。清除掉一个潜在的麻烦,很好。 是夜,谢萦再次收到萧玦传来的讯息,依旧是芦管小字,约她子时于老地方(废弃别院)相见。 这一次,谢萦没有犹豫。 子时,废院深处,残破的亭中,萧玦早已等在那里。他依旧是一身玄衣,倚着断柱,月光洒在他苍白的脸上,勾勒出分明却略显脆弱的轮廓。见谢萦来,他唇角勾起惯有的懒散弧度: “谢小姐果然守信。” “公子相召,岂敢不来。” 谢萦语气平静, “不知公子此次,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当。” 萧玦从袖中取出一物,正是之前那块槃石碎块,在月光下泛着幽暗光泽, “只是想问问谢小姐,对此物,可还有更多‘听闻’?” 谢萦心念电转,他果然对这石头极感兴趣。她斟酌着开口: “臣女确实又查到一些。古籍称此物为‘槃石’,蕴含奇异能量,极其罕见。公子似乎……对此物颇为看重?” 她试探着反问。 萧玦把玩着那碎块,眼神幽深: “看重?或许吧。它于我,是续命的药,也是……催命的符。” 他话语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似嘲弄,似无奈。 谢萦心中一动: “此物能治公子的病?” “病?” 萧玦嗤笑一声,抬眼看向她,目光锐利, “谢小姐觉得我这像是病么?” 谢萦默然。他那偶尔流露出的、仿佛体内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的痛苦状,绝非寻常病症。 “那日公子旧疾复发,似乎极其痛苦。若此物真于公子有益,臣女或可再留意打听……” 她放软语气,显得真诚而关切。 萧玦静静看了她片刻,忽然道: “谢小姐,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助我寻槃石,我助你稳固谢家,甚至……得到你想要的。如何?” “终于挑明了!” 谢萦心头一紧,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犹豫: “公子……此言何意?臣女并无他求……” “是么?” 萧玦逼近一步,气息冰冷, “那你处心积虑扳倒钱旺,是为好玩?你拦住王崇,是为天真?谢萦,你的伪装很好,但在我眼里,还不够看。” 谢萦呼吸微窒,袖中手指攥紧。 “他果然什么都清楚!” “公子想要我如何做?” 她不再伪装,声音沉了下来。 “很简单。” 萧玦将那块槃石碎块抛给她, “尽你所能,寻找此物,越大越好。作为回报,我会是你最锋利的刀,最隐蔽的盾。至于你最终想从谢家、从这京城得到什么……” 他顿了顿,声音充满诱惑, “我们各凭本事。” 谢萦接住那冰冷的石头,感受着其中微弱的能量波动,心中飞速权衡。与虎谋皮,危险至极。但拒绝他,或许现在就会被这头猛虎吞噬。 “好。” 她抬起眼,目光清亮锐利,终于不再掩饰那份与年龄不符的冷静, “但我有一个条件。” “说。” “我们的合作,仅限于你我。不得牵连谢家无辜之人。” 萧玦挑眉,似乎有些意外,随即笑了: “成交。” 月光下,两人目光交汇,一个慵懒带笑,一个冷静锐利,达成了这危险而脆弱的同盟。 就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仿佛金属摩擦的异响! 萧玦脸色骤变,猛地将谢萦拉至身后残破的墙壁阴影里,一手捂住她的嘴,气息瞬间变得冰冷而危险。 “别出声。” 他贴在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 谢萦浑身僵硬,能感受到他身体的紧绷和陡然升起的戒备。透过残墙的缝隙,她看到几道模糊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掠过废院的另一头,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那些人的身手,极其诡异,不似中原路数。 萧玦紧紧盯着那些人消失的方向,捂着谢萦的手久久未放,眼底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警惕,有仇恨,似乎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惊? “那些人……是谁?” 第6章 危墙 那几道鬼魅般的黑影消失后许久,废院中依旧死寂无声。 萧玦捂着谢萦的手并未立刻松开,他身体紧绷,呼吸压得极低,整个人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与平日那副慵懒散漫的模样判若两人。谢萦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腔内心脏急促而有力的跳动,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带着一种危险的节律。 “他认识那些人?还是那些人为他而来?” 谢萦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脑中飞速盘旋。方才那短暂的瞥视,那些黑影的身法诡异飘忽,确实不似中原常见的武学路数,倒更像……她前世在某些秘档中看到的关于异邦刺客的记载。 “难道是南偃派来的人?来寻萧玦?还是……来杀他?” 许久,萧玦紧绷的身体才缓缓放松下来,捂着她嘴的手也松开了,指尖冰凉。 “没事了。” 他声音恢复了些许惯常的语调,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沙哑。 谢萦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目光锐利地看向他: “那些是什么人?” 萧玦避开她的目光,转身望向黑影消失的方向,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一些……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麻烦。” 他语气轻描淡写,却更显疑点重重。 “是冲你来的?” 谢萦追问,心头警铃大作。与一个自身难保的质子合作,风险远超她的预估。 萧玦沉默片刻,忽然回头看向她,嘴角又勾起那抹玩味的笑,只是这次笑意未达眼底: “怎么?谢小姐怕了?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谢萦迎上他的目光,心知他是在试探,亦是在激将。她冷冷道: “怕?若怕,我就不会站在这里。我只是需要知道,与我合作之人,究竟惹了多大的麻烦。” “麻烦不小。” 萧玦坦诚得令人意外,他踱回亭中,捡起地上那块槃石碎块,在指尖摩挲, “但富贵险中求,不是么?谢小姐想要的,寻常路径,恐怕给不了你。” 他再次将碎块抛给她: “刚才的提议依旧有效。替我寻槃石,我助你扫平障碍。至于我的麻烦……我自会处理,不会轻易牵连到你。”他顿了顿,补充道,“至少,在我们的合作结束前。” 谢萦握紧手中微温的石头,心中权衡。风险的确巨大,但萧玦展现出的能量和手段也确实诱人。更重要的是,她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在这深渊般的京城,独善其身根本不可能。 “好。” 她最终点头, “但我需要更多关于槃石的线索,否则无异于大海捞针。” 萧玦从袖中取出一张薄薄的羊皮纸,上面绘着一些奇异的符文和矿脉走向图,标注的文字并非中原文字: “这是一些古籍残片上关于槃石产地和特征的记载,或许对你有用。记住,寻找时务必隐秘。” 谢萦接过羊皮纸,入手粗糙,上面的图文古奥难懂。她仔细收好: “我会尽力。” “如此甚好。” 萧玦笑了笑,似乎有些疲惫, “夜色已深,谢小姐该回去了。近日京城恐不太平,无事……少夜行。” 最后一句,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提醒。 谢萦看他一眼,不再多言,转身悄然离去。 回到谢府,已是后半夜。她毫无睡意,就着灯火仔细研究那张羊皮纸。上面的文字她确实不识,但图形大致能看懂,似乎指向京城西北方向的某片山脉。而那符文……她总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前世宫中某本残破古籍上见过只言片语的记载,与一些古老的祭祀仪式有关。 “这槃石,绝不仅仅是“药”那么简单。” 接下来的几日,谢萦一边让云鬓的兄长继续暗中打听西北矿脉的消息,一边小心翼翼地关注着朝堂和京中的动向。 钱旺的案子审得很快,盗取御赐之物是铁证,加上逼出人命等诸多恶行,很快判了斩立决。王诠因治家不严、纵奴行凶,被罚俸一年,暂停职务,闭门思过。虽然未伤根本,但已是颜面尽失,势力受挫。 谢胥因“举报有功”,官复原职,甚至隐隐有被重用的迹象,每日春风满面。 然而,谢萦却从秋知意暗中听来的零碎消息中,捕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京中似乎加强了巡防,尤其是夜间,时常有生面孔的官兵在暗处巡逻,像是在搜寻什么。联想到那晚废院中的神秘黑影,谢萦心中不安渐浓。 这日,她正思索下一步行动,长公主府却突然又送来了帖子!这次并非大规模宴会,而是邀请她过府“赏画”。 谢萦心中顿时警惕起来。长公主地位超然,上次赏花宴已是殊荣,这次为何又单独邀请她一个区区主事之女?仅仅是因为父亲复职?绝不可能。 联想到萧玦那日的提醒和京中的暗流,她觉得这绝非简单的赏画。 她决定赴约,一探究竟。 长公主府依旧奢华,却比上次宴会时显得安静许多。侍女引着谢萦来到一处临水画阁,长公主胤华正独自欣赏着墙上的一幅泼墨山水。 见谢萦进来,她放下茶盏,笑容亲和却带着审视: “谢小姐来了,快坐。本宫新得了一幅前朝古画,瞧着意境深远,想着谢小姐也是懂画之人,特请你来一同品鉴品鉴。” 谢萦心下狐疑,她何时成了“懂画之人”?面上却依旧惶恐: “殿下谬赞,臣女才疏学浅,只怕辜负了殿下的美意。” “欸,不必过谦。” 长公主走到画前,指着一处山峦叠嶂的细节, “你看此处笔法,遒劲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韧,像不像……隐藏在平静下的锋芒?” 谢萦顺着她所指看去,心中猛地一凛!长公主这话,似是赏画,却更像意有所指! 她强作镇定,附和道: “殿下慧眼,臣女愚钝,只觉气势磅礴……” 长公主笑了笑,不再看画,转身踱到窗边,望着窗外景致,状似无意地说道: “这京城啊,就像这画一样,表面看着平静,底下不知藏着多少暗流汹涌。近日听说……夜里总有些不安静,有些不该出现的东西,在暗处乱窜。” 她忽然回头,目光似笑非笑地落在谢萦身上, “谢小姐近日夜里……可曾听到什么,看到什么?” 谢萦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长公主果然知道了什么!是在试探她那晚外出?还是知道了她与萧玦的接触?” 她立刻低下头,声音带上恐惧的颤音: “臣女……臣女夜里从不出门,不曾听闻什么……殿下为何如此发问?可是……可是京城有什么危险吗?” 她将一个受惊深闺女子的模样演得淋漓尽致。 长公主静静看了她片刻,眼底审视稍缓,复又笑道: “本宫随口一说罢了,瞧把你吓的。无事最好,如今多事之秋,像谢小姐这般安分守己,才是福气。” 她又闲谈了几句,便赏了谢萦一盒新进的宫花,让人送她出府。 坐在回府的马车上,谢萦手心依旧冰冷。长公主的警告意味如此明显!她定然是察觉了京中的异常,甚至可能怀疑与萧玦有关,进而试探自己这个最近与萧玦有过“接触”的人! 危险的气息越来越浓了。 她必须加快速度,必须在更大的风暴来临前,让自己拥有足够的自保之力。 而这一切的关键,或许就在那神秘的槃石,以及与萧玦这场危机四伏的合作之中。 她握紧了袖中的羊皮纸,目光投向京城西北的方向。 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7章 暗室密谋 秋意渐深,窗外的梧桐叶已凋零大半,只剩下光秃的枝桠刺向灰蒙的天空。谢萦坐在窗下,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那张羊皮纸上晦涩的符文,心思却早已飞到了西北的崇山峻岭之中。 槃石……能量……萧玦那讳莫如深的态度,长公主意有所指的警告,还有那夜废院里鬼魅般的黑影……这一切都像一团浓雾,将她紧紧包裹。但她深知,越是迷局,越需冷静。 “小姐,” 云鬓轻手轻脚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不安, “秋知意那边……有消息了。” 谢萦抬眸: “说。” “她兄长按照小姐给的西北矿脉图悄悄打听,确实……确实有些眉目。” 云鬓压低了声音, “城西山里的老矿工说,那片山脉深处早年是出过一种奇怪的黑色石头,触手温润,夜里偶有微光,但极难开采,且……且据说靠近的人容易染上怪病,久而久之就没人敢去了。官府也曾派人查看过,似乎没看出什么名堂,便封了矿洞,渐渐也就被人忘了。” “怪病?封矿?” 谢萦指尖一顿。 “这绝非寻常!官府介入后又草草封矿,更像是在掩盖什么。难道槃石的存在,朝廷早已知晓并刻意隐瞒?萧玦知道这一点吗?” “还有……” 云鬓犹豫了一下,声音更低了, “知意还说,她发现近日府外似乎总有生面孔晃悠,不像寻常路人,倒像是……在盯着咱们府上。” 谢萦心中一凛。 “是长公主的人?还是那晚黑影的同伙?或者……是其他势力?” 她与萧玦的接触,终究还是引起了注意。 “告诉知意,做得很好,让她继续留意,但务必小心,安全为上。” 谢萦沉声道,从妆奁里取出一支银簪递给云鬓, “这个赏她。以后若非急事,让她兄长尽量减少与外界的直接接触,消息通过你转达即可。” “必须更加谨慎了。” 是夜,谢萦再次感受到那缕熟悉的、冰冷的松针气息弥漫在空气中。她没有点灯,静静坐在黑暗里,等待着。 窗棂极轻地响了一声。一张薄薄的纸条被塞了进来。 谢萦起身拾起,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看到上面只有一行字: “明日酉时,城南废祠。带上前朝《山河志异》下册。” “《山河志异》下册?” 那是一本记载各地风物传闻的杂书,她房中确实有,但他如何得知?还要她带去废祠?他想做什么? 谢萦蹙眉,直觉这绝非一次简单的会面。萧玦行事越发诡秘难测。 次日酉时,日落西山,天色昏黄。谢萦依言带着那本旧书,再次来到城南那处荒废的河伯祠。祠内比上次更加破败,蛛网密布,残破的神像在暮色中投下狰狞的阴影。 萧玦早已等在那里,依旧是那副懒散倚靠的姿态,只是脸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愈发苍白,眼底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书带来了?” 他开门见山。 谢萦将书递过去。萧玦接过,看也未看,只是快速翻到其中某一页,指着上面一幅模糊的山脉地形图,以及旁边几句关于“地火”、“异石”的传闻记载,目光锐利地看向她: “这地方,和你那张图上的位置,像不像?” 谢萦凑近仔细比对,心中一惊!虽然描绘角度和精细度不同,但山脉走向和标注的奇特地貌特征,竟真的高度吻合!《山河志异》成书于前朝,竟早已记载了那片区域的异常! “公子是如何得知……” 她忍不住问道。 萧玦勾了勾嘴角,带着一丝嘲弄: “谢小姐以为,我整日困在质子府,就真是两眼一抹黑么?前朝孤本、宫廷秘闻……我知道的,远比你想的多。”他合上书,声音低沉下去,“但这本书也提醒了我们,那片地方,绝非善地。官府封矿,绝非空穴来风。” “公子是怀疑……那里有危险?” 谢萦心头发紧。 “不是怀疑,是确定。” 萧玦眼神凝重, “槃石蕴含的能量非同小可,凡人轻易接触,轻则神智昏聩,重则爆体而亡。所谓‘怪病’,不过是能量侵蚀的初步表现。官府封矿,未必是刻意隐瞒,更可能是无法掌控,只能封锁消息,避免恐慌。” 他看向谢萦,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 “所以,寻找槃石,绝非易事。我需要你做的,不是亲自去冒险挖掘,而是利用你的身份和智慧,找出安全获取它的方法,或者……找到能抵御其能量侵蚀的东西。” 谢萦恍然。原来他需要的不仅是线索,更是解决方案。 “抵御能量侵蚀……古籍中或许会有记载,我会尽力查找。” 她承诺道,随即话锋一转, “但公子,近日我府外似有可疑之人窥视,长公主殿下也曾出言试探……我们的行动,恐怕已引起某些注意。此时大张旗鼓查找古籍,是否……” 萧玦闻言,眼中寒光一闪: “有人盯上你了?” 他沉吟片刻,冷笑一声, “看来,有些人已经按捺不住了。无妨,你且继续,但要更加小心。至于那些苍蝇……”他语气森然,“我会处理。”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不止一人!正悄然向废祠合围而来! 萧玦脸色骤变,猛地拉住谢萦的手腕,将她拽到神像后方巨大的阴影里: “别出声!” 谢萦心脏狂跳,屏住呼吸。透过神像的裂缝,她看到几个穿着夜行衣、蒙着面的人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潜入祠内!他们动作迅捷,配合默契,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祠堂每一个角落,显然是在搜寻什么! “是那晚的黑影同伙?还是另一拨人?” 萧玦紧紧攥着她的手,指尖冰凉,全身肌肉紧绷,如同随时准备扑出的猎豹。他另一只手悄然按在了腰间,那里似乎藏着什么武器。 黑衣人们搜寻了一圈,似乎并未发现藏匿的两人,其中一人打了个手势,几人又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迅速消失在浓重的暮色里。 直到脚步声彻底远去,萧玦才缓缓松开手,但脸色却更加难看。 “他们不是冲我来的。”他忽然低声说,语气带着一丝疑惑和更深的警惕, “他们的搜寻方式……更像是在找某样东西。” “找东西?在这荒废的河伯祠?” 谢萦心中疑窦丛生。 萧玦目光扫过地上那本《山河志异》,眼神猛地一凝!他快步走过去捡起书,迅速翻到刚才那页,指着插图上某个极不起眼的、仿佛装饰花纹般的标记,声音压抑着激动: “你看这个!” 谢萦凑近细看,那标记似乎是一种古老的符文,与她手中羊皮纸上的某个符号极其相似! “难道……他们找的是这个?” 谢萦震惊。 “或许不止。” 萧玦眼神幽深, “这废祠,这书,这标记……恐怕都没那么简单。谢萦,” 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语气郑重, “我们可能……无意间触及了某个埋藏很深的秘密。” 危险与机遇并存。谢萦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但与此同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感也在心底滋生。 “接下来该怎么办?” 萧玦将书塞回她手中: “书你收好,回去仔细研究这个标记。其他的,交给我。记住,今日之事,对谁都不要提起,包括你身边最亲近之人。” 他顿了顿,看着她,目光复杂: “风波已起,谢小姐,你我都已身在局中,无处可退了。好自为之。” 说完,他身形一闪,如同融入阴影般,迅速消失在破败的祠门之外。 谢萦独自站在昏暗的废祠中,握着那本沉甸甸的旧书,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形的漩涡正在缓缓张开,要将她吞噬。 但她知道,她已无法,也不想抽身了。 第8章 风雨欲来 自废祠归来,谢萦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了。她将那本《山河志异》藏于暗格深处,日夜琢磨那个奇异的符文标记,却百思不得其解。云鬓兄长那边的矿脉打听也被她勒令暂停,一切行动转入更深的蛰伏。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秋知意再次传来消息,府外窥视的人似乎换了班,但并未离去,而且似乎对进出谢府的陌生人格外关注。同时,市井间开始流传一些关于谢胥的微妙言论,说他能脱困乃是因为“走了大运”,甚至暗示其女“福星高照”得有些蹊跷,背后或有高人指点云云。 流言杀人,尤其是这种捕风捉影、却又隐隐指向某些禁忌的流言。谢萦立刻意识到,这是有人要动手了!想在父亲复起之初,就再次将他拖入舆论的泥潭! 她第一时间找到父亲,故作惊慌地提及市井流言,泪眼婆娑地表示担忧。谢胥刚经历大起大落,对此类言论极为敏感,闻言又惊又怒,当即下令府中上下谨言慎行,闭门谢客,试图淡化处理。 但谢萦知道,这远远不够。幕后之人散播流言,绝不会仅仅满足于此。 果然,两日后,一位与谢胥略有交情的御史竟在朝会上“仗义执言”,虽未直接点名,却含沙射影地批评某些官员“借助怪力乱神、闺阁之言脱罪升迁,实非朝廷之福”,请求陛下整肃官场风气。 皇帝虽未当场发作,但退朝后,谢胥却被内侍太监“无意间”提醒了一句: “谢大人,这为官之道,终究还是要脚踏实地啊。” 一句话,说得谢胥冷汗涔涔,回家后便称病告假,连日的春风满面荡然无存。 谢萦看在眼里,急在心头。父亲再次被推至风口浪尖,若不能尽快化解,只怕刚有起色的局面又要毁于一旦。对方这一手,极其阴毒,利用的是人们对“非常”手段的天然忌惮和朝堂对“牝鸡司晨”的排斥。 她需要反击,需要一个足够有分量的事件来转移视线,更需要将祸水东引。 而就在这时,秋知意冒死传来一个至关重要的消息——她无意间听到盯梢的人低声交谈,提及“码头”、“漕帮”、“新货”、“今夜子时”等零星词语! “码头?漕帮?新货?子时?” 谢萦脑中灵光一闪! “王诠倒台,钱旺伏诛,但漕帮的生意绝不会停止,只会换人接手!幕后之人此时对付父亲,或许正是为了搅浑水面,方便他们进行某些见不得光的交易!”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既能解父亲之围,又能重创对手的机会!” 她立刻意识到,必须将这个消息传递给一个能打破局面的人——卫琮!唯有这位铁面无私的大理寺少卿,才有能力和魄力去捅这个马蜂窝! 但如何传递?上次匿名投书似乎效果不佳。这一次,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她想到了萧玦。他必有特殊渠道。 是夜,她将写有“漕帮、码头、新货、子时”的纸条,裹着一小片槃石碎屑(她小心刮下的),再次用芦管送入质子府。这是赌,赌萧玦能明白她的意图,并愿意再次出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夜色浓稠如墨。谢萦心神不宁,无法入眠。 临近子时,京城东南方向的夜空,突然被一片冲天火光映亮!紧接着,隐约传来嘈杂的呼喊声、兵刃相交声,以及混乱的奔跑声! “码头的方向!” 谢萦猛地推开窗户,望着那片不祥的红光,心脏狂跳。 “成功了!萧玦出手了!而且动静闹得如此之大!” 这一夜,注定无数人无眠。 次日,惊人的消息传遍全城:大理寺少卿卫琮昨夜突袭东南码头,与一伙正在秘密装卸“私货”的漕帮分子发生激烈冲突,当场缴获大批尚未登记的珍贵皮货、药材乃至……少量违禁军械!漕帮数名头目被捕,现场还发现了一位试图趁乱逃跑的兵部官员! 虽然那官员矢口否认与漕帮有关,只说是“恰巧经过”,但其身份敏感,足以引发无限联想!兵部再次被推上风口浪尖!所有关于谢家的流言蜚语,在这等惊天大案面前,瞬间显得无足轻重,再也无人提及。 谢胥的“嫌疑”不洗自清,甚至因其“安分守己”、“闭门思过”而显得格外“懂事”。 谢萦站在窗前,听着云鬓打听来的消息,面色平静,手心却微微出汗。 她赢了这一局。利用萧玦的刀,精准地刺中了敌人的要害。 下午,她收到了一支匿名送来的新鲜白梅,清香凛冽。花枝间,夹着一枚小小的、打磨光滑的黑色石子,触手微温——正是槃石。 随石子附带的纸条上,只有两个字: “利刃。” 字迹狂放,一如以往。 谢萦握紧那枚微温的槃石,看着窗外灰蒙的天空。 风波暂歇,但她知道,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她这把“利刃”,已然出鞘,再也无法回头了。 第9章 试探 自那支白梅与“利刃”二字之后,一连数日,风平浪静。府外的窥视目光似乎悄然散去,父亲的处境转危为安,连带着谢府的气氛也松快了些许。王氏甚至开始重新张罗着带谢萦参加一些无关紧要的小型茶会,仿佛之前的惊涛骇浪从未发生过。 但谢萦心中的弦却从未放松。案头插着的白梅清冷孤傲,那枚微温的槃石碎块被她用丝线缠绕,贴身藏于颈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那场与恶魔的交易已然开始。她助他寻槃石,他予她刀与盾。如今,刀已见血,锋利无匹,该她支付“定金”了。 她坐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胸前那枚隐藏在衣襟下的坚硬物件。阳光透过窗棂,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那双眸子深处,是与年龄不符的、冰封般的权衡与思量。萧玦的“回礼”固然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却也像一道无声的催命符。下一次,她还能拿出什么来换取他的“利刃”? “小姐,” 云鬓的声音小心翼翼地打断了她的思绪,带着几分迟疑, “质子府的那位老仆来了,说是......来替他家公子道谢,多谢小姐前次赠参之恩。” 云鬓的语气透着古怪,显然觉得这谢意来得突兀又不符合规矩——哪有大府邸让一个哑仆似的老人来送谢礼的? 谢萦眸光微凝。 “来了。” 比预想中更快。 她起身,款步至前厅小花厅。来者果然是萧玦身边那个看似木讷、步履蹒跚的老仆(莫老伪装)。他垂着头,双手却稳当地捧着一个不算精美但十分干净的食盒,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比划着。 旁边跟着的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忙躬身解释道: “谢小姐安好。莫伯说,我家公子多谢您前次馈赠的山参,公子用了后觉得甚好。这是公子特意让厨房做的几样南偃小点心,聊表谢意,万望小姐笑纳。” 小厮说话间,眼神却不敢直视谢萦,显得有些局促。 谢萦示意云鬓接过食盒,语气温和而疏离,保持着世家小姐应有的礼节: “萧公子太客气了。区区山参,不过是家母库中寻常之物,能对公子贵体有所裨益便是它的福分,何劳公子如此挂心,还特意让老人家跑一趟。” 她目光轻轻扫过那被称为“莫伯”的老仆,见他依旧低眉顺眼,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 老仆闻言,又是嗬嗬两声,摆了摆手,随即抬起那双浑浊的双眼,极快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扫了她一眼,然后伸出枯瘦的手指,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最后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微微摇了摇头。 小厮在一旁努力解读: “莫伯的意思是……公子说,京中近来天气多变,地上也不甚太平。望小姐……珍重自身,万事小心。” 这番话说得磕磕绊绊,意思却传达得清晰无比。 这话听起来是寻常的、甚至有些词不达意的关怀,但谢萦却瞬间听懂了弦外之音。他在问槃石的进展,也在提醒她莫要忘了自身的处境,风雨并未真正过去。 她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温婉懵懂的模样: “多谢公子挂心,还请莫伯回去转告公子,我一切安好,只是深居内宅,对外间风雨知之甚少。也请公子务必保重贵体。” 她顿了顿,仿佛不经意间想起什么,转向身旁的秋知意, “知意,我前日让你整理母亲旧物,是不是找到一本讲各地石头记样的杂书?我瞧着无趣,放着也是蒙尘……” 秋知意立刻心领神会: “回小姐,是有一本前朝的《山川志异》,下册,里面确实有些奇石怪木的图谱。” “既如此,” 谢萦看向那老仆和小厮,语气轻快了些, “听闻萧公子博览群书,尤爱杂学轶闻。便请莫伯将此书带回去吧,若公子闲暇时翻看能解个闷,便是它的造化了。” 她从秋知意手中接过一本早已准备好的、封面普通略显陈旧的《山川志异》(并非真正藏有符文的那本),递了过去。 老仆(莫老)伸出双手接过书,手指在书脊上某个不易察觉的磨损处轻轻摩挲了一下,随即恭敬地躬身,喉咙里发出表示感激的含糊音节,不再多言,在小厮的搀扶下退了出去。 谢萦看着他那看似老迈龙钟的背影消失在照壁之后,眼神缓缓沉静下来,如同结冰的湖面。 饵,再一次抛出了。这一次,萧玦会亲自来咬钩吗?那本普通的书,是他想要的吗?他是否能看出这只是试探的诱饵? 她并未等太久。 次日午后,春光明媚,她正在后园暖阁中临摹卫夫人的《名姬帖》,笔尖力求圆润柔媚,毫无锋芒。窗外竹影摇曳,传来一阵散漫而略显虚浮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慵懒带笑、却中气不足的声音。 “谢小姐真是好雅兴,字如其人,秀美端方。” 谢萦笔尖一顿,一滴浓黑的墨汁落在宣纸上,缓缓晕开,污了即将写就的一个“静”字。她抬起头,看见萧玦斜倚在月洞门边,一身玄色暗纹常服,外罩一件薄薄的青色氅衣,衬得脸色愈发苍白透明,仿佛久病初愈。嘴角噙着那抹熟悉的、玩世不恭的弧度,目光却像浸了寒冰的刀子,不着痕迹地在她身上、案上、以及那团墨渍上逡巡。 他竟如此光明正大地、以这般虚弱姿态登门了!是试探,亦是示威。 谢萦立刻放下笔,起身敛衽行礼,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完美掩去眸中所有思绪: “不知萧公子驾临,有失远迎,还请公子恕罪。” 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一丝慌乱,以及面对陌生男子突然闯入的羞怯。 “无意路过贵府后巷,闻得梅香扑鼻,想起昨日谢小姐所赠书册,特来道谢。唐突之处,小姐勿怪。” 萧玦踱步进来,目光掠过案上那幅被污了的字帖,语气玩味 “只是这字……秀美则矣,却失了几分真性情。可惜了。” 谢萦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愈发谦卑惶恐: “公子谬赞,臣女拙笔,本就不堪入目,污了公子慧眼。” 她顿了顿,似努力平复心跳,小手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小心翼翼地问, “那本杂记……粗陋不堪,可还……可还入得公子眼?” 萧玦轻笑一声,声音带着些微气短的沙哑,自顾自地在旁边的梨木椅上坐下,姿态看着闲适,眉宇间却隐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怠与病气: “书么,翻了几页,倒是有些闻所未闻的趣谈。只可惜……” 他抬手轻轻按了按太阳穴,显得有些精神不济, “……似是而非,隔靴搔痒,于我想寻的东西,并无大用。” 他忽然抬眼,目光虽因“病弱”而略显朦胧,却依旧直直看向谢萦,带着一种病中之人特有的、执拗的探究: “就比如小姐上次赠的那块‘顽石’,温热润泽,甚是稀奇。我翻遍那杂记,也未见类似记载。却不知小姐……究竟从何处得来?” 他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一丝因身体不适而产生的不耐。 “来了。” 真正的试探,裹挟着“病弱”的外衣,开始了。 谢萦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脸上却露出些许茫然与无措,甚至因他的逼问而眼圈微红: “那石头……当真是臣女无意间在库房角落拾得的,瞧着颜色黝黑,触手生温,觉得稀奇,便……便留着了。见公子似乎……似乎对此类奇石有兴趣,便……便贸然相赠了。” 她抬起眼,眼神湿漉漉的,像受惊的小鹿,带着被质疑的委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病人”纠缠的烦扰, “可是那石头有何不妥?若……若是不祥之物,冲撞了公子贵体,臣女……臣女万死难辞其咎……” 她语带哽咽,仿佛下一瞬就要落下泪来。 “无意间拾得?” 萧玦打断她,身体因咳嗽而微微前倾,那双因“病气”而更显深邃的眸子锁住她,仿佛要看清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 “谢小姐的‘无意’,总是这般恰到好处。广济寺是,库房拾石也是。” 他的气息带着淡淡的药味,混合着一丝冰冷的压迫感,缓缓逼近, “谢小姐,这深宅大院,规矩森严,你屡屡‘无意’窥得他人秘辛,又‘无意’获赠稀世奇石……这般运气,当真令人……叹为观止。” 他将“叹为观止”四个字咬得极轻,却带着浓浓的讽刺。 谢萦心脏骤缩,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他果然什么都清楚!” 他是在逼她,用这种看似虚弱实则咄咄逼人的方式,逼她撕下伪装! 她猛地后退半步,仿佛被他的气息和话语惊到,眼眶迅速泛红,声音带着颤意和一丝被羞辱的激动,音量也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 “公子……公子何出此言?臣女不知何处得罪了公子,要受此讥讽!广济寺之事,臣女已向父亲言明,只是偶然听得闲谈!库房拾石,更是事实!公子若不信,大可……大可以去查!莫非……莫非公子以为臣女是那等心思诡谲、擅弄手段之人不成?还是公子病中烦郁,定要寻臣女的错处才甘心?” 她说到最后,语带哽咽,泪珠悬而未落,将一个被误解、被病弱之人无理纠缠的深闺少女的委屈与微愠扮演得淋漓尽致。 暖阁外的几个小丫鬟似乎被里面的动静吸引,探头探脑,窃窃私语。 萧玦静静看着她这番表演,眼底的探究和玩味却越来越浓。他忽然嗤笑一声,因这笑声又引出一阵低咳,他用手帕掩住唇,肩头微颤,待平复后,才站直了身体,那股迫人的压力骤然消散,只剩下一片慵懒的漠然。 “规矩?” 他重复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个极致嘲讽又放肆的弧度,目光轻蔑地扫过这间陈设规整、处处透着世家礼法的暖阁,最终落回谢萦强作镇定、泪眼婆娑的脸上, “规矩?那是什么东西。” “我的规矩就是——” “我乐意。” 他的声音因方才的咳嗽而愈发沙哑慵懒,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狂妄和漠然,仿佛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谢萦呼吸一窒,仿佛被这句话狠狠烫了一下。她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苍白病弱的男子,他用最散漫不经意的姿态,说着最离经叛道、惊世骇俗的话,将世间一切法则、礼教、规矩都视若无物,践踏脚下。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隐藏獠牙的质子,而是彻底撕开了所有伪装,**裸地露出了他内里疯批不羁、无法无天的底色。 萧玦欣赏着她眼中无法完全掩饰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悸动,笑意更深,仿佛刚才那番疾言厉色的逼问从未发生。他慢悠悠地整理了一下微皱的氅衣,语气变得微妙而充满诱惑,如同恶魔低语: “谢小姐自然是守礼之人,是在下病中昏聩,失言了。不过……” 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只有两人可闻: “守规矩,能得到你想要的吗?比如……谢家真正的安稳,不再被流言所扰,不再被权贵倾轧……甚至,得到更多?比如,让那些曾经轻贱、构陷、伤害过你们的人……付出代价?” 谢萦猛地抬头看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 “他知道了!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我想要什么” 知道她那看似柔顺的表象下藏着怎样的恨意与野心! 四目相对,一个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和**裸的诱惑,一个带着被彻底看穿后的震惊与冰冷。 暖阁内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以及彼此间无声涌动、激烈交锋的暗流。 第10章 同盟初立 空气仿佛凝固了,稠得化不开。那句“得到更多”、“付出代价”如同惊雷,在她耳畔反复炸响,震得她神魂俱颤。 萧玦那句话,像一把烧红的匕首,不仅撬开了两人之间那层心照不宣的伪装,更狠狠刺中了她内心最深处、连她自己都不愿轻易触碰的黑暗角落。 她脸上那精心维持的、属于谢萦的柔弱和委屈,如同被烈阳曝晒的冰雪,瞬间消融殆尽,露出底下冰冷坚硬的岩石。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意义。她不再试图掩饰,目光清亮锐利,如同出鞘的寒刃,直直迎上萧玦那双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眸。 “公子想要什么?” 她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再无半分颤抖,与方才那个惊惶垂泪的少女判若两人。 萧玦对于她这瞬间的、彻底的转变毫不意外,眼底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赞赏的光芒,嘴角勾起一个“果然如此”的笑容。他重新坐下,似乎方才那番话耗损了他不少气力,指尖略显疲怠地敲着光滑的桌面: “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帮你扫清前路的障碍,让你和谢家得以喘息,甚至……走得更远。而你……” 他目光意有所指地、极其自然地扫过她微微起伏的胸口,那枚槃石正贴着她的肌肤, “……帮我找到我急需的东西。各取所需,很公平。” “互相帮助?” 谢萦重复着这四个字,语气淡漠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互相帮助?” 萧玦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轻笑出声,摇了摇头。他身体微微前倾,因这个动作又低咳了两声,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他压低了声音,那声音低沉沙哑,却像毒蛇吐信,带着冰冷的诱惑和一丝疯狂恣意的底色, “合作?不,谢姑娘。” 他轻轻摇头,一字一顿, “我们是互相驯化。” 谢萦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又以一种失控的速度狂跳起来。“驯化”这个词,精准、**、甚至带着一丝亵渎与侵犯的意味,瞬间道破了他们之间这种充满试探、博弈、危险吸引与力量碰撞的关系本质。它远比“合作”或“利用”更贴切,更深入,也更令人心惊肉跳。这意味着彼此都将最脆弱的咽喉暴露在对方面前,却又试图将缰绳套在对方的脖颈上。 她沉默了片刻,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掩去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再次开口时,她的声音依旧冷静得可怕,直奔核心: “我能得到什么?具体的。” “你能得到你想要的。” 萧玦摊开手,姿态慵懒,眼神却锐利如鹰,仿佛早已看透她的野心版图, “谢家的安稳,只是微不足道的开始。那些曾经轻视、构陷、伤害过你们的人,无论是柳家的爪牙,东宫的走狗,甚至是更高处的人……我都可以帮你,一一铲除。” 他的语气平淡无奇,就像在说今日天气尚可,却蕴含着令人胆寒的、毋庸置疑的力量。 “你可以拿回你失去的一切,甚至……得到你前世都不曾触及的东西。” “代价呢?” 谢萦追问,毫不退缩。 “代价就是,你的‘运气’,你的‘聪慧’,你的一切人脉与能力,优先为我寻找‘槃石’。” 萧玦盯着她,强调道, “记住,是优先。在任何时候,我的需求,排在你所有计划之前。” 谢萦快速权衡着。与虎谋皮,危不可言。这头虎不仅凶猛,而且疯狂,难以预料。但拒绝的后果,可能是立刻被这头看清她真面目的猛虎吞噬,连同谢家一起撕碎。而他开出的条件,确实诱人至极,精准地击中了她所有的渴望。她需要这股力量,需要这把不受规矩约束的、锋利的刀。 “好。” 她终于点头,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如同玉石相击, “但我有一个条件。” “说。” 萧玦挑眉,似乎期待着她的反制。 “我们的....‘互相驯化’,” 谢萦迎上他探究的目光,眸光清冷而坚定, “仅限你我。不得牵累谢家无辜之人。我的父亲,兄长,家中仆役……他们与此无关。若因你之故,令他们陷入险境,盟约即刻作废。” 这是她的底线,她重生归来,首要便是护住家人周全。 萧玦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随即嘴角弯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似嘲弄,又似有了新的发现: “没想到,杀伐决断的谢小姐,还有这般柔软的要害。有趣。可以,我答应你。” 他答应得爽快,仿佛这条件无足轻重。 协议,在这一刻于无声中达成。没有歃血为盟,没有纸笔为契,只有两人之间眼神的交汇和空气中无声流淌的危险默契。暖阁之外,依旧是春光正好,而阁内,已悄然缔结了一个足以搅动京城风云的同盟。 “那么,” 萧玦站起身,氅衣滑落些许,露出清瘦的腕骨,他似乎真的有些精力不济,微微倚着桌沿, “既是盟友,总该有点实际的表示。谢小姐眼下,可有什么‘烦人的蚊蝇’需要立刻清理的?就当是……盟约的第一份诚意。” 谢萦知道,这是要她支付第一笔“定金”了。她毫不迟疑,仿佛早已准备好。她没有走向书案,而是从随身携带的、绣着缠枝莲的锦囊中,取出一张折叠得极小、边缘甚至有些磨损的纸条,递了过去。 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串极其详细的地址,墨迹已有些陈旧,显然书写已久。 “礼部员外郎,李茂。” 她语气冰冷,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王诠最忠实的走狗之一,贪财好色,尤爱收集古玉。前世军粮案后,是他第一个上本,罗织罪名,构陷我父兄贪污军饷,致我谢家男丁流放千里,女眷没入教坊。” 最后几句,她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带着刻骨的寒意和沉淀了两世的恨意。 萧玦接过那张仿佛带着血泪的纸条,看也没看便随意纳入袖中,仿佛那只是一个微不足道、随时可以碾死的名字: “知道了。” 语气轻描淡写。 他转身欲走,到了门口,脚步虚浮了一下,伸手扶住门框,缓了口气,才像是想起什么,回头道: “对了,既是盟友,免费送你一个消息。长公主那边,尚未罢休。你父亲近日官复原职,她怕是更觉奇货可居。她那人,最喜操控人心,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停留,摆了摆手,身影融入回廊明媚却有些刺眼的春光里,那背影依旧透着股病弱的孤峭,却又仿佛带着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 谢萦独自站在暖阁中,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股淡淡的药味和冰冷的松针气息。 她缓缓坐回案前,目光落在宣纸上那团浓黑的、无法驱散的墨迹,如同她此刻骤然改变、再也无法回头的人生。 “互相驯化……” 她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指尖划过那冰凉的砚台。 良久,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锐利的、近乎妖异的弧度。 “很好。” 这盘棋,终于走到了她想要的局面。 她拿起那支笔,重新蘸饱了浓墨,手腕悬停片刻,随即稳稳地落下,在那团巨大的污迹之上,力透纸背地写下了一个——“李”字。 笔锋凌厉如刀,杀意凛然破纸。 第11章 定计 暖阁内,那一个力透纸背的“李”字仿佛带着森森寒气,将空气中残留的墨香都冻结了。谢萦凝视片刻,眸中翻涌的恨意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汹涌却无声。 她缓缓取过一张崭新的宣纸,将其轻轻覆盖在那触目惊心的字迹上,动作沉稳,不见一丝颤抖。仿佛将那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滔天恨意,也一并暂时封存、压抑下去。 她知道,萧玦那轻描淡写的“知道了”三个字背后,意味着怎样迅疾而冷酷的行动。 李茂的结局,在他接过那张纸条的瞬间,就已如同被判了斩立决。 但如何执行,何时行刑,却需要一番精密的算计。她不能仅仅递出一把刀,然后便做一个隔岸观火的看客。 她必须参与其中,掌控细节,确保万无一失,更要让这场“清理”如同一次精准的外科手术,切除毒瘤的同时,最大限度地震慑其他宵小,并为谢家攫取无形的利益。 她需要再见萧玦一面,敲定每一个环节。 这一次,她不再被动等待那不知何时会出现的芦管传书。翌日清晨,她唤来秋知意,将一方极为普通、甚至边缘有些磨损的旧帕子递给她,帕子一角绣着几竿略显稚拙的墨竹,是原身谢萦年幼时的习作。 “将这帕子送去质子府,交给那位莫伯。” 谢萦语气平淡, “就说我前日去广济寺上香,归来途中或许不慎将此帕遗落在府邸附近。若他们拾得,盼能归还。” 帕子本身毫无价值,但将其送回的时间与地点,却必须由她来定夺——这是一种含蓄的、争夺主导权的试探。 秋知意虽不明所以,但仍谨慎应下,依言而去。 消息很快便传了回来,效率高得令谢萦暗自心惊。莫伯通过小厮回复:并未拾得小姐帕子,但自家公子听闻后言道,既是在府邸附近遗失,他难辞其咎,会遣人于“明日申时三刻,于西城水云茶楼雅间‘听雨’相候,细问小姐当日行程与帕子特征,或可助寻回”。 申时三刻,水云茶楼。谢萦唇角微不可察地一勾。 这正是她想要的时间与地点——午后时分,茶楼客人渐稀却未至冷清,雅间足够私密,且最关键的是,离李茂常去流连的古玩街仅一街之隔。萧玦精准地接住了她抛出的试探,并给出了她想要的回应。 次日,谢萦并未刻意装扮,只着一身素净的藕荷色襦裙,发间簪一支简单的珍珠簪,依旧是那副弱不禁风的闺阁模样,唯有眼底深处沉淀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冷光。 她乘着不起眼的青帷小车,悄无声息地抵达水云茶楼。 雅间“听雨”临着一小片竹丛,环境清幽。她推门而入时,萧玦已先到了。 他今日未着玄衣,换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细麻常服,外罩同色系薄纱氅衣,愈发衬得脸色苍白,唇色浅淡,一副久病缠身、恹恹无力的模样,正支着额头,望着窗外竹影出神。手边的小炉上煮着水,紫砂壶嘴里吐出袅袅白汽。 见谢萦进来,他只懒懒抬了抬眼,唇角牵起一个没什么血色的、略显虚弱的弧度: “劳动谢小姐为一方旧帕亲自跑这一趟,是在下思虑不周了。” 声音也带着些中气不足的沙哑,仿佛多说几句话都耗神。 谢萦心中冷笑,好一副病骨支离的伪装!若非早见识过他那夜在废祠中如同猎豹般的警觉与身手,几乎真要被他这副模样骗了过去。她敛衽行礼,动作标准而疏离: “公子言重了。原是萦自己不当心,怎敢怪罪公子。” 她在他对面坐下,中间隔着一张宽大的花梨木茶盘。 萧玦似乎强打精神,伸手取过茶壶,为她斟茶,动作略显迟缓,指尖甚至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茶汤清亮,香气却是最寻常不过的茉莉香片。 “不知小姐那帕子,是何种样式?于何处何时遗失?或许……” 他话未说完,便掩唇低低咳嗽了几声,肩头轻颤,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眼中因咳嗽而泛起些许水光,更显得脆弱易碎。 谢萦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却适时地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关切与歉然: “不过一方旧物,实在不敢劳公子如此挂心。其实……其实萦今日前来,帕子之事只是借口,实是另有要事,想与公子商议。” 她垂下眼帘,声音压低,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 “关于……如何‘清理’那烦人的‘蚊蝇’。” 萧玦斟茶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眸看她。 那双因“病气”而略显朦胧的眸子深处,倏地掠过一丝极锐利的光,如同乌云缝隙中漏出的寒星,但旋即又被浓密的睫毛掩去。 他放下茶壶,身体向后靠向椅背,似乎这样能节省些力气,语气依旧懒散,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认真: “哦?谢小姐竟已有了章程?说来听听。” 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她说下去。 “李茂此人,贪财如命,好色无度,尤嗜收藏古玉,常以此为由,行索贿受贿之实。” 谢萦不再迂回,语速平稳,条理清晰, “据我所知,三日后,他将借鉴赏之名,私下赴一个江南盐商的约,实则收取一尊价值连城的羊脂和田玉雕弥勒佛作为其包庇该盐商漕运违规的‘谢礼’。地点,就在那盐商位于金鱼胡同的一处僻静别院里。” 她将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说得清清楚楚,不容置疑。 萧玦眼中兴味更浓,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茶盘上轻轻划动: “消息来源可靠?” “绝对可靠。” 谢萦斩钉截铁。 这是她前世记忆里,李茂倒台后抄家清单上赫然在目、且被反复提及的一项铁证,绝不会有错。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若能在他交易之时,制造一场看似意外的混乱,让此事当众曝光,人赃并获,他便再无狡辩的可能,其身后之人也来不及施救。” “制造意外?当众曝光?” 萧玦重复着这两个词,若有所思,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技术性的专注, “金鱼胡同……盐商别院……人来人往……有趣。具体呢?谢小姐想如何‘制造’这场意外?” 他身体微微前倾,似乎被这个命题吸引了全部注意力,连那副病容都显得生动了几分。 “听闻公子于机关巧术之上,颇有造诣。” 谢萦目光清亮地看向他,带着探询与合作的姿态, “不知可否在不起眼处,施以妙手?譬如,让那抬送玉佛的家奴行至门口时,‘意外’绊倒,箱毁玉现?届时,内里隐藏的银票、 perhaps 还有记录往来账目的私簿,自然散落一地,无所遁形。” 这是她基于前世零星听闻的、关于萧玦的一些隐秘传闻所做的大胆推测和提议。 萧玦闻言,竟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沙哑却带着一种棋逢对手的纯粹愉悦: “谢小姐不仅心思缜密如发,连这‘别致’的想法,都与在下不谋而合。机关小术,确实是最佳选择。无声无息,精准可控,且……” 他眼中闪烁着技术狂人特有的、近乎狂热的光芒, “甚至可以做得更精妙,更不着痕迹。譬如,无需家奴真正摔倒出丑,只需让那箱子的暗扣在特定时机‘意外’弹开,玉佛自行滑落……岂不更显‘天意难违’?更能坐实他‘不慎暴露’的罪名?” “如此甚好!更显自然!” 谢萦眸光骤亮,如同寒星破开迷雾, “细节之处,但凭公子施为。我所虑者,是如何确保这场‘意外’能引来足够的、且有分量的关注。尤其是……必须让该看到的人,在第一时间看到。” “此事易尔。” 萧玦成竹在胸,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慵懒,却带着毋庸置疑的掌控力, “那位以刚直不阿、逢案必究闻名的御史崔实崔大人,每日申时末刻,都会雷打不动地从金鱼胡同口经过,前往大理寺衙署处理积压公务。时间、地点,与我们所需,契合得刚刚好。只需让那场‘意外’,恰好发生在他的必经之路上,他的眼皮子底下。” 两人隔着一张茶盘,目光再次交汇于空中。 一个冷静布局,一个精准补全,无需更多言语,一种冰冷的、基于绝对利益和算计的默契已然达成。一个负责提供情报与把握时机,一个负责技术执行与精准引爆,分工明确,天衣无缝。 “既如此,” 谢萦端起面前那杯早已温凉的茉莉香片,茶水苦涩,却让她因兴奋而微烫的心神缓缓沉淀下来,更显冷静, “三日后,申时末刻,金鱼胡同。” “好。” 萧玦应得干脆利落,也端起自己那杯茶,以茶代酒,向她微微示意。 茶杯轻碰,发出一声极轻微的脆响。 一场针对李茂的绝杀之局,在这茶香袅袅、看似风雅闲适的雅间之内,于三言两语间,悄然落定。窗外竹影婆娑,仿佛在无声见证。 第12章 惊佛 三日时光,于常人而言不过是弹指一挥,但对布局者与局中人而言,每一刻都充斥着无声的煎熬与紧张的期待。 谢萦依旧每日在房中习字、绣花,甚至颇有闲情地调弄了几味安神香,仿佛外界风雨与她毫无干系。只是那偶尔停顿的笔尖,微微蹙起的眉尖,以及夜深人静时望向窗外夜色的沉静目光,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秋知意更是如同惊弓之鸟,每次外出归来都要细细禀报街面上的任何风吹草动,神色间满是压抑不住的紧张。 第三日,申时。 金鱼胡同那盐商别院的侧门,比平日更早了一些悄然开启。 两个身材壮实的家奴,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抬着一个沉甸甸、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的紫檀木箱,步履沉稳却略显急促地迈出门槛,朝着停在门口那辆不起眼的黑漆马车走去。 箱内所盛,正是那尊即将完成肮脏交易的玉佛,以及它隐藏的、更为致命的秘密。 与此同时,对面酒楼二层,一个临街的雅间窗户微微开启一道缝隙。 萧玦一袭青衣,凭窗而立,身形大半隐在阴影之中,面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冷冽如寒潭,不见半分病态。他手中把玩着一个不过寸许长短、通体黝黑、看似寻常的金属圆筒,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规,冷漠地丈量着下方街道的距离、角度,以及那两个家奴的步伐节奏。 谢府之内,绣楼之上。 谢萦坐在窗边的琴桌前,面前摆着一架桐木琴,指尖悬于琴弦之上,却久久未曾拨动。琴案一角,一只小巧的铜漏壶正发出极有规律的、滴滴答答的轻响,标志着时间的流逝。秋知意垂手侍立在珠帘之外,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快要盖过那漏壶的滴答声。 申时末刻,将至未至。 铜漏壶的水位,指向了那个约定的刻度。 酒楼窗口,萧玦缓缓举起了手中的黑色金属圆筒,筒身在他苍白修长的指尖下,反射出一点冰冷的光泽。 他眯起一只眼睛,另一只眼透过筒身上一个极其细微的孔洞,对准了下方街道某个常人绝无法注意到的、极其刁钻的角度。他的呼吸变得极轻,几乎停滞。 谢府琴室,那悬停了许久的纤纤玉指,终于猛地落下! “铮——!” 一声突兀而略显刺耳的琴音,如同裂帛,骤然划破了午后沉闷的宁静,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决绝与杀伐之气! 几乎就在琴音响起的同一刹那—— 下方街道上,那抬着箱子走在后面的家奴突然发出一声极压抑的闷哼,手腕处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狠狠蜇了一下,又酸又麻,力道一泄,下意识地便松开了把持! 几乎在同一瞬间,那紫檀木箱侧面一个伪装成如意云纹装饰的铜制暗扣,竟毫无征兆地、“啪”地一声脆响,自行弹开! 精巧的平衡瞬间被打破!箱子猛地向前一倾! “哎哟!不好!” 前面的家奴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手上一沉一滑,惊呼声脱口而出! 沉重的箱盖因惯性豁然洞开! 里面用明黄色锦缎紧密包裹的物事顿时失去了束缚,顺着倾斜的角度猛地滑脱而出,“哐啷”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结结实实砸在了坚硬的青石板路上! 锦缎散落,一尊高约尺余、通体莹白无瑕、雕工精湛绝伦、法相慈悲祥和的羊脂和田玉弥勒佛,赫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夕阳的金辉洒落在玉佛之上,折射出温润剔透、令人心醉神迷的光泽。 然而,这尊价值连城的艺术珍品,此刻却并非唯一的焦点! 真正让所有目睹者魂飞魄散的是——随着玉佛一起从箱中摔出、洒落一地的,是厚厚一叠、密密麻麻盖着各地钱庄印鉴的巨额银票!以及几本蓝皮封面的、明显是私密账册的簿子!甚至还有几封未曾封口的信函! 玉佛、银票、账本、信函……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无比荒唐、却又罪证确凿的可怕画面! 现场出现了刹那的死寂!所有路人、那盐商别院门口闻声探头的下人、两个闯下滔天大祸、面无人色的家奴,全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术,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那一片狼藉的“罪证”! “天爷啊!这……这……” 一个挎着菜篮的老妇率先回过神来,发出了惊恐的尖叫。 “银票!好多银票!一眼望不到头!” “还有账本!信!这……这是公然行贿啊!贪赃枉法!” “快看那玉佛!我的娘诶,这得值多少银子?!” 人群如同炸开的油锅,瞬间哗然鼎沸!人们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脸上充满了震惊、贪婪、愤怒与看热闹的兴奋! 就在这时,一名身着青色獬豸补子御史官袍、面容清癯严肃、眉宇间带着凛然正气的中年官员,恰好在几名随从的陪同下,步履沉稳地从胡同口转出,正好将这混乱不堪、罪证铺满一地的场景尽收眼底! 正是以铁面无私、嫉恶如仇著称的御史崔实! 他的脚步猛地顿住,脸色在一瞬间变得铁青,目光如两道冰冷的闪电,锐利无比地扫过现场——那尊刺眼的玉佛,那散落一地的银票,那惊慌失措的家奴,那别院门口面如死灰的下人! “怎么回事?!” 崔实一声雷霆般的怒喝,瞬间压过了现场的嘈杂,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天子脚下!何人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公然行此贿苟之事?!赃物确凿,尔等还有何话可说?!” 他猛一挥手,声震四野, “来人!将这些涉案人等,连同这些赃物罪证,统统给本官拿下!严密看管!即刻封锁此地,禀报大理寺及京兆尹!” 随行的御史台差役如狼似虎般扑上前去。现场彻底失控,哭喊声、呵斥声、议论声、脚步声混杂成一片! 酒楼之上,萧玦冷漠地收回那支黑色的金属圆筒,指尖在其上某个细微凸起处轻轻一按,筒身内部发出几声几不可闻的机括轻响,似乎恢复了原状。 他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窗边,身影迅速融入雅间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谢府绣楼,那一声裂帛般的琴音余韵似乎仍在梁间萦绕。谢萦的手指依旧按在剧烈颤动的琴弦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珠帘猛地被掀开,秋知意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气喘吁吁,声音因极度的惊骇和激动而变调: “小、小姐!成了!金鱼胡同!出、出大事了!李茂李大人……他、他收受巨贿!被、被崔御史当场抓了个现行!人赃并获!玉佛!银票!账本!全、全都在大街上扔着!好多人都看见了!” 谢萦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按着琴弦的手指。指尖传来一阵细微的、过电般的麻木感,直抵心脏。 她沉默着,伸手端过旁边小几上那杯早已凉透、色泽变得深沉的茶水,仰头,一饮而尽。 冰冷的茶汤划过喉咙,带着浓重的苦涩,却仿佛又有一丝血腥般的、令人战栗的甘甜回味,缓缓弥漫开来。 她放下茶杯,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知道了。” 她淡淡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仿佛秋知意禀报的,不过是今日厨房采买了什么新鲜菜蔬一般。 窗外,夕阳正奋力地将最后的光芒泼洒向人间,将天空和云朵染成一片无比瑰丽、却又透着几分凄艳与不祥的血红,仿佛上天也在为这场刚刚落幕的权欲闹剧,献上一场盛大的血色献祭。 第13章 石破天惊 金鱼胡同那场堪称戏剧化的“意外”,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入了一瓢冰水,瞬间炸响了整个京城。 御史崔实,这位以刚直不阿、铁面无情著称的言官,当街人赃并获,拿下正四品礼部员外郎李茂行贿巨案,消息如同插了翅膀,不等宵禁便已传遍了各大府邸的深宅大院。 细节被描绘得活灵活现:价值连城的羊脂玉佛、散落一地数额惊人的银票、记载着不可告人秘密的私簿、还有那几封未来得及藏匿的信函……所有的一切,都在夕阳的余晖和众目睽睽之下,无所遁形。 崔实雷厉风行,当场扣押所有相关人员与物证,封锁现场,旋即以最快的速度草拟弹劾奏章,连夜叩阙呈递!他甚至等不及第二日的早朝。 皇帝阅罢奏章,龙颜震怒。证据如此确凿,行为如此猖狂,简直视朝廷法度为无物!尤其在此前军粮案、漕帮案风波未平,正是需要整肃吏治以儆效尤之时,李茂此举,无异于自撞刀口! 御笔朱批,猩红刺目:革职查办,抄家下狱,三司会审,从严从重! 旨意传出,京城官场再次经历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地震。与李茂交好、乃至与王诠、太子一系有所牵连的官员,无不人人自危,噤若寒蝉。谁也没想到,倒下的下一个,竟会是看似并不起眼、只是充当马前卒的李茂!而且是以这样一种狼狈不堪、彻底无法转圜的方式。 谢府之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下人们窃窃私语,脸上带着与有荣焉般的兴奋与后怕。他们不清楚内情,只知与自家老爷不对付的李大人突然倒了天大的霉,这自然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连带着看向主院的目光都多了几分敬畏——老爷果然是否极泰来,连运气都站在谢家这边了! 谢胥听闻消息时,正在书房练字,手腕一抖,一大团墨汁污了上好的宣纸。他愣了许久,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先是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是巨大的、如释重负的快意,最后却沉淀为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与恍惚。 李茂!这个前世如同跗骨之蛆、在谢家倒塌时冲在最前面疯狂撕咬、极尽构陷之能事的恶犬,竟然就这么……倒了?倒得如此迅速,如此彻底,如此……戏剧化? 他下意识地看向女儿谢萦所居的绣楼方向。是因为萦儿带来的“好运”吗?还是冥冥之中,真有天道轮回? 他摇了摇头,将这不切实际的想法甩开。无论如何,拔掉了李茂这颗毒牙,斩断了王诠乃至太子的一条臂膀,于他、于谢家,都是天大的好事。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荡,目光重新变得坚定。朝堂之争,从来你死我活,容不得半分心慈手软。 绣楼之上,谢萦的反应远比外界平静。 秋知意几乎是语无伦次地将外面沸沸扬扬的消息禀报给她时,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手中修剪花枝的银剪依旧平稳,利落地剪去了一截多余的枯枝。 “小姐,您……您不觉得解气吗?”秋知意按捺不住激动,小声问道,“那李茂狗贼,也有今日!” 谢萦将剪好的白梅插入天青釉瓷瓶中,指尖拂过冰凉的花瓣,语气淡漠得听不出一丝情绪:“多行不义必自毙,古人之言,总是有道理的。”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天际最后一抹血色晚霞已被浓重的墨蓝吞噬。金鱼胡同的那声脆响,那幅混乱的画面,透过与萧玦之间那无形的联系,仿佛清晰无比地呈现在她眼前。 萧玦的手段,果然精准、狠辣、且……极具效率。一场看似意外的机关,便将一个四品官员彻底打入万劫不复之地。这把刀,锋利得令人心悸。 而她,便是那个递出刀,并指向目标的人。 心中没有快意吗?并非如此。那股积压了两世的恨意,在得知李茂下场的那一刻,的确得到了些许宣泄,如同冰封的河面裂开了一丝缝隙,涌出灼热的岩浆。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冰冷与警惕。 同盟伊始,便是如此血淋淋的“投名状”。她展现了她的价值与狠决,他也回报以绝对的效率与力量。这场“互相驯化”的开端,充斥着阴谋与血腥的气息。 下一步,便是收取她的“报酬”了——槃石。 她记得萧玦提起此物时,眼中那难以掩饰的渴求与复杂。李茂倒台,抄家在所难免。而抄家……那些被登记在册、归入官库的“寻常物件”之中,是否会混入某些不寻常的东西? 这是一个极其渺茫的机会,但她必须尝试。这是目前唯一可能找到槃石碎块的线索所在。 “知意,”她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静,“父亲此刻,想必心情复杂。你去小厨房,将那盏温着的参汤给父亲送去,就说……就说我听闻外间之事,心中虽觉那人罪有应得,却也更知宦海风波险恶,请父亲务必保重身体,万事谨慎。” 秋知意连忙应下,觉得小姐真是至纯至孝,时刻不忘关怀老爷。 谢萦看着秋知意离去,眼神微凝。这只是第一步,让父亲感受到她的“关怀”与“不安”,为一个后续可能的、略显出格的请求埋下微不足道的伏笔。 接下来的两日,谢萦表现得异常安静,甚至比平日更加深居简出,仿佛真的被李茂案吓到了一般,只是每日雷打不动地让云鬓或秋知意去前院打听案子的最新进展,美其名曰“知晓外间风波,以免无心之失触怒贵人”。 消息不断传来。 李茂下狱后,三司会审迅速展开。面对铁证,李茂最初还试图狡辩,将责任推给家奴和那名盐商,声称自己对此毫不知情,只是鉴赏古玉。然而,崔实岂是易与之辈?严词诘问,逻辑缜密,加之从那几本私簿和信函中又牵扯出更多贪赃枉法、卖官鬻爵的罪证,甚至隐约指向了更上层的人物。 太子一系试图弃车保帅,暗中活动,但皇帝此次态度异常坚决,明确表示要一查到底。墙倒众人推,眼见李茂大势已去,平日受过他欺压或是与他有旧怨的官员也纷纷落井下石,补充弹劾的奏章雪片般飞向御案。 李茂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在狱中嚎啕大哭,最终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只求速死。其家产也被迅速查抄。 这日午后,秋知意再次从外面带回最新消息,脸色却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疑惑。 “小姐,李茂家的查抄清单大致出来了,金银古玩、田产地契堆满了库房,听说光现银就有十几万两呢!真是贪得无厌!”她先是惯例地感慨了一句,随即压低声音道,“不过,听负责抄录文书的小吏私下嘀咕,说是在查抄物品里,发现了一些……有些奇怪的东西。” 谢萦正在绣一方帕子,闻言指尖微微一顿,针尖险些刺破指腹:“奇怪的东西?” “嗯,”秋知意努力回想着,“说是在书房一个多宝阁的最底层角落里,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旧木盒子,里面没放什么金银珠宝,倒是杂七杂八放了些……像是石头块、生了锈的铁片、还有几块颜色黝黑、看不出材质的玩意儿,像是……像是小孩子的收集之物,与满屋的奢华格格不入。清点的官员也没在意,大概觉得是李茂什么奇怪的癖好,或者根本就是废弃无用的东西,粗略看了看,就让人一并登记,列为‘杂项’,日后送入官库了事。” 石头块?颜色黝黑? 谢萦的心脏猛地一跳!呼吸几乎漏了一拍! 她强行压下瞬间翻涌的情绪,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好奇与天真:“石头?李大人还有这种爱好?莫非是什么值钱的宝石原石?” 秋知意撇撇嘴:“哪能啊,值钱的宝石能那么随意扔在旧盒子里?听那小吏形容,就是些灰扑扑、黑黝黝的普通石头块儿,其中一块好像……好像微微有点光泽,但也不起眼,估计是河滩上捡来的鹅卵石吧。真是想不通,这种贪官还会收集这种破烂。” 微泛光泽的黑色石头…… 槃石! 绝对是它! 虽然无法百分百确定,但强烈的直觉告诉谢萦,那就是萧玦苦苦寻觅的东西!竟真的藏在李茂的私藏之中!还被官府当成了无用的杂物! 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 如何将其弄出来?官库之物,皆有登记,岂是轻易能够取出的? 谢萦脑中飞速运转,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顺着秋知意的话笑道:“许是什么人送的吧,留个念想。或是真是什么不起眼的顽石,只是李大人自己觉得特别罢了。世间怪癖之人多了去了。” 她将话题轻轻揭过,仿佛只是听了个无足轻重的趣闻。 然而,当秋知意退下后,谢萦立刻站起身,在室内缓缓踱步。指尖冰凉,心底却有一簇火苗在燃烧。 必须通知萧玦!他必有办法从官库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一件“无足轻重”的“杂物”! 是夜,她再次取过芦管,极快地书写了一行小字:“李宅抄没之物,杂项旧盒,黑石微光,已入官库。” 她没有署名,也没有多余的话。她相信,萧玦能看懂。 将芦管小心翼翼封好,她走到窗边,夜色浓重,寒风凛冽。她正思索如何能确保这消息尽快送达质子府,却忽然嗅到一缕极淡的、若有似无的冰冷松针气息。 她心中微动,试探性地将握着芦管的手伸出窗外,悬于屋檐之下。 几乎是刹那间,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如同轻烟般从屋顶掠下,动作快得只留下一片残影!谢萦只觉得指尖一轻,那枚芦管已然消失不见! 寒风卷过,窗外空寂无声,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谢萦缓缓收回手,关好窗棂,后背微微沁出冷汗。 萧玦的人……竟然一直潜伏在谢府周围?是在保护,还是监视?或者两者皆有? 这份无所不在的掌控力,令她再次深刻意识到自己这位“盟友”的危险与深不可测。 但此刻,她无暇深思。饵已再次抛出,她只需等待。等待那条嗅到猎物气息的潜龙,如何翻搅起官库的深水,取出他梦寐以求之物。 接下来的等待,变得格外漫长。李茂案已近尾声,判决几乎毫无悬念。谢府依旧平静,父亲谢胥因避嫌而更加低调,但眉宇间的阴郁却散去了不少。 直到第三日黄昏,谢萦正在用晚膳,云鬓忽然进来,手中捧着一个小巧的锦盒。 “小姐,方才门房说,有个小厮模样的人送来这个,说是小姐前几日在广济寺捐的香油钱,寺里特意开了光的平安符,今日才得空送来。”云鬓说着,脸上也有些疑惑,小姐近日并未出门啊。 谢萦心中了然,放下银箸,接过锦盒。入手微沉。 她面色平静地打开,里面果然躺着一枚黄布包裹的平安符,看起来并无异常。 “许是母亲之前以我的名义捐的吧。”她随口解释了一句,拿起那枚平安符,指尖却触碰到锦盒底部似乎另有夹层! 她不动声色地合上锦盒,对云鬓道:“知道了,下去吧。” 屏退左右,她立刻重新打开锦盒,仔细摸索,果然在底部发现了一个极其精巧的机括。轻轻一按,底层弹开。 里面并非空无一物,而是静静地躺着一块约莫婴儿拳头大小、通体黝黑、表面似乎蒙着一层灰尘、却又在某个角度折射出一点微弱幽光的石头! 正是秋知意口中那块“微泛光泽的黑色石头”! 它竟然这么快……就到了她的手中! 萧玦是如何做到的?从看管森严的官库中,精准地找出这件不起眼的“杂物”,并悄无声息地将其替换出来,送到她的面前?这需要何等可怕的眼线与手段? 谢萦拿起那块石头。入手沉甸甸的,触感并非普通石头的光滑或粗糙,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润,仿佛内里蕴藏着某种恒定的温度。仔细看去,那黑色并非纯粹,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如同星屑般的晶体在缓慢流转,若不仔细看,极易忽略。 这就是槃石?让萧玦如此看重,甚至不惜以同盟为代价换取的东西? 它到底蕴含着怎样的能量?又是如何与萧玦那诡异的“火毒”相关联的? 无数疑问盘旋在心头。但谢萦知道,现在不是探究的时候。 她将石头紧紧握在掌心,那微温的触感透过皮肤,似乎能直接熨帖到灵魂深处,带来一种奇异而陌生的安抚感。 她深吸一口气,将石头重新放入锦盒夹层,收好。 接下来,便是等待萧玦的再次“偶遇”,或者……召唤。 交付此物,又将为这场危险的同盟,揭开怎样新的一页? 她望向窗外,暮色四合,寒星初现。一场新的风暴,或许正在这看似平静的交付之下,悄然酝酿。 第14章 暗夜交付 得到槃石碎块后的两日,谢府风平浪静,仿佛那块蕴含着未知能量的石头从未出现过,只是谢萦深藏妆奁底层的一个隐秘。 但谢萦能感觉到,空气中有某种看不见的弦正在缓缓绷紧。 萧玦没有再用芦管传书,也没有如上次那般“偶遇”登门。然而,那种被无形目光注视的感觉却愈发清晰。并非恶意,更像是一种沉默的、极具耐心的等待,如同潜伏在深潭之下的猛兽,确信猎物已在网中,只等最佳的收网时机。 谢萦也沉得住气。她知道,萧玦必然知晓东西已到她手,此刻不急于索取,要么是外界风声仍紧,不便动作;要么便是他自身状态不允许,或者……他也在观察,看她会如何处置这块石头,是否会主动交出,以此试探她的“诚意”与“分寸”。 她自然不会令他“失望”。 这日傍晚,天空飘起了细密的雪珠子,敲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给暮色中的庭院增添了几分凄清寒意。 谢萦用过晚膳,借口白日看书多了眼睛酸涩,让云鬓早早熄了外间的灯,只留内室床边一盏昏黄的羊角灯,自己则拥被靠在引枕上,似乎准备早早安歇。 云鬓不疑有他,细心替她掖好被角,放下层层帐幔,这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帐幔之内,谢萦却毫无睡意。她睁着眼,听着窗外细碎不绝的雪子声,以及更远处隐约传来的巡夜梆子声,计算着时辰。 亥时末刻,万籁俱寂,只有寒风穿过枯枝的呜咽。 她悄无声息地坐起身,从枕下摸出那个小巧的锦盒,打开夹层,取出那块微温的槃石。指尖反复摩挲着那粗糙中带着温润的独特质感,然后将其小心地放入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用普通棉布缝制的、毫不起眼的小袋中,收紧袋口,塞入怀中贴身处。 做完这一切,她并未躺下,而是静静坐着,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时间一点点流逝。怀中的石头散发着恒定的微温,奇异地驱散了冬夜的部分寒意。 子时初刻。 窗外那沙沙的雪子声中,极其突兀地,极其轻微地,夹杂进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叩击声。 笃。笃笃。 声音极有规律,轻得如同雪粒自然滚落,却又带着一种明确的目的性,来自……窗外。 谢萦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又缓缓沉落。 来了。 她掀开锦被,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她没有立刻开窗,而是屏息凝神,透过窗纸的缝隙向外望去。 庭园寂寂,白雪反射着微弱的天光,映出一道倚在她窗外廊下阴影中的修长身影。 玄衣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唯有未被束起的几缕墨发被寒风吹动,拂过苍白得毫无血色的侧脸。他微微仰着头,似乎在看那无尽飘落的雪沫,姿态依旧是那副惯有的、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慵懒,但谢萦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慵懒之下,不同寻常的紧绷。 就像……就像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是伤势?还是……因为这块石头? 谢萦不再犹豫,轻轻拔开窗栓,将窗户推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刺骨的寒风瞬间裹挟着雪沫倒灌进来,激得她裸露的肌肤起了一层细栗。 窗外的萧玦似被惊动,缓缓转过头。 四目相对。 谢萦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他的眼睛! 平日那双总是噙着玩味笑意、或倦怠冷漠的眸子,此刻竟像是两口即将喷发的火山!眼底布满了骇人的血丝,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痛苦与渴望在其中疯狂翻涌、挣扎,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灼烧、冲撞,急于破体而出!那是一种近乎野兽般的、濒临失控的眸光! 虽然只有一瞬,在他看到她的一刹那,那骇人的光芒便被他强行压下,重新被浓密的睫毛掩去大半,只余下比平日更深的幽暗和一种极力压制后的、疲惫不堪的沙哑。 “东西。”他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甚至带着一丝极难察觉的颤抖,没有任何寒暄与铺垫,直接得近乎粗暴。 谢萦没有丝毫迟疑,立刻从怀中掏出那个棉布小袋,从窗缝中递了出去。 她的指尖与他的手指在空中短暂相触。 好冰! 如同碰到了一块千年寒冰,与他此刻眼中那灼热的痛苦形成了诡异的反差。而那冰凉的指尖,在接触到棉布小袋的瞬间,竟难以自控地剧烈颤抖了一下,随即猛地收紧,一把将袋子攥了过去!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粗布袋子连同里面的石头一同捏碎! 他甚至没有查看一眼,那只紧紧攥着袋子的手便猛地收回了宽大的袖中,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珍宝,又或是极度危险的毒物,急需隐藏。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额角甚至有青筋微微凸起,像是在承受着某种巨大的、突如其来的冲击或痛苦,又像是在极力汲取着某种赖以生存的养分。 谢萦屏住呼吸,站在冰冷的窗前,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风雪更急了些,落在他鸦羽般的发上、消瘦的肩头,他却恍若未觉。整个人像一尊凝固在暴风雪中的雕塑,唯有那只缩在袖中的手,似乎在极轻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良久,也许只是几息,也许过了很久。 萧玦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那其中翻涌的骇人浪潮似乎退去了一些,但依旧深不见底,残留着未曾散尽的痛苦痕迹,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久旱逢甘霖般的、极度渴求被短暂抚平后的虚脱与餍足。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谢萦脸上,比之前多了一丝清明,却也更深沉,更复杂。 他看着她只穿着单薄寝衣、赤足站在冰冷地板上的模样,冻得嘴唇都有些发白,却依旧站得笔直,眼神清亮而平静,仿佛刚才交付出去的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而非能引动他如此剧烈反应的不祥之物。 “你……”他张了张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平稳了许多,“就没什么想问的?” 谢萦迎着他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公子所需,阿萦尽力寻来。此物于阿萦,并无用处。” 她的回答冷静得近乎冷酷,清晰地划定了界限——这是交易,她完成了她的部分,至于其他,她不关心,不过问。 萧玦盯着她,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说不清是失望还是赞赏的情绪,随即化为一种更深沉的玩味。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笑声低哑,融入风雪声里,几不可闻。 “很好。”他说道,意味不明。 他从袖中取出另一件东西,是一个细长的、看似普通的乌木簪子,簪头雕刻着简单的云纹,并无任何出奇之处。 “给你的。”他将簪子递了过来,“日后若遇急事,无人可传信时,将此簪折断,我自会知晓。” 谢萦微微一怔,接过簪子。入手冰凉,木质细腻,看起来就是一支再普通不过的簪子。但她知道,萧玦拿出的东西,绝不可能真正“普通”。这大概是一种她无法理解的、类似机关讯号的东西。 “多谢公子。”她将簪子握紧。这是保障,也是更深的捆绑。 “近日京城不会太平静,尤其是宫里。”萧玦收回手,重新拢入袖中,那只手依旧紧紧攥着那块槃石,语气恢复了平日那种懒散的调子,却带着一丝淡淡的警示,“长公主殿下,似乎对某些消失的‘小玩意儿’起了疑心,正在暗中排查。让你父亲最近谨言慎行,尤其是与兵部、还有那些边镇将领有关的往来,能避则避。” 谢萦心中凛然。长公主果然注意到了!是因为李茂倒台得太快太蹊跷?还是因为她安插在官库的眼线发现了那块“不起眼”的石头的异常?萧玦此举,既是提醒,恐怕也是他暗中动作抹平痕迹时,察觉到了长公主那边的反应。 “啊萦明白。谢公子提醒。”她低声道。 萧玦点了点头,似乎该说的都已说完。他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她平静的表象,看到其下隐藏的所有算计与秘密。 然后,他不再多言,身形微微一晃,如同鬼魅般悄然后退,瞬间便融入了廊下更深的黑暗之中,再无踪迹可循。 唯有窗外呼啸的风雪,以及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极淡的、混合着冰冷松针与某种奇异灼热的气息,证明他方才确实来过。 谢萦缓缓关紧窗户,插好窗栓,将凛冽的寒风与所有的秘密都关在了外面。 她背靠着冰冷的窗板,缓缓吁出一口气,这才感觉到刺骨的寒意从脚底蔓延上来,让她忍不住微微发抖。 她低头,看向手中那支乌木簪子。 材质普通,样式普通。 但她知道,从接过它的这一刻起,她与窗外那个危险男人的同盟关系,变得更加实质,也更加……危险。 她握紧了簪子,冰冷的木质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余温。 今夜之后,很多事情,都将变得不同。 第15章 余波暗涌 萧玦带着槃石碎块,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风雪夜里,留给谢萦的,除了一支用途不明的乌木簪,便是一句关于长公主起疑、京城将起风波的警示。 谢萦在冰冷的窗边站立了许久,直到冻得手脚都有些麻木,才缓缓挪回床边。怀中的槃石已然不在,但那微温的触感似乎还残留了一瞬,随即便被更深的寒意取代。 她躺回床上,拉紧锦被,却毫无睡意。黑暗中,她睁着眼睛,仔细回味着方才萧玦每一个细微的反应——那骤然失控的骇人眼神、冰冷却颤抖的指尖、紧攥石头时近乎痉挛的力度,以及之后那种复杂难言的、痛苦稍霁却又更深沉的状态。 这块槃石,对他的重要性,远超出她之前的预估。它绝非仅仅是“药材”或“能量源”那么简单,它似乎能直接引动他体内那诡异的“火毒”,甚至可能……关乎他的性命? 而他得到石头后那句“你没什么想问的”,以及她回答后他那声意味不明的“很好”,都值得深思。他在试探她的边界,她的好奇心,她的……野心。而她的冷静与“识趣”,似乎既让他满意(减少麻烦),又可能让他觉得……难以彻底掌控? 与这样一个人“互相驯化”,每一步都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 还有长公主……谢萦的眉头微微蹙起。这位地位超然、心思难测的长殿下,果然眼线遍布,嗅觉灵敏。李茂倒台,官库中一件微不足道的“杂物”异常,竟都能引起她的注意。她究竟在怀疑什么?是怀疑萧玦在暗中活动,还是怀疑谢家在这其中扮演了不寻常的角色?或者两者皆有? 父亲……必须提醒父亲。但如何提醒,却需费一番思量。绝不能直接转述萧玦的警告,那无异于暴露自己与他的联系。 翌日清晨,雪后初霁,阳光照在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谢萦起身后,神色间便带上了一抹恰到好处的忧虑与不安。用早膳时,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谢胥下朝归来,虽因政敌倒台而心情略显轻松,但眉宇间仍带着官场沉浮留下的谨慎与疲惫。见到女儿这般模样,不禁关切问道:“萦儿,可是身子又不舒服了?脸色怎地如此苍白?” 谢萦放下银箸,轻轻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有话但说无妨,在父亲面前,还有什么不能言的?”谢胥温声道。 谢萦这才抬起眼,眼中水光氤氲,带着后怕与担忧:“父亲,女儿昨日……昨日听云鬓说起外间传言,李茂李大人之事,竟牵连出那许多骇人听闻的罪状……女儿听了,心中实在害怕。” 她微微颤抖了一下,声音更低了:“而且……云鬓还说,市井间隐隐有议论,说……说李大人倒台如此之快,背后怕是……怕是有更大的势力在博弈倾轧,甚至牵扯到……天家……” 她说到这里,立刻噤声,仿佛说了什么极其大逆不道的话,脸色更白了几分,惶惶不安地看着谢胥。 谢胥闻言,脸色顿时严肃起来,眉头紧锁:“荒谬!市井流言,岂可轻信!更不可妄议天家!” “女儿知道,女儿只是……只是担心父亲。”谢萦的眼泪适时地滑落,“父亲刚经历风波,如今好不容易才好些……女儿实在是怕极了……怕那些看不见的争斗,再次波及父亲……尤其是,尤其是听说近日宫里似乎也不甚平静……” 她巧妙地将“宫里不甚平静”这个模糊的概念混在自己的担忧中抛出。 谢胥的神色果然变得更加凝重。他自然比女儿更清楚朝堂与宫闱的波谲云诡。李茂倒台,王诠一系受损,太子那边岂会毫无反应?长公主地位超然,但近年来对朝政的关注似乎也过于频繁了些……女儿虽只是道听途说,胡乱担忧,却未必不是歪打正着,说中了几分真相。 他看着女儿吓得梨花带雨的模样,心中不由一软,更是涌起一股强烈的保护欲。他必须稳住,必须更加谨慎,绝不能再次将家族置于险地! “萦儿莫怕。”谢胥放缓了语气,安慰道,“为父心中有数。如今局势未明,正是该谨言慎行之时。你放心,为父自会处处小心,绝不会再授人以柄。你也要记住,近日府中上下更要低调安分,无事少出门,那些宴会茶集,能推便推了罢。” “女儿明白。”谢萦乖巧地点头,用帕子拭去眼泪,仿佛因为父亲的话而安心了不少。 成功地将警惕的种子埋入父亲心中,谢萦稍感安定。但她知道,这还远远不够。 之后几日,她通过秋知意,更加留意市井间关于官场、关于宫闱的各种零碎消息,尤其是与兵部、边将有关的蛛丝马迹。同时,她也让云鬓的兄长,以“打听稀有药材”为名,旁敲侧击地关注回春堂乃至其他药铺,是否有异常的大量药材采购,特别是那些用于治疗外伤、消炎解毒或是……压制某种奇特热毒的药物。她试图从侧面印证萧玦的状态,以及京城是否还有其他人需要类似的药材。 然而,萧玦那边如同石沉大海,再无声息。质子府安静得异乎寻常,连往日偶尔出门采买的老仆(莫老)都甚少露面。这种寂静,反而更让人不安。 长公主府也再无任何动静,那份赏花宴的帖子仿佛只是一个错觉。但谢萦确信,平静的海面之下,必然有暗流在汹涌。 这日,谢萦正在房中翻阅一本前朝地理杂记,试图从中寻找更多关于西北矿脉或那种奇异符文的线索,秋知意却脚步匆匆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与神秘。 “小姐,打听到了一个稀奇事!”她压低声音,眼睛发亮。 “哦?何事?”谢萦放下书卷。 “是关于那个李茂的!真是恶有恶报,大快人心!”秋知意先是习惯性地咒骂了一句,才进入正题,“听说他在狱中,不知是受刑不过还是吓破了胆,竟……竟开始胡言乱语,说些谁也听不懂的疯话!” “疯话?”谢萦心中一动。 “是啊!”秋知意凑得更近些,“听刑部大牢里传出的消息,说他时而嚎哭,说自己冤枉,是被恶鬼缠身才贪了那些钱财;时而又癫狂大笑,说些什么……‘石头’、‘宝贝’、‘得之可得天命’之类的昏话!还说什么……那石头会发光,能吸人魂魄助他升官发财!审案的官员只当他失心疯了,记录下來列为笑谈,根本没人当真!” 石头!发光!得之可得天命! 谢萦的指尖猛地掐入了掌心! 李茂说的,定然是那块槃石!他果然知道那石头的不凡!甚至可能隐约知晓其某些奇异的功效,所以才将其收藏起来,却又因无法掌控而只能束之高阁,最终引来了杀身之祸!(虽然他的倒台主因是贪污,但这块石头或许在他潜意识里被神化了,认为是宝物带来的厄运或反噬?) 而“得之可得天命”这种话,若是传到有心人耳中,尤其是皇室之人耳中……那便是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谶语! 难怪长公主会起疑!她关注的,或许根本不是李茂贪腐本身,而是这件在查抄过程中“消失”的、可能蕴含着非凡意义的“杂物”! 一股寒意顺着谢萦的脊背爬升。 萧玦取走这块石头,所带来的后续麻烦,恐怕比想象中更大! “确实是无稽之谈。”谢萦强压下心惊,面上露出鄙夷之色,“贪欲熏心,死到临头还妄想攀扯什么天命鬼神,真是可笑至极。这话以后不要再提了,免得惹祸上身。” 秋知意连忙点头:“奴婢明白,奴婢也就是当个笑话听来说给小姐解闷。” 打发了秋知意,谢萦独自坐在窗前,心绪难宁。 李茂的“疯话”或许未被主流当真,但绝对已经传开。长公主必然听到了。她会如何解读?她会相信这只是疯话吗?还是宁可信其有,开始暗中追查这块“能得天命”的石头下落? 而这块石头,如今正藏在萧玦手中。 萧玦……他现在如何了?那块石头是缓解了他的痛苦,还是带来了新的麻烦? 她下意识地摸向发间,那支乌木簪子冰凉而朴实。 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场因一块石头而起的风波,绝不会就此平息。它就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此刻泛起的涟漪,或许才刚刚开始扩散。 而她,已然身处这涟漪的中心。 接下来的路,恐怕要更加步步为营了。 第16章 秘密 风雪停歇后的第三日,谢府依旧笼罩在一层刻意维持的平静之下。谢萦晨起对镜梳妆时,目光几次掠过妆台上那支乌木簪。它静卧在一众珠翠之间,朴素得近乎突兀,却又像一道沉默的誓言,提醒着她与那个危险男人之间已然缔结的、不容反悔的盟约。 她伸出指尖,轻轻拂过簪身冰凉的木质纹理。萧玦昨夜那双近乎失控的、燃烧着痛苦与渴望的眸子,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块槃石,对他而言,绝非凡物。 “小姐,”云鬓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质子府的那位莫伯又来了,说是......公子昨日回去后,用了小姐之前赠的参,感觉甚好,特送来几样南偃特有的安神香料以表谢意,还说......公子想当面请教小姐关于香料用法。” 谢萦执簪的手微微一顿。 来了。比她预想的更快。 这一次,不是夜色里的仓促交付,而是光明正大的“请教”。萧玦是在试探她面对白日接触的反应,还是他自身状态已不允许他再次夜行? 她面上不动声色,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与迟疑:“这......萧公子太客气了。只是香料之事,我亦不甚精通,只怕辜负公子美意......” “莫伯说,公子只是久病成医,于这些安神之物上有些心得,想与小姐交流一二,并无他意。”云鬓复述着门房传来的话。 “既如此,”谢萦沉吟片刻,终是点头,“请莫伯至前厅小花厅稍候,我稍后便去。” 她选了一身颜色更为素净的月白绣缠枝梅纹袄裙,发间也只簪了那支珍珠簪,力求低调却不失礼数。对着镜中那张苍白柔弱、我见犹怜的脸庞,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冷静与算计深深压入眼底,只余下属于“谢萦”的温顺与些许不安。 踏入小花厅时,萧玦已坐在那里。 他今日依旧穿着一身青灰色的常服,外罩一件略显宽大的玄色氅衣,整个人几乎陷在柔软的圈椅里,脸色比昨夜所见似乎更苍白了几分,唇色淡得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眼下有着明显的青黑阴影,一副大病未愈、精气耗损过度的模样。 唯有那双眼睛,在看到她进来时,倏地抬起。 昨夜那骇人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痛苦与渴望已被极力压制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审视与极度疲惫的幽光。像是一场狂风暴雨过后,海面暂时恢复平静,却依旧暗流汹涌,深不见底。 “谢小姐。”他开口,声音低哑,带着明显的气弱,甚至微微有些喘息,仿佛说句话都极为耗神。他抬手示意了一下,动作略显迟缓,“冒昧请小姐过来,实是......昨日受了风寒,旧疾似有反复,想起小姐所赠参片,用后竟觉舒坦些许,故而想再请教些调理之法。” 他这番说辞,配合着他这副仿佛下一秒就要咳血晕倒的病容,听起来合情合理,无懈可击。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个被病痛折磨、急于寻求缓解之法的脆弱病人。 但谢萦却敏锐地捕捉到他气息深处那一丝极力压抑的、不同寻常的能量波动,以及他看似随意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在忍。忍着巨大的痛苦,或者......忍着那块石头带来的、某种强烈的后续反应。 “公子言重了。”谢萦敛衽行礼,动作带着少女的羞涩与拘谨,“臣女于医道一途实是浅薄,那参片不过是家母库中寻常之物,能对公子略有裨益,已是万幸,岂敢妄谈‘请教’。” 她走上前,在他对面的绣墩上小心坐下,垂着眼眸,一副不敢直视外男的模样。 “寻常之物,用得恰到好处,便是良药。”萧玦轻轻咳了两声,用一方素白帕子掩了掩唇,声音愈发虚弱,“就如小姐前次所赠的那块‘顽石’......” 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似无意般扫过她的脸庞。 谢萦心脏微微一缩,面上却适时地露出些许茫然:“石头?公子是说......库房拾得的那块黑石?” “嗯。”萧玦应了一声,眼神飘向窗外枯寂的庭院,语气带着一种病人特有的、对无关紧要之事的絮叨与专注,“那石头......触手生温,倒是稀奇。我这几日病中烦郁,握在手中把玩,竟觉......心绪似能宁定些许,连带着身上那点老毛病,仿佛也没那么磨人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甚至带着几分自嘲,仿佛只是病中无聊的异想天开。 但谢萦却听出了其中刻意压抑的迫切与试探!他在告诉她石头的作用,却又将其轻巧地归结为“宁定心绪”这种模糊的效果,他在等她接话,等她追问,或者......等她给出更多的信息。 她立刻抬起眼,眼中充满了恰到好处的好奇与天真,甚至还带着一丝对病人“奇思妙想”的宽容:“竟有这等奇效?那石头竟还是块宝贝?臣女只当是块比较暖和的寻常石头罢了。”她微微歪头,做出努力回忆的样子,“说起来......臣女好像是在......库房角落里一个堆放旧物的箱子底发现的,当时只觉得稀奇,便收着了。也不知原是府上谁人收集的......” 她巧妙地将石头的来源再次推给“库房旧物”,撇清自身的同时,也暗示了其来源的模糊性。 萧玦静静听着,眼底深处那抹幽光微微闪动,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次咳得撕心裂肺,整个肩膀都在颤抖,苍白的脸上泛起极不正常的潮红,他猛地用帕子死死捂住嘴。 谢萦甚至能看到那方素白帕子边缘,迅速洇开了一小片刺眼的暗红! 咳血?! 她心中巨震,下意识地站起身,脸上露出真实的惊慌:“公子!您......您没事吧?可要唤太医?”她急急转向门口,“云鬓!快......” “不必!”萧玦猛地出声制止,声音因咳嗽而破碎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他深吸了几口气,极力平复着呼吸,缓缓放下帕子,迅速将其攥入掌心,掩去那抹血迹。 他抬起头,看向谢萦,因方才剧烈的咳嗽,眼底那强行压制的痛苦再次翻涌上来,几乎要冲破那层脆弱的平静伪装。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只有气音,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认真: “谢小姐......那石头......于我而言,并非玩物。”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目光紧紧锁住她: “它......能压制我体内一种极厉害的......火毒。若无它,我或许......撑不了太久。” 他终于吐露了部分真相!虽然依旧模糊,但已远比“宁定心绪”要具体和严重得多!“火毒”、“撑不了太久”,这两个词如同重锤,敲在谢萦心上。 她怔怔地看着他,脸上真实的惊慌还未褪去,又染上了难以置信的震动。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最终只是喃喃道:“火毒?竟......竟如此严重吗?那石头......竟能......” “是。”萧玦肯定了她的震惊,他微微阖眼,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掩去眸中更多复杂汹涌的情绪,只余下一种近乎脆弱的疲惫与......一种极其罕见的、近乎坦诚的迫切, “但它极难寻觅。我寻觅多年,所得不过零星碎块,杯水车薪......昨日小姐所赠,于我......确是雪中送炭。” 他再次睁开眼,看向她,那目光深处,竟隐约流露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感激? 虽然转瞬即逝,很快又被更深沉的幽暗所覆盖,但谢萦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这位心思难测、行事狠辣、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南偃质子,竟会因一块石头,对她流露出如此真实的情绪? 是演技?还是此刻被病痛与渴望削弱了心防,流露出的片刻真实? 谢萦心念电转,面上却迅速堆积起同情与忧虑,她向前微微倾身,声音柔软而真诚,带着一种属于“谢萦”的善良与关切:“原来......原来那石头对公子如此重要。公子放心,既然此物于公子贵体有益,臣女......臣女定会尽力回想,仔细查找库房旧物,若再有发现,定第一时间告知公子。” 她给出了承诺,一个符合她此刻“被感动”、“心生怜悯”人设的承诺。 萧玦深深地看着她,仿佛在判断她话语中的真诚度。良久,他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声音愈发低哑:“如此......便有劳谢小姐了。此事......关乎性命,还请小姐......务必谨慎。” “臣女明白。”谢萦郑重应下。 小花厅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萧玦略显急促压抑的呼吸声清晰可闻。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竟显出几分琉璃般易碎的质感。 一种微妙而脆弱的信任,似乎在这弥漫着药味与淡淡血腥气的空气中,悄然建立了起来。共享一个关乎性命的秘密,无疑将他们之间的联系,拉得更近了一步。 然而,无论是看似病弱无助的萧玦,还是看似温顺善良的谢萦,心底都清楚,这看似“坦诚”的一幕,底下依旧暗藏着无数的试探、算计与未尽的谎言。 这仅仅只是,“互相驯化”的又一个开端。 第17章 蛛丝寻迹 自小花厅那场“病中恳谈”后,谢萦明显感觉到,笼罩在谢府周围的那种无形注视感,似乎发生了一些极其微妙的变化。 并非消失,而是变得更加......隐蔽,甚至带上了一丝若有似无的“保护”意味。至少,针对她的是如此。秋知意再次外出打听消息时,也反馈说之前那些在府外晃悠的、令人不安的生面孔似乎减少了,偶尔遇到一两个,眼神也不再那么具有攻击性和探究性。 这显然是萧玦的手笔。他在履行“盟友”的职责,清理可能威胁到她的“苍蝇”,同时,或许也是在为她接下来“寻找槃石”的行动扫清障碍、提供便利。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萧玦展示了诚意(或者说,迫切的需求),谢萦自然也要有所行动。 她并未立刻大张旗鼓地去翻查库房,那太过刻意,容易引人怀疑。而是先从母亲王氏那边旁敲侧击。 这日晨省,她陪着王氏说话,状似无意地提起:“母亲,前几日整理妆奁,翻出几件旧时首饰,样式虽不时新了,玉料却极好。便想着,库房里是否还有些早年存下的好玉料或稀奇石头?女儿想挑几样,请工匠重新打磨了,或是镶嵌,或是做个别致的摆件,也好时时把玩。” 王氏闻言,笑道:“你这孩子,倒是念旧。库房里东西杂得很,你父亲早年倒是喜好收集些奇石怪木,不过多是些不值钱的顽物,堆在角落里积灰罢了。你若有兴趣,自去翻找便是,只是小心些,莫要让灰尘呛着了。”她只当女儿是小女儿家一时兴起,并未多想。 得了母亲的首肯,谢萦的行动便有了由头。她并未亲自前去,而是让云鬓和秋知意带着两个稳妥的婆子,先去库房清理那片堆放“奇石怪木”的角落,将东西一一登记造册,再抬到她院中的厢房里,美其名曰“细细挑选”。 过程持续了两日。抬来的箱子有七八口,里面果然是些形态各异的石头、枯木根雕、甚至还有些兽骨、贝壳之类,大多蒙着厚厚的灰尘,确实像是多年无人问津。 谢萦每日便在厢房里,对着册子,一件件“挑选”。她看得极为仔细,每一块石头都要拿在手中反复摩挲、观察,甚至对着光照看。 云鬓和秋知意只当小姐是真心喜爱这些,在一旁帮着擦拭灰尘,偶尔点评几句“这块形状真怪”、“那块颜色倒是少见”。 谢萦的心思却全在寻找那种“触手微温、内蕴流光”的独特质感上。她几乎翻遍了所有石头,甚至包括那些看似不可能的枯木和兽骨,却一无所获。没有第二块槃石。 这个结果,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如此奇物,若谢家库房里随处可见,那才真是怪事。李茂那块,恐怕也是极其偶然的机缘所得。 但她并未表现出失望,反而挑了几块颜色别致、形状有趣的雨花石和一块温润的白色河磨玉,笑道:“这几块倒是可爱,留着玩吧。其余的,登记好再放回库房去。” 寻找库房线索这条路,看似断了。 但谢萦并未放弃。萧玦说过,他“寻觅多年,所得不过零星碎块”。这意味着,槃石并非绝无仅有,只是极其罕见,且可能散布在不同地方。 她开始将目光投向府外。李茂的那块来自其私藏,那么其他地方呢?那些同样贪婪、同样喜欢收集“稀奇”物事的官员府邸?或者......那些底蕴深厚的世家大族、甚至皇室内库? 这无异于大海捞针,且风险极高。 她需要更精准的线索。而线索,往往藏在故纸堆里。 她再次想起了萧玦给她看过的那张羊皮纸,以及《山河志异》下册中那个奇异的符文标记。萧玦能认出槃石,并拥有那张指向西北矿脉的羊皮纸,说明他必然接触过与之相关的古老记载。 谢家虽非钟鸣鼎食之家,但父亲谢胥好歹是科举出身,家中亦有些藏书。或许......其中也会有些意想不到的发现? 她开始以“练字静心”为由,频繁出入父亲的外书房。谢胥因近来风波,对女儿多了几分纵容,且书房并非机要重地,便也由得她去。 谢萦的目标并非那些经史子集,而是堆放在书架角落、落满灰尘的杂书、游记、地方志乃至一些看似无用的前人笔记手札。 这是一个更加枯燥且希望渺茫的过程。她常常一坐便是半日,小心翼翼地翻阅那些脆弱的纸页,忍受着霉味和灰尘,仔细搜寻任何可能与“奇异矿石”、“古老符文”、“西北矿脉”相关的只言片语。 功夫不负有心人。 这日,她在一本前人留下的、记录各地风物见闻的残破手札中,竟真的发现了一段极其模糊的记载! 纸页泛黄,字迹潦草,夹杂在描述某处深山地貌的文字之间: “……其地阴寒,然有石黝黑,触之如温玉,土人谓之‘鬼暖石’,言乃地火之精凝结所化,然畏之,不敢近,云久触之则神魂恍惚,甚者狂悖而死……偶见夜有微光,似星子流转……有方士贪而掘之,后皆不知所踪,疑遭天谴……” 鬼暖石!触之如温玉!夜有微光!久触之则神魂恍惚! 这些特征,与槃石何其相似!尤其是“神魂恍惚”、“狂悖而死”,竟与李茂在狱中的“疯话”隐隐对应! 而“地火之精凝结所化”、“方士贪而掘之,后皆不知所踪”,更是为其增添了几分神秘与不祥的色彩! 谢萦的心脏怦怦直跳,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她强压下情绪,继续往下看,然而后面的字迹更加模糊,甚至有了缺损,只能勉强辨认出“……似与古祭祀有关……符文……禁地……”等零星词语。 古祭祀!符文!禁地! 这些词,与羊皮纸、《山河志异》中的记载再次吻合!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残页的内容默记于心,然后将手札恢复原状,放回角落,仿佛从未动过。 回到绣楼,她立刻铺纸研墨,凭借记忆将那段关键记载和零星词语尽可能详细地誊写下来,尤其是那个地名——“鬼暖石”出现的地方,根据前后文推断,似乎位于西北方向的“落魂山脉”一带! 落魂山脉!这与羊皮纸及《山河志异》指向的区域再次重叠! 虽然依旧没有具体的矿脉位置图,但这无疑是一条极其宝贵的文字佐证!它证实了槃石的存在、其特征、甚至其危险性和可能涉及的古老背景! 她握着这张薄薄的纸,如同握着一把可能打开秘密之门的钥匙。 下一步,该如何利用这条线索? 直接告知萧玦?他必然会对“落魂山脉”和“古祭祀”感兴趣,但这会不会显得她效率太高,惹他疑心?毕竟,她才“承诺”会留意,转眼就找到了如此关键的记载? 而且,“禁地”二字,也让她心生警惕。那片区域,恐怕比想象中更加危险。 她需要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以一种“偶然发现”、“不确定是否有用”的方式,将这条线索递出去。 就在她权衡之际,秋知意带来了另一个消息——宫里似乎出了点小事。一名负责看管宫内杂库的小太监,前几日失足落井溺毙了。据说那口井位置偏僻,平日少有人去,直到发出异味才被人发现。内务府查了一下,只说是不慎失足,已按例处理了。 一个小太监的死,在深宫里激不起半点水花。 但谢萦却立刻将此事与萧玦那日的警告联系了起来!长公主在暗中排查“消失的小玩意儿”,而官库的登记文书,最终是要汇总归档的!那个溺毙的小太监,会不会就是......曾经经手登记李茂那批“杂项”物品的人?! 一股寒意瞬间窜上谢萦的脊背。 萧玦处理手尾的方式,果然一如既往的......干净利落,且冷酷无情。 这条线索的份量,在她手中骤然变得更加沉重,也更加......烫手。 第18章 夜语酬谋 掌握了“落魂山脉”与“鬼暖石”的关键线索后,谢萦并未急于行动。她深知,越是重要的筹码,越要在合适的时机打出,才能换取最大的利益,同时避免引火烧身。 她依旧每日看书习字,偶尔去厢房“把玩”那些石头,显得一切如常。暗地里,却让秋知意通过其兄长,以“听说西北落魂山有种能安神的暖石,想寻来做香囊”为借口,极其隐晦地向那些常跑西北线的行脚商打听,是否听过“鬼暖石”的名头或者类似特征的石头,只说是从杂书上看到的,好奇而已。 反馈回来的消息寥寥,大多表示从未听闻,偶有一两个老商贩嘟囔着“那地方邪性,没什么好石头,倒是有吃人的流沙和鬼打墙”,便不再多言。这进一步印证了那本手札中“畏之”、“禁地”的说法。 期间,萧玦那边再无动静。质子府大门紧闭,谢萦甚至隐约听说,萧玦似乎“病得更重了”,连平日里偶尔能见的莫伯都极少出门采买。这种异常的寂静,让谢萦隐隐有些不安。是那块槃石碎块的效果不足以压制他的“火毒”?还是吸收石头能量的过程本身,就伴随着极大的风险与痛苦? 她不禁回想起他那夜咳出的鲜血,以及白日里那副苍白脆弱仿佛一触即碎的模样。 这位盟友的可靠性,似乎与他身体的稳定性直接挂钩。 不能再等下去了。 是夜,月黑风高,寒意料峭。 谢萦并未收到任何传讯,但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她让云鬓早早歇下,自己则和衣躺在床榻上,手中握着那支乌木簪,静静等待着。 子时过半。 窗外再次传来了极轻微的叩击声。笃。笃笃。 比上一次更加微弱,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滞。 谢萦立刻起身,推开窗户。 萧玦依旧站在廊下的阴影里,身形似乎比上次更加清瘦了些,裹在厚重的玄色大氅里,仿佛要被夜色吞噬。他的脸色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唯有呼吸声,比平日更加沉重缓慢,带着一种竭力压制后的虚浮。 他没有说话,只是向她伸出手。掌心向上,手指微微蜷缩,似乎在忍受着某种不适。 谢萦会意,立刻将早已誊写好的那张关于“鬼暖石”的纸笺递了过去。她没有多说一个字。 萧玦接过纸笺,并未立即查看,而是迅速收回袖中,仿佛那轻飘飘的纸片有千钧之重。他闭了闭眼,喉结滚动,像是在积聚力气。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比上一次更加沙哑干涩,仿佛声带被砂纸磨过:“......落魂山?鬼暖石?” 他竟然只凭触感和极快的一瞥,就抓住了最关键的信息! “是。”谢萦低声道,“在一本残破的手札中偶然看到,觉得描述与公子所言之物有些相似,便记了下来。不知......是否对公子有用?” 萧玦沉默着,阴影笼罩着他的面容,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谢萦能感觉到,他周身那股压抑的、痛苦的气息似乎波动了一下,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 “有用。”他终于吐出两个字,简短却沉重。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黑暗,落在谢萦脸上。那双眼睛里依旧布满血丝,疲惫不堪,但此刻,却燃起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光亮。 那是一种看到一线生机时的光亮。 “这本书......还在吗?”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急切。 “还在父亲书房角落,并未引人注意。”谢萦答道,“需要我想办法......” “不必。”萧玦打断她,语气果断,“知道出处即可。我会处理。” 谢萦心下明了,他自有手段去“查阅”那本手札,而不必经她之手,这样更安全。 又是一阵沉默。寒风卷过,吹动他大氅的毛领。他微微颤抖了一下,似乎极为畏寒。 “此事......你做得很好。”他忽然说道,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郑重的意味,“比我想象的......更快。” 这不是虚伪的客套,而是基于事实的评价。谢萦听出了其中一丝真正的认可。 “能帮到公子便好。”谢萦垂下眼帘,语气温顺。 萧玦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引发了一阵低咳。他侧过身,用帕子掩住嘴,压抑的咳嗽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好一会儿,他才缓过来,气息更加紊乱。 他转过身,看着谢萦,眼神复杂。挣扎片刻,他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极快地、低声说道: “此石......并非祥瑞之物。它蕴含的力量......霸道无比,非寻常人能承受。李茂之疯癫,手札中所载‘狂悖而死’,并非虚言。它虽能暂缓我体内......痼疾,然每次汲取其力,亦如饮鸩止渴,凶险万分......” 他这是在向她解释!解释他那夜以及此刻如此狼狈的原因!解释这块石头的危险性! 这远远超乎了谢萦的预料。她本以为他只会索取,不会多言半分。 “公子......”她抬起眼,眼中适时地流露出震惊与担忧,“既然如此凶险,那......” “别无选择。”萧玦打断她,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冰冷的弧度,“若无它,我死得更快。这便是......我的命。”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嘲弄,却又蕴含着不甘的桀骜。 谢萦默然。她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看着他眼底深藏的痛楚与挣扎,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个强大而危险的男人背后,那根深蒂固的脆弱与绝望。 他们之间,那层纯粹的利用与算计,似乎因这片刻的、关乎生死的坦诚,而变得有些不同了。 “我会继续留意的。”她轻声承诺,这一次,语气里少了些许伪装,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萧玦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想将她看穿,最终却只是极轻地点了下头。 “保护好自己。”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声音愈发低微,“长公主......疑心未消,近日......恐有风雨波及谢家。若遇难处......折断那簪。” 话音未落,他身形一晃,已如鬼魅般向后滑入更深的黑暗,瞬息不见了踪影。 唯有那最后一句话,带着冰冷的警示与一个模糊的承诺,消散在寒冷的夜风里。 谢萦关紧窗户,背靠窗板,手中紧紧握着那支乌木簪。 萧玦的警告让她心头一紧。长公主的疑心,果然从未消除,甚至可能因那小太监的死而更加警惕。风雨欲来,谢家恐将再起波澜。 而萧玦最后那句“若遇难处......折断那簪”,则像一个沉重的约定。那不仅仅是一个求救信号,更意味着,一旦动用,她与他的同盟关系,将再无退路,彻底绑死在这辆冲向未知深渊的战车之上。 她低头,看着簪子上简单的云纹。 秘石之谋暂告一段落,但由此引发的更大风暴,似乎才刚刚开始酝酿。 夜,还很长。 第19章 兄疑(上) 李茂倒台带来的震荡,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虽在逐渐平息,但水下深处的暗流,却因这外力搅动,愈发湍急。 谢府表面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下人们行走间依旧带着劫后余生的轻快,父亲谢胥虽因避嫌而愈发低调,但眉宇间那沉郁的枷锁已然松动,偶尔在饭桌上,也能对王氏和谢萦露出些许真切的笑意。 然而,这份平静之下,谢萦却敏锐地感觉到一道审视的目光,日益频繁地落在自己身上。 来自她的兄长,沈岱。 沈岱并非谢胥亲子,乃是早逝的姑母之子,因姑母夫家获罪,自幼养在谢府,与谢萦一同长大。他性情端方沉稳,年纪轻轻便已凭军功在京畿卫戍中担任校尉,虽不常回府,但对这个体弱多病的妹妹向来爱护有加。 近日,他休沐归家的次数明显增多。 此刻,谢萦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就着午后暖阳,低头绣着一方帕子。藕荷色的软缎上,几竿翠竹已初见雏形,针脚细密匀称,是标准的闺阁女红。她神情专注,侧脸在光线下显得柔和而恬静,仿佛外界一切风波都与她无关。 沈岱踏进院门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岁月静好的画面。他脚步顿了顿,目光在妹妹身上停留片刻,才缓步走近。 “萦儿。”他出声唤道,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 谢萦似乎被惊动,抬起头,见到是他,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带着依赖的笑容:“兄长?你今日怎么得空回来了?”她放下手中的针线,起身相迎,动作间带着少女的雀跃。 沈岱在她对面的石凳坐下,视线扫过石桌上的绣篮,落在那方未完成的竹石帕子上,赞了一句:“绣工愈发进益了。” “兄长谬赞了,”谢萦微微低头,露出纤细的脖颈,语气带着些许赧然,“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 沈岱笑了笑,拿起旁边小几上晾着的温茶,饮了一口,状似无意地问道:“近日府中事多,父亲又经历那般风波,我瞧着萦儿似乎清减了些,可是心中不安?” 谢萦抬起眼,眸中适时地漫上一层轻雾,带着后怕与委屈:“兄长也听说了……那李茂之事,外面传得沸沸扬扬,女儿听了,心中实在害怕得紧。只觉这京城……步步惊心。”她绞着手中的帕子,声音渐低,“幸好……幸好父亲无事。” 她将一个小女儿家听闻骇人事件后的惊恐与对父亲的担忧,扮演得淋漓尽致。 沈岱看着她微红的眼眶,心中微软,但疑虑并未完全打消。他沉吟片刻,道:“京城确是是非之地。不过,外间之事,自有父亲与我担着,萦儿只需在府中静养,勿要过多忧心,亦……”他话锋微转,语气加重了几分,“勿要过多接触外间之人,以免徒惹是非。” 谢萦心中了然,重点来了。她面上露出些许茫然:“外间之人?兄长是指……” “比如,那位南偃的萧质子。”沈岱不再迂回,目光沉静地看着她,“我听闻,前几日他曾登门造访?还与妹妹在暖阁相谈甚久?” 消息果然传到了他耳中。谢萦并不意外。沈岱在军中任职,自有其消息渠道,且他关心家人,府中若有陌生男子来访,尤其还是萧玦这般身份敏感之人,他必然会知晓。 她立刻做出被兄长质问后有些慌乱又带着点被误解的急切,忙解释道:“兄长误会了!萧公子那日前来,是因……因我前次不慎遗落了一支旧簪,被他府上仆役拾得,他亲自送来归还。至于在暖阁……那是因为他当时似乎感染了风寒,脸色极差,女儿见他步履虚浮,出于礼节,才请他至暖阁稍坐,奉了杯热茶……并未多谈什么。” 她将萧玦的到访归结于“归还失物”和“病中偶遇”,合情合理。 “哦?仅是归还失物?”沈岱眉峰微蹙,“我怎还听说,他之前也曾‘偶遇’于你?萦儿,你须知,此人身份特殊,乃敌国质子,在京中处境微妙,且传闻他性情乖张,行事不羁。与他往来过密,于你名声无益,更可能为谢家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的语气带着兄长式的关切与告诫,言辞恳切。 谢萦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眸底一闪而过的冷光。她知道沈岱是为她好,但她的路,早已无法回头。 再抬头时,她眼中已盈满泪水,泫然欲泣,声音带着哽咽与一丝倔强的委屈:“兄长!女儿岂是那等不知轻重之人?与萧公子……真的只是寥寥数面,皆是偶然!女儿深知家门不易,如今更是多事之秋,岂会……岂会主动去招惹这等是非?莫非在兄长心中,萦儿便是那般不懂事、会连累家族的愚昧女子吗?” 她说着,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般滚落,肩膀微微颤抖,显得无比伤心。 沈岱见她哭得如此伤心,心中一紧,那点疑虑瞬间被心疼冲散大半。他素来疼爱这个妹妹,见她落泪,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忙放缓了语气:“莫哭,是兄长言语重了。兄长并非责怪于你,只是……只是担忧你。那萧玦绝非善类,你心思单纯,我怕你被他表象所欺。” 他叹了口气,取过自己的帕子递过去:“京城局势复杂,远非你所能想象。为兄只愿你平安喜乐,不愿你卷入任何风波之中。答应兄长,日后尽量避开那人,可好?” 谢萦接过帕子,拭着眼泪,抽噎着点头,声音软糯带着鼻音:“女儿知道了……日后定当谨言慎行,远离是非……再不叫兄长与父亲担忧……” 她答应得又快又乖顺,将一个被兄长严厉告诫后知错能改的妹妹形象塑造得无可挑剔。 沈岱看着她乖巧应下的模样,心中稍安,又温言安慰了几句,见她情绪渐渐平复,这才起身离去。 送走沈岱,谢萦独自坐在院中,脸上的泪痕未干,眼底却已是一片冰冷的平静。她缓缓收起那方绣了一半的竹石帕子,指尖拂过细密的针脚。 兄长的关爱是真实的,但他的视野,终究被困在了“守护家族”、“安稳度日”的框架内。他无法理解,有些风暴,并非你想避开就能避开。前世谢家的覆灭,早已证明了这一点。 避让和退缩,换来的只会是更彻底的毁灭。 她需要萧玦这把刀,需要借助他的力量,在这吃人的漩涡中杀出一条血路,直至将那些仇敌,一一拖入地狱。 “远离?”她无声地勾起唇角,那弧度冰冷而讥诮。 她做不到。 第20章 兄疑(中) 安抚住沈岱,并非一劳永逸。谢萦深知,兄长并非那般好糊弄之人,他心中的疑虑只是暂时被她的眼泪压下,并未根除。他或许会暗中加大对她动向的关注。 她必须更加谨慎,同时,也要让“谢萦”这个身份的行为,看起来更加合乎逻辑,无懈可击。 接下来的几日,她表现得异常安分。除了每日晨昏定省,便几乎足不出户,不是在房中习字绣花,便是去小佛堂为母亲抄写经文祈福,言行举止,完全是一个深受惊吓后、更加依赖家庭、寻求内心安宁的深闺女子。 甚至当王氏提起几日后某位官员家中有个小型的赏花茶会,询问她是否想去散散心时,她也以“心中仍有些后怕,不愿见太多生人”为由,婉言推拒了。 这番作态,落在沈岱眼中,果然让他更加放心,只当那日自己的告诫起了作用,妹妹是真的听进去了,开始修身养性,远离外界纷扰。 然而,表面的风平浪静,掩盖不了水下暗流的涌动。 这日午后,谢萦正在小佛堂静心抄写《心经》,秋知意轻手轻脚地进来,添了灯油,又悄无声息地退至一旁等候。 直到谢萦写完最后一笔,放下紫毫笔,轻轻吹干纸上的墨迹,秋知意才上前一步,压低声音禀报:“小姐,云鬓兄长那边,有消息传回。” 谢萦净了手,用素白帕子细细擦拭着指尖,闻言动作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 “他按照小姐吩咐,极其小心地打听‘落魂山’和‘鬼暖石’的消息,借口是小姐从杂书上看到,好奇想问个出处。”秋知意语速极快,声音压得极低,“问了几拨常跑西北的商队老人,大多摇头说不知,只有一个年迈的、几乎不走那条线的老行商,嘟囔了几句……” “说什么?”谢萦抬起眼,看向秋知意。 秋知意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回忆着道:“那老行商说……落魂山那地方,邪性得很,早几十年还有人敢去边缘碰碰运气,采点草药,后来进去的人,不是莫名其妙疯癫了,就是再也没出来……官府好像也派人去看过,后来就不了了之,还立了牌子警告百姓勿入。至于‘鬼暖石’……他没听过这名头,但说山里确实有种黑石头,摸着有点温乎气,但邪门得很,靠近久了人就头晕眼花,所以就算有人捡到,也当不祥之物扔了……他还劝咱们千万别好奇,说那地方有去无回。” 有去无回……邪性……官府立牌警告…… 每一个词,都印证了那本手札上的记载,也让那片山脉显得更加神秘和危险。 谢萦眸光微凝。萧玦所要寻找的,便是这样一处绝地中的东西。而他自身的情况,显然也无法支撑他亲自前往冒险探寻。 那么,他下一步会如何做?继续依靠她这边零星的信息搜集?还是……他有其他不为人知的渠道和手段? “知道了。”谢萦神色不变,“告诉他,此事到此为止,赏钱加倍,让他管好自己的嘴,近期不要再打听任何相关事宜。” “是。”秋知意连忙应下。 打发了秋知意,佛堂内重归寂静,只有长明灯的火苗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本该宁心静神,此刻却仿佛掺杂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来自远山的神秘与不祥。 谢萦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庭院中草木葱茏,夏意正浓,与她心中那片冰封的、充斥着仇恨与算计的荒原截然不同。 兄长希望她停留在这看似安宁的庭院中,而她却不得不将目光投向那遥远而危险的“落魂山”。 正当她凝神思索之际,院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云鬓的声音带着几分紧张响起:“小姐,小姐!老爷让您快去前厅一趟!” 谢萦蹙眉,转身:“何事如此惊慌?” 云鬓喘着气,脸上带着未散的惊惶:“是……是宫里来人了!来了位公公,说是传长公主殿下的口谕!” 长公主? 谢萦心中猛地一沉。在这个敏感的时刻,长公主突然派人前来,绝非寻常! 她迅速整理了一下衣裙和发髻,确保没有任何失仪之处,脸上瞬间切换回那带着些许怯懦和不安的神情,跟着云鬓快步朝前厅走去。 一路上,她脑中飞速旋转。长公主为何突然传召?是因为李茂案后,她对谢家的“运气”产生了更深的好奇?还是……她察觉到了什么?比如,那块从李茂府中“消失”的、不起眼的黑色石头?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意味着危险正在逼近。 走到前厅外,她已能听到里面传来父亲谢胥略显紧绷的应酬声,以及一个略显尖细阴柔的嗓音。 她深吸一口气,垂下眼帘,迈着细碎而略显慌乱的步子,走了进去。 厅内,谢胥正陪着一位面白无须、身着内侍服饰的中年太监说话。那太监端着茶盏,神色看似平和,眼底却带着宫中之人特有的审视与倨傲。 见到谢萦进来,那太监放下茶盏,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她身上扫视一圈,嘴角扯开一个程式化的笑容:“这位便是谢小姐吧?杂家奉长公主殿下口谕,殿下觉着谢小姐温婉知礼,心思灵巧,三日后于府中设小宴,特邀谢小姐过府一叙,陪殿下说说闲话,解解闷。” 不是质问,不是发难,而是……邀请? 谢萦心中警铃大作。长公主这步棋,走得愈发云山雾罩,让人摸不清深浅。这般“青睐”,比直接的敌意更令人不安。 她立刻做出受宠若惊又惶恐不安的模样,连忙躬身行礼,声音微颤:“臣女……臣女何德何能,竟得长公主殿下如此垂青……实在是……惶恐……” 那太监呵呵一笑:“谢小姐不必过谦,殿下既然开了金口,便是小姐的福分。三日后巳时,自有马车来接小姐,小姐好生准备便是。” 说完,他也不多留,起身便告辞离去。 送走传旨太监,谢胥看着女儿,眉头紧锁,脸上是化不开的担忧:“萦儿,这……长公主殿下此举,是何用意?” 谢萦抬起苍白的脸,眼中水光氤氲,完美地诠释了一个突然被天大“殊荣”砸中,却只感到恐惧的深闺少女:“女儿……女儿不知……父亲,女儿害怕……” 她扑入谢胥怀中,肩膀微微颤抖。 谢胥轻拍着她的背,叹了口气:“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长公主既然相邀,断无拒绝之理。届时你谨言慎行,莫要失了礼数便是。” “女儿……女儿省得。”谢萦的声音带着哽咽,埋在父亲怀中的脸上,却是一片冰冷的清明。 长公主的宴席,岂是简单的“说说闲话”?那无异于一场鸿门宴。 而她,必须单刀赴会。 第21章 兄疑(下) 长公主口谕带来的震动,尚未在谢府平复,沈岱当晚便匆匆赶了回来。 他显然是得了消息,脸色比前次更加凝重,直接寻到了谢萦的绣楼。 “萦儿,长公主之事,我已听闻。”他甚至来不及寒暄,开门见山,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焦灼,“你可知这其中利害?” 谢萦正对镜梳妆,准备卸下钗环,闻言转过身,脸上带着未卸的残妆,更显得柔弱堪怜。她眼中迅速积起泪水,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兄长……女儿知道……女儿心中怕极了……那等天潢贵胄,为何会注意到我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子?父亲说不得不去,可女儿……女儿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说着,泪水便滚落下来,冲淡了颊边的胭脂。 沈岱见她这般模样,心头的火气与担忧交织,却又无法对着这样一张泪颜发作。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走到她面前,沉声道:“长公主殿下地位超然,圣宠不衰,但其心思深沉,手段莫测,远非表面看来那般简单。她突然对你示好,绝不可能是因为什么‘温婉知礼’、‘心思灵巧’!”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盯住谢萦:“萦儿,你老实告诉兄长,近日……你是否还做过什么,或接触过什么人,是兄长不知道的?” 他还是将怀疑的焦点,落在了她近期的行为上。 谢萦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凄惶,她猛地摇头,泪水纷飞:“没有!真的没有!兄长,自李茂那事之后,女儿终日惶惶,连院子都少出,除了去给母亲请安,便是在房中或佛堂……唯一见过的外男,便是那日来归还簪子的萧质子,还是兄长知晓的……除此之外,女儿再未与任何外人有过接触!” 她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将所有异常都归结于“运气”和“巧合”,以及长公主那不可揣度的“一时兴起”。 沈岱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一丝一毫的伪装或闪烁。然而,他只看到了一片被泪水浸透的、纯粹的无助和恐惧。 他沉默了。妹妹的表现,挑不出任何错处。难道……真的只是长公主一时心血来潮?或是想通过控制谢萦,来间接影响父亲?毕竟父亲刚经历风波,又似乎有“简在帝心”的迹象,成为各方势力拉拢或打压的目标,也属正常。 “罢了。”沈岱最终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带着深深的疲惫,“事已至此,多想无益。三日后,我向上峰告假,亲自送你至长公主府门外。” 他不能陪她进去,但至少,要确保她平安抵达。 “多谢兄长。”谢萦哽咽着道谢,垂下眼帘,掩去眸底深处的一丝复杂。兄长的维护是真心实意的,这让她冰封的心湖,偶尔也会泛起一丝微澜。但正是这丝微澜,更让她坚定——绝不能让兄长,让谢家,再次因她而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有些路,她必须一个人走。有些黑暗,她必须独自面对。 沈岱又嘱咐了她许多宫廷礼仪和应对贵人的注意事项,直至夜深,才忧心忡忡地离去。 送走兄长,谢萦屏退了云鬓,独自一人坐在窗边。夜空无月,只有几颗疏星点缀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散发着清冷的光辉。 她需要理清思绪。长公主的邀请,兄长的疑虑,落魂山的险境,萧玦的迫切……千头万绪,如同乱麻般缠绕在一起。 而这一切的核心,似乎都隐隐指向那块神秘的槃石。 长公主是否真的察觉到了槃石的存在?如果察觉了,她对此物了解多少?她邀请自己,是为了试探,还是为了索取? 萧玦那边,得到关于“落魂山”的线索后,又会有何动作?他如今身体状况如何?是否能应对可能来自长公主方面的压力? 她发现,自己对萧玦的依赖,正在不知不觉中加深。不仅仅是利用,更像是在这孤军奋战的险境中,找到了一個危险的同盟,一根虽然冰冷却足够坚韧的稻草。 这种依赖,让她感到一丝不安。 她摊开手掌,看着自己纤细的、属于十五岁少女的手指。这双手,曾执笔批红,翻云覆雨,也曾沾染鸩酒的冰冷。如今,它们看似柔弱无力,却要再次搅动风云。 “棋子?”她低声自语,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几不可闻。 不,她从未甘心只做棋子。 无论是太子的棋,长公主的棋,还是……萧玦棋局中的子。 她要做的,是那个最终能将所有棋盘都掀翻的人。 窗外,夜风拂过树梢,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某种无声的回应。 谢萦缓缓握紧手掌,指尖抵着微凉的掌心。 前路迷雾重重,危机四伏。但她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退。 三日后长公主府的宴请,将是另一场无声的战争。 而她,必须赢。 第22章 长公主 三日时光,倏忽而过。 赴长公主“赏画”之约的前夜,谢萦睡得并不安稳。梦境光怪陆离,一会儿是冷宫鸩酒入喉的灼痛,一会儿是李茂在狱中癫狂呼喊“石头……天命……”的嘶吼,最后定格在萧玦那双在痛苦与渴望中燃烧的眸子,以及长公主那张雍容华贵却莫测高深的脸。 醒来时,天际刚泛起鱼肚白,窗棂外透进熹微的晨光。她拥被坐起,掌心一片冰凉的冷汗。 “小姐,该起身梳妆了。”云鬓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在帐外响起。今日非同小可,整个谢府上下都透着一股紧绷的气氛。 谢萦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进来吧。” 梳妆镜前,她拒绝了任何艳丽的颜色和繁复的钗环。最终择定一身浅碧色绣缠枝兰草的襦裙,料子是上好的杭绸,但颜色清雅,毫不扎眼。发髻挽得简单,只簪了一支通透的白玉簪并几朵小巧的珍珠珠花,耳上坠着同色的玉坠子。脸上薄施脂粉,刻意淡化了她眉眼间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更突出了少女的柔嫩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怯弱。 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一个家世尚可、略有才名、但因近期风波而惶恐不安、恰逢贵人垂青便受宠若惊的闺阁女子。 沈岱早已等在府门外,见她出来,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松了松。妹妹这身打扮,恰到好处,既不显寒酸失礼,又不会过于出挑引人注目。 “走吧。”他沉声道,亲自扶她上了马车。 马车轱辘,碾过清晨湿润的青石板路,朝着那座象征着无上荣宠与权力的长公主府驶去。车厢内,谢萦垂眸静坐,指尖无意识地蜷缩在袖中。沈岱几次想开口叮嘱些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抵达长公主府,虽非第一次来,但那巍峨的门楣、森严的守卫,依旧带来沉甸甸的压迫感。递上帖子,早有衣着体面的内侍躬身引路。沈岱被客气地拦在了二门之外,只能目送着谢萦纤细的身影,消失在层层叠叠的亭台楼阁深处。 这一次,侍女并未引她去往日宴饮的花厅或水榭,而是穿过几道曲折的回廊,来到一处更为幽静的临水画阁。 画阁四面轩窗,垂着竹帘,窗外是碧波荡漾的湖水,岸边垂柳依依,景致极佳。阁内陈设清雅,不似外间所见那般奢华靡丽,多宝阁上摆放的多是古籍、卷轴和几样看似朴拙的古董,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冽的檀香。 长公主胤华并未身着繁复宫装,只穿了一身绛紫色常服,雍容华贵中透着一股闲适。她正背对着门口,欣赏着墙上悬挂的一幅巨大的泼墨山水画。 引路的侍女无声退下。谢萦深吸一口气,迈着细碎而略显拘谨的步子走上前,敛衽行礼,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微颤:“臣女谢萦,参见长公主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长公主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却并不锐利,反而像是一位长辈在打量自家出色的晚辈,嘴角含着一抹浅淡的笑意:“免礼。谢小姐来了,坐吧。” “谢殿下。”谢萦依言在下首一张黄花梨木官帽椅上小心坐下,只坐了半边,腰背挺直,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在膝上,眼帘低垂,一副恭谨聆听的模样。 侍女奉上香茗,旋即悄无声息地退至阁外等候。 长公主并未立刻进入正题,而是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轻轻拨弄着浮叶,语气随意地问道:“谢小姐近日可好?本宫听闻前些时日,谢主事遇着些麻烦,如今可都解决了?” 来了。开场便是关切,实则敲打。 谢萦立刻起身,再次福了一礼,声音带着感激与后怕:“劳殿下挂心。托陛下洪福,殿下垂询,家父之事已然澄清。只是……只是回想起来,仍觉心惊不已,深感宦海风波,瞬息万变。”她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小女儿家的脆弱。 “坐,不必多礼。”长公主抬手虚扶了一下,示意她坐下,“风波过去便好。谢主事为人刚正,陛下亦是知晓的。倒是谢小姐你,年纪轻轻,便经历这般事端,着实不易。” 她话锋微转,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谢萦苍白的面颊:“本宫还听说,那日李茂事发,似乎也与谢小姐‘偶然’听闻的一些市井闲谈有关?谢小姐这‘运气’,倒是颇有些玄妙。” 图穷匕见!直指核心! 谢萦心脏猛地一缩,后背瞬间沁出冷汗。她放在膝上的手微微颤抖,抬起头时,眼中已迅速蓄满了泪水,又是那副被惊吓到的模样:“殿下明鉴!臣女……臣女那日只是去广济寺为母亲祈福,归家途中确实无意间听到有人争吵,心中害怕,便匆匆离去……回府后因见父亲忧心,才……才贸然提及,实在不知会引出后面这许多事端……若早知如此,臣女定然不敢多嘴……” 她语带哽咽,仿佛因自己无心之言引来如此巨变而深感惶恐与自责,泪珠儿悬在睫毛上将落未落,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只是一个被卷入风波、运气好得有些过头的可怜少女。 长公主静静地看着她表演,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她没有立刻接话,而是起身,踱到那幅泼墨山水画前。 “谢小姐,你来看这幅画。”她指着画中一处墨色深重、山峦叠嶂的角落,“你看此处笔法,看似混乱随意,实则遒劲中暗藏锋芒,于混沌中开辟气象。这作画之人,胸中必有丘壑,却偏以这般面貌示人。” 她回头,目光重新落在谢萦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了然与试探:“这京城,有时便如同这幅画。表面看着花团锦簇,平静无波,底下却不知藏着多少暗流汹涌,多少……披着柔弱外衣的锋芒。” 谢萦心中警铃大作!长公主这话,已近乎**裸的暗示!她不仅在怀疑李茂案与自己有关,甚至可能……看穿了自己的一部分伪装! 她强行稳住心神,脸上茫然与惶恐之色更浓,顺着长公主所指看去,努力辨认片刻,才怯生生地回道:“殿下慧眼,臣女愚钝……只觉这画气势磅礴,深不可测,看得久了,竟有些头晕……实在参不透其中玄妙。”她适时地表现出对高深艺术的“不懂”和“不适”,完美契合她“不谙世事”的闺秀形象。 长公主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轻笑出声,那笑声听不出喜怒:“参不透?也罢,年纪尚小,日后慢慢体会便是。” 她不再看画,转身回到主位坐下,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和,甚至带上了一丝难得的“慈爱”:“本宫今日唤你来,不过是觉得你这孩子,瞧着乖巧懂事,心思也灵透,与你投缘,想与你说说话罢了。如今这京城,像你这般安分守己、知进退的闺秀,倒是不多了。” 谢萦立刻低下头,声音细弱却带着受宠若惊的感激:“殿下厚爱,臣女……臣女愧不敢当。” “不必妄自菲薄。”长公主摆摆手,示意侍女端上一个锦盒,“这是内务府新进的一些宫花,本宫瞧着这碧玉色的与你今日这身衣裳相配,便赏你了。” “臣女谢殿下赏赐!”谢萦连忙起身谢恩,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锦盒。 “好了,今日便到这里吧。本宫也有些乏了。”长公主端起茶盏,这是送客的意思。 谢萦识趣地再次行礼告退,捧着锦盒,在侍女的引领下,一步步退出这间充满无形压力的画阁。 直到走出长公主府,坐上回府的马车,感受到兄长沈岱投来的关切目光,谢萦一直紧绷的脊背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但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湿。 马车启动,她靠在车壁上,缓缓闭上眼。 长公主的试探,比她预想的更加直接,也更加危险。她几乎可以肯定,长公主已经将她视为了一个“有趣”的、有待观察和“雕琢”的对象。那份“赏赐”,与其说是青睐,不如说是一个标记,标志着她已经进入了长公主的棋局视野。 一枚……或许有用的棋子。 而她要做的,就是在被这枚棋手完全掌控之前,借助她的势,反过来布局自己的棋。 回到谢府,面对父兄的询问,她只简单描述了赏画的经过,重点强调长公主的“和气”与“赏赐”,隐去了那些机锋暗藏的对话,成功营造出一种“虽受青睐但仍感惶恐”的氛围,再次安抚了父兄担忧的心。 是夜,万籁俱寂。 谢萦独自坐在妆台前,打开那个锦盒。里面是几朵做工极其精巧的碧玉珠花,花瓣薄如蝉翼,脉络清晰,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确实是宫造上品。 她拿起一朵,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玉石花瓣。 就在此时,窗外传来极轻微的一声“咔哒”轻响。 她心中一动,没有回头,只是透过模糊的铜镜,看到一道修长的黑影如同融入夜色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的窗边。 萧玦。 他依旧是一身玄衣,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真切,但周身那股冰冷而危险的气息,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重。 他没有进来,只是隔着窗户,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长公主府的水,比你想的更深。她赏的东西,仔细检查。” 话音未落,不等谢萦回应,那道黑影已如鬼魅般向后一退,瞬间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唯有他留下的那句警告,如同冰锥,刺破夜色,重重砸在谢萦的心上。 她握着那朵碧玉珠花的手指,缓缓收紧。 指尖一片冰凉。 第23章 边关惊变 长公主府那场暗流涌动的“赏画”之后,谢萦在府中愈发深居简出,仿佛真被那“天家荣宠”惊着了,需要时间平复心绪。她每日不是抄经念佛,便是对着那几朵御赐的碧玉珠花“发呆”,一派受宠若惊后不知所措的小女儿情态,落在沈岱眼中,倒是让他彻底放下了心。 然而,这刻意维持的平静,仅仅持续了不到五日,便被一道撕裂长空的急报悍然打破! 那是七月流火的一个午后,日头正毒,蝉鸣聒噪。谢萦正歪在窗边榻上小憩,手中还握着一卷看到一半的地理杂记,书页上恰是描述北地风物的篇章。 陡然间,一阵极其急促、如同擂鼓般撼动地面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频率,狠狠撞入死寂的京城! “八百里加急——!” “北疆军报——!闪开!快闪开——!” 嘶哑的、带着血沫味的吼叫声,伴随着马蹄踏碎青石板的轰鸣,如同惊雷般滚过条条街道,将整个午后的慵懒与宁静撕得粉碎! 谢萦猛地睁开眼,手中的书卷“啪”地一声滑落在地。她迅速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 只见长街之上,烟尘滚滚,一骑如离弦之箭般狂奔而过,马上的骑士风尘仆仆,盔歪甲斜,背后插着的三根代表最紧急军情的染血翎羽,在烈日下刺目地摇曳!所过之处,行人仓惶避让,人人脸上皆是一片惊疑与恐慌。 八百里加急!北疆! 谢萦的心脏骤然沉落。来了!比前世记忆中,似乎早了月余! 几乎是同时,谢府内外也骚动起来。下人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 谢胥原本正在书房小憩,闻声惊起,连官袍都来不及整理,便急匆匆赶往府门方向探听消息。沈岱更是直接从京畿卫戍的衙署策马归家,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不到一个时辰,确切的消息便如同瘟疫般传遍了京城各个角落,带来了令人窒息般的寒意—— 北狄大汗亲率二十万铁骑,绕过边防重镇,突袭兵力相对薄弱的云州、朔州!守将拼死抵抗,然寡不敌众,两座边城接连被攻破!北狄铁骑屠城之后,一路南下,兵锋直指中原腹地!北疆防线,已岌岌可危! “云州……朔州……”谢萦站在窗前,低声重复着这两个染血的地名。前世,这两座城池的陷落,亦是谢家命运转折的关键节点之一。只是这一次,风暴来得更早,更猛! 朝堂之上,此刻想必已炸开了锅。 果然,谢胥直至深夜方归,官袍皱褶,冠帽歪斜,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与惊怒。他甚至来不及用晚膳,便将沈岱与谢萦唤至书房。 “完了……北疆……完了……”谢胥瘫坐在太师椅上,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绝望的颤音,“云、朔二城失守,数万军民……殉国……北狄骑兵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眼看就要威胁到并州了!” 沈岱拳头紧握,指节泛白,牙关紧咬:“父亲,朝堂之上,陛下如何决断?派谁挂帅?粮草军械如何调度?” “决断?调度?”谢胥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乱响,怒极反笑,“争吵!无休无止的争吵!太子一力举荐兵部侍郎赵奎挂帅出征!” 赵奎!太子乳母之子,真正的酒囊饭袋,溜须拍马、贪墨军资是一把好手,若论行军打仗,简直是送羊入虎口!前世,正是此人挂帅,一败涂地,不仅葬送了更多将士性命,更让北狄铁骑长驱直入,直逼京畿! “赵奎?他如何能胜任!”沈岱失声喊道,满脸难以置信。 “太子自然说他‘熟知兵事’、‘忠心可靠’!”谢胥语气充满了讽刺,“但靖王一派坚决反对,认为当务之急是启用有实战经验的老将,比如镇守西疆多年的老将军郭安,或是……或是为父这般曾在边关历练过的官员协同督运粮草,确保后勤无忧。” 谢胥说到这里,语气晦暗不明。他被卷入了争论的中心。太子党想借此机会将他这个刚有起色、又非其嫡系的官员推出去,若胜,功劳是赵奎和太子的,若败,他便是现成的替罪羊;而靖王一派,或许是真觉得他有些能力,或许只是想借此打压太子,也并未全力反对。 “父亲……”谢萦适时地开口,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那……那陛下之意呢?” 谢胥揉了揉胀痛的额角,疲惫道:“陛下……陛下亦是犹豫不决。太子势大,靖王据理力争……最终只是下令紧急筹措粮草,调集京营部分兵力驰援,至于主帅人选……悬而未决,明日再议。” 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窗外夜风呜咽,仿佛带着北疆冤魂的哭喊。 谢萦垂眸,掩去眼底翻涌的冰寒浪潮。 边关惊变,朝堂动荡,百姓遭殃……这一切,在她眼中,却化为了棋盘上骤然混乱、却也机会暗藏的局势。 赵奎……兵部侍郎……太子最忠实的走狗之一,也是前世积极参与构陷谢家、将兄长沈岱逼入绝境的元凶之一! 复仇清单上,第二个名字,正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前世,赵奎借着此次战事,贪墨了巨额军饷,以次充好,导致前线将士缺衣少食,器械粗劣,死伤惨重。最终虽因太子庇护未受重惩,却也让无数家庭破碎。 如今,机会就在眼前! 不仅要阻止赵奎挂帅,更要借此良机,将他彻底打入万丈深渊!同时,还要想办法,将实实在在的援助,送到真正需要的前线,送到……兄长沈岱可能被派往的方向。 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在她心中迅速勾勒出雏形。这需要更精密的算计,更隐蔽的手段,以及……萧玦那把更加锋利的“刀”。 “父亲,兄长,”她抬起泪光点点的眼眸,声音柔弱却带着一丝强装的镇定,“无论如何,还需保重身体。边关危急,朝廷……总会拿出章程的。” 她安抚着父兄,心中那片冰封的荒原上,却已燃起了复仇与博弈的熊熊烈焰。 风暴已至,而这,正是她等待已久的,搅动乾坤之机! 是夜,一封看似寻常的、关于“需添购些安神药材”的纸条,被裹以芦管,悄无声息地送出了谢府后院的高墙,投向那个隐藏在黑暗中的、危险的同盟。 饵,已再次抛出。接下来,便是等待那头嗅到血腥味的狼,与她一同,在这乱局之中,撕开一条通往权力与复仇的血路。 第24章 谋定 边关惊变的震波,在京城持续扩散。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悄然蔓延至大街小巷。粮价开始小幅攀升,有门路的人家暗中收拾细软,往来驿马愈发频繁,空气中都仿佛弥漫着一股铁锈与烽烟的味道。 朝堂之上,关于主帅人选的争论日趋白热化。太子一党力保赵奎,言辞凿凿,称其“忠心可鉴”、“必能扬我国威”;靖王一派则坚持启用老成持重的将领,双方僵持不下,龙椅上的皇帝面色一日比一日阴沉。 在这片山雨欲来的压抑中,谢萦收到了萧玦的回应。依旧是一枚不起眼的芦管,内里纸条上只有寥寥四字:“老地方,亥时。” 老地方,指的便是城南那处早已荒废、人迹罕至的河伯祠。 是夜,亥时。月隐星稀,夜色浓稠如墨,唯有夏虫在草丛间不知疲倦地鸣叫,更添几分荒凉与死寂。 谢萦穿着一身几近融入夜色的深灰衣裙,发髻简单挽起,用一支最普通的银簪固定,脸上未施脂粉,确保行动时不会留下任何引人注意的痕迹。她凭借记忆和对地形的熟悉,如同夜行的狸猫,悄无声息地避开更夫和偶尔巡逻的兵丁,抵达了废祠。 祠内比上次来时更加破败,残破的神像在黑暗中投下狰狞扭曲的阴影,蛛网遍布,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息。 萧玦早已等在那里。他没有倚靠任何东西,只是静静地站在残破亭台的阴影里,玄衣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听到她极轻的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月光偶尔从破损的屋顶缝隙漏下几缕,勾勒出他苍白而轮廓分明的侧脸。他的脸色依旧不好,但那双眼睛,在黑暗中却亮得惊人,不再是病弱的倦怠,而是一种近乎捕猎前的、冷静而锐利的专注。仿佛边关的烽火,点燃了他体内某种沉寂的东西。 “你来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夜风的凉意。 “公子相召,不敢不来。”谢萦走到他面前三步远处停下,语气平静无波。 没有寒暄,没有试探。巨大的危机面前,两人都自动切换到了最有效率的合作模式。 “边关之事,你如何看?”萧玦直接切入主题,目光如同鹰隼般锁住她。 谢萦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回避,声音清晰而冷静:“危机,亦是良机。赵奎,必须倒。而且,要让他倒得彻底,永无翻身之日。” 萧玦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与我所想,不谋而合。说说你的计划。” 谢萦从袖中取出一张小小的、她自己绘制的简易舆图,就着微弱的光线铺在落满灰尘的石台上。图上简单标注了京城、北疆大致方位、粮草运输可能路线以及几个关键节点。 “赵奎此人,贪婪无度,又好大喜功。若他挂帅,必会疯狂贪墨军资,以次充好。”谢萦的指尖点在舆图上代表粮道的位置,“这是我们的第一个突破口。我们需要双线进行。” 她抬起眼,眸光在昏暗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一,在京城散播流言。无需直接指控,只需暗示赵奎能力不足、品行有亏,其心腹之人早有贪墨前科,若由其挂帅,恐重蹈覆辙,贻误军机,陷三军将士于死地。流言要起于市井,看似无心,却要能精准传入那些清流御史,尤其是崔实等人的耳中。” 萧玦点头:“引导舆论,制造压力。此事不难,我有人手。” “二,”谢萦的指尖移到舆图上靠近边境的一个点,声音压得更低,“也是关键的一步——我们需要一个‘铁证’。一个能让赵奎无法辩驳,甚至牵连太子的铁证。” 萧玦眼中兴趣更浓:“哦?何种铁证?” “赵奎若督运粮草,或即便他不亲自督运,也必然插手其中。他贪墨的手法,无非是虚报数量、以次充好、中途倒卖。”谢萦的语速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推演过无数遍的事实,“我们需要在他第一批、也是最重要的一批粮草启运后,制造一场‘意外’。比如,运粮车队‘遭遇流民哄抢’或‘意外失火’,在混乱中,让部分真实情况的粮草——比如,里面掺杂了大量沙石霉米,或者本该是精良的兵器却变成了破铜烂铁的箱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并且,恰好被路过的、有分量的官员或将军‘亲眼目睹’。” 她看向萧玦,目光清亮:“这个‘意外’,需要做得天衣无缝,看起来与任何人无关。而且,时机要精准,必须在粮草离开京城管辖范围,但又未完全进入赵奎势力掌控的区域时发生。地点,最好选在这里——” 她的指尖重重地点在舆图上一个隘口:“黑风隘。此地地势险要,易于设伏,也易于制造混乱,且是通往北疆的必经之路之一。更重要的是,根据我的推算,数日后,我兄长沈岱很可能奉命率一部先锋驰援,会途经附近。若能让他‘恰好’撞破此事……” 沈岱是军人,他的话,在军中有一定的分量。而且,他是谢萦的兄长,某种程度上,他的证词,也能间接为谢家在此事中争取到一定的主动权甚至是功劳。 萧玦静静听着,目光始终落在舆图和谢萦的脸上。昏暗的光线下,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眼睛,越来越亮,仿佛有幽深的火焰在其中燃烧。 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赞叹与兴奋的沙哑:“双线并行,流言攻心,铁证破局……甚至还想到了借势为你兄长铺路……谢萦,你的心,比我想象的还要大,还要狠。” 这并非贬义,而是一种对同类、对棋逢对手的认可。 谢萦面色不变,只淡淡道:“彼此彼此。若无公子妙手,此计难成。制造黑风隘的‘意外’,并且确保‘证据’能精准暴露,全身而退,需要精妙的机关和对时机的绝对掌控。此事,非公子不可。” 萧玦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破败的废祠中回荡,带着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悦。“有趣。实在是有趣。”他伸出手,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拂过舆图上黑风隘的位置,仿佛在抚摸一件心爱的艺术品。 “混乱……精准……还要嫁祸给‘流民’或者‘意外’……”他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技术狂人特有的、近乎狂热的光芒,“需要一些能远程触发的小玩意儿……制造混乱不难,难的是如何确保该暴露的东西,在众目睽睽之下,以最自然的方式暴露出来……或许可以用一种延时或者感应机关……” 他完全沉浸在了技术难题的破解之中,忘记了病痛,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谢萦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知道,当萧玦露出这种表情时,便意味着他接下了这个挑战,并且会竭尽全力去完成。 过了好一会儿,萧玦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眼看向谢萦,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扩大,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兴奋:“好。很好。这次玩把大的。” 他收起舆图,纳入袖中,动作干脆利落:“流言之事,我会即刻安排,三日内,必让该听到的人都听到。黑风隘的‘意外’,交给我。你需要做的,是确保沈岱的行程,以及……在朝中,适时地,再添一把火。” “我明白。”谢萦点头。 计划已定,分工明确。一场针对兵部侍郎赵奎,乃至其背后太子势力的绝杀之网,在这荒凉破败的废祠之中,于三言两语间,悄然织就。 “若无他事,我先走了。”谢萦准备离开。 “等等。”萧玦忽然叫住她。 谢萦回头。 只见萧玦从怀中取出一个不过巴掌大小、通体黝黑、看不出材质的物件,形似一只收拢翅膀的鸟。他将其递给谢萦。 “这是?”谢萦接过,入手微沉,触感冰凉。 “一个小玩意儿。若遇紧急情况,无处传信时,旋动其足部三圈,置于高处,它自会飞来寻我。”萧玦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此次风波,恐生变数,留着防身。” 谢萦握紧那冰冷的机关鸟,心中微动。这已超出了纯粹“合作”的范畴。她抬眼看向萧玦,黑暗中,他眸色深沉,看不真切。 “……多谢。”她最终只是低声道。 “不必。”萧玦转过身,重新融入阴影之中,声音飘来,“小心长公主。她赏的东西,未必干净。” 话音未落,他人已如鬼魅般消失不见,只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似无的、冰冷的松针气息。 谢萦独自站在废祠中,握着那枚小小的机关鸟,感受着其上传来的、属于萧玦的冰冷与精密。 山雨已至,狂风满楼。 而她与他的同盟,在这滔天巨浪中,正变得愈发紧密,也愈发……危险。 她收起机关鸟,整理了一下衣裙,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片承载着阴谋与秘密的废墟,身影融入无边的夜色。 前方,是更加凶险的征途。 第25章 风满楼 计划如同上紧了发条的精密机括,在黑夜与白昼的交替中,无声而高效地运转起来。 黑风隘,位于京城以北三百里处,是通往北疆的咽喉要道。两侧山崖陡峭,壁立千仞,中间一条官道蜿蜒穿过,最窄处仅容两辆马车并行。地势险要,素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称,却也因其复杂地形,成为盗匪潜伏、制造“意外”的绝佳场所。 夜色深沉,隘口寂静,唯有山风穿过嶙峋怪石,发出呜咽般的呼啸。 一道玄色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隘口一侧的悬崖之上。萧玦伏在冰冷的岩石后,目光如炬,冷静地扫视着下方的官道。他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在黑暗中却锐利如鹰,不见半分病态,只有全神贯注的冷凝。 他身边散落着几个看似不起眼的物件:几段涂成岩石颜色的坚韧丝线,几个小巧的、带有卡榫的金属钩爪,还有几个黑乎乎、拳头大小、表面布满细微孔洞的陶罐。 时间一点点流逝,他计算着风向、风速,丈量着距离与角度。终于,在某个月光被浓云彻底遮蔽的瞬间,他动了。 动作快如鬼魅,却又精准得如同尺规作图。他利用那些特制的钩爪和丝线,在几处关键的位置——比如一块悬空的巨石底部,一棵斜伸出官道的枯树枝桠上,甚至是一处看似天然的石缝中——布下了极其隐蔽的机关。 那些陶罐被小心地放置在预设地点,里面填充了特制的粉末和引信。它们并非为了制造巨大的爆炸,而是为了在特定时机,爆发出大量的浓烟和刺鼻气味,制造最大的混乱与恐慌。 最后,他在官道中央一处看似寻常的、略有松动的石板下,嵌入了一个最关键的触发装置。那是一个极其精巧的机括,连接着数条几乎看不见的丝线,通向两侧山崖上布置的“惊喜”。 整个过程悄无声息,没有留下任何属于“人”的痕迹。即便事后有人详查,也只会认为是山石风化、野兽触碰或是流民设置的粗糙陷阱导致的意外。 布置完一切,萧玦如同夜枭般隐入山林,在预定的观察点潜伏下来。他需要等待,等待那支承载着罪恶与希望的粮车队,踏入这片为他精心准备的舞台。 寒风凛冽,吹动他玄色的衣袂。他靠在一块山石后,缓缓闭上眼睛,调整着内息。动用机关、潜伏山野,对他本就堪忧的身体是巨大的负担,体内那蛰伏的火毒隐隐有躁动之势。但他嘴角却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没有丝毫动摇。 为了那个共同的目标,也为了……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清亮冷静的眸子。 就在萧玦于黑风隘布下杀局的同一日,京城内,一场由几位清流文官家眷发起的小型诗会,正在一处雅致的别院中举行。 与以往不同的是,因边关战事,此次诗会的主题便定为了“咏志”、“边塞”。与会者多是些素有才名的闺秀和年轻文人,气氛虽不似往日轻松,却也别有一番慷慨激昂。 谢萦本不欲参与此类聚会,但计划需要,她必须出现在一个“合适”的场合,留下一个“合适”的信号。在征得父亲同意(谢胥也希望女儿能散散心,且此类清流聚会相对安全)后,她稍作打扮,便带着云鬓出席了。 她依旧穿着素雅,混在人群中并不起眼,大多数时间只是安静聆听,偶尔附和几句,完美扮演着一个略有才学但性情羞怯的闺秀。 诗会进行到一半,众人皆以边塞为题赋诗,或雄壮,或悲凉,各有千秋。轮到谢萦时,她似乎有些紧张,捏着帕子沉吟了许久,才在众人鼓励的目光下,轻声吟道: “朔风卷地暗云屯,铁甲凝冰夜叩门。 非是男儿轻性命,由来肝胆报君恩。 沙场血沃草难绿,闺阁灯枯泪有痕。 愿得金戈平虏日,莫教忠骨泣荒村。” 诗句甫一吟出,原本还有些嘈杂的现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这诗算不得顶尖,却字字泣血,句句含悲。前四句写出了边关的苦寒与将士的忠勇,后四句笔锋一转,直指后勤不力、牺牲无谓的残酷现实,尤其是最后一句“莫教忠骨泣荒村”,更是如同一声沉重的叹息,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在场的多是关心时局的清流家眷或本身就有志报国的年轻人,联想到近日边关急报、朝堂为帅位争吵不休的现状,这首诗简直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他们心中最忧愤、最无力之处。 短暂的寂静后,是低低的议论和赞叹。 “谢小姐此诗……情真意切,发人深省啊!” “是啊,‘沙场血沃草难绿,闺阁灯枯泪有痕’,听得人心头发酸……” “愿得金戈平虏日,莫教忠骨泣荒村……说得好!说得太好了!岂能让将士们流血又流泪!” 谢萦吟完诗,便立刻低下头,脸上泛起红晕,仿佛不堪承受众人的目光,小声嗫嚅道:“臣女拙作,信口胡诌,让诸位见笑了……”将一个偶然灵感迸发、却又因触及敏感话题而惶恐的少女心态,表现得淋漓尽致。 她越是如此,越显得这诗是发自肺腑,而非刻意为之。 没有人注意到,在她低头掩饰的瞬间,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冰冷光芒。 这首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迅速在与会者中间传开,并借着他们的口,更快地向着更广阔的士林圈子扩散而去。它与市井间悄然升起的、关于赵奎不堪重任的流言,巧妙地汇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股无形的舆论压力,沉甸甸地压向那些掌握权柄的人。 诗会结束后,谢萦婉拒了后续的饮宴,径直回府。 马车行至半路,她隐约感觉似乎有视线在暗中跟随。并非萧玦那种冰冷的注视,而是带着某种探究与……恶意。她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暗暗握紧了袖中那枚冰冷的机关鸟。 回到谢府,沈岱正在等她。他显然也听说了诗会上的事情,看着她的目光复杂难言。 “萦儿,你那诗……”他欲言又止。 谢萦抬起依旧带着些许“惶恐”的脸:“兄长,可是女儿的诗有何不妥?女儿只是……只是听闻边关惨状,心有所感……” 沈岱看着她清澈中带着不安的眼眸,终究只是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诗是好的……只是,以后此类言语,还需谨慎些。如今京城,耳目众多。” “女儿知道了。”谢萦乖巧应下。 是夜,谢萦屏退左右,独自在灯下仔细检查那几朵长公主赏赐的碧玉珠花。她用细针小心翼翼地探查,用清水反复浸泡观察,甚至凑近鼻尖轻嗅。果然,在其中一朵珠花的花蕊深处,发现了一点几乎微不可察的、异于玉石本味的淡淡香气,若非她心细如发,绝难察觉。 这香气清幽,闻之令人心神微宁,但谢萦前世接触过太多宫廷秘药,直觉这绝非简单的熏香。她不敢大意,立刻将这几朵珠花用油纸严密包裹,藏于妆奁最底层,决计不再触碰。 萧玦的警告,并非空穴来风。 与此同时,兵部侍郎赵奎府邸。 赵奎正暴跳如雷。市井间的流言他尚可嗤之以鼻,但今日连几位素有声望的清流官员都在私下议论他是否堪当大任,甚至有人将那句“莫教忠骨泣荒村”的诗与他的名字隐隐联系,这让他感到了极大的威胁。 “查!给本官狠狠地查!到底是哪个不开眼的东西在背后捣鬼!还有那作诗的谢家女,也给本官盯紧了!”他对着心腹属下咆哮,脸色铁青。太子的支持让他有恃无恐,但舆论的压力却让他如坐针毡。他决不允许任何人破坏他即将到手的帅位和那唾手可得的巨大利益! 京城内外,暗流汹涌。 谢萦站在绣楼的窗前,望着北方沉沉的夜空。兄长沈岱已接到命令,三日后率五千精锐作为先锋,驰援北疆。他的行军路线,恰好会经过黑风隘附近。 萧玦应该已经就位。 流言与诗作已然发酵。 赵奎的怒火已被点燃。 兄长的行程也已确定。 所有的齿轮,都已啮合。 狂风吹得窗棂嗡嗡作响,也吹动了她额前的碎发。 她缓缓闭上眼睛,感受着这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令人窒息的平静。 “风,起了。” 她无声地低语,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决绝的弧度。 这场由她亲手掀起的风暴,即将以最猛烈的方式,席卷而至。 第26章 清流之怒 边关告急的烽火映红了北地的天空,也灼烧着大胤朝堂每一位官员的神经。连续数日的争吵、博弈、暗流汹涌,终于在又一次的早朝上,达到了一个临界点。 金銮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鎏金蟠龙柱下,文武百官分列两旁,鸦雀无声,唯有御座上的皇帝沉重而缓慢的呼吸声,以及殿外偶尔传来的、象征着战事紧急的风铎轻响,敲打着每个人的耳膜。 兵部侍郎赵奎站在队列前方,低眉顺眼,嘴角却难以抑制地微微上扬。太子一党昨日已与他通过气,今日早朝,便要力排众议,将北征主帅的印信,强行推到他手中。只要印信到手,那源源不断的军资,便是他囊中之物,泼天的富贵和权势,触手可及。 然而,他嘴角的笑意尚未完全展开,一个清癯而挺拔的身影,便毅然决然地踏出了文官队列。 正是御史崔实! 他手持玉笏,面容肃穆,眼神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寒铁,径直望向御座之上的皇帝,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如同金石坠地,瞬间打破了殿内死寂的沉默: “陛下!臣,御史崔实,有本启奏!”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他一身。赵奎心头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骤然升起。 皇帝微微抬起眼帘,声音带着疲惫:“崔爱卿,所奏何事?” 崔实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积郁的所有愤懑与忧惧尽数吐出,他朗声道:“臣要弹劾兵部侍郎赵奎,三大罪状!” “其一,尸位素餐,庸碌无能!赵奎于兵部任职期间,除谄媚上官、结党营私外,于兵事一道毫无建树,历年武备稽核,其所辖部分皆漏洞百出!此等庸才,若执掌北征帅印,无异于驱羔羊入虎口,置我大胤数十万将士性命于何地?置北疆百万黎民生死于何顾?!” “其二,品行不端,贪墨成性!”崔实根本不看脸色瞬间惨白的赵奎,继续掷地有声,“臣闻其门下管事、姻亲故旧,多有借助其势,插手军需采购,以次充好,中饱私囊!市井已有传言,‘赵侍郎手过,精铁变顽石,新米化陈沙’!若由此等人督运大军粮草器械,臣恐前线将士未遇敌寇,先溃于饥寒兵钝!” 他引用的,正是近日在京城悄然流传的传言,虽未指名道姓,但指向性已极其明确。 “其三,亦是臣最痛心疾首者!”崔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悲愤欲绝的颤音,“国难当头,北狄铁蹄践踏我山河,屠戮我百姓,云朔二城血痕未干!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赵奎不思为国分忧,反汲汲于营钻帅位,其心可诛!近日士林间有诗云:‘愿得金戈平虏日,莫教忠骨泣荒村’!此乃天下军民之心声!陛下!若任用此等无能无德、只知钻营之辈为帅,岂非寒了天下忠臣义士之心?岂非要让我大胤健儿的热血,白白洒落,徒令忠骨泣于荒村野冢乎?!” 最后几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苍老的身躯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浑浊的老眼中竟有点点泪光闪烁。那首诗,被他巧妙地融入弹劾之中,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将舆论的怒火引向了最高点! “崔实!你……你血口喷人!”赵奎又惊又怒,出列厉声反驳,脸色已由白转青,浑身肥肉都在颤抖,“陛下明鉴!臣对陛下、对朝廷忠心耿耿,此皆……此皆是无耻小人构陷!是有人见不得太子殿下信任微臣,恶意中伤!” 他慌乱之下,竟直接将太子搬了出来。 太子胤礽站在队列最前方,脸色亦是难看至极,他狠狠瞪了赵奎一眼,暗骂其蠢笨,连忙出列道:“父皇,崔御史所言,多是捕风捉影,并无实据。赵侍郎或许才能不显,然其忠心可嘉,如今国难当头,正当用人之际,岂能因些许流言便弃之不用?儿臣以为……” “太子殿下!”崔实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目光如炬,“是否流言,一查便知!臣愿以这项上人头担保,所奏之事,绝非空穴来风!若陛下准许有司彻查赵奎及其党羽经手之一应军务、账目,真相必然大白于天下!届时,若臣有半句虚言,甘愿领受任何处置!” 他竟直接提出了彻查!并以性命作保! 这一下,连太子都噎住了。彻查?赵奎的屁股底下怎么可能干净?一旦查起来,恐怕就不止是帅位的问题了! 朝堂之上,顿时一片哗然。清流一派的官员纷纷出言附和,要求严查;太子党羽则极力辩解,场面几乎失控。 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看看慷慨激昂、老泪纵横的崔实,又看看脸色惨白、惊慌失措的赵奎,再看看急于维护、却显得底气不足的太子,胸中的怒火与失望交织攀升。 他并非不知赵奎是什么货色,也并非完全不信崔实的话。只是……太子一党的势力,边关的危局,让他一时难以决断。 “够了!”皇帝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瞬间镇住了整个朝堂。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下方众人,最终落在一直沉默不语的靖王胤琛身上:“靖王,你以为如何?” 靖王胤琛缓步出列,姿态从容,语气沉稳:“父皇,儿臣以为,崔御史所言,虽言辞激烈,然其忧国忧民之心,天地可鉴。北征主帅,关系国运,非同小可。赵侍郎是否堪当此任,确需慎重。如今流言已起,军民疑窦,若强行任命,恐于军心不利。为稳妥计,不如暂缓任命主帅,先令大理寺卿卫琮介入,调查崔御史所奏之事,同时加紧筹措粮草,调派援兵,由几位老将军暂领,稳住前线局势,再图后计。” 他这番话,看似中立,实则偏向崔实。既不直接否定赵奎(给太子留了面子),又强调了调查的必要性和稳定军心的首要,还顺势推出了“老将军暂领”的方案,合情合理,滴水不漏。 皇帝沉吟片刻,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已有了决断:“准奏。北征主帅之事,容后再议。着大理寺卿卫琮,即刻介入调查兵部侍郎赵奎相关事宜!退朝!” 说完,皇帝拂袖而起,在内侍的簇拥下离开了金銮殿。 “退朝——!”内侍尖细的嗓音在殿内回荡。 百官神色各异,纷纷退去。赵奎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浑身冰凉,他知道,自己的麻烦,才刚刚开始。太子从他身边经过,冷哼一声,未发一言,脸色铁青。 崔实看着皇帝离去的方向,深深一揖,这才直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脸上是如释重负却又更加凝重的神色。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真正的较量,还在后面。 密室·棋局 当朝堂上风云突变的消-息,通过各种渠道传入谢萦耳中时,她正与萧玦在那间隐秘的密室中对弈。 密室烛火摇曳,映照着棋盘上黑白交错、杀机四伏的局势。谢萦执白,落子谨慎,步步为营;萧玦执黑,攻势凌厉,却又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精准。 秋知意匆匆而入,低声将朝堂上崔实死谏、皇帝下令卫琮调查赵奎的消息禀报。 谢萦捏着棋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稳稳地将棋子落在棋盘一角,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抬起眼,看向对面的萧玦,唇角微弯:“看来,崔御史这把火,烧得比预想的还要旺。” 萧玦懒洋洋地靠回椅背,指尖把玩着一枚温润的黑子,闻言嗤笑一声:“老崔头别的本事没有,这撞柱死谏、搏命直言的劲儿,倒是几十年如一日。”他看似嘲讽,眼底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他的目光掠过棋盘,落在谢萦刚刚落下的那颗白子上,那一子,看似防守,实则暗藏锋芒,悄然切断了他一条大龙的退路。 “不过,”他话锋一转,将手中黑子“啪”地一声,点在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却瞬间盘活局部、隐隐反制的位置上,语气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慵懒与笃定,“这把火,若无人暗中添柴,又岂能烧得如此恰到好处?” 他抬起眼,目光幽深地看向谢萦,烛光在他苍白的脸上跳跃,映得那双眸子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谢小姐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便能搅动朝堂风云,佩服。” 谢萦迎上他的目光,坦然接受这份不知是赞是讽的评价,淡淡道:“若非公子手段通天,流言岂能精准传入崔实耳中?黑风隘的布置,又岂能万无一失?此局,功在公子。” 她轻轻将一颗白子提起,放在指尖摩挲,语气平静无波:“接下来,便要看卫琮卫大人,这把陛下亲赐的‘铁尺’,能否量出赵奎皮袍下的‘小’来。以及……”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密室一侧墙壁上悬挂的、粗略勾勒的北疆舆图,声音微冷:“……我们为赵大人精心准备的那份‘大礼’,何时能送到他手上。” 萧玦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眼中燃起一丝兴奋的、近乎残忍的光芒:“放心,礼物已在路上。只待……签收之人就位。” 他修长的手指在棋盘上轻轻一划,仿佛斩断了某种无形的联系。 “这一步,”他收回目光,重新聚焦于棋局,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仿佛带着某种蛊惑,“我为你走。” 谢萦抬眸,恰好撞进他深邃的眼瞳中。烛火在他眼底跳跃,映出她的倒影,也映出那仿佛能吞噬一切、却又在此刻只为她而燃的……燎原之势。 密室寂静,唯有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彼此之间,那无声涌动、愈发紧密的危险默契。 朝堂的怒火已被点燃,民间的舆论仍在发酵,而真正决定胜负的杀招,正沿着官道,悄无声息地奔向预设的战场。 风暴,已然降临。 第27章 铁面查案 崔实那如同惊雷般的弹劾,以及皇帝下令彻查的旨意,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入了一瓢冰水,瞬间炸响了整个京城官场。一时间,各方势力目光齐聚,皆聚焦于那位奉旨查案的大理寺卿——卫琮。 卫琮,年近四十,面容清癯,不苟言笑,眉宇间仿佛天生便带着一道刻痕,象征着律法与公正。他出身寒门,凭自身能力一步步登上九卿之位,以刚正不阿、铁面无私闻名朝野,素有“铁尺”之称。凡他经手之案,只认证据,不徇私情,即便是皇亲国戚,亦难让其网开一面。 圣旨下达不过半日,卫琮便已雷厉风行地行动起来。 大理寺衙署内,气氛肃杀。原本堆积如山的卷宗被暂时移开,取而代之的是从兵部紧急调来的、近三年来所有与赵奎及其亲信部门相关的军需采购、器械打造、粮草调度档案。书吏们屏息凝神,在卫琮冰冷的目光注视下,飞快地翻阅、核对、记录,不敢有丝毫懈怠。 “王主事,”卫琮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点向一名负责核对去年冬季边军棉衣采购账目的书吏,“这批棉衣的报价,比市价高出两成,采买文书上标注的‘特供加厚’,与兵部库房实际入库记录中的普通棉絮,可能对应?” 那王主事额头瞬间冒出冷汗,支吾道:“大人……这、或许是下面的人记录有误,或是……或是运输途中有所混淆……” “混淆?”卫琮打断他,拿起另一份卷宗,“那为何同期采买的、由赵侍郎妻弟经营的‘隆昌号’所提供的马鞍,价格高出市价五成,且入库记录与采买文书却完全吻合,毫无‘混淆’?” 王主事哑口无言,面如土色。 卫琮不再看他,目光转向另一位负责核查军械的官员:“李员外郎,去岁工部拨付给兵部、用于打造边军制式腰刀的精铁,定额十万斤。兵部记录显示已全数交付边军武库。然,这是三日前,北疆并州守将呈送的秘密奏报,称其麾下接收的腰刀,质地脆硬,易卷刃断裂,经随军匠人查验,其中掺杂了大量劣质熟铁,实际可用之精铁,不足六成。其余四万斤精铁,去了何处?” 他扬了扬手中一份盖着火漆密印的文书,眼神锐利如刀。 那李员外郎浑身一颤,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明鉴!下官……下官实在不知啊!这……这精铁交割,皆由赵侍郎亲自指派的心腹郎中负责,下官……下官只是按文书记录归档……” 卫琮面无表情,只冷冷道:“记录归档?尔等身为朝廷命官,掌管军国要务,岂能只做那泥塑木雕的记事之人?失察之罪,亦难逃干系!” 他不再理会瘫软在地的官员,转身对副手命令:“即刻查封‘隆昌号’所有账目,传唤其掌柜及一应管事。同时,派人前往京郊几个最大的铁匠铺、货栈,暗中查访,近期是否有大量来路不明或价格异常的精铁交易。” “是!”副手领命而去,行动迅捷。 卫琮的调查,如同一条悄无声息却精准无比的毒蛇,绕过表面的防御,直刺赵奎及其党羽最脆弱的命脉。他不搞株连,不先入为主,只凭借确凿的账目差异和物证疑点,步步为营,抽丝剥茧。这种只认死理、证据至上的风格,给太子党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他们惯用的官场伎俩、人情关系,在卫琮这块又冷又硬的“铁尺”面前,几乎毫无用处。 兵部侍郎府邸,书房内一片狼藉。赵奎如同困兽般来回踱步,原本红光满面的胖脸此刻灰败不堪,眼中布满血丝。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他抓起一个名贵的青瓷笔洗,狠狠砸在地上,碎片四溅,“卫琮那个油盐不进的家伙!他怎么就查得那么快!那么准!” 幕僚站在一旁,战战兢兢地劝道:“大人息怒!为今之计,需……需断尾求生啊!” “断尾?怎么断?”赵奎猛地停下脚步,死死盯着幕僚,“那些账目……那些生意……哪一样不是经过那些蠢货的手!他们要是被卫琮撬开了嘴,本官……” 幕僚凑近一步,压低声音,眼中闪过一丝狠辣:“大人,有些‘尾巴’,既然保不住,就不能让他们活着落到卫琮手里。比如……‘隆昌号’的刘掌柜,还有……负责上次那批精铁交割的孙郎中……他们知道的,太多了。只要他们‘意外’身亡,或‘羞愧自尽’,许多事情,便死无对证了。” 赵奎瞳孔一缩,呼吸粗重起来。他自然明白幕僚的意思。杀人灭口,是眼下最快、也是最有效的止损方式。虽然风险极大,但比起被卫琮顺藤摸瓜,揪出自己,这似乎是唯一的选择。 太子那边……想必也会默许。 他脸上肌肉抽搐了几下,最终,一抹狠戾取代了惊慌。他重重一拳砸在书案上,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去做!做得干净点!” 谢府,隐秘的暗室内。 烛光将两道身影投在墙壁上,一道纤细冷静,一道修长慵懒。 “卫琮的动作比预想的更快。”谢萦看着手中秋知意刚刚送来的、关于卫琮调查进展的密报,轻声道,“他已盯上了‘隆昌号’和精铁交割的经手人。赵奎怕是坐不住了。” 萧玦斜倚在墙边,把玩着那枚谢萦归还的、已恢复原状的机关鸟,闻言懒懒地掀了下眼皮:“狗急跳墙罢了。他接下来,无非是灭口、销毁证据、找替罪羊那套。” “我们要在他灭口之前,拿到更关键的东西。”谢萦抬起眼,目光清亮,“光是贪墨,或许能让他丢官罢职,但未必能伤其根本,更难以牵连太子。我们需要……他与北狄勾结,或是通敌叛国的证据。” 萧玦嗤笑一声:“赵奎那蠢货,有贪心,未必有通敌的胆子。不过……伪造一些往来书信,或是利用他手下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做些文章,倒也不是难事。”他顿了顿,看向谢萦,“你兄长那边,到何处了?” “按行程推算,明日午后,应能抵达黑风隘附近。”谢萦计算着时间,心跳微微加速。一切,都将在明日见分晓。 萧玦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条,递了过去:“赵奎那几个心腹的弱点,嗜好,家眷情况,常去的隐秘据点,都在上面。或许……对卫琮有用。” 谢萦接过纸条,指尖与他的在空中短暂相触。 他的手,依旧冰冷如玉。 她的指尖,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热。 萧玦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仿佛只是无意间的碰触。但他那总是带着三分倦怠七分嘲弄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情绪极快地掠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反手,轻轻握住了她未来得及完全收回的手腕。 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 谢萦呼吸一窒,抬眸看他。 密室光线昏暗,他背对着主要光源,面容大部分隐在阴影里,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有幽深的漩涡在其中旋转。 “谢萦,”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磨砺的质感,“你手好冷。”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关切?抑或是,更深沉的试探。 谢萦能感受到他指尖传来的、与她手腕肌肤截然不同的冰凉温度,也能感受到那冰冷之下,隐隐蕴含的、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力量。 她没有挣脱,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任由那冰冷的触感顺着腕脉,一点点渗入肌肤。 “公子,”她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并未察觉这略显逾矩的举动,“身处漩涡,如履薄冰,手冷……是常态。” 萧玦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松开了手。那笑声在狭小的密室里回荡,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是啊,冰天雪地,确实冷。”他后退一步,重新融入阴影之中,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慵懒,“所以,才更要靠得近些,互相……取暖。” 说完,他不再停留,身形微动,便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暗门之后。 谢萦独自站在原地,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那一瞬间冰冷的触感,以及……那被他握住时,指尖传来的、细微却清晰的颤抖。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手腕,那里并无任何痕迹,却仿佛被烙下了一个无形的印记。 取暖? 她与萧玦之间,从来都不是取暖,而是……在冰原上互相依偎着生存的两头野兽,舔舐伤口,磨砺爪牙,随时准备着,将利齿对准共同的敌人,亦或者……在某个不可知的未来,对准彼此。 她收起那张记载着赵奎党羽弱点的纸条,吹熄了烛火。 黑暗中,她的眸光,清冷如星。 明日,黑风隘,将是一切的关键。 第28章 暗手推波 卫琮的调查如同精准的手术刀,一刀刀剥开赵奎及其党羽精心伪装的皮囊,露出内里糜烂的疮痍。查封的账目,传唤的证人,暗中查访的线索,逐渐编织成一张越来越清晰的贪墨网络。赵奎虽依仗太子势力负隅顽抗,不断抛出几个无关紧要的替罪羊,试图断尾求生,但“铁尺”卫琮不为所动,调查的圈子正一步步收紧,直指核心。 然而,就在这关键时刻,一股阴险的逆流,裹挟着恶意的污泥,骤然向谢胥扑来! 这日早朝,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就在卫琮例行禀报调查进展,提及几处账目疑点与赵奎心腹官员关联紧密时,一名太子党的御史突然出列,手持笏板,声音洪亮却带着刻意的悲愤: “陛下!臣要弹劾吏部主事谢胥,玩忽职守,贻误军机,其罪当诛!” 一言既出,满朝皆惊!连闭目养神的靖王都微微睁开了眼睛。谢胥更是猛地抬头,脸上血色瞬间褪尽,难以置信地看向那名御史。 皇帝眉头紧锁:“胡御史,谢胥乃吏部官员,与北疆军机何干?有何证据?” 那胡御史仿佛早有准备,慷慨陈词:“陛下容禀!去岁冬,北疆请求调拨一批熟悉边务的底层官吏,以充实云、朔二城防务。此事由吏部负责遴选,谢胥主事经办。然,据臣所知,谢胥因与云州守将曾有私怨,故意拖延、克扣派往云州之官吏,致使云州防务人员长期不足,吏治涣散!此乃云州城破之重要内因!若非其徇私枉法,玩忽职守,云州或许不致如此迅速沦陷!谢胥之罪,罄竹难书,请陛下明正典刑,以慰北疆数万军民在天之灵!” 他将云州城破这顶天大的帽子,狠狠扣在了谢胥头上!虽然逻辑牵强,指责模糊,但在云朔新丧、朝野悲愤的当下,这种似是而非、牵扯私怨的指控,极具煽动性! 立刻有几名太子党官员出言附和,言辞激烈,仿佛谢胥已是导致国破家亡的千古罪人。 谢胥气得浑身发抖,出列辩驳,声音因激动而颤抖:“陛下!臣冤枉!去岁北疆请调官吏,臣皆按章程办理,遴选、派遣皆有记录可查,何来拖延克扣?与云州守将更无私怨可言!此纯属构陷!” 然而,在对方有备而来的汹汹攻势下,他的辩解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太子一党显然是要将水搅浑,将卫琮调查赵奎的火力,引向谢胥,制造混乱,争取喘息之机。 皇帝看着下方吵作一团的臣子,脸色愈发阴沉。他虽未必尽信那胡御史之言,但边关新败,总要有人承担责任以平息民愤、稳定朝局。谢胥此刻撞上来,无论真假,都可能成为那个被牺牲的棋子。 “够了!”皇帝厉声喝止争吵,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谢胥,此事你难辞其咎。即日起,停职回府,听候查办!退朝!” “陛下!”谢胥踉跄一步,还想再言,却被内侍尖利的“退朝”声打断。他眼睁睁看着皇帝拂袖而去,周围投来或同情、或讥讽、或冷漠的目光,只觉得天旋地转,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消息如同瘟疫般传回谢府时,王氏当场晕厥过去,府中瞬间乱作一团。下人们面面相觑,脸上尽是惶然,刚刚散去不久的阴云,以更浓重、更绝望的姿态,再次笼罩了这座府邸。 谢萦得到消息时,正在房中临帖。秋知意连滚爬爬地冲进来,语无伦次地禀报完,已是面无人色。 “小姐……老爷……老爷他……” 笔尖的墨汁滴落在宣纸上,迅速晕开一大团污迹,如同此刻谢府众人晦暗的心境。谢萦缓缓放下笔,指尖冰凉,心底却有一簇冰冷的火焰在燃烧。 果然来了!太子党的反扑!如此迅速,如此狠毒!竟想将父亲推出去做赵奎的替死鬼!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愤怒与恐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母亲如何?”她声音平稳,听不出一丝波澜。 “夫人……夫人听闻消息,急火攻心,晕过去了,已请了大夫……”秋知意带着哭腔道。 “照顾好母亲。”谢萦吩咐了一句,转身便向外走去。她需要立刻见到父亲。 书房内,谢胥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颓然坐在太师椅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见到女儿进来,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无尽的苦涩与冤屈在胸中翻腾。 “父亲,”谢萦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握住他冰凉的手,目光坚定地看着他,“女儿相信您是清白的。这定是有人构陷。” 谢胥看着女儿清澈而镇定的眼眸,心中稍感慰藉,却更是悲从中来:“萦儿……为父……为父无愧于心,然……朝堂之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那就找出证据,证明您的清白!”谢萦语气斩钉截铁,“吏部遴选派遣的记录,经办人员的证词,与云州守将往来的文书,皆可查证!父亲,此刻绝非灰心之时!” 她的话如同一剂强心针,让谢胥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是啊,他不能就此认命!他若倒了,谢家就真的完了! “对……对……要查证……”谢胥喃喃道,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 安抚住父亲,谢萦回到自己房中,心念电转。太子党此举,意在搅局,拖延卫琮调查赵奎的进度。他们需要时间销毁证据,灭口证人。必须阻止他们! 而能打破这个僵局的,除了确凿的证据,还需要……转移对方的注意力,制造更大的混乱,让太子党自顾不暇。 她需要萧玦。立刻。 是夜,一道比以往更加急促隐蔽的信号,通过那枚冰冷的机关鸟,传向了质子府。 依旧是那间隐秘的密室,但气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凝重。 萧玦到来时,身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烟火气和夜风的寒意。他显然已经知晓朝堂变故,脸上不见丝毫意外,只有一种冰冷的、跃跃欲试的兴奋。 “他们动手了。”谢萦开门见山,将父亲被构陷的详情,以及自己的分析快速道出,“我们必须加快动作,必须在他们彻底灭口、销毁证据之前,拿到赵奎通敌的铁证!同时,需要制造混乱,吸引太子党的火力,为卫琮的调查创造空间,也为黑风隘的计划铺垫。” 萧玦倚在墙边,指尖习惯性地摩挲着那枚机关鸟,闻言挑眉:“铁证?赵奎与北狄勾结的证据,可不好找。除非……我们帮他‘制造’一份。”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危险的戏谑。 谢萦眸光一凝:“伪造书信?” “是最快的方法。”萧玦淡淡道,“模仿笔迹,炮制印鉴,对于擅长此道之人,并非难事。关键是,如何让这封信的出现合情合理,如何让它‘恰好’被该看到的人看到。” 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制造混乱……很简单。赵奎不是有几个心腹,喜欢在城西的暗窑和地下赌场流连吗?还有他那个管着几处隐秘仓库的妻弟……若是这些地方,在同一晚,接连发生几起不大不小的‘意外’,比如失火、比如被不明身份的人‘抢劫’,丢了些‘无关紧要’的账本杂物……想必,足够让赵奎和他背后的主子,焦头烂额一阵子了。” 他的计划,简单,直接,却极其有效。用更大的混乱,掩盖真正的杀招;用伪造的“铁证”,给予致命一击。 谢萦快速权衡着。伪造证据风险极高,一旦被识破,后果不堪设想。但眼下,似乎没有更快的破局之法。而制造混乱,牵扯太子党精力,无疑是当下最急需的。 “好。”她果断点头,“伪造书信之事,需尽快,务必做得天衣无缝。混乱,就在明晚。” 萧玦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如你所愿。” 他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一个极小的、散发着奇异腥味的药粉包,递给谢萦:“明日,想办法让秋知意将此物,少量沾染在即将送往赵奎某一处隐秘据点(比如他妻弟管理的仓库)的货物上。不必多,一丝气味即可。” 谢萦接过药粉包,瞬间明白——这是为明晚的“混乱”提供精准的定位。萧玦手下,必有能追踪此气味的奇人异士或机关兽。 交接之时,他的指尖再次不经意地拂过她的手腕。 这一次,他没有停留,也没有多言。 只是在那冰冷的触感即将分离的刹那,他抬起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昏暗的光线下,他那双总是蕴藏着无尽深渊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以及一种近乎承诺的凝重。 “若出事,”他声音低沉,带着夜风的凛冽,却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意,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流,“发信号,我必至。” 谢萦握着那微凉的药粉包,迎上他的目光,心头那簇冰冷的火焰,仿佛被注入了一丝奇异的力量。 她垂下眼眸,轻声道:“你也是。” 简单的三个字,在此刻,却重若千钧。 无需更多言语,危险的同盟在逆境中愈发坚固。他转身,玄衣融入夜色,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谢萦独自站在密室中,感受着掌心药粉包传来的微弱温度,以及空气中残留的那丝冰冷的松针气息。 明晚,京城注定不会平静。 而她和他的棋局,也在这一片混乱的序曲中,走向了更深的险境,与……更紧密的联结。 第29章 祸水东引 谢胥被勒令停职回府、听候查办的消息,如同腊月里最刺骨的寒风,瞬间席卷了整个谢府,将前几日因边关大捷和赵奎被查而带来的一丝暖意,彻底冻结。 府门紧闭,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却也隔绝了生机。下人们行走间皆屏息凝神,不敢高声,脸上带着惶惶不可终日的惊惧,仿佛天塌下来,正正砸在了这座刚刚才看到一丝希望的府邸之上。庭院中的花木似乎也失了颜色,蔫蔫地垂着头,笼罩在一片无形的、沉重的阴霾里。 王氏自那日晕厥后,便一直卧病在床,汤药不断,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时常拉着谢萦的手垂泪,反复念叨着“冤孽”、“为何不肯放过谢家”。谢萦除了宽慰,别无他法,只能将所有的焦虑与算计深深压在心底,在母亲面前强作镇定。 而风暴中心的谢胥,则将自己关在书房内,一日之间,鬓角竟添了许多刺眼的白霜。他不再愤怒辩驳,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望着窗外一方狭窄的天空,眼神从最初的冤屈、不甘,逐渐变得空洞、绝望。他一生谨小慎微,勤勉为官,虽无大功,亦求无过,却终究没能躲过这党争倾轧的漩涡,被轻易地当作弃子,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那种被权力碾过、无力反抗的窒息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谢萦每日都会去书房看望父亲,送去亲手熬制的羹汤,说些宽慰的话。但谢胥大多时候只是机械地点头,眼神却并未聚焦在她身上。她知道,父亲的精气神,正在被这无妄之灾一点点磨灭。 “父亲,吏部的记录清晰可查,与云州守将的往来文书亦能证明您的清白。只要我们……”谢萦试图再次点燃父亲心中的希望。 谢胥却缓缓摇了摇头,声音沙哑而疲惫,带着一种认命般的苍凉:“萦儿,没用的……他们既然敢构陷,必然做了万全的准备……记录可以篡改,文书可以销毁,证人……可以闭嘴。为父……怕是难逃此劫了。” 他看着女儿年轻而坚毅的脸庞,眼中满是痛惜与愧疚:“只是连累了你们……是为父无能……” “父亲!”谢萦握住他冰凉的手,力道坚定,“您从未做错什么!错的是那些构陷忠良、祸乱朝纲之人!我们绝不能认输!只要有一线希望,女儿绝不会放弃!” 谢胥看着女儿眼中那与年龄不符的、灼人的光芒,心中微微一震,却终究只是化作一声无力的叹息。他不再言语,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仿佛那里有他无法触及的自由与公正。 是夜,月黑风高,万籁俱寂。 谢萦屏退左右,独自一人来到了谢家祠堂。祠堂内烛火长明,香烟袅袅,一排排冰冷的牌位肃穆而立,无声地见证着家族的兴衰荣辱。 她跪在冰冷的蒲团上,抬头望着那些代表着谢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目光最终落在最前方、属于她前世父亲——那位含冤而逝的谢无韫的灵位(虽今生身份不同,但她暗中仍为其立了衣冠冢牌位,藏于祠堂隐秘处)。前世家族的覆灭,今生父亲的蒙冤,如同两条毒蛇,缠绕在她的心头,嘶嘶地吐着信子。 她没有流泪,眼底只有一片冰封的荒原,以及在那荒原之下,疯狂燃烧的、足以焚尽一切的恨火与决心。 “列祖列宗在上,”她低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显得格外清晰、冰冷,“不肖子孙谢萦(无韫)在此立誓。今生,绝不让谢家重蹈覆辙!所有构陷、欺凌、欲置我谢家于死地者,我必百倍奉还!父亲蒙受之冤,我必亲手洗刷!此志,天地共鉴,鬼神同督!若违此誓,神魂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狠狠砸在青石地板上。 就在她话音刚落的瞬间,祠堂角落的阴影里,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谢萦心中警兆顿生,猛地回头,手已悄然按向袖中暗藏的银簪。 然而,从阴影中缓缓走出的,并非敌人,而是那个她此刻最意想不到,又或许……是潜意识里最期待见到的人。 萧玦。 他依旧是一身玄衣,仿佛天生属于黑暗。脸色在祠堂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愈发苍白透明,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怠,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浸了寒冰的黑色曜石,清晰地映出她跪在蒲团上、誓言刚毕的决绝身影。 他怎么会来这里?又是如何避开谢府守卫,悄无声息地潜入这祠堂重地? 谢萦心中瞬间闪过无数疑问,但面上却迅速恢复了平静,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走近。 萧玦没有解释,也没有询问她为何深夜独自在此立下如此重誓。他走到她身旁,目光扫过那密密麻麻的牌位,最终落在她微微绷紧的侧脸上。 然后,在谢萦略带惊愕的目光中,他竟撩起衣摆,在她身旁的另一个蒲团上,缓缓地、郑重地跪了下来。 动作自然得仿佛他本就是这祠堂的一员,本就该在此刻,跪在她的身旁。 祠堂内烛火跳跃,将两人并肩跪立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你……”谢萦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萧玦侧过头,看向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虚无的弧度,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他特有的、混合着慵懒与认真的复杂语调: “我陪你。” 简单的三个字,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也没有任何的承诺与保证,却像是一块沉重的巨石,投入谢萦冰封的心湖,激起了滔天巨浪。 他陪她?陪她跪在这象征着家族传承与责任的祠堂?陪她承受这份无边的冤屈与沉重的压力? 这一刻,什么互相利用,什么危险同盟,什么彼此驯化……似乎都在他这无声的一跪中,变得模糊起来。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情绪在谢萦胸中翻涌。有惊愕,有不解,有一丝被看穿秘密的慌乱,但更多的,是一种……仿佛在无边黑暗中独行已久,忽然发现身旁多了一个同行者的,微弱的暖意与悸动。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极轻的、带着些许哽咽的: “……我不悔。” 她不后悔重生,不后悔走上这条复仇之路,不后悔与眼前这个危险的男人缔结同盟,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 萧玦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强装的镇定下那微微颤抖的睫毛,看着她眼底深处那不容错辨的、与年龄绝不相符的沉重与痛楚。 他伸出手,并非握住她的手,而是抬起,用那冰凉修长的指尖,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拭去了她不知不觉中滑落眼角的一滴泪珠。 动作生疏,甚至带着一丝笨拙,与他平日里那散漫不羁或杀伐决断的形象截然不同。 那冰凉的触感落在温热的肌肤上,激得谢萦微微一颤。 “我知。”他收回手,指尖蜷缩,仿佛那滴泪珠带着灼人的温度。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比方才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意味。 他知道。他知道她不悔。他知道她背负着什么。他知道她此刻的心情。 无需多言,一切尽在这无声的陪伴与这笨拙的拭泪之中。 祠堂内重归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两人近在咫尺的、几乎交融在一起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刻。 萧玦缓缓站起身,动作间带起一丝微弱的、混合着药味与冷松的气息。他没有再看谢萦,而是从袖中取出一个细长的、以火漆封口的铜管,放在了谢萦身前的蒲团旁。 “这是……”谢萦看着那铜管。 “赵奎与北狄‘往来’的信件副本,以及他几个心腹秘密账本的关键几页。原件已通过‘特殊渠道’,送至卫琮案头。”萧玦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明日,京城会有‘好消息’。”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玄衣拂过冰冷的地面,身影如同融入烛光阴影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祠堂门口,仿佛从未出现过。 唯有蒲团旁那枚冰冷的铜管,以及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他的气息,证明他方才确实来过,陪她跪了那一炷香的时间,拭去了她那一滴不轻弹的泪。 谢萦独自跪在原地,久久未动。 她伸出手,拿起那枚铜管,指尖感受到金属传来的冰凉坚硬。她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紧紧握着。 窗外,夜色依旧浓重,但她的心,却不再如同之前那般冰冷彻骨,孤寂无依。 她缓缓抬起头,再次望向列祖列宗的牌位,目光重新变得坚定、锐利,甚至带上了一丝前所未有的、破釜沉舟的厉色。 祸水东引? 那便看看,这祸水,最终会淹没了谁! 她握紧铜管,站起身。膝盖因久跪而有些发麻,但她的脊背,却挺得笔直。 风暴尚未结束,但她知道,她不再是独自一人面对。 无论前路如何,无论与萧玦的同盟最终走向何方,至少在此刻,在这漫漫长夜中,她拥有了一瞬间的、真实的依靠。 这就够了。 足够她,继续走下去。 第30章 破局 祠堂那一夜无声的陪伴与那枚冰冷的铜管,如同在谢萦冰封的心湖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虽微,却切实地改变了一些东西。她不再感到彻底的孤军奋战,那份与萧玦之间危险而脆弱的同盟,在共同的压力与那一瞬间的脆弱面前,似乎镀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韧性。 铜管内的“证据”副本,谢萦仔细看过。笔迹模仿得以假乱真,印鉴几乎毫无破绽,内容更是直指赵奎与北狄暗中交易,出卖军情,贪墨的银钱大半都流向了北狄权贵,以换取未来可能的“支持”。其心可诛,其行当剐!她毫不怀疑,当卫琮收到这些“原件”时,会掀起何等滔天巨浪。 然而,她也清楚,仅凭这些伪造之物,若没有更直接的、来自赵奎核心的铁证作为支撑,一旦对方反咬一口,指控构陷,局势可能再次反转。太子党经营多年,树大根深,绝非易与之辈。 真正的破局点,仍在赵奎本人身上,在他那防守最为严密、藏着最多秘密的书房密室之中。 “必须拿到他与北狄通信的原件,或者他自己记录的、无法辩驳的私密账册。”密室中,谢萦对着舆图上标注的赵奎府邸,语气斩钉截铁,“否则,一旦他反应过来,销毁所有证据,我们前功尽弃,父亲亦难脱身。” 萧玦斜倚在阴影里,把玩着一枚形状奇特的金属钥匙——那是他不知用何手段弄来的,赵奎书房外院门禁的仿制品。他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如同淬了火的寒刃,锐利逼人。 “赵奎的书房,尤其是内间密室,机关重重。”他声音低沉,带着技术性的分析,“据我所知,不仅有常见的警铃、陷坑,还有利用水力、重力驱动的连环机括,一旦触发,非死即伤,且会立刻惊动整个府邸的护卫。强攻,绝无可能。” “所以需要智取,需要时机。”谢萦接口,目光冷静,“明日戌时三刻,赵奎依惯例会去其城外别院与太子心腹密会,这是最佳时机。但府中护卫不会减少,反而可能因近期风波而更加警惕。” “护卫的问题,我来解决。”萧玦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戌时正,我会在赵府东侧的马厩和西侧的厨房,制造两起不大不小的‘意外’——马匹惊逃,厨房走水。足够吸引大部分护卫的注意力至少一炷香的时间。” 声东击西!简单,却往往有效。 “一炷香……”谢萦计算着时间,“你需要多久?” “破解外间书房机关,找到密室入口,进入,搜寻目标,撤离。”萧玦语速平稳,“半炷香足矣。但密室内的机关未知,可能需要更多时间。而且,我需要有人在府外策应,观察动静,若有异常,及时发出警示,并准备接应撤退路线。” 他的目光落在谢萦身上,意思不言而喻。潜入府邸、破解机关是他的专长,但外围的策应、观察全局、随机应变,需要另一个冷静的头脑。 谢萦没有任何犹豫:“好。我在赵府后巷的听风茶楼二楼雅间策应,那里视野开阔,可观察到赵府侧门及后院部分动静。秋知意会在茶楼外街角接应,若有变故,以灯火为号。” 计划已定,风险与机遇并存。 是夜,戌时。赵府外围。 夜色如墨,星光黯淡。赵侍郎府邸灯火通明,护卫巡逻的身影在墙头檐下若隐若现,气氛明显比往日更加肃杀紧张。 听风茶楼二楼,临街的雅间窗户开着一道缝隙。谢萦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青色布裙,发髻简单挽起,脸上做了些许修饰,使其看起来如同一个寻常的市井女子。她坐在窗边的阴影里,目光透过缝隙,紧紧盯着不远处的赵府侧门及那一片黑沉沉的后院区域。手边,放着一盏普通的油灯,以及一面用于反射信号的小铜镜。 她的心跳平稳,呼吸悠长,将所有纷乱的情绪都压了下去,只剩下绝对的冷静与专注。她相信萧玦的能力,但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戌时正,到了! 几乎分毫不差,赵府东侧猛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马匹嘶鸣声和人群的惊呼骚动!紧接着,西侧也隐隐有火光窜起,伴随着“走水了!”的呼喊! 赵府内的宁静瞬间被打破!隐约可见府内人影幢幢,呼喝声、奔跑声不绝于耳,大量的护卫被吸引着朝东、西两个方向涌去! 机会!谢萦精神一振,握紧了袖中的手指。 她紧紧盯着赵府后院的方向,计算着时间。萧玦应该已经利用混乱,凭借那把仿制的钥匙和超凡的身手,潜入了书房区域。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茶楼下的街道依旧平静,但赵府内的骚动似乎有渐渐平息的趋势。不能再等了!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赵府后院靠近书房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尖锐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虽然很快被远处的嘈杂掩盖,但谢萦敏锐地捕捉到了! 是机关被触动的声音!虽然不像是完全触发警报,但绝对是遇到了麻烦! 几乎是同时,她看到书房所在的院落,有几道原本被调开的身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正快速折返! 不好!被发现了! 谢萦心头一紧,毫不犹豫,立刻拿起那面小铜镜,就着油灯的微光,按照约定的频率,对着赵府后巷某个隐蔽的角落,快速闪动了三下! ——情况有变,速撤! 信号发出,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萧玦收到了吗?他能及时脱身吗? 赵府书房·密室惊魂 书房内,萧玦的情况确实不妙。 外间的机关被他以精妙的手法一一避开或解除,顺利找到了隐藏在书架之后的密室入口。然而,就在他开启密室石门,踏入其中的刹那,脚下的一块地砖微微下沉,虽未触发致命的陷坑或警铃,却牵动了连接密室内某个隐蔽机括的丝线! 他反应极快,身形如电向后暴退,同时手中一枚铁蒺藜激射而出,精准地打在了机括发动的枢纽上,避免了连环机关的彻底爆发。但那一瞬间的阻滞和机括运行的轻微异响,还是引起了附近巡逻护卫的警觉! 密室内空间不大,陈设简单,只有一桌一柜一榻。萧玦目光如电,迅速扫视,立刻锁定了桌案上一个上了三重锁的紫檀木盒,以及榻边一个看似普通、实则带有暗格的矮柜。 时间紧迫!他毫不犹豫,取出特制的工具,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开始解锁。外面的脚步声和呼喝声越来越近! “哐当!”书房外院的门被撞开的声音隐约传来! 第一重锁,开! 第二重锁,开! 就在他即将打开第三重锁,也是最为精巧复杂的一道暗锁时,密室外已传来兵刃出鞘的声音和护卫的厉喝:“什么人!出来!” 千钧一发! 萧玦眼神一厉,不再试图开锁,而是运足内力,双手猛地抓住那紫檀木盒,狠狠一掰!盒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锁扣处竟被他以蛮力硬生生震断! 盒盖弹开,里面赫然是几封以火漆密封的信件,以及一本蓝皮账簿! 他一把将信件和账簿塞入怀中,同时一脚踢开那个带有暗格的矮柜,里面滚出几锭金光闪闪的、印有北狄王庭标记的金元宝! 就是这些! 此时,密室石门已被护卫从外撞击,发出沉闷的巨响! 萧玦不再停留,猛地转身,看向密室唯一的通风口——一个仅容孩童通过的狭小气窗。他毫不犹豫,身体如同没有骨头般,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和速度,硬生生从那气窗中挤了出去! 就在他身影消失在气窗的下一秒,密室石门被轰然撞开,数名持刀护卫冲了进来,只见室内一片狼藉,目标早已不见踪影! “追!他跑不远!”护卫头领气急败坏地吼道。 后巷·生死相依 萧玦从气窗跃出,落在后院偏僻的草丛中,喉头一甜,强行将涌上来的腥气压了下去。方才强行震开木盒和挤过气窗,牵动了旧伤,体内火毒一阵翻腾。 他不敢停留,按照预先规划的撤退路线,如同暗夜中的狸猫,迅速向后巷方向潜行。身后,赵府内警锣大作,更多的火把亮起,人声鼎沸,显然已全面惊动。 刚接近后巷围墙,他便看到了茶楼方向那三下急促的闪光信号。 她发出了警告。她没事。 心中莫名一松,他深吸一口气,足尖一点,身形轻飘飘地跃上墙头。 然而,就在他即将翻下墙头的瞬间,墙外阴影里,一道淬毒的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直射他的后心!是埋伏在巷口的暗哨! 萧玦身在半空,旧伤牵制,已是避无可避!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另一道纤细的身影从斜刺里猛地扑出,狠狠撞在他身上! “噗嗤!” 弩箭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萧玦只觉得一股温热的液体溅到了他的颈侧,伴随着一声极力压抑的闷哼。 是谢萦! 她竟然离开了相对安全的茶楼,潜到了后巷接应点附近! 萧玦瞳孔骤缩,反手揽住那软倒的身影,借着她一撞之力,两人一同摔下墙头,滚入后巷更深的黑暗里。 “走……快走……”谢萦伏在他怀里,声音因剧痛而断断续续,右手紧紧捂着左肩下方,指缝间不断有温热的血液涌出,瞬间染红了他玄色的衣襟。 萧玦低头,看着她瞬间失去血色的脸,看着她因疼痛而蹙紧的眉头,看着她那双即使在剧痛中依旧保持着一丝清明的眸子,一股从未有过的、名为恐慌和暴怒的情绪,如同岩浆般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冷静自持! 他猛地抬头,看向弩箭射来的方向,眼中血色弥漫,杀意冲天!但他知道,此刻绝不能恋战! 他一把将谢萦打横抱起,她的身体轻得让他心惊。不再隐藏身形,他将轻功施展到极致,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沿着预设的、布满障碍和迷惑视线的撤退路线,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小巷深处,将身后的追兵与喧嚣远远抛开。 怀中的女子气息微弱,温热的血不断浸透他的衣衫,那温度灼烫得惊人,仿佛要将他冰冷的胸膛也点燃。 他低下头,看着她紧闭的双眼和苍白的唇,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谢萦……谢萦!不准睡!听见没有!” 谢萦似乎被他的声音唤醒,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写满慌乱与戾气的脸,竟极轻地、扯出了一个近乎虚幻的弧度。 “萧玦……”她气若游丝,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东西……拿到了吗……” 都这种时候了,她竟然还在想着那些证据! 萧玦心头巨震,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又酸又涩,又疼又怒。他收紧手臂,将她更紧地拥在怀里,仿佛要将她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他低下头,额头抵着她冰凉的额角,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血腥气的承诺: “拿到了……谢萦,你听着,你若有事,我屠尽东宫,踏平赵府,要这整个京城……为你陪葬!” 第31章 雨夜 萧玦抱着谢萦,如同负伤的野兽,在京城错综复杂的小巷与屋檐间疯狂奔逃。身后赵府的喧嚣与追捕声渐渐被甩远,但怀中之人的气息却越来越微弱,温热的血液不断渗出,浸透了他胸前的衣料,那黏腻而滚烫的触感,几乎要灼穿他的理智。 他不敢回质子府,那里目标太大,亦不敢去任何可能被追踪到的据点。脑海中瞬间闪过几个念头,最终,他身形一折,朝着城南最为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汇聚的一片区域疾驰而去。那里有一处他早年暗中布置的、连莫老都未必清楚的安全屋。 雨,不知何时开始下了起来。起初是淅淅沥沥的雨丝,很快便转为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落,冲刷着青石板路,也冲刷着两人身上的血迹与痕迹。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稍微缓解了萧玦体内因狂奔和情绪激荡而蠢蠢欲动的火毒,却也让他怀中的人颤抖得更加厉害。 “冷……”谢萦无意识地呓语,身体本能地往他怀里缩了缩,寻求着一点微弱的热源。她的脸白得像纸,唇色淡得几乎看不见,雨水混合着血水,将她额前的碎发黏在皮肤上,显得无比脆弱。 萧玦收紧手臂,将她更深地护在怀里,用自己宽大的氅衣尽可能遮住风雨,脚下的速度却丝毫不减。他低头,在她耳边嘶哑地重复:“坚持住……马上就到了……谢萦,我不准你死!听见没有!” 他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模糊而破碎,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 终于,他撞开一处看似废弃民居的后门,闪身而入,又迅速反手将门栓死。屋内一片漆黑,弥漫着灰尘和霉味。他摸索着穿过前堂,进入内间,踢开角落一堆杂物,露出一个通向地下的狭窄入口。 地下密室不大,但干燥、隐蔽,备有简单的床榻、清水、伤药和火折子。这是他为应对最坏情况准备的巢穴之一。 萧玦将谢萦小心翼翼地放在铺着粗布的床榻上,动作是从未有过的轻柔。他迅速点燃了桌上的一盏油灯,昏黄的光线瞬间驱散了部分黑暗,也清晰地照出了谢萦肩下那处狰狞的伤口。 弩箭已经被她在混乱中拔出,但留下了一个血肉模糊的洞,仍在汩汩冒着鲜血。箭上有毒,伤口周围的皮肤已经开始隐隐发黑。 萧玦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骇人,那是一种混合着滔天怒意、冰冷杀机和一丝……恐慌的情绪。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发泄的时候。 他取来清水和干净的布巾,又从一个隐蔽的暗格中拿出一个药箱,里面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各种伤药和解毒剂。 “忍着点。”他哑声对昏迷中的谢萦说,也不知道她能否听见。 他先是用清水小心地清洗伤口周围的血污,动作笨拙却极其专注。当冰冷的布巾触碰到伤口时,谢萦即使在昏迷中也疼得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呻吟。 萧玦的手顿住了,指尖微微颤抖。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决然的冰冷。他必须尽快处理伤口,阻止毒素蔓延。 他拿起一把在火上烤过的小刀,小心翼翼地剔除伤口周围开始坏死的皮肉。每一下,都仿佛割在他自己的心上。谢萦的身体因剧痛而绷紧,无意识的痛呼被她死死咬在唇间,渗出点点血丝。 萧玦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比他以往自己处理任何重伤都要紧张。他快速而精准地操作着,将特制的解毒药粉撒入伤口,又用干净的布条紧紧包扎起来。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虚脱,体内的火毒因方才的情绪波动和精力耗损而隐隐作痛,喉头腥甜不断上涌,却被他强行咽下。 他打来清水,拧干布巾,开始为她擦拭脸上、颈上的血污和雨水。动作缓慢而细致,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昏黄的灯光下,她苍白的脸恢复了些许洁净,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垂落,脆弱得不可思议。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因擦拭而微微敞开的领口,以及那纤细优美的脖颈上。然而,下一刻,他的视线猛地凝固了—— 在她靠近锁骨的位置,有一道极淡、却依旧能看清的、陈旧疤痕的痕迹。那形状……分明是长期佩戴某种沉重刑具留下的烙印!虽然岁月已久,颜色浅淡,但在她白皙细腻的肌肤上,依旧显得触目惊心! 萧玦的手猛地僵住,呼吸一滞。 她一个深闺少女,怎会有这种伤痕?! 前世……冷宫……鸩酒……谢无韫…… 一些零碎的线索和那个荒诞的猜测,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入他的脑海。难道…… 就在这时,床榻上的谢萦似乎因为他的停顿而感到不安,微微动了动,无意识地呢喃出声,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掩盖: “……冷……好冷……” 萧玦猛地回神,压下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现在不是探究这个的时候。 他看着她即使在昏迷中依旧冷得蜷缩起来的样子,犹豫仅仅只是一瞬。地下密室阴冷,她失血过多,体温正在流失,再这样下去,恐怕…… 他迅速脱掉自己同样湿透、沾血的外袍和中衣,只余一件单薄的里衣。然后,他掀开那床略显潮湿的薄被,躺了上去,将那个冰冷而柔软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拥入了自己怀中。 肌肤相贴的瞬间,两人都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谢萦是因为骤然接触到的、属于他的、异于常人的偏低体温,却奇异地带着一种内里隐隐透出的、仿佛火山熔岩般的热意。 而萧玦,则是因为怀中那不可思议的柔软与脆弱,以及那萦绕在鼻尖的、淡淡的血腥气与她身上独有的、如同雪后寒梅般的清冷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令人心悸的诱惑与……归属感。 他僵硬了片刻,随即收紧手臂,将她更紧密地贴合在自己胸前,试图用自己这具残破不堪的身体,为她驱散寒意。 “……冷……”谢萦似乎寻到了热源,本能地往他怀里钻了钻,脸颊无意识地蹭着他冰凉的胸膛,寻求着慰藉。 萧玦浑身一震,体内那股蠢蠢欲动的火毒仿佛被这无意识的亲近瞬间点燃,灼烧着他的四肢百骸,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痛楚,却又奇异地伴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他低下头,下颌轻轻抵着她散发着淡淡清香的发顶,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虔诚的温柔: “别怕……我在。” 窗外,暴雨如注,敲打着世间万物,也敲打着这间隐秘地下室内,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一室昏暗,一灯如豆,一床薄被,两个紧紧相拥、互相汲取温暖与生机的身体。 仇恨、算计、权谋、危险……在此刻,似乎都被这狂暴的雨夜隔绝在外。 只剩下最原始的依靠,与在绝境中悄然滋生的、不受控制的……心动。 萧玦能感觉到怀中之人的体温在一点点回升,呼吸也逐渐变得平稳悠长。他闭上眼,强压□□内的痛楚,将她圈禁在自己的臂弯之中,仿佛守护着黑暗中唯一的光。 雨,不知还要下多久。 但这一夜,注定漫长。 第32章 坦诚一刻 雨不知何时停了,唯有檐角残存的积水,间歇性地滴落在青石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嗒、嗒声,敲破了黎明前的死寂。 地下密室内,油灯早已燃尽,只有一丝微弱的天光,从极其隐蔽的通风口渗入,驱散了部分黑暗,勾勒出床榻上相拥而眠的轮廓。 萧玦是先醒来的那个。 并非自然苏醒,而是体内那蛰伏的火毒,在经历昨夜的情绪剧烈波动、精力大量耗损后,如同被惊醒的恶龙,开始在他经脉中肆虐冲撞,带来熟悉的、如同岩浆灼烧五脏六腑般的剧痛。他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牙关紧咬,才勉强将那痛楚的呻吟压回喉咙。 然而,当他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身体对抗这痛苦时,却发现自己被什么牵绊着。 他低头。 谢萦依旧在他怀中,侧身蜷缩着,脸颊无意识地贴着他仅着单薄里衣的胸膛。她睡得并不安稳,长而密的睫毛不时轻颤,眉头微蹙,似乎仍在承受着伤处的隐痛。但她的呼吸均匀悠长,体温也不再像昨夜那般冰冷骇人,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 他就这样看着她,一时间,竟忘了那蚀骨的火毒之痛。 她的睡颜褪去了平日所有的冷静、伪装与锋芒,显得格外恬静柔顺。微弱的晨光描摹着她精致的五官,细腻的肌肤仿佛上好的白瓷,那两片淡色的唇瓣微微抿着,透出一种易碎的脆弱感。 他的手臂依旧环着她纤细的腰身,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衣衫下温热的肌肤和平稳的心跳。一种奇异而陌生的暖流,伴随着火毒的灼痛,在他冰冷的胸腔里交织、冲撞。他从未与任何人如此亲近,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这样拥着一个女子,在伤痛与危机过后,共度漫漫长夜。 就在他怔忪之际,谢萦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初醒的迷茫只持续了一瞬,当她看清眼前放大的、属于萧玦的苍白面容,以及感受到两人依旧紧密相贴的姿势时,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眼底迅速恢复了清明,甚至掠过一丝极淡的窘迫。 她试图不动声色地向后挪动,拉开距离,却牵动了左肩下的伤口,顿时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又是一白。 “别动。”萧玦的手臂收紧了几分,阻止了她的动作,声音因强忍痛楚和初醒而异常沙哑,“伤口才包扎好。” 谢萦停下动作,抬眸看他。近距离下,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未散的血丝,苍白脸上不正常的潮红,以及他额角不断渗出的、并非因她而起的冷汗。 “你的伤……”她蹙眉,注意到了他的异常。她记得他旧伤未愈,昨夜又经历一番激战和奔波。 “无妨。”萧玦打断她,试图扯出一个惯常的、漫不经心的笑容,却因体内一阵翻涌的灼痛而失败,只化作嘴角一个略显扭曲的弧度,“老毛病了。” 他松开环住她的手,支撑着想要坐起身,将那难以抑制的痛苦与她隔开些许。然而,刚一动,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猛地侧过头,用袖子掩住唇,肩背因压抑的痛楚而微微颤抖。 谢萦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那点因亲密接触而产生的微妙窘迫瞬间被担忧取代。她想起他提及过的“火毒”,想起他对“槃石”那近乎执念的渴求。这绝不仅仅是“老毛病”那么简单。 当他终于缓过气,放下袖子时,尽管动作很快,谢萦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袖口内侧那一抹未来得及完全掩去的、刺眼的暗红。 他咳血了。 谢萦的心猛地一沉。 萧玦转过头,对上她忧虑而探究的目光,知道瞒不过去,索性也不再伪装。他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微微喘息着,脸色灰败,自嘲地笑了笑:“看来……这次是真的有点麻烦了。” 密室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凝滞。昨夜的生死相依与此时的脆弱相对,无形中消融了许多隔阂与试探。 谢萦沉默了片刻,忽然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刚醒的沙糯,却异常清晰:“萧玦,你信我吗?” 萧玦抬眸看她,眼底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深沉的幽暗。他没有回答信或不信,只是反问:“为何如此问?” “因为我想告诉你一些事。”谢萦的目光坦然地迎上他,“一些……关于太子,关于陛下,关于可能即将发生的、更大的危机。” 萧玦瞳孔微缩,身体几不可察地坐直了些,连体内的灼痛似乎都暂时被压制了下去。“你说。” 谢萦深吸一口气,决定赌一把。赌昨夜他那不顾一切的相护,赌此刻他眼中那份不同以往的认真,赌他们之间这愈发紧密、已然超越纯粹利用的同盟关系。 “太子胤礽,绝非表面那般庸碌无为。他性情偏执,睚眦必报,且对陛下……早已心存怨怼。”她斟酌着用词,将前世的记忆化为“预测”和基于现有线索的“推断”,“此次赵奎之事,若最终将他逼到绝境,我怀疑……他可能会兵行险着。” “兵行险着?”萧玦眼神锐利起来,“你是说……宫变?” “是。”谢萦肯定地点头,声音压得更低,“而且,时间不会太久。他暗中结交边将,蓄养死士,并非一日之功。陛下近年来身体每况愈下,对太子多有训诫,已引得他极度不安。此次北疆之败,赵奎之案,若再失去圣心……他很可能狗急跳墙,强行逼宫。” 她将自己前世记忆中太子宫变的大致时间、可能动用的力量、以及几个关键节点,以模糊却指向明确的方式透露了出来。这是她最大的秘密,也是她复仇的重要筹码。此刻,她选择向他袒露一部分。 萧玦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翻涌着惊涛骇浪。他并不完全相信什么“预测”,但谢萦的分析丝丝入扣,结合他掌握的某些零碎情报,竟严丝合缝!若真如此……那京城即将面临的,是一场比北狄入侵更加凶险、更加致命的浩劫! “你如何得知这些?”他最终问道,声音低沉。 谢萦垂下眼帘,避开了他探究的目光:“有些是父亲偶尔提及的蛛丝马迹,有些……是直觉,是分析。信不信由你。”她无法解释重生,只能以此搪塞。 萧玦盯着她看了许久,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破绽,最终却只是极轻地笑了一声,带着一种复杂的意味:“谢萦,你总是能给我‘惊喜’。” 他没有追问到底,仿佛默许了她保留的秘密。这是一种难得的信任与尊重。 然后,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自己依旧微微颤抖的手上,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既然你坦诚相告,那我也告诉你一些事。” “我体内的,不是病,是‘烬毒’。”他第一次说出了这个名字,声音里带着刻骨的寒意,“南偃王室秘传的一种混合奇毒与诅咒的玩意儿,中者如坠火狱,经脉俱焚,痛苦不堪,且无药可解,只能靠至阳至烈之物强行压制,延缓发作。” “槃石,便是那至阳至烈之物。它蕴含的能量,是唯一能暂时‘冻结’烬毒,让我苟延残喘的东西。”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冰冷而苦涩,“但每一次汲取槃石之力,都如同饮鸩止渴,毒素与能量在体内冲撞对抗,过程同样痛苦,且会让身体对它的依赖越来越强,直至……彻底被其吞噬,或者,在某一次压制不住时,爆体而亡。” 他抬起眼,看向谢萦,那双总是藏着无尽深渊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出他的绝望与不甘:“寻找槃石,不仅仅是为了活命,更是为了……找到彻底化解‘烬毒’的方法,或者,至少找到控制它、不再受其奴役的可能。这,关乎我的性命,也关乎……南偃复国的一线希望。” 南偃复国!他终于亲口承认了他的野心! 信任如同脆弱的琉璃,在这一刻,被两人相继捧出。一个透露了关乎王朝存亡的惊天秘密,一个坦白了自身背负的血海深仇与沉重使命。 密室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只有彼此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交织在清冷的晨光里。 许久,谢萦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所以,槃石对你而言,是希望,也是……催命符。” “可以这么说。”萧玦扯了扯嘴角,眼神恢复了几分惯有的慵懒与嘲弄,却比以往多了几分真实的温度,“现在,你知道了我最大的秘密。谢姑娘,若我真是那狼子野心、意图祸乱中原的敌国质子,你待如何?” 谢萦迎上他半是试探半是认真的目光,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沉重的坦诚,凿开了一道裂缝。 她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因痛苦而微微蹙起的眉,看着他眼底那深藏的、与命运抗争的桀骜与脆弱。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露出了一个极淡、却真实的笑意,那笑意驱散了她眉宇间的清冷,如同冰雪初融。 “那便,”她轻声说,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做驯狼人。” 萧玦猛地怔住,眼底的慵懒与嘲弄瞬间被一种更加汹涌的情绪所取代。他看着她那难得一见的、带着一丝狡黠与坚定的笑容,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一股滚烫的热流不受控制地涌遍全身,竟将那肆虐的火毒都暂时压了下去。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从胸腔震荡而出,带着前所未有的愉悦与释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好。”他止住笑,目光灼灼地锁住她,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带着一种立誓般的郑重: “只给你驯。” 第33章 长公主的棋局 地下密室中那短暂而沉重的坦诚,如同在两人之间架起了一座无形的桥梁。信任依旧脆弱,危机四伏,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与联结,却已悄然生根。 萧玦的火毒在槃石碎块(他随身携带的一小块)的压制下暂时平复,但脸色依旧难看。他将谢萦妥善安置在安全屋,留下足够的伤药和清水,又仔细检查了周围的警戒机关,确认无误后,才拖着疲惫伤痛的身躯,如同融入阴影的孤狼,悄然离去,去处理赵奎府邸后续的麻烦,并将那关乎生死的证据,通过隐秘渠道送抵该去的地方。 谢萦肩下的伤口依旧疼痛,但更让她心神不宁的,是体内那种陌生的、因亲密接触与沉重秘密交织而产生的悸动,以及对外界局势的担忧。她强迫自己静心休养,同时通过秋知意小心翼翼传递来的零星消息,关注着外面的风雨。 赵奎府邸昨夜“遭贼”,丢失“重要物件”的消息,果然如同插了翅膀般传开。虽然赵奎和太子党极力压制,声称只是小毛贼,并未丢失紧要之物,但结合卫琮正在调查的背景,以及某些“恰好”流传出来的、关于赵奎与北狄勾结的骇人听闻的“谣言”,整个京城官场已是暗流汹涌,人心惶惶。 卫琮在收到那些“匿名”送达的、包括信件原件与账簿在内的关键证据后,调查进度陡然加快,雷厉风行地传唤、查封、审讯,动作之大,牵扯之广,令太子党应接不暇,疲于奔命。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一封来自长公主府的帖子,再次悄无声息地递到了尚在“病中休养”的谢萦手中。 这一次,不再是口谕,而是正式的、以鎏金笺书写的请柬。邀她过府“品茗”。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谢萦看着那封精致却沉重的请柬,心知此番前去,绝不再是“赏画”那般温和的试探。长公主定然已从近日的连番变故中,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尤其是她谢萦在这其中若隐若现的影子。 她不能不去,也无法再以纯粹的“柔弱无知”来应对。经过昨夜生死与密室坦诚,她需要更主动地,为自己和萧玦,在这波谲云诡的棋局中,寻找一个更稳固的支点。 再次踏入长公主府那间临水的清雅画阁,谢萦的心境已与上次截然不同。她依旧穿着素净,脸色因失血和休养不足而显得有些苍白,但腰背挺直,眼神沉静,那份刻意伪装的怯懦已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历过风雨后的、内敛的镇定。 长公主胤华端坐主位,今日未施粉黛,只穿着一身家常的杏子黄绫裙,少了几分逼人的华贵,多了几分闲适,却更显深不可测。她正在亲手烹茶,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浸淫已久的优雅与韵律。 见谢萦进来,她并未抬头,只淡淡道:“谢小姐来了,坐。尝尝本宫新得的雪顶含翠。” “谢殿下。”谢萦敛衽行礼,在她下首的绣墩上坐下,姿态恭敬却不卑微。 侍女奉上茶盏,茶汤清亮,香气清幽高远。谢萦双手接过,小心品了一口,赞道:“殿下茶艺精湛,此茶入口微涩,回甘绵长,确是极品。” 长公主这才抬起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嘴角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茶如人生,总要经历些苦涩,方能品出真味。谢小姐近日,想必对此深有体会。” 她不再迂回,直接切入主题。 谢萦放下茶盏,迎上她的目光,坦然道:“殿下明鉴。家父蒙冤,家门不幸,臣女确实经历了一番煎熬。” “哦?”长公主挑眉,语气听不出喜怒,“仅是煎熬?本宫怎么觉得,谢小姐在这煎熬之中,似乎……还做了些别的事情?”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篦子,一寸寸扫过谢萦的脸,仿佛要刮下她所有的伪装。“赵奎府上昨夜不太平,紧接着卫琮那边便如有神助……这京城的风,吹得可真是巧啊。” 谢萦心知无法完全撇清,索性半真半假地回应:“殿下说笑了。臣女一介弱质女流,身处深闺,岂能左右朝堂风云?不过是……机缘巧合,听闻了些许风声,又恰逢兄长在军中,担忧边关将士,忧心父亲安危,不得已……将一些道听途说的零碎消息,通过可靠渠道,转达给了该知道的人罢了。至于其他,臣女实不知情。” 她将部分功劳推给“道听途说”和“可靠渠道”(暗指萧玦),既承认了自己有所动作,又模糊了具体手段和深度,更点明了自己行动的动机——为父伸冤,忧心国事。 长公主静静听着,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瓷杯,未置可否。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沧桑与诱惑: “谢萦,你很聪明,比本宫想象的要聪明得多,也……大胆得多。”她不再称呼“谢小姐”,而是直呼其名,这是一种微妙的态度转变。 “这京城,就是个巨大的棋局。想做棋子,还是想做棋手,往往只在一念之间。”她目光锐利地看向谢萦,“你父亲之事,本宫可以帮你周旋,保他无恙,甚至……让他官复原职,更进一步。你谢家的困境,本宫亦可助你摆脱。” 条件来了。 谢萦垂下眼帘,做出恭敬聆听的姿态:“殿下厚爱,臣女感激不尽。不知……臣女需要做些什么?” 长公主笑了笑,那笑容雍容而充满掌控力:“很简单。本宫需要一双眼睛,一对耳朵,一颗……足够聪明、懂得审时度势的心。你留在谢府,留在你父亲身边,将你看到的、听到的,尤其是……关于靖王,关于某些不安分的藩王、边将,乃至……宫里某些人的动向,及时告知本宫。当然,若有机会,在适当的场合,为本宫说几句话,亦是好的。” 她要将谢萦,培养成嵌入谢家、乃至更广阔圈子的一枚眼线,一枚能为她传递消息、偶尔影响风向的棋子。 谢萦心中冷笑,面上却适时地流露出恰到好处的震惊、犹豫,以及一丝被巨大“机遇”砸中的惶恐与……心动。她沉默了片刻,仿佛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抬起头,目光带着孤注一掷的坚定与感激: “殿下如此看重,臣女……臣女若再推辞,便是不识抬举了。臣女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惟愿殿下能庇护我谢家周全!”她起身,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长公主满意地看着她“臣服”的姿态,亲自虚扶了一下:“起来吧。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放心,跟着本宫,本宫绝不会亏待于你。”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半个巴掌大小、触手冰凉的黑铁令牌,令牌样式古朴,上面浮雕着一只形态模糊、似凤非凤的禽鸟。 “这令牌你收好。”长公主将令牌递到谢萦手中,“凭此令,你可调动本宫安置在城西‘听风阁’的三名暗卫,供你差遣,处理一些‘不便’之事。亦可凭此令,在紧急时,向本宫传递一次消息。” 令牌入手沉重,带着金属特有的寒意。调动暗卫,紧急传讯——这已不是简单的眼线,而是给予了一定程度自主行动权的、有限度的信任与利用。 谢萦握紧令牌,感受着那冰冷的质感,再次躬身:“臣女,谢殿下信任!” 从长公主府出来,坐上回府的马车,谢萦一直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手中的黑铁令牌沉甸甸的,既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她成功地踏入了长公主的棋局,获得了一层暂时的庇护和可利用的资源,但未来的路,也必将更加凶险。 她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脑中飞速盘算着如何利用这枚令牌,如何在长公主与萧玦、乃至靖王之间周旋平衡。 马车行至谢府所在的街巷,缓缓停下。 谢萦在云鬓的搀扶下刚走下马车,便察觉到一道熟悉的、冰冷中带着一丝灼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她抬头望去。 只见府门旁不远处的梧桐树下,萧玦斜倚着树干,一身玄衣几乎与浓密的树荫融为一体。他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似乎比昨夜好了些许,此刻正抱臂看着她,唇角噙着一抹惯常的、慵懒而戏谑的弧度,只是那眼神深处,翻涌着些许晦暗难明的情绪。 他怎么会在这里?是特意在等她? 谢萦心中微动,示意云鬓先回府,自己则缓步走了过去。 “公子。”她在他面前站定,语气平静。 萧玦的目光从她脸上,慢慢滑到她手中那未来得及收起的黑铁令牌上,眼神倏地冷了几分。他扯了扯嘴角,语气带着一种刻意拉长的、泛着酸意的嘲弄: “长公主的船,”他慢悠悠地开口,每个字都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的,“好乘么?” 谢萦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他知道了她去长公主府,也认出了这令牌的来历。这股子酸溜溜的讽刺意味……是在不满她与长公主接触?还是……在担心? 她抬起眼,迎上他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暗藏锋芒的目光,忽然起了几分戏谑的心思,唇角微弯,反问道: “公子这是……”她故意顿了顿,眸光流转,带着一丝罕见的狡黠,“醋了?” 萧玦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地反问,慵懒的神色僵了一瞬,眼底那晦暗的情绪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骤然波动起来。他盯着她带着浅笑的脸,看着她因伤病而略显脆弱、却又因这笑容而焕发出别样生机的模样,心头那股无名火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交织攀升。 他猛地向前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他身上那股冰冷的松针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药味,强势地笼罩了她。 “是。”他俯身,靠近她的耳畔,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与一丝负气般的坦诚,“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