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龙门》 第1章 斥候 黄风、黄沙,一人、一马。 马儿毛骨殊众,筋肉遒劲,是匹难得良驹,可惜已经精疲力竭。它走走停停,前蹄刨地,低头欲饮。 马上骑士仅配两把短刀,像是一名斥候,马鞍下侧坠有一小小鸽笼。 他二十出头的年纪,长得一副机敏相貌,嘴角皴裂、皮肤黝黑,浑身挂满沙砾,挥鞭的手臂近乎无力,只有那一双眼眸还剩些许神彩。 就快到了…… 大风卷着沙子,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翻过一座高耸的沙丘,眼前忽然宽阔起来,连风也小了些。 沙丘这一边,星罗棋布、气势如虹:是一幢幢营帐铺陈开来,一眼望去难以计数。 若是有心人粗粗一算,可知营地如此规模,至少也有十万将士。 日将西沉,只听得击鼓声后,又是一叠号角吹毕。 军营里,都是血性男儿,练兵之余,围坐打趣、放声玩闹都是寻常,只要不借着酒劲闹事,不大打出手,便称得上一句军纪优良。 然而在这一日之中最困顿、最饥渴难耐的时间里,军中却鸦雀无声,寂静一片。 管中窥豹,可知主帅治军严明。 不多时,隐约看见数缕炊烟袅袅升起,营地内人头攒动,却如蚁群般井然有序。 马上这人喜极,双腿狠狠地夹着马腹,可怜的马儿吭哧吭哧地拼命往前又奔了半里。 他焦急万分,还未至营门前便翻身下马。 长时间的骑马赶路,双腿绵软发麻,站也站不稳,直接瘫坐在地。 他张大了嘴巴,想喊出声来,可喉咙不听使唤,如漏气的风箱一般嘶哑。 马儿卧倒在地,瘫坐着的人更是浑身都灰扑扑的,好在哨兵眼力不错,很快发现了他。 待看清来人装束,哨兵赶忙召唤伙伴士兵奔将过来。 “柳副将!您可算回来了!将军一直候着呢!”哨兵喜得喊出声来。 “……水。”这位副将咽了半天唾沫,终于憋出一个喑哑的字。 哨兵赶忙解下随身水壶递给他,他一仰脖子饮尽。动作十分急切,水倒半滴没漏。 喝罢,他吃力地扯着破锣嗓子笑骂道:“兔……崽子,没点......眼力见儿,还不快……禀告去!” 哨兵应了一声,转身向主帐跑去,其余几人连背带搀地把他往营内挪。 才进了营地,还未靠近帅帐,只听一人朗声唤道: “柳泰!” 柳泰赶忙甩开搀扶他的小兵,颤颤巍巍地行了个不算标准的军礼:“参见将军!......末将回来了!” 沙哑的声音彷佛带点哭腔。 主帅身形高大,着一身软甲,他大步流星,还未近前,一双朗目先声夺人,眸中的光芒比上方那对飒爽的剑眉还要锋利。 他身边簇拥着的几位副将,人人满脸喜色。 主帅眼里满是欣然,一把托住柳泰臂膊将他扶起,关心道:“可有受伤?” “托您的福......倒没受什么伤。不过,昨夜风紧,吃了些沙子……又差点迷路……” 柳泰缓慢地说着,说罢嘿嘿一笑,笑声像鸭子一样。 他咽了几口唾沫,一边将手伸进贴身软甲内,从汗衣的里衬上小心地取下一小卷白绢,呈了上去。 “这两日连着吹风沙,笼里鸽子受不住,被吹死了......末将只好快马加鞭,还是有些误了,请您责罚!” 将军接过帛卷一摆手:“这样的场面话还说什么,平安回来就好。快进我帐内细细报来。来人,打些水送来帐内,再送些好克化的吃食过来。” 旁边小卒应声退下,朝最近的火头营走去。 *** 临近饭时,火头营可谓热火朝天。伙夫们劈柴烧火,卸粮烧水,个个满头大汗。 这里专管大小副将、参将等军官的日常伙食,普通士兵则需自己埋锅造饭。 管灶的是一名百户,与掌厨的一位大娘李氏是表姐弟。饭时忙碌,底下的小兵难免忙中出错,让这二人发起火来,扭曲的面孔可谓如出一辙。 不过,厨娘白些,百户黑些,于是兵士们戏称二人为“黑白双煞”。 黑煞此时正在发威,斥责一名偷懒的伙夫,白煞则在一口能把她的肥壮身体装得进去的大锅前吃力地搅动着。 听到帅帐的小卒问她又要水又要粮,她抹了把汗,怒道:“真是水急了捉鱼、风紧了扯帆!自己去取,忙着呢!” 小卒苦着脸,“可是国公爷他……” “大小将军等着吃饭,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我说了要什么你自己找,我没空!” 小卒傻了眼,心想,这地方我又不熟,如何知道去哪里寻呐?只是此时环顾四下,没个闲人,想问一句都不好搭话。 他正着急,只听角落里一个珠圆玉润的声音道: “我来帮你吧。” 他如蒙大赦,转向那人感激道:“还是小魏哥心慈人善,多谢你!” 李大娘一听,手上的活都停了,柳眉...不,剑眉倒竖:“不许去!这等杂事有什么可干的?在我身边好好待着罢,一会子该盛饭了。” “这点小事算什么,不过送点东西罢了。” 说话人含笑走出,身形细瘦,虽然只着步兵服,却不像寻常士兵般不修边幅。袖口、腰带处连个毛刺都没有,很是整洁。 他眉毛粗黑,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年纪,还没长开,脸颊稍稍起皮,不掩白净,是个没怎么经过风吹日晒的。 东西取罢,小卒着急忙慌提起水桶走了,他随即端起托盘跟了上去,把李大娘担心的目光甩在了身后。 *** 二人行至帐外,小卒高声通禀:“禀告将军,水和干粮送来了。” 魏二此时暗暗后悔,本以为只是在帐外递交,原来竟要进帐内么? 后悔也来不及了,帐内朗声答道:“进来。” ——听得此声,魏二一怔。 此次大漠行军征战外狄,挂帅者应是御封征虏大将军、上柱国、英国公,算年岁已年近耄耋,怎得声音如此年轻?难不成,是哪个得宠的副将越级应声?……不不,英国公的军纪下,怎会如此无礼? 在这军中三个多月,魏二亲眼看到一兵一卒尽皆安分守己,断断不可能有副将僭越答话。 来不及细想,帐内士兵已撩起帐门。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小卒缓步进帐,低头敛气,不敢擅动。 只听刚才的声音道:“先伺候柳千户洗把脸……看看,鼻子里都是沙子。” 小卒应了声是,提了水桶过去。 军营里讲究不多,说是伺候,也只是把水舀到盆里,再递上一方布帕罢了。 柳泰此时的精神稍有恢复,又饮足了水,他接过帕子,向公爷道声失礼,便开始净脸。 才一遍洗毕,水已浑浊不堪,小卒赶忙换了新水上去,柳泰却心疼起来,不愿再洗,低声吩咐小卒记得用刚才那盆洗脸水去饮马。 主帅那边正端详柳泰带回来的丝帛,余光一扫,忽然察觉到了生人,冷不丁问道:“你是何人?” 他这一问,引得帐内大小将军七八人、连同侍卫与小兵数人,全都抬眼望来,个个目光炯炯如炬。 魏二没料到,自己不起眼地小心缩在帐边,大气也不敢出,竟然还能被注意到。被这么多人看着,来不及感叹主帅敏锐,一时呆住了。 “禀告将军,他是厨营李大娘的干儿子,姓魏,在家排行老二,属下们都叫他魏二……他第一次随军,平时怕生,年纪又小,只会烧火造饭,不太出来走动,您可能看着眼生些……” 这小卒倒是个热心又机灵的,见魏二呆住,赶忙帮他解围。 “谁问你了?多嘴。” 上面冷眼一扫,吓得小卒赶紧跪下告罪。魏二很快回过神来,见状也扑通跪下:他头快低到肚皮,肩膀微微打颤,身量又细,看起来着实胆小又可怜,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新兵蛋子。 “出去。”见状,主帅不耐烦地挥手打发了他们,复看向手中帛卷。 二人退出帐外,小卒长吁一口气:“还好,将军没有怪罪,定是因为柳千户才刚回来,有军情要事相商。小魏哥,咱们还算走运。” “今日真是多谢你替我解围了。”魏二施施然抬头,举止疏阔大方,哪还有方才那股唯唯诺诺之感,眉宇间不见半分害怕与胆怯。 “是我先劳烦你帮忙,才有了这么一出。说几句话算什么。你被将军气势吓到了吧?莫怕莫怕,将军看似严厉,实际宽和。从不无故责打兵士,赏罚分明,不必担心。只要当下不追究,此等小事就算揭过了。” “那就好,“魏二随口应着,又不动声色说道:“确实被吓到了,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官呢。不过将军看上去十分年轻,我听说,将军是国公爷,国公爷那么厉害,每年的俸禄多得很吧?” “什么俸不俸禄的,将军为国征战,爵位是才承袭的,跟京中那些坐吃朝廷几十年的老爷们可不一样。好了,你快些回去,别让李大娘又来寻我麻烦……”说着向马棚走去。 小卒走后,魏二慢悠悠地荡回炊事营里。才承袭?到底是哪位公子年纪轻轻地就袭了杜老公爷的爵位,真是好大的本事。 正思索着,忽然老远听见李大娘吼到:“快点走!你当这是灯市街呢!仔细一会梆子响了被当成细作抓起来!” 魏二听到,赶紧应了一声。一时却又感慨万千。 灯市街……好遥远的字眼。 是建昭元年吧?上元节那晚,跟兄长在灯市街看灯…… 才过去四年吗? 然而那时的记忆已经像一场梦,渐渐地模糊起来了。 自己当时穿着什么衣服?逛了什么铺面?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兄长围着自己送他的塞北雪狐毛风领,那毛领溜光水滑,映着烟火街灯,甚是好看。 兄长怕冷,自己专门派人寻了半年才终于寻到的好料子,又请了府里最好的绣娘,密缝五日赶制出来的。 忽然一股寒意随着夜晚的冷风袭来,魏二紧了紧衣领,粗硬的兵士服蹭着他颈侧细嫩的皮肤,让他从回忆里一下子清醒过来。 是啊,他苦笑着想,现在哪里还有什么狐狸毛围脖呢。 第2章 具装 “快说,是这两处吗?都有水源?消息可准确?” 主帅帐内,年轻的国公爷指着绢布上寥寥几笔描出的标记,也不嫌柳泰满头灰尘,与他一起凑到油灯下细看着。 “正是——您看,这一处在离我们二百里的地方,应是他们代代相传下来,比较固定的水眼。骑兵的话,约莫够万人十日所用,还能随身带些。” “十日?好极,若是老天爷给面子,风平沙静,我们最多可离营半个月,可以重创敌军主力了……另一处呢?” “这一处的水明显更汪些,周围或许有绿洲,多半个月都够了。只是……深入西北腹地,路途较远,不好寻找。又与上一处方向有别,咱们只能二选一。” 柳泰说着挠挠头发,发髻里的灰尘扑簌簌地往下掉,“依属下愚见,还是第一处方便些,第二处虽好,风险太大,不知有无敌军先去驻扎埋伏。若不幸遇上,我们人困马乏,敌方占据地利,只怕不好应对。” “两处相距多远?” “第一处距咱们二百里,第二处少说也有三百里。两处水眼相互间隔一百里。” “一百里……” 沉吟良久,油灯的灯芯越来越暗了,他终于下了决心:“罢了,先往第一处去......左前锋!去唤传令兵,再拿本将的印鉴来,即刻下军令,明日一早,你带一队骑兵先开拔。” “是!” “草拟一封军情书,本将阅后,今夜连夜寄往安定卫,监察御史处。 “是!” “再多调一队精锐骑兵看护水车和粮车,不得有误!” “是!” 左前锋领命退下,其余副将领了吩咐也都回营待命,将军遣散了侍卫,此时帐内只剩下柳泰。 “柳泰,你辛苦了。”四下无人,又勉强解决了数日来的心头之患,国公爷终于放松下来。他撑着下巴,修长的手指在脸颊上无意识地弹动,眉间略有倦色,神情慵懒。 虽暂时抛却了严谨礼仪,整个人却不显松散。那气势,活像只打过哈欠的豹子。 “爷,我不辛苦,您才辛苦呢。”柳泰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又说:“这次给您带的兵,大都跟狄戎没交过手,本就不好操练,还偏偏要咱们打精锐,又派了个麻烦的监军来……” 国公爷自然地给他倒了杯水,柳泰也不客气,熟练又恭敬地接过,一口饮尽,喝完低低地道了声谢。 “这算什么?好歹出来京城了不是?出门在外,虽然辛苦,到底快意。总比在朝上听那帮文官斗嘴强......唉,不说这个了,反正你能平安回来就是最好。跟了我也这么些年了,还是第一次单独出去这么久,又凶险,柳平那小子昨晚上恐怕都没睡着觉。” 柳平和柳泰是小国公带在身边十几年的贴身侍卫,二人从小一起长大,胜似兄弟。 “此次探查,可还顺利?敌军有何异动么?” “还算顺利。此次消息能得手,多亏了我们安插在那边的人,若非如此,属下只怕回来都难。不过……”柳泰回忆着,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要说异动,还真有件事。属下一路想来,仍觉得蹊跷......” “你说。” “半月前,属下刚靠近狄戎军时,他们还在火州、哈密城的边缘一带活动,如今,只怕离下马崖不远了。属下不敢跟得太紧,只远远坠着,看其帐篷炊具,约莫有五万人上下。与我们之前得的消息一致。只是,领军者到底是何人,属下未曾看清,也猜不出。后来属下又冒险半夜摸近,细细察看兵士装束,谁知竟有三成具装重甲,三成!” 说到这,柳泰狠狠地伸出指头,眼睛也瞪大了,“蹊跷就蹊跷在这——他们的牙旗里,一面亲王旗也没有!” “没有亲王旗,却有近万个具装?”将军眉头紧锁,“天狼汗怎么舍得?” 具装骑士,不仅人着重甲,连战马都披马铠,是重骑精兵。防御极高、成本昂贵,一般的刀砍、□□及流矢难以伤其分毫。 若要甲骑具装,没有过硬的马术,别说驾驭战马冲锋陷阵,连行动自如都做不到。 因此,这些骑士个顶个都是精挑细选的勇士,有的还可以一人双马或三马,甚至配备随从副兵,专门管理其战马与装甲。 外马本就强壮耐跑、更适应戈壁大漠,近万具装冲杀起来,势如惊雷。其夺营冲阵,皆如破竹,不在话下。若以此重骑主突击,再以轻骑骑射,当真是天下无敌。 如此数量的具装骑士,几乎占掉狄戎大半数精锐主力,若非亲王坐镇,领兵大将一旦心生反意,可谓后患无穷。 可是军中偏偏无亲王的旌旗,着实古怪。 这位小公爷正百思不得解,又听得帐外通传,说文书已拟好,印鉴也已拿来,请将军过目。于是他吩咐柳泰回帐好生休息,自己拨了拨灯芯,看起草拟的文书来。 提起笔勾画了了几处,又想起刚才柳泰说的蹊跷事,犹豫些许,他还是修改了调兵。 看毕,抽出官折,工整地誊抄下来,字迹硬瘦,力透纸背。 待墨迹晾得差不多了,他掀开崭新的印鉴盒,取出一方玄色大印,“啪”地一盖,只见血红清晰的篆书文字:“大应朝征虏大将军印”,再在正上方写下:“杜琮建昭五年十月十七日”。 *** 魏二洗净面颊,仰面躺在床上,原先那对有些松垮憨厚的眉毛已不见了,清面玉眸,瞳里映着大漠的月光。 托李大娘和那表弟的福,她有个可以单独容身的小塌。虽然这里狭窄不堪,只能蜷缩着睡去,且又靠近灶台,周围黑乎乎的,但不必和伙夫们挤在一处。 李大娘平日里颇疼她,众人看在眼里,也迫于李义威严,并不敢多言。再加上她平日待人和善,又会说话,大家慢慢地也接受了这个瘦小的“少年”。 抹了把脸,她解开系带,正准备睡,忽听见外面窸窣作响,她猛地合上衣襟,“谁?” “别怕,是我,没别人。”李大娘的声音响起。 魏二松了口气,“这么晚了,您还没睡?” “没呢……姑娘今日进了帅帐,没事吧?”李大娘走进来坐在塌边,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大娘,别叫姑娘,您怎么就改不了口……让人听见可怎么好?”她想起今天被帐内众人盯看着的窘迫,声音低了下去,撒谎道:“没事,压根没人正眼瞧我,您别担心,以后可千万别再这么叫了。” “唉……这三个月,我每天都是提心吊胆的,今日更是怕得要命……我实是后悔,当初就不应该听你的,让你随军……”李大娘兀自说着,竟抹起了眼泪,“你千娇百贵的,到我这粗使人家里已是闻所未闻,还为了我受这样的苦,若是恩人还在……”她越说越悲伤,竟呜咽起来,肩膀耸动着,又拼命捂着嘴,这下反倒抽噎地更加厉害。 “嘘!大娘,您小声点罢,莫惊动了人。”魏二一边安抚着她,一边有些出神,“……您怎么又提起父亲了,都过去多久了?再说,随军也是我自愿过来,说什么为不为你的,难不成让虎子一个小孩子随军么?莫想了。” 好容易李大娘平静下来,她擤了擤鼻涕,又说道:“入了军籍,也是没办法的事,族亲众人,竟无人能替,让你一个姑娘家,唉……” 入军籍者,世代服役,户籍单列,专门造册登记,且由兵部统领,不经户部管辖。若非朝廷特赦恩准免除,不得更换户籍或推脱入伍,父死子继,兄死弟承。若逢战事,必出一人。 李大娘的丈夫数年前在军中受了重伤,后半辈子都无法走路了,大儿子才十二岁,偏偏流年不利,遇到朝廷征战。 负责征兵的县丞为免上级怪罪募兵不足,也不管虎子年幼,只说朝廷必胜,不必担忧,就要强拉其入伍。 李大娘苦苦哀求,愿意替子从军,可惜又被嫌弃是女人,上不得战场,仍是不得通融。 她又去挨家跪求族人相帮,可此次战事来势汹汹,又需长途跋涉,无人愿相助顶替,也是没办法的事。 征兵之时,魏二已受李大娘庇护多日,于是主动提出愿解燃眉之急,假称李大娘干儿子,化名魏二,代虎子从军。 她请李大娘让表弟提上四色礼品,去募兵长官处好生说和,总算得到首肯。 李大娘起初是一万个不愿意,一哭二闹三上吊,却拗不过魏二坚决。她勉强同意后,又实在不放心,定要与魏二一同随军,以照顾她起居。 幸好表弟在军中识得几个人,于是请客求人、费尽心机,才将二人一同安排在这火头营内。 “姑娘家怎么了,我有点儿功夫,又会马术,您也知道。我自认并不比男人差多少。” “话虽如此,可您之前过的什么日子?何必来这受这样的苦?” “有什么苦不苦的?之前的日子,哪里还回得来呢?再说了,爹爹不也是这么过来的么?” 听到她又提起父亲,李大娘愣了一愣,又泛出些泪花来:“若是恩人泉下有知……看到小姐如此这般,只怕要心疼死了,我以后有何脸面见他……” 看到好不容易哄好的李大娘又哭了起来,魏二有些头大。 平日里,李大娘都是凶神恶煞,要不然而也不会得一个“白煞”的诨名,可在她这里倒幽怨起来,呜呜嘤嘤个不停。 她叹了口气,忽然说道:“大娘,您可知京城里象房桥边有家糕点铺子,里面最好吃的糕点叫赤豆海棠如意糕。” 李大娘哪里知道什么劳什子如意糕,不过她这么一说,倒止住了李大娘的哭声。 “你这泪珠儿呀,比糕点上的赤豆还大。” 听到这话,李大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姑娘真会打趣,”她抹了抹泪,总算被这句玩笑冲淡了些许沉重。 只不过她又认真地道:“我已决心,若是姑娘有个三长两短,我绝不独活。” 第3章 那颜 杜琮安排人发了折子,吃罢晚饭,便琢磨起柳泰带回的消息来。 他仔细回忆着,把狄戎各个大将、亲王,乃至能想起的万户长,将这些人的姓名、年岁、官职一一列出,又看着这张单子沉默了许久。 精锐兵力出征,若无亲王压制,以天狼可汗阿速台的多疑性格,断断不会放心。 时值深秋,草原早已枯黄,此次进犯不止为占城夺地,更为了烧杀抢掠,以度过寒冬。若是兵心不稳,且不说军队得不偿失,大都内也会损失惨重,被人趁机夺了位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要么就是可汗亲自带兵,要么就是有亲王前来,只是不愿露面。 可是若阿速台亲征,军士必会更多,虽然目前军中有精锐具装,但到底比不上亲征的排场。再加上……可汗不久前才扶了一位极其宠爱的女子为新可敦,老树开花、新婚燕尔,要撇下新人,拖着老骨头费大劲出征,总觉得不大可能。 那难道是......有亲王来了,但不愿意露面?刻意隐瞒? 杜琮挠了挠下巴,觉得也说不太通。阿速台年至耄耋,光可敦就封过四五位,更别提宠幸过的妃子侍妾。 如今他有七八个儿子成年,大儿子都要当爷爷了。亲王间的明争暗斗,杜琮也有所耳闻,好不容易出征,却不露面,还怎么给功劳簿子上狠狠添一笔?等到老可汗哪天一命归西,没点军功如何服众即位。 想来想去没个结果,索性不想了,反正谁来都得打,杜琮已经在布兵上做了准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后方无事,这场仗还是有把握的。 他能这样洒脱,也是凭着这些年杜家和狄戎交手从无败绩的自信。 杜琮看了眼手里的单子,随手揉成一团,正准备扔掉,福至心灵般,他忽然顿住了动作,复又小心地把纸张抚平。 纸上糊掉的字迹不失美观,他的视线落在一个名字上:“朵儿只巴”,后面跟着“万户那颜,年四十九”。 那颜是狄戎大汉封赏的官名,这位大名鼎鼎的朵儿只巴万户是阿速台的一员爱将,年轻时,骑射和摔跤都是不可多得的佼佼者。 他第一次出征是在二十年前,彼时,咱们的杜小公爷还是黄发垂髫的小童,别说使一套杜家枪法了,枪杆子都拿不动。 当年,可汗正值壮年,才刚即位不久,虎视眈眈南下进犯,一直攻到定西。前锋就是初出茅庐的朵儿只巴。 只不过,在定西,他的一身本事可发挥不出来了,因为当时驻守定西的,是五品团练使武川。 狄骑来去如风,尤擅荒漠野战,只可惜武川在西北扎根多年,为破狄人,已精心布置多年。 自他接掌定西军务起,城内就是稚童挽弓、老妪饲马,坊间巷陌俱是铮铮金戈声,战马厩里尽是膘肥体壮的河西驹。 待胡尘漫卷城下,武川早将神机弩藏于箭楼暗格,投石机裹着草席隐在民宅,更有百十条暗道四通八达,入口或隐枯井,或藏灶台。 狄戎铁骑撞开城门那日,霹雳弹裹着毒烟当空炸开,箭雨泼天泼地,有的竟从菜畦砖缝里出来。 然而其马蹄尚未沾着瓮城青砖,武川已令三声鸣镝。 一炷香内,城北百姓牵着驮马悄然退至北山坳,粮仓见底,水井淤沙,连门板都卸去七成。 狄戎人顶着烟瘴冲过瓮城,迎面却是泼油滚木伴着硫火箭,更兼地底闷雷阵阵。 一番折腾,好容易歇息片刻,月黑风高,城头忽起鬼火磷光。狄军刚要合眼,便闻瓦当坠地声里混着毒蒺藜破空,压抑着困倦,才披甲上马,四面街巷又只剩寒鸦桀桀。 如此熬了七日,铁打的汉子也两眼赤红,偏那硫烟顺着砖缝嘶嘶渗出,混着腐草霉味直往铠甲里钻。 第八日东方将亮,狄人已如晨雾散尽了。 经此一役,武川声名鹊起,官升游击将军。三年后,他又受命在南方督造大坝,治理水患,再提为从三品诸卫将军兼骑兵都指挥使。 武将军的儿子,后来在京城和杜琮有过一面之缘,杜琮依稀记得,名叫武彦。 ——想到这,杜琮猛地站起身来:刚才那个送吃食进来的小卒,自己只草草扫了一眼,现在才觉得,长得和武彦太像了!或者……此人根本就是武彦! 他疾步出帐,把门外站岗的小卒吓了一跳:“将军,这么晚了,您这是去哪?” “方才跟你一起进来的那个人,在哪里?” “这.......禀告将军,属下方才没……没进帐啊?”见他疾言厉色,双眉倒竖,小兵吓得话都说不顺了。 “下午柳泰回来时是谁站岗?立刻唤来!” “是!” 小兵一溜烟儿跑了,杜琮忽然又叫到:“等等!” 于是他又吭哧吭哧跑回来:“将军,您吩咐。” “不必了。嗯......你去把柳平唤来吧。” 杜琮此刻飞快地从刚才震惊的情绪中平静了下来,他站在帐前,目送小校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 凉风习习,他又站了一会,一边抬头向上望去。 夜空中,弯月如钩,几缕薄云掠过,本就朦胧的月色被遮掩得更加晦暗。 茫茫星月、冷冷遥天,他站在空旷的穹顶下,苍莽大漠,万籁俱寂,唯有万千思绪填满胸臆,冲撞迸裂出金石之声。 心事浩浩连广宇,最终却只化成小国公的一句低吟幽幽出口:“向知当年身便死,何须铁甲映寒枪。”① *** 不多时,柳平进帐。 他和柳泰是自小就跟着杜琮的左膀右臂,长得比柳泰看起来憨厚些,弯月眼睛,中等身材,不说话都似带着笑。虽然看起来憨厚,肚子里却弯弯绕。 “爷,您叫我?” “先坐吧……这么晚唤你来,是为了让你查一个人。” “您吩咐罢,是狄戎的还是朝内的?” “都不是,这个人现在在军营里。” “军营里?”柳平蓦地压低了声音,“营里有细作?” “不是。嗯.......这个人跟军情无关。你可还记得一个人——武川?” “武.......当然记得,也有四年了吧?这么久了,您怎么突然提起?” “自流放令后,是有四年多了。武川有一子,名叫武彦,精通兵法。建昭元年正月十五,我曾在京郊大慧寺见过他一面。方才,柳泰回来时,有两人来送吃食,其中一人,我刚刚才想起,莫名有些像他......” “送吃食?”柳平听到这里皱起了眉头,“爷只是让属下去查查身份吗?不用我直接了结了他?或者秘密押起来?这个人能轻易的送水送饭,若真是武彦,会不会.....” “不会,你想多了。就算真是武彦,也断不可能做出下毒下药的蠢事来,他可是武川之子,不要与一般的罪臣之子相提并论。更何况,这个人气质猥琐,不是十分相似......或许是同族兄弟?时过境迁,我也不能确定,他是怎么进了军营、这些年容貌有无变化、又是否还认得我,都未可知。” “明白,属下这就去。” “哦,对了,另一个送饭的人说,他好像是火头营谁的干儿子,叫什么......魏二。” “好,您等我消息便是。” “不要打草惊蛇,此事你一人知晓即可。” “是。” 柳平领命出帐去了,杜琮一个人坐在椅子上陷入了回忆。 桌上的灯花闪烁模糊,如同建昭元年正月十五影影幢幢的街灯。 那年,正巧是大慧寺立寺三甲子,住持特意决定,自正月初一起,直至月底,搭粥棚、施舍斋饭。 上元节那日,寺内香火旺盛,寺外又有灯会,上香、猜灯谜、散灯花,人群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京城百姓本就有“走桥摸钉”的习俗,上元节当夜,人们成群结队的游走,前面一个人手持线香开路,称之为“走百病”,大家三五成群地过桥,称之为“度厄”,俗称“走桥”。 “摸钉”则是指妇人们争先恐后地到正阳门中间的门洞摸门钉,据说这样可以多生男孩。 寺旁不远处,正好有一桥,名曰高粱桥,自清晨到夜晚都人流如织,走了桥,进寺上了香,妇人们也不管是不是正阳门,都前去摸寺门的小铜钉,图个吉利。 当夜,杜琮受母亲所托,因大慧寺香火最灵,特意让他告了假不去进宫,专程去寺里为缠绵病榻的外祖父进个香、走个桥,再请住持诵经祈福,求个平安符回来。 十五这天,杜琮不用在宫里繁文缛节,高兴地换了便衣打算出门逛逛,谁知游人太多,好不容易过了高粱桥,柳泰已被挤得不见人影,母亲备好的香烛还在柳泰手里。 杜琮稍微有些烦躁,却也懒得找人,快速往寺门走去。 行不多时,先看到一长溜的斋饭棚,打眼一看,素粥素菜素点心,样式不少。过了斋棚,便可见大慧寺坐北朝南的宏伟大门。 寺门口不栽松柏菩提,却是几株苍劲的银杏,更衬得寺门气魄恢弘。 拾阶而进,入目是大慧寺正殿——大悲宝殿。 大殿门顶一黑色匾额,上书“甘泽普应”,乃是先帝御笔。 柳泰仍不见人影,杜琮只得自己掏银子重新买了香,妥帖地敬罢,为外祖父和家人祈了愿。上完了香,他给堂头和尚亮了亮玉佩。那和尚一看此物,恭敬地引他去见住持。 往里走了须臾,寺门口和宝殿内的嘈杂渐渐散去。夜雾朦胧,寺内幽静肃穆的氛围终于凸显出来。杜琮吐出一口胸中的浊气,默念了几句清心咒,心中又暗暗骂了柳泰几句,静下了心来。 行至住持门前,忽见一人正与住持告辞出门,与刚刚前来的杜琮碰了个正着。 这人风采疏阔,年少焕然。纤瘦身材,个头比杜琮稍矮些;围着一条雪白的毛风领,做工精细,一看就价值不菲。 一见杜琮,他正色立住,随即躬身一礼:“见过世子爷。” 杜琮见他认得自己,又气度不凡,应是朝中哪位官宦人家的公子,便道:“今夜便服出门,不必多礼。不知阁下是.....?” 旁边的老住持见他疑惑,微笑着出声:“世子爷,这位公子是武将军长子,今日也是特地来为家人进香的。” “武将军?可是曾驻守西北的武川将军?”杜琮问。 “正是。”住持搓着念珠,含笑点了点头。 ①出自笔友自作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那颜 第4章 武彦 住持话音一落,武彦忙道:“失礼了,小可姓武名彦,字彦之,家父乃都指挥使武川。世子爷年少时便能跟随国公领兵破敌,彦之久仰您大名。” 说罢又是逸然一礼,衣袂翻动,鹤骨松姿,周正不失洒脱,端的是位翩翩佳公子。 杜琮一听是武川之子,来了兴趣,还礼道:“原来是武川将军之子!幸会幸会。令尊以少胜多、定西破狄的美名,京城谁人不知?国公爷常聊起此战,用兵如神呐。不知武公子年方几何?可有功名在身?” “世子谦虚了。小可甫及弱冠,去年才过了会试。只是自小体弱,今冬寒冷,旧病缠绵,殿试怕是要错过了。” 杜琮早发觉他气息不如常人稳健,方才只敢问了他功名,一听这话心道果然如此。 据说武川的箭术乃军中一绝,长子体弱不能传承,更无法带兵,真真是可惜了。 “公子年少有成,不必多虑,殿试必然榜上有名。” 杜琮客气了一句。 其实,若不是上元节,本该坐下来叙叙其父亲西北破敌的经过,可惜有母亲所托,他只好道:“今日前来是为了长辈礼佛求符,不敢误了时辰,就不搅扰公子上元雅兴了,来日公子金榜题名,琮必遣人送上贺礼。” “多谢世子爷吉言。金殿之上,有才者众多,彦之才疏学浅,只要能进殿一睹天家风范,便心满意足了。世子爷请便,彦之告退了。” 武彦说罢,又向住持道:“您不必送了,家仆就在门外不远处。” 与二人告辞后,武彦独自向门外走去,住持与杜琮反身进了院内,杜琮耳力不错,进屋前,听得门外依稀传来一个圆润悦耳的笑声:“哥哥怎么去了这么久?……快看看我买了些什么……” 声音渐不可闻,他没再多想,只是觉得,这名女子的声音听起来,倒是比武彦的中气还足些。 这边,武彦没走出几步,就见小妹武昭冒冒失失地向他奔来。 武昭在家受宠,这样没个礼节,武彦也不责怪,假嗔着弹了弹她光洁的额头:“跑什么跑,看你,满脑门儿的汗。” “快看看我买了些什么!”她抖了抖荷包,哗啦啦倒出一堆亮闪闪晶莹莹的东西,小心地搂在小臂间。 武彦仔细一看,光是乱七八糟的串珠、手镯就有七八条。都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应该是在周边小摊上选的,胡乱堆在一起,衬着街上的灯光烛火,倒比武昭头上的宝石簪子还亮些。 他知道,小妹只是难得出来,买个新鲜罢了,于是拈起一串红彤彤的珠子,煞有介事地对着灯火,佯装细看。 看罢,又故作高深地道:“这串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鸽血玛瑙么?果然名不虚传,待你出嫁时,拿来做你的嫁妆也绰绰有余了,缀在凤冠上倒能唬人。” 说罢,他斜睨着妹妹的小脸,果然见武昭那秀丽的眉心蹙出一个小小的疙瘩,恼了。 “出什么嫁!我才不要出嫁!我......我要去玉门关驯汗血马、要挽六钧弓射金雕、要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还要跟父亲带兵出征.....” “好了好了,又是这一套,连珠炮似的,小嘴儿怎么生得这样快,真是怕了你了。女孩子家家的,骑骑马倒还罢了,说什么带兵出征。” 虽这样说,武彦却笑得更开心了,他爱听武昭噼里啪啦地还嘴,这般竹筒倒豆子的模样,仿佛夏天西北荒漠卷来的沙暴,裹挟着京城贵女们不敢有的鲜活气。 这让武彦的周身都暖和了几分。 “要让我出嫁,先拿陇西十二州的军符做聘,再封我个爵位玩玩,还可以考虑。”武昭皱了皱鼻子,狠狠瞪了武彦一眼。 武彦抚掌大笑,“呦,口气还真不小,行了,走吧,上车回家。” 他小心地帮妹妹把这堆不值钱的东西塞进精致的带穗荷包里,心里不忘腹诽:这荷包可别撑破了,比这堆东西要金贵得多。 最后那荷包终究裂了道口子,漏出半截褪色的平安符——十岁生辰那年他亲手塞进去的,被这小没良心的拿来垫碎石。 *** 忽然一阵寒意袭来,杜琮才发现火盆已经灭了,他站起身,活动活动僵硬的四肢,把自己从大慧寺的回忆里拔了出来。 明日便要出兵,途中若还寻不到水源,军心只怕要乱。狄军内部的情况还如一团迷雾,再加上又突然冒出来个长得像武彦的生人...... 这一连串的事情让杜琮的内心深处有些不快。 懒得叫人进来收拾火盆,杜琮随意踢了一脚,火星反倒更少了些。 于是他转身向床榻走去,也不更衣,打坐了一会,借寒气清清脑子,又仔细回想了今夜的调兵布防安排,接着倒头睡了。 国公爷睡了,军营也一片安静,战前的肃杀气氛随着月光洒在整个营地。 今夜,军令声声急下。火头营消息灵通,李百户临睡前得知,要准备好明日一早大军出行前的最后一顿饭食,索性不睡了,连同李大娘一起,趁黑收拾起来。 魏二,即武昭,才睡了不到一个时辰,也爬起来帮忙。 李大娘不愿让她做劈柴烧火之类的粗活,又拦她不住,于是便常让她干些轻松的,比如盛水。 说轻松也不轻松,这活最需耐心与技巧。皮制水囊颈弯曲细长,囊身又软,盛一会就让人腰酸脖痛。铁制地水勺又大又沉,水桶又深又大,就着月光,干半晚上,腰酸背痛都是轻的。 她因出身武家,自小受父亲熏陶,体力耐力都强于常人,不是娇滴滴的大家闺秀。在这军营里风吹日晒三个月了,反而比困在内院更自在些,人也显得开朗,这点小活还不在话下。 先从井里打水上来,轻快地拈起水勺,再从水桶里舀水、灌水,一手如花朵绽开一样以巧劲攥住五六个水囊,另一手用水勺哗啦啦地挨个往里灌,速度飞快却不漏出,也半分不沾到囊沿。 灌好后先不塞塞子,只按顺序放好,然后接着换下一组。待三组打好,一桶水也用尽了,等候水桶下井打水的功夫,啪嗒啪嗒啪嗒地塞住方才灌好地水囊,又紧跟着拆开下一串。 远远看去,取塞、舀水、灌水、换手、摆放一气呵成,好不美观。 军营里几乎没有女人,一切东西都是男用,她一个女子用起来,上下翻飞地轻巧,倒比男人还显得利索。 羊皮囊鼓胀时的闷响合着更漏,待到寅时梆子敲响七声,几百水囊已列阵般码在架上。 转头一看,李大娘还在忙碌。周围陆陆续续来了些李百户的手下,干活的人逐渐多了。 天边露出蒙蒙微光,武昭见大伙都没空理会她,百无聊赖地四处溜达起来。 凌晨正是戈壁大漠寒气最盛的时候,刚才干活时没觉得,此刻歇下来,武昭觉得发冷,她忍着寒气跺着脚,只身往火头营边缘处漫步。 营地往南就是存放补给、水车、粮车的所在,因戒备森严,武昭不敢擅近,只远远地看着。 大致一数,发现比白天更多了些人看守。 她不由得想起白天的遭遇。副将才回营,不作休息,当晚商议了军情,今早大军就开拔。 可见主帅早就做好了出发的准备,只是一直在等副将。 父亲曾说,大漠行军,水源第一。与江南水草丰美处不同,西北干燥,常言道:“饥能耐,渴难忍”,无水而攻则必败。 是了,副将很可能是带回了水眼消息,大军才敢出发。会不会是是敌方军情?不,不是的,若是其他军情,先出发也无不妥,中途再行打探就是。十有**是水眼位置了。 想通了这点,武昭感觉到此次进军与前几次不同,只怕时日不短,路程不近,因此才需要提前确定好途中的水源。 只是不知多少人随主帅离营,火头营又是否需要出人随行。 前几次出兵,主帅不太会亲自出行,多半是副将带出、灭掉一些沿途小股的敌军,震慑为上,同时也有练兵之意。 如今,营地离敌人越来越近,算时日,也该到了真正迎战的时候了。 晃晃悠悠地回到火头营,李大娘正心急火燎地找她,见她回来,来不及责怪,附耳低语道:“此次将军只留老弱伤兵与部分新兵在营,火头营多半得随军开拔,我已跟你李叔说好了,咱俩留下,你千万千万不要乱跑,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快去里面待着罢,别让我操心。” 武昭看她严肃,乖乖点了点头,老老实实地向帐内走去,还是先去睡个回笼觉。 *** 晨光熹微,醒来的杜琮正在被柳平伺候着穿戴战甲。 这一觉不长,但睡得很好,头脑比昨晚轻了许多。 听着旁边的副将汇报完了大军整顿召集的情况,杜琮又在脑海中检查了一遍昨夜的安排,吩咐了副将一些细节后,战甲也穿得差不多了。 待副将退下,他侧头向柳平道:“昨夜说的那个让你查的人,现在想来或许是我有些大惊小怪了,这几日神思倦怠,有些过分紧张。你不必着急回我,回京后再慢慢查也无大碍。” 柳平为他穿好了肩甲、背甲和甲袖,戴好甲盔,正转到背后帮杜琮整理羽缨,听得这句话,柳平愣了一下,小心地附耳回道:“可是...国公爷,属下已经查到些眉目了。” 第5章 开拔 “查到了?就一晚上?” 杜琮没想到昨夜才吩咐的事情,柳平第二天清早就查出了东西。毕竟,柳泰昨夜刚回来,修整之余,二人必然见面叙话,第二天一早又要开拔。 如此,柳平还能快速查出一个从未谋面的人,这能力让看着他长大的杜琮都狠狠惊讶了一下。 “什么时候办事儿这么麻利了?说说。” 柳平讪然笑笑:“倒不是属下麻利,这次的运气真是好,稍微一问就查到了。” 柳平端起一边杜琮的弓来,小心地给上了弦,一边说道:“这个魏二,乃是火头营炊饭妇人李氏的干儿子。李氏是火头营李义的表姐,李义是和李氏丈夫于五年前,老国公挂帅那次,初入伍。他自小父母双亡,没什么牵挂,李氏算是他为数不多的亲人了。” “他二人均是军户么?”杜琮问道。 “是。李氏的夫家也是军户,受了伤瘫了,孩子又年幼,无人可替,因此二人都在军中。李义的同乡恰巧被分在在咱们府里的老兵手下受过训,因此,属下没费什么周折就问到了。” “这么巧?你继续说。” “是,”柳泰伺候杜琮穿戴齐整了,跟随他出帐,边走边说道,“这姐弟二人乃是肃州永靖人。李氏的亲儿子年幼,因此魏二作为干儿子替其亲子从军。不过,这个干儿子是什么时候认的、原籍何处,一概不知。属下想了想,只能去李家姐弟的家乡细细查问。魏二此人,年纪不大,是个毛头小子,只知道李氏很是宠他,片刻不离,有人说,李氏就是放心不下这个干儿子,才入的营。” “永靖的军户确实不少,每逢征兵,难免骨肉离散......倒也合理,为了凑数也是常事,该县县令的确有可能将此二人一同招入军中。” 杜琮沉默了一会,又说:“回想起来,我也是见过李义的,魏二虽然长相与武彦有些相似......罢了,或许,一切都只是巧合而已。眼下将要开拔,不说这个了。” “是,将军。属下昨夜已派人去往永靖县,不日便另有消息。” “好。”杜琮听到这里,便将此事抛到脑后,翻身上了马。 *** 铁马萧萧,威仪冲霄。 为首的杜小公爷战袍猎猎,柳平柳泰贴身紧随,其余副将呈一字排开。他们身后,是乌泱泱的兵马整装待发。 天地旷远,西风劲吹。一抹暖光透过云层照射下来,反射出盔甲与兵器的阵阵冷辉。 旌旗一扬、鼓点一鸣,唏聿聿马嘶声起,大军正式开拔了! 这边,魏二浑然不知自己被这大军中的最高首领关注过,只庆幸自己的伪装浑然天成,化险为夷,又觉得身处军营,切身体会着父亲的过往,十分亲切,心中的晦暗也淡了些许。 哪怕现在的她连小卒都算不上,却莫名生出自豪与归属之感。值了。 大军开拔后,关注她的人更少了,日子过得充实又滋润。没别的,就是帮李大娘干干活、与小卒嬉笑打趣,或是给伤兵送饭。偶尔在夜晚望着夜空,怀念父亲、母亲和兄长。 如此这般,转眼就是七八日过去。 不过,再平静的日子,也如沙漠中的沙丘,变化只需要一夜的功夫。 这日一早,传令兵飞马来报:剩余所有兵士,除行动不便者,即刻启程送水,一人不留。 李大娘慌了神,饭也不吃了,跑去和表弟商量该如何是好,她们二人能否悄悄留下? 可是李义知道,军令如山。 此次剩下的都是些缺胳膊少腿的伤兵残将,且不说火头营的战力反而算是强的,再说送水的事是火头营份内之责,前线人命关天,强行留下她二人,未免显眼,更不安全。再说,招人闲话事小,万一传到上面,怪罪下来才是麻烦。于是一时也没了办法。 二人长吁短叹,时间又紧,武昭在一旁听不下去了:“只是送水,又不单独行动,有何担忧?再者,此时军令送水,想来前线必定情况危急,保家卫国的事,还犹豫什么?” 这话一出,李大娘一个字也反驳不了了。一时间三人无话,沉默着简单收拾了片刻,各怀心事地随军出发。 开拔之前,武昭看到灶台边搁着未燃尽的艾条,李义在冬日旧伤处会痛痒,常以灸疗法缓解。她沉思片刻,顺手装进褡裢中。 路上,二人被李义安排在运水大车旁,周围都是火头营平日里的弟兄们,互相帮衬。 这些人知道些李大娘家中的情况,有的还与她丈夫见过面,愿意对她和魏二多点照顾。因此,若她二人走得累了,能在车辕上小坐片刻。 几日的功夫,武昭就完全不需要任何伪装了。风沙越刮越大,脸上的嫩皮被吹裂了一层又一层,大家都一样灰扑扑的,面对面也认不出。 终于到了前线附近。 *** 前线。 一众将士都用布包裹着鼻面部,以减少脱水,有的队伍已经开始杀马饮血解渴,若是渴得晕过去,就只能在这片大漠里等死。 杜琮的嗓子早就哑了,跟柳平、柳泰二人靠手势交流。 他们运气不好,和一队具装兵碰了个正着。片晌前,才过一场苦战。 多亏了柳泰的消息,让人有些准备。敌人冲力甚猛,不可硬碰,正面交锋不占力量优势,只得先以弓弩手远压、轻骑扰之,再配合烟雾鸣雷惊其战马,勉强占了上风。 杀了两天两夜,对方终于败退。 好在这队人马虽然装备优良,却不默契,各部分之间略显松散,给了杜琮喘息的机会。但也因为这一战,消耗过多,快没水了。 开拔前,杜琮专门安排了四批送水队伍,只不过比起以往的两批,每批的人略少些。战时,第一、二批早已与大军会和,但因为情况有变,伤兵骤增,送来的那些无异于杯水车薪。 第三批在路上不知遇到了什么,多次打探,再无音讯。第四批还未到。他心内不安,不得不下令营内剩余兵力再送一批。以及最要紧的,寻找水源。 沙舞黄蛇,傍晚时分,风一起便不见天日。杜琮和柳平柳泰二人坐在一处背风的沙窝里,连同其他两位老将画着地形图。 好不容易打退了一波敌兵,又派出去了几个侦察兵。一个被狼吃了,其他几人带回来的消息令人绝望地一致:未发现水眼。 杜琮吞了口唾沫,好像在咽刀片,哑声道:“柳泰,怎么回事?” “属下死罪。”柳泰哭丧个脸,如丧考妣。数万人命悬一线,偏偏是他传递的消息有误,“可能是沙漠情况变幻莫测,可能咱们安插的人叛了,也可能……也可能属下露了馅,所以拿到的是故意散播的假消息,属下万死难赎……” 杜琮心里又痛又急,但回想起柳泰回营的千辛万苦,也不忍苛责,只说道:“可惜了那些稀里糊涂就渴死的兵,都是爹生娘养,年轻得紧。” “将军,求您让属下去探一探吧,哪怕死在外面,属下心里能好受点。” “你探?你往哪里探去?黄沙茫茫,去也是没头苍蝇。罢了,你往回走吧,即刻出发,看看送水的到了哪里,让他们加快脚力,本将和其他副将再做打算。” 柳泰带了两个人往来路去了。杜琮和几个副将叫来几个本地的小将,继续看着眼前的简陋沙盘。他的刀柄重重划过沙盘边缘,黄沙簌簌落进象征干涸河床的凹槽,两根折断的箭杆歪斜插在沙丘模型上。这是之前带回来的水眼位置。 “目前我们在此处。”杜琮点了点当下的位置,“这里水源干涸,我们掘了许久也没见一丝湿气。这几天打完,忽然觉得这一队狄人来的蹊跷。偌大沙海,偏偏就能与我们碰上,白日见鬼一般。” “正是,”一个副将接话,“将军,我们的行迹只有内部几位知晓,来之前也派人再三打探,狄人并无异动。” 柳平也说:“这队人马略显松散,为首的将领甚是眼生,也不像是提前得知了消息,专门守株待兔等着我们的。” “不像,”杜琮摇头,“要是提前知道,怎能不布陷阱?打个猝不及防,只怕我们比现在狼狈得多。” “眼下对方败退,狄军不久就会得到消息,到时候冲杀过来,若我们还是水给不足,只怕有来无回。”杜琮看着眼前的沙盘说道。 那么,走?还是等? *** 走?还是等? 柳泰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走。 自他离队已两个多时辰了。一个时辰前,他在地图上的休息据点发现了驼队的踪迹:一条驼鞍的腹带。 这种带子是负重用的,轻易不解开,这条沾了黑红的血渍,大剌剌地丢在这里,让柳泰深深皱起了眉头。 大漠的风沙已经抹平了一切痕迹,脚印、车辙半点都无,腹带又宽又厚,上面为了承重稳固,特地镶了铁片,所以暂时还在。不知道这是第几批队伍的,只怕是凶多吉少。 柳泰知道,若是途中遭遇敌军,血战之后,不至于连个尸首都见不到,但是发生了什么能让这带子沾血呢? 各队于沙海行进,带有向导,但路线不尽相同,不仅是为了掩人耳目,大漠地形千变万化,向导不得不便宜行事。 此处据点距前线不算太远,是必经之路,在这里等待后面的队伍未尝不可,只是那条腹带表明,这里并不算安全。 跟随的两个骑兵休息之后,缓过劲来,见柳泰面色沉重,迟迟不动,问道:“柳副将,如今这情形,咱们作何打算?” “以防万一,留一个人守在此处,另一个跟我继续赶路。” “小的去吧,他臂膊还有伤,不能再骑马赶路了。” “还是小的去吧!小的虽然有伤,但家中无人,死了也不可惜,他的水却已经不多了。” “你们俩倒仁义,”二人的话让柳泰心中一恸,叹道:“莫争了,有伤的留下。” “是!” “若咱们还能活着见面,定要一起喝个痛快。” “是!” 第6章 艾烟 日薄西山,沙粒突然簌簌震动。杜琮抬眼望去,正看见三匹快马冲开暮色。最前方的骑兵滚鞍下马时,怀里跌出个鼓胀的羊皮水囊,在沙地上弹跳着发出清亮水声。 “将军!来了,水来了!” 是柳泰。杜琮猛地攥住箭杆,粗糙木刺扎进掌心。 远处隐隐传来此起彼伏的战马嘶鸣,柳泰身后,补给队伍终于到了。 杜琮听从老兵的经验,先传令下去,渴了这么久,不能喝多,骤然多饮容易死人。 三军唇焦舌敝,久旱逢甘霖,此时喝罢,军心一整,杜琮的忐忑也和着水咽进了肚子里。他转头问起柳泰这一路的情况来。 有道是强人强运、命无绝路,柳泰本以为三人别后生死难料,谁知,刚奔出去几里路,就与辎重撞个正着。喜从天降,他赶紧与补给队加快速度,终于赶在天黑之前到达。 三言两语向杜琮汇报了这一路的经历,随后,柳泰掏出带回来的腹带,一边指着沙盘,道:“属下正是在此据点发现这带子,心里觉得不妙....” 杜琮摆手拦住了他的话,“不必说了。我明白。” 他接过带子,打量了一番,确实是驼队特用的腹带没错。带上血迹已干,仍略有腥臭。 再仔细一看,黑红斑块晕开,有大有小,颜色不尽相同。他放在鼻下嗅了嗅,忽然扬声唤道:“柳平!” 柳平应声过来,杜琮将这带子递给他:“感觉不像人血。你闻闻看。” 柳平闻了闻,又伸出舌尖舔了舔,说道:“确实不是人血,是动物血,还不止一种。” “罢了,五日后,若这队人马还无消息,便登记造册,按阵亡处置吧。” “是,”柳平应了,又说,“将军,这么一来,此次补给,就是最后的了。” “嗯。”杜琮并不意外。补给运送途中本就会耗费一部分,这之后,才是真正的窘境。 思至此,杜琮咬咬牙,闷声道,“左前锋,你带一队人急行,去另一处水眼,及时传递消息回来。右前锋,去低处,挖西侧断崖底下的岩缝——不是找水,看看有没有新土回填的痕迹。” *** 武昭依然隐于军中,自从他们遇到了副将,又加紧行进,李大娘就有些受不住了,这几日本就辛苦,最后这一段的急行对女子而言实在不易。 会合后,他们有机会稍作休息,李大娘靠在水车旁假寐,武昭给她顺了一会气,忽然看到李义急吼吼地跑来,疑问道:“李叔,怎么了?出事了吗?” “唉,谁想到前线水备如此不继,上面下令,每日用水缩减。” “怎会如此?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开拔前水给没有先行吗?” “自然是先行了,不过好像是因为前两日突遇敌袭,消耗不少。” 武昭暗忖,就算敌袭迎战,若有水源供应,也不至于此啊,难道自己推算错了? 正想着,李义又道:“不说了,刚才前锋将军要火头营的家伙什,好像是要挖什么,他们自己的东西不够用,我这就先走了。” “等等。”武昭灵光一闪,“挖什么?” “不知,上面说得含糊,哪能让我等知道的那么清楚。” 武昭听了,伸手进褡裢里摸出一样东西递给李义,嘱咐道:“李叔,倘若是在寻水源,此物或许用得上,你带着吧。” “什么意思?”看到这东西,李义不解:“你带着艾灸做什么?” “李叔有所不知,艾草乃纯阳祛湿之草,地脉中藏生气,水脉则为生气之聚,若地下存有水源,水相属阴,性沉滞,艾烟靠近时,形态会凝而不扬、聚而不散,向水汽倾斜飘动、沉降。” 李义眼睛一亮:“你是说,上面是要挖寻地下水源?” “是,不过这只是我的猜测,以防万一,李叔先带着吧。” “姑娘真是博闻多识,这寻水的法子竟也知道。” “也是古书上的法子,古语云,‘烟遇水脉而趋,如磁引铁’,爹爹顺嘴提起过罢了。” “不愧是恩人,好,我先带着,若真是要寻水,能派上用场,可是救命的事。” 李义带着艾灸去了,武昭说了这几句话,喉咙愈发干得发紧。水源紧缺,普通兵士喝的水浑浊不堪,她实在喝不下去,渴得狠了再浅抿几口。 与其在这里被渴死,还不如战死在敌人刀下来得痛快。她想。 将士们也是这么想的。干渴的滋味,一旦试过,这辈子都心有余悸。 武昭看到一个还是半大孩子的新兵,在小心地舔水车轮子上的一滴水珠,她见状,实在于心不忍,自己的水剩的多,她走过去,分了一些给他。 “不用谢了,你叫什么名字?”武昭拦住对方笨拙的道谢和作揖,低声问道。 “俺姓陈,没得名字,出生时,俺娘说俺四斤六两,于是就叫俺四六。” “四六,倒是个有福的名字。” “为啥?” “四,是天、地、父、母;六,是礼、乐、射、御、书、术。你这名字虽是随口取的,倒是个有深意的。” “嘿嘿,”四六摸了摸脑袋,“俺不识字。你说的俺听不太懂。” “你多大了?” “十三了。” 和李大娘家里的虎子差不多大。武昭喟然叹道:“你跟我弟弟差不多大,你若不嫌弃,我便拿你当弟弟看。以后没水了,就来喝我的。” “那李大娘呢?” 武昭奇道:“你还认识李大娘?” “认识呀,咱们营里谁不认识?只不过我没见过几次,但我知道你是李大娘的干儿子。” “李大娘的水暂且够用,我们是大人,我们忍得住。” “多谢你。” “我刚才说的弟弟,就是李大娘的亲儿子。等仗打完了,你若能见到他,一定能玩到一起去。” “好!” 陪着李大娘歇了一会,又跟陈四六断断续续聊了些他们家的琐事,天色渐晚,身旁四六的头开始一点一点的,武昭也迷蒙了眼,困意涌上。 “谁是魏二?!” 一声厉喝,把武昭生生吓醒。 循声望去,两位高大的青年将官举着火把,正在四处张望,身后,赫然是被两个士兵擒住的李义。 武昭蹭地站起,李大娘也跟着站了起来,她狠狠攥着武昭的袖子,耳语道:“去不得。” 武昭顿住了。 那边,为首的两人见无人应答,凑在一起商量了两句,接着就看到李义被压低了身子,其中一位将官已经开始抽刀出鞘。 这下不去也不行了,武昭看向武大娘,眼神里满是坚定,武大娘也无法坐视弟弟性命有虞而不管,松了手。 武昭飞快地对四六和李大娘说了句“互相照顾”,便只身上前。 “你就是魏二?跟我们走一趟。” 李大娘追了上来,跪行几步,在对方的靴子上磕着头,低低哀求:“二位爷,这是我干儿子,没见过世面,身子又弱,被押着的是我弟弟,不知他们犯了什么事?奴家原以身代罪,能否一起跟了去?求您通融通融。” 李义看着姐姐求情,心疼地闭了闭眼,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听到那将官冷言道:“与你无干,不得妨碍。” 然后押着李义和武昭转身走了。 武昭被二人带着,途中暗暗观察着他们的衣着。 左边那位,除了穿着士官靴,看不出何品何级。右边的衣着相仿,不过,腰间系的勒帛隐约可见绣纹,不像是普通士官用的素布。 “看什么呢?”左边那人忽地出声,引得右边那人也狐疑地望过来。 武昭一惊,她正努力斜着眼,想看清那绣纹到底是什么,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不动声色,天色又暗,谁知竟被发现了。此人,好生敏锐。 她嗫嚅着,正想找个理由,说话那人却轻笑一声,“别看了,待会谒见时最好老老实实的,小命重要。” 谒见?见谁? 武昭此时一头雾水。 勒帛上绣有纹路,应该是哪位将军麾下的高阶侍卫才能有的打扮,但是看这情况,左边那人也不比右边那人的品级低,否则怎能并肩走着,说这样的话。 也不知道李叔走后,到底遇到了什么,不能问一问,真是难受。她回头看了看李义,对方只对她露出一个充满歉意的惨笑。 穿过一队又一队人马,见到的将官越来越多、品级越来越高,周围的防卫也越来越严密。 武昭终于生出不安来,再往前走,应该就是大军中心了,到底是要去见谁? 又走了一段,便见精锐步兵按四象排列,环形而立,各自间距五步,均持长兵器与盾,面向外侧。里面是另一层着轻便皮甲,佩戴短刃、弓箭的护卫,一看就武艺高强。 再往里,火光烈烈,多名神情肃穆的将官绕火而立,盔顶一片红缨簇簇。他们有的甲身绣黑色藤蔓纹、肩甲狮头,有的戴护心镜嵌铜质兽纹,有的腰束皮革抱肚,缀银质泡钉。 武昭认得,能穿着此类甲胄的,至少是五品将军。 天色已晚,大漠荒寂,夜色冰冷,武昭的额头却汗涔涔的,她被带进这些将军的中心,一直带到那个众星捧月的人面前,跪了下去。 “禀将军,人到了。” “嗯。” 这声音,好像听过。 “你们俩,抬起头来。”那人说到。 迎着火堆,武昭小心地抬眼:那人侧着身子,看不太清脸,只看到他胸背甲的边缘鎏金,在火光下耀眼夺目,肩甲上雕着的,依稀像是“龙首吞肩”。 完了。武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