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刃下的囚徒》 第1章 赐婚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谢氏女昭宁,才德兼备,香艺冠绝,特赐婚于肃王裴寂之,择吉日完婚——” 宣旨太监尖利的声音在谢府庭院里回荡,明黄绸布在晨光下刺目得令人心慌。跪了满院的谢家人齐齐屏住呼吸,几个老仆险些软倒在地。 谁不知道肃王裴寂之是什么人?那位手握三十万玄甲军的杀神,曾在金銮殿上当众砸碎贡香,扬言香气惑心,其心可诛。如今竟要娶谢家这一代最出色的掌香人?! 谢无涯跪在最前面,洗得发灰的官服在晨风中剧烈颤抖。他伸手接旨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明黄绸布在他掌心皱成一团。 “谢大人,接旨吧。”宣旨太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 就在谢无涯双手颤抖着要接过圣旨时,一道清越的声音自廊下响起: “臣女谢昭宁,接旨。”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谢昭宁不知何时已站在廊柱旁。晨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影,鹅黄色襦裙上还沾着制香时留下的香灰,发间的玳瑁簪泛着温润光泽。她缓步上前,在父亲身侧稳稳跪下,双手平稳地举过头顶。 太监将圣旨放入她手中时,刻意加重了力道。她却纹丝不动,连腕间的银丝缠枝腰链都不曾晃动分毫。 “谢姑娘好定力。”太监意味深长地说,“肃王殿下最厌熏香之物,姑娘日后可要仔细了。” 谢昭宁抬起头,唇角梨涡浅现:“有劳公公提点。不过——”她轻轻一顿,声音清晰如玉石相击,“香道博大精深,岂止熏香一途?王爷不喜,不碰便是。”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却让太监一时语塞。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待仪仗远去,谢府顿时炸开了锅。下人们交头接耳,几位年长的嬷嬷已经红了眼眶:“这、这不是把姑娘往火坑里推吗?” “……” 谢无涯猛地起身,一把拉住女儿的手腕:“昭宁,你可知肃王他——” “父亲,”谢昭宁轻声打断,反手扶住父亲颤抖的手臂,“女儿知道。” 她当然知道。知道裴寂之十八岁领兵平南疆,二十岁封王开府;知道他夜不能寐,常年宿于校场;更知道他曾因香气当众斩杀进献美人的官员。 可她也记得,三年前太后寿宴,众臣进献奇香,唯有这位肃王在席间蹙眉离席。那时她躲在屏风后调香,看见他站在廊下深深呼吸的样子——那不是一个厌恶香气的人该有的神情。 “香可通心。”她轻声道,目光掠过院中惶惶不安的众人,最终落在父亲忧心忡忡的脸上,“女儿既为谢家掌香人,自有分寸。” 谢无涯还要再说什么,却见女儿已经转身往香室走去。晨光追着她的背影,在青石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他忽然觉得,这个自幼在香室里长大的女儿,不知何时已经长大了。 香室的门轻轻合上。 谢昭宁走到铜盆前净手,水波晃动间,映出她沉静的眉眼。案上的香炉余烟未散,最后一炉安神香已经凝固成型,泛着温润的琥珀色光泽。 她取过玳瑁簪,在香块上轻轻一划,一道极细的裂纹应声而现。这是她独创的验香之法——香膏凝而不僵,裂而不碎,方为上品。 门外传来侍女焦急的声音:“姑娘,赵嬷嬷说宫里又来催了,让您即刻进宫......” “告诉嬷嬷,”谢昭宁不紧不慢地擦拭着银铲,“香已成,人便动。” 她打开檀木盒,将新制的安神香与那方记载着“三时调香法”的绢帛并排放好。铜锁落下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香室里格外清晰。 从今日起,她不再是谢家深闺中的掌香女使。 她是肃王裴寂之未过门的王妃,是携百年香道入局之人。 香室门开,日光倾泻而入。谢昭宁迈步而出,发间的玳瑁簪在阳光下流转着浅碧色的光泽。 这场婚事是棋局,而她,从来都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校场铁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裴寂之的剑已劈至第七式。玄色蟒袍翻卷如墨云,赤金腰封在日光下划出冷光。他手中长剑是先帝所赐的“断岳”,重七斤二两,每一记挥斩都带着破空之声,地面沙石被剑气掀起三尺高。 青鸾自墙头跃下,单膝点地,声音压得极低:“圣旨到了。” 剑势未停。裴寂之足尖一点,旋身而起,断岳自斜上方直劈而下,轰然斩在练武场中央的乌木案几上。案几应声裂成两半,茶盏碎裂,宣纸四散。那卷明黄绸布正落在断裂处,一角已被剑气撕开。 “念。”他收剑入鞘,声音不带一丝起伏。 青鸾展开圣旨,字字清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谢氏女昭宁,才德兼备,香艺冠绝,特赐婚于肃王裴寂之,择吉日完婚,钦此。” 话音落,裴寂之已抬脚,将那半截案几踢翻。木屑飞溅,砸在青鸾肩头,她未动分毫。 “回宫,告诉传旨太监——”他转身走向台阶,步履沉稳,“本王不娶香道女。让她另择良配。” 青鸾起身,却未退:“王爷,此事恐难推拒。陛下早朝时亲口宣旨,礼部已拟了婚典章程。” “那就让礼部烧了章程。”他拂袖入书房,铜炉尚未点燃,室内清冷如铁。他站在案前,盯着那方砚台,忽然冷笑,“谢家的香?呵,那是杀人之物。” 幕僚从屏风后转出,手中捧着一卷舆图:“王爷息怒。谢氏联姻非同小可。谢家香可解南疆瘴气,军中将士依赖甚深。若得其助力,玄甲军补给无忧,朝中诸公再不敢轻言削兵权。” 裴寂之回头,眉骨淡疤在光下泛白:“你是说,让我用一场婚事,换三十万将士的活命香?” “正是。”幕僚将舆图铺开,“且谢家受皇室倚重多年,若与之结盟,可制衡太子一党。定国公府近日动作频频,王爷不可不防。” “所以,这婚,是政治?”他缓步走近,手指重重按在舆图上的京城位置,“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权?” “权势护人,远胜孤身逞勇。”幕僚低声,“王爷纵然不愿,也需为大局考量。” “大局?”裴寂之突然大笑,笑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你们知道我母亲怎么死的吗?就在凤仪宫的香宴上,满殿焚着‘玉露凝’,她笑着饮下第三杯酒,半个时辰后吐血而亡。那香,就是谢家调的!” 幕僚脸色微变,后退半步。 “你们让我娶一个香道世家的女儿?让我日日闻着那些惑人心智的东西入睡?让我看着她在灯下研香、点火、熏烟,像当年一样——”他猛地抓起砚台砸向墙壁,墨汁四溅,“我宁可抗旨,也不踏入那地狱一步!” 书房陷入死寂。青鸾悄然退至门外,掩上了门。 日影西斜,校场渐静。王府上下无人敢近主院十步之内。唯有更鼓声从远处传来,一下,又一下。 夜深,烛火摇曳。裴寂之独坐案前,面前摊开的,是一纸婚书。宫中特制的云纹笺,墨迹工整,写着“肃王裴寂之,聘谢氏女昭宁为正妃”。 他指尖缓缓抚过“谢昭宁”三字,动作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指腹在“宁”字末笔停留片刻,忽而一顿。 他闭上眼。 雪夜。十二岁的他躲在凤仪宫偏殿帘后,听见母妃笑着说:“今日这‘玉露凝’格外清雅,像是春山初雪。”殿内香气袅袅,琉璃炉中青烟盘旋如蛇。母妃举杯,唇角含笑。然后是咳嗽,一声接一声,越来越急。她倒下的时候,手中还握着那支玳瑁香簪。 他冲出去抱住她时,她嘴唇发紫,瞳孔散乱,只断续说出两个字:“别信……香……” 记忆戛然而止。裴寂之睁开眼,一滴泪正落在婚书上,洇湿了“宁”字的一点。 他没有擦。只是将婚书慢慢折起,收入袖中暗匣。吹灭烛火,背靠椅背,仰头望着漆黑房梁。 谢府香室内,寂静。 谢昭宁放下茶盏,目光落在那册空白的香方笔记上。她提笔,蘸墨,写下几字:“龙脑,辛、苦、温。通诸窍,散郁火。然性烈,需以柔克之。” 笔尖顿了顿,又添上一行小字:“心火郁结,暴戾厌香,或非本心?” 写罢,她合上笔记,锁入抽屉。 窗外,零星几片雪花悄然飘落,触地即融。 第2章 成婚 腊月十八,宜嫁娶。 连绵数日的雪在前夜停了,京城内外银装素裹,凛冽空气中透着一丝被强压下去的喜庆。肃王大婚,依亲王制,依旧仪仗煊赫。只是这份煊赫里,总透着几分难以言说的凝滞。玄甲军士卒取代了部分喜庆的仪仗,披甲持戟,肃立在迎亲队伍两侧,目光如鹰隼,扫视着寂静的长街,不像是迎亲,倒像是押送什么紧要的囚犯。 谢府内,天未亮便灯火通明。 谢昭宁端坐镜前,任由宫中派来的梳妆嬷嬷为她绞面、上妆。大婚的嫁衣是内廷所赐,正红蹙金绣鸾凤和鸣,层叠繁复,华贵非常,穿在她身上却仿佛失了重量。 她神色平静,甚至比一旁紧张得手心冒汗的侍女还要镇定几分,只在嬷嬷将沉甸甸的九翚四凤冠戴在她头上时,脖颈微微沉了沉。 铜镜里映出的新娘,眉目如画,胭脂点染了唇色,掩盖了连日来细微的疲惫,却也模糊了她原本清晰的神情,只剩下一片符合礼制的、端庄而疏离的美丽。 谢无涯身着正式袍服,站在女儿身后,看着镜中陌生的、盛装华服的女儿,喉头滚动,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只化作一句:“宁儿,此后万事珍重。” 谢昭宁从镜中看向父亲,看到他眼底深藏的红丝与忧虑,她弯了弯唇角,梨涡在厚重的脂粉下若隐若现:“爹,香室替我留着,女儿总会回来看看的。” 吉时到,鼓乐声起,却不似寻常嫁娶那般欢快,反而带着一种庄严肃穆的节奏。 谢昭宁接过侍女递上的却扇,以扇掩面,在左右搀扶下,一步步走出生活了十七年的香阁,走出谢府大门。 门外,肃王府的迎亲銮驾静静等候。 八抬大轿,金顶红帷,气派非凡,但轿旁并无新郎身影。按照礼制,亲王迎亲可不必亲至。然而,在裴寂之这里,这不亲至,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与抗拒。 围观的人群寂静无声,只闻风卷旗帜的猎猎作响。谢昭宁脚步未停,稳稳地踏上脚踏,弯腰进入轿中。轿帘垂下的瞬间,她透过却扇的缝隙,最后看了一眼谢府门楣上那块御笔亲题的“妙香世家”匾额,眼神平静无波。 轿起,仪仗缓缓移动,碾过积雪的街道,发出吱嘎的声响。轿内,谢昭宁放下却扇,从繁复的袖袋中取出那个贴身收藏的紫檀木盒,指尖轻轻抚过盒盖上的缠枝莲纹。母亲的遗物,父亲的担忧,裴寂之的厌弃,以及那沉甸甸的宫闱秘辛,都随着这顶花轿,一同驶向了那座未知的肃王府。 肃王府,张灯结彩,红绸覆盖了冰冷的兵器架,却掩不住府中弥漫的铁血气息。宾客不多,多是军中将领与部分不得不来的宗室朝臣,人人面色谨慎,交谈声也压得极低,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 拜堂之礼设在正殿。裴寂之终于现身。他未着大红喜服,依旧是一身玄色亲王常服,仅在前襟以金线绣了暗纹的蟒龙,腰间束着赤金腰带,身形挺拔如岳,面容冷峻,不见半分喜色。他甚至未曾看向由嬷嬷搀扶进来的、同样一身大红的新娘,目光平视前方,仿佛在进行一项与己无关的仪式。 司礼官高唱:“一拜天地——” 谢昭宁手持却扇,依礼下拜。动作标准,姿态优雅,不见丝毫慌乱。 “二拜高堂——”高堂之位空置,先帝与裴寂之生母早逝,唯有象征性的香案。 裴寂之面无表情,躬身下拜。谢昭宁随之。 “夫妻对拜——” 就在两人转身,即将相对而拜的刹那,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之声!一名身着玄甲、风尘仆仆的副将不顾礼仪,径直闯入殿中,单膝跪地,声音急切而洪亮: “报——王爷!南疆八百里加急!三日前,运送‘避瘴香’的补给队在南岭古道遭遇不明身份匪徒伏击,所有香料……尽数被焚!” 满殿皆静! 所有宾客的脸色都变了。南疆瘴气横行,避瘴香关乎数千将士性命,在此刻被焚,无疑是有人刻意在肃王大婚之日,给了他和玄甲军一记响亮的耳光,更是将谢家陪嫁带来的那点“香药补给”的象征意义,踩在了脚下。 裴寂之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冰冷锐利,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实质的冰锥,射向那名副将:“何人所为?” “匪徒……身手矫健,行动迅捷,现场未留活口,亦无明确标识。但、但末将查验灰烬时,发现……发现此物。”副将双手高举,呈上一枚被烟火熏得半黑的金属令牌,令牌边缘雕刻着奇特的火焰纹路。 有见识广博的宗室老臣低呼出声:“这……这是定国公府私下蓄养的死士‘焰羽卫’的标识!” 定国公府!太子母族!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抽气声。这已不是简单的挑衅,而是**裸的政治攻击,甚至不惜以边关将士的性命为筹码。 裴寂之盯着那枚令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额角淡疤隐隐抽动,杀意几乎要破体而出。他缓缓抬眼,目光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对面那个依旧举着却扇,安静站立的新娘身上。 大红嫁衣,金线刺绣,在满殿凝滞的空气中,刺眼得如同鲜血。 她站在那里,仿佛一尊精致的偶人,与这突如其来的风暴格格不入。是因为她吗?因为这桩将谢家与玄甲军捆绑在一起的婚事,才引来了太子一党如此激烈的、不计后果的反扑? 无形的压力如山般笼罩了整个正殿,连空气都仿佛冻结了。 就在这死寂之中,一直沉默的谢昭宁,却突然动了。 她缓缓地,将遮面的却扇往下移了几分,露出了那双清澈沉静的眼眸。她没有看殿中跪地的副将,也没有看那枚惹祸的令牌,她的目光,越过短短的距离,平静地迎上了裴寂之那双翻涌着暴风雪的眼眸。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她微微屈膝,完成了那个被中断的“夫妻对拜”。 动作依旧优雅从容,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军报,不过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拜毕,她直起身,重新将却扇举至面前,遮住了容颜。清越而平稳的声音,透过却扇,在寂静的大殿中清晰地响起: “王爷,礼未成。” 短短五个字,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却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她在提醒他,无论外界风雨如何,此刻,这场皇帝赐婚、万众瞩目的大婚礼仪,必须完成。中断,意味着更多的非议与被动。 裴寂之瞳孔微缩,死死地盯着那面却扇,仿佛要穿透它,看清后面那张脸上究竟是何神情。是故作镇定?还是真的无知无畏?抑或是……别有深意? 殿内落针可闻。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对新婚夫妇身上。 几息之后,裴寂之周身那骇人的杀气缓缓收敛,他转回身,面向空置的高堂香案,极其缓慢、却也极其坚定地,弯下了腰,完成了最后一个对拜之礼。 “礼成——”司礼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高声唱道。 新婚之夜,肃王府的新房“锦墨堂”布置得喜庆奢华,却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龙凤喜烛高燃,跳动的火焰在墙壁上投下巨大的、摇曳的影子。 裴寂之并未出现。 谢昭宁早已自行卸下了沉重的凤冠和繁复的嫁衣,换上了一身较为轻便的红色常服。她屏退了所有侍女,独自坐在窗边的榻上。窗外,月色清冷,映照着庭院中未化的积雪,一片澄澈的银白。 案几上,摆放着宫中按例赏赐的合卺酒,酒壶酒杯皆是精美金器。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房门被推开,裴寂之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走了进来。他已换下亲王常服,穿着一身玄色劲装,更显得身姿利落,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冷意。 他看也未看榻上的谢昭宁,径直走到案前,目光落在那个紫檀木的香盒上——那是谢昭宁的陪嫁之一,被她放在了显眼处。 “今日殿上,你倒是沉得住气。”他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谢昭宁站起身,并未靠近,保持着一段安全的距离:“王爷谬赞。只是觉得,慌乱于事无补。” 裴寂之冷笑一声,拿起那壶合卺酒,倒了满满两杯。金黄的酒液在烛光下荡漾。“南疆香料被焚,将士危在旦夕。谢家的香,看来也并非无所不能。” “香非万能,但亦非无用。”谢昭宁平静回应,“避瘴香方,谢家自有备份。若王爷信得过,妾身可连夜默出,并设法筹措部分替代药材,虽不及原方效力,或可解燃眉之急。” 裴寂之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她。烛光下,她只穿着素净的红色常服,未施脂粉,面容清丽,眼神澄澈,与白日那个浓妆华服、隔着却扇与他对视的新娘判若两人。她的话,直接切中了当前最迫切的问题,没有抱怨,没有恐惧,只有解决问题的提议。 “条件?”他放下酒杯,语气依旧冰冷。 “妾身无需条件。”谢昭宁微微摇头,“将士性命攸关,此乃分内之事。只是,王爷需给妾身一个可信之人,以及……查阅王府药库的权限。” 裴寂之盯着她,仿佛在审视她话语中的真伪。良久,他才道:“青鸾。” 一道身影如鬼魅般自梁上落下,正是那名曾在校场向他禀报圣旨的暗卫女子。“王爷。” “即日起,你跟在王妃身边,听她调遣。王府之内,除军机要地,她皆可去。所需之物,尽力配合。” “是。”青鸾垂首领命,面无表情,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 裴寂之吩咐完,再次将目光投向那两杯合卺酒。他端起其中一杯,却没有递给谢昭宁的意思,只冷冷道:“这酒,就不必喝了。本王厌恶一切可能惑乱心神之物,包括酒,更包括——香。” 说完,他抬手,竟将两杯酒尽数泼洒在地!金黄的酒液浸湿了昂贵的地毯,散发出浓烈的酒气。 “锦墨堂留给你。无事,不要踏入本王院落半步。”他丢下这句话,转身便走,没有丝毫留恋。 房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寒冷,也隔绝了这桩婚姻伊始便存在的、深不见底的鸿沟。 谢昭宁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地上那摊渐渐渗开的酒渍,空气中弥漫的酒气让她微微蹙眉。她走到案前,拿起那个空了的金酒壶,指尖感受着金属冰凉的质感。 她没有去看被泼洒的酒,而是打开了那个紫檀木香盒,取出一小撮自己带来的、气味清雅的安神香粉,撒入一旁闲置的冷香炉中,却并未点燃。 然后,她转向一直静立一旁的青鸾,语气平和:“青鸾姑娘,麻烦准备纸笔,以及,我需要知道王府药库所有药材的名录。” 青鸾抬眼,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低头:“是,王妃。” 红烛依旧高燃,映照着新房内孤身而立的新娘和沉默的暗卫。大婚之夜,没有合卺交杯,没有温存软语,只有被泼洒的合卺酒,冰冷的交易,和一场始于阴谋与对抗的、前途未卜的婚姻。 谢昭宁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寒冷的夜风吹散屋内的酒气。她望着空中那轮冷月,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真正置身于这风暴眼中。 第3章 立威 晨光熹微,透过锦墨堂精致的窗棂,在青砖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谢昭宁醒得极早,或者说,她几乎未曾深眠。陌生的床榻,陌生的环境,以及昨夜那场不欢而散的交谈,都让她的神经保持着惯有的警觉。她悄无声息地起身,自行绾了一个简单的发髻,插上那支色泽已恢复淡青的玳瑁簪,换上了一身素净的月白常服。 门外侍立的侍女听得动静,轻声询问是否需入内伺候,被她温声回绝。 偌大的锦墨堂,虽陈设华贵,却透着一股无人常住的清冷。她推开窗户,微凉的晨风涌入,带着庭院中积雪初融的湿润气息,稍稍驱散了室内的沉闷。 她的目光落在案几上那个未被点燃的冷香炉上,昨夜撒入的安神香粉静静躺在炉底。她没有动它,只从随身带来的紫檀木盒中,取出一小截色泽沉黯的柏子香,置于案头。此香气息极淡,有清心之效,却不算熏香,更像是一种自然的草木气息,不会过分触怒那位厌香的王爷。 “王妃,王爷院里的执事来了。”侍女青鸾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平稳无波。 谢昭宁转身:“请进。” 一名身着玄色管事服、面容精干的中年男子躬身而入,目不斜视,行礼后道:“卑职周淮,乃王爷外院执事,奉王爷之命,将此物交予王妃。”他双手奉上一串铜钥匙和一份清单。“此乃王府内库及药库钥匙,库内药材名录亦在此。王爷吩咐,王妃需用何物,可直接命人支取,无需再行禀报。” 谢昭宁接过,触手是钥匙冰凉的质感。她翻开那本厚厚的药材名录,一眼便知并非敷衍之物,记录详尽,分类清晰。裴寂之虽厌她,但在正事上,倒是言出必行,效率极高。 “有劳周执事。”她语气平和,“请转告王爷,妾身需即刻前往药库遴选药材,若王爷得闲,重制避瘴香的初步方略,妾身愿当面陈禀。” 周淮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料到这位新王妃如此雷厉风行,但他很快垂首:“是,卑职定当转达。” 王府药库位于外院东南角,独立成院,守卫森严。青鸾持王府对牌,一路畅通无阻。 库门开启,一股浓郁复杂的药气扑面而来。谢昭宁深深吸了一口气,眸中闪过一抹亮光。这药库规模之大,药材品类之全,远超她的预期。许多在谢家都需费心搜罗的稀有药材,在这里竟有不少库存。 她无暇他顾,径直走向存放香料药材的区域。南疆瘴气湿热毒浊,避瘴香需以清泻湿热、辟秽化浊的药材为主。她目标明确,素手轻点:“苍术、雄黄、艾叶、柏子、菖蒲、青木香……这些都要。” 库吏忙不迭地按照她指示的分量称取。 然而,当她看到库中储备的几味关键香料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品质尚可,但存量远不足以支撑大批量配制,供应南疆军需。 “府中库藏,仅止于此?”她问道,声音依旧平静。 库吏躬身回道:“回王妃,往年避瘴香皆由谢家供奉,王府自身储备本就不多,加之昨日……”他顿了顿,没敢说下去。 谢昭宁了然。昨日大婚,南疆那边的军香就被焚毁,这王府库里的存货,只怕也被人算计在内,成了杯水车薪。 正在此时,药库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一个略显尖锐的嗓音:“哟,这不是新王妃吗?这么早就来查点王府家底了?真是……勤勉啊。” 谢昭宁回头,只见一个穿着体面、管事模样的婆子领着两个小丫鬟站在门口,脸上堆着假笑,眼神却带着打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看其衣着气度,应是府中有头有脸的嬷嬷。 青鸾上前一步,低声道:“王妃,这位是负责王爷院内杂事的赖嬷嬷。” 谢昭宁神色未变,只淡淡颔首:“赖嬷嬷有事?” 赖嬷嬷假意行礼,目光却扫过库吏正在打包的药材,笑道:“不敢。只是听闻王妃要用药库,特来瞧瞧。王妃有所不知,这药库虽归外院所管,但其中不少珍稀药材,都是王爷特意吩咐留给……呃,是王府多年积存。王妃初来乍到,用量还是谨慎些为好,免得糟蹋了东西,王爷怪罪下来,老奴们可担待不起。” 这话语带机锋,明着是提醒,暗里却是质疑她滥用库藏,甚至隐隐点出这府中另有需要王爷特别关照之人,暗示她这王妃地位不稳。 库吏闻言,手上动作也慢了下来,有些迟疑地看向谢昭宁。 青鸾面色一冷,正要开口,却见谢昭宁轻轻抬手制止。 她并未动怒,反而唇角微扬,梨涡浅现,目光落在赖嬷嬷腰间悬挂的一个绣工精致的香囊上,语气温和:“嬷嬷这香囊倒是别致,用的是苏合香配零陵香吧?香气浓郁,提神醒脑,确是佳品。” 赖嬷嬷一愣,下意识地摸了摸香囊,脸上闪过一丝得意:“王妃好眼力,这是老奴……” 她话未说完,谢昭宁已继续道,声音不疾不徐,却清晰无比:“只可惜,苏合香性温,零陵香性燥。嬷嬷眼下乌青,舌苔想必厚腻,近日是否常感心烦气躁,夜寐不安?此二香合用,于嬷嬷眼下肝郁化火之症,无异于火上浇油。长此以往,恐非幸事。” 赖嬷嬷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疑不定。她近日确实睡眠不佳,心烦意乱,只当是劳累所致,未曾想…… 谢昭宁不再看她,转向库吏,语气平稳却自带威严:“继续称取。药材之用,在于治病救人,而非束之高阁。王爷既将钥匙交予本妃,如何使用,本妃自有分寸。若有人问起,只管推到本妃身上便是。” 库吏被她目光一扫,心头一凛,连忙躬身称是,手下动作再无迟疑。 赖嬷嬷脸色一阵青白,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尤其是谢昭宁精准点出她的病症,更让她心底发虚,那点刁难的心思顿时消散大半,只得讪讪地行了个礼,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午后,谢昭宁正在锦墨堂偏厅内,对着挑选出来的药材凝神思索,门外传来通传:“王爷到。” 裴寂之迈步而入,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冽。他目光扫过案几上分门别类摆放的药材,最后落在谢昭宁身上。 “听说你一早便去了药库,还打发了赖嬷嬷?”他开门见山,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谢昭宁放下手中一株菖蒲,起身行礼,态度不卑不亢:“妾身确去了药库。至于赖嬷嬷,只是与她探讨了一下香药之理,谈不上打发。” 裴寂之冷哼一声,未再深究,走到案前,拿起她刚刚写就的一张草拟香方看了看:“这便是你重制避瘴香的法子?” “只是初步构想。”谢昭宁走近一步,指尖轻点香方上的几味药材,“府库所存主料不足,难以完全复刻原方。妾身以为,或可调整配伍,以苍术、艾叶为君,重在燥湿辟秽;佐以柏子、菖蒲安神开窍,应对瘴气致幻之症;再加大青木香用量,行气止痛,缓解将士们因瘴气引发的肢体痛楚。”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裴寂之:“然,此方药性稍烈,恐不适体质虚弱者。且缺一味能引诸药深入经络的引香,效用恐不及原方七成。” 裴寂之放下香方,目光锐利地盯着她:“所以?” “所以,需寻替代之物,或找到稳定供应原材的渠道。”谢昭宁迎着他的目光,“王爷可知,往年谢家制作避瘴香,其中几味关键香料,源自何处?” 裴寂之眼神微动:“南越贡品,及西南几处皇庄。” “如今这些渠道……” “大半在东宫掌控之下。”裴寂之语气冰冷地接上。 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这便是问题的核心所在,不仅仅是这一次的焚毁,更是日后持续不断的卡脖子。 谢昭宁沉吟片刻,忽然道:“王爷,妾身需一间独立的香室,以及查阅王府所有与南疆风物、地理相关的藏书、札记。” 裴寂之皱眉:“你要作甚?” “既无米,便找米,甚至种米。”她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南疆多奇花异草,未必没有可替代的本土香料。妾身需要了解当地水土气候,植被特性,或可从中寻得契机。即便远水难解近渴,若能找到替代品,亦是长远之计。” 裴寂之凝视着她,眼前的女子明明身形纤弱,站在一堆药材之后,却仿佛有着洞察局势、扭转乾坤的自信。她不是在空谈,而是在提出一条切实可行,异常艰难的道路。 他想起昨夜她面对军香被焚的镇定,想起今晨周淮回报她接钥匙、用药库的干脆利落,以及方才青鸾低声禀报的她与赖嬷嬷交锋的细节…… 这个女人,比他预想的更不简单。 “准。”他薄唇微启,吐出一个字。“府中东南角有一处闲置院落,明日便可拨给你用作香室。所需器物,列单予周淮。藏书楼在王府西苑,持本王手令,你可自行前往。” “谢王爷。”谢昭宁微微福身。 裴寂之不再多言,转身欲走。行至门口,他脚步顿住,并未回头,声音依旧冷硬:“本王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一月之内,本王要看到第一批可用的避瘴香,送至南疆。” “妾身,尽力而为。” 他大步离去,玄色的身影消失在廊庑尽头。 谢昭宁缓缓直起身,走到窗边。庭院中,积雪正在阳光下慢慢消融,露出底下青石的本来面目。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药库立威,初步获得了独立行动的空间,但真正的挑战还在后面。寻找替代香料谈何容易,东宫的阻挠,裴寂之的审视,王府下人潜在的观望与刁难…… 一切都如同这积雪下的暗冰,潜流涌动。 她抬手,轻轻触碰发间的玳瑁簪。冰凉的触感让她心神微定。 香道之途,本就是于万千气息中寻觅那一线玄机。 于这王府,于这困局,亦是如此。 第4章 委屈 晨光刺破云层,将肃王府的亭台楼阁染上一层金边。锦墨堂内,谢昭宁早已梳洗妥当,正对镜整理衣襟。 “王妃,王爷往这边来了。”青鸾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平静无波。 谢昭宁指尖微顿,将最后一缕发丝抿入髻中,起身时裙裾纹丝不动。 裴寂之推门而入,玄色常服上还带着晨露的湿气。他目光掠过室内,在谢昭宁身上停留一瞬,随即转向案几上摊开的药材。 “看来王妃昨夜睡得不错。”他语气冷淡,听不出情绪。 “托王爷的福。”谢昭宁福身行礼,姿态标准得挑不出一丝错处,“正要向王爷禀报,避瘴香的方子已经拟好了。” 裴寂之挑眉,接过她递来的香方。纸上字迹清秀工整,药材配伍严谨,甚至详细标注了每种药材的用量和炮制方法。 “这是改良后的方子。”谢昭宁解释道,“用柏子香替代了部分稀缺药材,虽然药效稍减,但成本更低,制作更快。” 裴寂之的目光在柏子香三字上停留片刻,忽然道:“王妃可知,柏子香虽常见,但炮制不当反而会加重瘴毒?” “王爷说的是。”谢昭宁不慌不忙地从袖中取出一个香囊,“所以妾身特意改进了炮制方法。这是今早试制的样品,请王爷过目。” 香囊用的是最普通的素色锦缎,针脚却格外细密。裴寂之接过时,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掌心,两人俱是一顿。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王爷!”周淮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慌乱,“药库出事了!” 裴寂之眼神一凛,大步向外走去。谢昭宁略一迟疑,也跟了上去。 药库院内,几个管事跪了一地。库门大开,里面一片狼藉。 “今早清点时发现,昨夜刚入库的苍术全部霉变了。”周淮声音发颤,“这批苍术是特意从江南调来的上等货,原本是要优先供应南疆的......” 裴寂之俯身拈起一撮发霉的药材,指尖用力到泛白:“查。” “已经查过了。”周淮压低声音,“昨夜值守的库吏说……说曾看见王妃院里的青鸾姑娘来过。”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谢昭宁身上。 青鸾立即跪地:“属下昨夜确实来过药库,但只是为了确认王妃今日要用的药材位置,绝未靠近苍术存放的区域。” “空口无凭。”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插了进来,正是昨日被谢昭宁当众指出病症的赖嬷嬷,“老奴可是听说,有些香道世家最擅长用药材做手脚!” 谢昭宁不理会赖嬷嬷的指桑骂槐,径自走到发霉的苍术前仔细查看。她捻起一撮放在鼻尖轻嗅,又用手指搓了搓霉变的部位。 “这不是普通的霉变。”她突然开口,声音清亮,“是有人用了腐草术。” 众人哗然。 “腐草术是南疆巫医的秘术,用特制的药水浸泡过的布巾擦拭药材,一日之内必会霉变。”谢昭宁转向裴寂之,“王爷若是不信,可以查验装苍术的箩筐,边缘必定还残留着药水痕迹。” 立即有侍卫前去查验,果然在箩筐边缘发现了可疑的水渍。 “即便如此,也不能证明与青鸾姑娘无关。”赖嬷嬷不甘心地补充。 “确实不能。”谢昭宁忽然微微一笑,“不过,施展腐草术需要用到七叶莲的汁液。这种药材气味特殊,沾染后三日不散。青鸾,你去让所有昨夜接近过药库的人都伸出手来。” 她转向裴寂之:“七叶莲的气味常人难以分辨,但对精通香道之人来说,再明显不过。王爷若准,妾身愿当众查验。” 裴寂之深深看她一眼,颔首应允。 查验过程很快有了结果。 当谢昭宁走到一个矮胖的库吏面前时,脚步微顿:“是你。” 那库吏脸色骤变,转身就要跑,被侍卫当场按住。 “王妃饶命!是赖嬷嬷指使的!”库吏吓得魂飞魄散,一股脑全招了,“她说只要事成,就调我去王爷的主院当差!” 赖嬷嬷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裴寂之眼神冰冷:“拖下去,按军法处置。” 求饶声渐渐远去,院中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看王爷的脸色。 “继续准备避瘴香。”裴寂之对谢昭宁说完这句,便转身离去。 午后,谢昭宁正在整理药材,周淮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两个抬着箱笼的小厮。 “王爷吩咐,将这些药材送到王妃这里。”周淮的态度明显恭敬了许多,“还说王妃需要什么,可以直接去库房支取,不必再请示。” 箱笼打开,里面满满都是上好的药材,甚至有不少谢昭宁在清单上特意标注稀缺的品种。 谢昭宁若有所思。这位肃王殿下,倒是个明白人。 她取出一部分药材,开始着手配制第一批避瘴香。青鸾在一旁帮忙,主仆二人配合默契,很快便配制出数十个香囊。 “王妃,”青鸾突然压低声音,“方才奴婢去打探过了,那个赖嬷嬷是太子良娣的远亲。” 谢昭宁动作不停:“知道了。” 她早就猜到此事不简单。腐草术虽源自南疆,但在京城极少有人知晓。对方选择用这种方法陷害她,分明是算准了她这个妙香娘子必定能识破,想让她和裴寂之互相猜疑。 只可惜,他们低估了裴寂之的理智,也低估了她的能力。 夜幕降临时,谢昭宁带着第一批配制好的避瘴香来到裴寂之的书房。 书房内烛火通明,裴寂之正在批阅军报。见谢昭宁进来,他放下笔,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香囊上。 “这是今日赶制出来的五十个避瘴香。”谢昭宁将香囊放在书案上,“药效应该足够支撑一个月。后续的药材若是供应及时,三天内可以再赶制两百个。” 裴寂之拿起一个香囊细看。针脚不算特别精致,但十分牢固,显然是用了心。 “今日之事……”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冷淡,“王妃受委屈了。” 谢昭宁微微一怔,随即浅笑:“王爷明察秋毫,何来委屈之说。” 烛光下,她眉眼间的疲惫难以掩饰,但笑容依旧得体。裴寂之注意到她指尖有几个细小的伤口,应该是处理药材时不小心划伤的。 “坐。”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自己则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月色正好,银辉洒满庭院。两人一坐一站,半晌无言。 “南疆的将士……”谢昭宁轻声开口,“很辛苦吧?” 裴寂之背影微顿:“何出此言?” “避瘴香的味道并不好闻,若非实在难以忍受,不会如此依赖。”她语气平静,“妾身翻阅过医书,瘴气入体的症状极为痛苦。” 裴寂之转身,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被迫成为他妻子的女子。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那双向来沉静的眸子里,此刻竟带着几分真切的关切。 “比那更苦。”他声音低沉,“看着同袍在面前倒下却无能为力,才是真的苦。” 这句话出口,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他从不对人说起这些。 谢昭宁静静看着他,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香盒:“这个给王爷。” 裴寂之皱眉:“本王说过……” “这不是熏香。”谢昭宁打开盒盖,里面是几块墨锭状的香膏,“是药墨。研开兑水服用,可以安神。王爷眼底青黑,想必是多日未曾安眠了。” 她将香盒放在案上,起身行礼:“妾身告退。” 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停下脚步,轻声道:“香气本无错,错的是用香之人。王爷厌恶的,从来都不是香。” 门被轻轻合上,书房内重归寂静。 裴寂之站在原地,良久,目光落在那盒药墨上。最终,他伸手拿起一块,在鼻尖轻嗅。 一股极淡的柏子香气萦绕开来,不似记忆中任何熏香那般浓烈,反而带着山间清晨的清爽。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母亲还在时,也总爱在书房里放一束新鲜的柏枝。 夜色渐深,书房内的烛火久久未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