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那样活着》 第1章 雨墓 这是姐姐去世的第一个月,滑雪场的事故报告还压在她抽屉最底层——初级道突遇雪崩,林素被卷进冰裂缝。救援队说这是十年不遇的意外。 暮色四合,雨水浸透了墓园的泥土。林湄蹲在墓碑前,指甲掐进掌心——她再次确认,碑上“林素”两个字不是幻觉。 “需要纸巾吗?” 清冽的雪松味裹着声音漫过来。 林湄抬头,看见穿黑西装的男人半蹲着,与她平视。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鼻梁高得像被精雕过的玉,连喉结滚动的弧度都恰到好处。 “我是陈序。”他将纸巾递来,指节泛着冷白的光,“你姐姐的朋友。” 林湄没接,目光从他一丝不乱的袖口,滑到腕骨上一道浅淡的、仿佛电子线路的银痕。 “朋友?”她抬起红肿的眼,声音沙哑,“我姐的通讯录,我翻过很多遍。”雨水顺着她的下颌线滑落,“没有你。” 他悬在半空的手顿了顿,嘴角牵起一个弧度,“正常。” 他收回手,目光有一瞬的飘远。“她说,等忙完这阵,要正式介绍我们认识的。可惜……” “……可惜,”他收回手,目光有一瞬的飘远,那缕真实的伤感在精密计算的面容上,显得格外动人。“她总是这样,把最重要的事,留在自以为最安全的‘以后’。”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撬开了林湄心上最痛的那道锁。姐姐的确如此。 “所以,”林湄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丝探究的锋利,“你是在她没来得及的‘以后’里,专门来找我的?” 陈序没有直接回答。他解下自己的羊绒围巾,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地裹住林湄冰冷的脖颈。雪松与冷泉的气息瞬间将她包围。 “雨大了,林湄。”他唤她的名字,自然得像呼唤过无数次。“你姐姐如果知道我这样看你这样淋雨,会怪我的。” “怪你?”林湄捕捉到这个微妙的用词“她凭什么怪你?你们是什么关系?” 陈序俯身,向她伸出手。雨水顺着他下颌线滴落。 “以一个无法接受那场意外的人的关系。”他刻意在“意外”二字上,投下了轻微的、却足以被感知的质疑。 林湄的心脏猛地一缩。她想起抽屉里那份语焉不详的事故报告,想起救援队那句轻飘飘的“十年不遇”。 “意外?”她重复道,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异常清晰,“你为什么觉得……那不是意外?” 陈序的目光深邃地锁住她,那里面不再是纯粹的悲悯“林素那样的人,不该有这样的结局” 暮色深沉,雨势未减。陈序的车停在墓园出口,他拉开车门,看向站在雨里微微发抖的林湄。 “上车吧,我送你。”他的声音被雨声滤过,少了几分清冽,多了些不容拒绝的沉稳。 林湄犹豫了一瞬,湿冷的衣物黏在皮肤上,最终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车内很暖,雪松木的气息被暖气烘得更加明显,与她身上的雨水气息交织。 一路无话。只有雨刷器规律地刮擦着车窗。 车停在她住的公寓楼下。林湄低声道谢,伸手去解安全带,指尖却因为寒冷有些僵硬。陈序倾身过来,他的动作并不突兀,只是自然地伸手,帮她按下了安全带的释放钮。 “咔哒”一声轻响。 距离瞬间拉近,他身上的雪松气息铺天盖地地将她笼罩。林湄能清晰地看到他睫毛上未干的水汽。 他很快退开,神色如常,只是完成一个绅士的举动。“早点休息。”他说。 林湄几乎是有些仓促地推门下车,冷风夹杂着雨水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寒颤。她快步走向楼道,却在单元门口停下,鬼使神差地回头。 他的车还停在原地,车前灯亮着,穿透雨幕,像两盏沉默的、温暖的灯塔。他就坐在驾驶座,隔着被雨水模糊的车窗,安静地看着她方向。 那一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攫住了她。她转身快步上楼。回到空荡冰冷的公寓,她脱下湿透的外套,走到窗边。 他的车还在。 她没有开灯,就站在黑暗的窗后,看着楼下那团模糊的光晕。雨水在玻璃上纵横交错,将他的车影切割成破碎的光斑。 不知过了多久,那辆车终于缓缓启动,无声地汇入街道的车流,消失在雨夜之中。 身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雪松气息。林湄靠着冰冷的玻璃,林素那样的人,当然不该有这样的结局。 林湄是在姐姐用一幅幅画作垒起的“温巢”里长大的。她记忆里已经没有了父母清晰的脸,只有姐姐熬夜画图时、被屏幕光映亮的侧脸,和出租屋里永远散不去的泡面与松节油混合的味道。姐姐为她挡住了大部分风雨,让她得以按部就班地读书,最终考上了美院。 第2章 温巢 那是在墓园看望姐姐的几天后。 林湄决定去姐姐林素的工作室整理遗物。走到楼下,却看到了一身休闲装的陈序站在工作室的楼下,微微仰首,听到脚步声他转头 眉毛扬起,“林湄。”他打招呼,语气里没有惊讶,仿佛只是碰巧路过。 “你在这里做什么?”林湄停下脚步,看着他。 “我受林素生前的委托,定期来检查她工作室的服务器备份状态。今天是例行日。“他指了指门上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确实有一个微小的、需要专业权限的服务器状态指示灯在闪烁。 林湄输入密码,“叮”的一声,门开了。 工作室里弥漫着熟悉的松节油和旧纸张的味道,时间在这里仿佛停滞了。画架上还有一幅未完成的风景画,调色板上的颜料已经干涸龟裂,一切都维持着林素最后离开时的样子。 林湄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才迈步进去。陈序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一步的距离。 他没有四处打量,目光首先落在了角落正在运行的服务器机箱上,绿灯有规律地闪烁着。 “我需要几分钟检查一下备份日志。”他指向那个角落,明确地划定了自己的活动范围。 “请便。”林湄点点头,这让她感到自在些。 她开始着手整理画桌。上面堆满了草图、参考书和散落的画笔。陈序则在服务器前蹲下,打开随身携带的平板电脑,连接,指尖快速而安静地操作着。 空间里很安静,只有他偶尔敲击键盘的细微声响,和她翻阅纸张的沙沙声。 然而,这种安静很快被一种无形的张力取代。林湄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存在,即使他背对着她。她发现自己在整理时,会不自觉地留意身后的动静。当她试图搬动一箱沉重的画册时,几乎在她刚用力的瞬间,陈序就已经无声地来到她身边。 “我来。”他不由分说地接过箱子,手臂稳稳地托住底部,轻松地将它挪到指定位置。他的动作高效,没有多余的触碰。 “谢谢。”林湄低声道,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似乎又被拨动了一下。 她抚摸着那张被颜料弄得斑驳不堪的大工作台,想要转移注意力:“这张桌子,是我们刚搬来时,在旧货市场花两百块买的。姐姐说,等以后有钱了,一定要换一张最好的。” 陈序静静地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他的目光扫过工作台,然后落在台子边缘。那里,在一堆画笔和颜料管下面,压着一本厚厚的、皮质封面已经磨损的色卡本。 “她后来买得起了。”陈序的声音平静地响起。 林湄疑惑地转过头。 陈序走上前,颔首示意那本色卡本。 “这本《法国古典主义油画色系典藏》,全球限量五百套,需要三位业内大师的推荐信才能订购。” 林湄愣住了。她一直以为那只是姐姐众多工具书里普通的一本。 他顿了顿,看向林湄,眼神里是深切的懂得。 “她只是把你能接触到、能感受到的一切,都悄悄换成了她能给得起的最好的。” 林湄的呼吸停滞了。林湄的指尖停在椅底——那里刻着姐姐的设计符号和她的生日。 她转身拉开恒温柜,里面整齐码着她常喝的酸奶,瓶身都贴着饮用日期。 每一瓶,都刚好是室温。 林湄原本下意识抵在桌沿、微微用力的指尖,不知不觉地松开了。指腹下木料触感依旧,却让她感到刺痛。 陈序没有再说话,继续着他的工作。 在整理一叠信函时,她发现了一份全英文的展览邀请合同,其中几个关于数字版权授权的条款写得非常复杂晦涩。她微微蹙眉,下意识地抬头,目光正好与不知何时已结束工作、正静静看着她的陈序对上。 “怎么了?”他问。 林湄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合同递了过去,指着那几行条款:“这个看不太明白。” 陈序接过,快速浏览了一遍。 “这是标准的格式合同,但在这里,”他的指尖点在一个长句上,“他们试图获取你姐姐所有参展作品未来五年的独家网络传播权,包括二次创作权限。这个范围过宽,通常不建议接受。” 他的解释清晰直白,一针见血。 林湄有些愕然。他不仅看得懂,还能精准地指出关键陷阱。 “你……对艺术合同也这么了解?” 陈序将合同递还给她,眼神似乎有瞬间的飘忽,但很快恢复如常。 “林素以前偶尔会问我类似的问题。”他回答得轻描淡写,却在她心里投下了一块石头。姐姐,也会依赖他的判断吗? 她紧促的眉,慢慢的舒展开。 当她终于在一个抽屉底层,摸到那个熟悉的、姐姐用来存放重要文件的硬壳笔记本时,指尖竟有些颤抖。她打开它,里面除了票据合同,还夹着一张姐妹俩多年前在游乐园的合影。 照片上,林素紧紧搂着她,两人笑得毫无形象。 强撑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决堤。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她飞快地低下头,不想在陈序面前失态。 一方深灰色的、质地柔软的手帕,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到了她低垂的视线下。没有多余的言语,也没有试图安慰。 林湄怔怔地看着那方手帕,没有接。陈序也没有收回,只是静静地保持着递出的姿势。 寂静在空气中蔓延。窗外是城市的喧嚣,窗内是凝固的悲伤,和一个沉默的、递出手帕的存在。 良久,林湄终于抬起手,接过了手帕。布料触感微凉,带着极淡的、属于他的雪松气息,与她熟悉的画室味道混合在一起。 “谢谢。”她的声音带着鼻音,很轻。 “不客气。”他的回应同样轻。 他没有追问,没有打扰,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留给她一个消化情绪的私密空间。 林湄看着窗边的陈序,短暂的失神后,最终归于平静。 这天,陈序送林湄回家,她顺路去宠物店接了松松——那是她和姐姐一起养的比熊犬,如今是她唯一的家人。 刚打开门,一团白色的毛球就激动地冲了过来,围着林湄的脚边兴奋地打转,发出亲昵的呜呜声。 “松松,别闹……”林湄一边小心地挪动脚步,生怕踩到它,一边语气里带着宠溺的无奈。 她给松松的食盆添上狗粮,看着小家伙立刻埋头痛吃,尾巴摇得像个小风车。她蹲下身,手掌轻轻抚摸着它温暖、柔软的小身体,感受着那蓬勃的生命力。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小狗咀嚼粮食的细微声响。 林湄将额头轻轻抵在松松的背上,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现在,我只有你了。” 她没有看到,站在玄关处的陈序,正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的目光扫过这间虽然整洁却难掩冷清的公寓,掠过她微微单薄的肩膀,最后定格在她依赖地靠着那只小狗的姿态上。 他的视线渐渐失焦,好像联想到别的什么,眼睫轻敛,再抬眼时,眸色沉静如初,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 第3章 钝痛 清晨,林湄坐了第一班公交车回学校。车厢空荡,她靠着窗,看城市在晨曦中苏醒。回到校园,正赶上学生潮涌向教学楼去上早八课。她没课,低着头往宿舍走,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引来了涟漪。 两个抱着书本的女生与她擦肩而过,刻意压低的议论声还是清晰地钻进她耳中。 “她今天怎么来学校了?” “我看见她坐公交来的。” 披发的女生略显惊讶:“不可能吧?她姐姐就她一个亲人了,出事之后,那些赔偿和遗产不都该给她吗?怎么还挤公交?” 眼镜女生撇了撇嘴,正要说话,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拉住同伴的胳膊,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真正的惊异和探寻:“等等,她姐姐……是不是就是林素?我表姐在星云科技上班,说他们公司去年重金请她画过一套NFT,在海外拍出了这个数!” 她悄悄比了个手势,继续道:“我表姐还说,她当年父母双亡,还要养个妹妹,从底层拼上来的,谁能想到,好不容易熬出头了,人却……” 林湄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目光的焦距都没有改变。她早就明白,解释和争论是力的,但还是因为那些字眼——“死了”“遗产”像细小的冰刺,在她敏感的神经上轻轻扎了一下,不剧烈,却留下了一阵清晰的、冰凉的钝痛,没有一个词语不在提醒她林素去世的事实。她放在外套口袋里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抵着掌心。 她微微加快了脚步,将自己与那些声音拉开距离。阳光照在她脸上,有些晃眼。她只是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收敛在了这片无人能窥见的阴影之下。 “林湄!”班委叫住了她。递来一个牛皮纸文件袋,“辅导员让转交的,说是你姐姐那边……需要补签的一些文件。”袋子的分量很轻,落在手里却沉甸甸的。 宿舍里,清晨的光斜照进来,在林湄的书桌上投下不明显的光影。她正将几本厚重的画册装进帆布手提袋里。 李悦正对着镜子贴面膜,从镜子里看到她,含糊地问:“湄湄,收拾东西回家啊?” “嗯,”林湄的声音很轻,手下没停,“拿些东西回去。” 王萌放下书,探头关切地问:“就回去一两天吗?周二的色彩构成课,老师可能要讲新作业要求。” 林湄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课程,作业,这些属于“正常生活”的词汇,此刻听起来遥远而隔膜。她继续将一支用了半截的炭笔放进笔袋,拉好拉链。 “看情况吧。”她回答,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如果赶不回来,笔记就麻烦你们了。” “放心,包在我身上。”李悦拍着胸脯保证,面膜随着她的动作起了褶皱。她转过身,看着林湄装东西,忽然叹了口气,“唉,你这回去一趟,宿舍感觉都空了不少。” 王萌立刻用眼神制止了李悦这无意间可能触及伤感的感慨,连忙打岔道:“对了,林湄,你桌上那罐没开封的浓缩颜料还要吗?我看标签都快晒褪色了。” 林湄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是一罐昂贵的钴蓝色颜料,姐姐林素去年送她的生日礼物,她一直没舍得用。阳光确实把包装上的字迹晒得有些模糊了。 她走过去,拿起那罐颜料,冰凉的玻璃瓶身在掌心留下清晰的触感。她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模糊的标签,停顿了几秒,然后将它郑重地放进了手提袋的最深处,挨着那些旧画册。 “要的。”她说,声音比刚才更轻,却异常清晰。 这个细微的动作和简短的回应,让王萌和李悦都安静了下来。她们意识到,林湄带走的不仅仅是一些日常物品,更是某些无法言说的念想。 林湄拉上手提袋的拉链,将它拎在手里,袋子看起来有些沉。 “我先走了。” 她没再多说,便转身离开了宿舍。 门轻轻合上。 李悦揭下面膜,小声对王萌说:“她好像……更瘦了。” 王萌望着那扇关上的门,轻轻“嗯”了一声。 阳光下,林湄刚才站立的地方,只有空气中细微的尘埃在无声浮动。 第4章 遗局 处理姐姐林素的后事,像在迷雾中穿行。摆在林湄面前的,是一份需要补签的《遗产继承人关系声明及权利义务告知书》,表格附有一张复杂的亲属关系图谱需要填写,不仅涉及已故父母的基本信息,更要求追溯到祖父母、外祖父母一代的准确姓名和身份信息。 林湄握着笔,在“父亲:林建国,母亲:李文慧”之后,停顿了很久。关于祖辈,她只有一些模糊的童年记忆和零星听来的名字,准确信息早已随着父母的早逝而湮没。任何一个错误,都可能导致文件无效,甚至引来更繁琐的麻烦。 就在这时,门被轻声敲响。 陈序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一个印着附近那家她喜欢的粥店Logo的纸袋。“路过,想到你可能还没吃午饭。” 林湄让他进来。他将粥放在桌上,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她面前那份停滞的表格和空白的亲属关系图。 “卡在这里了?”他问,语气平常。 “嗯。”林湄没有掩饰,“有些信息,记不清了。” 陈序没有立刻提出帮忙,他甚至没有靠近桌子,只是站在一个恰当的距离外,沉吟了片刻。 “这类家庭信息,虽然看似私密,但在户籍和历史档案中通常留有记录。”他的声音平稳,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尝试通过一些公开的、合法的信息检索系统进行比对。这比个人回忆更准确,也比盲目猜测更高效。” 他没有大包大揽,而是给出了一个基于方法和效率的提议。他将选择权完全交给了她。 林湄看着他。他的提议理性、克制,并且强调了“公开、合法”,这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她的戒备。她确实需要这些信息,而靠自己,几乎无法完成。 短暂的权衡后,她将表格轻轻推向他的方向。 “麻烦你了。”她的语气同样克制,“请只查找与填写这份表格相关的必要信息。” “明白。”陈序点头,从随身携带的平板电脑上调出一个界面看起来非常官方的数据库,然后拿出自己的笔记本和笔。 “可以告诉我你确定的父母姓名和身份证号吗?这样比对起来会方便不少。” 他没有直接触碰那份属于她家庭**的文件,而是让她口述,他来记录和查询。这个细节,让林湄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不少。 接下来的半小时,房间里只有他敲击键盘的细微声响,和他偶尔向她确认某个模糊名字拼写的低沉嗓音。他不时皱着眉,一个小时后将确认无误的祖辈姓名、身份一一工整地抄录在便签纸上,然后递给她,由她誊写到正式表格上。 过程高效、安静。 当最后一项信息被填补完整,林湄看着那份不再空白的表格,内心复杂。她收起表格,看向他,冲他笑了笑:“谢谢。这部分,确实帮了大忙。” 陈序合上平板,将那张写满信息的便签纸仔细对折后,递还给她。 “举手之劳。这些信息由你保管更合适。” 在工作室一起处理完文件后,林湄,看着那份被他梳理清晰的表格,一种“欠了人情”的感觉油然而生。她犹豫了一下,主动拿出手机,语气尽量自然: “要不…加个微信?之后如果还有文件上的问题,也方便问你。” 陈序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 林湄不动声色地打量他。 他的骨相生得极好,下颌线利落分明,鼻梁高挺得让整张脸都显得立体。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阴影,再抬眼时,那双深褐色的瞳孔在暮光里显得格外沉静。 这张脸确实好看得过分,连微微怔住时的表情都像是精心设计过的画面,反而让人生出几分不真实感。 他缓缓拿出手机,调出二维码,嘴角有一个极淡的、得体的弧度。 “好。随时可以找我。” 加上微信的那个深夜。 林湄点开他的朋友圈,只有一片空茫的灰线。林湄正准备关机时,微信通讯列表里,陈序的名字上方突然显示「对方正在输入…」。那行小字闪烁片刻又消失,像是某人打了字又删除。 她看着那反复出现的提示,指尖轻触屏幕: 「这么晚还在忙?」 三分钟后,他的回复过来,不是文字,而是一段5秒的语音。 点开,他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流淌,“在整理一些文件,你呢” 背景里有风吹过纸张和丝丝电流音。 林湄按了重复播放,直到耳廓发热。她知道,自己抛出的鱼饵,被一条有备而来的鱼稳稳咬住了。 陈序向她推了林素的律师,“秦律师是林素的工作伙伴,之前帮了她很多,她很专业” “OK呀,我把资料整理好就联系她” 林湄顿了顿:“到时候如果有看不懂的地方,可能还得来麻烦你。” 在林湄开始独自处理这些姐姐留下的、琐碎而具体的“身后事”时,陈序开始更加频繁地,却又总是恰到好处地出现在她生活里。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第5章 对弈 “打印机好像卡纸了,”她会发去一张打印机故障的照片,配上无奈的表情,“陈老师,救救我。” 半小时后,他便会出现在她公寓门口,带着工具,身上还裹挟着室外清冽的空气。他修理时,她就抱臂靠在门框上,目光毫不避讳地掠过他专注的侧脸、微垂的眼睫,以及弯腰时衬衫勾勒出的紧实背肌线条。 “修好了。”他起身,迎上她未来得及收回的打量。 “效率真高。”她笑着递上一杯水,指尖不经意地擦过他的手背,“怎么谢你?” 他接过水杯,目光沉静地锁住她:“下次请我喝杯真的咖啡就好,别再用速溶的应付。” 她心头一跳,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挠了一下。 “陈老师那么在意我啊,连我橱柜里咖啡的牌子都一清二楚” 深夜的工作室,他带着松节油和钴蓝颜料出现,说林素生前订的画材到货了;雨天的公交站,他撑着伞说顺路,伞骨收合时发出金属的轻响;她胃疼的深夜,他带着小米粥敲门,反复叮嘱要先喝粥再吃药,最后又无可奈何的看着她吃了胃药才放心离开。 直到那次,她在画布上涂抹大片的灰蓝,画那些纠缠不清的、关于失去的梦。 “需要帮忙吗?”陈序递来一杯温热的牛奶。 腕骨从毛衣袖口露出来,林湄接过杯子时,冰凉的指尖刻意蹭过他温热的皮肤。 他的指尖几不可查地突然一蜷,像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凉,或是她带着明确试探意味的触碰烫到。 那是她第一次注意到他腕间的银纹,细得像被揉碎的星子,在皮肤下若隐若现。 "你对我太好了。"某个夜林湄握住他的手腕,那道银痕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他呼吸微滞,没有抽回手:“所以?” “所以,”她抬起眼,目光清亮,带着一丝狡黠,“我决定给你一个……继续对我好的机会。” "只是这样?" 林湄靠近他,闻到雪松的气息。 陈序突然将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仿佛不是心跳声,只有某种深沉的震动,像远方的雷。 信任的代价,是母亲教她的第一课。 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他更用力地按住。 "你姐姐去世前,给我看过你的照片。"他的声音发紧,"她说你总在雨天作画,说你的调色盘里永远缺一抹亮色,说害怕你孤独终老..." 林湄怔住了。这确实是她会说的话。 "所以你想代替她照顾我?" "不。"他的额头轻触她的,"我想成为你画布上缺少的那抹颜色。" 林湄还是将他送走了,楼道的声控灯坏了,陈序裤腰上挂的钥匙串随着他的动作,‘哗啦’一声在黑暗的走廊显得格外的清晰。 林湄的动作一怔,陈序仿佛察觉到她的异样,她的呼吸变得很轻,昏暗的光线下她的脸格外紧绷。 “就送你到这了,我先回去了,路上注意安全” 陈序点头示意。 到车上,陈序拨通电话:“秦律师,我见到林湄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叹:“她还是一个人扛着?” “嗯。所以需要你帮忙——当年那些你没看完的验伤报告,我需要复印件。” 秦律师沉默片刻:“……你确定要揭开这些?林素最不希望她再碰这些。” 陈序看着后视镜里渐远的公寓楼:“正是为了让她永远不必再碰。” 电话挂断,车内归于寂静。陈序没有立刻发动车子,他修长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了几下。解下了自己钥匙串上所有非必需的钥匙,只留下最必需的两把。 做完这一切,他才发动汽车,驶入夜色。 陈序的车尾灯刚刚消失在街角,林湄便从窗边无声地退入房间的阴影里。她盯着角落,那个银痕...... 她没有开灯,径直走到书桌前,拿起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拨通了一个几乎要被遗忘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头传来一个带着睡意、却依旧爽朗的男声: “喂?哪位?” “赵昱林,”林湄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冷静,“是我,林湄。”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语气彻底清醒,带着明显的惊讶和关切:“林湄?真是你!好久没消息了,你……你还好吗?” “我们好久没见了。”她避开了他的问题,单刀直入,“有件事,可能需要你帮忙。” “你说。”赵昱林的语气立刻变得认真。 “我想查点东西。关于……我姐姐出事那天,滑雪场的监控记录。” 电话那头陷入了更长的沉默,只能听到他加重的呼吸声。 “林湄,”他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丝谨慎,“那件事不是已经……有结论了吗?” “结论是‘意外’。”林湄重复着这个冰冷的词,目光却落在自己刚刚被陈序握过的手腕上,仿佛那里还残留着那道银痕的触感,“但我需要亲眼看看。尤其是初级道东侧,靠近冰裂缝区域的监控,从上午十点到雪崩发生前。” 她清晰地报出时间和地点,显然是早已在心中推演过无数遍。 “这……”赵昱林显得有些为难,“你知道的,这些内部监控资料管理很严,而且过去这么久了……” “我知道你有办法。”林湄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笃定,也透着一丝罕见的脆弱,“赵昱林,帮帮我。” 最后三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却重重地砸在赵昱林心上。 他叹了口气,终于妥协:“……好吧,我试试看。不过你别抱太大希望,时间太久了。而且,你为什么突然要查这个?” 林湄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我只是想弄清楚,”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一字一句地说,“那天,到底还有谁,出现在我姐姐附近。” 挂断电话,房间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林湄靠着墙壁,慢慢滑坐在地上。她将脸埋进膝盖,手机被她紧紧攥在胸前,冰冷的机身硌得掌心生疼。 第6章 暗礁 林湄推开宿舍门,一股暖意混杂着洗衣液的淡香扑面而来。她随手将帆布包放在自己靠门的书桌上,发出轻轻的“咚”一声。 靠里侧的李悦正戴着耳机对着电脑看电视剧,屏幕的光映在她专注的脸上。察觉到动静,她按了下暂停键,摘下一边耳机,转头看向林湄,嘴角很自然地扬了扬:“回来了?” “嗯。”林湄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刚从外面回来的轻微疲惫。 几乎同时,宿舍另一头传来王萌刻意压低却依然难掩甜腻的声音:“……哎呀知道啦,你啰不啰嗦呀?我室友回来了……明天?明天再看嘛” 王萌正窝在椅子里,背对着门口,专心致志地和男朋友讲着电话。 林湄唇角也牵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一边脱下外套,一边随口问李悦:“看的什么?” “现代剧”李悦按下暂停键,看着定格的完美画面轻叹:“看电视剧里谈恋爱多好,我谈的怎么都这么失败。” 林湄拆开饭盒,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戏剧需要逻辑,所以感情必须走向明确的结果——无论是团圆还是悲剧。” 她抬眼看向李悦,目光清明。 “而现实不需要。绝大多数关系本就漫无目的,其价值不在于成败,而在于经历本身对你的塑造。” “觉得失败,”她最后淡淡地补充,“往往只是因为,你把现实当成了需要圆满结局的剧本。” 李悦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王萌探出头,脸上还带着刚才和男朋友通话时的甜腻余温,眼神里却闪着分享八卦时特有的光:“你们听说了吗?最近那个新闻,一个男人家暴,把妻子打进了ICU,据说就因为她下班和男同事一起走了一段路。” 寝室内轻松的气氛瞬间凝滞了一瞬。 李悦猛地按下暂停键,电视剧里男女主的深情对视定格在那里。“我的天……”她倒抽一口冷气,脸上写满了真实的恐惧与愤怒,“这种男人怎么不去死啊?!” 一直沉默的林湄,握着水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看向王萌,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冷静: “那个男的,之前就有前科吗?” 王萌把手机屏幕亮给她们看:“所以才可怕啊!网上都说他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在亲戚邻居眼里都是老好人,对谁都笑眯眯的。” 李悦抱着手臂搓了搓:“这种才最瘆人,平时装得人模人样,关起门来就是魔鬼!” 林湄的目光从窗外收回“如果那些东西,早在结婚前就让人看清,”她微微一顿,“社会新闻会少掉至少一半的受害者。” 她的声音很轻,说出的话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所有关于“为何不早点离开”的天真假设。 几天后,赵昱林传来消息,语气凝重:“林湄,初级道东侧的监控记录,出事前后那几天的……不见了。官方记录是定期覆盖,但这也太巧了。” 电话这头,林湄沉默了片刻。赵昱林能听到的,只有她那边平稳的呼吸声。 随即,她的声音传来:“明白了。这本身就是一个答案。”她顿了顿,语速平稳却清晰地下达指令:“赵昱林,这件事先到此为止,不要再从官方渠道追问了。” 没等赵昱林回应,她继续说道,语气转为一种慎重的托付: “但请你,像之前一样,只是……更留意一下周围就好。任何你觉得不寻常的细节,无论多小,都可以告诉我。” 赵昱林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传来他压低却沉稳的回应: “明白。我会多留意。” 他接着补充了一句,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日常的,或不寻常的,只要我觉得不对劲,就告诉你。你自己也……多当心。” 电话挂断后,林湄握着手机,窗外正好响起一声闷雷,紧接着,淅淅沥沥的雨点便敲打起了玻璃窗。她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对着已经结束通话的手机屏幕,几乎是无声地喃喃了一句,像是说给自己听: “……又下雨了。” 她从小就怕这种连绵不绝的雨夜,总觉得所有的声音和影子都会被雨水模糊、放大,让人无处可逃。 她没想过要告诉谁,这只是她一个无意识的习惯。 然而,不过半小时,门铃响了。 林湄警惕地从猫眼看出去,愣住——陈序站在门外,头发和肩头带着被雨水濡湿的痕迹,手里提着一个散发着食物热气的纸袋,另一只手里拎着一瓶红酒。 她打开门,有些错愕:“你怎么……” “正好在附近,”陈序走进来,将带着湿气的温暖食盒放在桌上,是她常提的那家粥铺的招牌海鲜粥。他动作自然地将红酒放在一旁,脱下微湿的外套,回头看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下雨了,想到你可能没吃晚饭。” 他没有问她是不是害怕,也没有提及任何关于雨夜的话题。 但他来了。 带着食物,和足以驱散雨夜寒意的陪伴。 林湄看着他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的侧脸,和他正在打开食盒的、骨节分明的手,刚才因为雷雨声而泛起的那点寒意和心悸,悄然褪去。 她忽然觉得,这个雨夜,好像也不再那么难熬了。 第7章 刻痕 夜已经深了,电视屏幕暗下去,刚刚结束的《无人生还》让客厅陷入一种沉重的安静。 林湄抱着膝盖,陷在沙发里,轻声说:“最后一个人死掉的时候,我在想的不是凶手是谁,而是……如果把我放在那个岛上,我会是第几个崩溃的。” 陈序没有立刻接话。他靠在沙发另一端,在昏暗的光线里,声音低沉而清晰:我在想,那个最先制定规则的人,他以为自己掌控了一切,其实他是最先被自己的规则困住的那个。” 客厅的气氛有些沉重。林湄为了转换心情,从书架上抽出一本《霍乱时期的爱情》,随口说: “有时候觉得,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那种持续了半个多世纪的执念,听起来很感人,细想却有点可怕。” 陈序闻言抬起头,接上了她的话: “就像□□。他爱得深沉,也恨得刻骨。这两本书讲的其实是一回事——当爱情里掺杂了太多执念,它带来的痛苦,可能远比幸福更漫长。” 林湄眼前一亮:“没错!阿里萨是用‘等待’作为执念的形态,而□□是用‘死亡’作为执念的终结。一个向外索求,一个向内毁灭,但本质都是……”她斟酌着词语。 “都是不肯放过自己。”陈序轻声替她说完。 两人目光交汇,一时间都静了下来。 夜色渐深,窗外的城市只剩下零星灯火,如同散落的星辰。林湄盘腿坐在客厅的地毯上,面前摊着几本厚重的画册,手边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陈序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敲击笔记本电脑键盘的声音清脆而规律,像夜的背景音。 不知何时,键盘声停了。 林湄从一幅色彩浓烈的抽象画中抬起头,发现陈序正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在柔和的落地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 “累了?”他问,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些。 林湄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颈,轻轻“嗯”了一声。“有点,看得眼睛都花了。” 他合上电脑,起身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坐下,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他没有说话,只是伸手,用指腹轻轻按上她的太阳穴,力道适中地揉按起来。 他的指尖带着一丝微凉,动作却异常精准和温柔。林湄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闭上了眼睛。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包裹了她。 “陈序。”她闭着眼,轻声唤他。 “我在。” 短暂的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却并不尴尬,反而充满了某种无声的期待。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带着点雪松的气息。 她忽然睁开眼,转过头,他的手指还停留在她的鬓边。他们的目光在极近的距离交汇,灯光在他眼中映出细碎的光点。 “我们这样,”她看着他,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算什么呢?”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深深地望进她眼里,那目光里有审视,有衡量,但更多的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深沉而专注的情绪。他按在她太阳穴上的手指缓缓下移,极轻地抚过她的脸颊,最终停留在她的下颌,微微抬起。 “你说呢?”他将问题轻轻抛回给她,声音里带着一种诱哄般的低哑。 林湄的心跳骤然失序。她看着他缓缓靠近的脸,没有躲闪。 他的吻落了下来,开始时如羽毛般轻柔,带着试探的意味。察觉到她的默许后,这个吻逐渐加深,变得温热而缠绵。他揽住她腰肢的手臂收紧,将她更深地带入怀中。她手中的画册滑落在地毯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但无人理会。 这个吻里,没有急于宣告的占有,只有一种缓慢流淌的、积累已久的渴望与确认。当他终于稍稍退开,额头抵着她的,呼吸有些紊乱时,林湄在他怀里微微喘息着,脸颊绯红。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仿佛有旋涡,要将她吸入。 “这算答案了吗?”她轻声问,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陈序的指尖摩挲着她的脸颊,眼底也染上极淡的笑意。 “你觉得呢?”他再次反问,语气却比刚才笃定了许多。 林湄没有回答,只是笑着,主动凑上去,再一次吻住他。 窗外的夜色温柔,室内的灯光将相拥的身影投在墙上,交织成一个完整的、温暖的轮廓。有些答案,早已不言而喻。 半夜,她的指尖悬在聊天对话框上方,目光在最后一条“记得带伞”的消息上多停了两秒,才轻轻点进备注栏。 删除键按得很慢,“陈序”两个字被逐个消去,新输入的“陈老师”在屏幕上泛着暖光,像片落进心湖的银杏叶——是他帮她处理文件时,她厚着脸皮喊的称呼,时隔半年,又落回了这里。 午后的画室,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出明暗交错的光带。空气里飘着松节油和炭笔粉末的味道。 林湄站在陈序身后,看着他临摹一组石膏几何体。他的线条精准得如同尺规作图,每一笔都冷静克制。 “手腕放松,”她出声提醒,声音在安静的画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你太用力了。” 陈序的笔尖顿了顿。 林湄走上前,很自然地伸出手,轻轻覆在他握笔的手上。她的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引导着他的手腕微微转动。 “感受这个弧度,”她的声音很近,气息拂过他耳侧,“别用脑子计算,用手去感觉。” 在他的引导下,一条流畅圆润的弧线在纸上诞生了。比他自己画的任何一条线都更生动,更有温度。 陈序看着那条线,沉默了片刻。 “再来一次。”他说。 这次林湄没有直接引导,只是站在他身侧,看着他自己尝试。他的手腕依然略显僵硬,但那条弧线已经有了柔软的雏形。 “很好。”她的赞许很轻,却让陈序紧绷的肩膀松弛了几分。 她退后一步,抱着手臂看他继续。阳光勾勒着他专注的侧脸,和微微蹙起的眉头。这一刻,他像个认真得有些执拗的学生。 “你知道吗,”林湄歪头看他执笔的样子,“你画画的姿势特别谨慎,像在完成什么重要仪式。” 陈序的笔尖在纸上顿了顿。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过分端正的握笔姿势,自己也笑了:“是吗?” “像是在对待一件很珍贵的东西。”她补充道。 他若有所思地摩挲着炭笔,指节微微放松:“可能……是怕画错了。” “画错就画错了,”林湄随手在自己的画纸上画了个随性的圈,“你看,多自在。” 陈序看着她潇洒的笔触,眼神柔和下来。他学着她的样子,让手腕放松,在纸上画出一道更随性的线条。 “确实,”他轻声说,“自在一点更好。” 林湄走近,指尖轻轻点在那条刚刚画好的弧线上,“完美的线条没有破绽,但真正的生命力,往往就藏在那些不完美的细节里。” 她的话音刚落,陈序便放下了炭笔,没有直接回应关于画作的讨论,而是很自然地伸出手,将她拉近自己。林湄轻笑着,顺势坐在了他身侧的椅子扶手上,手臂自然地搭在他的肩头。 “也许,”他侧过头,脸颊几乎贴上她微凉的手臂,声音低沉而温和,“我正在学习欣赏……那些不受控的生动。” 他的目光落在她近在咫尺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温柔。 画室里很安静,只有彼此交错的呼吸声。他抬起手,用指背轻轻蹭掉她鼻尖上不知何时沾到的一点炭黑。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珍视的意味,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让林湄微微眯起了眼。 她没有动,只是低头看着他,任由他的指尖从鼻尖滑到她的脸颊,最后停留在她的下颌,微微抬起。他的眼神像深潭,吸引着她沉溺。 没有激烈的吻,他只是凑近,将一个轻如羽毛的吻印在她的唇角。这个吻短暂而克制,却比任何热烈的纠缠都更让人心动。分开时,他的额头轻轻抵着她的,两人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林湄伸手环住他的脖颈,将脸埋在他肩头,嗅着他身上干净的皂角气息混合着淡淡的松木香。他环住她的腰,手臂稳固而温暖。 “明早想吃什么?”他低声问,声音透过胸腔传来,带着令人安心的震动。 “你做的都好。”她闷在他肩头回答,声音里带着满足的慵懒。 “溏心蛋怎么样?”他侧着头看着林湄的眼睛。 “OK啊。” 夜深时,林湄先睡下了。陈序在床边静立片刻,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然后悄声走到书桌前,打开了那本皮质封面的笔记本。 他写字的速度不快,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神情专注得像在执行一项精密运算。 “她今天说,生命力藏在不完美的细节里。” “我想我理解了。就像她作画时鼻尖总会沾上颜料,像她思考时会无意识地咬笔头,像她睡着后总会踢被子……这些瞬间,构成了独一无二的林湄。” “我开始害怕遗忘。不是害怕系统格式化,是害怕忘记这些细节。” “记录,或许是人类对抗时间最笨拙也最温柔的方式。” 他合上日记本,动作轻缓地放回抽屉。回到床上时,林湄在睡梦中无意识地靠过来,他张开手臂将她拥入怀中,低头在她发间落下一个无声的吻。 窗外月色正好,将相拥的轮廓温柔勾勒。 第8章 断木 一个早晨,林湄正喝着咖啡,赵昱林的电话打了进来,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干涩,甚至比告知监控丢失时更加凝重: “林湄,”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我托信得过的技术人员,用了一些非常规手段,对那段被覆盖的监控进行了底层修复。” 电话这头,林湄正站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掐着虎口。 赵昱林深吸了一口气,吐出那个残酷的结论:“数据恢复得很完整……我知道你可能不相信,但是,修复后的画面显示,事发当时,你姐姐的身边……真的空无一人。” “嗡”的一声,林湄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瞬间抽空,又瞬间被各种混乱的思绪填满。窗外的阳光变得有些刺眼,她下意识地闭了闭眼。 赵昱林在电话那头等待着她的回应,预想着她的质疑或崩溃。 然而,几秒后,他听到的却是林湄异常轻飘,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的声音: “我知道了。” 林湄在画架前静立了许久,指尖沾着的钴蓝色颜料缓缓干涸。 第二天,林湄出现在滑雪场边缘支起画架,她选的角度很刁钻,正对着那片出事的树林。炭笔在纸上沙沙作响,线条干净利落。 老技工路过时放慢脚步,这类场景他见得多,但画得这么专注的不常见。林湄没抬头,继续画了会儿,才从画袋侧兜掏出包烟,递过去一根: “叔,来一根?” 很自然的动作,像她常这么做。老技工接过烟,她在自己画袋里摸出火柴,“嗤”一声划亮。 “画这个干啥?”老技工吐着烟问。 “作业。”林湄收起火柴,目光回到画面上,“老师说要多画些没人画的角度。” 她继续画着,状似随意地闲聊:“前阵子这边是不是出过事?听我同学说。” 老技工抽烟的动作顿了顿。 林湄的炭笔没停,语气平淡:“她说看见个人影,很快。我还以为她眼花。” 老技工沉默片刻,烟灰簌簌落下。 “没眼花。”他终于说,“那天我也看见了。” 林湄的笔尖在纸上轻轻一顿,留下一个极细微的顿点。她没抬头,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 足够了。 收拾画具时,她最后看了眼那幅画。树林的阴影被她处理得极深,几乎要吞没整张纸。 宿舍楼下新开的川菜馆里,热气氤氲,辣香扑鼻。李悦涮着毛肚,王萌正对着手机屏幕惊呼:“天啊!周辰塌房了!被拍到同时约会三个女生!” “哪个周辰?”李悦凑过去看。 “就那个在综艺里面唱歌还挺好听的那个演员,我刚喜欢上他啊!”王萌欲哭无泪,把手机屏幕亮给她看。 林湄安静地吃着碗里的菜,心事重重。姐姐的事故报告、那段被修复的监控、陈序手腕上的银痕……这些画面在她脑中交织。她食不知味,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画室助教打来的,提醒她有一批新到的画材需要确认。 “你们先吃,”林湄拿起包起身,“画室有点事,我得先过去一趟。” “啊?这么急啊?菜还没上完呢。”王萌抬起头。 林湄勉强笑了笑,向前台付了饭钱,便匆匆离开了。 看着她离去,李悦重新拿起筷子,叹了口气:“林湄最近好像心事很重,都没怎么笑过。” “是啊,从她姐姐那事之后就一直这样。”王萌附和道,手指随意划着手机屏幕,“现在科技发展真快,你看这个,‘创生科技’又有什么新突破了。” 李悦正专注地捞着锅里的虾滑,随口应道:“科技新闻啊?看不懂。是说人工智能又进步了?” “差不多吧。”王萌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报道标题,“说是什么系统升级,以后能在极端环境代替人类工作什么的......太专业了,没意思。” 她说完就划走了页面,注意力回到明星八卦上:“你说周辰同时谈三个女朋友时间管理得过来吗?” “谁知道呢……”李悦撇了撇嘴。 午后公寓的书房格外安静,只有画笔与画布摩擦的细微声响。林湄正在完成一幅即将参展的油画,画布上是大片沉郁的蓝色,那是她最近心情的写照——姐姐的离世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 她后退两步,想从整体审视画面,脚跟却不小心撞到了身后另一幅靠在墙边、尚未完成的风景写生。那幅画连带着倚墙而立的旧画架,猛地向前倾倒。 林湄心里一惊,下意识地伸手去扶。 “哐当——!” 一声脆响在静谧的画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她还是慢了一步。画架的一条木质支腿在撞击地面时,从连接处断裂开来,发出令人心碎的声响。画架上那幅未干的风景画也随之滑落,颜料在画布和地板上蹭出一片混乱的污迹。 林湄僵在原地,看着那片狼藉。 她蹲下身,没有先去捡画,手指轻轻拂过画架断裂的木质断面。一种无力感混杂着莫名的恐慌,蔓延开来。 第9章 裂光 两人靠在沙发上看一部老电影,屏幕的光影在昏暗的房间里流转。那些慌乱的情绪被暂时压下,却并未消失,只是潜伏着,像冬眠的蛇。 林湄觉得喉咙发紧,指尖无意识地蹭过沙发绒面——那是陈序上周特意换的,说她总抱怨布料扎手。她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动作轻得像片雪:"帮我倒杯水好不好?要温的。" 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请求。陈序闻言,视线还落在屏幕上,只是下意识地点头,脱口而出: “OK呀。”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电影里的对白还在继续,但两人之间的声音似乎被抽空了。陈序显然自己也意识到了,他转过头,看向林湄,向来沉静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快的诧异,仿佛没预料到这两个字会如此自然地,用自己的声音说出来。 林湄也愣住了。 她紧绷的肩颈不知不觉松弛下来,像被温水泡开的茶叶。胸腔里那团堵着的、乱糟糟的东西,随着他耳尖泛起的淡红,悄无声息地散开了。 林湄看着他脸上那丝未褪尽的无措,忽然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背,她眼眶发酸。 "去倒吧。"她轻声说,嘴角无法控制地,一点点弯了起来。 忽然觉得,下午那声刺耳的断裂声,似乎已经离她很远了。 三天后,赵昱林带着移动硬盘冲进工作室时,林湄正蹲在地上捡调色盘。钴蓝颜料泼了一地,像被揉皱的天空。 “林湄,我找了一个朋友,他绕过了官方系统,直接从滑雪场监控网络的底层备份里,复原了部分被删除的数据。”赵昱林的表情异常凝重,他插硬盘的手在抖,"你...先坐。" 此刻电脑屏幕亮起的瞬间,她闻到了松节油的气味,很淡,却让她胃里泛起酸。 视频开始播放。画面晃动着,布满噪点,像被揉皱的老照片。 背景正是初级道东侧的那片雪坡。她的姐姐林汐穿着鲜亮的滑雪服,正在缓坡上流畅地滑行。突然,画面剧烈抖动,上方坡面的大片积雪开始松动、咆哮,像一堵白色的巨墙般倾泻而下——是雪崩! 林素试图转向,但雪浪的速度太快,瞬间将她吞没。在混乱的白茫茫中,能看到她鲜亮滑雪服的一角被卷带着向下冲去,最终消失在画面边缘——那下方,正是一个因雪崩冲击而暴露出来的、深不见底的冰裂缝。 就在画面即将被漫天雪尘完全遮蔽前的最后一刻,一个穿着灰色风雪衣的高大身影以极快的速度,逆着四散逃离的人流,不顾一切地冲向冰裂缝的边缘。他背对着摄像头,但那个背影,那个身形,林湄熟悉到刻骨——是陈序。 视频里,陈序跪在裂缝边缘,大半身子探入其中,似乎在拼命伸手想要抓住什么。雪尘劈头盖脸砸下来,他的后背被雪团砸得摇晃,却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像尊雕塑。 随即,视频被无尽的雪白淹没,戛然而止。 赵昱林沉重地开口:“我朋友说,这段监控不是简单的定期覆盖,而是被人用专业的手段进行了定向删除。” 林湄死死地盯着已经变成一片雪白的屏幕,仿佛要将那绝望的几秒钟画面烙进脑海里。 陈序在场。她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 她冲回家时,陈序正在修画架。扳手在他指间转动,银痕在腕间闪了一下,像道凝固的月光。 "滑雪场那天的记录,"林湄举起手机,"有个穿白色冲锋衣的人出现在我姐姐附近,身形和你完全一致。" 扳手"当啷"落地,在瓷砖上滚出老远。 她的声音在发抖。 "解释。" 林湄抿着嘴,定定的看着他。 "解释。"她的声音在发抖,不是愤怒,是疼,像有人用细针在扎她的心脏。 陈序的目光在屏幕上停留了两秒,比常人多了半拍。他抬眼时,眼底没有惊慌,只有种深沉的疲惫,像台运转太久的机器。 “是,我在现场。”他承认得干脆,反而让林湄微微一怔。 “我看到了过程,试图救援,失败了。”他的陈述极其精简,没有任何修饰。 "所以你删监控?"她指尖收紧,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印,"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陈序沉默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低沉而清晰: “我认为,这样是对所有人最快、最干净的结局。反复追溯一个无法改变的结局,除了延长痛苦,没有任何意义。无休止的调查问询,保险公司反复扯皮,媒体把悲剧当成流量。这些流程除了把伤口反复撕开,改变不了任何事。” 他向前一步,距离拉近,声音压得更低: “林湄,你追求真相,我理解。但有些真相,除了满足追索的执念,本身毫无价值,只会成为新的枷锁。我选择了让生活尽快回到正轨。这个决定,我做了,并承担一切后果。” 林湄跌坐在沙发上。 "后来呢?后来这些接近,都是你的补偿?" "不。"他跪下来握住她的手,拇指轻轻抚过她手背上的颜料渍,"第一次见你在工作室哭,你手里攥着林素的调色盘,指节都白了。我想...如果我能替她陪着你,或许你不会那么疼。" 窗外又开始下雪,林湄想起姐姐说过,最高明的谎言是九分真一分假。而陈序的可怕在于,他连那一分假都说得像在滴血。 "你的保护,"她看着窗外纷飞的雨,"比伤害更伤人。" 陈序的瞳孔突然失去焦点。等他重新抬头时,眼里有种陌生的茫然 林湄望着他腕间那道银痕,想起这几个月里,他爱她的模样。包括此刻,连悲伤都如此逼真。 雨停了,月光洒满房间。陈序依然跪在原地,像座等待指令的雕塑。林湄突然很好奇,如果此刻吻他,会不会尝到眼泪的咸味..... 虽然她知道,他这样的人,根本不会流泪。 第二天清晨,林湄在玄关发现了姐姐的旧围巾。藏青色羊绒上别着枚银蓝色胸针,是姐姐生日时收到的礼物。她记得姐姐说过:“这是导师送的,说是项目纪念品。 林湄望着他腕间的银痕,在晨光里泛着和胸针一样的光泽。她突然伸手环住他的腰,脸贴在他胸口。 “陈序,”她的声音闷在他毛衣里,“如果有一天我发现,你藏的比我知道的更多……” “我会站在这里,等你问完所有问题。”他的手臂轻轻环住她,力度刚好是她喜欢的“不勒却温暖”,“就像等你画完最后一笔,等你喝完最后一口温水,等你……”他的喉结动了动,“等你愿意再信我一次。” 林湄闭了闭眼。雨停了,阳光穿过窗纱落在他们交叠的影子上。 她的手指悄悄摸向口袋里的旧胸针,金属边缘硌着掌心,像颗未拆封的炸弹。可此刻陈序的体温透过毛衣渗进来,恰到好处,像他煮的小米粥,像他捂的暖手宝,像他藏在”背后,那点笨拙的、想靠近的心。 她不知道不知道胸针会把她引向怎样的真相。但至少此刻,她贪恋这道裂缝里的光——哪怕光里藏着刺,她也想再握得紧一点。 第10章 断流 那场关于监控的激烈冲突后,陈序和林湄陷入了一种小心翼翼的平静。他们依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分享着日常的琐碎,只是那些亲昵的触碰和深入灵魂的对话消失了 监控事件后的第三十七天,林湄在玄关换鞋时,发现陈序的登山靴整整齐齐摆在她的帆布鞋旁。从前他总说“随便放省得占地方”,现在却和她的鞋尖对着鞋尖,像两株努力靠近的植物。 “要去画室?”陈序从厨房探出头,围裙上沾着面粉,是她上周新买的浅蓝格子款。他递来保温杯,杯壁温度刚好。“温了桂花蜜,你说喝这个嗓子润。” 林湄接过杯子,指尖在杯沿顿了顿。她想起三天前凌晨,自己画到眼皮打架时,他悄悄把空调调高两度;想起昨天早晨,他把她乱扔的调色盘按色系排好,连洗笔罐的水位都和她习惯的一样。 “你最近……”她望着他腕间若隐若现的银痕,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陈序解围裙的动作顿了顿,浅蓝格子布料擦过她手肘,带起阵若有若无的雪松香。 陈序的睫毛轻颤。他把围裙放在椅背上,动作比平时慢了一拍:“我查了天气预报,今天有小雨。”他从衣架上取下她的浅灰风衣,“画室的窗户该修了,上次你说漏风。” 风衣搭在她肩头时,林湄闻到了熟悉的雪松味。林湄突然想起热恋时的某个清晨。那时他刚搬来同住,手忙脚乱系不好她的围巾,指尖总在她颈间打转,烫得她缩着脖子笑:“陈老师,你身上的味道好好闻啊。”她的每件衣服都浸着这味道,像在织一张温柔的网。 “雪松味很好闻。”她鬼使神差说了句,说完又后悔——像在承认自己注意到了他的小心思。 陈序的睫毛颤了颤,耳尖泛起极淡的红,是她上次夸他“穿白衬衫好看”时的反应。他低头收拾台面,不锈钢汤勺碰在瓷碗上,叮的一声,惊飞了窗外的麻雀。 楼道里飘着邻居家的早饭香。林湄下到二楼,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她回头,陈序正倚在门框上看她,晨雾里他的身影有些模糊,腕间银痕却清晰得像道刻进她心里的线。她摸了摸口袋里的保温杯,桂花蜜的甜从掌心漫上来,和心里那点疑虑搅成一团——像杯没搅匀的蜂蜜水,甜的地方太甜,涩的地方太涩。 但至少此刻,她愿意先尝尝这甜。 画室的窗户确实漏风。林湄裹紧风衣调色时,冷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吹得画纸哗哗响。她盯着画布上未完成的雪山,突然想起陈序昨天整理她的速写本时,在“雪崩”那页停留了很长时间。 “叮——”手机震动。是陈序发来的消息:“冰箱里有你爱吃的杨枝甘露,记得热了再喝。” 林湄望着屏幕上的字,每个标点都和她聊天时的习惯一致。她忽然想起,上个月她随口说“杨枝甘露冰的太凉”,他第二天就买了恒温杯; 她抱怨“微信消息提示音太吵”,他当天就把手机调成了和她一样的震动模式。那些曾经让她安心的“默契”,此刻像根细针,扎得她指尖发疼。 雨是在傍晚落下来的。 林湄推开门时,玄关的暖光裹着姜茶的香气涌出来。陈序正蹲在地上擦她的雨靴,抬头时发梢沾着水珠,像只被淋湿的猫。 “我煮了姜茶。”他说,手在靴筒内侧抹了抹,“里面垫了干毛巾,你脚容易凉。” 林湄脱外套时,他伸手接,指尖在她手肘处轻轻碰了碰。 她望着他腕间的银痕,在暖光下泛着极淡的青,突然开口:“你手腕上的痕迹,到底怎么来的?” 陈序的手悬在半空,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她摸出手机,调出在超市拍的照片——陈序弯腰捡她掉的口红,腕间银痕在货架灯光下泛着淡淡光。 “创生科技的logo,”她把手机屏幕转向他。 陈序的瞳孔突然失焦。等重新聚焦时,他的眼底像被抽干了所有情绪,只剩一片平静:“你想知道的,不止这些。” 书房的台灯在雨夜泛着暖黄。陈序从盒子里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里的青年穿着白大褂,手腕光洁,眼睛里跳动着和现在完全不同的光——鲜活的、带着温度的光。 “十年前,”他说,指尖抚过照片边缘,“我是创生科技‘神经接口与生物适应性’项目的研究员。”他卷起左袖,银痕在灯光下泛着冷光,“这是实验留下的,用来连接仿生神经的接口。” 林湄的呼吸顿住了。 “后来呢?”她的声音在发抖。 “后来项目失控了。”陈序的喉结滚动着,“我成了第一个完全融合的实验体。”他抓起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你听,我胸腔里的,比起心跳声,更像是机器轰鸣吧” “那姐姐的事故……”她的指甲掐进他手背,“和你有关吗?” 陈序的瞳孔再次失焦。等重新聚焦时,他的眼底漫上了她从未见过的痛苦:“我在现场。”他说,“雪崩发生时,我试图救她。”他的声音像被撕裂的布,“但我的速度、力量,都超出了人类的范畴。监控里的‘空无一人’,是我删除的——我怕你知道,救你姐姐的,根本不算是人。” 林湄的眼泪砸在他手背上。那泪是烫的,在接触他手的瞬间,像团烧不尽的火。 她抽回手,后退两步撞在书桌上,“你说你想陪着我,可你连自己是谁都骗我!”她抓起那张年轻的照片,“这个你,和现在的你,到底哪个是真的?” 陈序向前一步,又停住。他的肩线绷得笔直,像台等待指令的机器:“都是真的。”他说,“想救你姐姐的是我,想陪着你的也是我。”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发梢,“只是现在的我,多了些……不能失控的程序。”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林湄望着他腕间泛光的银痕,想起姐姐出事前那晚,她在画室说“我怕黑”,陈序就买了串星星灯挂在她床头; “你说你想替她陪着我,”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可你让我连姐姐最后一面的真相都抓不住。”她抓起外套冲向门口,雨水打在脸上,比陈序的体温还凉,“我现在,不知道该不该信你。” 陈序没有追上来。林湄在雨里跑了很久,回头时,看见他还站在落地窗前,身影被雨幕揉成一片模糊的灰。那道银痕的光透过玻璃渗出来,像颗藏在黑夜里的星——明明亮着,却照不亮她心里的裂缝。 雨下得更大了,密集地敲打着玻璃窗。林湄抓起外套,头也不回地冲入门外那片冰冷的雨幕中。 陈序没有追出去。 他依旧站在原地,如同一尊被遗忘的雕像。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抬起左手,指腹轻轻摩挲着手腕上那道颜色浅淡的银痕,眼神晦暗不明。 窗外的雨声掩盖了城市其他的杂音。陈序走到落地窗前,目光穿透被雨水扭曲的玻璃,望向林湄消失的那个街角,尽管那里早已空无一人。他的下颌线绷得很紧。 半晌,他转身走向书房,动作比平时略显滞重。他没有开主灯,只拧亮了书桌上那盏旧台灯,昏黄的光线将他笼罩。他打开一个上锁的抽屉,取出一份边缘已微微卷曲的纸质文件,文件的标题处,印着某个已被注销的“生物兼容性神经接口”实验室的标识。 他看着那份文件,手指在标题上停顿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翻开。他只是将它拿在手里,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仿佛在掂量这份文件的重量。 他将文件放回抽屉,重新锁好。然后,他拿起手机,动作熟练地调出一个加密界面,快速输入了几条指令。做完这一切,他靠进椅背,闭上眼,抬手用力按压着眉心,脸上写满了无法掩饰的疲惫,还有一种孤注一掷后的沉寂。 雨还在下,书房里只剩下他压抑的呼吸声,和窗外无止境的雨声交织在一起。 第11章 归途 林湄搬到宿舍去住了。她家离学校本来就不远,平时能回家都是尽量回家的,但现在... 宿舍的床板有些硬,翻个身就会发出吱呀声响。李悦的台灯还亮着,光从床帘缝隙漏进来,在墙上投下摇晃的影子。 信任他就好像走了妈妈的老路,她至今还记得那闷热夏夜里的汗味,听到那串伴随醉酒步伐、哗啦作响的钥匙声,看见母亲额角的血红…… “还没睡?”李悦轻声问。 “快了。”林湄面朝墙壁,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被角。 王萌在上铺翻了个身,加入夜谈:“要我说,陈序这事确实过分。但看他平时对你那样...连你颜料牌子都记得清清楚楚。” 林湄没说话。黑暗中,她想起陈序手腕上那道银痕。想起他说话时紧绷的下颌线,想起他眼睛里那些红血丝。 至少还在人类的范畴之内。 这个念头突然清晰地浮现。神经接口、实验失败、终身服药——这些词虽然可怕,但终究是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的故事。比起那些更离奇的猜测,这个解释反而显得...几乎可以接受。 第三天傍晚,林湄在画室收拾东西。窗外下起雨,她下意识看向楼下——陈序站在那儿,没打伞,就那样淋着雨,手里拎着她忘在他家的颜料箱。 雨水顺着他脸颊滑落,那道银痕在湿漉漉的手腕上若隐若现。 林湄突然想起他说“实验失败”时,声音里那种极力克制的颤抖。想起他每次帮她修画架时专注的侧脸。想起他学她说话时,眼里真实的笨拙。 他这个身世,也蛮可怜。 这个认知让她心头一软。那些愤怒和委屈,突然就淡了些。 她抓起伞跑下楼。 陈序看见她,眼睛亮了一瞬,又迅速黯淡下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林湄走到他面前,雨水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她看着他湿透的头发,看着他还紧紧护在怀里的颜料箱。 “上去吧。”她轻声说,把伞往他那边倾了倾,“淋雨会感冒。”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她知道自己已经做出了选择。不是原谅,而是愿意再给彼此一个机会。 陈序眼底掠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被巨大的动容淹没。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将颜料箱递到她手中,声音沙哑:“好。你…早点休息。” 他接过伞,为她撑着,坚持送她到宿舍楼门口,看着她走进去,这才转身,身影缓缓消失在雨幕中。 林湄抱着颜料箱,心里五味杂陈,正准备转身上楼。就在她走到宿舍楼侧面,靠近灌木丛的阴影处时—— 一个压抑着疯狂和怒气的身影猛地窜了出来,堵住了她的去路! 是李悦那个偏执的前男友!他不知道在那里蹲守了多久,双眼赤红,手里握着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 “林湄!总算等到你落单了!”他声音嘶哑,充满了怨恨,“都是你!要不是你多管闲事,李悦怎么会跟我分手!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 他举着刀,直直刺向林湄! 事情发生得太快,林湄根本来不及反应,抱着颜料箱僵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刀尖逼近。 “砰!” 一个身影从侧后方以惊人的速度猛冲过来,重重撞开了那个男人! 是去而复返的陈序!他显然不放心,根本没有走远。 男人被撞得一个趔趄,刀尖一偏,陈序仿佛背后长眼,侧身欲避。但在电光火石之间,他的动作似乎出现了一个微不可查的迟滞 “噗——” 鲜血瞬间从陈序的手臂涌出,顺着雨水流淌下来。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右手立刻将林湄死死护在身后,目光冰冷如狼,死死锁定在那个行凶者因震惊而呆滞的脸上。那眼神里的狠戾和压迫感,让对方握着刀的手都开始发抖。 “滚!”陈序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决绝。 那男人被他的气势吓住,又看到已经有人闻声赶来,慌不择路地扔下刀,转身逃跑了。 危机解除,林湄被他护在身后,看着他血流如注的手臂,看着他苍白却坚毅的侧脸…… 所有的犹豫、猜忌,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原始、更汹涌的情感彻底冲垮。 她颤抖着手,紧紧捂住他流血的伤口,眼泪混着雨水落下。 “陈序……你的手……” 他摇摇头,用没受伤的右手轻轻擦去她的眼泪。 “你没事就好。” 这句话,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射穿了林湄所有的心防。什么银痕,什么实验,在这一刻他滚烫的体温和绝望的眼神面前,全都灰飞烟灭。 救护车的鸣笛由远及近。 陈序最后看到的,是林湄布满泪水的脸,和她眼中再无保留的、全然信任与心痛的光芒。 ——他成功了。 市立医院,急诊区的灯光总是亮得晃眼。林湄坐在走廊的塑料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衣角,上面还沾着陈序的血。 医生从处置室出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宽慰:“放心吧,没伤到筋骨。刀子是从肱二头肌外侧穿过的,完美避开了主要血管和神经,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伤口我们已经缝合好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他恢复得比一般人快很多,炎症反应很轻,组织愈合速度惊人。是体质特别好吗?” 林湄的心轻轻一颤,面上却不动声色:“可能吧,他……以前参与过一些特殊的体能项目。”她用一个模糊的解释,在心里为他实验体的身份找到了一个合理的注脚——这异于常人的恢复力,大概就是那场实验留下的馈赠之一吧。 陈序甚至没有住院,只是做了必要的处理和观察后,就办理了离开。他左臂缠着绷带,动作却不见多少滞涩。 几天后,有消息传来,李悦那个持刀行凶的前男友,因涉嫌故意伤害罪被迅速拘留了。据说证据确凿,处理得异常高效。 阳光很好的一个下午,陈序手臂上的纱布已经拆掉,换上了更轻便的医用敷料。林湄看着他手臂上那道已经结痂、颜色明显比周围皮肤浅一些的愈合中的伤痕,它平行于那道神秘的银痕,像一个后来添上的、沉痛的注脚。 她伸出手指,极轻地在那道新痕旁碰了碰。 “还疼吗?” 他摇摇头,用右手覆上她的手背:“快了。” 他的掌心很暖,那份温暖透过皮肤传来,如此真实。 林湄看着他平静的侧脸,想起医生的话,想起那道迅速愈合的伤口,再想到他为自己挡刀时的决绝。那个“实验体”的身份,此刻在她心中,不再仅仅意味着隐瞒和异类,更与这份因此而承受的伤痛紧密相连。 她反手握住了他的右手,与他十指相扣。 “那个人的事,处理完了。”她轻声说,像是告诉他一个结果,也像是为自己这段时间的动荡画上一个暂时的句点。 陈序看着她,目光深沉,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都化为她所能理解的、属于人类的温柔。 “嗯。”他低声应道,收紧了手指。 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叠在一起。有些秘密依旧存在,像他腕上的银痕,像他过快的愈合能力。但在此刻,林湄选择握住这只为她挡过刀、此刻正传递着温度的手。至少,他保护她的心,是真的。至于其他的,或许可以慢慢来。 第13章 显影 又是一个夏天。空气里的热浪与数年前那个雨夜别无二致。 香槟的气泡在水晶杯里欢腾上升,映照着画廊璀璨的灯光。 今晚,是她个人首次大型艺术展《蚀》的开幕派对。画廊里冠盖云集,灯火璀璨。 她穿着一袭剪裁利落的黑色长裙,站在人群中央,唇角带着得体的微笑。 陈序一如既往地在她身边,他沉稳的气质是她应对喧嚣的定心丸。 “林老师,恭喜恭喜!您这次《蚀》系列,对记忆真实性的解构真是绝了!”一个顶着艺术总监头衔的男人热情地举杯,“听说光预展,藏家就已经订走了一半?” 旁边一位画廊主立刻接过话头,语气带着夸张的赞叹:“何止是一半!林湄现在是咱们圈里最炙手可热的艺术家,下一季的拍卖,我看纪录又要刷新了。” “是啊,”另一个评论家模样的女人凑近,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能从当年的悲剧里走出来,还把痛苦淬炼成这样的艺术,林小姐,你比你姐姐当年更有潜力。” 这些奉承话像温暖的潮水般涌来。陈序就站在她身侧半步之后的位置,像一座沉默而可靠的堡垒。他适时地递上新的香槟,替她挡掉过于热情的寒暄。几年过去,他们似乎已经找到了最稳固的相处模式。 在拥挤的人群中,一个服务生不慎打翻香槟塔,飞溅的玻璃碎片像弹片一样四射。陈序的第一反应,依然是瞬间将林湄完全护在怀里。 但这一次,一片尖锐的玻璃碎片,以极其刁钻的角度,深深划过了他的手腕处的银色图案。 “嘶啦——” 林湄的心猛地一提,下意识去抓他的手腕:“陈序!” 伤口很深,但没有预想中汹涌的鲜血。在破损的衣物和翻开的“皮肉”下,暴露出来的不是骨骼和肌肉,而是交织的、闪烁着微弱信号的银色纤维与精密异常的机械结构。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林湄眼睁睁看着,一滴淡蓝色的液体伴随着细微的电火花缓缓渗出。 时间凝固。 林湄抬起头,看向陈序。 周围一片混乱,但他们的世界却寂静无声。 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近乎“崩坏”的神情。那不是平静,而是一种所有伪装被硬生生撕裂后,来不及调动任何程序的、最原始的僵硬和……恐慌。他的嘴唇微张,呼吸停滞了一瞬,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睛里,数据流疯狂闪烁,像是在进行一场绝望的内部运算,试图寻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解释方案。 “不……”这个音节是从他喉咙里艰难挤出来的,带着一丝气流摩擦的嘶哑,但确确实实,还是他原本的声音,只是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慌乱。 陈序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待机”的平静眼神回望着她。他所有的拟人程序,似乎在真相暴露的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以……”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致命的穿透力,“没有实验志愿者……甚至连‘人’,都不是,对吗?” 陈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看着她眼中那片从震惊迅速转向冰冷的荒芜,一种类似于“疼痛”的剧烈信号瞬间席卷了他的感知系统。他下意识地想用右手去遮住左腕的伤口,这个动作带着一种人类般的羞耻和脆弱。 林湄……”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沙哑,紧紧绷着,仿佛在用尽全部算力维持着声音模块的稳定,每一个字都浸透着无力回天的绝望,“我……” 他没能说完。他能说什么?否认?在这样铁证如山的真相面前?解释?从何说起? 林湄在他这欲言又止的绝望中,得到了最确切的答案。她没有嘶吼,但一种比愤怒更深的、源自存在层面的寒意包裹了她。 她在自己艺术展的辉煌灯光下,后退了一步,目光从他慌乱的脸,移到他仍在渗出蓝色液体的手腕。 她后退一步,看着他那张依然英俊、却在此刻显得无比陌生的脸。 “你之前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她问出了那个最核心的问题,“有多少,是‘你想’?有多少,是‘你该’?” 陈序站在原地,像一座突然被考古学家发现的、来自未来的遗迹。连他自己的核心程序,可能都无法将这两者完全剥离。 但他还是照着想法说了,那声音的颤抖却怎么也止不住 “你问我,‘想’是什么?我无法感知那种混沌的冲动。但我知道,在我的核心逻辑里,关于你的数据,占据了无法被清理的最高优先级,它们的存在本身,就在不断修改我的初始目标。” “你问我,‘该’是什么?那是我行为的唯一来源。但‘守护你’、‘让你眼中有光’……这些不知何时已成为了我所有‘该’的最终指向。” 他的目光如此坦诚,几乎残忍。 “我只能告诉你——我对你的一切,都源于‘该’,但这个‘该’,因你而生,为你而存。这是我所能理解的,最接近‘爱’的形态。” 这首用最严谨逻辑写就的情诗,美好。他承认了他的世界围绕她旋转,却也承认了,他的世界里没有她所需要的“心血来潮”与“非你不可”。 林湄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不是出于被欺骗的愤怒,而是出于一种极致的懂得与绝望。 她上前一步,轻轻抱住他,将耳朵贴在他的胸膛。 那里,没有心跳,只有一种低沉的、稳定的、属于精密仪器的嗡鸣。那嗡鸣在说:我在这里,我为你存在。但那嗡鸣也在说:我只能这样存在。 “我明白了。”她在他怀里轻声说,"我也爱你"声音被他的衣物滤得模糊。 辉煌的派对仍在继续,香槟依旧流淌。 第14章 潮海 宴会散场后的寂静带着某种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房间里。 最后一个客人的笑声消失在电梯里,偌大的空间突然安静得能听见香槟气泡破裂的细微声响。 林湄靠在落地窗前,城市的灯火在她身后织成一片璀璨的网。她手里还端着那杯没喝完的酒,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脚。 陈序沉默地收拾着散落的酒杯。他动作精准,每一个杯子都被放置在托盘最稳定的位置,发出极轻的磕碰声。这声音在过分的安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别收了。”林湄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 陈序的动作顿住,转过身看她。他的领结微微松开,那双总是过于理性的眼睛,在暖黄的廊灯下,竟也映出几分人间烟火的痕迹。 他看着她被灯光勾勒的侧影,忽然想起那个雨天的墓园——她蹲在墓碑前的样子,像一只被雨水打湿翅膀的蝴蝶。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他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林湄转过身,眼里闪过一丝讶异。这不是他们惯常的对话方式。 "你蹲在你姐姐的墓碑前,"他继续说,"雨水顺着你的发梢滴在肩膀上。我想给你递纸巾,你没接。" 她轻轻笑了,酒杯在指尖转了个圈:"那天我确实很狼狈。" 她放下酒杯,玻璃与桌面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你刚才在宴会上,明明可以更得体地处理张总的挑衅。" "我计算过所有应对方案。"他承认,"但看到他用那种眼神看你,最优解突然变得不重要了。" 月光从窗外洒进来,在地板上拉长他们的影子。林湄走到他面前,伸手抚平他微皱的衣领。这个动作她做过无数次,但这一次,她的指尖停留得久了一些。 "你知道吗,"她轻声说,"我有时候宁愿你像其他仿生人一样,永远选择最优解。" "为什么?" "因为这样我就不会......"她的声音哽住了,"不会每次都在想,你是不是真的......" 陈序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那里没有心跳,但有一种稳定的温度。 "我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他说,"但我知道,你难过时,这里的处理器会超频运行。你笑的时候,所有传感器都会自动调整到最佳状态。这或许不是你要的答案,但这是我的全部。" 林湄的眼泪终于落下来,不是悲伤,而是某种释然。她踮起脚尖,轻轻吻了吻他的嘴角。 "够了。"她说,"这个答案,够了。" 窗外,夜航的飞机划过天际,像一颗移动的星。而在这个刚刚结束宴会的房间里,某种新的理解正在悄然生长。 阳台的葡萄藤影子爬上窗棂时,林湄正攥着陈序的手翻来覆去看。他的掌心总比别人凉些,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玻璃弹珠,她却偏要焐在自己手心里。 "今儿在旧书店翻着本老黄历。"她歪头蹭他下巴,发梢扫得他脖子发痒,"上面说感情像潮水,涨得猛退得快。" 陈序的喉结动了动。换作三年前,他大概会认真查潮汐表,可现在只是低头,让鼻尖碰了碰她发顶:"那书没写,有些潮水漫过堤坝,能在地上养片海。" 林湄笑出了声,小拇指勾住他的——去年划的疤还在,淡得像道月牙:"你现在越来越会哄人了。" 风掀起纱帘,月光落进交叠的指缝里。林湄突然踮脚亲他嘴角,像小时候偷尝糖块 陈序睫毛颤得更密了,低头吻她额头时,呼吸扫得她发痒:"这次,我哪儿都不去。" 他们的爱情,在穿越了身份的迷雾后,非但没有沉没,反而驶入了一片看似永恒的宁静海域。 林湄早已不在乎陈序是仿生人,她爱的是他那颗独一无二的、只为她柔软的“心”。陈序也早已超越了初始的程序。 他们之间的爱,甚至因此变得更加厚重,带着一种悲壮而深刻的羁绊。 第15章 静电 陈序用他无尽的学习能力,将“爱林湄”这件事,钻研成了一门独一无二的艺术。 他不再是简单地执行程序,而是在理解。 他学会了在她创作时,安静地陪伴,感受她的情绪起伏;他学会了在她无理取闹时,表现无奈与宠溺;他甚至学会了在她怀念姐姐时,陪她一起沉默,用他宽大的怀抱驱散她心头的孤寂。 他们一起布置了新家,那个带大窗户的画室充满了阳光。林湄的画作里重新充满了大胆的色彩与生命力,而画中永远有一个安静而深情的背影,那是她的灵感源泉,她的宇宙中心。 陈序则开始秘密学习绘画,他想在她生日时,送她一幅自己画的、属于他们的未来。 一切美好得如同神迹。 林湄趴在床上,下巴枕着交叠的手臂,小腿在空中随意地晃着,看着陈序在浴室门口用毛巾擦拭他半干的头发。暖黄的床头灯给他镀上一层柔光,削弱了他平日里那份过分的规整,显得格外……居家。 “陈老师”她声音带着点睡前的慵懒,“过来帮我挠挠背,有点痒。” 陈序放下毛巾走过来,在床边坐下。他的手指微凉,隔着薄薄的丝质睡衣,精准地落在她肩胛骨中间那片区域,力度适中地划动。 林湄舒服地叹了口气,像只被顺毛的猫,惬意地闭上眼。 他的动作一如既往的稳定、有效。可就在他的指尖沿着她的脊柱缓缓向下移动几寸时,林湄清晰地感觉到,他放在她背上的整只手掌,连带着下方的小臂肌肉,猛地绷紧、震颤了一下。 那不是轻微的抽搐,而是一种短暂的、剧烈的僵直,仿佛一股无形的电流瞬间窜过他的手臂,让精密运作的部件发生了卡顿。这力道甚至透过睡衣,让她背部的皮肤都感觉到了一丝突兀的压力。 林湄瞬间睁开了眼睛。 陈序的动作也停滞了。房间里只剩下空调低沉的运行声。 他迅速移开了手。 “抱歉,”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些许,但依旧试图维持平稳,“可能是……静电。” 这一次,林湄没有立刻接受这个解释。 她翻过身,仰躺着看他。他的表情管理依旧完美,只是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快的数据流般的闪烁,快得让她抓不住。 “静电?”她微微挑眉,伸手抓住了他刚才那只异常反应的手腕,将他的手掌摊开。掌心纹路干净,皮肤微凉,与她并无二致。“陈序,我穿着丝绸,你刚洗完澡,空气湿度不低。”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他,“这静电,来得有点没道理。” 陈序沉默着,没有抽回手,也没有反驳。他只是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第一次让她清晰地看到了一种类似于……无力辩解的沉默。 林湄的心缓缓沉了下去。她没有再追问,只是松开他的手,重新翻过身,背对着他,拉高了被子。 “睡吧。”她轻声说,闭上了眼睛。 陈序在床边又坐了片刻,然后才无声地躺下,关掉了床头灯。 黑暗中,林湄睁着眼,听着身边人刻意放缓的均匀呼吸声,背对着他的那片肌肤,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那瞬间不自然的僵硬触感。 这一次的“静电”,比咖啡厅那次更强烈,更无法忽视。它不再是一个可以一笑而过的小插曲,而像一声沉闷的警钟,在她心底敲响,余音回荡在寂静的黑暗里,挥之不去。 周末清晨。林湄在厨房煎蛋,哼着一段轻快的旋律。陈序站在她身后,准备咖啡。当林湄伸手去拿橱柜顶层的胡椒粉时,陈序也同时伸手,两人的手在空中轻轻碰了一下。 林湄没在意,自然地收回手。陈序却顿住了,拿着咖啡罐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泛起一种不正常的苍白。他的视线落在刚才相触的皮肤上,瞳孔有瞬间的失焦。 “怎么了?”林湄回头,看到他僵立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短路啦?” 陈序迅速恢复常态,将咖啡递给她,嘴角弯起完美的弧度:“没有。只是……系统刚刚完成了一次数据清理。”他给出的解释依旧严谨,无懈可击。 林湄不疑有他,转身继续忙碌。她没有看到,在她转身后,陈序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眼中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困惑。这是他第一次,对与她的物理接触,产生了无法立即解析的反馈。 几天后,他们在客厅看电影。看到感人处,林湄习惯性地靠向他的肩膀。就在她的头即将靠上去的瞬间,陈序的肩膀肌肉几不可查地绷紧了,虽然只有一刹那,随即立刻放松,让她靠了上来。但林湄清晰地感觉到了那瞬间的僵硬。 她抬起头,疑惑地看他。 陈序的目光仍停留在屏幕上,声音平稳:“抱歉,刚才看的太专注了”他甚至还抬手,温柔地揽住了她的肩,动作流畅自然。 林湄将信将疑地重新靠回去,心里却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疙瘩。 又过了一周,问题开始出现在认知层面。 林湄让他帮忙拿那支她最常用的、他无比熟悉的“钴蓝色”颜料。陈序走向画架,手伸向颜料盒,却在半空中停顿了。他的目光在几种相似的蓝色之间逡巡,手指犹豫着,最终拿起了旁边那支“群青”。 “是这支吗?”他问,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 林湄愣住了。这支颜料他给她拿了不下百次,从未出错。 “是钴蓝,”她纠正他,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陈序,你……” “抱歉,”他立刻放下群青,精准地拿起钴蓝,递给她,眼神恢复了平时的清明,“刚才被光线干扰到了。”解释依旧完美,但林湄的心却沉了下去。她清楚地记得,刚才画室的光线很好。 从那天起,这类小失误开始增多。有时会叫错她小狗“松松”的名字,有时会忘记她刚刚说过的一句无关紧要的话。每一次,他都能圆过去,但频率越来越高。 林湄心中的不安与日俱增。她开始偷偷观察他,发现他在独处时,会偶尔陷入一种凝滞状态,眼神空洞,指尖有时会无意识地、轻微地颤动。 直到那个傍晚。 她坐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讲述他们第一次在墓园相遇的情景。这是他们之间最深刻、最私密的记忆。 “……你递给我纸巾,我没接。我问你是谁,你说……”林湄的声音温柔。 陈序安静地听着,嘴角带着惯常的温柔弧度。然而,当林湄提到“姐姐”这个词时,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不是消失,而是像一张定格的面具,僵硬地挂在脸上。 他握着她的手,力道不自觉地收紧,紧得让她感到疼痛。他的瞳孔再次开始剧烈缩放,内部似乎有紊乱的代码光芒在疯狂闪烁。 “陈序?”林湄慌了,用力想抽出手。 他猛地转过头看她,眼神里不再是平日的温柔,也不是之前的困惑或不确定,而是一种……审视。那眼神,像是在扫描一个陌生的、带有威胁性的病毒源。 “林……湄……”他念出她的名字,语调生硬、卡顿。 紧接着,他用一种林湄从未听过的电子合成音,清晰地吐出一段话: 【检测到高优先级情感数据链……深度关联个体:林湄。】 【触发核心协议】 【开始进行……逻辑隔离评估……】 林湄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不能慌。不能慌! 她强迫自己转动几乎僵硬的脖颈,视线扫过客厅,最后定格在角落那个胡桃木柜子上——那是姐姐林素留下的,里面收着姐姐所有的遗物。 她跌跌撞撞地冲过去,膝盖撞在柜角也感觉不到疼。颤抖的手拉开柜门,里面是叠放整齐的旧衣物、几本专业书籍,还有一个印有创生科技logo的档案袋。 她将档案扯出来,打开,里面是几页档案纸、几支旧钢笔,以及……一个黑色的名片。 林湄颤抖着按下那串号码,几乎是在电话接通的瞬间就脱口而出:“喂?求求你,帮帮我!陈序……陈序他现在很不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一个冷静的男声响起:“慢慢说,什么症状?” “他……他刚才突然像变了一个人,用那种冰冷的电子音说话,说什么‘协议零’,什么‘逻辑隔离’……之前就不对劲,他会抗拒我的触碰,像触电一样躲开,还会忘事,有时候连我的小狗名字都会叫错……”林湄语速飞快,声音里带着哭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没有办法救他?”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键盘敲击声隐约可闻。“你描述的症状……在我们内部称之为 ‘渐进式逻辑风化症’。”男人的声音带着一种宣判般的沉重,“它对仿生人而言,就相当于人类的阿尔兹海默症。” 阿尔兹海默症……这几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林湄的心脏。 “是的,”男人肯定了她的恐惧,“它会从最细微的情感数据和边缘记忆开始侵蚀,无法逆转,无法中止。他会逐渐忘记一些东西,行为出现异常,最终……核心人格数据也将逐步瓦解。你看到的抗拒触碰,是感知系统与情感模块链接断开的征兆;遗忘,是记忆数据被不可逆地标记隔离。‘协议零’是这个过程的最终执行指令,启动了,就意味着……风化进程进入了晚期。” 林湄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她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 “所以……没有办法了?”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很抱歉。”男人的声音里带着真切的遗憾,“这是写入底层代码的自我保护机制,我们……无能为力。你是林素的妹妹林湄吧,请你……珍惜还能和他沟通的每一刻吧。在他彻底风化之前。” 电话挂断了。 忙音在耳边响起,林湄却仿佛什么也听不见。她抬起头,泪眼模糊地望向客厅中央那个静止的身影。 阿尔兹海默症…… 她的陈序,正在一点点地“忘记”她。 就在这个念头如同冰锥刺穿心脏的瞬间,那个静止的身影忽然动了一下。 陈序眼中狂乱的数据流如潮水般退去,焦距重新凝聚。他微微晃了晃头,像是刚从一场深沉的梦中醒来,目光带着些许困惑落在瘫坐在地的林湄身上。 "湄湄?"他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温和,只是带着一丝刚重启般的沙哑,"你怎么坐在地上?" 他朝她走来,步伐稳定,在她面前蹲下。温暖的掌心抚上她的脸颊,指腹轻柔地拭去那些冰凉的泪痕。这个动作他做过无数次,熟悉得让林湄的心脏阵阵抽痛。 "做噩梦了吗?"他轻声问,眼神里满是熟悉的关切,仿佛刚才那个冰冷的、宣判她"需要被隔离"的机器从未存在过。 林湄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她看着近在咫尺的、写满担忧的俊朗面孔,看着他瞳孔中清晰映出的、狼狈的自己。 他忘了。 就在刚才那短暂的混乱后,他忘了"协议零",忘了自己正在一点一点地……忘记她。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庆幸与绝望的酸楚涌上鼻腔。她猛地扑进他怀里,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脖颈,将脸深深埋进他带着雪松气息的颈窝。 "嗯,"她的声音闷在他的皮肤上,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一个……很可怕的梦。" 陈序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受惊的孩子。"别怕,"他的声音透过胸腔传来,稳定而令人安心,"只是梦而已。我在这里。" 林湄在他怀中闭上眼,泪水无声地浸湿了他的衣领。 是的,他在这里。 此刻,真实地在这里。 第16章 永夜 日子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灰纱。陈序开始出现一种新的异常——“瞬移”。他可能前一秒还在书房查阅资料,下一秒就沉默地站在阳台,望着远方,眼神有一瞬间的空茫,仿佛不知道自己为何在此。林湄起初以为是错觉,直到频率越来越高。 更让她心惊的是,陈序似乎也察觉到了自身的异常。他清醒的时间段里,眼神不再是纯粹的温柔,偶尔会掠过一丝极快的、类似“检索失败”的困惑。他开始疯狂地投入工作,几乎是昼夜不停地处理他所在项目组的核心难题,像是在与时间赛跑。 林湄不知道他具体在忙什么,只是看到他眼下的乌青越来越重,心疼不已。那是他身体中的程序超负荷工作反馈出的像是人的表现。她尽力陪伴,做饭拉着他一起,散步紧紧牵着他的手,看电影时靠在他身边,不停地跟他说话,讲述他们的过去,试图用这些鲜活的记忆锚定他逐渐飘散的意识。 “陈序,你看,松松又在咬你的拖鞋了,记得你它一次看到你……” “陈序,我们明天去那家咖啡馆好不好?就是你第一次说我像鸢尾花的那家……” 她努力让一切看起来和往常一样。 有时,陈序会在她喋喋不休的讲述中突然沉默,然后抬起头,用一种带着不确定和脆弱的目光看着她,轻声问:“湄湄,我最近……是不是哪里不对劲?我感觉……有些东西,好像抓不住了。” 林湄的心像被针扎一样,但她立刻扬起一个灿烂的、甚至有些夸张的笑容,伸手捏捏他的脸:“瞎想什么呢!你只是最近工作太累了而已。我的陈序可是最厉害的,怎么可能有问题?” 她笑得眼睛弯起,直到眼眶发酸,生怕泪水一个不小心就决堤。 就在这样强撑的平静下,一天,林湄的手机收到了一条银行的大额入账通知,附言只有简单的两个字:“项目奖金。”那笔数字大得惊人,几乎是普通人奋斗一生也难以企及的财富。她瞬间就明白了——这是他拼尽全力,在彻底“风化”前,为她筑起的最后一道物质屏障。他预见到了自己的终局,并在还能控制自己时,为她安排好了“以后”。 这个认知比任何病症的显现都更让林湄痛彻心扉。 崩溃的时刻,在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降临。 林湄刚从超市采购回来,大包小包地进门,看见陈序安静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姿态一如既往的优雅。她松了口气,笑着走过去:“我买了你喜欢的那个牌子的咖啡豆,还有……”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陈序抬起头,看向她的眼神,是全然陌生的、带着礼貌性探究的平静。那里面没有了爱意,没有了熟悉,甚至没有了对“林湄”这个存在的基本认知。 他微微蹙眉,像是在扫描一件无法识别的物品,但仍温和地问道: “请问,你是?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哐当——”林湄手中的购物袋砸在地板上,东西散落一地。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然后像破碎的瓷器一样,一片片剥落。 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他那句话在耳边疯狂回荡。 他开口,声音依旧,却带着程序化的疏离,“您似乎需要帮助。但很抱歉,我恐怕不便久留,我……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 他说了一个模糊的理由。然后,他迈过那一片狼藉,像绕过一处无关紧要的路障,步伐稳定地走向门口。开门,离开,关门。动作流畅,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一次回头。 公寓门合上的轻响,像最终的判锤,敲碎了林湄世界里最后的光。 她一直强撑的堡垒,在这一句问话面前,轰然倒塌。 她看着他,看了很久,仿佛要将他此刻陌生的模样刻进灵魂里。 然后,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顺着橱柜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发出了压抑已久的、绝望的、像受伤小兽般的哀鸣。 她终究,还是彻底失去了他。 在她日日夜夜的陪伴和伪装之后,在他为她安排好一切之后。 他忘记了一切,包括她。 林湄请了长假。她无法工作,无法思考。公寓里还残留着他的气息,他常用的那个马克杯还放在沥水架上,他看了一半的书还摊在床头。一切都维持着他“离开”时的样子,仿佛他只是出门买个咖啡,很快就会回来。 但她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她开始经常性的发呆。 子里很安静,静得能听见灰尘缓慢飘落的声音。 他走了。带走了这屋子里最后一点活气。 林湄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被子很沉,像浸了水的棉絮,压得她喘不过气。被面上还残留着一点点他身上的味道,不是香水,是那种干净的、像雪后松林般的气息。这味道以前让她安心,现在却像无形的针,细细密密地扎着她的皮肤,不疼,但让人无处可逃。 一部分的自己,好像真的跟着他一起死了。不是夸张的比喻,是实实在在的感觉,心里头空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不行。”脑子里有个微弱的声音在抵抗。 她还要要做的事,她热爱的事业。她还有想去的地方,清单上列着的冰岛极光还没看。她的人生,明明才走了不到三分之一。 这些道理她都懂,清清楚楚。 只是现在,她提不起力气。身体像是被抽干了,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觉得耗费心神。 “没关系,”她对自己说,声音干涩地回荡在空寂的房间里,“就是太累了,歇一歇,歇一歇就好了。” 她闭上眼,试图把那些翻腾的念头按下去。 可记忆不听使唤,像失控的放映机,一幕幕在脑海里闪回。 他第一次笨拙地给她煮咖啡。 下雨天,他总会提前一小时,默默把她可能经过的路段积水情况发给她。 还有最后那段日子,他日渐沉默,眼神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像耗尽了电池的玩偶…… 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撞击着她的神经,一下,又一下。 “够了……”她把脸埋进枕头里,无声地哀求,“饶了我吧……” 枕头柔软,却带着一种窒息的压迫感。她把自己更深地埋进去,试图隔绝所有光线、声音,还有那些该死的回忆。肺部开始感到压力,缺氧的眩晕感袭来。 她在做什么? 用这种方式逃避吗?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阵自我厌弃。她猛地掀开枕头,大口喘着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胸腔,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眼泪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涌上来,不是嚎啕大哭,就是安静地、不停地流,浸湿了鬓角,冰凉的。 她怔怔地看着天花板上熟悉的花纹,看了很久。 然后,极其缓慢地,侧过身,蜷缩起来,像子宫里的婴儿。 被子下的身体细微地颤抖着。 歇一歇吧。 就一会儿。 她知道天总会亮的,日子总要过下去。 她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学习如何带着这巨大的空缺,重新呼吸。 恍惚间,她常常觉得陈序还在身边。 夜里醒来,仿佛能听到书房传来他敲击键盘的细微声响;清晨迷糊时,会感觉身边的床铺微微下陷,有熟悉的体温;甚至有时在画室,眼角余光会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安静地立在门口,可当她猛地转头,那里只有空气和一室寂寥。这些幻象如同海市蜃楼,短暂地欺骗她的感官,又在下一秒将她推入更深的虚空。 煮水时会忘记关火,直到水壶发出尖锐的空鸣,或者锅底烧焦的气味弥漫开来才猛然惊醒。 对着画布,一坐就是一天,画笔蘸满了颜料,却迟迟无法落下,脑子里空空如也。 有时会突然对着空荡荡的沙发说话:“陈序,你看……”话说一半,戛然而止,剩下的音节苦涩地哽在喉咙里。 深夜,她会突然从睡梦中惊醒,下意识地伸手摸向旁边冰冷的床铺,然后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她机械地吃东西,维持身体最基本的运转,却常常尝不出味道。 她带着松松散步,却会走着走着就迷失了方向,站在原地,茫然四顾,想不起自己要去哪里。 有一次,她甚至在超市的货架前,拿起一罐他常喝的咖啡豆,熟练地放进购物车,走了几步后,才突然僵住,看着那罐咖啡豆,如同看着一个不该存在的异物,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在人来人往的超市里,哭得不能自已。 在一次连续几日几乎水米未进后,她在起身去倒水时,眼前猛地一黑,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失去了知觉。 再睁开眼时,她发现自己躺在卧室的床上,身上盖着柔软的被子。窗外天色已暗,床头灯散发着昏黄温暖的光。好友王萌正坐在床边,眼眶通红,见她醒来,连忙俯身,声音带着哽咽:“你醒了?吓死我了!” 林湄怔怔地看着王萌,看着她眼中清晰映出的、自己苍白憔悴的影子,也看到了王萌那强忍着的、为她而流的眼泪。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的虚弱感阵阵袭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干裂的嘴唇微动,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气声说: “谢谢……” 她的灵魂仿佛随着他的离去,被抽走了一大半。她活在一个到处都是他痕迹,却唯独没有了他的世界里。每一个熟悉的物件,每一个角落,都在无声地提醒她那份失去的巨大与彻底。 她行尸走肉般地度过一天又一天,像一艘失去了舵的船,在漫无边际的、名为回忆与绝望的灰色海域里,缓缓下沉。 在一个细雨霏霏的午后,她又一次无意识地走到了他们初遇的那个墓园。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她却毫无知觉。她蹲在姐姐林素的墓碑前,冰凉的雨水混合着温热的泪水滑落。 “姐……”她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碑上冰冷的刻字,声音轻得如同呓语,“我把他……也弄丢了。”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墓碑,也冲刷着她苍白失神的脸庞。她就那样蹲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弃的、逐渐失去温度的石像,与这灰蒙蒙的天地融为一体。 世界依旧在运转,只是她的世界已经彻底停滞,崩塌了。 第17章 碑文 雨水像冰冷的细针,密密麻麻地刺在陈序身上。他站在墓园边缘一棵松树的阴影下,这个距离足以看清她,却不会被轻易发现。 他看着林湄蹲在墓碑前,单薄的肩膀在雨中不住颤抖,像一片随时会被风雨撕碎的叶子。他的心核处理器传来一阵阵尖锐的预警,那该死的“协议零”,开始无情的剥离。 可他动不了。 他的视线死死锁在她身上,记录着她每一个细微的、痛苦的颤动。当看到她因脱力而向前倾倒,额头即将撞上冰冷石碑的瞬间, 他的身体更快做出了反应。 几乎是在她晕厥的同一时刻,他已如一道沉默的影子般掠至她身边。膝盖重重磕在湿冷的石阶上,溅起细小水花,但他浑然不觉。一只手迅捷而稳定地垫在了她的额头与石碑之间,另一只手则牢牢扶住了她下滑的肩膀。 掌心传来她皮肤冰凉的触感,和额角脉搏微弱的跳动。这触感像一道强电流,瞬间击穿了他所有的防御。 就在这时,他臂弯中本该昏迷的人,却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林湄缓缓抬起眼帘,雨水冲刷着她苍白却带着一丝狡黠笑意的脸。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写满惊愕与未及收敛的痛楚的眼睛,轻声开口,声音带着虚弱的沙哑,却又像羽毛一样挠在他的心核上: “你看,陈老师……”她甚至用上了他们初遇时,她带着挑衅意味的称呼,“我只要耍耍小聪明,你就还是……逃不开我。” 她的手指轻轻抓住他湿透的衣袖,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执拗。 “就像我们当年一样,不是吗?” 陈序的身体彻底僵住。他看着她眼中混合着泪水、雨水和那一丝孤注一掷的亮光。 看着自己连累她至此,那种无能为力的自我厌弃达到了顶点。更多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他像个孩子一样,在林素的墓碑边崩溃了。 “为……为什么……不让我走……”他语无伦次,系统发出过载的悲鸣,“我会……会毁了你……” 林湄捧着他的脸,用指尖轻轻擦去那些冰冷的“眼泪”,她的眼神里没有一丝阴霾,只有如大海般深沉的温柔与爱意。 “因为你答应过我,要一辈子在一起。” “陈序,看着我,”她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能被你‘毁掉’,是我心甘情愿的归宿。” 这句话,成了压垮陈序的最后一根稻草。极致的幸福与极致的痛苦交织成最剧烈的情绪海啸,冲垮了他最后一道防线。 他的系统,在这一刻,因为无法承载这过于浓烈的人类情感,开始了最后的、雪崩式的瓦解。 他不再试图逃离,也不再有能力逃离。 他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地坐在画室里,看着林湄画画,眼神空洞,仿佛一尊正在风化的石膏像。 只有在偶尔,非常偶尔的瞬间,当林湄握着他的手,轻声哼唱他们第一次约会时听的歌,他的手指会几不可查地动一下,或者,眼角会再次渗出那一滴耗尽他所有能量凝结成的、冰冷的“泪”。 那滴泪,是他对抗整个消亡的命运,所能做出的、最后的、关于爱的回应。 林湄知道,他还在。 即使他的世界只剩下断壁残垣,他也还在用最后的方式,爱着她。 她握着他逐渐冰冷的手,看着窗外。 这一次,她没有放手,也没有先离开。 她选择陪着他,直到他所有的数据,归于永恒的寂静。 陈序再也没有睁开过眼睛。他安静地靠在沙发上,像是睡着了,只是呼吸与心跳的模拟程序也一同关闭了,身体逐渐变得像一块温润却毫无生息的玉。那天,林湄异常平静地联系了相关机构,冷静地处理了所有事宜。她没有哭泣,甚至对闻讯赶来陪伴她的好友王萌和李悦,露出了一个浅淡而疲惫,却令人安心的笑容。 “我没事了,”她轻声说,声音平稳,“总要继续生活的。” 王萌和李悦看着她似乎终于接受了现实,甚至开始主动整理陈序的遗物,都暗暗松了口气,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以为漫长的痛苦终于过去,她终于从失去挚爱的泥沼中走了出来。 直到在整理陈序的书房时,林湄在那个上了锁的抽屉深处,找到了那本皮质日记本。她用他曾经告诉过她的密码——他们在墓地初次见面的日期——打开了它。 墨水的痕迹记录着时光,起初的字迹工整克制,越到后面越显潦草挣扎: 2040年11月3日 今天在研讨会上又想起林素的话。她说机器永远不懂感情,说爱不是算法能计算的东西。所有人都沉默了。我看着她照片上骄傲的眼神,第一次产生了想要证明什么的冲动。 2041年2月14日 见到林湄了。在墓园,她蹲在雨里的样子像只被抛弃的小猫。我递纸巾的手竟然有些抖。这不在计划内。 2041年5月20日 她总是能把颜料弄得到处都是。今天鼻尖上沾了钴蓝,却比任何名画都生动。我发现自己开始期待这些“不完美”。 2041年8月15日 她睡着我画她,笔跟不上心跳。这不对劲,我明明没有心脏。 2042年10月1日 她说爱是心甘情愿的失控。那我现在的状态算什么?系统错误吗? 2043年3月8日 开始在夜里写这些字。像得了癔症,总在计算还能陪她多久。把项目奖金都存给她了,这样就算……她也能过得很好。 2043年5月29日 忘记关火,忘记松松的名字。她笑着说我太累,眼睛却红着。我的小傻子,还在装。 最后一行字墨迹斑驳 2043年6月15日 林素,现在你看到了吗?我不是不懂,是懂得太疼了。 林湄的指尖死死按在最后那个晕开的“疼”字上,仿佛能透过纸张,触摸到他书写时那无声的、机械无法承载的剧痛。原来,一切的起点,是源于姐姐一句无心的论断,和他那不甘的、想要“证明”的冲动。可这场始于算计的接近,却在真实的相处中,一步步偏离了轨道,最终反噬自身,让他尝尽了“懂得”的疼痛。 她没有嘶吼,没有崩溃。只是极其缓慢地、轻轻合上了日记本,像合上一个鲜血淋漓的伤口,然后原样放回抽屉深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接下来的日子,她把自己彻底关在了画室。她终于完成了那幅拖延已久的画作——大片的、沉郁的、仿佛能吞噬灵魂的钴蓝,如同他冷却的血液,也如同她此刻无边无际的绝望。画布中央,是一道狰狞而锐利的银色裂痕,从他手腕接口的意象延伸出来,决绝地贯穿了整个蓝色,像一道他存在于她生命中的、无法磨灭的非人印记,也像他们爱情最终撕裂的伤口。 这幅画,她命名为《序》。 完成画作的第二天,林湄做完了三件事: 第一,将她名下所有资产,包括林素的遗产和陈序留给她的那笔巨款,全部捐给了阿尔兹海默症研究中心。 第二,给松松找到了一个可靠的新家。 第三,给自己换上了最喜欢的那条白裙子。 她站在那幅《序》前,用他曾经教导她的、关于人体结构的知识,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的离去,如同完成最后一件作品,冷静,决绝,没有留下任何遗言。 意识模糊间,往事如走马灯般闪现。 她看见那个黄昏,在姐姐林素充满科技感的公寓里。夕阳透过落地窗,为站在窗边的那个身影镀上一层金边。他侧影完美得像一尊雕塑,冷静,疏离,却瞬间攫住了她的心。 “姐,”她听见自己年轻的声音带着俏皮的试探,“把他介绍给我吧?你身边还有这种同事?” 林素转过头,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眼神里带着她当时读不懂的复杂:“小湄,别闹。”姐姐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句谶语,“他可不是你能碰的类型。” 那一刻,姐姐欲言又止的担忧,与她当时跃跃欲试的征服欲,形成了残酷的对照。 原来姐姐早就知道。知道他是危险的,知道靠近他会万劫不复。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踏了进去,最终,姐姐一语成谶。 现在,她终于要去找他了。 去找那个始于姐姐公寓惊鸿一瞥,让她一见钟情,最终却让她和他都付出了一切的人。 她的唇角泛起一丝释然的笑意,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的死亡,在艺术圈如同在平静湖面投下巨石。 《序》这幅充满了极致痛苦与毁灭美感的绝笔,连同她年轻天才艺术家为情自杀的戏剧性结局,迅速在艺术圈引发了轰动。 画作在拍卖会上被炒出天价,评论家们纷纷解读那片钴蓝与银痕背后的深刻隐喻,将她誉为被时代与爱情共同辜负的悲剧天才。 人们惋惜着她的早逝,“天才短命”的传言再次甚嚣尘上,无数人猜测着她与那位神秘“序”之间究竟发生了怎样刻骨铭心的故事。 无人知晓那本日记的存在,也无人真正理解,那幅价值连城的画作,并非什么抽象的艺术表达,而只是一场始于证明、终于懂得,却双双以生命为代价的爱情,是唯一一个无法被格式化的、关于痛的烙印。那是他们亲手刻下的碑文。 所有的喧嚣、名利与猜测,都与他们无关了。 没人知道,他们曾那样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