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捻青梅》 第1章 第1章 夏日,微风都带着热意,阳光穿透窗外的树枝,在桌案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学堂内,夫子坐在写着“静”字的屏风前,蹙起眉头,将手伸向大画案上的戒尺。 房门“吱呀”一声,发出轻微的响动,一个鬼鬼祟祟的脑袋探了进来。 “谢!闻!铮!”夫子似乎已“守株待兔”多时,听到这响动,立刻快步上前,一把拉开了大门:“今日又因何迟到?” 被抓了个现行的谢闻铮挠了挠头,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回先生,学生方才……呃……体察民情,观摩市井百态去了。” “观摩?”夫子压着怒火,眼神扫过他空荡荡的双手:“观摩完了,那你的书囊呢?” “呃……”谢闻铮摸了摸鼻子,笑容却更灿烂了些:“许是……那民情太过汹涌,不慎被挤丢了。” “荒唐!”夫子终于忍不住,举起戒尺:“终日嬉游浪荡,学业荒疏!” 谢闻铮却是毫无惧色,反而自己把手伸了出来,手心朝上:“先生责罚得是,不过……过几日就是京苑小试了,还请先生手下留情啊。” 闻言,夫子的动作僵在半空,脸色气得涨红。 京苑小试名字虽“小”,却也足够重要,乃是宸京各大官学的弟子切磋“六艺”的赛事,比赛结果事关书院的名声和未来生源。 这谢闻铮虽然文学上不学无术,但骑射却是学苑之中的翘楚,怪不得他近日愈发张狂,就是吃定了特殊时期,夫子不会下手重罚。 看着他略带挑衅的表情,夫子收回手,怒斥道:“既然书卷都能丢,想必其中的圣贤之言也未曾入你之耳、入你之心。今日罚你去藏书阁,将《论语.学而》抄录十遍!不抄完,不准下学!” “好好好。”谢闻铮没料到夫子会来这一招,但看着他那怒火中烧的表情,也只得闷声应下,反正……不在夫子眼皮子底下,找几个小弟帮帮忙不就行了。 他佯装乖巧,不待夫子再次发作,便脚步生风,如获大赦地撤离了学堂。 一片低低的窃笑声在学斋中蔓延开,而在这片骚动中,最前排的一道身影却纹丝不动。 江浸月坐在最靠近夫子画案的位置,背脊挺得极直,如一株清瘦的小松,在尚显稚嫩的学子中,气质带着几分稳重。 她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闹剧,稳执一管狼毫,眼睫低垂,全神贯注地临摹着案上一本帖。 “还是江相教女有方啊!”夫子走过江浸月身旁,看着宣纸上清丽却不失笔力的字迹,忍不住点头称赞,似乎气都顺了不少。 听到这句夸赞,江浸月这才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坐回案前的夫子。 讲述声响起,学子们停住了交头接耳,她也立刻压下心中的好奇,继续专注于笔下。 == 午后,热意更甚。 夫子正在屏风前的大画案上示范运笔,饱蘸浓墨,欲写下第一个字。笔尖触及宣纸的刹那,却骤然凝滞——那墨汁竟胶黏不堪,拉出细丝,根本无法顺畅书写,字迹也随之变得歪歪扭扭。 “咦?”学生们有些惊疑地瞪大眼,这又是什么字体? 夫子又提笔蘸了几次,却发现墨汁愈发粘稠,连带着毫毛都拧成了一块,加墨换笔,皆是如此。 “怎么回事?”夫子愈发烦躁,仔细端详起案上的笔墨。 江浸月此时才抬起眼睫,她起身上前,恭敬一拜后,用手指沾了点砚台里的墨水,摩挲几下,凑到鼻尖细嗅,了然道:“先生还是换一方砚台吧,这墨汁里被人掺了鱼鳔胶。” “什么?”夫子先是有些疑惑,随即反应过来,猛地掷笔:“谢闻铮!定是他做的好事!” 说罢,他便站起身来,墨点溅上他花白的胡须也顾不得,只扔下一句“自习”,便怒气冲冲地往藏书楼的方向去。 “谢闻铮?”江浸月坐回案前,用手帕擦拭指尖的墨渍,有些好奇地重复这个名字。 听着,倒有些耳熟。 身旁穿着樱草色襦裙的陆芷瑶,听见她的语气,立刻凑了过来:“不会吧不会吧,清晖学苑第一混世魔王,夫子们一致认可的‘心腹大患’谢闻铮,你不知道?” 见江浸月只是漠然地摇头,陆芷瑶双手捧脸,有些不可置信:“阿月你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啊!谢闻铮,靖阳侯的儿子啊,整个宸京都知道他顽劣不堪,不务正业,不学无术……” 江浸月从书本下翻出一本手札,依言记了几句,听着这负面评价一股脑儿往外倒,又停了笔:“或许是……孩子心性吧,道听途说,不可妄断。” “我们不也是小孩子,不也老老实实在这儿坐着。”陆芷瑶不服气地嘟囔道。 江浸月只觉有些好笑,但面上却未表露分毫,转而问道:“不谈旁人了,芷瑶,京苑小试,可想好了要选哪一项?” “哎。”陆芷瑶一听这话,便颓然抚额:“我又不像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到时候看哪项人多好混,就选哪项吧……”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方才议论谢闻铮的精气神已然恹恹。 “那不如专心课业,免得因小失大。”江浸月说完这话,便收回目光,兀自翻开眼前的一本策论,细细研读起来。 “阿月,你怎么也教训我。”陆芷瑶撇撇嘴,见她专心致志的模样,也不好再打扰。 == 日光,一寸一寸地西斜,交谈声、脚步声响起,又渐行渐远,整个学堂逐渐空荡。 江浸月仍在反复翻动着手中的书本,秀眉微微蹙起,似乎有所困惑。 “阿月,夫子都走了,该下学啦。”陆芷瑶揉了揉有些发胀地双眼,开口提醒道。 “嗯。”江浸月只应了一声,目光仍然停留在文中那句“乐者,天地之和也”,忽然,她注意到文末批注的小字,喃喃念到:“可参看《乐纬》之解,其理更深一层,《乐纬》……” 她的眉头舒展开来,看向陆芷瑶:“芷瑶,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 “啊,那你自己路上小心。”看着她一副学痴了的样子,陆芷瑶忍不住摇了摇头。 == 藏书阁内,光线幽深,一片寂静。 江浸月循着索引,找到了放置纬书的那排书架,她仰起头,看到了那本《乐纬》,正放在第二层。 她走上前,伸手试了两次,指尖却堪堪划过书脊,无法将其取下。 江浸月收回手臂,正欲转身去寻找脚梯,忽然—— 头顶天窗传来一声响动,只见一道身影跃下,利落地攀住书架,轻松抽出了她想要的那本书。 见江浸月愣住,他松开手,轻巧落地。随着他的动作,几页写满字的纸从他怀里散落,飘飘扬扬地掉在地上——上面是罚抄的《论语》,字迹张牙舞爪,力透纸背,仿佛在抗议。 谢闻铮。 江浸月一下便判断出了他的身份。怪不得夫子一下午没找着他,始终憋着一口气,原来是藏在这天窗上。 日光从天窗透下,江浸月看清了他的模样,乌发飞扬,脸上带着新旧不一的伤痕,一双稚气未脱的桃花眼亮得惊人,眉毛生得英气,已经初具锋利的形状。 “哟,这不是我们的大才女吗?怎么,这里的书也是夫子布置的功课?您这是要提前把一辈子的书都读完?”他将书拿到眼前晃了晃,语气带上几分戏谑。 此时,他们隔着不到一尺的距离,江浸月甚至感受到他身上的热意,她抬眸,非但不急,反而语气平和:“你若想看,让给你便是。此本《乐纬》所载颇为精妙,五音通五行、五方、五脏,闻之可通晓天人感应之理。” 她声音平稳,吐出的字眼却一个比一个陌生拗口。 谢闻铮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瞬间被抽干了戏弄的兴趣,有些嫌弃地将书递了过去:“谁要看这个……真没劲,拿走拿走。” “那就谢谢了。”江浸月伸手接过书,转身走出几步,目光却无意间扫过地上那几张惨不忍睹的“墨宝”。 她的脚步顿了一下,提醒道:“夫子已经走了,这里不到半个时辰就会落锁。你若想回家,现在离开是明智之举,不然,家人该担心了。” 谢闻铮正弯腰捡纸,闻言动作一僵,脸上那点笑意彻底褪去,只哼了一声:“才不会有人担心我。” 江浸月听到这话,只是极淡地应了一声:“哦。”头也不回。 这声毫无波澜的回应仿佛刺激到了谢闻铮,他猛地抬头,冲着她的背影,有些无理取闹地抱怨道:“喂!你不知道安慰人要安慰到底吗?就这么‘哦’一声?” 江浸月半侧过身,夕阳的余晖勾勒出她纤细清冷的轮廓。 她忍不住挑了挑眉。 不过是看在他帮忙取书的份上,才好意提醒,怎么就变成安慰了?而且,他家人都不担心他,自己与他非亲非故,关心做甚? 她感到有些困惑,但终究没把伤人的话说出口,目光落回他手中那叠抄纸上,给出了一个她认为最为“实用”的忠告:“那你,好自为之。还有……” 她顿了顿,补充道:“字再丑再乱,是不是一人所写,夫子还是辨认得出的。” 此话一出,谢闻铮顿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脸上腾地烧起来,是气的也是臊的:“要你管!你们这些老古板,就知道看不起人!” 江浸月看着他炸毛的样子,不再多言,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抱着手中那本书,转身离去。 “父亲说的果然没错,丞相府的人,牙尖嘴利,讨厌。”看着她的背影,谢闻铮有些烦躁地将手中的纸揉成了一团。 == 暮色渐合,丞相府内已点起了灯。 江浸月坐在花厅里,小口吃着冰糖绿豆羹,望着窗外完全暗下来的天色,轻声问:“母亲,父亲还未回府吗?” 江母叹了口气,眉宇间带着一丝无奈:“回来了,又在书房生闷气呢。听说今日上朝,为着边军粮饷调度的事,又和靖阳侯在殿上争得面红耳赤,谁也不肯相让。下了朝,两人竟还一路吵到御书房外,非要陛下圣裁……唉,真是两个倔脾气。” 绿豆羹入口,清甜温润,驱散了夏日的暑气。 江浸月听着这番话,脑海中却不自觉地浮现出谢闻铮的样子。藏书楼内,那带着夏日燥热气息的男孩,动作利落,脾气火爆,像头不服管束的小兽。 有其父必有其子,通过谢闻铮,她似乎能猜想到靖阳侯和父亲争吵的样子了…… 这个念头让她唇角极轻微地弯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平静。 江母没注意到她表情细微的变化,只是关切地叮嘱道:“月儿,京苑小试在即,你定要仔细身子,我听说……此次比试结果,将会呈交御前。” “御前?”江浸月眉头一蹙,有些疑惑:“不过是学堂间的小打小闹,陛下日理万机,竟也会关注?” “傻孩子。”江母压低了声音:“这几个书院里的学生,可都是朝中重臣的子女,孩子间的输赢,在有心人眼里,便是各家势力的脸面。我听说,清晖学苑的好几项,可都指望着你夺魁呢。” 说到这一句,她的脸上并没有过分的自豪,反而是忧虑更甚:“树大招风,娘就怕有那心术不正之人,会暗中生事。以后下学若晚了,娘会安排家仆驾车来接,万万不可独行。” “天子脚下,何至于此?”江浸月愈发不解。 “不是谁都像那个靖阳侯,把争啊抢啊都放明面上来的。”江母摸了摸江浸月的小脑袋,语气里充满慈爱。 “嗯……说的也是。”江浸月点点头,思索片刻,眼眸一转,便有了主意:“女儿知道了。” 乐者,天地之和也,摘自《乐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1章 第2章 第2章 清晖学苑,下学的钟声敲响。 因前日的罚抄未能及时交出,谢闻铮被夫子罚站整整一天。 汗水湿了额角,他黑着脸,立于门口的石狮子旁,同窗们陆续从他身旁走过,忍不住窃窃私语,有嗤笑的,也有好奇的。 谢闻铮的目光却始终盯着前方,背挺得笔直,仿佛毫不在意他人的看法。 这尊“门神”分外有存在感,江浸月踏过门槛时,目光也忍不住向其移动了半寸,但在他有所察觉的瞬间又马上收回眼神,状若无故地转向陆芷瑶:“芷瑶,这本琴谱你勤加练习,一定不会出错。” “好的,我有什么不懂,再向你请教。”陆芷瑶攥紧琴谱,语气严肃,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哼!”被完全忽视的谢闻铮忍不住冷哼一声。 江浸月眼睫轻颤,却也没再给他半分关注,而是抬眼,看向门口停着的马车。 “小姐,小姐。”马车旁,穿着侍女襦裙的琼儿看见了她,兴奋地招了招手。 江浸月颔首,耳边传来一阵小声嘀咕:“相府离学苑这般近,也要马车接,真是娇气。” 她脚步未停,只轻飘飘一句:“总比连学苑的门都进不去,在此罚站,要来得体面。” 不等谢闻铮发作,她和陆芷瑶道别一声,便扶着琼儿的手,踏上了马车。 拉下车帘时,江浸月瞧见谢闻铮那无能狂怒的眼神,轻轻抬了抬眉,便移开了目光:“走吧。” 然而,马车刚动,便是猛地一震,将她手边的书卷都晃落在地。 外面传来车夫的惊呼和马匹的嘶鸣,紧接着,车身被失控的力量拖拽着打转的,江浸月感到一阵眩晕。 “呜呜,小姐当心!”琼儿被甩得失去了平衡,扑到她怀中。 江浸月一只手护住她的头,另一只手用力扣住窗棂,努力稳住身形。 帘幕扬起,她看见车夫试图重新控马,却被再次掀翻在地。 就在这危急关头,一道玄色身影猛地闯入她的视线。 谢闻铮几个迅捷的箭步冲上前,险险避开乱踢的马蹄,看准时机,一把拽住缰绳,跃到马背上。 然而,小孩的力气毕竟有限,他身体后仰,咬紧牙关与马儿角力,手臂肌肉绷紧,额角青筋暴起,口中发出一声低沉的喝止。 一番惊险的折腾后,马匹终于被他强行制服,喘着粗气停了下来。 车夫惊魂未定,冲上来对着谢闻铮千恩万谢:“多谢小侯爷!多谢小侯爷出手相助!不然今日可就出大事了!” 谢闻铮松开缰绳,甩了甩被缰绳勒得生疼的手掌,下意识地看向车上。 下一刻,他的表情凝滞了一下,忍不住脱口问道:“喂!你……你都不怕的吗?” 只见江浸月掀开了车帘,她的发髻因方才的颠簸微有散乱,脸色也比平日更苍白几分,但眸色却沉静如水。他想象中女子该有的花容失色、泪眼盈盈,在她脸上半点也寻不见。 听见这声询问,江浸月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惊魂未定,远远围观的同窗,最后才落回谢闻铮的脸上,平直地反问:“为何要怕?此处并非悬崖峭壁,翻车亦不至殒命。倒是这疯马若冲入人群,伤及无辜,才是真正堪忧。不过……” 她顿了顿:“刚刚多谢你出手。若非你及时制止,后果难料。” 没等到预想中的崇拜语气,反而得了一番冷静的分析,谢闻铮一时语塞。可听到她最后那句清晰的“多谢”,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又散了些许。 “小事小事,不足挂齿。” 他摆了摆手,江浸月却注意到掌心那渗出的血红,蹙起眉头:“你的手受伤了?” 谢闻铮一愣,这才感觉到手心火辣辣地疼。他下意识地把手缩回身后,梗着脖子,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哼,这点皮外伤,算什么?”余光忍不住观察江浸月的反应。 嗯,毫无反应。 他更挫败了。 “小侯爷,小侯爷。”车夫见他出神,忍不住唤回了他的思绪:“缰绳交给奴才就好。” 谢闻铮这才回过神来,感觉脸上一烧,见鬼一般甩开缰绳,翻身下马,却忍不住“哎哟”一声! “怎么了?”江浸月探出身来,低头看向他。 只见他扶着车厢,抬起脚,竟从鞋底拔下一枚闪着阴冷光泽的锐器,愤愤掷在地上:“哪个混账乱丢东西!” “琼儿,去看看。”江浸月下了马车,目光仔细扫过地面。片刻,她弯下腰,从尘土中拾起了什么,动作自然地将那物件纳入了袖中。 “小姐,那是什么?”琼儿好奇地小声问。 “无事。”江浸月不动声色地应道,转而吩咐车夫:“你送小侯爷回侯府,让府上务必请大夫,好好看看他的手和脚伤。” “那小姐您……?”车夫面露难色。 “我和琼儿走回去便是。”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商量的意味。 “谁需要你们丞相府的人送了!”谢闻铮疼得吸着气,却仍不忘嘴硬。 江浸月看向他,目光沉静,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听话……若你还想顺利参加小试的话。” “听话”这两个字入耳,谢闻铮一时怔住。 看他终于不再反驳,被车夫扶着悻悻然爬上马车,江浸月才转身,带着琼儿缓步离开。 == 丞相府,书房内。 在烛火的映照下,桌案上的锐器泛着寒光。 “父亲,马匹平地受惊,并非意外,而是有人在地面布了铁蒺藜。”江浸月冷静地陈述道。 丞相江知云拿起一枚端详片刻,脸色瞬间阴沉如冰:“岂有此理,竟敢将如此阴险的手段用到我的女儿身上……查!必须彻查!我倒要看看,是谁如此胆大包天?” “父亲息怒。”江浸月上前,为江知云倒了杯茶,低声劝慰道:“小试将至,切勿打草惊蛇。对方一击不成,未必没有后手。”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而且,母亲提醒的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小试在即,女儿若项项争先,确是靶子。” “你的意思是?”江知云嘬了一口茶,眉峰蹙起。 江浸月思索片刻,冷静分析道:“女儿决定,明日便称病,退出其余比赛,只参加‘书法’与‘策论’,这两项相对低调,且不易被外力所扰。” 江知云看着女儿,眼中充满了赞赏和心疼。 最终,他沉重地点了点头:“就依你,只是可惜了你这些日子的苦学苦练。” “不可惜。”江浸月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读书知礼在于沉淀,而非逞一时之气。” == 午后的阳光有些毒辣,学堂内夫子讲课的声音嗡嗡传来,更添几分沉闷。 清晖书院的围墙边,一棵老枣树枝叶繁茂。 谢闻铮正倚靠在一根粗壮的树杈上,嘴里叼着根树枝,一双桃花眼懒洋洋地半眯着,眼神却像是不受控制般,时不时地就往学堂窗口里瞟。 第一排那个最靠窗、最显眼的位置,已经空了好几天了。 他心里莫名涌上一股说不出的烦躁,像是有蚂蚁在心上爬,怎么待都不舒服。那日她的“多谢”、“听话”等字句,反复出现在他的脑海,魔怔了一般。 他还从来没在谁手上,连连吃瘪。 “啧。”他烦躁地吐出嘴里的树枝,突然瞥见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 江浸月的那个好朋友——好像是,礼部侍郎家的陆芷瑶?此时正和几名同窗说说笑笑地走出学堂。 谢闻铮眼睛一亮,下意识就想跳下树去,身体都绷紧了。 但下一秒,他猛地顿住,硬生生压下了这股冲动。 他怎么能亲自去打听江浸月的消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对这个书呆子感兴趣呢。 谢闻铮眼珠一转,从手边的枝头摘下一颗半青不红的枣子,掂了掂,瞄准树下正靠着树干打盹的身影。 “咻——”地一声,枣子精准命中对方的后脑勺。 “哎哟!”孟昭猛地惊醒,捂着后脑勺茫然四顾:“谁?!谁砸小爷?” 一抬头,正对上谢闻铮从树枝间投下来的,写满“不爽”的眼神。 “老大,怎么了?”他悻悻问道。 谢闻铮没好气地朝陆芷瑶的方向努了努嘴,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股不耐烦的劲儿:“去。” 孟昭更懵了:“去?去啥去?老大你要我去招惹那群大小姐?我不敢……” “屁!”谢闻铮差点从树上栽下来,气得牙痒痒:“去……去问问……” 他感觉难以启齿,含糊说道:“去问问书院那位‘大才女’怎么了?几天不见人,是准备罢学吗?” 孟昭这才恍然大悟,脸上露出“懂了”的笑容,换来谢闻铮一记更凶狠的眼刀。他连忙收起笑容,一溜小跑朝着陆芷瑶的方向去了。 谢闻铮趴在树上,看着孟昭笨拙地拦住那几个女孩,比手画脚地说着什么,陆芷瑶先是惊讶,表情有些嫌弃,但最终拗不过纠缠,回了几句话。 没过多久,孟昭一路小跑回来,仰着头汇报道:“老大。问清楚了,江大才女称病告假,说是受了惊吓,需要静养,小试好些项目也都不参加了呢!” “受了惊吓?”谢闻铮嗤笑一声,脑海里浮现出她那张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脸:“就这么点胆子?吓一下就病了?真是……娇气,那天还在小爷面前死装。” 他嘴上说得轻蔑,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回自己掌心。 那日被缰绳勒出的伤口已经结了一层深红色的痂,边缘微微凸起,此刻正传来一阵阵鲜明而恼人的刺痒感。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感,在他心里越积越浓。 第3章 第3章 日光灼灼,将武备场的地面晒得滚烫。 谢闻铮一身利落的骑射服,控着缰绳,纵马其间,在有限的场地内竟也跑出了几分奔逸之势。引弓、搭箭、瞄准,箭矢“嗖”地离弦,稳稳钉入远处的草靶红心,引得场边几名同伴连连喝彩。 轮到最后一轮冲刺,他轻叱一声,骏马四蹄腾空,矫健地跃过一个不起眼的小土丘,即将落地的瞬间,“啪”的一声脆响,异常清晰地传入谢闻铮耳中。 他右脚猛地向下一沉,承载着他大半重心的镫带竟毫无征兆地断裂! 一切发生得太快,巨大的失衡感猛地将他拽向一侧。 饶是他反应极快,立刻松镫试图调整身形,但下坠的力道太过猛烈,他整个人被狼狈甩下马背,重重跌落。 “咔嚓”一声闷响,右脚踝处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 “小心!” “老大!” 孟昭和几名围观的同伴惊呼着冲了上来,七手八脚地将他搀扶起来。 谢闻铮借着力道站起身,疼得冷汗浸湿了鬓角,他咬住牙,目光扫向那断裂的马镫。 只见镫带断口处,除了大力撕裂的毛糙,竟有一小段精心切割的痕迹。 他眸色骤然一寒,眼底掠过一丝戾气。 孟昭看着他的脸色,急声道:“老大,你脚伤得不轻!我立刻去通知侯府,让他们派车来接您。” “不必兴师动众。”谢闻铮吸着冷气,强压下一**袭来的剧痛:“小试将至,让老头子知道我折腾成这样,还不得直接把我捆床上?少废话,去医馆处理一下就好。” “哎……好吧。”听着他坚决的语气,孟昭有些无奈地答应。 夕阳的余晖将街道染成暖金色,谢闻铮脸色有些发白,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却咬紧牙关,不肯漏出一声痛呼。 终于,两人踉踉跄跄地拐进一家门脸不大的医馆。 坐堂的老大夫须发皆白,看着谢闻铮肿得老高的脚踝,摇了摇头。 “年轻人,逞强好胜要不得。”老大夫一边为他敷药,一边絮絮叨叨地叮嘱:“扭伤得不轻,筋腱已有损伤。切记,接下来几日万不可再有剧烈活动,需得安心静养,不然……” 谢闻铮听得心不在焉,眉头紧锁,不耐烦地打断道:“行了行了,道理我都懂。您老就别念叨了,有没有法子……让我这几天感觉不到疼?用什么虎狼之药都行!” 老大夫被他这不管不顾的劲头噎了一下,吹胡子瞪眼:“胡闹!医者是治病救人的,岂能这般草菅人命……” 就在这时,微风吹动,医馆的门帘被掀起一角,一道纤瘦清冷的身影走过。 夕阳恰好从门框斜射而入,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 虽然戴着帷帽,只是一道模糊侧影,但那种独特的,沉静如水的姿态——依稀是多日未见的江浸月? 她不是受了惊吓,在府中养病吗? 谢闻铮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下意识就想追过去看个清楚。 “哎哟!别动!” 老大夫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按回凳子上,语气严厉道:“药刚敷上!你想让这条腿废了吗?” “孟昭,你去看看,刚刚那人是不是江浸月?”谢闻铮不死心地伸长脖子,对孟昭使了个眼色。 孟昭走出门外,只看到人流如织的街道,他回过身,挠挠头:“老大,她一个大小姐,怎么可能来这种小医馆抓药,你是不是疼出幻觉了?” “休要胡说八道,老大夫,丞相府可会在你这儿看病?”谢闻铮莫名有些执着。 “老夫眼中只有病人,不清楚不知道不认识。”老大夫摇着头,随口敷衍道。 “你……”谢闻铮还想继续追问,脚踝处的刺痛却让他再次咬住了牙。 不一会儿,药性开始发挥作用,一阵清凉暂时压下了灼痛,却压不下他心头那股莫名泛起的烦躁。 老大夫将他纱布缠好,最后打了个结,叹道:“好了。记住老夫的话,一定要好生静养。” 谢闻铮胡乱地应了一声,在孟昭的搀扶下站起身,目光却仍不由自主地扫向那晃动的门帘。 那条受伤的腿仿佛更沉了些。 == 医馆外的小巷里,江浸月掀开帏帽的轻纱,目光扫向那一步一顿,挪动艰难的两道身影,忍不住蹙起眉头。 “小姐,小姐。” 一声呼唤在耳边响起,她回过神来,只见琼儿小跑到她面前,表情兴奋道:“你让我去查的东西,有眉目了。” “何处?” “临戎铁铺。” 听到这四个字,江浸月垂下头,在手札上记下几笔,随即抬头道:“派人去探探。” 琼儿点头应是,见江浸月仍停在原地,忍不住问道:“小姐,太阳要落山了,还不回府么?” 江浸月思索片刻,抬头望向两人消失的方向,再次开口:“琼儿,打听一下,今日学苑里,发生什么事了。” “哦,好,好的。”琼儿有些疑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人潮汹涌,并无异样。 == 京苑小试如期而至,各大赛场人头攒动,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阳光透过窗,落在整齐排列的考案上,江浸月一袭淡青长衫,跟随人流步入,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将笔墨纸砚一一摆放整齐,凝神静候。 本场考核策论与书法,二艺合一,最见功底。主考官肃然展开黄卷,朗声宣读试题:“五音有道,可比治国乎?” 题目既出,满场隐约响起一阵抽气声,此题需贯通乐理与经世之道,颇为刁钻。 江浸月眸光微凝,略一沉吟,便有了主张。 她提笔蘸墨,腕悬于纸,落下的第一行字:“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征为事,羽为物。五音不乱,则无怗懘之音矣;国之五常不悖,则无倾颓之象矣……” 正当她全神贯注,行文至关键处,旁侧一名考生许是紧张过度,竟“唰”地起身,面色苍白道:“老师,我头晕,我要出去……” 话未说完,他竟一个趔趄,猛地撞在了江浸月的考案上。 “哐当”一声! 案上的砚台被撞得翻倒,墨汁瞬间泼洒出来,不仅污了她写了大半的考卷,更溅湿了她半幅衣袖,连腕间都染上了点点墨迹。 考官闻声而来,皱了皱眉,命人将晕倒的考生抬了下去,平息这场骚乱后,才为江浸月换了污损的试卷。 江浸月一抬头,望向正前方计时的香炉,只有……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了。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涌起的慌乱,迅速清理好案面,抿紧嘴唇,再次提起笔。 墨迹未干,袖口濡湿黏腻,但她眼神已恢复沉静。 她一边回忆,一边沉思,将之前的文章重新写出,甚至更添了几分犀利洞见。 只是那握笔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额角也渗出细密的汗珠。 香燃尽,钟声响,江浸月方才搁笔,微微晃了晃有些发僵的手腕。 随着人流走出考场,日光有些刺眼,她伸手揉了揉额角,满眼倦色。 “阿月!”陆芷瑶早早便结束了自己的科目,候在门外,一见她出来,便赶紧迎了上去:“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江浸月轻轻摇头,勉强露出一个宽慰的笑:“无事,只是有些耗神。考题有些意思,写得忘了时间。” 陆芷瑶仔细看她,明显不信,却也不好追问,便岔开话题道:“考过了便过了,骑射比赛还没结束,正热闹呢,你陪我去看看呗?” 江浸月虽不喜热闹,但想到什么,她攥紧了手中的书囊,眼神微动:“好,去看看。” == 骑射场上,尘土微扬,周围坐满了观战的学子与老师。 只见谢闻铮一身玄色劲装,身姿挺拔,乌黑的长发高高束起,眉眼间是从未有过的专注和锐利,仿佛一柄终于出鞘的利剑。 江浸月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仿佛被那不同于平日嬉闹的锐气稍稍刺到,但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安静地坐在了队伍的边缘。 比赛开始,谢闻铮果然一马当先,箭无虚发,很快为清晖学苑拉开了比分,引来阵阵喝彩。 然而,好景不长。 赛场上其他几人见势不妙,竟不再专注于射击自己的靶位,而是联手针对起了谢闻铮,故意纵马挤占他的行进路线,在他瞄准时突然从他马前掠过惊扰,甚至用弓臂有意无意地格挡他射出的箭! 谢闻铮被搅得心烦意乱,射箭节奏大乱,有几次险些被挤下赛道,先前拉开的比分被迅速追上、反超。 “太卑鄙了!”陆芷瑶气得俏脸通红,猛地站起身:“我要回去告诉我父亲,定要参他们一本!” 江浸月伸手轻轻拉住了她的衣袖,声音依旧冷静:“让你父亲上奏参他们一本?劾他们‘其子在赛场行事不端’?芷瑶,这本就是孩童间的比赛切磋,往轻了说是打闹嬉戏。若我方率先较真,反倒显得心胸狭窄,落人口实。” 她分析得条理清晰,但交叠放在膝上的手,却不自觉地收紧指尖。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计时的线香即将燃尽,清晖学苑仍落后两分。 谢闻铮被对方两人一左一右死死卡在中间,几乎无法举弓。 就在香灰即将坠落的最后一瞬! 谢闻铮眼中猛地闪过一抹决绝的厉色。他忽然双足脱镫,竟从被夹击的马背上悍然跃起,身体在半空中强行扭转,弓如满月—— 嗖!嗖!嗖! 三支羽箭连珠般破空而出,几乎是同时,精准无比地钉入了远处三个不同位置的箭靶红心! 而他本人,重重地落回马鞍之上,身体因巨大的冲击力而剧烈地晃了一下,被他强行稳住。 全场有刹那的死寂,紧接着,清晖学苑的人疯狂地欢呼起来:“赢了!我们赢了!”。 “阿月你看见了吗,谢闻铮他好厉害,好厉害啊。”陆芷瑶一把抱住江浸月,仿佛被少年的热血感染道,语气再也没有之前的轻视。 江浸月只是微扬唇角,但紧绷的身体终于是松了口气:“没事就好”。 那鲜衣怒马的少年,抬手抹去下巴上的汗珠,剑眉斜飞,目若朗星,正如灼灼骄阳般,引人眩目。她感觉自己的心跳也随之快了半拍,与读书写字时的沉静全然不同。 而谢闻铮,他的目光扫过情绪沸腾的观礼棚,终于,在队伍的最末处,看见了江浸月的身影。 见她还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淡定模样,谢闻铮心里那点得意的火苗仿佛被浇了勺冷水,忍不住冷哼一声:“真没劲。” “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征为事,羽为物。五音不乱,则无怗懘之音矣;国之五常不悖,则无倾颓之象矣……”引用《乐记》原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