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命人家[九零]》 第1章 1 1993年,河城安平县。 小学二年级下午通常就两节课,一节主课,一节副科。 六月的阳光透过老旧玻璃窗斜斜洒进来,空气中漂浮着细细的粉笔灰。 三十多岁的叶从溪坐在底下的硬木椅子上,听着老师讲“每人分4个苹果,分给6个人,需要多少苹果?”的算数题目,有种灵魂飘起来的不真实感。 她摸着手心刚刚捏出来的红痕,又忍不住掐一把,痛得她倒吸一口气。 不是梦,她真的重生了! 在母亲病逝,自己请假操办她的后事,当时晚上九点多,刚从殡仪馆走出来,主管就在微信上狂催她回去改个图。 成年牛马的世界,连为刚刚离世的母亲痛痛快快哭一场都成了奢侈。 更荒谬的是,她在等红灯时,被对面一台冲过来的酒驾车撞飞,再睁眼,眼前是摊开的课本,用小得有点陌生的双手一翻,封面写着二年级数学下册。 老师看出叶从溪的走神,点了她的名字,时隔多年再一次被小学老师喊起来回答问题,叶从溪心情非常复杂。 她又看一眼那道苹果题,忍住莫名想要爆笑的冲动回答:“需要24个苹果。” 老师点点头。 叶从溪红着脸坐下,手碰到身后的书包。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个新书包,颜色比她以前记忆里的更加清晰鲜艳。 是粉色的,上面印着一个提着白色斑点红裙的米妮。 这米妮书包不是正版,但在国迎路卖得也不便宜,文具盒也是小姑娘喜欢的款式,还带着小镜子,显然是用了心。 她爸是县里纺织厂食堂的掌勺师傅,她妈在厂里当临时工。 当初两人结婚时,厂里承诺会分房的,还先安排了一间临街的平房给他们过渡,叶从溪出生没多久,那片平房就说要拆建,新房子却迟迟没影。 厂房宿舍八人一间根本不适合带孩子,夫妻俩无奈,只得把襁褓中的叶从溪送去乡下外婆家养着。 直到去年暑假,盼了多年的家属房终于分下来,父母这才将她接到县城。 女儿回来了,夫妻两人亏欠那么多年的心恨不得一股脑全补上,各种新衣服、新书包、新文具一样没落下。 叶从溪成了厂区孩子堆里人人羡慕的对象,但她在乡下待了那么多年,日积月累的缺失感让她总觉得自己是被父母抛下的孩子,性格敏感又拘谨,始终有些格格不入。 直到多年后,母亲一直念叨要结婚生子人生才完整不然以后一个人孤独,叶从溪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 “我不想结婚,我也不想生孩子,我根本没那么多精力去负担另一个生命!” 母亲:“这要什么精力?实在不行,我帮你养。” 叶从溪看着她:“妈,你知不知道我小时候最害怕的是什么?是很多见到我的人都会说‘你爸妈呢’‘你爸妈不要你了吧’……给你帮忙养,是让我的小孩也经历一遍我的童年经历吗?那我宁愿不要这种完整人生,我不想让我的孩子也活在不安跟等待里。” 母亲的脸瞬间煞白,嘴唇颤抖着:“你这说的什么话?你是在怪我吗?”她的眼圈迅速红了,“当年爸妈是真的没办法才把你放在外婆那,可每个月该花的钱我们都是一分不少寄回去的,后来房子的钥匙刚拿到手,我和你爸第二天就去接你了,家里没出事之前,别家小孩有的,妈妈也想给你买……” “但很多我都拒绝了,你没发现吗?”叶从溪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指抠着衣角,仿佛要把布料抠出一个洞,“我觉得我配不上,我没资格拥有那些好东西。” 空气陡然凝固了。 母亲怔怔地望着她,像第一次真正看清女儿心里那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其他小孩都有爸妈陪着,我没有,他们都说我是没人要的孩子……你们来接我的时候我很开心,开心完之后是害怕跟不安,我觉得自己是个寄人篱下的外来者,在外婆那里是,在你们这里也是,花你们的钱我会带着罪恶感,我怕有一天你们嫌弃养我费钱,我又会被送回乡下……” “傻孩子……傻不傻?你是爸爸妈妈的女儿,我们怎么会嫌弃你?”母亲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将倔强又脆弱的她紧紧搂进怀里,“当时我跟你爸想要多赚钱所以只有过年才回去,怎么会是不要你呢?是我们不好,对不起你,让你太早懂事,受了那么多委屈,但你要知道,你是爸妈唯一的小孩,我们是爱你的,绝对不可能嫌弃你……是我没用,也没能让你过好日子……” 她在哭,母亲也在哭。 眼泪模糊了彼此的脸。 在叶从溪记忆里,母亲一向是坚强能干的,遇到再大的难事都咬牙忍着,哪怕当年家里债务压下,她也只是默默低头把眼泪逼了回去。 上次这样大哭还是在父亲葬礼那天。 童年的委屈是真的,刻进骨子里的敏感和自卑是真的,父亲早逝后母亲独自在工地扛水泥包、早晚去摆摊卖菜还债供她读书的艰辛是真的,在这嚎啕大哭的倾述之后,母女俩紧紧相拥、更加贴近的心也是真的。 叶从溪眨了眨泛起酸涩水汽的眼睛。 老师刚喊完放学,叶从溪已经抓着书包冲出门口。 母亲林秋霞上班的纺织厂距离小学很近,她先去了厂区,传达室的保安探出头:“溪丫头啊,你妈今天早班,走啦,回家去了。” “谢谢叔叔。”叶从溪步伐跑得更快。 她还记家的位置,那栋老筒子楼下有棵歪脖子的银杏树,顺着窄窄的楼梯冲上三楼,右边走廊最尽头,墙边堆着蜂窝煤,薄薄的木板门敞开着通风。 屋里传来裁缝机脚踏板跟针杆穿刺的咯吱哒哒声。 这台二手的蝴蝶牌裁缝机是林秋霞怀孕那会儿咬牙买的,纺织车间一站十几个钟头,月份大了实在熬不起,请假在家也闲不住,就置办了这台大件。 林秋霞手巧,针线活利落,平日里便接些裁缝店分来的零活补贴家用,缝个裤边补个破洞,一件挣个两三分钱。 听见门外有动静,林秋霞抬起头,看见满身大汗的叶从溪:“回来啦。” 叶从溪呆呆看着年轻健康的母亲。 虽然也瘦,却瘦得筋骨有力,皮肤透着健康的暖色,眼神清亮有神,全然不是后来记忆中那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的灰败模样。 她心口一酸,眼眶迅速就红了,一头扎进母亲怀里,什么话也不说。 林秋霞吓一跳,赶紧放下手里的衣服:“怎么了?老师批评了还是在学校受欺负了?” 叶从溪摇了摇头,过了会儿才慢慢抬起脸,鼻音浓重:“妈,我饿了。” “哎哟你这孩子,吓死我了,”林秋霞帮她将书包拿下来,“这会儿食堂也还没开饭啊。” 现在刚刚四点,工人食堂通常是下午五点才开始供应。 但林秋霞还是拿上钱包,锁好门,牵着叶从溪往食堂走。 食堂大厅里空荡荡,只有零星几个厂里的职工在坐着闲聊,后厨倒是热火朝天,油锅发出滋啦锵锵的爆炒响声,刚炒好的几大盆菜正被厨工抬上保温台,混着油脂酱汁的浓郁肉香气热腾腾地从打饭窗口后面涌出来。 叶从溪闻着这味道,还真是有点饿了。 食堂厨工看见她们,掉头就朝里面亮嗓子喊:“叶师傅,你老婆带着丫头来了。” 没一会儿,叶立志从里头出来:“怎么这时候过来?” 叶从溪又愣愣抬头看着眼前的父亲。 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 是跟留下的老照片里一样的年纪,但这是会动的父亲。 他的手还没有受伤,没被辞退,也没被大堂伯忽悠去当法人欠下一身债务压垮脊梁,把一家人逼入绝境。 他还活着,无论是意志还是身体。 林秋霞说:“小溪喊饿。” 叶立志揉了揉在发呆的女儿脑袋:“有几个菜刚出锅,你看看要吃什么。” 打饭台上,红烧肉,清蒸鱼快,韭菜烧猪红一字排开。 油光红亮的红烧肉颤巍巍地堆成小山,清蒸鱼块浸在琥珀色汤汁里鲜香扑鼻,翠绿辛香的韭菜拌着深褐滑嫩的猪红。 主食有米饭、馒头、花卷,还有炒饭。 九三年的纺织厂,效益如同秋后的蚂蚱,一年不如一年,食堂的预算也是紧巴巴,但叶立志有本事,同样的菜经他的手做出来就是格外香,大家都夸赞,不像前面毛巾厂的食堂天天被人骂。 “爸爸,我要红烧肉跟炒饭。”好久没喊过爸爸这两个字,叶从溪张嘴时,腮帮子都感到生涩的酸。 “再添一份清炒小白菜吧。”林秋霞往里头看,她觉得小孩还是要吃青菜。 叶从溪的目光又飘向那盆清蒸鱼块,看着就鲜。从前的她怕花钱不敢张口,这会儿她踮起脚,指了指:“鱼也想吃。” 女儿难得主动提要求,林秋霞立刻道:“好,再打一份鱼。” 叶立志有时会把厨房的剩菜边角料打包回去,这属于食堂职工心照不宣的福利,不要钱。但这会是刚刚出炉的新菜,林秋霞不愿落人口实,利索地掏出钱。 红烧肉跟清蒸鱼块都是两块,小白菜五毛钱,炒饭里头有鸡蛋跟火腿要一块五毛一份,炒饭分量也大,可以分着吃。 叶从溪夹起一块红烧肉,先递到她爸嘴边。 叶立志一愣,赶紧笑着将肉吃进嘴里:“乖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1 第2章 2 叶立志把嘴里的肉都吃干净了,这才心满意足回厨房继续工作。 叶从溪目光从他挺直的背影上收回,她又夹起一块红烧肉放到炒饭里。 这肉炖得酥软入味,筷头稍稍一用力便能轻易分开,外面那层油亮浓郁的酱汁跟内里的肉汁往米饭滴去,热气鲜香的炒饭吃进嘴里带着咸润的红烧油脂肉香。 上辈子她在大城市工作也尝过不少口碑好的美食店,可总觉得比不上她爸这一手。 原以为是时光滤镜,如今再对比,她爸的手艺确实厉害。 “这才对嘛,多吃点才像样,外婆说你在家吃得可多了,怎么一来这儿就挑食了呢。”林秋霞又给她夹了块肉跟青菜。 叶从溪低头没吭声。 她小时候胃口挺好的,只是刚来到父母身边有些拘谨,不好意思多吃,后来食量越来越小,青春期没吃够,个子也只长到一米五。 这身高让她一度自卑,买衣服难,拿高处的东西也费劲,生活很不方便。 叶从溪去看玻璃窗里自己的倒影。 叶立志能对林秋霞一见钟情,自然是因为她长得标志,叶从溪除了鼻子,其他地方都像母亲,一双杏仁眼大而明亮,嘴唇饱满形状也漂亮,皮肤是那种带着红润的白,怎么晒都晒不黑。 鼻子则像叶立志,更挺拔一些。 小时候谁见了叶从溪都要夸一句这孩子真俊,可惜后来近视加深眼睛外凸,常趴桌睡导致脸歪,还因为口呼吸变得嘴突…… 叶从溪暗暗吸了口气。 家里的变故、她的身高、近视……这一切,她这辈子都还有机会改变。 两人吃得饱饱的,林秋霞牵着女儿往家里走。 他们家三十平左右,东西摆得满当整齐。 叶立志夫妇在客厅拉起帘子摆了张床,原来睡觉那屋让给了女儿。 小房间靠墙放着一张方书桌,旁边是窄床,床尾立着一个柜子装衣服,再多的就放不下了。 叶从溪把木板凳拉出来,拿起铅笔写作业,还不忘用钝铅笔头模仿小学生字迹。 写完作业,她撑着脸望向窗外,轻轻叹了一声。 要是改变人生能像完成二年级作业这么简单该多好。 晚上,林秋霞带叶从溪去澡堂洗澡,回来后又给女儿换上一床新床单。 叶从溪的小床不过一米宽,也没用上床垫,只在床上先铺一层棉被,再罩上床单,睡起来同样很舒服。 叶从溪躺下,脚底蹭着微凉的布料,心里涌上一股酸酸的暖意,没想到自己还能睡到妈妈铺的床,她忍不住伸手抱住林秋霞的手臂,轻声地撒娇:“妈妈,你铺的床好舒服呀。” 她原以为重生后再装嫩会别扭,可在妈妈面前,她自然而然地就变回了小孩。 林秋霞先怔了一下,又笑了起来,摸了摸女儿的额头,享受着她难得的亲近:“来,被子盖好,晚上还是有点冷的,别着凉了。” …… 第二天一早,叶从溪出门看见叶立志在走廊边的小厨房煮粥。 他们家是边户,她爸学着楼上几户,在门边走廊尽头拿铁架和木板搭出个小灶台,这样就不用去公共厨房跟人挤。 只不过有时饭菜实在太香了,常馋得隔壁小孩哭闹,有些脸皮厚的就让孩子端碗来讨两口吃。 叶立志热心肠,觉得不给显得小气,总是这分一口,那分一口,最后自己锅里没剩几块肉。 她妈看在眼里也没跟她爸吵,后来只等她爸把菜一做好,就赶紧端进屋锁上门,总算没再被占便宜。 叶立志会养成这样的性子,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他在家排行老二,上面一个姐姐,底下还有个妹妹,父母都是乡下人,经人说合相亲,见面没几天就匆忙成了家。婚后没多久,叶父当兵去了,一年也回不来几次,三个孩子全靠叶母一人辛苦拉扯。 那些年日子难得很,多亏叶母人缘好,左邻右舍会偶尔帮衬接济。 叶立志从小就是在这样的情义里长大的,所以总觉得人活一世谁都有个难处,能帮一把,就是给别人一条路走。 可要让叶从溪说,热心帮忙也该有个限度,真需要帮的帮一次无妨,可不求回报地无底线帮,那不是善,是傻。 就像楼上那小胖子家,难道真买不起肉,真缺那口吃的?不过是想占便宜罢了,哼! “把酱菜拿出来。”林秋霞手里握着汤勺吩咐女儿。 叶从溪从碗柜里捧出一个玻璃罐,里头是叶立志自己腌的大头菜,切成小块,配粥配饭都行,吃着又香又脆。 粥还没盛好,她就已经偷吃了几口酱菜。 叶从溪对着碗沿吹气,呼噜噜喝了半碗青菜粥,叶立志熬青菜粥还往里头放猪骨头,表面浮着一层细细的油花,喝起来又鲜又浓,就着酱菜让人吃得格外满足。 “爸,我今天想跟你去食堂玩。” “行啊。”叶立志直接就答应了。 今天厂里的早餐除了大肉包,还有花卷、烧卖、油条,每一样都香得诱人。 包点一出笼,工人们便陆陆续续走进食堂,满屋子都是扑鼻的香味。 叶从溪等了好一会,终于有职工推开库房的门。 她爸的手就是在这一年弄伤的。 仓库货架松动,叶立志来拿酱油看见了就想要搬走架子上一些东西,结果上层重物砸下,硬生生砸断了骨头。 叶从溪找到上辈子倒塌过的那个货架,四周钉子果然都生锈晃动了,上面堆满袋装大米,摇摇欲坠。 她想了想,伸出手,现在就把货架推倒,不让它还有机会砸伤别人。 叶从溪人小力气弱,货架旁又没有借力的地方,只能站在货架前,两手一拉,本来就摇晃的货架直直往下倒。 她早有准备,正要往旁边跳开,刚好进来取东西的叶立志看见了这惊险一幕,吓得大步冲过来。 “小溪!” 嘭——! 这一世,叶立志没有被整排货架砸中手,但俯身将叶从溪往外捞的瞬间,锋利的货架边缘还是狠狠划过手臂。 巨响引来吃饭的职工们张望,这个年代的人大多热心,立刻有人冲进来:“叶师傅手流血了!快快快,去医务室。” 厨房杂工一拍大腿:“我早发现这货架不牢固了,还特意提醒过小刘别往上堆东西,他偏不听,这下可好,差点出大事!” 叶从溪脑袋嗡嗡嗡盯着叶立志手臂流血的地方。 叶立志以为她吓到了:“没事,爸爸不要紧。” 医务室里,医生正在给叶立志清洗伤口包扎纱布:“这手还能抬起来,骨头应该没伤到。” 叶从溪悬着的心稍稍落下。 幸好,跟上辈子还是不一样的。 但她仍不放心:“医生,我爸爸的手真的没有断掉吗?” “叶师傅,你这女儿可真关心你。”医生笑了笑,“如果实在不放心,可以去市医院拍个片看看。” 叶立志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还得回食堂干活呢。” 上辈子,叶立志的手根本动不了,只能停工休息,后来就出了那件事,不知道这一次—— 叶从溪正想着事,食堂贾主任一脸关切地走进来:“立志啊,手怎么样?” 叶立志笑笑:“小伤,没事。” 叶从溪大声地说:“医生说让我爸爸去市医院拍片,贾主任,拍片是什么意思?” “拍片就是看里面的骨头有没有伤到,”贾主任拍拍叶立志的肩,“别逞强,厂里给你出钱,你安心去检查。” 叶从溪在一旁心想,本来就应该食堂出,这算是工伤。 转头,看见她爸眼里一热:“主任,真不用,再说我走了,食堂的活儿谁干?” “小梁能顶一顶,他当二厨这么久,应付得过来。”正好厂里有辆车要去医院那边,贾主任招呼司机顺便送一送叶立志。 叶从溪跟着去,司机在分叉口将他们放下来,还要走一段路才到医院。 医院对面是一所中学,人流不少,整条街摆满了小吃摊,冒着热气,生意都不错。 检查、拍片忙了大半天,结果出来,确实没伤到骨头,只让打一针破伤风的针就能回去。 叶从溪这才彻底安心。 叶立志笑道:“我就说没事嘛,还让厂里破费了。” 走出医院,叶立志见女儿一直望着路边小摊,以为她饿了,便买了一份生煎包,又给妻子林秋霞带了一份。 叶从溪咬了一口:“爸爸,这个没你做的好吃。” 女儿以前性子闷,很少跟他聊天,如今不仅陪他来看病,还夸他,叶立志心里泛起一阵热意:“等有空了,爸做给你吃。” 以前大姐跟妈出去磨豆腐,他就在家带小妹跟做饭,初中毕业后去堂哥那打工,隔壁宿舍住着一位大厨,教了他不少技巧,他悟性高,青出于蓝胜于蓝。后来进厂里当工人,没做两天就被车间主任知道了他的手艺,直接推荐进了食堂。 这一干就干有十年了。 天色渐渐露出傍晚的色泽。 走廊上,两人远远就看见家门口站着的身影。 叶立志:“姐,你怎么来了?” 叶立英笑得热络:“我就顺路过来看看你。” 叶从溪悄悄将生煎包揣进自己兜里,不藏起来就要进了叶立英肚子,大姑每次来都这样,空手上门,却从不空手离开。 “你这食堂的活儿也不轻松啊,天天都要这么晚才回来,”叶立英说着,眼睛飞快地在屋里扫了一圈,没瞧见什么点心,这才慢悠悠地闲着嘴巴开口,“正好快放暑假,让超超过来给你搭把手吧,不要工钱,管口饭就成,也算是做外甥的给你这个舅舅尽点孝心。” 第3章 3 “行啊。”叶立志没犹豫就点头,他也不真指望侄子能帮忙干活,有这份心就够。 叶立英又凑过去问叶从溪:“你表哥放假过来陪你玩开不开心?” 她原以为这侄女一向内向乖巧,准会点头的,谁知她竟然摇了摇头。 叶立英一噎:“你表哥会带你玩很多好玩的东西,都是你在乡下没见过的。” “我不要,我自己能玩。”叶从溪心里翻白眼。 叶立英的脸一下子拉得老长:“你这孩子性格怎么那么独,一点都不在意亲情,想当年你爷爷去当兵,我才十几岁,带着你爸跟你小姑……” 眼瞧大姑又要将这些听得人耳朵都起茧子的陈年往事拉出来说,叶从溪赶紧打断他:“大姑,你那么关心我爸,咋不问问我爸手怎么了?” “什么手?”叶立英愣了下,这才发现叶立志的手裹着纱布。 叶从溪故意扬声:“原来我不在意亲情是随了大姑。” “……你这孩子!”叶立英登时一僵,心里不由纳闷,以前这丫头孤僻得很,半天憋不出一句话,咋突然变得牙尖嘴利的。 叶立志也有点不是滋味。 小溪那么点年纪,看见他受伤了非要陪着他去医院,可他大姐进屋大半天愣是没瞧出来。 这会儿叶立英再开口问手的事,他心里也不觉得感动了,只说没啥大事。 叶立英紧接着又道:“你这手都伤了,超超就更应该过来搭把手。” “那超超哥哥每天怎么来回啊?走路吗?从大姑家到食堂可要走好久呢。”叶从溪歪着脑袋问。 叶立英:“你表哥就住你们这,你爸妈都答应了。” “我妈妈还没答应呢,”不等叶立英再说什么,叶从溪转身撒腿就跑,“我要去找我妈!” 叶从溪先跑去食堂。 当小孩子就是好,跑这一段路都不带喘的,她以前从公司出来挤地铁光站着都累得不行。 这会儿食堂人不多,白晃晃的灯光透过玻璃窗口,添菜的大姨看见她就问:“溪丫头,你爸那手怎么样?” “拍了片,医生说没伤到筋骨,不过得静养,要不然容易发炎。”叶从溪露出努力回忆的样子。 一旁排队的职工插话:“没事就好,我们还盼着叶师傅快点回来呢。” 另一人也轻声附和:“是啊,今天的菜真不行,连盐都放不准。” 叶立志炒青椒肉丝,会添两片肥肉,加一勺豆豉跟拍扁的大蒜,用猪油一爆,油汪汪的,香气能直往人心里钻,一筷子炒肉能下半碗饭。 梁小马炒的就差远了,辣椒是辣椒,肉是肉,扒拉在一块儿,一点滋味都没有,如果他不是贾主任的妹夫,在厨房肯定是混不下去的。 叶从溪笑了笑,等人都买完饭菜,便举起袋子:“大姨,能不能帮我热热这包子?” “行。”大姨将生煎包接过去,往铁锅里泼了点水,等水沸了才把包子放上去。 看见袋子皱巴巴的,大姨又换了个干净的饭盒装好,让叶从溪明日再拿回来就好。 叶从溪忙不迭小声道谢,又问:“大姨,能再给我点醋吗?这生煎包没什么味道,要蘸着醋吃才行。” 大姨让她到厨房里,要多少自己倒。 叶从溪用小碟子倒了香醋,她闻出来旁边的辣椒油是她爸调的,也加了一勺,又撒了点葱花。 大姨看一眼:“不愧是叶师傅的闺女,随了你爸,真会吃。” 叶从溪嘿嘿一笑,将小碟子也放进饭盒里,抱着跑去厂房,正好碰到下班走出来的林秋霞。 “妈妈!”叶从溪用力喊了一声,“这是在医院买的生煎包,我还特意跑去食堂给你加热了。” “你这孩子,”林秋霞笑得开心,“你自己吃就行,还想着留给妈妈吃啊。” “我跟爸爸都吃过啦,”叶从溪还不忘臭屁地说,“这个醋可是我调的无敌美味醋。” “行,那我尝尝你的无敌美味醋,”林秋霞蘸了一下,这醋确实不错,生煎包跟丈夫的手艺比是逊色了些,不过也还行,她没那么挑剔,“对了,你爸的手怎么样?” 叶立志去医院前找人捎话给林秋霞了。 叶从溪就把医生的话重复一遍,还故意担忧地问:“妈妈,照医生这样说的,是好还是不好呀?” “没伤到里头就行,外伤比内伤好治。”林秋霞倒是松了口气,又夹起一个生煎包递到女儿嘴边。 叶从溪偏过头:“我不要,这个是医院买,没有爸爸做的好吃,但他生意还好好哦,要是爸爸去卖生煎包,肯定比他赚得还多钱。” 林秋霞笑了笑:“摆摊哪有那么容易,肯定比不上你爸在食堂安稳。”食堂大厨也是个不少人羡慕的差事。 叶从溪眨了下眼睛,等林秋霞差不多吃完,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妈妈,大姑来了。” 林秋霞拿筷子的动作微微一顿,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 这些年,大姐从他们家里拿东西也不见外,要不是有她暗暗把着,只怕拿得还要更多。 大姐平日还总爱提起当年自己怎么照顾过弟弟,可实际上,叶立志只比她小一岁,干的活也不少,还要带妹妹,十几岁考上高中却没去读,去海城亲戚家打工也把钱全往家里寄了,真要算起来哪来多少照顾? 但偏偏叶立志心软念旧情,总把这些话当真。 若是互来互往也就算了,叶立英是在鞋厂上班的,以前买鞋还要票,林秋霞就想托她弄点不要票的鞋子带去乡下给女儿,对方却总推三阻四。 当初林秋霞刚跟叶立志在一块那会,叶立英也看不上她,嫌她娘家穷,嫌她不过是个纺织厂里帮人代班的。 “大姑说暑假要让超超哥哥来我们家住,妈妈,那我什么时候回乡下啊?”叶从溪仰起头。 “你回乡下干嘛?”吃完生煎包,林秋霞将女儿从台阶上拉起来,轻轻拍了拍她裤子的浮灰。 叶从溪的脸颊压在林秋霞的手臂上:“不然超超哥哥没地方住呀,虽然我不想他来,但爸爸已经答应了,大姑说妈妈也会答应的。” 上辈子就是这样,刘超一来就霸占了她的房间,嘴上说着帮忙,实际就是来白吃白喝,他比叶从溪大六岁,饭量惊人得很,顿顿都吃很多。 林秋霞在这个暑假订了牛奶,每天两瓶,也全都进了刘超的肚子。 二十多年后,她和母亲提起这茬,大姑又来借钱时,她妈把大姑说了一顿,大姑嫌她们计较,原先欠的几千块直到她妈去世时也没还。 是的,当初家里最艰难时,大姑一点都没伸手帮过,后来她们还完债,日子稍微过得正常些,大姑就又来借钱,她妈想着亲戚还是要走动走动以后才好办事,所以还是借了。 这会儿,林秋霞听了女儿的话,心里头酸得不行。 她也知道,自己算是高攀了叶立志,所以这些年从没说过丈夫半句不是,可他们夫妻俩心疼女儿,把唯一的房间给她住,如今倒好,外甥要来挤掉她闺女的位置,这算什么? 林秋霞压低声音:“我让你爸去跟你大姑说,家里地方小,不方便超超过来。” 叶从溪眼睛一亮,小手握住林秋霞的手:“妈妈最好啦。” 她妈还是心疼她的,上辈子自己什么都憋在心里不吭声,这辈子她可不打算再受这些委屈了。 现在她和妈妈是一条战线,要是她爸还同意,她就哭,她就闹。 叶从溪心里打着算盘,猜想大姑多半还没走,她几乎每次来都要带点晚饭才舍得回家的。 果然,母女俩一进门,就见叶立英正嚼着牛皮糖,看到她们,眼神立刻往林秋霞手上瞟:“回来啦,今晚吃什么啊?” 怎么是空手的?叶立志手出事,可食堂总不能不做饭吧,其他人做的也成啊,她弟就一个闺女,日子也宽裕,她男人最近接不到活儿,家里手头紧得跟啥似的,就盼着能在弟弟家捞点肉菜回去给儿子开开荤。 林秋霞笑着说:“我吃过啦,是小溪在医院那买的生煎包,她可懂事了,还帮我拿去食堂加热。” 叶立英冷笑:“她只在你面前懂事呢,我刚刚跟她说表哥要来住两个月,她立马就不乐意了。” 林秋霞摸摸叶从溪的脑袋:“这也不能怪她,主要是地方住不开。超超都这么大了,不可能跟我们挤一张床吧?那房间又是小溪的,总不能让她搬出去呀。” 叶立英脸色一沉:“就住两个月,又不是长住。” 林秋霞还是坚决地摇头。 本以为林秋霞一向好说话,这是十拿九稳的事,结果没想到她也拒绝得那么干脆。 今天这是咋了?一个两个的! 叶立英一拍大腿,嗓音拨高:“唉哟,真是的,又不是赖在你们这,就住一段时间都不行?立志,你说句话,你这个当舅的,难道真忍心赶你外甥走啊?” 叶立志本来无所谓的,但妻子跟女儿都不同意,他犹豫着问:“小溪,你真不想表哥陪你玩?你记不记得去年中秋节你们还一起提灯笼吃月饼啊?” 叶从溪扣手指:“我不吃月饼。” 叶立英立刻说:“我就说这孩子被你们惯坏了吧?知道她小时候不在你们身边所以心疼,可也不能这么纵容。瞧瞧,月饼都不乐意吃。” “超超哥哥说那个月饼很贵,我是土包子吃不惯的,他自己把月饼全吃光了。爸爸,月饼好吃吗,我都没吃过……” 对于叶从溪来说,这段记忆已经过去很久,按理说她已经看开了,现在只是假装卖惨,可不知道为什么,把这件她前世一直没说的事情说出来后,委屈莫名越来越重,最后居然真的哭出来,越哭越大声,越哭越肆无忌惮,响亮得震天。 屋里一时间只剩哭声,叶立英面露尴尬,林秋霞和叶立志脸色都不好看。 去年女儿刚来家里,他们特意去国迎路的九凤阁买了最贵的月饼,谁能想她竟一口都没吃上。 林秋霞胸口堵得慌,脸都憋红了,可想着到底是亲戚,她还是忍下火气,声音冷冷的:“大姐,超超还是别来了吧,他爱抢吃的,小溪哪抢得过他,到时候闹起来不好看。” 叶立英张了张嘴,见叶立志脸色也黑沉下来,只得把剩下的话吞回肚子。 叶立英走的时候,叶从溪还在哭。 她自己都说不清,到底是在哭月饼,还是在哭别的什么,只是这眼泪像是忍了好多年的,怎么也收不住。 叶立志去打热水,林秋霞给叶从溪擦了身子,哄她到床上睡,等她红着鼻子一抽一抽地睡熟了,两人才轻轻关上门。 客厅里,叶立志低声说:“大姐夫忙是忙,可孩子不能不教啊,哪有表哥欺负妹妹的?这事改天得跟他说清楚,让他趁着超超放假在家教教他。” 林秋霞轻轻嗯了一声,不再接话。 - 叶从溪将委屈宣泄出来后,第二天醒来神清气爽。 她听见她爸也起床了:“得早点去食堂把食材清点,确定好今天要做什么菜。” 平时他都是前一天晚上订货的,昨天他不在,食材估计是梁小马买的,也不知道买了什么。 林秋霞担忧:“你这手真不用歇几天?” 叶立志:“没事,不耽误干活。再说了,食堂离了我哪能成啊?” …… 叶从溪隔着门板,把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楚。 上辈子,她爸手伤得重,所以被食堂劝退。可现在只是轻伤,她该怎么做,才能让他自愿离开食堂? 正想着,就听见外头又传来叶立志的声音:“贾主任,您怎么来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