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蜚语[GL]》 第1章 Chapter 1 窗帘依旧敞开,金恩池双膝屈坐在床尾,翻过一张一张姜允粼的照片,叠落在地上。 呆呆的允粼,认真的允粼,笔戳着脸的允粼,被风吹开碎发的允粼……几百个小小允粼,贴着金恩池大腿的,是微笑的允粼。 允粼嘴角一扬开,唇线变薄。她没有尾巴,嘴角就是她的尾巴。微笑的嘴角贴在金恩池大腿边,猫咪长尾巴扫过大腿,毛茸茸的,令人心里发暖,发寒。暖的是过去的回忆,寒的是现在。 照相师无疑是自己。 可为什么,照了这么多张照片,她对允粼没有一点印象? 允粼。 金恩池撬动舌头,贴着下齿,舌根微微翘曲,生疏地重复。 姜允粼。 好奇怪。 临近圣诞节,纽约再一次降温,风瑟瑟的异常凌冽,天破了个洞,漫天的枫叶无形地飘舞,吹动窗帘,圣诞节红艳艳的灯光映进来,节日的氛围将灰恻恻的房间也染热闹了。 电脑弹出两条消息。 宋惠珠:【照片你收到了吗】 宋惠珠:【恩池,你对汉城还有印象吗】 宋惠珠:【关于姜允粼的一切】 金恩池抿紧嘴唇,不自觉抿薄了。 几百张早早洗好的从韩国汉城邮来的胶片照,泛黄的,褪色的,像尘封已久的回忆,早风化了,竟一点也想不起来。 照片里笑微微的女孩子,是谁拿马克笔给她画上了猫胡须? 脑中掠闪过一些光影,却模模糊糊的隔着雾,像梦里一般摸不着,看不清。似乎有人呆在耳边笑,是姜允粼么——金恩池神经一阵发痛。 眼前浮出一双眼睛,纯真的,又有点罕见的顽皮气,绕过头来,那张脸……允粼…… 金恩池嗡一下断了根弦似的疼,她紧紧捂着头,不敢再去想,整个脖子折进臂弯里。 好一会儿,她苍白着脸,不知不觉居然蜷缩到角落。姜允粼的照片躺在前方。 电脑依旧亮着屏幕。 宋惠珠的聊天消息刷了一页,全是在问金恩池记不记得姜允粼。 金恩池:【姜允粼,和我是什么关系?】 屏幕的输入中卡顿了两下,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条消息发来。 宋惠珠:【你真的一点不记得了】 宋惠珠这条消息过后,聊天框不断显示输入中,却始终没有消息发来。 金恩池失忆了。 前几日,金恩池毫无征兆地在大学餐厅晕倒,醒来时医生拿着检查报告,告诉她脑子里面长了一个恶性肿瘤,压迫神经,将导致暂时性或永久性失忆,金恩池忘记近几年的事。 浑浑噩噩过了几天,自己像少了一个器官,或低血糖,总之打不起力气,预感着忘了很重要的事。 问朋友,朋友不知道;问父母,什么也不肯说。 翻遍电话簿,一个朋友的备注是汉城宋惠珠,脑海跳出一些有关宋惠珠的记忆,这是她在汉城高中的好友。 两个人聊了一个晚上,很畅快。 宋惠珠在最后谈起一个很陌生的名字:姜允粼。 金恩池说自己不记得这个人。电话那头的宋惠珠一下子默了声。 金恩池听着宋惠珠呼吸很轻,紧接一阵嘈杂,似乎在翻些什么。 通话费一点点上涨,金恩池心急之际,宋惠珠又回声了,声音有些喘,为刚才找东西出了汗,此刻下定决心一般,说: “金恩池,你有一件很重要的物品,离开时带不走,又狠不下心毁掉,便留在我这儿了,现在,我必须寄到美国来。” 2000年,跨国快递是很慢的,金恩池前后等了两个多月,又在海关签了几次手续,终于在圣诞节这一天等到了所谓很重要的物品。 拆出快递盒子来的第一眼,金恩池怪异,真的是她的东西? 一个不大不小正正方方的铁皮盒子,画着各种颜色的猫咪小狗花朵太阳,贴着乱七八糟的贴纸,这一句那一个词写着现在已经看不懂的韩文……太活泼了,丝毫不像她的风格。 金恩池把盒子掀开,里面是一叠照片,还有一叠厚厚的封纸,全是韩文。 金恩池懒得去翻译,先从照片看起,而后便看迷了神。 宋惠珠:【姜允粼啊,你居然真的会忘记她】 宋惠珠:【我只是,一下子太不能相信了】 金恩池被沉默已久的消息震回了神,揉了揉脑袋,一边回着消息,一边整理着照片。 照片叠好,塞进铁盒。铁盒搁床边。 金恩池裹进被窝,被子的冷度让她打了个寒颤。 金恩池:【为什么,她到底是我的谁】 宋惠珠:【我想想】 宋惠珠:【你们关系很复杂,但如果真要说的话,我想,最合适的应该是】 宋惠珠:【爱人】 砰砰砰—— 烟花在金碧辉煌的曼哈顿之上绽放。纽约圣诞夜的街头,灿烂的烟花表演和Merry Christmas的歌谣早在大街小巷开启,整个美国不遗余力地迎接千禧年。 闭上眼睛可以想象纽约的繁华美丽。只是孤独让人心烦,烦到最后,只剩下无力。 给母亲发的信息没人回,给父亲的三个电话总共接了两秒,只有一句在忙。 金恩池不是白痴,知道他们在骗人,圣诞夜是要和家人团聚的,他们正在哄着各自的小孩。 曼哈顿三百多平的双层楼,空荡荡,仿佛一间五星酒店,摆着各类华丽空洞的家具,金恩池也是一件会呼吸的人偶。 金恩池有些困,看着宋惠珠的消息,一下子愣了:爱人?姜允粼?女生? 错了吧?? 金恩池:【我为什么爱上她】 宋惠珠:【我不知道】 宋惠珠:【我知道你们是爱人的时候,你们已经要分开了】 金恩池呆呆握着鼠标,窗外绽放烟花,哪里来的一片莫名雨,在她心头暴落,她的心折成一张纸船,淋湿了再也划不动了,只在原地无助,浮浮沉沉,挣扎起一阵阵自己都没法理解的哀伤,船上空空荡荡,没有水手,一艘没有水手的沉船……头好痛! ……姜允粼?姜允粼?她记住了照片里姜允粼的脸,可为什么回忆醒不来。 金恩池头愈来愈痛,愈来愈沉,真像一艘沉船一样,即将往某个不知处的海底沉走,一瞬间有很恐惧的感觉,似乎任她下落死亡便再也无法复活。 金恩池猛地掀开铁皮盖子,世界混沌之前,紧紧抓起其中一张照片。 允,粼。 像猫一样的眼睛转过来,露出一颗微尖的牙。 周遭潮水般流动的人群,而她们站在江桥边,1996年汉城圣诞夜的烟花飞向天空,成为城市的背景。 姜允粼整个人被映的暖融融的,眼里盛满了璀璨烟光,那张可爱的脸凑到眼前来,不太标准的英语在很真诚地说: “Enchi,Merry Christmas.” 2025.1.6开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Chapter 1 第2章 Chapter 2 1995年。 韩国汉城。 宋惠珠远远地瞧见一个陌生身影站在她们班级门口,走近,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扭过来一张漂亮面孔,是女生,面容纯真,显出一份英俊的少年气,只是黑眼圈很重,看起来很疲惫。 宋惠珠以为她是釜山一类乡下城市来的,结果对方用很拙劣的韩语解释了两遍:“我是从纽约来的转校生,我的韩文名字是金恩池。” 教室里,只有一张空桌子,搁在最角落。 宋惠珠对着那张桌子很尴尬,说着要重搬一张。 金恩池抹一下桌面,十分洁净,便将书包搁下,“桌子也没问题啊。” 宋惠珠面露难色,小小声说:“不是桌子有问题,是人,你旁边坐的……” 哒。 一个手织布书包,轻轻落在金恩池旁边的椅子上,近乎一片落叶。 金恩池不知道什么时候飘来一个女生,站在旁边。 短发遮住了大半张脸,浅浅露出一个鼻尖,日光洒落在瘦长脊背上,一点没让这个人暖起来。没穿校服,套着一件长袖衫,灰扑扑的,显得整个人更黯淡了,仅剩下一只影子。 这女孩像秋天的影子。 她听见宋惠珠的非议,却沉默着一言不发,只拿出一块洁净的布,认真擦着原本就很整洁的桌面。 她的手骨纤细又苍白,指节有些粗,是劳动积累的粗糙,并不美观。 宋惠珠扯了扯金恩池的袖子,赶时间似的,扔下一句“你最好别坐这儿”便躲去了,留下不明所以的金恩池。 陆陆续续来了人,大家对于新到来的纽约学生很是兴奋,问金恩池哪年哪月哪日的生日,纽约是不是真如《小鬼当家》一般繁华,认不认识HOT,见没见过Michael Jackson……所有的问候最后只有一句——你为什么坐这儿? “这儿?这儿究竟怎么了?” 金恩池问出这句话,所有人不约而同瞟了一眼她旁边的女孩子。 一个男生捂着嘴凑在金恩池耳边,很嫌恶说:“她很脏啊。” 金恩池余光扫见女孩的手指攥得发白,脊背直直挺着,却僵住了。 金恩池没搭他们的话,只问:“她叫什么名字?” “姜允粼。” “哦。姜-允-粼。”金恩池重复一遍,拗口的韩文在念这两个字时格外清楚。 “我看她很爱干净的。” 金恩池顶着众人惊愕的目光,若无其事拍了拍姜允粼。对方一整个上身转过来,吓到似的,手抵着后椅,茫然无措。 金恩池露出今日第一个友好的笑容,伸出手。 “你好。姜允粼。我叫金恩池,是从纽约来的转校生,你可以叫我的英文名字,Enchi。” * 一整个上午,宋惠珠不停朝金恩池丢眼色。金恩池拧不清宋惠珠眼底的顾虑,只朝宋惠珠固执摆头。 上午最后一个下课铃打响,姜允粼坐在原位,认真整理着自己的笔盖。 金恩池侧过眼睛,手指敲在桌面上,轻轻哒的一声。 在姜允粼后知后觉转过头的时候,金恩池已经被宋惠珠拉出教室,仓促带起的风,卷飞了一张草稿纸,飘飘然落在地上。 一整页的小猫简笔画,不同的神态,无聊的,搞怪的……同一只猫的不同表情。圆圆的脸,略尖的下巴。 姜允粼蹲在地上,冲着一张纸笑起来,自顾自愉快了好一会儿,才小心拈起纸来,掸了掸灰,又吹了吹,才压在金恩池的数学课本下面。 按理来说,到此姜允粼该走了。迟了,老板该骂人了。 可盯着崭新的数学课本,抵着陌生的同桌桌子,姜允粼走了一会儿神。 她手指停在封面上没有动,脑中浮现出一个微微扬起的笑脸。 鬼使神差的,她轻轻翻开第一页。 [金恩池] 一笔一画的韩文字。 旁边是个龙飞凤舞的花体英文。 [Enchi] 姜允粼轻轻念出两个音:“Enchi.” 姜允粼轻轻将书本合上,正午的阳光从窗边移来,照在手指上,像大梦初醒一般,姜允粼猛地抬头望时钟,时针正正指着12:30。 姜允粼心道糟了,抓上书包,埋头朝教室外奔去。 姜允粼给一个汉堡店打工。 1995年,汉堡从美国传入韩国没几年,新鲜得很。这家汉堡店生意不错,这儿一个员工认识姜允粼,有内部关系,姜允粼才能兼职店员,薪水比不上正常员工,但也比其他的兼职优渥。 姜允粼很珍惜这份工作,毕竟她的学费得从这里挣。 姜允粼拿着员工服往身上套,抢先一步向老板鞠躬道歉,恭恭敬敬的态度让老板的怒火无处发泄。 老板抱怨了两句,挥挥手放姜允粼去给客人点单。 “你好,客人想吃点什么呢?我们的招牌是炸鸡,鸡腿汉堡,奥尔良烤翅,炸薯条。天气炎热,可乐买一送一,二位要不要来一杯?或者点一份双人套餐更划算。” 姜允粼熟练念完自己的台词,嘴角微微笑着。她将菜单递出,悬在空中,客人却没有拿。 姜允粼怪异地抬起头,撞进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笑容。 “允-粼。你在这里兼职?!”金恩池惊喜问。 金恩池念“允粼”两个字,像在念一个名词,格外慎重,这种慎重感,她只有听别人入教宣誓时念出过,几乎咬着舌头,一字一字念。 Enchi. 姜允粼一股心虚涌上来。 自己才翻过对方的数学课本,却在这里遇见了。 怎么会这么巧。 学校外十几家餐馆,为什么偏偏来到最远的这一家?明明刚从美国回来,为什么还要再吃美国的汉堡?不应该去尝一下韩餐么…… 姜允粼微笑木在嘴角上,从来没有这么不想遇见一个人。 兜里现在只有两万韩元,还不够买校服,少工作一小时就要多饿一顿。 但这一霎那,金恩池好奇的目光仿佛烈日,暴烈照射着姜允粼,让姜允粼有一种罢工不干的冲动。 气氛一时间有些僵硬,宋惠珠一伸手,把菜单推回姜允粼手里,快速道:“一份双人套餐好了,谢谢。” 姜允粼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莫名冲二人鞠了个躬,扭身向后厨走。 金恩池望着姜允粼走进厨房,又抱着空菜单小跑出来。 正值中午饭点,学生们蜂拥而至,还有下班的职员,整个汉堡店忙得热火朝天。 姜允粼如一条鱼穿梭在桌椅板凳的洋流之中,一点没被冲垮,说鱼,其实更像一株坚韧的水草,鱼是很脆弱的生物,但水草扎进土里,洋流只会为她卷来营养,帮她蓬勃生长。 双人套餐很快上桌。 宋惠珠薯条蘸番茄酱,开始谈起姜允粼的过往。 那个男生说姜允粼脏,是之前一个传闻,姜允粼收了一个追求者的十万韩元,和对方谈了半个月的恋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姜允粼是男生眼里只要付费就能够得到的漂亮女友。 男生们蜂拥而起,给姜允粼写信,信封里塞着一百韩元,名曰定金,全被姜允粼默默扔掉了。 也许是这种不发声助长了他们的焰气,谣言传到最顶沸时,一个男生,拿了八十万韩元,在班级门口拦住姜允粼,当着众人的面,把钱塞进姜允粼的书包里。 同时塞进来的,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酒店房间号。 这件事情闹得很大,因为姜允粼搬起椅子,把这个男生打进医院,伤很重,赔了不少钱,这也是姜允粼干三份兼职还没钱买校服的原因。 好处也有一个,即再也没有人为付费女友的事儿来戏弄姜允粼了,大家都不理她了。 因为,姜允粼打伤的这个男生,是学校公认的老大——朴胜,万千小跟班其中一个。 这小跟班,追个女生没追到反被打,朴胜觉得丢人,将其踢出群体,同时,朴胜也十分厌恶姜允粼,认为姜允粼故作清高,自以为是,平日看见姜允粼便冷嘲蔑视,连带所有男生们都不待见姜允粼。 到这里,宋惠珠口干舌燥,也带着一肚子闷气,直接把一整杯可乐干完了。 “那女生呢?”金恩池问。 “女生?女生当然不会因为这事儿冷落她,当时不少女生很可怜她,经常找她,带着她玩。但是……” 但是去年,姜允粼父亲出现了。 当时应该是英语课,英语老师在新加坡留学两年,是学校特聘的特级教师,三十来岁,却一点都不像三十代的人,一身装扮是时下流行的款式,讲着标准的英式英语,可惜学生们都听不太懂。 课堂很安静。 忽然,门外一声暴喝,一个面红耳赤的中年男人操着一口乡下口音在走廊大吼:“姜允粼呢!姜允粼滚出来!” 姜允粼这个名字在走廊里回荡,走廊四个班,四个班的学生都探出头来看。 男人一个班一个班地查看,在第二个班看见了姜允粼僵直的背影。 一个乡下男人冲入教室,英语老师还没来得及询问,他直奔教室前排,一边大骂着“狗崽子”,一边拖着姜允粼往门外拽。 姜允粼在原地挣扎着不肯走,男人拽累了,抬手甩了姜允粼一巴掌,姜允粼被打的身体一歪,头砸在桌腿上,同学们惊呼一群,桌椅板凳砰砰响,倒在地上的姜允粼却一声不吭。 英语老师急忙从讲台上下来,“这位家长你在干什么?有话好好说……” 男人一点都不理会英语老师,伸手去抓姜允粼的手臂,只想将姜允粼拽起来,双眼充血,“狗崽子滚起来,敢偷老子的钱!” “我没偷!”这是同学们第一次听见姜允粼这么尖锐的声音,姜允粼右脸高高红肿着,梳的整齐的马尾都散开了,发圈散在身后,乱糟糟的像鬼一样,整个眼睛通红。 “你没偷,那你衣服怎么买的?你身上带的是什么!狗崽子,你没偷我的钱?!” 男人一步步向姜允粼逼近,姜允粼一步步往后退,一路退到大腿抵着课桌。 野兽一般的男人近在咫尺,同学们围在身后,一群一群的像野蜂,门外扒满了其他班的同学,在念自己的名字,嗡嗡的议论声几乎让姜允粼耳鸣。 “我没偷你的钱!!你滚!滚!!!” “你算什么东西,让老子滚?你没偷我的钱,穿的戴的这些新玩意儿从哪来的?!不是偷的哪来的!” “不偷我的也偷别人的!偷谁的,偷你同学的是不是?那个女生的,还是那个女生的?!” 男人胡乱指着几个女生。 被指到的人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而后顺着男人的话语,又不自觉去打量姜允粼。 姜允粼被这视线折磨得心肝欲焚,连连摇头,眼泪掉在眼眶里,几乎快疯掉了解释:“不是!不是偷的!我打工挣的,都是我自己买的!” 男人却听不得姜允粼说这么多,抓着姜允粼又往门外拖,这时候,着急的英语老师领着主任一路快跑。 主任一看这架势,连忙撕开人群,往班级里冲,拦住男人,厉声道:“做什么?!好好说话,放手!” 男人不耐烦吼道:“老子管教自己女儿!用得着你什么事,滚开!” 主任以暴躁十倍的声量吼了回去:“这里是学校!我再警告你一遍,放手!!” 凶神恶煞的男人忽然平静下来,整张脸平和,“你是班主任?” 主任依旧严肃道:“我是教导主任,家长,你有什么事好好说,这里是学校,这么多人看着,不管怎么样,不能这样子对孩子。” 男人转性子似的,一下子笑开了,鞠着腰道:“唉,对对对!教导主任更好的,管德行的是不是?来,这孩子!” 男人一把拽过姜允粼,“我没能力,管不了她了!但你是老师,你比我读的书多,你懂是非,你说该不该管教她?她偷同学东西!这衣服,这首饰,我可没给她钱买!” 姜允粼手腕被勒得发紫,却挣扎不开,“我打工挣的!不是偷的!你放开我,不要在我老师面前说瞎话!!” “挣的?这t恤这么贵,你打哪挣的!”男人低头朝姜允粼吼道。 人群中不知道有哪个男生嗤笑一声,轻飘飘说道:“给人睡挣的呗。” 姜允粼惊恐地抬起头。 姜允粼被迫扳弯着腰,透过凌乱的发丝,乌泱泱的人群,像围墙一样,将她围了个密不透风。 姜允粼睁着眼睛,一个个扫过去,不知道哪个是说话的凶手。 人群异常的安静,没有人附和,也没有人反驳,男生女生,熟悉的不熟悉的,全沉默着,站在边上,无一不躲避着姜允粼的视线。 那你呢。 金恩池薯条搁在餐盘里,眼神落在桌面上,心里控制不住的质问。没有问出口。 那样一种情况下,又不是好朋友,宋惠珠为什么要去帮姜允粼争辩是非对错。 金恩池沉默只问:“后来呢?” “后来她请假了好久,具体发生什么,我不知道。再后来,流传起各种各样的谣言,太恶心,你别知道了。” 金恩池的心被揉成波浪,太杂乱,不知道该说什么,听了太多故事,大脑胀胀的。 她没心思分辨其中真假,只想去看一眼故事中的主人公。 金恩池余光去扫,在几个快速走动的员工中,她一眼便捕捉到了穿着黄色员工服的姜允粼。 姜允粼刚为一位客人上完餐,微微鞠躬,说了一句慢用。 碎发扫过下颌,姜允粼眼睛抬起,意外地对视进了金恩池,眼底闪过一丝错愕和惊慌。 下一秒,她假装若无其事,错开了视线,脊背挺得笔直,伸手将杂乱的碎发捋在耳后,似乎有点抿着嘴唇。 她的眼睛像猫。 金恩池想。 第3章 Chapter 3 金恩池急慌将单车冲进车棚,锁好。 漫天雨线断了珠,砸在铁皮上哗啦啦的响,一片雾蒙蒙的世界,金恩池抹开湿掉的眼睫。 教学楼在一百多米外,金恩池只有一只沾水就废的棕皮书包,浑身上下最撑场面的东西。 但她一瞧邀请共伞的人的脸,就会想起他们站在流言蜚语里的冷漠模样,恶心得想吐。 金恩池厌恶这个学校,也厌恶这里的大多数同学。 他们只是讨论几句,落在别人耳朵里却那么疼。也许因为金恩池自己也疼过,所以格外共情姜允粼,不愿意和这些流言者混在一起,仿佛自己也在对那个女孩施加暴力,姜允粼本就缥缈如蝉了。 同打一把伞没什么,但淋一场雨也没什么。 金恩池解开胸前的皮包扣,将包塞进校服里,遮好,微微弓着背,预备往雨里冲刺。 忽然,一把伞跑到头顶。 金恩池急忙刹住,一扭头,姜允粼站在身边,撑着伞,微微喘着气。 姜允粼朝金恩池露出一个笑,头发跑乱了,碎发给雨飘湿了黏在脸颊上,一笑起来,像浅浅的猫胡须。 姜允粼望着金恩池,没有开口说话。 话总需要一个人来说的。雨点在耳边轻轻落下,几圈涟漪轻盈,金恩池也将声音放轻得舒缓, “下雨了,能借你的伞一起走吗?” 姜允粼垂头点了点。 漫天雨幕,五颜六色的雨伞在狂舞,只有一朵黑伞在沉静移动,伞下两人走很慢。 金恩池至入学那日破天荒和姜允粼同桌之后,两人并没有发生什么深度关联,离得近,却很少交闲话;和宋惠珠离得远,却每天都有谈不完的新颖事儿。 其中一件就是雨伞。 金恩池忽然想起这个传说,不知源自韩国还是日本,或是宋惠珠自己瞎编的,总之是一个美丽传说: 共打一把伞的两个人,会陪伴对方一辈子。 陪伴一辈子。 多梦幻而遥远的承诺。 姜允粼比金恩池矮半个头,手比平时举得更高,才不会刮到金恩池的头发,因此,姜允粼的手向上高举着,头却向下低垂着,整个人闷闷的。这场雨持续不过两节课,姜允粼却似乎深陷一场漫长无边的湿热雨季。 金恩池轻轻一敲姜允粼握着伞柄的手。 姜允粼仿佛被电了一下,手一抖,才稳住,雨线在空中打个旋儿,半个伞偏向金恩池,自己的后背却被淋湿。 金恩池靠近一点,两人的空间变得更窄。 “允粼xi。” “唔?” 姜允粼头发微微泛黄,和瞳孔的浅棕色映在一起,质朴而丽,扬起的脸,纯良像一头小羊犊。 金恩池心一下子很柔软,划掉有一点冒犯的雨伞传说,“我记得韩语称呼要分性别,女生是不是要称呼elder sister为怒那?” 姜允粼摇头,“是欧尼。” “什么?”金恩池装没听清。 “欧尼。” 姜允粼发音清晰的韩语像回答什么严肃问题,正经得不行。金恩池忍不住露笑,对着不解的姜允粼点点头。 之前发的一个确认单,上面标了全班同学的出生日期,姜允粼恰好和金恩池一个月日,但比金恩池小一个整年。 金恩池在美国念高二,回汉城降级念高一,白占这个便宜,得了一声欧尼。 金恩池本意只想听姜允粼唤一声欧尼。姜允粼的嗓音很素淡,不像美国人嗓门又亮又高吵得人耳朵疼,也不像其他韩国人一样说话浮躁。 在几个美国明星火爆全球后,美国所追求的随性自由成了一种潮流,随性喊名字也是其中一种。尤其金恩池手拿一张美国绿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英文名,更是没有人喊过她欧尼,全都“Enchi”“Enchi”乱叫一通。 金恩池一向不在乎称呼,但韩国在乎,金恩池在班里待了半个月,难免会想听人叫一声姐姐。 姜允粼却错意了。 她以为金恩池讨厌被她直接喊名字,于是她立刻改口,只叫欧尼。 “欧尼,上课了。” 姜允粼轻轻拍抚金恩池的肩。 及时叫醒金恩池,是金恩池本人的要求,也是姜允粼乐意的事。金恩池每次醒来都很可爱,像只兔子: 头要在手时里蹭几秒,静止不动一两秒,然后突然挺直身板,使劲搓搓脸颊,眼睛努力睁到最大,眼珠子转溜两圈。 姜允粼每次都在一旁悄悄注视完全程,等金恩池缓两秒,叹一口气,拿出课本,姜允粼才会收回注意,去看黑板。 科学课。 如果一定要在国语数学英语科学社会历史几门课中选出两个极端,金恩池最喜欢的就是英语,根本不用担心,全是最优;最厌恶的就属科学,一整堂课都是生僻的专有名词,听不懂。 金恩池本就对韩语十分生疏,科学老师还操着一口浓重的地方口音,让科学这门课难上加难。 金恩池索性放弃,扔开笔,翻书自学。 科学课老师嗓门太大,吵得金恩池头疼,她干脆书也不看,直接趴下睡觉。 和其他班不一样,二班的老师们完全不管教学生的违纪行为,只要不是吵得没法上课,没有老师会出手制止。 金恩池趴得十分顺利。 奈何她过于烦躁,趴着,堵着心窝,更加不舒坦。 心理作用浑身刺痒不舒服,闭几分钟眼就要挪换一个姿势,一节课被这么消耗完毕。 下课铃打响,大家趴着睡觉。 金恩池却气得睡不着,睁开眼,看见一张纸塞在她桌上。 纸那头是认真写笔记的姜允粼。 金恩池目光一打过来,姜允粼便感应到,推来一张小纸条,字迹端正清晰: [这节课的内容,帮你记好了。] 宋惠珠过来,正巧碰见金恩池对着一张纸在笔记本上刷刷写,嘴角还带着笑。 真是疯了。 金恩池不是看见课本就烦的人吗? “你今天抽什么疯?”宋惠珠问。 金恩池嘴角的笑弧一下擦干净,恢复往日那种谁也不搭理的厌倦神态,“做什么?” “给你送温暖来了,谁知道不需要。这谁的?”宋惠珠凑下头去,“呀,这么好看的字。” 金恩池的笑意微微又冒出一点芽,“同桌的。” 宋惠珠像被噎了一口,调侃的话卡在喉咙里,平平挺起身,生硬转移话题,“中午去吃汤饭呢。” “随意吧。” 金恩池对韩餐不感冒,不管是泡菜汤饭还是饭团,通通不喜欢,没滋没味。但西餐卖价昂贵,她如今承担不起了,只能委屈自己酸唧唧的胃,随意吃点东西果腹。 “下课走快点,去棚子里骑自行车。那家店离学校有点远,也有点偏。但是,特别香!” 宋惠珠竖起大拇指,重重点一下头,“汉城最棒的一家汤饭店!” 金恩池敷衍点头,不信韩餐美味到什么程度。 金恩池馋恋汉堡馋得紧,姜允粼兼职的那家汉堡店离学校最近,也最便宜,最近又依靠姜允粼的暗中帮助,价格更加便宜。 那是件意外之喜。 三天前,夜幕降临,已过饭点,金恩池将自行车锁在门口,柜台点餐员恰恰是姜允粼。 金恩池点了一个最便宜的鸡柳堡,价值八百韩元。她付了钱,拿了汉堡走出店门,蹲下身,准备给自行车解锁。 姜允粼忽然跑出来,嘴上喊着:“客人你东西掉了。” 金恩池困惑之际,姜允粼将五百韩元塞进她手里,匆匆撂下一句“以后你用员工价吧”,扭身回店。 金恩池浑身名牌,同学们都觉得她是个铁打的富二代。然而她心里清楚,她是因为家里破产才从纽约转回汉城的,身上的名牌货是因为卖不出价格才留在衣柜的。 金恩池心虚,避免提及自己的家庭情况。 但姜允粼好像察觉到了。 金恩池只点最便宜的汉堡,一个鸡块也不加,偶尔买贵一点的汉堡,还要犹豫一两秒,下定决心,装出一副很不在意钱的模样,肉疼地拿出钱。 两人谁也没说透这件事。 姜允粼默默的,像微风一样。 金恩池也默默的,默默记住姜允粼的善良,记挂着有朝一日要报答她。 金恩池不清楚姜允粼的饭食,但她骨头那么瘦,衣服挂在身上空飘飘像挂在枝条上。 金恩池清楚姜允粼每天吃不了什么,不是不想吃,而是吃不起,舍不得。 金恩池抄好了笔记,也找到了借口,将纸递还,装作随意随口一说:“谢了,中午给你带汤饭。” 姜允粼接过纸,金恩池立刻捂嘴打一个懒洋洋的哈欠,打完哈欠后,手顺势撑着下巴,“什么课?” 一套动作成功阻拦姜允粼的推脱,让她不得已顺着金恩池的意,回答:“英语。” “那好。我睡一觉,下课前十分钟记得叫我。” 金恩池心情清爽,一趴桌一捂头便沉入睡眠。 英语老师走进教室,首先瞧的便是这位英语绩优的纽约学生,对方在睡觉,也担心是太劳累的原因,没有叫醒,“ Let''s start.” 姜允粼和其他同学一起问候敬礼,乌泱泱的人群只有一个座位凹陷。 英语老师在教语法,是第二遍课堂,姜允粼应该认真听,心里却有一个念头跳跃:已经听过了,已经学会了,休息一下吧。 休息一下。 姜允粼的神经松懈下来,思维开始发散,想起失踪三个月的父亲,想起那道没听懂的几何,想起新款汉堡的做法,想起前天掰了半根火腿肠喂给街边的流浪猫……平日太匆忙而忽略的细节,慢慢浮现脑海。 莫名其妙的,发散的思维又聚集,勾勒出一双蒙钝圆汪的眼睛。 怎么回事? 怎么又想到恩池? 这段时间太奇怪了。姜允粼打起精神,重新投入课堂。 英语老师背过去写粉笔字。 姜允粼用力眨一下眼,自我蒙骗,向右边疾速射去一眼,看见金恩池直挺挺的鼻尖,才心满意足,全身心投入课堂。 第4章 Chapter 4 天空自落雨后便一直阴至正午也不见晴,水洼湿漉,车轱辘一碾,泥点子四溅。 金恩池脏了裤腿,宋惠珠更甚。 小馆子挤在巷子拐角,正对一家米酒小铺,日光稀稀疏疏落在门槛上,屋里不至于太昏暗,倒有一股清静。 店里窄,只有三张小客桌,说是苍蝇馆子却干净得令人欣喜,木桌油亮,一抹,抹不出灰粒子。 老板是一个瘦精精的女人,个子中等,皮肤黑黄,脸上布满了老旧的皱纹,呆在昏暗角落里仿佛一截废弃木头,没什么人气。 金恩池被一股怪异之感笼罩,拉住宋惠珠小声嘀咕,“你找的什么鬼地方?” 宋惠珠不甚在意,“别看老板没什么好脾气,她做的汤饭可好吃了。” 金恩池想要强调这不是好不好脾气那么简单了,那老板呆出几分死气,你难道不恐怖么。 宋惠珠一指门口布告,“喏,你看。” 布告上写: [老板不擅长交流,桌上有菜单,选好后告诉老板就好,锅里免费提供米饭,劳烦自取。小店生意,请勿浪费,概不赊账。] 两人坐在开门光亮的那张小桌。 菜单上,只有几个菜名,价格合理,空白处画了简单的花纹,每张花纹并不相同,别有巧思。 宋惠珠每一个菜品都想尝试,偏偏只长一张嘴;金恩池则是对每一样都毫无兴趣,并不想拿主意。两人干眼瞪着菜单,纠结不出一个菜。 “那交给命运吧。” 宋惠珠手指放在菜单上,上下一滑,停住,“就是你了!” “五花肉泡菜汤。再来一个。猪肉汤饭。” 宋惠珠对两份命运十分满意,走到老板大声说:“老板,一份五花肉泡菜汤,一份猪肉汤饭,店里吃。” 老板抬起头来点了一下,不声不响去开锅。 金恩池本就对这份汤饭的信心稀薄,看着店铺的破败模样更加灰心,艰难升起一分不切实际的希望——美味一点吧,她可承诺了带一份回去给姜允粼,要是很难吃…… 天,她宁愿反悔,带姜允粼去吃一顿汉堡。 金恩池舀饭不多,堪堪盖住碗。 宋惠珠舀了一整碗,还不断压实,努力堆,堆成一个小丘。在宋惠珠还想来上一勺时,金恩池眼皮一跳,忍不住阻拦:“你先吃完。” 宋惠珠遗憾放下饭勺,“不够吃的。” 金恩池保持怀疑心态,直到两份汤上桌,热腾腾鼓着汤泡,醇香气扑进鼻子里。 汤汁浸满饭,一勺下肚,宋惠珠满足长叹一声,“我这份——” 她才出声,金恩池突然站起。 宋惠珠困惑,“你干什么?” 金恩池头也不回,“打饭。” 韩餐一贯寡淡,搁几勺盐也是盐菜分离,不比炸味喷香。 金恩池总不爱汤汤水水的韩食,闲时吃一点紫菜包饭。 姜允粼总吃紫菜包饭,但却只是紫菜包住饭,没有配菜,另喝一杯水,一口饭,一口水,嚼两口,赶在老师进门前咽下去。 金恩池前天趴在教室里午睡,被一阵叽叽喳喳的笑声吵醒,睁开眼,恰好撞进姜允粼的眼中。 姜允粼那双圆叶子眼不自觉睁大,强行咽下饭团,小声道歉:“对不起,我吃快一点。” 姜允粼加快,咬得又重又快,稍有不慎便咬出一嘴血,但她半分不顾及,使劲嚼,使劲咽,咽得那么困难,脸紧紧皱在一起。 金恩池几乎快不耐烦地说:根本不是你吵醒的,你吃那么快干什么? 但烦躁之外,她的心更多被一种酸涩不明的情绪盘踞。 这种情绪让金恩池的大脑混乱得发疼。 最终她扭头躲进臂弯里,什么也没说。 次日午睡,她再度被吵醒,没有睁眼,装作睡觉的样子,眼皮子眯出一道缝隙,静静悄悄观察姜允粼,等着对方啃完紫菜包饭。 金恩池吃到一半,起身,走向老板,为让对方听清,她讲得大声,缓慢,发出人生最标准的韩语:“打包一份猪肉汤饭。” 老板没回答,揭开锅开始煮汤。 吃完的时候,猪肉汤饭已经打包好了,包了一个铁饭盒,汤一层,饭一层。老板照旧木木的,也没说什么时候归还。 金恩池接过饭盒,一字一句清晰说:“今天下午我来还。” 自行车穿过饭馆一条街才抵达学校。在掠过那家“多乐”的汉堡店时,金恩池下意识朝玻璃窗里一瞥。 姜允粼工作不固定,有时洗碗拖地,有时点餐上餐。 这会儿,姜允粼恰好站在柜台后,端着笑容为客人点餐,握着笔勾菜单,余光一扫,恰巧和金恩池对视。 她还在犹豫要不要打招呼,金恩池却已骑车远去,拐过街角不见了。 “写错了,我们点的是黑椒牛柳。”客人敲敲桌面。 姜允粼赶紧划掉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麻烦您重新说一遍好吗?” 姜允粼被一碗汤饭扰得心神不宁,惶恐不安。 她借口要回去处理一件麻烦事,头一回早退了工作,着急跑回学校,气喘吁吁跑到教室门口。 教室空荡荡,没有人,也没有声音。 她桌上搁着一个铁饭盒,同桌依旧是离开时的书堆,没有改变。 姜允粼步伐一缓。 姜允粼说不清自己什么心情,莫名蔫了吧唧,明明是来解决麻烦事的,为什么像满心欢喜被泼冷水;如此想着,便很是厌烦自己。 姜允粼打开饭盒,热腾腾的汤饭映入姜允粼眼帘,冷扑扑的心情被加热了,毛躁躁的思绪也被抚平。她依旧沉默寡言,只有自己明白自己的雀跃。 姜允粼赶着时间,汤和饭还没有完全冷。 把米饭那一层端出来,淋一层汤汁,捧着端,小勺小勺舀进嘴,小口小口地咬。 宋惠珠缠着金恩池,让金恩池骑自行车载她去杂志社拿漫画。 以防姜允粼返校太早桌面空空,金恩池回了一趟学校,把汤饭放在桌上,才陪宋惠珠走一趟,带回最新发售的《美少女战士》和《灌篮高手》。 凭着这两本杂志的订阅,宋惠珠成了全校大红人。 日本来的漫画卖价昂贵,整个年级乃至整个学校都没有几个人买得起。宋惠珠不间断订两本,自己看完后,用比书店低两层的价格出租。 这两本漫画,金恩池自连载后便开始订阅。 金恩池有钱的时候,大手大脚,从没想过有朝一日没钱,喜欢什么,不顾代价一定买下。 喜欢日本漫画,美国没有直接订阅的报刊,折腾一番,联系到一位日本代购,一发售就运来纽约,漂洋过海的运费比漫画本身都贵。还找了一位日本同学做翻译,即使对方说不用钱,她也每次付工资。 回国的时候,这些漫画被全部卖掉,用于学费。 为什么一个富二代喜欢漫画却舍不得订购? 金恩池编不出任何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所以干脆闭口不提,只说自己对漫画丝毫不感兴趣。 “你居然对漫画一点兴趣都没有!《美少女战士》很精彩的。” “不喜欢。” 金恩池表情冷淡,落音干脆,对待漫画如同对待一碗馊饭。 宋惠珠不死心,“你看看这一期吧,真的很好看,好几个主角呢。还有《灌篮高手》,樱木花道讲话超有意思!” 宋惠珠致力把每一位同学拉入漫画世界,对金恩池尤其执着,追在金恩池身后,孜孜不倦地介绍着月野兔火野丽和樱木花道流川枫。 宋惠珠讲到口干舌燥,金恩池仍然毫无动摇之色,冷漠如铁。 宋惠珠挫败认输,“看来你是真不喜欢。” 教室稀疏来了几个人。 宋惠珠抱着漫画,刚走进教室就被围起来,一片大呼小叫。 宋惠珠朝金恩池扬起下颌,倔强地做嘴型小声说:“你真不懂得欣赏。” 金恩池不理睬,低头离开风暴中心。 姜允粼坐在座位上,埋头苦吃,一口一口的。眼看汤冷了,还剩小半没吃完,她却还是以一种品尝的姿态慢吞动作。 金恩池怀疑姜允粼的冷觉感受器故障了,好心提醒:“汤冷了。” 姜允粼揣摩不透金恩池的意思,试探回答:“那我吃快点?” 金恩池是这个意思。 但姜允粼加快速度,像以前一半狼吞虎咽的时候,金恩池又隐隐胃疼了。 姜允粼三下五除二解决掉汤饭,抱着饭盒说要去洗洗,金恩池只好嗯以下目送姜允粼离开。 饭盒下午放学就送回去,冲一冲不显得太脏就可以。 可姜允粼太死心眼,金恩池怕她硬是要用力把它洗干净到可以照镜子的程度,便追了出去,才跨出教室门一步便狠狠刹住脚。 姜允粼正靠在走廊墙上,手揉着着肚子,好一会儿才抱着饭盒继续走,脚步略显沉重。 姜允粼胃疼了。 肯定不是第一回疼,疼成习惯。 金恩池认识姜允粼不到一月,已经隐隐绰绰感受到姜允粼是那种打碎牙齿往下咽、不到绝境不吭声的人。 十五六岁年纪,姜允粼一无所有,却强求保持一颗卑微的自尊心,出入在油烟浓重的场所,身上一点异味也没有,几套便宜简单的衣服反反复复洗。承受得了贫穷和苦难,却承受不了别人异样的眼光。 金恩池退回教室,下定决心,下一次什么也别说。 第5章 Chapter 5 一周雨水不停,轮到下午体育课的时候,落下一阵绵绵不绝的雨。 雨水没有浇灭热情,一堆人撑着伞出去跳水玩。 他们在外面跳,金恩池在窗内伸头看,总觉得他们跳来跳去的傻气十足。 金恩池不乐意做傻事儿,自愿待在教室里,坐了好一会,有些无聊,目光随意一扫,宋惠珠这个跳脱主儿居然乖乖坐在座位上埋头看数学书。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宋惠珠居然也要学习。 金恩池如此吐槽,吐槽完一嘴,却还稳在自己座位上,没有打扰宋惠珠的想法,打西边出来的太阳也是太阳,好好学习也是正道…… 助人的念头冒出来还不到两秒,宋慧珠便噗嗤一声笑了。 “大学霸已经爱数学爱到微笑了。”金恩池掀开宋惠珠的数学书,露出一本《灌篮高手》,原来是流川枫男神出场了。 “你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看。”金恩池百般不解。 宋惠珠肩笑过瘾了,扯过数学书将漫画重新盖好,仰过脑袋哼哼几下,“你不懂,这样有一种惊险感,让我更加投入。” 金恩池无言以对。 外头还飘着雨,并且有越飘越大的趋势。 姜允粼难得没有埋头写作业,而是趴在桌上,一只手臂环着脑袋,像在睡觉,如果另一只手臂没有小幅度揉肚子的话。 金恩池默声,眸色暗了暗。 她拍一下宋惠珠的肩,语气平淡说:“伞借我用一下。” 宋惠珠抱着漫画嘻嘻笑,抽空朝后一指,“嗯,后面晾着呢,粉的那把。” “我认识。”金恩池捞起地上晾着的粉伞,摸着钱包里的钱,朝教学区外走。 学校管制很松,保安蹲在墙角嘬嘬嘬逗猫玩,没有注意到校门的动静。金恩池撑着伞大摇大摆走出校门,直走向校门口的药店。 “要个止痛药,治胃疼的。” 老板从柜台拿了一盒药下来,“女生吗,胃疼还是经期疼?” 金恩池不确定姜允粼是哪种疼,犹豫一下,“都要。”如果是胃疼,经期的药自己留着吃,反正到时候也会买,不会浪费。 金恩池付了七千韩元,拿完零钱后,摸着自己薄薄的口袋,禁不住抿了一口气。 天气转冷,绵绵细雨下得久,空中居然起了雾,朦朦胧胧,模糊了楼房的破败轮廓。 呼——呼—— 风漫过耳朵,隐去一切喧杂的声音,行走其间,仿佛是被世界流放了,太静默了,反而显得很孤独。 回了教室,金恩池仍是沉默着,撑好宋惠珠的小粉伞,把两盒止疼药推给姜允粼,对方受宠若惊地道谢,她声线没什么起伏地回了一声没关系。 姜允粼捧着止疼药,一个字一个字阅读用药说明,模样格外诚恳认真,仿佛在阅读圣经,明明不信基督教。不信仰任何宗教。 姜允粼就着冷水吃下两颗治胃疼的胶囊,整理好剩下的药片,递还给金恩池。 金恩池收回桌里。 姜允粼对情绪十分敏感,她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金恩池,犹豫不决。 倒也是巧合,二人各有各的敏感点,金恩池对别人的视线十分敏感。比如姜允粼上课总偷看她,她心知肚明,不甚在意。 姜允粼欲言又止的模样,像一只胆怯试探的猫。金恩池枯灰般的心忽然温热起来,不再苦大仇深,偏头问:“怎么了?” “你……”姜允粼犹疑着,伸手指了指金恩池被雨飘湿的后背,“冷不冷?” 金恩池反手去摸,果然摸到湿漉漉的衬衫,薄薄湿了一层,不滴水,但粘在身上不太舒服。 金恩池来汉城,有点儿破罐子破摔、演戏卖可怜的成分。她想着,折腾一遭,总够惹一个心软,肯定到不了冬天就会有人来哄着她回家。故意不带厚衣裳。厚衣裳放在家里像放了一件筹码,她自信给自己押注。 没想到天气如此反常,降温降得尖锐又急促,比往年降冷得早。 金恩池身体底子不错,没太在意。姜允粼提了一嘴,她后知后觉身体有点儿冷,鼻子也发痒,像感冒的前兆。 “有点儿。衣服湿了,不舒服。”金恩池扯了扯衬衫。 “换我的吧。”姜允粼直呆呆的。 金恩池意外地滞了一下。 呆滞的空隙很短暂,金恩池迅速恢复正常,摆摆手,无所谓地说:“太麻烦了,一会儿就干了。” “会感冒的。” 金恩池斩钉截铁:“不会。” 金恩池在纽约念书的时候,艺术选修课老师涉猎很广泛,横跨哲学和心理学,曾提过好几次墨菲定律,金恩池次次当做玩笑话听过,从不信任,过耳云烟。 但这一次……算墨菲定律吗? 下午信誓旦旦说不会感冒,晚上病来如山倒。 从有记忆开始,金恩池只患过两次感冒,还全因为自己嘚瑟过头,穿薄衣裳去滑雪。今天只是穿了一会儿湿衣,竟然发烧了。 金恩池头疼得厉害,赶紧骑车,她力气不稳,差点摔在泥潭里,狼狈赶来医院,好不容易挂上急诊,队伍却排的很长。 别的病人都有陪伴者代排队,金恩池却只有一个人,她必须自己站在队伍里,不然就会被别人插队。她站不稳,站久了就想晕倒,只能蹲下来。 好不容易排到,医生扫了她一眼,却问,“未成年啊,家长呢?” 金恩池喉咙发涩,“没有。” “没有家长的话,你要先填这个表,还有保证书,填好这两个才能开药。”医生一面说,一面抽出两张单子,放在金恩池面前。 金恩池握着笔,用尽全身力气,写上韩文字。 医生给金恩池腋下放了水银体温计。 金恩池第一次夹这根光溜溜的小细棍子,没有任何经验。她面对这件平凡俗事上十分无助,不知道怎么夹才好,怕力度轻了测不准,只好很用力地夹住。 金恩池用力夹了十分钟。她晚饭吃的很少,发了烧更是浑身酸软无力,夹到最后,胳膊已经没力气了,不知道怎么使劲才好。 望着灰扑扑的墙,金恩池只感到无助,医生病房内人来人往,喧哗,吵闹,一个病人至少陪同了一个家属,老人孩子身边更是围了两三个人,大家都有人陪,都有人在乎。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好像是被扔在角落里的。 生病的人总有一颗脆弱的心。金恩池想到这里,眼泪泛起花,视线模糊掉了。 这时候,医生才叫她。 金恩池从凳子上起来,擦了擦眼泪,心想:医生是不是也在故意折磨她。 这种想法一点道理也没有。金恩池这么想了一秒,便在心里骂自己,可她骂不出什么话,只是很想哭。 医生拔出体温计,瞧了瞧,“37.8℃。” 人体常温36.5℃,但37.8℃是个什么样的温度,严不严重。金恩池不知道。 医生写好一张药单,“先去付钱,再去拿药,然后找护士打针输液。” 金恩池默念一遍:先去付钱,再去拿药,最后去找护士打针输液。 去哪里付钱?在哪里拿药?又在哪里找护士? 金恩池还没问出口,医生朝门外喊,“下一个。” 一个中年妇女牵着小孩进来了。金恩池闭了嘴,默默一旁走掉。 韩国医院和美国医院应该差不多,付钱拿药应该全在大堂,她自己找好了,没必要麻烦别人。 金恩池搂紧衣服,握紧药单,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穿过昏暗的走廊,医院大堂就在那一头,微微泛着光,前后距离没有十米,可她走得好累。 眼泪掉了下来,金恩池一声不吭擦掉了。 金恩池撑着一口气走到医院大堂。 大堂内只有一个看书的护士坐在台前,金恩池迷茫地走上前,努力把话说干净:“我来付钱,拿药。” 护士抬起头,同样很迷茫,“付钱拿药不在这儿啊。” “在哪儿?” “那儿,急诊室旁边就是。付钱,拿药,打针,都在那边。”护士伸手指向走道对岸。 金恩池回头去望那一条长长的幽暗走道,憋屈,愤懑,暴躁……种种情绪喷涌出来,她想骂人,骂着那个不把话讲清楚的医生,骂那对急切的母女,骂没长眼睛的自己,骂把她一个人扔在汉城的父母。 英文脏话盘旋在心里,根本没办法编成句子。金恩池顿了两秒,吸了一下鼻子,“哦,走错了。” 金恩池慢吞吞走了回去。 进入走道没几步,黑暗全泼了下来,遮住身影。护士早收回视线了。 金恩池把药单塞进兜里,浑身力气泄尽。她顺着墙壁蹲下身,颤颤巍巍扯出包里的纸巾,按在鼻子上,擤鼻涕。 纸巾挡住脸似乎就挡住了外界一切视线。金恩池最开始只是自顾自流眼泪,流着流着,像打开了心里某个开关,压抑的情绪彻底迸发,止不住地嚎啕大哭。 哭了好久,哭到纸巾耗尽,金恩池渐渐小了声。 头疼到快炸开,她缓了好一会,撑着墙,想要站起来,却没力气,差点摔倒,有人扶了一把。 金恩池错愕回头。 姜允粼抬起那一张躲在头发里的小小的脸,冲她笑了笑,若有准备似的说:“好巧。” 还是淡淡日常流写得舒服,隔壁的小梗文写的我快梗掉了 至于好不好看……嗯,先不管了 单机无所畏惧! ps:未成年去看医生要签单子那里是我瞎编的,为剧情服务,大家不要当真[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Chapter 5 第6章 Chapter 6 金恩池的伤感戛然而止。 她顿了顿,不是尴尬,也不是羞愧,只是木了,哭过一遍的大脑木木的,情绪瞬间退潮,眼眶干得离谱,大哭仿佛一场幻觉,她好像只是在墙边蹲了一会,碰见了熟人。 “好巧,你也来医院啊。”金恩池一面嘴上回复着,一面扶着墙,预备起身。 眼前猝不及防一黑,腿一软,踉跄一步,险些摔在地上,幸好胳膊被姜允粼扶住了。 姜允粼靠近她,带来一种皂角气,拂开了干涩的消毒水,像一床被褥,柔和裹住了她,干洁又舒适。 金恩池有一种顺着手臂倒在姜允粼怀里的冲动。 这也太亲密了;倒在宋惠珠怀里是玩闹,宋惠珠会嫌弃地推她起来;倒在姜允粼怀里,对方只会眨着那双猫一样的眼睛,轻轻搂住她,问,欧尼,怎么了。 金恩池设想一下场面,给自己臊的不行,强打精神站好了。 两人默契地抛开了那一场大哭。 金恩池去打针输液。 她坐在凳子上,药液一滴一滴落入瓶底,无聊得紧,药液瓶子标签是一串韩文,专有名词,看不懂。 姜允粼排在队伍末尾。 前方是一个中年阿姨,穿的一身棕色毛线衫,大阔毛裤,一看就是市场便宜货。 这位阿姨似乎认识姜允粼,扯着嗓门和姜允粼交谈。喉咙漏风,又沙又哑,两三个字就偏头咳嗽一下,这么困难的条件,还锲而不舍地说,可见有多热爱了。 金恩池努力听了一会。 听不懂。 这位阿姨讲话也太奇怪了,舌头捋不直一样,糊弄字词一带而过,可能是哪方口音。 姜允粼说话倒是很正常,可是太小声了,说一段话,咽一下喉咙,像是喉咙不舒服,干涩。 金恩池还是听不清楚。 听不清楚就有点烦了。 离她两三步远有个中年大叔,寸头,穿了身皮衣,阔气得很。 几岁大的孩子扔在一边输液,委屈得哇哇哭,他熟若无睹,只顾着那一根烟,使劲抽,抽完了,烟头直接扔在地下,踩灭火星子,又摸出一根新烟叼在嘴里,摸出打火机。 亮黑机盒,白金浮雕。 这是爱马仕的打火机,价格三百美元。前年圣诞节,家里还没破产,收到这么一份礼物,爸爸反手就扔了垃圾桶,说他们家再也不会用这么廉价的玩意儿。 火焰腾一下窜出来了。 小小的蓝色火苗在一张宽大肥厚的脸前跳烁颤抖。他略微靠近,燃了烟。 他用力吸了一口,口水和着烟雾一起吐出来,夜风一吹,飘散成一缕缕细烟缭绕在救护室内。 急诊室空间不大,病人们全挤在一团,烟臭、汗臭、消毒水味也混成一团儿,金恩池被熏得恶心想吐。 金恩池心烦意燥,扭动几下身子,怎么坐都不舒坦,不是硌腿就是硌屁股,再动几下,腰也不爽快。 她索性一翻身,挤在玻璃上。 路外,挂着一个灯泡,白炽的光不太稳定,泼在姜允粼侧脸上,模糊掉了轮廓。四周漆黑,光笼着她,白茫茫的,像一颗蛋心。 金恩池盯光源盯太久了,感觉眼珠子都在朝里凹陷了。她用力眨眼,挤出一两点生理性泪水,糊住了眼球,也糊掉了姜允粼的五官。 视线模糊了。 金恩池还以为是有东西糊在眼睛上,她使劲转眼球,又眨眼睛,无济于事,整个视线都是糊的。 她懵了一下。 针头打在右手上,金恩池伸出右手,放在脸前一拳距离,清晰看见皮肤肌理纹路。她慢慢伸展手臂,伸到最远,手掌边际线毛掉了,糊成一团发棕的黄色。 姜允粼领着药单,开完了药,挤过人群到门口,挨着玻璃。 金恩池眯着眼睛,“你开什么药?” 姜允粼怀里一盒药片,“止疼药。本来牙疼的厉害,着急跑过来,又不疼了。欧尼,你眼睛怎么了?” “我好像突然近视了,看不清。” “那你要配眼镜吗?” 金恩池自己也不确定。 她坐最后一排铁定看不清黑板,可以往前面挪,挪到前几排就好了,但她不愿意走。 配眼镜呢,又得被老板狠狠宰一笔。包里的钱如流水一样花出去,却没有源头灌进来,只出不进,快瘦成一张饼了,令人心慌。 “再说吧。” * 金恩池眯着眼睛看黑板。 科学课老师讲话胡七乱八,板书也是龙飞凤舞的一团糟。她跟不上节奏,来不及做笔记,更来不及听懂,一堂课越上越生气。 金恩池啪一下把书压在桌边,朝后一仰,踩着桌角。 姜允粼板直的身姿僵了僵,犹豫一会儿,继续写笔记。 下了课。 姜允粼把笔记推过来,“你要看看吗?” 金恩池也搞不清楚自己。姜允粼顺从她的脾气,讲话柔柔和和,多照顾她,但她就是烦。 “不用。” 烦她自己。 金恩池烦躁得想要踢翻桌子。这张桌子颤颤巍巍的扛不扛得住她一脚另说,在公共场合踹东西这件事儿本身就不好,哐啷一响,全场焦点。要脸就不会这么做。 金恩池尽量不说话,非要说也说得最简短。她火气憋在胸腔里,张嘴吸了氧气容易爆炸,炸了自己无所谓,就怕炸了别人…… 金恩池趴下装睡,接下来一节课也不抬头。 她脑海乱糟糟的,记忆五光十色,如万花筒一般变化莫测,声音也涌出来,仿佛那一男一女漂洋过海在她耳边破口大骂,喷了她一个狗血淋头昏天黑地。 “下一节体育,都要去楼下集合啊。” 体育委员抓起羽毛球拍,扭头朝班里喊。他嗓门透亮,大家都听得见。 宋惠珠砸下漫画,啊了一声抱怨:“天天下去,老师又不来。” 体委不知道回什么好,只好说了句:“他说他今天会来的。” “真烦!”宋惠珠烦躁地挠一下头。 她想到什么,朝后扭头喊,“金——” 金、金恩池扔下一句:“我旷课。” 她抓起钱包,大步走出教室门,衣角掀起一阵微风,徐徐擦过即将出门的体委。 宋惠珠不敢置信:“我……的天?” 不知谁笑了一声:“不是,旷课还这么潇洒?” 姜允粼停下笔。 她在教室角落,这一举动没引起任何关注。 说话的是个男生,班里爱打球的那群男生之一。他溜达过来,笑嘻嘻搂住体委的脖子,“课代表不管管这些逃课的?” 哥们儿顺势起哄:“告状啊哥!告状!” 体委脸有点发红,“告什么告?人家转来多久就举报,显得我们不欢迎她似的。” “是是是,欢迎新同学,我们在弦欧巴要欢迎新同学!” “喊得真恶心哪你。” “怎么了嘛,欧巴!” 一个人故意作怪,几个男生哄笑,互相欧巴欧巴地喊起来。 一行男生逗得班里好几个女生发笑,宋惠珠也在其间。 她拉着一个外班女生坐在身边,对方手里一本漫画《美少女战士》,两人躲在漫画后聊得哈哈大笑。 宋惠珠口中,“金恩池”这三个字频繁出现。 姜允粼僵住脑袋,手里握着笔,历史练习册一页崭新,一字未写。 * “元仁”两个金字高挂在天空之下,字体大气,可惜过了年头,掉色,扑灰,黯淡极了。 金恩池手插着兜,光明正大走出校门。 上课时间,却无人阻拦。 这个小破学校,地盘不大,关系户还挺多,进进出出个不停。 四五个保安,全部坐在一边,一动不动,眼睁睁目送学生离开,唯一的用处就是开门。 金恩池默默吐槽。 临近有一家眼镜店,是所老店,离学校十来分钟,店面窄而破旧,上了些年头,外观看着……嗯,离倒闭不远。 生意过于冷清,店铺挂出一个打折广告,第二天又换成周年庆宣传语。 周年庆打折,合情合理,不显生意凄凉,并且富含底蕴。 背后有高人支招。 店铺太小,金恩池走入店第一步就和坐在柜台后的男人来了一个四眼对视。 对方年纪不轻,打扮讲究,风衣衬衫,头发梳成背头,抹了点发油而微微泛着光,鼻骨上架着一副棕色窄框眼镜,手里原捧着一本书,此时已轻轻合上搁在一边去了。 他朝金恩池笑了笑,“欢迎光临。女士,看眼镜呢? 这人小资知识分子的味道太浓厚了,金恩池倍感可笑和亲切,可笑的是,这人照猫画虎,三脚猫功夫;亲切在于,那位远在大洋之外的爸爸也这样,总爱附庸风雅,拿文学报纸当装饰品。 金恩池嗯了一声,“免费测度数是吧?” 广告写了镜框八折,除此还有免费测光。 老板熟练测了光。 金恩池近视程度轻,右眼280度,左眼220度,相差不大,没散光斜视之类,镜片便宜一些。 老板拿出一副镜片,微微点头,“五万一只。” 金恩池差点夺门而出。 “原价五万。” 他一个大喘气,金恩池收回不安的躁动,坐稳了问,“现在多少?” “四万八。” 金恩池站起身,“我再看看其他家。” “唉,这个镜片不一样,”老板伸手拦住金恩池。 他风度翩翩,白手套捏着镜片边缘,像介绍宝石一样端庄,“你看这个镜片,清透,轻薄,是我特意从德国进口来的,有最先进的技术,能预防近视程度更深。” “三万。”金恩池报价。 老板不乐意,“哪有你这么砍价的。” 金恩池转头就走。 “三万五千!三万五千,再低不了了!” 金恩池顿住,“也行。” 两块镜片七万,差不多五十美元,普通眼镜也就这个价了。 老板赶紧展开笑容,“那看看镜框吧,打八折呢。” 金恩池头一回砍价,之前觉得没必要,为着十几二十美元不饶人地追价格,太丢脸了。 可当钱包没几个子儿的时候,哪儿顾得上丢不丢脸,只想省钱,省三万块,浑身轻松。 店铺三列展示柜。 右边一列,摆了一堆老土而幼稚的学生框。这种镜框的目标客户并非学生,而是家长。家长喜欢这种,乐意付钱。 另外两列则时髦得多,英伦风、美式风,当下最流行的两种风格。 金恩池沿着英伦风的那一柜子挑选出几副。 她眯着眼睛,不大清晰,便让老板拿出来,拿到手里,察觉不对劲来了。 她翻开眼镜腿儿,内侧赫然刻着“Prada”的字标。 金恩池摊开眼镜,“你这是A货?” 老板微笑,“是借鉴品。” “仿得还挺真。” 金恩池仔细观察,还真找不出一点儿毛病,镜身、鼻托、铰链乃至螺丝,肉眼难以几乎将其与真品区分。 “我欣赏一切艺术品,曾在法国研读三年,回到韩国后,希望把美学传递给普通人,因此开了这家眼镜店。” “我相信,到我这里购置眼镜的客人都是对艺术有一定追求的。” 老板牛头不对马嘴,自顾自说了一些似是而非的场面话。 滚瓜烂熟,说过不下千次,安抚那些拿假货充大款的客人们,让他们不再心虚、甚至得意风雅起来,是他的主要卖点。 他取出一副银色细窄框眼镜,“瞧瞧这幅,Gucci难得的内敛款,很配你的气质呢。” 金恩池明白他话里的话,也对他的装模作样感到反胃。可她想到自己的处境,沉默了没有反驳,接过了银色眼镜,戴上脸。 老板端来一面镜子。 金恩池照着,和镜子里的自己对望。她耳后,镜腿刻着logo的那一块地方贴着皮肤在发热,渐渐发烫。 “这幅……” 老板吹嘘的话还没出口,金恩池就取下眼镜,“多少钱。” 金恩池垂着眼睛,视线落在Gucci的刻标上,日光投亮了半边脸,暗了另一边,镜面反射出这幅黯然景色,但无人欣赏。 追求艺术的老板一瞧这样子就明白这桩生意妥了!高兴得差点露馅。 金恩池瞟了他一眼。 “原价十五万三千六百,打八折,十二万两千八百八,再送你两瓶眼镜水、盒子和两块眼镜布。”老板高兴起来,语速变快,没了那种高知感,满满市井气,前脚满嘴艺术品,后脚沦陷回了假货店。 金恩池点头,“行。” “唉,我去给你磨眼镜。” 老板一手镜框,一手镜片,走进工作室了,隔着一扇玻璃,机器就摆在角落。 金恩池靠在柜台数钞票,一千、两千、一万、两万……嘶,数得肉疼。 柜台上搁着一部座机,边上贴着一张价格牌,打一分钟比电话亭便宜一百块。 这个电话不打不行,买完眼镜,金恩池钱包告急了。 “老板,打个电话。” 金恩池喊了一句,打算拿起电话筒。磨镜片的震响声突然停了。 老板急匆匆跑出来,手掌还糊着镜水。 老板拿抹布随意抹两把,勉强擦干,拿起座机旁的计时器,按了开始便往回走,扔下一句:“你打吧。” 这还没拨呢,价格先开上了,和出租车一样黑心。但没她黑。老板只是赚几秒钟的话费,她却赚了国际电话的差价。 别人占了这便宜得使劲憋着,但金恩池不需要憋,也不需要演,她一想到那头的人就没法高兴起来。 满腹闷气等接通。 等了两三秒,滋滋的等待音中断,金恩池听见话筒被拿起来的那一刻顿响。 “hi,Joseph。” 熟悉宽厚的声音跨越大洋顺着网线,传进金恩池耳里,瞬间眼泪控制不住地溢出,浸湿了眼角。 金恩池吸了一下鼻子,拢住话筒,压低声音说:“爸爸。” 同样是英文。 电话那头顿了顿,“Enchi啊。” “爸爸。” 一大颗泪珠掉落,砸在木质柜面上,晕开一小滩深棕色。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疑惑:“Enchi?” “爸爸。” 金恩池努力压抑住哽咽声。 电话那头像是没听见一样,平静地问:“打过来有什么事吗?没事我挂了。” 什么事? 到处都是事,哪哪儿都是事! 突然来韩国习惯吗?一个人住着害怕吗?钱够用吗?饭吃得惯吗?老师怎么样?同学怎么样?有没有交到朋友?有没有生病?事情……明明有那么多事情,为什么不问?为什么不问啊! 金恩池心里熄了火。 “爸爸,我没钱了。” 电话那头听了,有点儿责备的语气,还有点命令的感觉。 “Enchi啊,家里没钱了,你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花钱大手大脚的,省着点用,那张卡是爸爸凑出来的,你知道爸爸不容易,你费丹尼叔叔逼债逼得紧,你妈妈又闹离婚……爸爸简直忙不过来了。“ 金恩池什么念头都没有,什么话也不想说,她像一个灌满沉默的空气球,让电话那头的亲人给吹破了。 “爸爸一个人撑着一个大家庭,没人心疼,你心疼心疼好不好?平时少打电话,国际电话很贵。寄信好吧,寄信……就这样,挂了。” 滴——嘟—— 金恩池放下话筒。 五十七秒,不满一分钟,按照一分钟计价,六百块。 眼镜做好了。金恩池试戴,感受几秒,不晕也不花。付了钱,她把眼镜包好,放进盒子里,再揣进兜。 天气阴沉,欲雨不雨。叶片被秋风打起几个卷,旋飞着,穿过一片繁急车流,愈来愈低沉,终于不堪重力而缓缓堕落在金恩池脚边。 一阵大风拂面,吹开金恩池的发尾,秋寒一丝丝渗入后颈骨髓。金恩池缩紧领口,低头拢住校服外套,扯出羊绒衫袖子盖住手…… 她顿了顿。 伸出手,面无表情掐掉一个小毛球。 袖口一翻,贴桌的那一块布料已经摩擦出来一小圈毛疙瘩。 ——真难伺候。 为什么以前喜欢羊绒衫?容易变形,容易起球,稍有不慎就会显出廉价,除了好看保暖之外一无是处的东西 金恩池把袖口塞进校服外套里,打算装作视而不见,可羊绒不是听话的材料,塞进外套袖子里还没有两分钟便再次滑落出来。 金恩池深呼吸一口气,按捺住烦躁的心。 她把毛衣袖口折了一圈,向上提着塞进外套里,狠狠拍向右手腕。 然后,捏住,让右手腕缓慢下垂到裤缝边。再松开手,走两小步,手臂自热而然跟随摆动。 袖口色彩十分整齐,一片深蓝,材质顺滑而高档,万分帅气。 金恩池松一口气。 下一秒。 ——一点杏色毛绒钻出头,和满目轻松的金恩池撞个正着。 金恩池脸瞬间垮了。 妈呀呀,军训作息太规律,来不及写了 还是喜欢写这种淡淡的文,决定放下隔壁小梗文,先写完这本,目前进度不到十分之一。 不在乎数据了,先写、先写,写完就重要。 就这样嘱咐自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Chapter 6 第7章 Chapter 7 金恩池顺路回了一趟家,换掉内搭的毛衣,老老实实穿上校服的白衬衫,打上领结。 镜子映照出半片垂落在胸前的长发,柔顺而乌黑,连带两个黑眼圈也顺眼起来。 耶啵。 闹木耶啵。 * 时间不太合适,金恩池便去那家神兮兮的汤饭店吃了一碗汤饭,回来时,下午第一堂课已经开始了,是数学。 数学老师,姓李,叫李孝成,个子不高,体格偏瘦,皮肤又黄,韩国典型的老一辈男人的长相。 金恩池反感他的面相。 宋惠珠不服气,说李老师上课有意思,不古板,也不偏心,是元仁难得的好老师,让金恩池不好再评价,把想法咽下肚。 还有十几分钟下课,金恩池等在教室外,靠着栏杆眺望楼底。 几男几女在打羽毛球,球撞网,隐约传来啪咚啪咚的声响。金恩池没戴眼镜,看不清是哪几个人,即使看清了,她也不一定知道名字。 教室里忽然闹起哄来。 金恩池张开耳朵。 李孝成笑着让大家安静下来,他回忆起当年读书的事。 平昌郡的乡下,全韩国最冷的一个地方,他烧着炭火,还是冻得瑟瑟发抖,手指都是僵硬的,握着笔快没知觉了……哦,对了,那时候还是煤油灯,夜晚昏暗,他看书太久很快近视了,就戴上眼镜……哈哈,看上去很聪明对不对? 李孝成双手撑在讲台上,身体略微前伏,关在玻璃镜片后的那一双眼睛微笑出皱纹来了。 台下,年轻的观众们仰头望着他,稚嫩的面孔,听话的模样。 李孝成哈哈哈地低声笑,笑声醇厚,刻意压低控制过一样,金恩池听着蛮不自在。 可别人毫无察觉,笑着捧场。 教什么数学? 该去教国语和社会才对。 金恩池颇为无语,恨不得蒙住耳朵隔绝外界。 偏偏大家全被迷住了。 金恩池无奈深呼吸一口气。 这一口气极其小声,混在李孝成绘声绘色的奋斗史中,像一粒沙投入大海。 姜允粼却听见了。 她那一张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隔离游走在班级之外,像旁听生,毫无兴趣,充耳不闻。 她依旧没穿校服,身上是一件黑色卫衣,入秋了,卫衣比T恤保暖。 金恩池原本也不常穿校服,却没人来挖苦过她,因为她用名牌替换了校服,Chanel可比元仁高贵得多。 但姜允粼不一样。 大家都明白,这人是穷得穿不起校服。 “没穿校服,没个学生样……啊一西,那还念什么高中,干脆退学好了!让大家眼睛清净一点!” 这是金恩池课间听见一个女生骂的原话。 那个女生和姜允粼相比,更加不像一个学生,整日化着妆,贴着快飞起来的双眼皮贴,但瞎子都能感觉到她是一个单眼皮,扁脸。 就这样,她还蛮受欢迎。 一下课,男生女生就跑下座位,靠在她桌子边,给她解闷聊天、接水、热卷发棒,就差端镜子了。 那人叫崔…… 崔…… 崔什么来着? 是姓崔吧? 金恩池记不起,也懒得回忆。 她压根没记过。 金恩池就只记得姜允粼、宋惠珠以及某几个老师的名字,其余一概不知。 她有宋惠珠充当朋友,又有姜允粼做贴心同桌,就够了。她又不长期待在韩国,认识那么多人干什么?而且是不必要的人。 姜允粼…… 姜允粼还在看她吗? 大家都齐刷刷仰慕老师,就她一个扭头不听的,未免太明显了。 “走了。”金恩池口型说。 姜允粼似乎看懂了,收回视线,埋头回到桌上写东西,没打草稿纸,不是在写作业。 金恩池离开后门。 初高中两栋楼分立东西。 高中部,六层楼,围了三面,打通,互相可以眺见对面走廊。 金恩池慢慢转悠。 她转悠到中部走廊,背后是一片绿茵操场,楼底种着一棵巨大的银杏树,满地黄花。 下课铃响了。 “啊真是的,天天使唤我……” 楼梯部转来抱怨声,和其余吵闹声混在一团,并未引起金恩池注意。 “找个后辈去干就好了。” 另一个女生说。 “唉,那个女生,你是几年级的?” 她们瞄准的,正是走廊边的金恩池。 金恩池趴在走廊边的矮墙台上,头发遮着侧脸,露出鼻尖,挺拔俊丽。她神色专注,耳聋一般无觉。 直至肩膀被用力一拍。 “喂!” 金恩池回头,撞上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她后退一步,身体完全贴上冰冷的墙壁,“怎么了?” 女生被金恩池毫无恭敬的姿态惹皱了眉,“问你是哪个年级的。” “高一。” “啊。”女生了然点头,伸出手,手里坠着一个保温壶,“去,打壶水给我,快一点。” 金恩池满头莫名奇妙,“你是谁?” “高二七班,文宝拉。” "不认识你。” 金恩池遇上神经病,转身,预备回教室。 * 李孝成抱着教材,笑吟吟出了教室门,身后跟着几个学生,那双满是皱纹、慈祥宽厚的眼睛,不经意扫过走廊尽头。 被高年级女生围住的金恩池。 从纽约转来的学生,对韩国习俗一窍不通就是会遇见麻烦哪。 李孝成熟练埋下头,视而不见。 “李老师!” 李孝成回头,笑容多了几分真切,“惠珠啊。” 宋惠珠空着手,不是为了功课而来。 李孝成和蔼扭头,“我现在有事情找宋同学,你们先回教室思考着,我明天来给你们讲好吗?” 他嘴上说着请求,却没给学生留下反驳的空间。 学生们乖巧地散了。 李孝成端起笑容,努力压制兴奋,“惠珠,是教会的事吗?我通过了吗?” 宋惠珠不太好意思,摇摇头,“没……” 砰! 重物砸地,宋惠珠话语截断。 她下意识抬头。 视线穿过李孝成不高的肩膀,落在走廊尽头。 三个女生,一个被抓着头发 那一个女生,长头发,侧影熟悉…… 呀!金恩池! 宋惠珠差点吓得灵魂出壳。 “让让,让让!” 沿班的学生全部跑出来看热闹了,宋惠珠用尽力气才扒开一个又一个紧挨的肩膀,挤到最前方。 一个保温壶倒在墙角,铁身凹出一个折,流出一小摊热水,冒着热气。 金恩池弯腰伏身子,死死抓着凶手的手,低垂的余光瞥见一张惊慌失措的脸。 她愣了一下。 宋惠珠…… “松手!” 宋惠珠跑出人群,眼看碰到那个女生的衣角,却被人拽住衣服一拉。 “你谁啊?” 另一个女生高声质问,然而她还没完全拉开宋惠珠,连宋惠珠的脸都没来得及看见。 啪——! 女生尖叫一声,捂住瞬间红肿的脸,摔倒在地。 “西八!” 宋惠珠手掌心火辣辣的疼。 她回过身子,一把拽住为首女生的头发。 全程不超过两秒,这个女生只听见一个巴掌声和一个尖叫,正要回头,就被狠狠拽住头发向后拉。 “啊啊啊!” 宋惠珠听着惨叫声,无动于衷,拽着马尾辫使劲下拉。 女生制服胸口的铭牌露出。 宋惠珠一字一字念:“1996级7班,文、宝、拉。” 金恩池听见宋惠珠的声音,大脑一片空白,呆呆抬起头。 “松开!松开!” 金恩池从陌生尖叫声中直起腰。 旁观者的脸晕成幻影,脚步声、议论声沦为喧闹模糊的杂音,世界只剩一高一低两个影子。 矮的那个是文宝拉,她被拽得跌倒,极其害怕和扭曲。 高的是宋惠珠。 宋惠珠俯下身。 文宝拉颤抖求饶,“求你……我错了,我……” “你知道吗?” 宋惠珠截断了文宝拉的话。 “像你这样的人……” 宋惠珠眼中映出文宝拉惊恐的脸,瞳色无比之深。 “是要下地狱的。” * “阿西,把学校当作她家了?使唤谁呢!” 李孝成无奈制止道:“惠珠哪。” 宋惠珠收回了骂人的表情,规矩站好了,微微鞠躬,“老师。” 金恩池站在一边,头发早已梳整齐。 办公室还挺热闹。 班里几个人凑热闹挤了进来,还有其他班的老师。老师们一致认为处理很简单,没必要惊动领导。 李孝成朝门口走进来的老师问:“文宝拉那边怎么说?” 老师还没说话,宋惠珠就无所谓地耸肩,“她一个平民,还能怎么说?” 金恩池眼睫毛一闪。 宋惠珠之后连扇了文宝拉好几个耳光,那一张脸完全肿起来了,冒着红血丝。 “哈哈,平民?你不是已经宣判她下地狱了吗?” 一个女生靠墙笑着说。 金恩池认识她。 姓崔,那个十分受欢迎的单眼皮女生。 “阿西……” 宋惠珠不耐,“你不用上课的吗?” “我来看望同学,上课有关心同学重要吗?”崔姓同学说。 她离开墙壁,那双粉色指甲忽然靠近金恩池,神情夸张道:“Enchi,你没事吧?” 宋惠珠像被惹毛了,一把推开崔姓同学,“滚远点,和你有什么关系。” 崔姓同学后退两步,不恼不怒,“Enchi都没说话,你着什么急?她是你的所有物吗?” “滚。” 宋惠珠死死瞪着崔姓同学。 崔姓同学瞥过眼,“怎么了?你还是这么霸道吗,不允许别人认识你的朋友?” 宋惠珠冷笑一声,“允许?你看金恩池理你吗?” 金恩池始终站在一旁,沉默垂着头,发呆。 一只手在眼前晃了晃。 金恩池抬起眼睛。 崔姓同学扬起一个笑容,“Enchi,要不要和我做朋友?” 金恩池扫她一眼,眸中的抗拒一闪而过,微不可察。 “你是谁?” 崔姓同学面容一僵。 宋惠珠爆发出一阵笑声,笑得前仰后倒,“Enchi你怎么这样?” 宋惠珠靠着桌,一副看笑话的模样,确实被逗乐了,心情姣好,“崔秀希,她叫崔秀希。记住啊,Enchi。” 金恩池微微点头。 金恩池个子高,依旧显得个性、独一无二,和卑微沾不上一丁点关系。她好似没破产,仍念私立中学,出行迈巴赫。 崔秀希硬气不起来。 她至今想不通文宝拉是怎么眼瞎到这种程度,耍威风耍到金恩池头上,这一看就是有钱人啊。而且,她分明也矮了金恩池一个头,却敢上手扯金恩池头发。 崔秀希感到十分怪异,却没有深入思考。 她强打笑容,“Enchi啊,你很讨厌我吗?” 金恩池摇头。 “没有,我只是不知道你的名字而已。” * 金恩池最多的评价就是不合群,她浑身上下写着四个字。 ——别来烦我。 按理来说,这样的人并不应该受美国人欢迎,没遭霸凌都算走大运。 但谣言发生之前,金恩池一直学院的风云人物,受尽了簇拥。 因为她漂亮,五官俊秀,所以性格上的一切毛病,不在乎的漠然、游离群体之外的孤傲全成为个性。 金恩池和别的漂亮女生不一样,显不出什么所谓少女感,朝哪儿一站,身姿不算板正,从不化浓妆,偶尔淡妆,常常让黑眼圈驼在眼下。 秋冬季。 金恩池常穿一件巴宝莉深棕色风衣,长到小腿,剪裁立体而显得潇洒。她迈出腿,风吹动衣摆,也吹开发丝,露出一双冷淡的眼睛。 沿路的女生男生扒着窗户呆呆目送,直至翩翩寒风落叶,他们才收回眼睛,呢喃一句:“Enchi真酷啊。” 很长一段时间里,Enchi的名字风靡全校,连带爸爸妈妈也夸她不错、有个性、比美国人更有气质。 金恩池站在鲜花掌声的中心,还来不及郁闷和思考就跟着赞美声呆呆地走了。 小时候刚来美国,七八岁的金恩池对陌生环境感到恐惧,想快一点儿合群。 别的小孩儿讲笑话,她听不懂,却也跟着哈哈大笑。 忽然,一个蓝眼睛的白人男孩儿抬起手,指着她鼻子,大笑说:“这个讨饭鬼笑起来真像个傻瓜。” 周围人笑得更快乐了,她却僵在原地,大脑空白。 从那儿后,金恩池不再大笑,不是不喜欢,而是不安全——亚裔、韩裔稍不留神就会沦为笑话中心。 她不再说韩语,要比美国人还像美国人才行。 不要微笑,不要活泼,不要认真,维持冷淡、漠然、松弛和满不在乎,也不要流露出害怕,害怕这种情绪就像是鲜血,散出血味儿,秃鹫会蜂拥而至。 金恩池无畏地离群,受尽夸赞;她不敢害怕,不敢怯懦,那只会让自己沦为被蚕食的对象。 最开始只是伪装,后来慢慢习惯了这种状态,原生样子忘记了……忘记便忘记好了。 韩国的一切,那片哺育她的故土,早就在爸妈口中沦陷成了一种肮脏的耻辱、失意的原罪、卑微的出生地。 金恩池习惯了这种淡然,周身炸起刺,经常忘记自己其实是个被嘲笑也不敢还嘴的软蛋。 但偶尔,也会流露出隐秘的怯意。 爸爸不关心的话,家庭破产的鸡飞狗跳,苦痛和幸福混杂一起,如雾霾一样笼住金恩池的心,如影随形,难以破除,无法挣脱。 金恩池看起来是那种狠起来不死不休、你死我活、闹个头破血流天翻地覆的叛逆角色。 只有金恩池明白,她不会的。 多窝囊的人,连痛苦也窝囊。别人的痛苦惊天动地,吼得撕心裂肺,多壮烈不屈。 而她呢? 软绵绵、雾蒙蒙,像被一块湿毛巾捂住口鼻,缓缓窒息,渐渐无力。 难道只有等到鱼死网破的时候才能生出一丝丝的勇气吗? 金恩池不知道。 * 在韩国,高年级学生使唤低年级去打水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是前后辈文化的一部分,并且金恩池作为后辈,还得恭恭敬敬地鞠躬,尊称对方一声“前辈”。 但规矩在阶层面前一文不值。 “狗东西!居然不长眼搞到你头上。”宋惠珠低声骂道。 音乐课,宋惠珠换了前桌位置,半侧身,歪腿偏向金恩池。 她把音乐课本拍在腿上,“当时就应该再踹她两脚,肋骨骨折了她才知道好歹!” “骨折了很麻烦。”金恩池垂着眼回答。 “你关心我?”宋惠珠笑着说,“这你倒不用担心,我又不是把人弄死了,能出什么事。” 音乐老师教大家唱《最后的胜负》,她扫过角落明显不听课的宋惠珠,装作没看见,回黑板画着五线谱。 宋惠珠摸着眉,“你觉不觉得我长得像沈银河?尤其是眉毛眼睛。” “谁?” “沈银河,《最后的胜负》女主角,国名初恋。”宋惠珠问,“街上好多她的海报,你就没注意过吗?好漂亮的。” 金恩池哦一声,“你也很漂亮。耶啵,闹木耶啵。” “这种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有信服力。” 宋惠珠喜滋滋。 她贴近金恩池,好奇问:“还有谁漂亮?敢说崔秀希就死定了。” 金恩池回以一个“你在说梦话”的表情,给宋惠珠逗笑了,被拍了一下,她晃了晃,也跟着笑了。 “姜允粼。” 金恩池说。 姜允粼笔尖一颤,没敢眨眼。 宋惠珠顾着笑,没反应过来,“莫?” 金恩池笑着说:“你,只有你,你最漂亮。” “你真是的。” 宋惠珠笑着拍一下金恩池。 她目光顺势溜过安静的姜允粼,手一停,忽然陷入沉思,“我之前好像见过文宝拉。” “在哪呢……” 班里哼起歌,老师弹着电子琴,曲调激昂。 宋惠珠为了这个异父异母的孪生姐姐沈银河,特意看完了这部剧。大家唱起歌,她随口跟着哼两句。 金恩池听着,没有唱的意思。她无聊,偏头去瞧姜允粼,“你……” 姜允粼下意识捂住本子。 金恩池话语一顿。 她收回了眼睛。 文字是很私密的东西,不该擅自偷窥。 “写日记呢?” 姜允粼松开手,点点头,“有这个习惯了。” “什么时候养出来的习惯?” 日记本写了三分之一,比较厚了。 姜允粼浅声回:“很早。高中写得更多了。” 没人听她讲话。 但人不能不讲话,变成独居动物下一步就是变成疯子,而姜允粼还想做正常人,就只好讲给日记本听一听,发泄一下心情。 “啊!”宋惠珠猛地掐住金恩池的手腕,“文宝拉!文宝拉!” 钢笔画出几道凌乱的墨痕,金恩池无奈按住激动的宋惠珠,没按稳,“还在上课呢,你冷静一点。” 宋惠珠压低声音,“文宝拉!我想起来是谁了!” “她又不是平民了吗?” 金恩池讲了个自己笑不出来的冷笑话。 “哎呀不是这个。”宋惠珠着急说。 宋惠珠瞄了一眼沉默的姜允粼,若有顾虑。 金恩池奇怪极了。 姜允粼怎么了? 她和文宝拉有联系吗? 宋惠珠向前挪动,招招手,示意金恩池把耳朵送过来。 金恩池贴上去。 一缕热气拂过耳畔,金恩池耳朵发痒,打算离远一点。宋惠珠忽然拉住她的肩膀,嘴巴险些贴到耳朵上。 她严肃地问: “你还记得朴胜吗?” 第8章 Chapter 8 “谁?” 金恩池眉毛皱了起来。 “你怎么就忘记他了……” 宋惠珠更加小声,“姜允粼,追求姜允粼没成功恼羞成怒的那个混混,还记得吧?” 记得。 金恩池当然记得。 宋惠珠提醒:“朴胜是他老大。” 记起来了。 导致姜允粼被孤立的凶手之一,朴胜。 “文宝拉是他前女友,之一,谈过蛮久的。后来被甩得好惨……”宋惠珠幸灾乐祸骂道,“活该。” “朴胜,是学生吗?” “嗯,还是我们班的。” 讲台上的老师拿笔指着五线谱,同学们却丧失兴趣了,一个个埋头、扭头、聊天、看漫画……花里胡哨的玩意儿,总之不听课了,女老师年轻的笑容僵住了,她强打精神,打开声音:“同学们,来看黑板。” 毫无作用。 老师求助扫视全场,发现一个安静的女生,没穿校服,套着一件黑色卫衣,而她斜前方,一个女生歪着身子,和老师对视一眼。 老师欣喜欲言。 宋惠珠却收回视线,继续话题:“我们班能这么折腾,全亏他的壮举。” 金恩池对校园暴力的主力军感到厌烦。 姜允粼还在身边埋头写日记,距离不满半米,该听的不该听的全部听见了。金恩池想要赶紧结束这个话题。 于是金恩池只是哦了一声,表示自己的冷淡。 宋惠珠正值兴头,领悟不了金恩池的暗示,继续小声说:“你绝对想不到朴胜都干了些什么畜生事,他差点打死了一个老师!” 金恩池确实想不到。“什么时候?” 宋惠珠回忆说:“高中开学三四个月的时候,我还在现场,差点给我吓死了你知道吗?他长得又高又凶,拳头砸在那个老师脸上就没停过,像杀人似的。” “就是杀人。” 姜允粼突然小声反驳一句。 宋惠珠愣一下,没想到姜允粼会说话。 金恩池问:“他没被开除吗?” 宋惠珠回神,嗤笑一声,右手比划说:“给钱了,五千万呢。” 神圣的教堂,牧师身披白袍,头上悬挂着一具巨大而冰冷的十字架。他一手捧着忏悔词,一手抚在一个年轻男孩儿头上。 男孩儿一身黑色西装,双手合拳抵在胸口,耳边牧师轻念:“阿门。” * 咔、嗒。 粉饼盒清脆闭合,和粉刷、眼影盘等等一起被装进白皮妆包,一只手拉好拉链。指甲修剪圆滑,皮肤秀丽白皙。 “彩娜,你的试卷。” 朴彩娜嗯了一声,微靠椅背。 门口忽然一阵震动,脚步声悄悄接近,停到她身边。 文宝拉死死攥紧好友的手,对方挣扎不开,手心出了汗浸湿肌肤。 朴彩娜把试卷压在书本下方,懒得扫一眼,“打个水这么久?” 文宝拉支支吾吾。 朴彩娜不耐烦,“哑巴了?” 好友咬牙扯开自己的手。 她一把抢过那只保温壶,壶身已经凹下一个圆坑,是那个长发女生挣扎而打落在地造成的。 她放在了朴彩娜桌上,强笑道:“彩娜啊。” 朴彩娜目光落在保温壶上,两秒后,转移到文宝拉脸上。 “你被人打了?” 她嘴角似乎弯起,却喜怒难辨。 “是谁?” 好友帮忙答道:“宋惠珠。” 朴彩娜皱一下眉,“谁?” “1995级2班,宋惠珠。”好友报出铭牌信息。 “1995级2班……”朴彩娜回忆,“朴胜那个班?” 朴彩娜,朴胜,一双姐弟。 文宝拉听见“朴胜”两个字,身体无意识僵了一瞬。朴彩娜陷入思索,未曾注意。 宋惠珠…… 一个熟悉又不太熟悉的名字。 教堂,牧师,站在后方观摩的女孩儿。 朴彩娜恍然大悟:“噢,那个牧师的女儿。” 朴彩娜挑了挑眼睫毛,似乎嫌它不够翘,拿起睫毛夹,对着镜子。镜子反射出文宝拉要哭不哭、委屈巴巴的样子,令她心烦。 “废物,别哭了。把事情经过说来听听。”朴彩娜轻飘飘,“敢添油加醋你就死定了。” 文宝拉不敢不从,老老实实交代完毕。 朴彩娜听完,什么评价也没有,她让文宝拉最后一节课提前走。 “替朴胜看望一下新同学吧。” “对了,说到朴胜。” 朴彩娜拍一下文宝拉的肩膀,笑容像是拉家常,“他最近向我抱怨家里太压抑了,想回学校得很呢。” 文宝拉咬牙切齿地垂头点了点。 朴彩娜满意拍拍她的脸。 两人借口上厕所,自然翘了最后一节课。 高一(2)班。 社会课老师要求翻到第几页,便传来一阵稀稀拉拉的翻书音。 朴彩娜靠在教室后门,“哪位啊?” 她大概扫一眼,扫见半熟人。 宋惠珠斜着身体,撑着脸,一下一下戳着笔杆子。 “她。” 文宝拉伸手指向角落。 朴彩娜首先看见的,是姜允粼,无她,只怪对方没穿校服而又坐得无比端正。 浅浅泛棕色的短发,略微干燥,日光照耀下显得十分干净,却没有被精心打理过;套一件黑色卫衣,比较宽大,面料眼看也不柔和,甚至僵硬,便宜货。 肯定不是她。 宋惠珠才不会无聊到为一个穷学生打抱不平。 朴彩娜心想。 一个扎着低马尾、发丝乌黑柔滑的女生闯入视线。 她手撑脖子,似乎困倦,任碎发遮住侧脸,眼镜滑落到鼻尖上将其挡住,银色窄条,像是杂志上Gucci的款,全身校服,熨帖合身。 “她?” 朴彩娜站直身体。 文宝拉点头,“是她。” “蠢货!” 朴彩娜格外不耐烦,“谁可以欺负谁不能你都看不出来吗?她看着是普通学生吗?” 文宝拉难以反驳。 该怎么说? 说那个时候,她靠着窗台,茫然发神,脆弱而又无依无靠,不像富裕人家的孩子吗? * 放学铃声打响。 宋惠珠立即把几个课本塞进包里,她整装待发,回头,金恩池坐在座位上,挺直身板,动也不动仿佛一尊石像。 “快走了。” 宋惠珠催促道。 金恩池深吸一口气,用力搓了搓脸,搓了好一会儿,总算清醒了。 姜允粼偷瞄金恩池几眼,余光却扫见一个陌生的面孔朝着她们逼近。 “欧尼。” 姜允粼探身戳一下金恩池。 金恩池扭头。 文宝拉跟在一个女生身后走来,畏畏缩缩的,不复两小时前的嚣张。 与文宝拉截然不同,那个女生端着明媚的笑容,高高招手,“恩池!” 她铭牌上写着“朴彩娜”三个字。 宋惠珠不动声色移动到金恩池斜前方,略微挡住人,“前辈好。” “好久不见啊惠珠。”朴彩娜笑吟吟回应了一句。 宋惠珠扯着嘴角笑了笑,完全不知眼前是何方高人。 脸挺厚。 金恩池陪一句:“前辈好。” 朴彩娜笑了笑。 她瞟一眼文宝拉,对方收到讯号,脸一横,立即直角鞠躬,“恩池哪,对不起!我错了!” 金恩池还没回应。 朴彩娜先不耐骂了一句:“阿西。” 朴彩娜双手抱胸,对还在鞠躬的文宝拉笑着问:“宝拉啊,道歉是板着脸的吗?” 文宝拉贴在裤边的手紧紧攥成拳,牙齿间挤出两个字:“不是。” 朴彩娜点点头。 她忽然扬起手,一巴掌扇向文宝拉,“那你这样是干嘛!” 砰哐啷——! 教室众人全被吓了一跳,站过身来。 文宝拉被一巴掌拍在头上,重心瞬间失衡,额头砰一声砸在桌腿上,即刻红肿起来。 她眼前一阵发晕。 世界黑了好一会儿,耳边传来朴彩娜颐指气使的声音:“爬起来啊惹事精。” 文宝拉颤颤巍巍地扶着桌子。 她的马尾辫再一次散开,杂乱堆积在肩膀上,像一丛垃圾。 有人认出那张清秀的脸,哦了一声,“文宝拉,下午欺负金恩池的那个女生。” “是她啊。” 大家恍然大悟。 宽阔的教室,随意的桌椅,同学们站着,衣冠整齐,或玩味或起哄注视着文宝拉,一个人默默爬起身,连眼泪也不敢擦,更不敢抬起眼面对任何一个人的视线。 她就顶着这样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用力鞠下躬,更深,更恭敬。 “对不起!恩池,对不起!” 一滴滴眼泪砸在地上,和尊严一起粉身碎骨。 大家津津有味。 他们等候另一位主角的表演。 金恩池却一句话也不说,连一个动作也没有。 她沉沉看着文宝拉,姿态不像对待敌人,而像对待一段电影。 朴彩娜啊一声,打算跨步上前,再做一些什么。 “够了。”金恩池打断说。 朴彩娜停步。 “已经够了吗,恩池?我还嫌这婊子拿腔作势不够诚恳,想让她跪下给你道歉呢。” “行了。” 宋惠珠早厌烦这局面,“要跪回去跪着,别再耽搁我们时间了。” 朴彩娜点点头,允许文宝拉:“那你就起来吧。” 文宝拉直身,腰依旧微微的弯,脸埋在头发里,泪痕干涸。 朴彩娜没理会,朝金恩池无奈道:“她太蠢了,真对不起你。” “从今之后,我们就是朋友了吧?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朴彩娜。” 朴彩娜伸出手。 金恩池沉默垂下眼,扫过她涂粉色的指甲。 金恩池一开始就怪怪的,宋惠珠真怕她性情上头干出什么事来。 事实证明,宋惠珠看走眼了。 金恩池什么也没做,仅仅沉默回握上去,并不热切。 朴彩娜收回手。 她装作忽然回忆,“高一2班,真巧,我弟弟也在你们班。” 从头到尾恍如隐形人的姜允粼手指颤抖。 从她的视角,金恩池像一个被迫卷入风波的局外人,遮住了具体情况。 缝隙之间,透出朴彩娜那一双精致的眼睛,睫毛卷翘,没有一丝笑意。 “你们可以多认识一下。” 朴彩娜勾了一下嘴角。 “他叫朴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