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皂山下》 第1章 码头相遇 1988年季夏,蝉鸣声不绝于耳。陈薇坐在书桌前认真地看着书,穿着一条鹅黄色的连衣裙,衬得皮肤更加白皙。吊扇吹来的阵阵微风把她额前的碎发吹起,时不时挡住她的视线,她立刻用纤细的手将头发捋到耳后,随后又在笔记本上仔细地做着笔记。突然,她似乎发现了一个疑惑点,紧促眉头,拿起书端详时,一张纸条从书里掉落,映入眼帘的是七个字“不须鸩羽藏清醥”。 陈薇一眼看出来是父亲的字,刚想深究这是什么意思,刺耳的电话铃声响起,客厅的电话很快被母亲接起了。她听出了是父亲打来的,挂断电话声刚落下,母亲李蕙兰的声音从客厅传来:“薇薇,你赶紧去趟厂里。” 陈薇立刻合上了手里的书,起身清晰可见书名《雷公炮炙论》。她快步走到了客厅,此时的李蕙兰正在老旧的五斗柜前焦急地翻找着什么,的确良短袖的腋下已经被汗水浸湿,嘴里念叨着:“诶,奇怪,不是说放在这里嘛。” 陈薇刚想向前帮忙时,李蕙兰就像是得到了也一个失而复得的宝贝一样,笑着说道:“还好找到了!” 此时她从抽屉里抽出了一封牛皮信封,急忙把它塞到了陈薇的手里,语速飞快地交代着:“快,这个文件给你爸送去。” 陈薇看着封面用黑色笔写着“承包制方案”,字迹工整有力,是父亲的笔迹。 “现在就去?”她下意识低头看了下手表,3点20分。再抬头看下门外,外面的烈日正当空挂着。 “对,现在就去,你爸正在开会,急着要这个文件。”李蕙兰说着话时,从口袋中掏出一块绣有茉莉花的手帕给陈薇擦了擦额头的汗,带着宠溺的语气说道,“现在外面确实是有点热,但是你爸特意叮嘱这个文件很重要,最好是在四前送到,这关系到厂里的要紧事,你赶紧去吧。” 陈薇的父亲是清江制药厂的厂长,开会要的紧急文件,她也明白一定是很重要才会让她立刻送过去,她没再多问,而是乖巧地点点头。高考结束后,她一直在家里等录取通知书,正好下午没事,在家里也憋得慌,出去透透气也不错,于是她迅速走到门口,低头快速在门口换上前段时间父亲在广东出差刚买回来的凉鞋。 正准备出门,李蕙兰又追了出来:“外面天气热,带上手帕擦汗,实在太热了就在厂里等你爸爸下班了一起回家。”随后把手帕塞进了陈薇的口袋。 “知道了,妈。”她应声后便拉开了隔绝蚊虫的纱窗门,热浪扑面而来,知了声更响了,她家住在厂区家属院一楼,院子里阳光白得晃眼,但她也没有犹豫,眯起眼睛准备出发的时候,余光落在墙边树荫下那辆老旧的自行车上。这原是父亲上下班骑的车子,去年换了一台永久牌的自行车,这辆凤凰牌的自行车就一直搁置在院子里。 这么热的天,骑车自然是比走路快,她没有过多思考,果断地扶起车子。虽然链条有些生锈,但是并不妨碍骑行,她拍了拍散落在坐垫的灰尘立马骑上去了。 陈薇用力蹬了几下,车轮转动带起的风终于带来一丝微弱凉意,掠过汗湿的脖颈,让她精神稍振。她熟练地拐出厂区家属院的大门,很快就听到了一声喊叫:“薇薇,这么热还出去呀?” 这个声音陈薇早熟悉不过了,她侧头看向门口小卖部门口站着的中年妇女,她是技术科孟科长的老婆,前几年才从农村接来的,厂子这几年效益也不是很好,一直没办法解决她工作问题。去年,农贸市场恢复自由贸易,才开了这个小卖部。 她笑着回到:“孟婶,我去厂里送材料。” 孟婶脸上堆满了笑容,赶忙放下手中忙的活儿,迅速从摆在门口的冰柜里拿出一根冰棍,然后又大步流星地跟在了陈薇的身后,扯着嗓子说道:“薇薇,赶紧拿着冰棍解解暑。” 孟婶虽然只搬来清江几年,但是跟邻里关系处得非常融洽,当然自陈薇记事以来,邻里一直很和睦。孟婶还是个热心肠,特别是开了小卖部后,只要是见到了,不是拿这个,就是拿那个,亲闺女也不过如此。但孟婶毕竟是做生意的,一两次还行,次数多了难免被人说闲话,陈薇爸妈也再三交代,不能占任何人的便宜,所以后来拿了东西陈薇都给钱,但是她总是不要,最后还要斗智斗勇想办法如何还人情。她也很烦这样的事情,今天她出门正好也没带钱,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拒绝才好,便挥了挥手,挤出一丝笑容解释:“我赶时间,下次再来吃”。 随后,她便加快了速度,一心想着赶紧避开孟婶。正当孟婶追陈薇的时候,两人都没注意到,一个骑着绿色邮政自行车的身影从她们身边擦肩而过。 邮递员穿过家属院大门,朝着陈薇家方向骑,终于在她家门口刹住了车。他低头,眯着眼仔细核对地址:“清江制药厂家属院10栋1单元101。” 此时,一个微胖的中年女人正领着一个10岁左右的男孩从邮递员身边走过,她非常警觉地打量着邮递员,随后一脸惊喜地侧头问道:“同志,你这手里的是不是陈薇的录取通知书呀?” 邮递员额头冒出一颗颗汗珠,低头再次看了一眼封面的地址,汗水顺着眉毛滴到了眼睛上,他赶紧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眼睛,这才点头确认道:“是啊。” “哎呀!太好了!”她激动地拍着大腿,一把抢过邮递员手里的信封,大步跑进了院门,边走边喊道,“嫂子,薇薇的录取通知书到了。” 李蕙兰闻声走了出来,看到胖女人时先是一愣。李蕙兰原是厂里的会计,去年做了一个手术,医生建议修养,就提前内退了,所以对工厂上班时间也很清楚,胖女人是副厂长林建国的妻子,平时陈薇都叫她林婶,在食堂后勤处工作,按理说这时候应该是厂里准备晚饭的时间。当然,她们平时有事溜号的事情也是常有的,再加上她丈夫副厂长的身份,大家也都是睁一只闭一只眼,她自然也是心领神会,不好点破。只是还没等她说话,林婶已经满脸殷勤地双手把录取通知书交到了她的手里,并满脸堆笑道:“嫂子,我就说薇薇这孩子从小就是聪明能干,一定能考上大学的,她可是我们厂的骄傲呀,不,是我们县的骄傲,我家这臭小子要是有薇薇一半聪明,我就烧高香了。”说完还不忘白了一眼此时正在低头玩弹珠的儿子。 李蕙兰明显对这类奉承的话早已司空见惯,只是笑了笑:“薇薇这孩子打小就知道用功,确实没让我们操过什么心,这回她也算是如愿以偿了。” “那是,也不看薇薇的基因,有你和厂长的底子在,薇薇怎么可能差呢?这么好的消息,我正好要去厂里,我现在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厂长。” 这时,她身边的儿子不高兴地嘟囔:“妈,你不是说好带我去外婆家的嘛。” “去去去,找孟婶买冰棍儿去!”看都不看儿子,迅速塞去几张零钱。 “你有事就去忙吧,老陈现在在开会,我待会打个电话过去就行了,正好薇薇也去厂里给她爸爸送材料了。”话音未落,她朝院里一望,脸色骤变,“哎呀,坏了!这孩子居然骑了那辆刹车不灵的旧自行车去厂里了。” “嫂子别着急,一切有我呢,她是什么时候去的?”林婶瞬间表现得比当事人还急,得知陈薇刚刚出发不久,立刻又拍着胸脯保证。“您放心,一切包在我身上,我现在就去追。”说话间,她已经往外跑了,根本等不及李惠兰拒绝,她也只好作罢。 马路两边的梧桐树叶高高地撑出一个林荫道,树影斑驳,投下许多光斑,但地面蒸腾的热气依旧灼人。陈薇沿着熟悉的路线骑行,路过邮局时,她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并往里面望了望,除了几个平常就几个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在门口晃荡外,没有邮递员的身影。他们见到陈薇就像是发情期的动物一样,有吹着口哨的,有叫喊她名字的。陈薇吓得立马用尽全力蹬脚踏板,很快她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前面是一个下坡路。情急之下,她立马把脚挪开,但车子并没有减速,反而加速前进,急得她重重地捏住了刹车,可车子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在多次尝试刹车无果后,她才意识到刹车失灵了。 陈薇已经顾不上脚上是不是新鞋子了,脚尖着地,鞋子在地上拖行了几米,自行车才勉强停了下来。她下车检查车辆,不出所料,果然是刹车坏了。此刻距离爸爸要求材料送达的时间仅剩10分钟。 从家里到厂区的路她太熟悉了,前面不远处便是赣江药材码头,码头过去转弯就到了药厂。走过去再怎么说都不如骑车快,何况天气这么热。时间紧,任务重,她犹豫了片刻,还是重新跨上自行车。 赣江药材码头传来了客船靠岸汽笛声悠长,同时夹杂着喧闹的人声。此刻一艘货船已经靠岸,挑夫们上身赤膊扛着沉重的药材包陆续地在码头卸货,药材刚到岸上,就有人涌上来。自从自由市场放开后,药材码头聚集了越来越多的本地药商和外地药客。陈薇为了避开人群,特意转到一个不常走的巷子,她知道那里一向人烟稀少,但她却低估了那巷子的坡度,一转弯便发现控制不住车速,正当她庆幸这巷子平时人少的时候,突然,一个黑影窜了出来。 她大惊失色,赶忙大喊:“麻烦让开一下,我的刹车坏了!” 但为时已晚,“砰!”一声巨响,自行车与黑影正面相撞。当车子快要倒下的时候,陈薇瞥见了撞上来的是一位青年,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且满是补丁的粗布衣衫。情急之下,她只有先从车上跳下来,凭借着较好的平衡力,才免于摔跤,但被撞的那个人却没有那么幸运,他踉跄了几秒还是摔倒在地。 第2章 怦然心动 “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陈薇第一时间跑到了被撞人面前,尽最大的诚意表达自己的歉意。 “刹车坏了,实在抱歉。”陈薇着急地想扶起对方,只是伸手时,一抬头便看清了对方的模样,只是那么一瞬间,她好似被电击中了一般。对方虽然皮肤有些黝黑,但脸上线条清晰;手臂肌肉很结实,但又不是一般农夫那般的粗狂;特别是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与他对视时,竟然让她一时不知所措。 人在紧张的时候就是很忙,陈薇赶紧缩回了手,但又娇羞地缩了回去,可又觉得这样不好,又伸了出去。来回之间,她都感觉自己有些滑稽,于是立刻转头避开对方的眼睛,这才注意到他脚边一米开外散开的蓝布包袱。这简直是天赐的缓解尴尬借口!于是她立刻低头捡起了包袱,但她依然不敢抬头直视对方,而是低着头,一脸娇羞地伸手把包袱递了出去:“你的东西…” 即使是低着头,陈薇用余光也察觉到对方的急促,只见他慌忙地站了起来接过蓝布包袱,嘴里小声回了句:“谢谢!” 陈薇低眉含笑,没想到还有比她还害羞的人,但很快她发现对方的手臂上流出一道暗红的血,满脸震惊地喊道:“你流血了?!” 肖明这才注意到自己的伤口,血顺着小臂往下淌,在肘关节处汇聚。他下意识要用衣袖去擦,这几乎是本能,在乡下受伤时哪有什么讲究,却没想到被一只白皙的手拦住。 “别用这个,会感染的。”陈薇强压下心头的慌乱,努力保持镇定和应有的教养,这是她闯下的祸,必须负起责任。此刻她已经顾不上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了,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今天母亲给她擦汗的手帕,动作利落地按在他的伤口上。她的手指碰到肖明的皮肤时,真切地感受到了他肌肉的结实。而此刻的肖明突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那种他从未闻过的香味,让他瞬间感觉心跳加快,脸刷地一下就红了。 “没事!没事!”羞怯让他立刻抽出了手臂,但伤口处的鲜血再次流出,陈薇见状立刻又按住了。 “不行,你这个伤口有点大,必须要指压止血几分钟。”陈薇的热情让肖明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关怀,此刻在肖明的眼中,她那鹅黄的裙子在阳光的照射下,就像仙女自带的光芒熠熠生辉。 就在此时,李青山挑着扁担追到了巷口,嘴里还喊道:“别跑!”但很快,他急速停下了脚步,眼前的一幕尽收眼底,惊得扁担差点掉了。他一眼认出来手按在肖明手臂上的女孩是陈薇,差点把给陈薇取的外号“云花”脱口而出。云花,顾名思义,就是只能抬头仰望的花。 他作为清江县本地人,自然知道陈薇,不过也只是知道而已。陈薇并不认识他,但从他的穿着举止,猜测他应该是在药材码头的小商贩。去年开始,国家政策放宽,农村和城市恢复了曾被视为“资本主义尾巴”的农贸自由市场,孟婶也是抓住了这波机会开的小卖部,而药材码头也有越来越多的摆摊小商贩,可以议价,也算是提供了更多的就业机会。但这些商贩在大部分人眼里就是一些无业游民干的事情,他们跟在邮局门口站着的那群年轻盲流没有太大差别。 不过陈薇却觉得,人本就没有没有什么三六九等之分,这些小商贩是凭本事吃饭,也值得被尊重。只是看他的架势,再看看被撞的人,她猜想估计刚刚就是这个小商贩在追被撞的人,才会导致今天这个事故。 她本想问清楚什么情况,也算是有个责任划分,谁知又从巷子里窜出了一个年轻后生,对方看起来比第一个人更加壮实高大,他还没看到陈薇,看到李青山愣在原地,责备他道:“愣着干嘛,赶紧追呀!”抬头间,他才看到陈薇,只是那么一眼,他愣在原地。 刚开始,陈薇还在猜测,现在她更加笃定了,转头看着肖明问道:“我看你也不像是个莽撞冲动的人,现在看来你刚刚就是被他们两个人追才跑的,对吧?” 袁守正根本没听进去陈薇的话,只觉得眼前的她就像画里走出的一样。还好李青山这时是清醒的,他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挥手解释:“不是,不是的,我们刚刚是救他。” “救他?”她一脸疑惑地问道,“我怎么看着像是在追他?” 肖明明白陈薇这是误会了,赶紧解释说道:“他说得没错,刚刚他们确实帮了我。” “那他们是你的朋友?” “倒也不算。” 李青山此刻脑海中立刻盘算着:平日里只有远看厂长千金的资格,从没想过还有机会跟她面对面交流,制药厂那可是清江县老牌的国营厂,在整个清江那都是说得上话的,他一个小商贩,这么好的机会没准儿是个搭上高枝的机会,哪怕只是让厂长千金记住个脸儿,他是绝对不会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怎么不算朋友呢,我们虽然是刚认识,但也我们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自然算是朋友。我叫李青山,在药材码头做点小生意。”李青山就是在药材市场卖点老鼠药,但他可不想让陈薇知道自己就这点本事,赶紧拉着还在发愣的袁守正站到陈薇的面前,“他是我兄弟,叫袁守正,别看他现在是个运煤的,但他祖上可是正经的炮制大师,袁大师的孙子,他自己的炮制技艺也是了得的。” 说完他还非常熟络地走到肖明身边笑嘻嘻地补充道,“至于他嘛,就是个刚到咱县里的外乡人,刚来药材码头就被王半仙给骗了,还是我们帮了他,但他非要找王半仙算账,我们想拦都拦不住,他跑得比兔子还快。” 李青山就像机关枪一样,一直在输出,陈薇一脸懵,但王半仙这个名号她倒是听说过,据说在药材码头专骗外地人,这就是给清江抹黑,她也支持肖明追回钱财。回过神来时,她反应过来应该是肖明追王半仙的时候被自己撞了,此刻她的愧疚达到了顶点。 她飞快瞥了眼手表,送文件的时间已经耽误了,撞了人她也不能这么推卸责任,看着肖明的有些苍白的脸,她咬了咬牙,也管不了他们有多熟悉,只说道:“麻烦你们帮我按住伤口,不能松,要坚持几分钟,不然血止不住,我现在就去买红药水,就在街角,很快就来。”说着,另外一只手指向不远处的药店。 站在最前面的袁守正许久才反应过来,僵硬地伸出手,但又有些胆怯缩了回来,他害怕碰到陈薇的手,但又是那么强烈的希望碰到,矛盾的心里让他看起来像个二愣子。但陈薇根本没注意到这些,看他有些扭捏,立刻扯过他的手按住了伤口,随后立刻扶起自行车,嘴里还不忘叮嘱道:“千万要等我回来。” 就在陈薇骑到巷口拐弯的时候,她与一路小跑来追她的林婶一左一右的方向完美地错过了。 李青山望着陈薇那道鹅黄色的背影,不自觉挺直腰板,连沾满灰的手指都在裤缝上蹭了又蹭,对着袁守正啧啧惊叹:“要不说人家是厂长的千金呢,瞧人家这气度,撞了人也认账,还亲自去买药,今天被撞的怎么不是我呢?” 他咂咂嘴,用手肘使劲捅了捅旁边有点发愣的袁守正,继续说道,“哥们仗不仗义,知道你一心想要去制药厂,特意把你拉出来介绍,在她面前混个脸熟也不错。看见没?那块表像是上海牌的,不知道多少钱,但肯定很值钱。”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羡慕之情,可一扭头,却发现袁守正正盯着陈薇远去的背影出神,黝黑的脸上竟透出点不寻常的红晕。 袁守正心跳有些快,不是因为手表,也不是因为李青山仗义介绍,只因刚刚与陈薇的指尖接触,一种莫名的悸动让他慌了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他使劲在心里给自己找理由:肯定是因为我做梦都想进清江制药厂的饮片车间,猛地碰上了厂长千金,才这么失态的,一定是这样的。无论如何,那道鹅黄色的背影就像一道暖阳,瞬间照亮了他的世界。 敏感的肖明立刻发现了袁守正看向陈薇的异常,此刻竟莫名生出一股子酸意,再看看袁守正还帮他按照伤口,一时间竟有些滑稽,他立刻甩开了袁守正的手,说道:“流这点血不算什么。”说着用另一手加嘴巴配合在伤口处拿陈薇的手帕打了个结。 “刚刚谢谢你们帮了我,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待会你们就不要跟着我了,我现在就要找王半仙要钱。”此刻他知道追回钱财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什么厂长千金、什么高档手表,与他而言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刚才的小摩擦让他暂时忘记了这些,但此刻巨大的经济损失与生存压力完全占据了他的心神。 “王半仙那帮人,专坑生面孔。得手了还要给县工商所的人上供,四六分账,你去找王半仙要钱,那就是刨县工商所的墙角,砸人家的饭碗。”李青山撇了撇嘴,提高了音贝,一副过来人的姿态。 “县工商所?”肖明猛地抬头,“那他们岂不是知法犯法?” 李青山看着肖明那单纯的样子直翻白眼,从15岁开始,他就在这里讨生活,什么事情没见过,这种内部暗箱操作的事情那都是司空见惯。他哪里懂此刻肖明心中的愤怒与不平,更不懂那丢失的四百块钱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是刚从丰城老家逃离出来的,说逃离那是因为那个家对他而言从来不像个家。老家是一个穷山村,更是吞噬他青春和希望的泥潭。他和姐姐是龙凤胎,恰巧赶在清明节当天出生,母亲生下他们后产褥高温不退当天晚上就去世,于是他和姐姐便成了“克母的灾星”。“灾星”二字从童年起就深深钉入他的骨髓,甚至他的爸爸都不愿意给他们姐弟取名字,直接清明分开,他姐姐叫肖清,他得了个明字。 父亲很快续弦,继母随即生下一个比肖明小一岁的男孩。从此,家里的一切都偏向了弟弟,就连弟弟的名字都像有意针对他,弟弟叫肖克明。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庄稼汉,家里一切都是继母说了算,肖明和姐姐自小就学会了在角落里默默咽下饥饿,将所有的委屈和不平深埋心底。继母骂肖明和姐姐“吃白食”时,父亲就蹲在门槛上抽烟,肖明多么希望父亲能看他们一眼,能为他们说句公道话,哪怕仅仅一句。然而,父亲的眼中只有他的烟,他和姐姐甚至都比不上路上的野狗,他们只有不停地干活才能获得一点可怜的剩饭果腹。 肖明读书极为用功,奖状刚贴到墙上,就被继母撕下来垫腌菜坛子,她向来反对肖明读书,好在老师看重肖明,初中以后,每次开学都是老师来家里好几次,才能凑到学费,继母也总是看他不顺眼,肖明觉得读书是证明自己并非“灾星”的唯一凭证。清瘦的姐姐16岁才做“大人”,就被继母强迫嫁给隔壁村的一个40多岁的瘸子,比他父亲还大,只为了索要800元彩礼。姐姐绝食不答应,最后妥协的条件是分得一半彩礼,那是姐姐的希望,但她留给了肖明。 即使是高考时,他还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高考结束后便是“双抢”,他是天不亮就出门,忙到靠着月亮照明才回家。“双抢”的最后一天,他又累又饿多吃了半碗红薯饭,继母掀翻了桌子,对着他吐唾沫:“饿死鬼投胎,养你还不如养头猪,猪出栏了还能卖个好价钱。”半碗红薯饭,竟成了他“贪婪”的罪证。那一刻,累积多年的委屈、愤怒涌上心头,他第一次扔掉了手里的碗反抗。父亲依旧沉默,肖明抬起头,望向门外那座山被月亮照亮的山,一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而坚定:离开!不惜一切代价离开这个吞噬了他和姐姐全部温暖的地方。 清江县素有“药都”之称,自唐宋以来便是全国重要的药材集散地。20世纪80年代政策放宽后,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民间药材交易复苏。丰城人发现,从本地或周边山区收购药材运到清江贩卖,再把丰城没有的药材买回来,两边都能赚取差价。本钱小、利润薄,非农忙季节,越来越多人加入这一行当。肖明想自食其力,这是唯一的出路。前几天,他正好在镇政府的报架上看到国家将放开日本海关,他立刻嗅到了商机,于是,他带着姐姐给的钱和一本《本草纲目》,怀揣着改变命运的希望,连夜离开了丰城。 哪知刚到药材码头,就遇到了一位自称王半仙的老者说是有好的吴茱萸,东西还没到手钱就丢了。他追上去讨要说法,那老者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安排了一个光头送来了吴茱萸,他一眼就看出来这个吴茱萸有问题,对方认定就欺负外乡人,甚至要对他大打出手,好在李青山和袁守正帮他解围。 王半仙骗走的钱,他必须要回来,那是他所有的希望。现在听说王半仙跟工商所的人有如此勾当,他更加是一股怒气直冲天灵盖。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喊叫:“县工商所的人来了!” 李青山脸色骤变,他知道这是县工商所的人在抓违规的小商贩,立刻看向肖明,只见他已然像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全然不顾手上有没有伤。此刻,他只想立刻抓住那些蛀虫讨个说法,理智被愤怒和要讨回公道的冲动彻底淹没,嘴里不停地喊着:“还我钱!” “这人脑子是不是有毛病!”李青山急得跺脚,看向袁守正,毕竟刚刚他为了见义勇为,也得罪了王半仙,他并不想惹事,嘴里骂,“还想找县工商所的人要钱?那都是阎王殿的小鬼,吃人不吐骨头的,何况人家厂长千金还让他等着呢!这下可怎么办?这愣头青,真是分不清好赖,那能结识陈小姐是多大的福分,何况刚刚人家还欠他一个人情,找她帮忙不比直接去讨要来强。” “光头认得我们。”袁守正声音沉稳,深知事态严重,光头一伙肯定在县工商所附近,他明白,这事儿背后牵连的,恐怕远不止一个王半仙,这水,比他想象的深得多。肖明这样不管不顾地冲过去,铁定没好果子吃,而且刚才他们帮肖明出头,已经露了脸,现在再冲撞了县工商所的人,就算他们占理,光头那帮地头蛇添油加醋一搅和,他们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李青山心里也跟明镜似的,两人脚下生风,很快撵上了肖明,可那两个穿着灰蓝色制服的现工商所工作人员也近在咫尺了。袁守正一个箭步上前,大手猛地攥住肖明的手腕,死命往后一拽,压低嗓音喊道:“别犯浑!硬碰硬就是找死。”他看得真真切切,那两个工商所工作人员腰里的铁棍可不是摆设。 肖明却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公牛,理智早已被受骗的屈辱和对不公的愤懑烧成灰烬。他猛地甩开袁守正的手,胸膛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盯着那两个工商所员的背影,不管不顾地就要追上去,大声喊道:“站住!你们钓鱼执......” “法”字还没出口,袁守正如同猎豹般从他的身后死死箍住他的肩膀和脖颈,另一只带着煤灰的手捂住了他的嘴,硬是把肖明拖得双脚离地转了半个圈。袁守正可以尽了全力,因为他知道只要肖明这一嗓子喊出来,就等于把他们三个人都往火坑里推。 但为时已晚,工商管理所员已经警觉地回头。 第3章 仗义相助 “这是怎么回事?”那两个工商所员立刻带着被打扰的愤怒以及眼前状况质问道,“你们想干什么?”说话间,其中一个人已经用手摸到了腰间的铁棍。 此时的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空气仿佛都要凝固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青山满脸陪笑地站到了他们中间,身体微微躬着,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烟盒,用最擅长的谄媚动作掏出两根烟递到了他们面前。 “两位领导同志莫见怪,莫见怪。”李青山的声音又急又谦卑,“这个呀,是我丰城的表弟,刚来咱们县。”说完,他扭头看了一眼还在袁守正手里挣扎的肖明,随后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说道,“他就是个凯木楞,脑子有点不太好,坐船来的,有点晕船,现在还在发烧,这不刚刚还自己伤到了自己的手,现在又在胡话呢,非说赣江边有神仙鱼,追着您二位想问哪段好钓,您说这不是添乱嘛!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凯木楞”就是清江话傻子的意思,他语速飞快,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腰弯得更低了,硬生生地把肖明变成了一个智障。别看他说话头头是道,但此时他后背的粗布褂子早被汗水浸透了。但他脸上的笑容就像焊上去的一样,那样子活像是清宫廷的太监。 那两人满腹狐疑地打量着已经卑微到尘埃里的李青山,他们是认得李青山的,平时在码头摆摊也没少孝敬他们。再看看他身后被袁守正死死制住但还在挣扎的肖明以及他手臂上的伤,明显已经相信了李青山的说辞,其中一人满脸嫌弃地朝着李青山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一样说道:“看好这个‘凯木楞’,别让他再乱跑乱叫,这码头到处都是有权有势的贵人,再惹事直接送收容所。” “领导同志放心,我们一定看好,绝不给领导添麻烦,谢谢领导同志高抬贵手!”李青山点头哈腰,陪笑着看着两人离开。 直到那两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巷口,李青山才长吁出一口气,抬手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这时袁守也已经松开了肖明,并活动了一下因过度用力而颤抖的手指,而此时的肖明正扶着腰大口喘气,袁守正再不松手,他感觉都要窒息了。 还没等肖明怪他们让自己错过了机会,李青山已经大声朝着他吼道:“你他娘的不要命了,你不要,我们还要命呢,居然还敢直接质疑他们,你一个外地人拍拍屁股就走人了,我们还要在这里混,刚刚为了帮你,我们都得罪王半仙了,现在你还想让我们一起得罪工商所的人是吧?”他气得嘴唇哆嗦,指着肖明的手指都在抖,眼神里是劫后余生的恐惧和对肖明丝毫不懂人情世故的愤怒,继续输出,“你搞搞清楚我们是做小生意的,那工商所是什么?那放到以前就是专门抓我们这种投机倒把分子的。现在还好政策好了,给了我们这些小商贩一些活路,但那些人一样不是好惹的,他们不让我们卖东西我们就没办法卖,那我们是一点活路都没有的。” 袁守正沉默地靠在另一边墙上,随后又向工商所人员消失的方向冷冷地瞥了一眼,眉头紧蹙,就是没说话。 肖明原本被袁守正勒得生疼,一股火就上来,但是听到李青山的怒骂,他才意识到刚刚确实欠考虑李青山和袁守正的处境,此刻怒火了消了大半,但屈辱感和无力感袭上心头,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无路可退了,而这笔丢失的钱也断了他未来的路,他怎么能不气愤。 他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他们坑的是我活命的钱,我的全部家当,没了这钱,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我现在甚至连一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要怪,就怪你自己没长眼,什么人的买卖都敢做,王半仙的话也信。”李青山站直身体,声音稍微压低了一点,在底层摸爬滚打的他怎么会不知道肖明的难,但他更清楚作为底层人的无奈,跟他们斗,他知道斗不过,说这些也确实是为了肖明本身着想,别钱没找到,还搞得丢了半条命,这都是底层挣扎求存的血泪教训。 袁守正看着失魂落魄、双眼赤红却又茫然无助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知道你心里苦,刚来就栽这么大一跟头,家底都折了,钱就算是要,也是要从长计议,你这么冲动只会适得其反。”随后又看了一眼肖明手臂的伤口,指着伤口问道,“你这里没事吧?” “这点小伤,没什么。”肖明早就忘记了这茬,只是低头看了一眼,摇摇头。 袁守正随后看向李青山,他心头的怒火终究被同病相怜的酸楚压下去,语气不由得缓了一点:“行了,现在也不早了,你晚上不是没找到住的房嘛,要是不嫌我那鱼船又脏又乱,就先将就过来挤一挤吧,总比睡大街强。” 肖明慢慢平静下来,李青山虽然嘴上不饶人,但这份实打实的收留,对肖明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他们萍水相逢,李青山和袁守正不仅仗义援手,还愿意收留他,这份情,重得让他感觉鼻子发酸。他向来最怕麻烦别人,可眼下,他确实需要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 袁守正看出了肖明的犹豫是怕麻烦他们,赶紧解释道:“没事,出门在外遇到点事,谁不是互相帮忙,我现在也住在青山家,半年了吧,我都赖着不走,等有钱了,到时候双倍还他住宿费就行。” “双倍不行,要三倍!”李青山借着打趣的机会,和袁守正一同半拖半拽地拉着肖明走了。 而码头巷口,陈薇握着红药水和纱布匆匆跑回来时,巷子里早已空无一人。她先是愣了一瞬,紧接着气恼不已:“怎么走了?伤都还没处理呢!”她本打算好好道歉弥补,结果人却消失不见了,这让她有种好心被辜负的委屈。不经意间,她瞧见地上有一本书,才想起这可能是刚刚骑车时撞到对方的包袱时遗落的书。 她弯腰拾起,翻开扉页,“肖明”二个字力透纸背,落款处题着一行小楷:“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她的指尖轻轻滑过诗句,笔锋间似乎看到了肖明登顶的决心、自信自励的意志和坚定豪迈的气概。 1988年的清江县,大部分人没读多少书,他虽然衣着寒酸,却有着少见的文字功底,此刻陈薇心头一颤,少女怀春的情愫让她对肖明的印象又加深了一层。 “肖明!”她把书捧在胸口,轻声呢喃,抬头间发现日头西斜,才想起来了送文件的事情,低头看了下手表,都4点半了,拍着脑袋喊道,“坏了!”于是立刻再次蹬上了自行车。 5分钟后,陈薇终于到了厂区大门,门卫王伯看到她,激动地朝着她挥手喊道:“太好了,薇薇,你终于来了,食堂林嫂到处找你,听说你骑了没有刹车的自行车,没事吧?” 门卫口中的食堂林嫂就是林婶,陈薇从小就是在厂区大院爱的包围下长大的,自然也是见怪不怪地说道:“王伯,我没事,就是路上耽搁了。我现在急着给我爸送材料,待会儿聊,你跟林婶说声,我没事。” 陈薇都没停车,直接骑了进去,王伯则在后面,追着喊:“没事就好,慢点骑,小心别摔着!” 此时的制药厂会议室里,烟雾弥漫,十几个人坐在里面却没有任何人说话,大家都满脸严肃,偶尔发出的声音要么是咳嗽声,要么就是杯盖碰撞杯沿声。此刻的厂长陈树荣捏着半截熄灭的香烟,目光沉重地扫过桌上摊开的报表,上面清晰地写着触目惊心的数字:第二季度亏损额17万元。 第4章 国营困境 17万元亏损的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这才第二季度就亏了17万,接下来怎么办?工人的工资怎么办? 供销科科长孟潭清打破了现场的沉默:“如今仓库里积压的感冒通片都发霉了,再开生产线,那就是往火坑里扔钱。”老孟的焦虑实实在在,仓库就是他的管辖范围,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家的心血化为废品。 技术科负责人付锦华猛地拍案而起,激动地说道:“你说不开工就不开工,那工人工资你发吗?” 他深知技术工人的价值,更怕一旦停产,这支好不容易攒起来的技术队伍就彻底散架,厂子就真没救了。他维护的不仅是开工这件事情,更是维护工厂最后一丝凝聚力,但也知道供销科有供销科的就考虑,最后还是缓和了点语气补充道,“老孟啊!三百号人可是都等着开工吃饭呢,机器停了,人心就散了。” 窗外,一墙之隔的马路对面,清江机械厂传来下班的喧嚣,反衬的制药厂更加萧条。陈树荣用指关节重重叩了叩桌面,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他曾是宜春市劳模、省人大代表,此刻却感觉被这个数据压得抬不起腰。今年年初,工人们还在传颂他四处借钱发年货的“义举”,视他为靠山。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几年是一年比一年难,药厂那几台60年代的“老古董”已经超负荷运转了,市场也在变化。 制药厂主打产品土霉素片,原来效益还不错,但是近几年来随着沿海地区快速发展,早被那些包装精美、疗效更快的新药挤得没了活路,而全厂三百职工连同背后八百家属的生计,就像八百张嗷嗷待哺的嘴,沉甸甸地压在他肩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陈树荣认为现在大家讨论的生产线开工不开工已经不是主要问题了,制药厂的出路才是目前最大的困境,出路在哪里?此刻,走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陈薇推门的瞬间,所有目光齐刷刷刺向她。但她并没有胆怯,而是快步冲到陈树荣的面前,说道:“爸,这是你要的材料。”,随后将信封放到了陈树荣的手里,但此刻的陈树荣拉心中藏着巨大的包袱,沉着个脸,只说了句:“你先回去吧。” 陈薇猜想着是不是耽误了材料时间,现场的人几乎都是看着陈薇长大的,她回头看了一眼大家,笑嘻嘻地解释道:“家里车子刹车坏了,所以耽误了点时间,我要不等您一起回去吧。” 坐在陈树荣旁边的副厂长林建国满脸宠溺地对着陈薇说道:“没事没事,晚点也不耽误事,”随后对她眨眨眼,挥手示意她先出去。 陈薇哪里知道陈树荣此刻心里想到是什么,只当是耽误了材料有些恼怒,但她厂里这些领导哪个不是看着她长大的,她知道大家都不会怪她。厂里近几年效益不是很好她是知道的,再看着大家今天的表情都不太对,出于好奇,走出会议室后,她立刻回头凑近门缝眯着眼睛瞅了瞅,想知道今天到底怎么回事? 此时陈树荣已经打开了他送来的文件,里面是一张报纸,陈薇一眼就看出是这几天父亲一直在看的《经济参考报》。父亲把报纸先从副厂长林建国开始传,嘴里还不忘说道:“同样是国营厂,同样是濒临倒闭,但繁昌制药厂却被八个年轻人用承包制救活了。” 陈薇知道父亲说的是什么新闻,那个新闻她也看了,安徽繁昌制药厂搞的租赁承包制把濒临倒闭的工厂盘活了,他们的核心是责任分明:厂长向县经委负责,副厂长向厂长负责,工人只对组长负责,责任链条一环扣一环,谁都跑不掉。但是他们最厉害的是破除了三铁——铁交椅(干部终身制)、铁工资(固定工资)、铁饭碗(岗位终身制)。 “您的意思是我们也要打破铁饭碗搞聘用制?”副厂长林建国满脸疑惑地看着陈树荣。 “对,就是这个意思。”得到陈树荣的肯定回答以后,会议室里突然像炸开了锅,原本安静的会议室嗡嗡的议论声四起。林建国并没有继续说话,而是看向了坐在他对面的财务科长老周。 老周蹙紧眉头,又看了眼四周大家的反应,随后似笑非笑地说道:“厂长,您说的那个报道其实我也看了,承包制说是说得那么好,但是我看也不见得就真的适合我们,执行起来又谈何容易呢,您看下,承包制就意味着工资浮动,工资浮动哪里是那里简单的,上不封顶下不保底这不敢想,何况大家这‘铁饭碗’端了几十年,哪里是说砸就能砸的?我说心里话,我不是很看好,还有那些老工人,一家几代都在厂里,这饭碗要是动了,他们保不齐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老周话音刚落,大部分人都跟着一起呼应,陈树容明白老周的话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中层干部和老师傅的心声,稳定压倒一切,变革的风险太大,他们本能地抗拒,害怕失去既有的保障和秩序。陈树荣怎能不知道这些,他也一样想固守,想保住大家的铁饭碗,但是现在厂子的经营状况已经很难了,他更希望的是工厂越来越好。繁昌制药厂跟他们的情况很像,都是设备简陋、产品单一、仓库积压如山,甚至账面资金只够维持三天生产。但他们敢于走承包制,砍掉滞销的老药,集中力量研发新品银黄口服液,瞬间把全厂职工拧成一股绳,多劳多得,消极怠工者就自然少得。他现在的思路就是砍掉土霉素,集中力量研发新品,走承包制多劳多得,今天开会,他就是想谈这个,但是打破铁饭碗这个思路他也怕,所以还是顾虑,但是会议开到一半时,他发现已无路可走,还是决定打电话回家让女儿把报纸拿过来给大家看。 陈树荣没有着急回答老周的话,而是再次点燃了一根烟,随后起身推开紧闭的窗户。远处,原料仓库斑驳的墙皮在暮色中无声地剥落,如同厂子衰败的写照。他想起上个月去市轻工局求贷款时,局长敲着桌子,语重心长又带着无奈的叹气:“老陈啊,不是不帮你,中原制药厂的前车之鉴在那儿明摆着。国家投了多少钱?结果呢?设备工艺不过关,耗资几千万却从未投产,最终成了个背负几千万的债务的废墟。国家输血的路,早就断了,现在,你们只有靠自己。”局长的话浇灭了他最后一丝幻想。 一阵晚风吹过,带来的清醒感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更沉重的决断。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一张张写满焦虑、迷茫的脸,最终定格在已经传到他位置上那份摊开的《经济参考报》上。他知道他必须必须做出选择。 “同志们,靠着等、靠、要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们这样一直不改变,只有死路一条。”陈树荣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市里领导已经明确表态不会再给我们兜底输血了。既然安徽繁昌制药厂能趟出一条活路,我们清江制药厂,为什么就不能试一试?”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坐回到了位子上,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今天这个会,就是要定个方向。我的意见,就是学繁昌的路子,搞承包。” 陈薇透过门缝,看着大家都非常的激动,这种场景她还是第一次见。突然直觉告诉她后背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头过来,吓了一激灵,张立坤正笑嘻嘻地站在她后面。 “薇薇,你怎么在这里?” 眼前这个人陈薇再熟悉不过了,张立坤,技术科副主任,当年的县理科状元,他戴着一副眼镜,文质彬彬,虽然穿着工厂的蓝色短袖制服,但看上去明显比别人更加得体,可以说是仪表堂堂。 大学毕业后,他优秀毕业生分配到了制药厂,当时陈树荣还是车间主任就直接带他,26岁就当上了技术科副科长,年轻有为。张立坤对陈薇一直非常好,至今都没结婚,他刚到厂里的时候很多人都给他介绍对象,但是都被他拒绝了。谣传他一直在等陈薇长大,陈树荣也一直把他当做女婿培养,但这些陈薇都只当玩笑话,她也一直把张立坤当自己哥哥一样看待。 “立坤哥,你吓我一跳,我本来是等我爸爸下班的,刚进去好像看着大家的表情不太对镜,刚刚好像听到大家像在吵架,诶?你怎么没进去开会呀?” “师父让我拿个材料。”张立坤手指扬起了一个档案袋,笑嘻嘻地说道,“你高考结果出来了吗?” “还没呢,立坤哥,厂里是出事了吗?” “没呀,能出什么事,只是一个常规的会议决策,这走廊太热了,你要不去师父办公室等他吧,那个办公室有风扇。”陈薇对张立坤是深信不疑,便没多想,就往陈树荣办公室走了。 张立坤朝着陈薇微笑着挥手,直到陈薇转身进办公室的时候,他脸骤变,露出愁容,随后才转身推开了会议室的门,径直走到陈树荣面前,把文件交给了他,并回到了左边空着的位置上。 此时坐在张立坤旁边的供销科科长孟谭清语重深长地说道:“厂长,这件事,建议您还是要三思,这可不是儿戏,报纸上说的那是安徽,离咱们这儿十万八千里呢。这承包制具体咋操作?租金咋定?咱厂这些老掉牙的设备,固定资产原值是多少?按啥标准算?这账目本身就是笔糊涂账。还有,也是最关键的,就是老周提到的,承包制就意味着打破铁饭碗。”孟谭清是隔壁县人,他的家人一直以他能端着铁饭碗而感到骄傲,拼搏了这么多年才把妻儿接到身边生活,现在妻子也开了个小卖部,眼见着生活好了些,把这铁饭碗丢了,他自然是不好受的。 财务科长老周看着实际对了,又看了一眼副厂长林建国,但他依然没有做任何反应,只是眼神非常的犀利,他也明白了意思,跟着呼应:“是啊,厂长,您想想后果,那些干了二三十年的老师傅,一家子就指着这点死工资过日子,您动他们的饭碗,他们能答应?到时候要是工人真闹起来,堵厂门,去市里告状,谁来收拾这烂摊子?这责任,谁来承担?” 老周的话很重,瞬间让会议室的温度骤降。技术科长付锦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低下头。他虽更关心机器运转和工人技术队伍的稳定,但对“砸饭碗”同样有着本能的恐惧与抵触。但他也一样支持研发新产品,产品单一走不远。 林建国一直沉默着,见大家都不再发言,抬起头又四周打量了一番,最后才用沉重的语气说道:“各位同志,目前厂里的情况你们也都清楚,厂长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不改革何谈出路。” 随后,他又看向陈树荣,“但是,老周和老孟的顾虑也不是危言耸听,咱们是不是还是从长计议。改革是好事,但步子太大,容易摔跤。咱们厂情况复杂,三百多号人,背后就是三百多个家庭啊。这‘铁饭碗’端了几十年,可不是说打破就能打破的。万一……我是说万一哈,承包搞砸了,厂子散了,人心乱了,那也是得不偿失嘛。”林建国没直接反对陈树荣,但字字句句都透着担忧。 会议室里又响起一片嗡嗡的低语声,反对改革的明显占多数。陈树荣的心一点点下沉,但他脸上的线条反而更加冷硬,他想起了上个月去广东考察,私营企业的工人们在流水线前干劲十足,哪像自己厂里的工人,上班时间还能溜出去买菜干私事。以前他也都是多这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又何尝不知大家说的那些风险,那些可能出现的乱子,但他更明白,不改变,眼前就是万丈深渊。 “风险?责任?”陈树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说道,“难道眼睁睁看着厂子就这么烂下去,看着三百多个工人发不出工资,看着仓库的原料变成垃圾,就没风险?就没责任?坐以待毙,才是我作为厂长最大的不负责任。繁昌厂能做到,为啥我们清江厂就做不到?设备老了,我们就换新设备;产品单一,我们也能研发新药,立坤这几年一直在研发活络丸,目前也已经有了技术性突破。我现在手里拿着的报告,就是刚刚省里批下来的技术专利成果书,我们就该立刻引进新丸剂生产线,正好趁着改革的契机,新的生产线就用承包制的方式承包出去,多劳多得,让肯干的人先吃饱饭。” 林建国明显对突然提出的引进生产线很排斥,承包制他知道这么久以来陈树荣一直想做,也私下跟他研究过,但是引进生产线这还是第一次听说,他满脸疑惑地看着陈树荣,但脸上还是挂着笑容:“引进生产线?这是不是太着急了,再说我们哪来的钱?” “这个我会想办法,现在最重要的是咱们人心要齐,人心不齐,那就用新办法把人心拧起来。” 他的目光如刀子般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老周和林建国脸上,语气不容置疑:“我知道大家有顾虑,改革没有万全之策,但现在,我们没更好的路可走了。再这么拖下去,清江制药厂只有关门大吉一条路。今天这个会,不是讨论要不要承包,要不要引进丸剂生产线,而是讨论怎么承包,怎么去引进丸剂生产线的问题。” 陈树荣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发出沉闷的响声,“反对意见我听到了,但这事,必须推进,时间也不早了,散会吧。老林、老周、老孟、付工,还有其他科室的负责人,你们回家后也都好好想想这个承包方案的细节,明天一早我们再碰个头,商量具体的操作流程。” 说完,陈树荣不再看任何人,也不等回应,直接转身大步走出会议室。但他的背后全是那些欲言又止和窃窃私语,他心里知道那些人在想什么,“铁饭碗”端了这么多年,突然要搞承包制,要打破大锅饭,谁心里不慌?可这是大势所趋,现在全国都在改革,他们只是改革浪潮的一粒沙子,不得不跟着时代走。 第5章 改革巨浪 张立坤跟在陈树荣的身后,想说话,但陈树荣挥手制止了。 “行了,你想说什么我知道,这事情就这么决定了,你现在回去好好想想接下来的具体方案,改革之路还得靠你们这些年轻人。”陈树荣拍了拍张立坤的肩膀,便回自己办公室了。 推门却发现陈薇正在坐在他的办公室沙发上看报纸。 “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等您一起回家吃饭呀。”陈薇小跑着挽起陈树荣的手臂,笑嘻嘻地说道。她身上穿的是当下最流行的的确良连衣裙,脸上洋溢着单纯的笑容,从出生开始就从未经历过挫折,读书读的是子弟学校,连买菜都没去过自由市场。她哪里知道,就在她在办公室悠闲看报纸的片刻,多少工人家庭会因某个决定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你先回去,我还有些事要处理。”陈树荣的声音比预想中更为沙哑。连续几天都在开会,烟是一根接着一根,嗓子也扛不住了。 “不嘛,我跟您一起回去。”陈薇挽着陈树荣的手撒娇,陈树荣则攥紧了手中的改革方案。纸张边缘已被他磨得发毛,就像他这些天被反复撕扯的神经。看着办公室写着的“改革开放”四个大字,他深吸一口气,拍了拍陈薇的手。 突然,急促的电话铃声传来。 陈树荣快步走进办公室桌前接起了电话,透过父亲的语气,她听出来了的母亲打来的电话,想着是为刹车失灵的事情,她撇了撇嘴,坐回沙发上,假模假式地拿起了报纸。透过余光,陈薇看见父亲接起电话时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最后竟露出一丝笑意。 陈树荣放下电话,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薇薇,录取通知书到了,你考上了。” “真的?”陈薇眼睛一亮,欢快地笑着扑进父亲怀里,“爸!我就知道我能考上吧。” 陈树荣宠溺地揉了揉女儿的头发,从抽屉里拿出一包大白兔奶糖:“早就给你准备好了,就等这个好消息。” 陈薇当场拆开吃了一个,甜得眯起了眼睛。 “爸爸,还是你最懂我,我最喜欢吃大白兔奶糖了。” “不过......”陈树荣突然板起脸,“你妈刚才来电话可说了,说你骑那辆刹车失灵的自行车出门了?” “哎呀,没事的,妈妈就喜欢大惊小怪,还让林婶来找我。”陈薇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我上个月已经满十八岁了,骑个车能有什么问题。”她说着突然想起什么,声音低了下来,“就是...就是来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个人...” 陈树荣立刻紧张起来:“什么?你伤着没有?”他急忙上下打量着女儿。 “我倒是没什么事,就是那个人受了点小伤...”陈薇的脸突然红了,手指无意识地卷着衣角。 陈薇简要讲述了刚刚发生的事,着重描述对方手臂受伤、自己买红药水和捡到书的过程。陈树荣的目光随即被女儿手中那本书吸引,他伸出手结果那本书,专注地翻开了内页,品评道:“这书的版本好多年了,能保存到这个程度,不容易。”说完,他随手翻开了内页。 书中密密麻麻的笔记立刻吸引了他的注意。有些地方引经据典;有些地方结合实践标准存疑的店;还有些地方画着简易的草药图谱,书本作者的认真明显得到了陈树荣的肯定,他点点头,指着书里的一处说道:“嗯,这个地方说得不错,山茱萸的炮制火候确实非常关键,《雷公炮炙论》里面也有提到。” 20世纪80年代书本资源比较匮乏,能拥有这样一本老书已属难得,能如此深入研读并留下如此有价值的批注,更是少见。而且书本上的文字苍穹有力,根本不像是年轻人能达到的水准。 陈树荣合上书,疑惑地问道:“你确定这本书的主人是以个年轻的小伙子?” 陈薇笃定地说道:“书应该就是我撞的那个人的,但是字是不是他写的,我也不确定,但那个人确实挺特别的,看上去有点木讷,但是感觉又很有故事的样子。”现在说起肖明,陈薇还会不自觉地心跳加速。 就在陈薇伸手接书的瞬间,几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暗黄纸片从书页间滑落陈树荣弯腰拾起,展开一看,是几张皱巴巴却依然宝贵的全国通用粮票。陈薇的心猛地揪紧了,对于她来说面值不大,但想起肖明粗布衣服上的补丁,还有李青山说的被骗钱的事情,她猜想这对肖明很重要。 “爸!”她急得声音都变了调,“我也不知道这里面会有这个,我想起来了,他好像是刚来就被骗钱了,现在粮票也丢了,估计到处在找呢,我现在就去找他吧。” “现在天要黑了,一时半会儿哪里找得到人,明天去吧,估摸着就在码头附近,到时候记得把书和粮票都完好无损地还回去。”陈树荣也没多责备她,而是立刻回家,毕竟今天他们家最开心的事情是陈薇考上了大学。 回家的路上,陈薇没有沉浸在考上大学的喜悦中,反而是一脸忧心地想着如何找到肖明。昏黄的路灯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陈薇发觉厂区已十分安静,往常此时夜班工人该陆续上班了,便提了一句,陈树荣再次被拉回到当下的处境,不禁叹了口气。路过传达室时,老门卫王伯佝偻着走了出来,见到陈树荣,浑浊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光亮。 “厂长,”王伯哑着嗓子问,“听说现在要搞承包制,这承包制能盘活咱们厂吗?”这句话如同一把钝刀,狠狠扎进陈树荣的心窝。王伯在厂里看了一辈子大门,儿子儿媳都在车间。对他们而言,厂子不仅是工作单位,更是三代人安身立命之所。清江制药厂这个曾经辉煌的老牌国企,如今深陷困境,工人们已三个月没领到全额工资,车间里往日轰鸣的机器声,如今稀稀落落。 陈树荣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作为一厂之长,他正被逼到命运的悬崖边上:是守着这摇摇欲坠的旧体制,眼睁睁看着它带着三百个家庭一起滑向深渊?还是咬紧牙关,破釜沉舟,去闯那一条大家都在走,深不见底、暗流汹涌的改革险路? 他最终没能给王伯一个答案,只是重重地拍了拍王勃那枯瘦的肩膀,声音低沉地说道:“老王,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的。”说完,他不再停留,带着女儿骑上自行车,离开了这令人窒息压抑的厂区。 车轮碾过坑洼的路面,陈树荣没怎么说话。不过,一路上,见到人就会有人跟他打招呼,询问这事儿、打听那事儿。在清江这个地界儿,制药厂可是规模较大的国营厂,所以大家见了陈树荣,个个都客客气气的。陈薇对此早已习以为常,本想问问父亲怎么去找肖明,可一路上根本没找到机会跟父亲说上话。 车子拐向了沿江的药材码头方向。一靠近码头,景象陡然一变,驳船粗犷的汽笛声不断,远处货栈里传来噼里啪啦的敲击声,搬运工粗声大气的吆喝、板车轱辘的吱呀声交织在一起,这里完全是充满生机的热浪。 就在这片嘈杂的背景音中,一个焦急、带着点绝望的声音,从码头角落里一艘破旧的小船上传来。 “书...我的书呢?” 第6章 独到远见 船舱里,肖明的手指在蓝色包袱里疯狂摸索,他的动作越来越快,嘴里不停地嘀咕着:“我的书丢了!” 这本《本草纲目》是中考那年双抢结束后,他去镇上交公粮时,在一个废墟中捡到的。肖明很渴望阅读,但是资源有限,那是他一次本课外读物,从翻开书页的那一刻起,他对中药材有了浓厚的兴趣。这本书原是他知识的拓展,如今离开家到清江做药材买卖,就成了他改变命运的唯一指望。 当然书页间还夹着姐姐省下的二十斤全国粮票。粮票丢失更是雪上加霜,只可惜不远处的陈薇正专注地听父亲指点明天如何到药材码头找人,根本没听到他绝望的呼喊。 “怕是撞车时掉了吧。”李青山蹲在墙角,借着惨淡月光,把刚刚烤熟的红薯挑了出来。他口中的“狗窝”就是这艘破船。船主人原是跟他一样在码头讨生活的船把式,前几年去世,无儿无女,临走时李青山帮着买了几服药,便把这早已无法发动的破船给了他,算是给了李青山一个勉强遮风挡雨的窝。 今天下午为了肖明的事,他生意也没做,此刻听到他书丢了,头也没抬。他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清江穷小子,父亲早逝,大字不识几个,十岁起就在码头上讨生活,书对他而言还不如手中的烤红薯实在。 “别找了,一本书而已。”袁守正伸出粗糙有力的大手,用一些粉末敷在了肖明的手臂上,“这是三七,有止血的效果,你这手臂的伤口,能好得快些。” “谢谢!”肖明对着袁守正一直点头感谢,指尖却死死抠进粗布包袱,他猛地咬牙,声音嘶哑,“不行,我现在就要去找,书里还有二十斤粮票!”只有他知道这二十斤粮票对于姐姐来说有多不易。 他知道李青山和袁守正今天为了护着他,已经耽误了营生,帮了大忙。此刻天已黑透,他不想再拖累他们。 李青山听到“二十斤粮票”时,眼睛“噌”地一下就亮了。去年冬天,他娘咳得蜷缩在破被里直不起腰,他跑断了腿,才用五斤粮票换到了半包红糖,他娘咳嗽真的好了许多,在他心中,粮票那可是能救命的。 他和袁守正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跟着肖明钻出了低矮的船舱,往下午小巷的方向走。他们怎么会想到,那本书此刻正在陈薇的手里,最终自然是垂头丧气地折返回来了。 路上,大家都死气沉沉的,李青山心思活泛,他率先想到了一种可能:“你们这书会不会就是被陈大小姐捡到了,当时就我们几个人,那巷子平时也没什么人,要不......明天我去找她问问看?” “有道理呀,后面她回来找你,找不到,搞不好看到了那本书,一般我们这些粗人看到书也不会捡。”袁守正也非常认同。 “书和粮票找不到就算了,”书确实对肖明来说很重要,但他更希望把丢失的钱找回来,那是他全部的身家性命,是翻身的唯一本钱。不然就算是找到了书又如何,他一脸疲惫地说道,“但那四百块钱,我一定要找王半仙要回来,而且也是当务之急。” 李青山从来未对肖明找回钱抱有任何希望,突然冷笑一声,看着肖明无奈地说道:“你怎么还是这么死脑筋呀,王半仙的后台是县工商所的张股长,去年他骗了一个外乡人的药材,那人去县工商所告他,结果呢?反被工商所的人安了个‘投机倒把’的罪名,差点进去。” “我倒是觉得可以试一试,去年是去年,现在国家不是已经放开自由市场了嘛,应该不会再按这个帽子了吧。”袁守正明白李青山的考量,他不想惹祸上身,毕竟他还要在这个码头做小生意,吃罪不得任何人,特别是工商所的人。但四百块钱确实不是小数字,袁守正也很想帮肖明追回来,但这话题是属于无解的,各有各的立场,而且他也在考量帮追回来的价值。于是他立刻转移话题,打听起了肖明为什么会要买那么多吴茱萸。 跟李青山这个大字不识几个,一心只想做点小买卖不同,袁守正虽然是个孤儿,但是出身不错,他爷爷就如李青山说的一样,是中药炮制技艺大师,出生的时候家里还有个药铺,但在他10岁的时候,家里突然遭了一场大难,铺子烧了,父母和家人都死了。他靠着爷爷的一些徒弟接济着长大,但他知道靠着别人接济不是办法,很早就出来谋生。古人认为,撑船、打铁、卖豆腐是最苦的三项工作,但袁守正小小年纪就打过铁、撑过船,最后才在煤厂送点货。 虽说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心里憋着一股劲,一心想进制药厂证明自己爷爷的那点技术还在,证明自己也是个正经的炮制工。制药厂清江县是“铁饭碗”,是体面人。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厂里一直缺好的炮制工,有钱就能“买”到那个指标。他就像头不知疲倦的老黄牛一样拼命赚钱,就是为了攒够那个改变命运的指标钱。肖明跟别人不一样,来清江只做吴茱萸的生意,非常特别,而且一天接触下来,他也发现肖明是个有想法的人,所以很想知道这里面的门道,这直接决定了他要不要帮着一起要这笔钱。 肖明立刻说道:“前段时间我在《人民日报》看到,国家已经对日本开放了海关。日本爱吃生冷的食物,最容易闹肚子,《本草纲目》明明白白写着,吴茱萸能治‘呕逆吞酸’,这药正好对症,我猜想以后肯定会大量的需求。” “海关?什么海关?”李青山对这些一窍不通,但袁守正听懂了,他在撑船的时候听人说过,未来国家会走市场经济,会跟外国人做生意,立刻问道:“你这个消息可靠吗?” “人民日报的消息还能有假嘛。”肖明笃定道,“而且我问过行情了,现在的吴茱萸价格还不高,假如我们这时候低价吃进,囤积起来,等风头起来,绝对能翻倍卖出去。我带了四百块本钱,少说能赚四百,要是运气好,风口来得猛,翻几倍赚几千块也是有可能。”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但却像惊雷一样在李青山和袁守正耳边炸响。 别说几千块,就是四百块也抵得上他5年钻洞爬梁、灭鼠除害的全部利润。他下意识地飞快瞥向袁守正,现在他们谁都缺钱,谁都想赚大钱,对财富的极度渴望和对改变命运的疯狂憧憬,让他们两个都沉默了许久。肖明那笔丢失的钱,李青山本没有在意过,也认定不能能要得回来,但现在这个贩卖吴茱萸的想法却让他开始极度渴望把钱要回来。 他脑子里有自己的盘算,虽然钱不是他的,但是肖明从被骗到后面收留他,那李青山都是实打实的帮助,要回来了钱就算是不能分到一些,最起码可以跟着肖明一起做这个买卖,他不懂什么海关,不懂什么日本爱吃生食,更不懂什么本草纲目里面的记载,但是相信袁守正的判断,也发现肖明跟他们不一样,懂得很多,他相信未来肯定是光明无限。 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冲上头顶。李青山猛地掀开吱呀作响的破床板,从最底层摸出一个同样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铁盒。“哐当”一声闷响,铁盒被他重重放在地上。他颤抖着手打开,小心翼翼地数着里面那沓皱巴巴、浸透着汗味的毛票和钢镚儿,递到肖明面前。 “八……八十八块六毛……都是干净钱。”这是他起早贪黑,省吃俭用,攒了两年的全部家当。这卖老鼠药的生意不好做了,原本打算开春租个板车跑运输,一点一点地改善生活。但此刻,他感觉自己那些想法都是太死板了,他想要跟着肖明一飞冲天,才能让娘不再大半夜咳得撕心裂肺,才能过上像个人样的日子。 “这些都不够,得先把王半仙那笔拿回来。”袁守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对,那老东西吞的不是钱,是咱们的活路,是咱们翻身的本钱。”李青山说完看向肖明,笑着解释道,“虽然是你的钱,但是我决定义不容辞地帮你追回来。”此刻他的想法已经完全逆转,之前阻止肖明去追钱,完全也是不想多惹事。但现在得知钱要来干什么,他动心了。在足够的利益面前,根本没有什么原则可言,他此刻只想跟着肖明搏一搏,即使是他最怕的工商所的人,他也想拼一拼。 袁守正没有表现的李青山那般直接市侩,他更务实,行动力更强。他二话不说,拿起一个厚厚的煤块,在地上画出一条歪歪扭扭却清晰无比的路线图:“刘麻子的药材铺王半仙经常去,我送煤的时候看到过好几次,总是半夜鬼鬼祟祟他店里塞一些东西,以前听撑船的老把式说他们会走私点洋货,我们可以去王刘麻子那里堵他,每周五,他们准在码头卸货。” “周五?不就是明天嘛!”肖明对日期和星期远比他们敏感,立刻抓住了关键。 袁守正用煤灰在地上又画了个圈,并在旁边打了个叉:“刘麻子铺子后门有个废弃的小路口,那地方我熟。”他在煤厂拉煤时,无数次拖着沉重的板车从那里经过,哪里可以藏身非常清楚,“明天就去堵王半仙,钱我们一起帮你要回来。” 第7章 取消晚宴 陈薇刚走到家属院,就觉得有些奇怪,按理说这时候院子门口会有很多人搬着凳子到树下乘凉,特别是电视剧《霍元甲》开播后,孟婶家的门口每天都围着一大帮人追看,晚上买冰汽水和冰棍的人也多,这可是很大一笔生意。但今天却没看到什么人,等他们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就听到了大动静,院子里居然突然拉了一个灯泡,瞬间把院子照亮。 正当她好奇看着父亲时,一个声音先传了出来。 “哎呀,我们大学生终于回来了。” 这是孟婶的声音,陈薇一下就听出来了,随着声音落下,她家的房门也打开了,孟婶系着围裙走了出来,那围裙花纹跟她母亲的一模一样。正当陈薇想问怎么今天这么早就闭店时,越来越多的人从大门走了出来。 那时候路上还没装路灯,有的人拿着手电筒,帮着他们照亮前进的路,大家都热情不已,从她们口中,陈薇才得知大家是知道她考上了大学来祝贺的,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努力得到了大家的认可,满脸笑容。从小,她因为成绩好,年年都得三好学生,明明是自己努力读书的结果,但是她总能听到说是她爸妈走了关系。她一直很认真,高考她就是憋着一股劲,就是想证明自己的成绩不是靠父母的关系,但事实是,她考上的,在大家看来功劳却还是她爸爸的。 父女俩走进房间,发现客厅里面已经摆好了两桌饭菜。母亲李蕙兰正坐在客厅沙发上与林副厂长正在聊天,见陈树荣来了,林建国第一时间站了起来。而旁边几个坐在板凳上的人,有财务老周、供销科老孟等,他们也跟着站了起来,地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礼物。 正在此时,林建国的老婆正和食堂另外一个工人从厨房端出菜,她胖胖的脖子上挂着毛巾,汗流在脸颊上,她一见到大家,喜笑颜开,一边用毛巾擦了擦汗,一边三步并作两步走,拉着陈薇的手就是说道:“哎呀,厂长和大学生回来了,薇薇实在是太厉害了,还得是厂长和嫂子教得好,换别人可教不出这样的。” “就是,就是,薇薇从小脑子就是这么灵光,随爸妈啊!你们俩当年就聪明,孩子肯定差不了。” “嫂子为孩子花了多少心思,薇薇能不优秀吗?” 一堆的人凑了上来,围着陈薇就是一顿猛夸,但她已经不想计较是谁说的了,头都懒得抬,因为每句话都更像是刺,而不是祝福。原本满脸笑容的脸也立刻耷拉下来,她的努力都是为了证明自己以前的一切都是靠自己得来的,跟父母无关。没想到如今大家依然是老一套,她只感觉自己的付出未被看见、自身价值未被认同。 但她们非但没有看出陈薇想要夸奖的话是什么,甚至没看出来陈薇的不高兴,转头又走到父母身边又是一通讨好,林婶见没挤到最前面,才大声喊了句:“菜上齐了,老林,还不是赶紧安排大家入座。” 林建国赶紧走向前,拉着陈树荣入座主位。把陈薇安排在陈树荣的旁边。陈薇早听说大家考上大学说要办升学宴的,这是他们这边的习俗,虽然这个酒席办得有点早,但也不意外,便坐了下去。 但她发现父亲陈树荣如松树般立在原地,反而转头看向李蕙兰,带着责备的语气说道:“这是怎么回事?录取通知书不是今天刚刚得到的通知,你嘴怎么这么长。” 李蕙兰明显没有想到陈树荣说这样的态度,一时间愣住了,此时陈薇不知怎地,倒是有些高兴。 林建国赶紧笑着解释道:“这事不能怪嫂子,是我家那位遇到邮差告诉我们的,再说薇薇考上大学这是喜事呀,这么好的喜事肯定应该好好庆祝一下。她可是我们厂的未来,也是国家的未来,来来来,我们先入座,坐下好好聊。”林建国的话音刚落,周围便响起了附和声,大家纷纷称赞陈薇的优秀,气氛一时又热烈起来。但陈树荣的脸色依旧凝重,他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 “各位,你们的心意我们夫妻领了,但咱们厂的情况大家心里都清楚,现在正是需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时候,这么铺张浪费,实在不是时候,这样,今天这顿饭算是我请大家,你们喜欢吃什么都端回去吃吧,我们就不做配了。”陈树荣的话语中带着几分无奈与坚定。 李蕙兰见状,赶紧起身走到丈夫身边,轻声细语地说:“老陈,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今天日子特殊,大家也难得聚一聚,何况菜都做好了,哪里有主赶客的道理,再说这些天你们天天精神紧绷,难得有这样的喜事,也算是给咱们厂里添点喜气嘛。” 陈树荣压根没有听李蕙兰的话,而是继续笑嘻嘻地招呼大家喜欢吃什么菜就端什么菜。此时的氛围尴尬无比,已经入座的陈薇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赶紧也站了起来,现场的人都有些懵了,饭菜都上桌了,人也到齐了,但是就是无法入座。 林建国见状,趁机打圆场:“老陈,今天这是喜事,咱们就图个乐呵,饭菜都准备好了,不吃也浪费了,大家说是不是啊?” 周围的人再次响应,气氛逐渐缓和。 陈树荣却说道:“今天感谢大家来祝贺薇薇考上大学,大家的心意我也都领了,我说了,今天这顿饭钱我会自己出,老周,明天你让食堂把帐报上来,钱我出,这些菜你们都打包回去吃吧。” 此话一出,大家都愣住了,陈薇这心里倒不知为何竟有些高兴,此刻她确实不想看到这些人。 “老陈。” 李蕙兰面子挂不住了,她拉着他的手臂,被陈树荣摔了出去,现场氛围极度尴尬。 林建国知道陈树荣的性格,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赶紧笑着说道:“厂长考虑得有道理,现在天气这么热,大家挤在一起吃饭确实不舒服,要不我们大家分分这些菜带回去,也是厂长的一片心意。” 林建国说完赶紧朝自己妻子使眼色,林婶赶紧说道:“厂长,这事情怪我,是我擅作主张来做饭,跟嫂子没关系,大家伙都知道您清正廉洁,大家伙还愣着干嘛,打包自己爱吃的菜回家吧。” 林婶先自己动手,大家见副厂长夫人都动手了,只有也跟着上前,随便端了一盘菜就出门了。 “等等!” 陈树荣喊住了,大家伙又赶紧停下了脚步,本以为他想开了,没想到他却说:“门口带来的东西,都自己带回去吧,不然留下多少东西,我就让财务扣多少工资。” 大家面面相觑,只好认领自己的东西,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拿着自己精挑细选的礼物。那场面活像过年时领福利的场面。李蕙兰只好在门口一一跟大家说着抱歉的话,见到林建国和孟科长是最后出门的,李蕙兰更是着重表达歉意,让他们千万不要放在心上,今天的事情都是她的错。 孟科长和林建国自然也是非常客气地表示没事,怪他们没有提前跟厂长商量就来了,还特意交代让李蕙兰不要有负担,孩子考上大学是好事,甚至还表达了陈树荣这么清正廉洁的好领导是他们制药厂的福气。 听到这话李蕙兰才放下了心,但刚出门,孟科长低头拿着打包的菜的却一脸不情愿地抱怨道:“这算是什么事呀?” “嗨!我们厂长廉洁自律、克己奉公是好事,走走走,正好我们这手里都有菜,我家前段时间得了一瓶好酒,我们去喝酒一样的。”林建国脸上挂着笑容,完全没有受刚才事情影响。 “不去了,没那个心情了。”说完孟潭清正打算要走,却被林建国一把拉住了,他一脸诧异。 “老孟,不要为了这种小事生气,我那里真有好酒,是你最爱喝的,去坐坐聊聊天说不一定心情就好了呢。”林建国一脸严肃,明显话里有话。 孟潭清是好喝酒,这个厂里人都知道,但此刻他明显思考了好一会儿,随后轻轻推开了林建国的手,扬起手中的菜说道:“既然厂长让我们各自回家吃饭,那我觉得还是回家吃饭的好,酒是好东西,但是有时候喝多了也容易误事,毕竟明天我们还有重要的会要开,我就先回去了。” 林建国看着孟潭清慢慢消失的黑影,脸上露出了难以捉弄的表情。 此时,财务科长周国栋突然从他的背后走了出来,院子的灯照着的他脸,一面在阴,一面亮。 “今天有意思哦,老陈居然当着这么多人多面,把我们所有人的面子给驳了,这不是跟所有人唱反调嘛,看来明天的会议不好过了,”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讽,同时递出了一根烟,“这老孟刚刚又是什么意思?” “老孟做事情一向谨慎,不然老陈也不会把供销科的位置给他,不过老孟这个工作可是看得比谁都中,他老陈现在要大刀阔斧,要砸大家的铁饭碗,那还要看他的刀够不够硬。” 林建国接过香烟,脸瞬间切换了表情,眼神像是要吃人。周国栋划动火柴的声音异常响,林建国猛吸了一口已经被老周点燃的烟,随后说道,“人都叫齐了嘛?” 老周点了点头,随后跟着林建国走出了院子。 第8章 情窦初开 今天这种人来了又被都赶出去的事,陈薇头一次遇见,毕竟平时她的父亲都是很和善,很少见她如此,她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他脸色有些难看,是那种少有的严肃,但说到底,对于一个18岁的女孩子来说,这种事情还不如老师嘴里的一个考题修改重要。大家走了,她只是安静地帮着收拾乱糟糟的客厅,没有多问。 但李蕙兰跟大家相处不像陈树荣那般严肃,今天这事情明显是她认同的,陈树荣就这么把客人赶走了,让她多少面子上过不去,她脸拉得很长,一边收拾刚刚大家造成的垃圾,一边嘴里嘟囔着抱怨:“都是邻里邻居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也都是多年的工友,就这么把大家赶出去算怎么回事呀?” 今天材料送完了,陈薇有些内疚,加上看到父亲开会时那紧张的氛围,但母亲不知道,她刚放下抹布喊了句:“妈,今天......” 话音未落,陈树荣就伸手制止了陈薇,并给她使了个眼色。 陈树荣当然知道今天是驳了妻子的面子,他也不含糊,拿起簸箕,跟妻子一起收拾,笑嘻嘻地说道:“今天这事我也没办法,这是原则问题,不能犯。” 李蕙兰回头一瞥,白了一眼说道:“什么原则不原则的,这个人呀,有时候做事情就是太讲原则了。谁家孩子考大学不办个升学宴的?不能说因为你是厂长,是党员,搞得孩子的升学宴都不办了,这对薇薇来说也不公平呀。” 陈薇听到母亲是怕自己受委屈了,赶紧说道:“没事,妈,升学宴不办就不办了,我考上大学也不需要升学宴来证明。”陈薇其实此刻很想说,她只是想证明自己多年来的成绩都是靠自己,不是靠你们而已,但是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口。 李蕙兰听了,叹了口气,放下扫帚,走到陈薇身边,眼里满是心疼地说道:“我不是怕委屈你了嘛,大家考上大学不都办了升学宴嘛。” 陈薇毫不在乎地说道:“妈,怎么会委屈我呢,不办了这个升学宴也不会影响我读大学,比起这些,我更希望的是大家看到我是凭本事考上大学的。” 陈树荣放下已经倒掉垃圾的簸箕,立刻又帮着李蕙兰收拾折叠的桌子,朝着妻子欣慰地说道:“你看看孩子的觉悟,再看看你,你好歹是财务出身,老党员,怎么这觉悟还不如孩子,现在是什么时候?是我们厂转型重要时期,更加要注意影响。” 李蕙兰见状,也只好作罢,摆了摆手:“行了,你们父女俩我说不过。”随后瞥向另外一桌只剩下的两盘菜说道,“得了,只剩这两盘素菜了,你们赶紧洗手吃饭吧。” 陈薇放下抹布,高兴地跑去厨房洗手,拿碗筷了。于她而言,今天的事情只不过是家庭的琐事,吃饭最重要。吃过晚饭后,她如常回到房间看书,但今天,她怎么也沉不下心来,她不自觉地看着桌上的那本书,今天骑车撞到肖明的场景不自觉地浮现在她的脑海。此刻,她比谁都希望第二天早点到来,她急着想去找肖明,心里有很多话想问他。但是他不是本地人,住哪里也不知道,她确实不知道从哪里下手,于是她推开门打算问下父亲。 但她刚出门就听到父母的谈话声从卧室传了出来。 “最近你自己注意点,现在情况不容乐观,我刚刚开会说了承包制,他们本就不乐意,然后晚上就搞这一出,他们这些人心里比谁都清楚,你这不是我让工作难做嘛。”虽然没看到父亲的样子,但陈薇能感受到父亲严肃的样子,平时父亲很和蔼,但是生气的时候,陈薇也挺害怕的。 “我说真不知道这个事情,我本来也没多想,林嫂非今天要庆祝庆祝。” “林嫂那是什么人?一个乡村农妇,名字都认不全,不是林国栋她哪里有机会在食堂干活。她是最怕搞承包制的,表面上好说话,你忘记以前他们村里人来找她,她还看不上人家,她本是乡下来的,这么快就忘本了,她是最会看人下菜碟,你以后还是要少跟她来往才是。” “都是街坊邻居,没你说的那么夸张。” 陈薇知道林婶和孟婶都是乡下来的,原本都没有工作,后来靠着丈夫的关系在县城才算安定下来,但是陈薇一直认为人的评价不该以读书没读书为评价标准,而且平时她们俩对陈薇也一直很好,她很不认可父亲的这话,于是推开了门。 “爸,林婶平时可能就是读书少点,人挺好的,读书少也不是她的错,只是没赶上好的家庭。”陈薇不以为然,“孟婶也是,只是读书少而已,人不坏。” 此时父亲正在拿着那个机械表调着发条,见到陈薇没有意外,反而是像提醒了一般,把手里的手表放在旁边的柜子上,坐直了身子说道:“说起来老孟那里,现在开了小杂货店,你们更加要注意,不要因为小恩小惠坏了大事。” “爸爸,我已经按你说的,只要拿了东西都给钱。”陈薇赶紧解释,生怕被误会了。 “是啊,我都交代了。我说财务出身,知道分寸的。” “这段时间说我们厂里转型的重要时期,一定要注意。”陈树荣再三强调,“不早了,你也早点回房间睡觉吧。” 陈薇欲言又止,轻轻摇了摇嘴唇,嗫嚅道:“我今天问你的事情,你还没回答呢。” “啥事儿?”陈树荣话音刚落,便恍然想起,“哦,你是说找那个小伙子的事儿吧?忙昏头了,你说他是外地来的,那你明天去药材码头问问看,那里人流量最大,肯定是有人知道。” “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陈薇一听,眼中立刻闪过一丝惊喜,随即转身跑开了,年轻的心只是因为这个小小的发现而变得明媚起来。 李蕙兰一脸茫然,问道:“她一个小姑娘,找什么小伙子?” 陈树荣并不想回答,他深知妻子对陈薇的期望有多高。陈薇自小便是他们的掌上明珠,呵护备至。读书时,李蕙兰对她的交友圈管得极严,尤其是严禁早恋。她的计划是让陈薇考上省城的大学,在省城找一个门当户对或是更加优秀的伴侣。因此,平时陈薇身边若是有小伙子或是男同学,她总是显得非常反感。 但陈树荣对女儿的交友则秉持着开放的态度,他认为只要不越界,多交些朋友总有益处。此刻,他怕引起误会,便不愿多说,只是拿起手表,假装调试发条。 “问你话呢!”李蕙兰一把夺过陈树荣手中的手表。 “嗨,没什么大事,就是她车子不是失灵了嘛,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小伙子,把人家书给弄丢了,是我让他明天把书还给人家。” “哦,这样啊,那就好。我跟你说啊,咱们清江这地方小,优秀的男孩子不多。现在薇薇就要上大学了,以后要去省城读书工作的,可不能跟这里的穷小子们混在一起。” “放心,放心,薇薇也不小了,有自己的判断力,她现在也是大学生了,我们该放手时还是要放手,你就别操心这些了。” 陈树荣深爱着妻子,去年她做了个手术,医生建议她少操心,他立刻让妻子办理了病退,就是为了让她能少操点心。说着,他拉断了床头的灯线。 然而,隔壁卧室的灯还亮着,陈薇正对着肖明遗落的那本书上的文字发呆,脑海中不断回放着今天下午与肖明的相遇,脸上不时露出羞涩而又甜蜜的笑容,那是少女情窦初开的模样。 与此同时,船舱内的三个小伙子也未入睡。船舱狭小,他们便铺了一张凉席在甲板上并排睡。李青山拍着大腿,突然灵机一动:“要不我们明天分头行动,你们去找王半仙和刘麻子,我去‘云花’打听粮票和书的下落!” 其实粮票都是其次,李青山早听说上个月市里刚接待过日本来的考察团,制药厂厂长也去了,他说想去探探口风,摸摸这个吴茱萸的行情到底咋样?日本人是不是真缺这药? 作为小商贩,他太知道自己的缺点,他这次去既像打听出口行情,降低风险;又能顺路找书和粮票;最关键的是,他觉得今天下午肖明被陈薇撞了就是个非常好搭上厂长的机会,万一真对上王半仙那伙人,搬出制药厂厂长的名头,说不定能镇住对方。 但肖明却觉得说李青山这时候开始想要退缩,但是他很理解李青山。 “明天就我自己去吧,”肖明深吸一口气,“守正,你告诉我地址,去堵刘麻子太危险了,我不能再让你们为我冒险,这事情说要从长计议。”今天李青山跟他说的话他还历历在目,他太懂得分寸感了,也知道他们没理由跟着一起冒险。 “嗨!说什么危险不危险的见外话。”李青山大手一挥,直接打断了他的话,直截了当,“你一个人人生地不熟的,知道刘麻子的店在哪?再说,我们也不是白帮,别说那些废话了,陈薇那边回头再说,我们一起去。只要你把钱找回来,同意我们哥俩也入个股,一起做吴茱萸的买卖就行,有钱大家赚,有难……大家一起扛。” 袁守正用力地点了点头,但他们却没看到。月光洒在甲板上,随着摇动着船舱,他们身体也在轻轻晃动,但此刻他们的心却无比坚定。 翌日清晨,三人来到刘麻子的药材铺,打算一探究竟。去之前,肖明为了减少对他们两个的伤害,特意谋划好了,先细细打探王半仙的下落,绝对不要跟刘麻子他们起冲突,未来在清江做生意,还是要和气生财的。见到王半仙也说明这回只是来拿被骗的钱财,也不追究责任,甚至他们特意带着那个霉变的吴茱萸还给,以此表明诚意。 店铺门面不大,挂着一块斑驳的木招牌,门半掩着,从中传出药材陈香与霉味混杂的气息。店内光线昏暗,货架上摆满了大小不一的药罐,角落里堆着成捆的干草药材。刘麻子一个人坐在柜台后,一只脚搭在矮凳上拨弄着算盘。 他听到进门的动静,抬头看了一眼,起先有些警觉,毕竟天还未大亮,这么早买药材的人很少,但很快就认出了袁守正,明显放松了下来:“呦,这不是小煤炭嘛,这么早来,是想要点啥?” “我带我朋友来买点东西。”袁守正本来还担心王半仙说了昨天的事情,看来刘麻子的反应应该是还不知道,笑嘻嘻地回道。 而此时的肖明装作要买药的样子,在店里四处打量。按照袁守正的推理,王半仙差不多是这个时候来交接货物。 刘麻子发现了肖明的异常,他立刻拿起几味药材,假意询价:“老板,您这陈皮看着不错,怎么卖啊?”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老练。 刘麻子起身走到了肖明身边,他只到肖明的鼻梁处,小子很矮,满脸麻子。他眼神在肖明身上扫视着,看他背着一个蛇皮袋,里面明显是装了货,继而说道:“小伙子,好眼力,这可是正宗的新会陈皮,年份足,药效好,价格可不便宜。你既然是小煤炭介绍来的,我就给个实惠价。” 李青山见状,立刻拿出几年来混迹江湖做买卖的架势,说道:“价格好说,我这个兄弟那是广东来的,只看重品质。” 刘麻子听到对方是广东来的,眼前一亮,赶紧追问道:“你要多少?” 肖明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看向袁守正,他也心领神会,凑近低头仔细观察着陈皮,鼻翼轻轻动了动,手指摩挲着陈皮表面。凭借家族特殊的触觉和经验,他很快察觉到了异常,开口说道:“刘老板,这陈皮有问题。” 第9章 渡口相救 刘麻子抢过袁守正手里的陈皮,不悦地说道:“小煤炭,我刘麻子在这条街上那也是有名气的,饭可以乱吃,但话不可以乱说。” 肖明脸上没半分怯意,抬眼时眼神亮得很,指尖干脆利落地捏起刘麻子的手,甚至刻意凑到对方眼前,刻意放慢的语速里,用蹩脚的广普说话:“清(g)江”的故意偏了调,“不(bāt)能骗我”的尾音还学着广东人拖了半拍,显然是把电视里看来的腔调硬往自己话里套。 李青山和袁守正几乎是同一时间看着肖明,毕竟谁也没想到肖明有这一手。刘麻子这下更加确认了肖明的身份,立刻笑嘻嘻地说道:“放心放心,不会骗的。” 袁守正看刘麻子已经上当了,更是一脸笃定地说道:“这陈皮颜色表面看着年份是够了,可气味却不对,应该是用了特殊炮制工艺炮制导致的,但一定不是新会的。” 刘麻子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一把抢过陈皮,淡定地说道:“小煤炭,你当你是谁呀?新会陈皮我怕是你连见都没见过吧。” “怎么没见过,守正家那可是中药炮制世家,袁老爷子在世的时候,那我们整个清江谁不知道他手里出来的货。”李青山只要说到袁守正爷爷,就很神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爷爷。 刘麻子嗤之以鼻道:“袁家那点功夫早就过时了,现在就流行这种的,我这店里的可都是正经药材,去去去,不懂不要在这里瞎捣乱。” 袁守正和李青山就这么被刘麻子硬生生地推了出去,只留肖明在店里,这是又要强买强卖呀。他们本意是想拖延时间,等王半仙,但如今肖明在里面待得时间越长越容易露馅。李青山环顾四周,发现就刘麻子一个人在店里。在码头做小生意这几年,他学会了如何应对官方和商人的方法,对于刘麻子这样的人,特别是孤军奋战,他胸有成竹,刚刚商量的一些计策早就抛之脑后了。 于是他双手抱胸,带着一股街头闯荡的无畏之气,说道:“刘老板,别装糊涂了,实话跟你说吧,你和王半仙那点事情我们清楚得很。”他扬起下巴,眼神犀利地盯着刘麻子。 刘麻子听到王半仙的名字,脸色立刻沉下来,说道:“你个卖老鼠药的,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再乱说,我可对你不客气了。” “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昨天我这位小兄弟被王半仙骗了钱财,你赶紧告诉我王半仙在哪里,不然我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刘麻子顿时明白过来说着,眼神伶俐地看着肖明说道:“哦,搞了半天你小子不是来买陈皮的,是来砸场子的。”他缓步走到了柜台前,拉动了柜台上的一根绳子,同时从柜台下摸出一根短棍。此刻他额头上的青筋也暴了起来,但他身材上的劣势,让现场的局势分外明显。 “怎么?刘麻子,你还想打人呀?”李青山冲上前,刘麻子见状明显退后了几步。 “你想干什么?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我们这里做坏事。”就在这时,店外传来一阵嘈杂声,两个人走了进来,他们扫视了一眼店内,为首的个子很壮,看了一眼刘麻子,目光落在了肖明手里的陈皮和李青山背上的蛇皮袋上。 肖明并没有胆怯,大步向前解释道:“我们是正当买药材,与你们无关,我劝你们最好不要多管闲事。”他直视对方的眼睛,毫不退缩。 那人看了一眼刘麻子,还有些不敢置信,原来刚刚刘麻子拉的那根线就是叫他们的信号,情况也不是很了解,刘麻子赶紧说道:“放屁,买什么药材,他们分明是想偷我的药材,被我抓住了,还想抵赖。”他一挥手,那两人便围拢过来,此时外面又尽进来了两三个人,把原本还在门口的袁守正和李青山逼回到了店内,他们摩拳擦掌准备要抓人。 混乱中,肖明看到刘麻子和为首的那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他明白这些人是铁定要赖上他们,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胆怯,他大声喊道:“你放屁,谁偷你们东西了,我们就是来打听王半仙的去处。” 刘麻子说道:“哼,你们几个小毛贼,还敢狡辩,你们赶紧把他们抓去派出所,到那里我看你们还敢不敢这么嚣张。” 袁守正低声说道:“不能被抓住,这些人跟派出所估计也有关系。”他一边观察着店内的布局,寻找逃生的路线。 三人趁乱冲向了店铺的后门。刘麻子大喊一声:“别让他们跑了!”然后为首的大个子带着人追了过来。 后门通向一条狭窄的小巷,三人在曲折的小巷中拼命逃窜,跑到了江边。李青山心急之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被肖明拉住了。 李青山喘着粗气,说道:“怪我,怪我,刚刚冒失了,我以为就他一个人在店里,哪里知道那里藏了那么多人啊,这下怎么办?”他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神焦急地望向袁守正和肖明。 刘麻子在这码头上这么多年,是认识他的,这时候他也不敢回家,怕惹上祸。肖明安慰道:“没事,这事情我来承担责任,我们也没做错什么事情。” 袁守正神色冷静地说道:“跟他们讲道理没用的,咱们分开走,我认识对岸的一个朋友,他有点关系,或许会有办法,你们在这里等我消息,千万不要乱跑,被他们抓到了有几百张嘴都说不清楚。” 肖明和李青山在江风中对视了一眼,都知道暂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好点了点头。三人在江滩分道扬镳,袁守正走后,肖明和李青山为了防止被他们抓,只好扎进了芦苇丛的深处。 芦苇丛中蚊虫肆虐,嗡嗡的声音更增添了他们的焦躁。李青山烦躁地拍打着脖颈上的包,突然他拍了拍肖明的肩膀,声音极低,带着一丝惊愕,说道:“快看渡口那人!” 是陈薇!一大早陈薇就按照父亲的建议来到码头寻找肖明,由于只知道肖明的名字,她只有拿着那本《本草纲目》到处问,周边的小旅馆她都问了遍,就是没人知道。没办法她只好路过路的小商贩,但商贩也没有认识,毕竟每天人来人往那么多,谁会注意一下在普通不过的买药者。 眼见着一搜船停靠,于是她又拦住了一个挑着重担的脚夫,得到的依然是否定的回答,她又跑进了船舱,想看他是不是坐船离开,但依然没有任何消息,站在码头的陈薇长叹了一口气,心想:“难道他就这么失望地离开了清江?” “呜呜呜!”长长的鸣笛声裹着江风响起,船身猛地一震,缆绳“啪”地从岸边桩上弹开。船向离开的瞬间,带起的漩涡让岸边木板跟着剧烈晃动,原本就不太稳的木板突然往江里倾斜,陈薇脚下一滑,身体往后扯,整个人成了个后仰的弧度,后背瞬间失重,手里的书随着惯性也摔了出去,而她半个身子已经悬在了江面上。 “小心!”一声喊叫突然在陈薇的耳边回响。还没等她惊呼出声,一只手突然从斜后方伸来,死死扣住了她的手腕,那力道大得几乎能把她的手骨捏碎一般,硬生生把她下坠的势头拽住。 第10章 伯牙子期 救陈薇的正是肖明,他往后猛退半步,膝盖微弯顶住她的后背,借着身体的重量把她往木板中央带。惯性让两人都晃了晃,同时,他另一只手飞快捞住了那本快要坠江的书。所有的动作在很短的时间完成,他不但救了陈薇,也保住了书。 “是你?”陈薇惊魂未定,一把抓住肖明的衣袖才稳住身形。她抬头看清对方的脸庞,惊讶得瞪大了双眼,声音有些颤抖,也不知道是吓到了,还是惊到了。 她没想到他竟然在此处救了她,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等她被稳稳拉回安全处时,肖明已经拿着书不停地翻看了,嘴里念叨着:“太好了,我终于找到了书。” 陈薇低头含笑,说道:“这书是我昨天在路上捡到的,下午我找了你很久,你们怎么走了。”说完她似想起了什么,立刻从包里翻出了粮票,并塞在肖明的手里,两人就这样指尖再次触碰,肖明的脸瞬间红温。 李青山这时骂骂咧咧跟在后面说了句:“你这是要害死我呀,他们马上就要追来了。”话还没说完,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既看到了已经到了肖明手中的粮票和书,又精准捕捉到两人拉扯。开始他还在抱怨肖明不应这个时候出来,要是被刘麻子他们一伙人抓了那岂不是得不偿失。但看到陈薇的样子,他一下子就把刚刚的担心抛之脑后了。 李青山脸上立刻堆笑,说道:“哎呀,这书果然是在你那里呀,看来你们真的有缘分,这么早,你怎么会在码头呀?”他嗓门洪亮,就像是多年老友一样,眼睛却狡黠地瞟向肖明,意在提醒大家,他们很熟悉。 陈薇被李青山的声音吓了一激灵,猛的下意识迅速抽开了手,脸颊更是瞬间满处两片红晕,一直蔓延到耳垂。她定了定神,但眼神依然警惕地扫了一眼旁边船夫投来的好奇目光,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我…我是来找你们还书的。” “所以,你是特意来找我的?” 陈薇点头回应,却没敢抬眼望他,只把下巴轻轻收了收。指尖无意识地抓了下裙摆,可能她也觉得点头的幅度太小,随后又极轻地“嗯”了一声,此刻的她连呼吸都想调整到最好的样子。 李青山眼疾手快,立刻从肖明手里把书抢了过去,一边翻着书,一边好不忘夸赞道:“哎呀,您可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这书我们昨天找了一晚上,肖明急得跟丢了魂似的。今天我本来还想着去找您问问呢,现在倒好,你也来找我们了,这不是巧了嘛。” “我…我昨天看了这本书,”陈薇没理会李青山的奉承,目光重新落到了肖明身上,带着欣赏和激动,“里面的批注,尤其是关于吴茱萸真伪鉴别的方法,写得真好,比现行药典还要详细实用。我觉得……我爷(请讲话爸爸)觉得你一定是个懂药的行家。还有扉页的字一种独有的手写体,我虽未见过,但是很有风骨,你怎么没读书呀?” 她没有说自己为了到找肖明一晚上都失眠了,也没有提一早跑了多少地方,只是为他这么优秀没读书来讨生活而感到可惜。 此刻肖明竟一时间有一种难以抑制的酸涩感奔涌而出,刚刚她差点掉进了江里竟然只是为了还这本书,为了找到他这个微不足道的批注者,才跑到这混乱肮脏的渡口来的。这份意想不到的看重,让一直不被认可的肖明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被重视感和认同感,竟萌生出“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觉。 李青山脑子转得比肖明快,他精准地抓住了“吴茱萸”这个词汇,立刻“哎呀”一声,故作惊讶地插话:“要不说还是您有眼光,他跟我们可不一样,他是高考来赚学费的,对了,要说吴茱萸,那我这兄弟可是行家。”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偷瞄了一眼肖明,确认他没有反对意见之后,凑近陈薇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神秘继续说道,“我听说,最近我们市里有日本来的人,好像打算买吴茱萸,不知道您爷那边,有没有什么风声?” “这…我不是很懂。”陈薇诚实地摇了摇头,但听说肖明现在跟自己一样是高考结束,心里竟有说不出的高兴。 但李青山满脸的期待瞬间塌了下来。而就在这时,远处码头传来一阵喧哗和叫骂声,刘麻子那伙人正在四处找他们,动静闹得很大。李青山眼神一惊,用手肘猛地怼了怼肖明的胳膊。两人同时警觉地看向刘麻子的方向,脸色骤变。 陈薇察觉到了两人的异样和紧张,她的注意力再次放回到肖明身上,这次看得更仔细了肖明袖口沾着黄泥,脸上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惊惶。她心里咯噔一下,明白那群人应该是冲他们来的。原本还想问清楚肖明在哪里读书,眼见着他们要走,赶紧问道:“你……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李青山知道机会又来了,他抢在肖明前面,沉重地长叹一声:“唉!麻烦?何止是麻烦啊!简直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昨天不是跟你说了嘛,我兄弟以来就被王半仙那个老骗子坑了钱财,今天我和昨天那个兄弟,你看到的那个,我们一起来帮他找刘麻子要回来的,结果他们不但不还钱,还诬陷我们偷了药,这世道,简直没有王法了,他们居然还追我们。”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目光瞟向肖明,“那钱可是肖明的全部家当,我们现在是有理都说不清。” “别说了,我们先走。”肖明不想被陈薇当成傻子,三番两次被人骗,急声喝止。不知为什么,他不想在陈薇面前暴露自己的窘迫和被人当猴耍的狼狈。然而,陈薇比他想象的更加稳重,动作飞快地打开了随身携带的皮质工作手册,抽出钢笔,刷刷刷地在纸页上写起字。没有丝毫犹豫,她迅速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一把塞进肖明的手里。 “我相信你,王半仙他们这些人确实越来越过分了,也请你相信我,我会给你想办法,明天上午11点整,你到这个地址找我。如果找不到我,就打这个电话。”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又补充道:“我会让我爷想办法帮你。” 刘麻子那伙人的脚步声和叫骂声越来越近,李青山再不敢耽搁拽着还在犹豫要跟陈薇说什么的肖明飞快地跳进了旁边一艘刚刚离岸的小船里。船桨搅动江水,船身摇晃着驶离码头。 陈薇望着他们仓皇离去的肖明,眼睛迟迟没有移开,两人对视时,她能感觉他目光里有感激,有屈辱,但她心里却无比坚定。不多时,刘麻子带着人气势汹汹地冲到了陈薇面前。 “哟!这不是陈大小姐嘛!”刘麻子三角眼一眯,挤出假笑,“这大清早怎么跑到这脏乱的地方来了?” 陈薇迅速收敛了所有情绪,下巴微扬,恢复了厂长千金惯有的距离感:“这里不是谁都可以来吗?” 刘麻子碰了个软钉子,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不死心地追问:“刚才……有没有看见一个卖老鼠药的穷小子,还有一个黑大个儿跟一个书呆子模样的外地人在一起?” 码头上几个扛包的工人,看看陈薇,又看看凶神恶煞的刘麻子,都低下头不敢作声。 陈薇面无表情,指着与驳船完全相反的方向一指,声音清脆:“好像是看到了,慌慌张张的,应该是往那边跑了。” 刘麻子不敢质疑,立刻一挥手:“追!”带着人呼啦啦地朝错误的方向追去。 而已经上了驳船的肖明呆立船尾,默不作声。李青山看着肖明模样忍俊不禁,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还不忘调侃道:“喂!书呆子!还看?眼珠子都粘人家身上。” “啧啧啧,你小子这回算是走大运了,虽然钱被人骗了,但是被‘云花’看上也是因祸得福,要是我因为这事被她看上,我被偷多少钱都值了。” 肖明的目光终于从岸边收回,落在江水上,声音低沉,自嘲道:“别胡说,我们是云泥之别。” “云泥之别?”李青山一愣,显然对这个文绉绉的词感到陌生,随后又恍然大悟地说道,“哦,你说得没错,就是云泥之别,她是天上的云彩,你是地上的泥巴。云彩再好看,不也得落下来变成雨,雨落到地上渗进泥巴里。那泥巴有了雨水,不就能长出好庄稼。要不说你是读书人,就是不一样。”他晃着脑袋,为自己的解读感到自豪,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曲解了意思。 李青山见肖明高兴,反而一脸忧愁,便用肩膀撞了他一下,压低声音说道:“兄弟,我李青山虽然大字不识几个,可这双眼睛看人贼准,谁不知道陈大小姐是咱清江的一朵花,喜欢她的人能从码头排到制药厂,但喜欢归喜欢,人家从来不搭理,唯独对你完全不一样,我们虽然条件差了点,但是只要对她好,我觉得没什么不可能的。” 肖明没再反驳,只是喉结滚动了一下,默默地坐回到破旧的船板上,双手无意识地交握在一起,说道:“现在最重要的是解决眼前的事情,希望守正那边有好消息。” “放心,守正做事情很靠谱,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不要被刘麻子他们抓到。” 话音刚落,就听到船把式的声音。 “到了!” 李青山和肖明高兴地踏上了岸,但一抬头便看到几个大汉站在他们面前,为首的便是刘麻子。 第11章 改革不顺 早上从码头回来后,陈知微脑海里一直想的今天肖明救她的场景。她本想尽快告知父亲,让父亲帮忙。她清楚记得父亲与县管所所长是棋友,可回家发现父亲早已去上班,打了几个电话回复的都是在开会。 一大早,陈树荣就去了厂里,今天对他而言也是重要的日子,承包制能不能进展下去就在今天。会议进展并不顺利,原本是商量如何落实承包制,结果大家今天还是说承包制不靠谱,很多部门领导纷纷站出来,就像商量好的一样。 陈树荣坐在长桌尽头,眉头紧锁,指间夹着的香烟已积攒了长长的一截烟灰。此刻他的面前摊开着几张丸剂生产线的设备报价单以及一份触目惊心的库存积压清单。里面不仅有感冒片、过时的土霉素片,还有大量计划调拨来却用不上的药用蜂蜜和辅料。 张立坤已经明白了,林建国今天挑明了就是要让大家站队了,而明显在人数上,陈树荣不占优势,目前也只有供销科的孟潭清和技术科没有表态。他深知陈树荣的苦恼,指着丸剂自动封装线的示意图说道:“各位领导,不能再迟疑了,你们看看沿海地区,看看人家的工厂,我们以前的那些糖衣片、土霉素片早就无人问津了。如今市场认可的是丸剂、胶囊。” 张立坤拿出胶囊和丸片的样片继续说道,“这些东西便捷、卫生而且利润空间大,我们守着这堆陈旧的压片机,无疑是在等死。”他激动地挥舞手臂,指向窗外远处的片剂车间,“而且我们的这些设备都是60年代的,能耗高得惊人,次品率也高,光是省下的电费和原料损耗,几年就能省下购置新设备的钱。更何况,新产品能开拓销路,盘活资金。” 周国栋刚想说话,供销科长孟潭清就长叹了口气,林建国立刻示意周国栋不要说话,果然孟潭清站了出来:“改革是好事,但是立坤啊,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丸剂在我看来不过是花架子,咱们厂几十年的招牌靠什么?靠的就是土霉素片、感冒通片。老百姓认可这些,当下市场形势是不好,可你搞新花样,谁会认可?万一生产出来卖不掉,那岂不是雪上加霜?再说了,”他猛吸了口烟,吐出浓浓的烟雾,“你说的那个引进新生产线更是无稽之谈,我们厂里本来就没钱了,几个月没发工资了,钱从哪儿来?” 张立坤刚想说话,就被孟潭清挥手制止了,“别跟我说贷款,贷款拿什么还?到时候还不上,银行把咱厂封了,大家都喝西北风去。”他环顾众人,大家都认同地点了点头。 一直没说话的林建国摘下眼镜,动作迟缓地擦拭着衣角,语重心长地说道:“老孟说得在理。咱们肩负着八百多号人的生计,一步走错,便万劫不复。这丸剂生产线,动辄几十万上百万,风险太大。如今全国多少厂子都在叫着改革,都在上马新项目,结果如何大家也都看到了,多少成了烂摊子?咱们还是得立足根本,想想如何清理库存,再压低老产品成本,熬过这个冬天再说。改革……步子迈太大,容易摔跤。”他重新戴上眼镜,目光投向陈树荣。 话音刚落,几个部门领导立刻响应。保守意见占据绝对上风。张立坤看着陈树荣,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林厂长,我觉得您说的不对,改革有失败是正常的,但不能因为改革有失败就裹足不前。目前我们厂改革是势在必行的,而且我记得昨天厂长也说了今天讨论的是具体方案问题。改不改改革昨天已经讨论过了。至于孟科长说的钱的问题,我们可以把厂里那三辆还能开动的运货卡车抵押给银行,先贷出启动资金,设备可以先付一部分定金,等新产品问世,打开销路,很快就能回笼资金还贷。” “小张啊,”林建国拖长声调,语气里满是刺骨的嘲讽,“我理解你急着想证明自己研究的那个什么活络丸。但就为了你一个人的项目,要让全厂背上贷款?万一生产线上了,产品卖不出去呢?到时候贷款还不上,设备成了废铁,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周国栋立刻跟上,附议:“就是,你一个小小副科长,懂什么。” 张立坤直视林建国,声音因压抑的愤怒而微微发颤:“林厂长,我张立坤对天发誓,没有半点私心,上个月我跑了上海、广东十几个药厂,亲眼看到人家靠着新设备、新产品,产值翻了几番。” 随后,他转向在座的每一个人,声音越来越洪亮,“承包制是大势所趋,丸剂生产线是我们最后的机会,难道真要等到厂子倒闭,几百人上街讨饭那天,才来后悔吗?向前不是死路,而是活路,搞不好马上我们工资就能发下来了,甚至年底还有双倍的奖金。” 张立坤的话狠狠砸在每个人心上,他确实说对了大家最大的痛,发工资,发奖金这才是最重要的。他环视四周,看到有人低头沉思,有人欲言又止,而林建国的脸色已阴沉下来。 林建国猛地拍案而起,少见的发脾气,大声喝道:“你一个技术员,懂什么经营?那些所谓的‘先进经验’,放在清江能行得通吗?”他转向陈树荣,“国涛书记,我认为无论是承包制还是引进新设备,你都要三思呀。”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陈树荣身上。陈树荣缓缓抬起头,眼睛扫过每一张脸,有焦虑的,有反对的,更有期待的。此刻他想起仓库里堆积如山、开始返潮发霉的原料和成品,想起半年前财务科长递来的现金流水单,想起老传达室王伯殷切的询问。 他掐灭了早已熄灭的烟蒂,缓缓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烟雾中显得有些疲惫,但腰杆却挺得笔直,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立坤的方案,可行。” “老孟,你有一句话说的很对,市场是认老牌子,但老牌子也得有新东西。光靠啃老本,啃得动吗?”他目光锐利地看向供销科科长,“从明天开始,张立坤调到供销科任供销科副科长,协助孟潭清做好设备引进以及打开销路的工作。” 这个决定让现场的其他人瞬间就坐不住了。林建国心有不服,人事调动哪里是一句话的事情,而且他还是主管人事,这事情没经过他就直接在会上说,明显是不信任他。但表面上还是尽量和气地笑着对陈树荣说:"国涛书记,这是不是不太合规。" 林建国刚想说话,陈树荣便挥手示意,语气沉重而坚定:“老林,你的担心我懂,怕摔跤很正常。可我们现在不是站在平地上,我们是站在悬崖边上,前面就是死路一条,自己不主动转弯迈出这一步,就是等着被人推下悬崖。” “三辆卡车,抵押给银行。立刻着手引进丸剂生产线!”陈树荣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责任,我陈树荣一力承担,散会!” 会议室里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紧接着响起椅子挪动的杂乱声音。林建国重重叹了口气,摇摇头,背着手率先走出会议室。孟潭清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跟着离开了。其他人也面色各异,陆续离开。 这一天,所有人都加班研讨丸剂车间的事情,很晚才下班。张立坤拿着一叠纸材料站在厂长办公室门口,透过那狭窄的门缝,看见陈树荣孤独地伫立在窗前。他低头又看了一眼材料,上面写着“贷款计划书”,但却驻足不前,此刻,他脑海里闪现出了半月前港商在他脑海里说的话:“五万美金,只要配方……五万美金……” 五万美金,这个数字抵得上厂里半年的产值。陈树荣押上全部身家都筹不到的资金,对那个港商来说却唾手可得。 “师父在搏命,我也得搏!”这个疯狂的念头突然从心底最阴暗的角落窜出,他攥紧拳头,随即转身准备离开。 第12章 被逼无奈 这一天对于陈薇来说实在是太煎熬了,直到晚上父亲那边也没有回电话,眼看着跟肖明约定的时间快到了,吃过晚饭她实在等不及了,计划直接去厂里找父亲,她刚夸好包,就听到开门声,本想着是不是父亲回来了,她大步跑到门口,母亲李蕙兰正好开了门,但看到的却是满头大汗、惊慌失措的袁守正。 “怎么是你?”陈薇一脸诧异。 “不好意思,这么晚来打扰你们了,我实在是没办法了,肖明和青山被王半仙那帮人污蔑偷药材被派出所抓走了。” “什么!肖明被抓了?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明明今天上午在码头还看到了他的。”陈薇急得抓住了袁守正的衣服。 “就今天在码头,他们纯粹是污蔑,我当时就在场,我们根本没偷东西。”袁守正感觉自己说的还不清楚,又补充道,“是那个王半仙骗了肖明的钱财在先,我们本是打算找他们要回来,没想到他们居然还污蔑偷药材。” 李蕙兰看着陈薇那么激动,看着女儿问道:“肖明是谁?” “妈,就是我昨天骑车撞到的人,我今天不是去还书嘛,正好也听他说了,他们实在是太过分了,肖明是外地人,刚到我们这里就被王半仙骗钱了,现在还污蔑人,你快帮帮他呀。”陈薇抓着李蕙兰的手不放。 李蕙兰也听陈树荣说了书的事情,随后看着袁守正问道:“王半仙,是不是就是那个留着山羊胡,喜欢在药材集市东门摆摊算命、实则坑蒙拐骗的老头?” “对对,就是他,阿姨,我们真的什么都没干,您一定要相信我们。”袁守正一脸真诚。 “王半仙确实是胆大包天,以前他还想卖一批掺了羊粪的假麝香给我们制药厂库房,被经验丰富的老师傅当场戳穿,后来我们报警抓他,结果第二天就被放出来了,确实跟派出所有点关系。我本以为他能够老实本分做生意,没想到又在干这样的勾当。” 陈薇拉着李蕙兰的手,激动地说道:“妈,你看吧,这人多坏呀,你有办法吗?他们只是想做点小生意,你帮帮他们,而且昨天我撞到了他,他也没跟我计较,今天我看到了刘麻子他们,确实很坏,他们把我们清江的名声都搞坏了。” 李蕙兰想了想,说道:“你这样,你去找找你爸爸看,看看有没有熟人能打听一下。”说完李蕙兰又觉得太晚了,女孩子出门不方便,刚想说话,陈薇已经换好了鞋子。 “现在太晚了,要不......” “妈,没事,我现在就在,你陪我一起去。” 袁守正点点头,立刻跟在后面,并说道:“我骑车来了,你带你去。” 陈薇没有任何迟疑,坐了上去。 没多久,袁守正便带着陈薇来到了制药厂门口,眼看着门卫师傅走了出来,正当他还在准备停下来,说出刚刚在路上已经练好了的进门理由时,陈薇一句:“王伯,你赶紧开门,我有急事找我爸。” 那人立刻点头哈腰打开了门,还不忘说道:“薇薇,小心点哈,不要着急。” 那一刻,袁守正居然愣住了,他曾无数次徘徊在这个门口眺望里面,门卫他很熟悉,只是对方不认识他,他也曾想过进去看看,但每次都裹足不前,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地方,甚至门卫对他来说都是高不可攀。如今他居然就这么轻松就进来了,做梦都不敢这么想。 “愣着干嘛,赶紧走呀!”陈薇的催促才让袁守正拉到了现实,他赶紧用力踩着脚踏板。 按照陈薇的指示,他们来到了综合楼,陈薇跳下车就跑了进去,袁守正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门口的每个细节在他眼里都是那么多别致。不是为了跟上陈薇,他都想在这里一步一步地看。 陈薇刚上到3楼,便发现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鬼鬼祟祟地从“机要室”的门口出来,她大声喊道:“立坤哥!” 张立坤浑身一颤,猛地转身,手中的资料哗啦一声撒落一地。 “知微...你怎么来了?” 陈薇赶紧低头捡材料,他快速捡起材料,随后看到了袁守正。 “这位是?” “哦,这是我一个朋友,他陪我来找我爸爸,他在厂里吧?” “在的,在的。”张立坤把材料背到身后,喉结滚动了几下,说道:“听说你考上大学了,恭喜。”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丝绒盒子。陈薇惊讶地睁大眼睛——那是一支进口的派克钢笔,包装精美,在县城百货商店都难得一见。 “这...太贵重了!”陈薇的手指轻轻抚过盒子上烫金的logo。 张立坤嘴角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早就备着了,就知道你能考上。”他的目光在陈薇脸上停留片刻,又迅速移开。这支笔是他托港商从广州带来的,原本就打算送给陈薇,考上大学不过是找了个合理的理由。 “谢谢立坤哥!”陈薇欣喜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我会好好珍惜的。” “到时候...我送你去学校,假如我时间的话。”张立坤声音里莫名带着一丝凄凉,或许是他自己也察觉到了。下一秒,他猛地后退一步,“我还有事,先走了,你去办公室找厂长吧。” 陈薇有些诧异地看着张立坤,嘴里念叨着:“怎么今天有点怪怪的。”但她也不想深究,立刻带着袁守正继续往厂长办公室走。 而此时的厂长办公室内,陈树荣沉默地拉开抽屉,抽出一份边角已经磨损泛黄的申诉信。那是去年精简科室、搞“优化组合”时,被硬性调去锅炉房的原技术员写的材料。信纸上字迹力透纸背,字字泣血:“陈厂长,我大学四年学的是药物制剂,我的理想是在实验室研发新药,新药才是未来,仿制药是没有竞争优势的。我宁可不要这干部编制,只求能回实验室,哪怕当个普通实验员,在锅炉房,我每天看着熊熊炉火,烧的是煤,煎熬的是我的心。”陈树荣当何尝不想用人才?他也是技术出身,可“一个萝卜一个坑”,科室编制卡得死死的,动谁都要闹翻天,人事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只能压下这封信,心里充满无奈和愧疚。若是承包制……如果真能打破这僵化的人事枷锁,让有能力的人去到该去的位置。 同时还有一份关于太原制药厂的简报。三年前,太原厂同样因磺胺类药严重滞销濒临死亡。厂党委破釜沉舟,顶住巨大压力,破格提拔了五名有真才实学的工程师进入领导班子核心,同时大刀阔斧地为三十多名在特殊时期蒙冤的技术骨干平反昭雪。这些被解放了手脚的技术骨干,硬是顶着“先赔八十万”的质疑和压力,集中力量攻坚,最终研发出能替代进口的氨苄青霉素,硬生生把厂子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实现了奇迹般的扭亏为盈。 “知识就是力量,人才就是希望。”陈树荣比谁都清楚这一点。清江厂难道就缺人才吗?不,是缺让人才发光发热的机制,想到这里他猛烈地咳嗽,并随手抓起了桌上的药瓶,就着水灌了几片药丸。 “嘭嘭!”敲门声打断了陈树荣的思绪,他迅速将颤抖的右手藏进抽屉。 “爸!”陈薇推门而入,脸上带着急切,袁守正看到了陈树荣,有些胆怯地站在门口。 陈树荣眉头皱了一下,随即把关上了抽屉,起身挡住桌上散落的药瓶,语气刻意放轻松,“不是说让你没事不要往厂里跑嘛,怎么这么晚都来了?” “爸,我来当然是有重要的事!”陈薇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办公桌前,随后回头才发现袁守正没在后面,她赶紧撤回到门口把袁守正拉了进来,袁守正看到陈树荣,就像是小学生见到老师一样,低头小声喊了一句:“陈厂长!” 看到陌生人,陈树荣立刻走了出来。 袁守正把这两天的遭遇像竹筒倒豆子般跟陈树荣把肖明的遭遇说了出来,最后陈薇还不忘补充道:“那个王半仙太可恶了,爸,您一定要帮帮他。” 陈树荣在清江工作这么多年,清江那些事情也多少知道一些,工商所、码头那些商人、王半仙等之间的一些关系错综复杂,王半仙之前跟厂里发生的纠纷,他是怎么第二天就放出来的,也是一清二楚。他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打,对着袁守正说道:“你说的情况我去了解下,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袁守正很明显看出来了陈树荣这是在赶他的意思,但他又有什么理由要求人家帮忙,他只好起身,对着对方作揖,表示感谢。但他还是回头看了一眼陈薇,在内心深处,他其实还是想抓住机会,好在陈薇懂了袁守正的意思,她一把拉住了袁守正,喊道:“你等着!” 随后她走到办公桌前,自作主张地拿起了电话听筒,说道:“爸,你让他先回去干嘛呀,您不是跟派出所和工商所的人都很熟吗?不就是一个电话的事情,干嘛要等,赶紧打个电话呀,现在他们都进去将近10个小时了,那地方哪里是人待的地方呀。” 陈树荣看着女儿,反而心里泛起一阵苦涩。这些年他把女儿保护得太好,让她连最基本的防备心都没有,这些人跟她不过是几面之缘,就急着要帮人家。而且这个电话打过去哪里是那么简单的。 他快步走到电话前,轻轻按下电话,语气尽量温和地说道:“薇薇,这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你先回家,我会处理的。” “爸,可是肖明他们...” 陈薇话还未说完,袁守正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扑通一声跪在了陈树荣面前,激动地说道:“陈厂长,请您帮帮我们。” 第13章 感情升温 “你这是干什么呀?赶紧起来!”陈树荣见状,赶紧上前扶袁守正。 但袁守正摇摇头,解释道:“您不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在这世道活得多难,肖明在家里是实在没有活路了,才带着她姐姐的嫁妆来到清江找活路,他跟别人不一样,他是读了书的,也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他只是在报纸上看到中日海关放开,就想到了做吴茱萸的买卖,无论这个买卖成与不成,我都相信他的眼光。 他一没偷,二没抢,只想靠着双手挣个温饱。可王半仙和刘麻子他们就靠着一张嘴就把我们送进大牢,凭什么权贵动动手指就能让我们家破人亡。" 他抬头时,眼眶已通红,陈薇和陈树荣都很震惊,明显都没想到他会这般激动,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袁守正又说道,“今天上午,我才知道我爷娘(爸妈)当年根本不是意外身亡,他们只是因为不肯把我们家祖传的樟帮炮制技艺的绝技卖出去,就被人活活逼死。我爷爷在那个特殊年代,只是因为被人眼红炮制技术好,就被那些人造谣,他们只是一句话的事,就给我爷爷安上了莫须有的罪名,第二天我爷爷被迫上吊自尽。” 他突然抬头,大喊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们都没做错什么。" 袁守正这动静,吓到了陈薇,没想到他居然还有这样的家庭遭遇,本想向前安慰,哪知此刻袁守正又突然自嘲笑道,"我们这样的人,就像路边的野草。谁都能踩上一脚,死了都没人多看一眼。"他的声音渐渐低沉,随后又突然提到了调子,"可现在,我不能再眼睁睁看着我身边最信任的两个兄弟被这吃人的世道害了,陈厂长,我们不过是想活着,想有尊严地活着,求您拉我们一把!" 说完,他对着陈树荣猛力地磕了三个响头。 袁守正这慷慨激昂的发言,让陈薇终于明白了他的心意,也是深受感染。是啊!王半仙这样的人她早听说过,确实可恶,更为袁守正家人的遭遇感到难过。她拉着父亲的手说道:“爸,他说的对,求求您救救他们吧。” 而此刻的陈树荣并不是像陈薇那般感性,而是迟疑了很长时间,紧促眉头,低头问道:“你是不是姓袁?” 袁守正点点头。 “爸,你管他姓什么呀,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打电话让他们帮忙。” 陈树荣没多做解释,也怕节外生枝,因为刚刚他才发现袁守正的父母他是认识的,在清江炮制技艺了得还一家被陷害的人家有且仅有他熟悉的袁家了,刚刚确认了后生的姓,他更加确定了。 其实说起来,陈树荣跟袁守正父母还算是熟悉的,甚至袁守正小时候他还去吃过满月酒,后来袁家遭此大难,他也深感可惜。只是他没想到袁守正已经长这么大了。 陈树荣与肖明素未谋面,本没有必要为他们出面,但袁守正说的没错,他们只是想活着,有错吗?这句话让他想到了多年前的一幕,他也曾为了求学没钱去各家求人借钱,更记得刚工作时有一起质量事故,当年袁家夫妻力保他,证明他,想到这里,陈树荣赶紧扶起了袁守正。 但陈树荣没打算把当年的往事告诉两位年轻人,而是想了想,问道:“那个肖明...真的跟你说日本开放海关,所以需要大量吴茱萸?” 袁守正还没开口,陈薇就赶紧抢话说道:“对对对,爸,今天他也跟我说了这个事情,今天在码头,我不小心被船锚带到江里,他还救了我一命,我是个旱鸭子,要不是他,我可能现在都不知道会怎样。” “还有这样的事情?”陈树荣一脸震惊,本以为只是说昨天撞了他的关系,没想到今天还救了自己女儿一命。 “当然,不然我怎么会这么着急,他相当于是我的救命恩人。” 陈树荣抿了抿嘴,随后快步回到办公桌前,从抽屉深处抽出一张皱巴巴的报纸——正是报道中日海关开放的新闻。他的目光在“中药材出口”几个字上停留许久,指节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随后转头望了一眼殷切等待的陈薇和满眼期盼的袁守正。 最终,他拿起电话。 “老张,是我。有件事要麻烦你...” ...... 翌日午后,看守所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肖明和李青山灰头土脸地从那里走了出来,阳光有些刺目,肖明用手遮着太阳,短短一日,却感觉恍如隔世。他刚往前走的时候,发现不远处树荫下陈薇和袁守正就站在那里,他脚步猛地停住了。 陈薇此时也看到了肖明,脸上担忧的神情如释重负,赶紧和袁守正一同跑上前,第一时间问到:“你没事吧?他们有没有打你?” 肖明的喉咙瞬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心中有太多感激的话,但是最终只化作深深的一躬,声音带着一夜无眠的沙哑:“谢谢。真的……谢谢你们。” 说完同时看了也一眼一旁的袁守正,此刻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谢谢里包含的意义,有绝处逢生的感激,有被援救的触动,更有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里面人已经跟他们说了,是陈厂长帮助了他们,不用多说,这20几个小时里面,他自然知道大家出了多少力。 陈薇看着肖明苍白憔悴的脸,心中也是一阵酸楚,她装作不在意地说道:“感谢什么呀,就不要说了,出来了就好。” “就是!”袁守正走向前拍了拍肖明的肩膀。 肖明只有点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李青山此刻站在肖明身后,看着大家一来一去的感谢,突然伸出手,冒出一句:“哎!出来了……真好,我就不跟你们瞎客气了,以后有用得着我李青山的地方只管言语,当然,我估计你们也没什么需要我帮忙的,MD,刘麻子这群人太他妈混蛋了,要是我再碰到,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正在此时,刘麻子带着一群人走了过来。 刚刚一脸要不报仇誓不罢休架势的李青山瞬间变得不淡定了,身体缩到了肖明的身后,小声说道:“他们怎么又来了,不会还要找我们麻烦吧?” 经历了昨天的事情,肖明变得更加沉稳,他淡定地说道:“没事,东西不是我们偷的,既然把我们放出来了,那我们正好还要找他说理。” “这帮人哪里是说理的,要么我们赶紧走吧。”李青山拉着肖明。 陈薇看着李青山里面的样子,低头含笑,随后站到他们的面前说道:“李青山,你刚刚不是很嚣张嘛,不是还要找他们报酬嘛,就这?”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我还没调整好,我看我们还是先走吧,俗话说得好,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况他们这么一大帮人,现在也打不过呀。” “我们现在在看守所门口,他们不敢嚣张,何况现在我们也走不了了,还不如把话说清楚。”肖明没有改变态度,而是打算把这件事情了结了。 陈薇看着肖明,满脸的欣赏,随后跟在他的身后,袁守正和李青山互相看了一眼,虽然有些怕,但还是跟了上去。 “刘麻子,之前的事情我们双方都有错,我不该骗你是港商,你也不该冤枉我,但王半仙骗我的钱是事实,我会讨回来的,至于去你店里的事情主意都是我出的,跟我这两个兄弟无关,你们有事就冲我来。”肖明拍着胸膛对着刘麻子说道。 陈薇再次被肖明的敢作敢当给折服了,满脸都是对他的认可。 刘麻子搓着手,点头哈腰,脸上堆满刻意的笑容:“陈大小姐,小肖兄弟,真是不好意思,之前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大水冲了龙王庙。您们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们一般见识,钱你收着,我们之间的事情就此一笔勾销了。” 钱就这么直接塞到了肖明的手里,那小包袱是他姐姐缝的,但明显比之前400块多出了一些,他刚想说话,刘麻子就解释道:“多出来的,算兄弟们给您和朋友们赔罪买烟抽了,以后想在药材码头这块儿讨生活,您只管言语,保管顺顺当当!”他说完,转头看向身后几人。 那几人立刻稀稀拉拉地跟着鞠躬,嘴里小声念着:“对不起”。 “我只需要拿回自己的钱,多出的钱受之有愧。这份多出来的补偿我不该拿,你们拿回去吧。”肖明义正言辞。 刘麻子看了一眼陈薇,说了句:“这是你应得到。”随后带着他那群兄弟灰溜溜地转身就跑了,那脚步匆忙得甚至有些滑稽。 陈薇看着他们逃跑的样子,笑出了声,随后看着肖明说道:“没想到,你这么有胆识。” 肖明一脸懵地看着陈薇问道:“他们还钱的事情你知道?” “当然知道了,王半仙骗了你的钱,自然是要还的。” 李青山这时候才反应了过来,赶紧站出来说道:“原来这都是你们安排的呀,早说嘛,吓我一跳,还以为是来找我们的呢。” 肖明捏着那还回来的钱,眉头微蹙,说道:“这钱我拿着不合适。” 陈薇看着肖明,笃定道:“怎么不合适,他们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嘛,这是赔礼道歉的,你们受了这么多苦,理应该你拿着,放心收着吧,这钱本来也是他们骗别人的钱。” 肖明欲言又止。他本想说这补偿的钱就算赔偿也不该是给他,而是应该给一直为这事情周旋的陈薇,他想当场就把钱给她,但又觉得这样反倒是唐突,她的帮忙哪里是钱财能够代替的,最好是能够亲自登门致谢,毕竟这里最大的帮助的人是陈厂长,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才不失礼数。 李青山这时候又表现出了在做生意上的那点小心思,他也知道肖明的意思,立刻提出:“肖明说得对,这件事情最该感谢的是陈大小姐,没有你我们就不能出来,当然也要感谢陈厂长,本来我们现在应该直接去感谢陈厂长的,但是我们一天没洗澡,要不这样,我们先回去洗个澡,待会儿去你家,亲自感谢陈厂长,你看如何呀?” “可以呀,正好我爸爸还挺想见见你们的,他一直夸你因为一个报纸新闻就能看出商机,是个做经营的好苗子。”陈薇自然是高兴,因为她也有此意。 李青山算是帮着他们把这层大家都想而不敢表达的窗户纸捅破了。 第14章 进展神速 回家洗漱完,三人便往陈家赶。为了表示诚意,肖明拿着到手的钱给他们都换上了新衣服,还买了一些他们认为不错的水果。一路上,李青山喋喋不休地规划着未来,袁守正则默默地跟在后面没说话,袁守正由衷地为肖明终于出来而且还拿回钱而高兴,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又有说不出的沮丧,他在想一定是因为知道了父母和爷爷的死,但同时,他又发现自己会不自然地去猜测陈薇对肖明到底是出于哪种心理。 刚拐过一个巷口,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短袖、戴着老式黑框眼镜的中年人迎面走来。此人正是肖明高中时的班主任周老师。他看到肖明,猛地停下脚步,脸上写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试探性地喊了一声:“肖明?” 肖明抬头,满脸惊讶地喊了句:“周老师?” 周老师疾步上前,激动地说道:“真的是你,你…你怎么在这儿?” 听到周老师的问话,肖明头不由自主地低下去,他从家里跑出来的事情不知道老师知不知道,在学校,他非常感谢老师对他的栽培,一直以来周老师都对他寄予厚望,他不想让老师看到自己在做生意,其实内心深处,要不是为了口活路,他哪里又不想读书做个体面人呢。 肖明摸了摸头,也不该敢抬头看老师,嗫嚅着:“周…周老师……我......” 肖明终归没有说出自己跟家里闹掰离家出走的事情。 好在肖明还没来得及想好如何回答,就听周老师说道:“肖明,恭喜恭喜呀,我就说你不会让我失望的,你可是我们全校第一名,你比录取的学校足足高出100多分,现在我都后悔当初劝你保守填这个学校,你完全可以冲北大。” “什么?”肖明疑惑。 “你不会还不知道吧?”周老师有些疑惑,“不对呀,录取通知书早就寄到你家了,昨天我赶集在圩上我还看到了你爷(爸),他是知道的,我还劝他说考上了省城中医学院也不错,你真是我的骄傲啊!”周老师说完还不忘拍了拍肖明的肩膀,一脸自豪。 李青山和袁守正几乎同时惊呼出声:“省城中医学院!” 他们的眼珠子都瞪得圆,李青山嘴巴张得足够吞下一个鸡蛋了,早就知道肖明跟他们不一样,他激动地拍了拍肖明的肩膀,说道:“兄弟,知道你厉害,没想到这么厉害,我也是跟大学生一起住过的人。” 但袁守正竟然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有震惊,有佩服,当然其实还夹杂着一丝道不明的距离感。他知道肖明读过书,但没想到,这个一来就被骗掉所有钱财,刚刚还从派出所的倒霉蛋居然是能考清北的高才生。终归他们不是一路人,这段时间的接触,于肖明而言,只是读大学前的一场经历,而于他而言,可能是他这辈子接触的读书最好的人,此刻他看向肖明的眼神都变了,嘴里小声嘟囔着:“难怪她能看上你,你果然跟别人不一样,你们才是一路人。” “守正,你说什么?”李青山好奇地问道。 袁守正苦涩地笑了笑,说道:“兄弟,恭喜你呀!” 但肖明并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开心,此刻他第一反应是读书要花多少钱,这些钱从哪里来,周老师见状又问道:“你怎么在这里呀?这些是你家亲戚吗?” 在老师关切的目光和同伴震惊的注视下,肖明最终只是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周老师,他们是我朋友,我…最近有点事,没回家…”此刻在家里受的所有的委屈都化作了这含糊的几个字。考上大学这件事情对他而言就是的起点,他在家里终于可以抬起头来做人了。 “没事没事,出来玩玩也挺好的,不过你玩差不多了,你就要早点回去做好准备了,别漏拿了东西,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我。”周老师非常的热情。 肖明点点头,周老师因为有事,又提醒了几句肖明读大学需要注意的事情便走了。他们因为肖明考上省城医学院这一消息,去陈薇家的路上心境完全变了,李青山是真的为肖明高兴,同时也是直言不讳,他本来想跟着肖明做吴茱萸生意的,没想到壮志勃勃大干一场的想法就被他考上大学给改变了,但他也是真心希望肖明好,生意人在他们看来终归不是体面人。 几人很快就到了陈薇家院门外,这可是厂长的家,是几天前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人家,他们推推让让、犹豫不决,最后还是李青山上前,叩响了门环。 陈薇回家后就仔细梳洗打扮,并给原本还在厂里的爸爸打电话,让他务必回家吃完饭,随后就一直在家翘首盼望。往常这时候她多半静心看书,今天却半个字也读不进,一会儿望望门外,一会儿瞅瞅电话,满心满脑都是肖明今天在派出所前那英勇威武,勇敢担当的影子。 这一切,早被母亲李惠兰看在了眼里。 “今儿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不是那个救你的人放出来要来我们家感谢你爸爸嘛,你这着急忙慌的干嘛呀?”李惠兰有些不高兴,本来听说他们要来,她还有些不开心,帮忙是可以,算是还人情,但是她可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跟没读书的年轻人交往过甚。“薇薇,我跟你说哈,你现在不一样了,是大学生了,是要去省城读书工作的人。” 陈薇明白李蕙兰的意思,但她不爱听,慌得转身就要躲回屋。可还没迈出两步,就听见门外传来清晰的敲门声。李惠兰还没来得及起身,陈薇跑出去开门了。 “我去开!”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雀跃。 “老陈,我早就说了,不要那些人来家里,你看看薇薇这孩子,怕是以后跟这伙子人越走越近,不是什么好事。”李惠兰微蹙着眉,对一旁正专注读报的陈树荣说道。 “哎呀,孩子这么大了,交友的事情我们就不要管了,她也会有自己的判断。”陈树荣说完又低下了头看报纸。 “判断什么呀,这么小的孩子懂什么,跟一群没读书的人混在一起,都会学坏。”李蕙兰没好气地走进了厨房,但是嘴里却念叨着,“不行,待会儿人来了我要说清楚,这个坏人我来做。”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那一瞬,陈薇一眼就看见站在最前面的肖明,他今天格外不同,换了件干净整齐的白衬衫,头发也仔细梳过,更显得眉眼清秀。四目相对的一刹那,陈薇只觉得脸颊发热,慌忙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抓着衣角,少女的娇羞藏在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里。肖明也只抬头看了她一眼,就迅速低下头,耳根微微泛红,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时候旁观者是最清楚的,李青山见状,悄悄用手肘碰了肖明一下,他才恍然回过神,赶忙递上一路上小心提来的水果,说道:“哦,这是我们买的水果,不知道你们喜不喜欢吃。” “你留着钱做生意嘛,花这钱干嘛呀。”陈薇轻声回应,用手把前面的碎发往耳后捋了捋。 袁守正默默看着这一幕,看着陈薇那双自开门起就几乎没离开过肖明的眼睛,袁守正也是彻底明白自己以前对陈薇的一些想法是自取其辱,他清楚,肖明和陈薇都是要进大学的人,他们才是真正的良配,想到这里,他反而释然了。 肖明也知道为什么,只看见到陈薇就很慌张,说话也结巴,很多想说的话又说不出口,他也知道这样很失礼,或许是因为从小都很自卑导致的,就光站在这门口,他都不知道接下来该干嘛,最后嘴里只冒出一句:“水果你们拿去吃,要不,我们就不多打扰了……” “啊?”这句话一出,不光是陈薇干懵了,李青山和袁守正都蒙圈了,毕竟原本就是说好来拜访陈树荣的,怎么人到门口还走了。当然,此刻只有袁守正才能明白肖明心中的慌乱。 “诶,走啥呀!”袁守正拉住肖明。由于有了之前与陈树荣接触的经历,他也知道陈树荣不是他们想象的那么吓人,反而是有些和蔼,他顺势看向陈薇,说道,“他下午一直好紧张,别怪他,何况总不能是你考上了大学,就不顾我们的死活吧,你不做生意了,我们还想做吴茱萸的生意呢,这么好的机会,肯定要进去问问陈厂长那吴茱萸的事儿嘛。” “对啊,对呀!你想啥呢?”李青山也赶紧呼应道,“今天说好了打听清楚的,你是见色忘义呀?” 肖明被他们一说的,更加不知道如何是好了,脸比猴子屁股海虹,他那里见过这种场面,这不是直接把他的那点小心当着陈薇的面点破嘛。但此刻陈薇根本没注意到这些,而是立刻问道:“你也考上大学了?” “对啊!而且跟你考到了同一所学校,你们到时候开学可以一起去。” 袁守正刚刚就是故意当着陈薇的面说出来,昨天知道了陈薇考大学的事情,也问了下学校,得不到就成全,他也懂得这个道理的。 “真的!”陈薇此刻满脸的不可置信,她没想到有些事情缘分就是那么的妙不可言。 这时,在屋内久候动静的李惠兰走了出来,她第一眼就打量了肖明他们,虽然看着精神小伙,但是没读书在她眼里都是“混混”。 她没好气地对着微微说道:“薇薇,外面那么热,还不赶紧叫客人进来。” 陈薇看到母亲一脸激动,小声说道:“他跟我考上了同一所大学。” 李蕙兰一脸懵,说道:“什么呀?女孩子家家的要注意下样子。” 此刻陈薇高兴的已经顾不上跟他们客气了,赶紧朝着袁守正他们说道:“我爸爸就在家等你们,你们赶紧进来当面问问他吧?” 李青山反应最快,赶紧上前一步,礼貌地答话:“阿姨好。” 李惠兰目光扫过几个面容青涩的年轻人,最后落在女儿微红的脸上,她笑着招呼道:“都别在门外站着了,快进来坐吧,外面日头晒。” 陈树荣看到进来的三个大小伙子赶紧放下了手中的报纸,站起来迎接他们。 只见肖明微微红着脸,紧张又不失礼貌地伸手握手,说道:“陈厂长,您好,我是肖明。” 李青山则满脸堆笑,大大咧咧地走上前:“陈厂长,我是李青山,在药材码头专攻‘生态防治’领域,简称卖老鼠药的。”这番话逗得大家捧腹大笑。 袁守正是已经见到陈树荣的,还是像往常一样,老老实实跟在后面,也没抢大家的风头,只是喊了一句“陈厂长”就没再说话。陈树荣点了点头,随后又特意打量了一下肖明,笑着说道:“原来你就是肖明,久闻大名,欢迎欢迎!” 众人随即坐下,肖明打量了一下陈薇家的客厅很大,非常标准的一条长沙发和两个对应摆放的一人坐沙发。这都是他在书上看到的,从未坐过沙发,几人都是小心翼翼,李青山甚至拍了拍裤子才敢坐下。李蕙兰看着他们这群乡巴佬的样子,实在看不下去了,直接回厨房了。 刚坐下李青山就把话题转到了吴茱萸上,迫不及待地提出关于出口价格和品质要求的问题,眼神中满是对财富的渴望以及对陈树荣权威的信任。陈树荣耐心解答,肯定了陈薇之前透露的信息,还补充了国际市场对道地药材的严格标准与未来前景。 这时,陈树荣转向肖明问道:“小肖,你很想知道你为什么凭借着一张报纸的信息,就对吴茱萸未来会升值的想法?” 肖明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从刚才的窘迫中镇定下来。面对专业问题,他眼神重新变得清亮。他条理清晰地分析道:“陈厂长,书上记载,吴茱萸有温中止痛、降逆止呕的效力,以粒小、饱满、色绿、香气浓烈为上品。我们这边的阁皂山气候土壤得天独厚,所产吴茱萸远超其他地方。而且......”他引经据典,结合实地观察,分析得深入浅出,甚至指出了当前市场上一些加工不当导致药效流失的弊端。 陈树荣听着频频点头,眼中欣赏的表情溢于言表,就连李青山都能感觉到露出了笑容,最后忍不住拍案赞道:“好,不错,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理论与实践结合得如此精到,难怪能在那本《本草纲目》上留下那些批注,刚开始我还想着是不是更年老的人写的,现在看来那些批注果然出自你的手笔,真是意料之外呀,给我带了惊喜。” 陈薇一直安静地坐在一旁,明亮的眼睛在父亲和肖明之间来回转动。看到父亲如此盛赞,她心中一动更加笃定了,赶紧说道:“爸,肖明他今天带来的惊喜还不止这些呢,你知道嘛,他跟我居然是一届的高中,而且还跟我考上了同一所大学。” 陈树荣闻言,明显落到了肖明身上,笑着说道:“还有这样的巧合的事情呀。” 李蕙兰听到肖明考上了大学,原本做饭的也从厨房跑了出来。 “谁考上大学了?” “阿姨,肖明不但考上了省城中医大学,而且还是搞出了一百多分,说是他们县里的状元,今天不是他老师说,我们都不知道,他藏的可够深的,有内才,就是不外漏而已。”李青山是最懂李蕙兰这种人的想法的,所以趁着机会赶紧把肖明的所有都托盘而出,毕竟在他们这些人眼中,人与人还是有等级的。只是同学还不够,肖明要比陈薇更加优秀,他们才能看上。 “这样啊!”李蕙兰眉毛飞起,“那你读书不错呀,对了,你是哪里人呀?家里还有谁,父母是做什么的?” 李蕙兰突然这么一问,搞得肖明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了,他也确实没想好如何说,但他不想骗人。 李青山想先肖明说了他是丰城人,家里有一个结婚了的姐姐和一个弟弟,也没提母亲死了,是继母的事情。 “挺好挺好,那正好,我还担心薇薇一个人在学校孤单呢,正好你可以帮助照顾一下她,薇薇从小被我们宠坏了。”李蕙兰越说越起劲,甚至都脱下围裙坐了下来,说完还又打量了一番肖明,这时候看的分外顺眼。 “哈哈哈!好!好!好!”陈树荣连说三个好字,开怀大笑,“这可真是缘分!小肖,到了学校,你们要互相督促好好学习,中医药的未来,在你们年轻人肩上。” 现场氛围一下子因为肖明考上大学变得不一样了,活像是家长见面会,而李青山和袁守正像个外人。李青山看着袁守正一直沉默不语,他最清楚自己这个兄弟一心想要进制药厂,但是他脸皮薄,肯定不会说出来,这么好的机会,眼见着陈薇父母似乎都已经认可了肖明,那袁守正这事情不是更近了一步。 “陈厂长,肖明特别优秀,说起来,他来清江后,守正可以没少帮忙。其实守正也是有才华的,虽然没不像肖明那般会读书,但是他可是炮制技艺可是了得,而且还是家族传承的,不是一般人。”李青山说完还拉了一下袁守正,示意他赶紧介绍自己的家事。 袁守正没告诉他们自己已经知道了父母的经历,更不知道他早就当着陈厂长的面说了自己的情况,所以他根本不打算多做解释,作为旁观者,他能很快知道肖明自卑,不懂得表达,那是因为他也是这样的人。 肖明也明白李青山的意思,赶紧说道:“是啊,守正特别优秀,之前那个吴茱萸还有陈皮有问题,都是他看出来炮制技艺有问题,其实他的愿望一直是想进你们制药厂的炮制车间。” “这样啊,但是好像招工,尤其是技术和管理岗位,有严格的学历要求和分配制度。想进厂,最正规、也最有前途的路子,就是通过高考考上大学,由国家分配进来。”李蕙兰现在最重要肖明,他说完赶紧解释。 这番话虽没直接拒绝袁守正,但是可他心理已经很清楚了,这个连高中毕业证都没拿到的“社会青年”,凭什么进国营大厂? 袁守正只是低下了头,没说话。 李青山知道袁守正的短板,但是买指标的事情他也怕袁守正被骗,像趁机问下,但是李青山刚想说话,袁守正就拦下了,他知道李青山想问什么,但他觉得花钱买指标的想法丢人。 陈树荣的目光落到了袁守正身上,他仔细端详着袁守正局促不安的脸,微微扬起眉,说道:“其实,炮制车间招人也不是控制的那么死,像那种有本身炮制技艺好的也是可以特招的,前几年我们就找了一批外面的炮制工,没有学历要求,只要技术好。” 袁守正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惊愕:“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用人本身就应该是挖掘个人特长,我们不能让一个个考上大学但是什么都不会的大学生去炮制工车间,还是要老手,有技能的。” 陈树荣故意引导说,“想当年,咱们清江一带炮制药材就有一个姓袁的人家,那可是一把好手,尤其是一手‘九蒸九晒’熟地黄的绝活,无人能及,倒是跟你同姓,他好像叫袁承志吧。”陈树荣说完特意喝了口水,但却默默地观察着袁守正。 “袁承志那可是守正的爷爷,他小时候就是跟着他爷爷学了一些,你看看他这手上…是做炮制留下的茧子。”李青山比袁守正还激动,他知道袁守正是个老实人,不太敢说,拉着袁守正就要证明他的身份,“其实守正一直在默默地坚持他家的手艺,之前还跟着余大师学过一段时间,后来又在药房干过几年学徒,他一心想要进制药厂,听说有花钱可以买名额,才从药房出来,去煤矿上赚钱凑指标钱。” 陈树荣看着袁守正那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的手,眼中满是欣慰,但却依旧没提认识他父母,而是说道:“指标钱?这个我都没听说过。” 袁守正心底彻底凉了半截。 “不过,按照厂里技术工种继承的原则,特别是稀缺的传统炮制技艺传承人,可以特殊留用。但也需要经过严格的考核。你可以去试试看。” 袁守正被突然的话语都愣住了,肖明看明白了意思,赶紧拍了拍袁守正的手说道:“守正,一定要去试试看,是一个好机会。” “不过,炮制虽繁必不敢省人工,品味虽贵必不敢减物力,这是老辈传下来的规矩,你以后要是有机会进了厂,千万要记住这句话,不能丢了你们袁家的规矩。” 袁守正点点头,激动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李青山也是激动不已,他猛地一拍大腿,不再犹豫,转向陈树荣,语气从未有过的急切:“陈厂长,我李青山没什么大本事,但有力气,肯吃苦,您刚才说阁皂山的吴茱萸好,本来还想着跟着肖兄弟卖吴茱萸的,现在肖兄弟也要去读大学了,眼见着守正也要准备去考试了,我老家就在阁皂山,我回去就回来家种吴茱萸,按您说的标准,好好敢,以后…以后就指着您厂里给条活路了!”他就是有做生意的活泛,这是在说想要把吴茱萸卖到厂里。 “好,只要质量有保证,自然是不怕没销路的。” 陈树荣的话,让所有人都松下了口气。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傍晚,陈树荣顺理成章地邀请众人留在家里用了顿便饭。饭桌上虽只是家常菜肴,却因气氛热烈而显得格外美味。 李蕙兰自从知道肖明是他们县里的状元后,那可是就跟看未来女婿一样,那是越看越顺眼,席间,还主动提出让陈薇明天就约大家一起去爬阁皂山,顺便帮着李青山计划种植吴茱萸的事情。现场大家自然都欣然答应了。 第15章 身份疑云 阁皂山,因道教灵宝派祖师葛玄曾在此炼丹、布道行医而闻名,自古便是道医文化的重要发源地之一,这座山也称为葛岭,是武夷山西延的支脉,被誉为清江碧嶂。这里虽然并非什么险峻高山,却透着钟灵毓秀之气,山间林木葱郁,溪流潺潺,特别是山上有很多药材,平时到了药材收获的季节,时常可以看到沿途可见不少药农背着竹篓,采摘着黄精、茯苓、何首乌等。山腰处,可见看到一座名为崇真观的道观,相传东汉建安七年(202年),道教天师葛玄在此悟道修真,香火虽不算鼎盛,却自远离尘嚣的清静。 几个年轻人在阁皂山游玩了一天,从阁皂山下来时,日头已然西斜,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目标。眼下已是8月中旬,肖明打定主意回家拿录取通知书就去读书,计划第二天就起程,袁守正也计划好了不去煤厂打零工了,为要进厂去他爷爷的徒弟家苦练本领。 第二天,陈薇和李青山等人在药材码头送别肖明,送别的话太多太多,明明只是认识不久,肖明也只是回家拿通知书,虽然不多时,但陈薇还是有很多不舍。肖明答应他在家里办好手续,就马上去学校等她。 船员开始催促大家赶紧登船,陈薇才依依不舍,这时候李青山和袁守正也才上前跟肖明告别。 “当了大学生也别忘记我们,以后记得来清江看我们,虽然我们没读多少书,但好歹我们是一起关了小黑屋的伙伴。”李青山还是一贯的爱打趣,其实他很清楚,这一别,肖明以后就是大学生了,再见面就是差距很大,只会渐行渐远。 肖明点点头,他拿出一个用手帕仔细包好的小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两百块钱。 “青山,”肖明把钱递给了李青山,“这钱,你拿着。” 李青山愣住了,问到:“你这是干啥?” “给你的,要种就好好干。” “不行不行,这可是你姐姐的嫁妆钱,刚拿回来,你上学也要用钱,我怎么能……” “听我说完,”肖明打断他,不由分说地把钱塞进李青山手里,“这钱不是给你的,是借给你的。我知道包地不容易,第一道坎就是钱。这钱不多,但或许能当个启动的本钱,但种地这是还是从长计议,记得我说的嘛,未来吴茱萸会涨价,你先拿着这个钱买吴茱萸试试看。” 肖明说的没错,就算是要种植,也要钱买种子,买肥料。他那点钱,根本不够,他握着那沓钱,有说不出话来的话,这钱,他也知道是肖明的命根子,在学校什么都要钱。他李青山混迹市井多年,见惯了人情冷暖,坑蒙拐骗的事也没少干,几天的情义,居然让他忍不住想流泪了。 “卖老鼠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肖明看着他,目光清澈且带着期许,“等这钱赚了,有了点底子,就去阁皂山试试。陈厂长指的路,我看得准。你脑子活络,肯吃苦,差的就是个机会和本钱。” 陈薇很认可肖明的话,她知道李青山不好意思拿着这钱,补充道:“钱你拿着吧,就是到时候赚了钱,不要忘记还肖明就行,要是真生意做大了,也算是肖明投资成功,到时候在学校的生活费搞不好都要靠你。” 陈薇这么一说,李青山倒好受了一些,想说些感激的话,却发觉说不出话来。他用力吸了吸鼻子,用一贯带着点痞气的笑容掩饰内心的感动:“行,我听你们的,有你们大学生说的话,我心里有数了,这钱,算我借的,等我赚到了钱,连本带利还你们,你们在大学好好读书,等着我的利息吧。” 肖明又看向袁守正,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好好准备,肯定能考上制药厂的,到时候记得写信告诉我好消息。” 袁守正点点头。 最后肖明又看向陈薇,她能感受到对方的不舍,但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三个字:“学校见。” “嗯,学校见。”陈薇用力点头,“路上小心。” 汽笛长鸣,客轮缓缓驶离码头,陈薇一直在岸边追着船,肖明站在船头,一直挥手让她回去,直到船影消失在江天一色之中,陈薇才离开。 之后的日子里,陈薇一门心思都放在办理读书的手续上,只知道父亲的工作越来越忙,听说厂里因为引进生产线的事情也是忙得很。原本李蕙兰打算给她小范围办个升学宴,但陈树荣因为工作的事情,还是没办成。 8月底的时候,厂里对外招聘的开始终于来了,袁守正全力以赴,李青山也在到处收吴茱萸,而现在陈薇最高兴的事情就是马上要去学校了。 8月31日,父亲因为工作忙都没去送她,母亲跟着她一起坐火车去了省城南昌。初秋时分,校园里桂花香四溢。陈薇完成报到后,就着地去中医药系打听新生名单,在那个红榜里面她找到了肖明的名字。但听说还没报到,她虽然心里有些疑惑,但是报到时间有先后,也是正常。 母亲当天给她铺好床位就回老家了,从火车站送完母亲后,陈薇又去了一下肖明所在的系,依然没见到肖明的身影,自上次在清江县分别已过去快半个月,她开始憧憬肖明风尘仆仆赶来的样子,想象着在某个转角、某条林荫道上的“意外”重逢。 然而,一天、两天、三天……时间一天天过去,陈薇依然没有肖明的消息。她走遍了教室、食堂、图书馆等所有新生可能出现的地方,却始终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几次课后,她特意绕到肖明所在教室外张望,结果依旧失望而归。 最近她总有不祥的预感,他明明答应了会早到,但是怎么一直没看到,晚上睡觉的时候,她脑海中总是会萦绕这各种不好的设想。 “是路上耽搁了?坐错了火车?” “路上出了什么意外?” 她试图用理智安抚自己,可心底那点不安的阴影却越来越深。晚上从图书馆回宿舍的路上,她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飘向男生宿舍楼方向,她很想进去看看,但是又碍于女生的矜持,她想再等等,或许他有事。 一次课间,她终于从同学处打听到肖明的消息,但现实却打了她的脸,结果是对方早就来报到了,并非她想象的没来,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故意回避自己。为什么?那份按捺不住的焦虑冲破了陈薇心中所有对女性应该矜持的想法。她没有任何犹豫,而是直接跑到了男生宿舍楼。 她想当面问清楚肖明是什么意思?可走到宿舍楼下的瞬间,她又思索见面该说什么。问他为何一直不出现,会不会显得自己太急切?还是说之前自己的感觉完全是会错了意,他从来没有别的想法,当初时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少女的矜持与连日来的担忧在心里反复拉扯,让她徘徊不前。但很快少女的悸动战胜了理智,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肖明找了她,只是没找到而已,就像她一样。于是她决定找到肖明问清楚。 她按照同学得到的宿舍号找到了肖明的宿舍门口。 开门的是一个身着崭新白衬衫、戴眼镜、气质斯文却完全陌生的男生,他疑惑地打量着陈薇,问道:“同学,你找谁?” 陈薇的脸颊瞬间红了,一种莫名的羞耻感袭来,她一个女生贸然跑到男生宿舍找人,这太难看了,她几乎脱口而出:“对不起!”转身就跑了。 然而,跑出几步,那份对肖明无情的愤怒和不甘又占了上风。她停下脚步,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再次折返。这次,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些:“请问……肖明是住这个宿舍吗?” 那陌生男生推了推眼镜,点点头:“是啊,他好像正好出去打饭了,应该马上就回来,你在这里等一下?” “在这里等?”陈薇的心猛地一愣,一想到和肖明在男生宿舍见面,他问自己怎么来了,自己怎么回答?难道问你怎么没来找我?对方却说不记得了,那太尴尬了,她犹豫几秒,飞快地说:“算了……要不,麻烦你帮我留个口信?就说药理学院的陈薇找他,让他打这个电话……”她迅速拿出纸笔,像当初给肖明写信息一样,最后塞给了他的同学,做完这一切,她立刻转身,但还没等对方看清楚信息,陈薇又抢了回去。 打电话又怎么样?他既然人都来报到了,也没去找自己,而且这个男生都不知道自己的存在,那就证明对方根本没找过她,这不就已经说明了一切嘛。陈薇现在只想赶紧离开这个羞辱了自己的地方。她几乎是落荒而逃,可是刚走几步,便听到了一声:“诶!肖明,你回来了,有人找你。” 陈薇的脚步像被突然断了点的闸门,猛地刹停。她立刻回头,心脏狂跳着在楼道中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端着饭盒、同样完全陌生的男生。 陈薇脸色突然一变,不死心地再次回头,再转圈,目光急切地在楼道里搜索,没有落下任何地方,根本没有她期待中的那个人。此刻,她几乎可以肯定,肖明在躲着她,一定是看到了自己,才故意躲开,此刻她所有的矜持和顾虑都化作了愤怒,大声喊道:“肖明你给我出来,躲起来算什么好看,有什么话你不可能当面跟我说嘛。” 刚刚那个端着饭盒的男生疑惑地看着陈薇,随后又看看宿舍门口呆愣着的眼镜男生,说道:“叫我?” 眼镜男生一脸茫然地拉住那个端着饭盒的男生,指着陈薇问道:“你不认识她?” “我当然不认识!”打饭的男生也是一头雾水。 陈薇看着打饭的男生,带着最后一丝希望急切地问:“你是不是肖明的帮凶,你告诉他,躲着是没有用的,不跟我说清楚,我以后还是会来找他的。” 那个打饭的男生明显有些慌乱,迟疑地说道:“同学,你是不是搞错了?我……我就是肖明。请问你是……?” 这一刻,陈薇整个人都震惊了,满脸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彻底崩塌的荒谬感,她不可置信地说道:“你没事吧,你当我是傻子吗?肖明居然都让你这样做。” “同学,你是不是真的搞错了,他真是肖明。”那眼镜男对着陈薇解释。 陈薇就像被点触了一下,猛地后退一步,目光死死锁住眼前这张陌生的脸,毫无她记忆中的半分痕迹,整个世界都变得扭曲而陌生。 “你开什么玩笑?你怎么可能是肖明。”陈薇尽量还在保持着镇定,她指着对方,激动地挥动着手指否认:“你不是肖明,我认识他!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冒充他?” 宿舍里其他男生也被这个热闹惊动,纷纷探出头来。个个都要给肖明证明身份,最后那个被指冒认的“肖明”脸色涨得通红找出了他的录取通知书、身份证、户口本证明,旁边的室友们也连连点头附和。 “不可能!”陈薇拿着手里的那些证据,只觉得天旋地转,让她浑身发冷。她认识的肖明呢?而眼前这个言之凿凿的陌生人,这个占据了肖明名字和位置的人,他到底是谁? 如果他是肖明,那自己认识的那个有着一手精妙绝伦的医书批注、身世坎坷却见解独到的青年呢,他去了哪里?他又是谁? 陈薇不知道是谁突然说了句:“同学,你是不是被骗了呀?” “是呀,你自己一个女孩子千万要注意,不要轻易相信别人,现在外面的骗子挺多的。” 陈薇根本没有心思回答他们,自己见到的那个人真的是个骗子?不,她不信,她相信自己的直觉,他是那么的诚恳,那么的英勇。假如他是对的,那眼前这个人绝对有问题。她宁愿相信眼前的这个人有问题。 “好!好!”陈薇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就是一股为真相和那个消失的青年讨回公道的决心,对着那个肖明斩钉截铁地说道,“既然你说你就是肖敏,我们这就去找系主任,去找招生办对峙。我倒要看看,是谁在弄虚作假。” 说着她已经上手拉着对方的衣袖,怒气冲冲地转身,誓要揪出这个假冒的肖明到家时,大家见状都有不知如何是好,正在此时,从楼梯口传来了室友的喊声:“陈薇!不果然你在这样呀,快!有你的紧急电话,说是家里打来的,让你赶紧接,有急事。” “家里有急事?”陈薇回头看了一眼假冒的肖明,回了回神,才松手,正当对方松了一口气时,她还不忘补充道,“今天我先放过你,但我绝对不会放弃的,你给我等着。” 说着陈薇才跟同学一起走了。 第16章 人生巨变 陈薇接到电话时,还在和同学说肖明可能被人冒认的事情。可那通电话像一把冰刃,猝不及防刺进她的心里。 “陈薇……你快回来,阿姨在医院,情况不好。” 打电话是袁守正打来的,语气很沉。 陈薇的妈妈李蕙兰去年就做过手术,也就是因为这个才内退的,生病住院倒也是人之常情,奇怪的是这个电话为什么会是袁守正打来的。 “我妈没事吧?怎么是你给我打电话?我爸呢。” “陈厂长......被抓了!” 这句话如晴天霹雳。后面袁守正说了什么,陈薇是一个字都没听清。 她手里的电话筒突然不受控的滑落。女同学赶紧走了过来,问到:“ni怎么了?”听筒里能听到传来的微小声音,“喂,薇薇,薇薇.....” 话说着的时候,陈薇只觉得身体发软软的,那些声音就像隔着一层厚厚的膜一样,听不清楚。她眼神发直,身体有些晃动,脑子里嗡嗡作响。 幸亏女同学发现及时,扶住了她。 “到底怎么了?是家里出事了嘛?” 陈薇已经无法说话,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冲回宿舍,手抖得几乎拉不开包裹,她知道妈妈身体一直不是太好,可能是因为爸爸出事了她才受不住打击,但是爸爸明明一直都好好的,为什么会被抓了? 她不敢想,在女同学的帮助下,他胡乱塞了几件衣服,就坐上了回老家的班车。 班车颠簸,每一秒都是煎熬。窗外的风景飞逝,她看到的却是母亲送她上学时的笑脸,父亲虽有些严厉但却对他一脸宠溺的脸。明明走开才去学校不到一个月,怎么会这样? 下了车已经是大晚上了,她直接冲到了县医院,浓重的消毒水气味扑面而来。门诊走廊里异常冷清,她穿过门诊,来到住院部,走廊里发现了几个零星有些熟悉的街坊身影,他们缩在长椅上。看到陈薇来了以后,都开始交头接耳,眼神躲闪,一触到她的目光便立刻避开。 一个熟悉的人出现在她的面前。 陈薇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拉着孟婶的手喊道:“孟婶,我妈怎么了?她现在在哪里?” 孟婶的脸色有些难看,还没说话,人群中一个人便说道:“这不关我们的事情,你妈这样是她自己自作自受。” 陈薇一脸懵,明明平时都和蔼客气,友好的睦邻怎么今天看她的眼神都不对。 正在此时,袁守正从病房走了出来,跟着他一起的还有几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 “你就是李蕙兰的女儿是吧?” 陈薇点点头,“医生,我妈怎么了?她去年做过心脏搭桥手术,请你一定要救她。” 医生都沉默了,她看向袁守正,发现他一脸严肃地低着头,一种强烈的不安袭来。 “您母亲于19点58分过世。” 这时,她也发现了正开着门的病房前只有一张床,一张被惨白布单完全覆盖的床。 那一刻,陈薇觉得自己的世界在眼前无声地碎裂了。痛楚尖锐到让她无法呼吸,喉咙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她颤抖着手,推开病房门,踉跄着扑过去。 “……妈?”她声音破碎地喊道。 死一般的寂静包裹了她,没有回答。袁守正走了过来,站在她旁边说道:“薇薇,你节哀顺变。” 这时她才像是猛然惊醒,茫然地四顾,像溺水的人疯狂地寻找一根可以依附的浮木,疯狂跑了出去,拉着医生说道:“医生,一定是搞错了,你们一定是搞错了。不可能的,我去学校之前我妈还是好好的。” 医生没说话,只是看着跟在后面的袁守正。此处无声比说话还要可怕。 “薇薇,阿姨是我送来的,不会错的。”袁守正拉开了陈薇扯着医生的手。 “我爸呢?”她拉着袁守正问道,“我爸现在到底在哪里?” 袁守正站在一旁,脸色灰暗,嘴唇嗫嚅了许久,才艰难地挤出声音:“厂长…厂长他被派出所的人带走了。”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呀?”她大喊道,巨大的疑问和恐惧几乎要将她淹没。然而,不等袁守正,一个尖厉又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替她“解答”了。 “还能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爸贪污腐败,搞垮了厂子,真是造孽!” 没错,这个熟悉的声音就是林建国的妻子林婶,那个曾经在她家忙前忙后,为她张罗着升学宴,那个见到她就夸她优秀的人。此刻她从看热闹的人群里挤出来,叉着腰,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恶,“你妈这样可不能怪我们大家,要怪就怪你爸自己不走正道。” “就是,她这个就自作自受。” “要怪,就怪她嫁错了人,谁不好嫁,嫁给了这样的贪污腐败分子,厂里的祸根。” 旁边你一眼,我一语地附和,声音不大,却像针一样刺耳。多么讽刺的话呀,曾几何时,陈薇最常听到的一句话就说:“蕙兰,你真是好命,嫁对了老公。” 陈薇抬起泪眼模糊的双眼,看着眼前这些曾经抢着抱她、夸她聪明伶俐、往她手里塞糖果点心的叔叔阿姨,他们的脸庞在此刻扭曲得如此陌生而可憎。他们投来的目光都像淬了毒的冰棱子,毫不留情地扎在陈薇的心上。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在这一天,以最残酷、最赤裸的方式,血淋淋地摊开在她面前。 “我不信,我不信我爸爸会这样,你们都是骗子。”陈薇拉着袁守正问道,“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他懂什么,一个刚入职的小工,他说话顶个屁用。”林建国的妻子无情地说道,“行了,老孟,我们能等到现在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我们走吧。” 说完,原本在走廊的那些人,陆陆续续跟着林建国的妻子要走。 “妈,到底怎么回事呀?”陈薇泪流满面,瘫坐在地,撕心裂肺地吼道。 此刻,供销科的老孟妻子赶紧拉着要走的林婶,孟潭清则缓缓走到陈薇身边,老孟拍了拍陈薇的肩膀,小声安慰一句:“孩子,节哀顺变……” “孟叔,我只相信你,真的是那样吗?” 老李沉默许久,才缓缓说道:“你爸爸推行承包制这事操之过急了,引起了全厂的公愤,加上张立坤的事情,确实被派出所的人带走了,至于你妈的事情,确实是个意外,谁也没想到会这样。” “老孟,跟她说什么废话呀!要不是陈树荣搞一言堂,为了自己利益搞承包制、还引进丸剂车间,我们会被逼成这样吗?事到如今,都是他们活该。”林婶说道。曾到处说陈薇是最机灵的孩子,可此时却说出了最让陈薇伤心的话。 “滚!”陈薇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燃烧着彻底的绝望和刻骨的仇恨,“你们!你们这些刽子手,全都给我滚!” 所有的声音终于消失了。父亲身陷囹圄,母亲突然离世。曾经的她众星捧月,如今变成了人人喊骂的罪人的女儿。曾经的邻里情、叔伯谊,在赤裸的利益的面前,薄得像一张纸,一戳就破,如今只剩下彻骨的寒冷和令人作呕的恶意。 这一天,在浓重的消毒水味和绝望中,陈薇真正认识到,这个世界上,最不可测、最肮脏也最残酷的,就是人心。 突然,袁守正跪在陈薇的面前,对着陈薇狂甩自己的脸,并说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耽误了阿姨的病。” 陈薇一脸懵,之后他说出了当天发生的真相。 当天,袁守正在工厂上班,突然一个其他车间的人走来进来,气势汹汹地说现在厂里大家都在闹罢工,陈厂长正好到市里开回去了,他们计划一起去县政府请愿,要求罢免陈树荣、取消承包制。 为了保住铁饭碗,那人一呼百应,车间好多人都摘掉手套都积极响应。袁守正刚进厂没多久,完全是懵的状态,只觉得气氛一下子变得特别吓人。 袁守正倍加珍惜进入制药厂的机会,入职半个月来,他每天都小心谨慎,对每个人都尽力讨好,好不容易进入制药厂,也是因为这个铁饭碗,没想到以来就遇到改制搞承包制,取消铁饭碗,他心中其实也是有些不甘的,但是带头的说要去罢免陈树荣,这个他就不想去,陈树荣毕竟对他来说知遇之恩。 他没打算去凑这个热闹,但是他根本没有拒绝的机会,就这么被车间其他工友强制很快,走出车间后,发现其他车间已经有队伍,还有些人举着取消承包制的5个大字。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进入了人群里,慢慢有人带头喊起了口号,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狠: “陈树荣指使张立坤偷卖厂里的祖传配方!” “拿我们吃饭的家伙换钱,填他的黑窟窿!” “承包制就是想把我们这些老工人扫地出门!” “罢黜陈树荣,取消承包制!” “罢黜陈树荣,取消承包制!” 口号声像滚雷一样,砸得他耳朵嗡嗡响。他看见平时熟悉的工友们,脸上都是一种他从来没见过的愤怒和疯狂,他完全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而他被人群裹着,身不由己地往前挪,心里想着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从众才是他这么寂寂无名的人能做的唯一事情。 口号声越来越响,他们穿过街道,路上也越来越多围观的人,原本他以为大家是要去县政府,不知道怎的,居然来到了陈厂长的家。 砸门声、怒骂声震耳欲聋,他被挤在最后面,什么也看不清,只感到一阵阵心慌,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至少知道现在肯定对陈树荣一家不利。 正当他犹豫要不要去报警,突然听到一声尖锐的脆响,好像是玻璃被砸碎了。紧接着,又是几声喊叫,最后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惨叫,周围的喧嚣瞬间安静了一下。 他当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里又慌又乱。他还没来得及问周围的人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听人说陈厂长和张科长回来了。人群一阵安静过后,又是一阵骚动,他听见里面传来嘶吼,好像在疯狂地叫救护车。 他往前挤的时候,已经看见林副厂长带着几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人来了。林厂长指着里面,语气特别严厉地说:“陈树荣管理不善,才引发今天这样的恶性事件。” 袁守正就这么林建国带着派出所的人进去,大约几分钟后,陈厂长和张科长就在他面前被警察强行带走了,此刻他心里堵得难受,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等人群稍稍散开一点,他才看清屋里的情形,李蕙兰倒在血泊里,一动不动,身下全是血……他的脑袋“嗡”的一声,血直往头上冲,第一个念头就是得过去救人。 他刚想冲过去,胳膊却被旁边一个关系还不错的工友死死拽住了。 “守正,你干什么?”工友的声音压得很低。 “你没看到陈厂长老婆倒在地下呀,要赶紧送医院呀。” “你别犯傻,你不要前途了?”工友压低声音,急切地警告他,“你可是好不容易考进来,现在明显陈厂长倒台了,林厂长的人可是在这里盯着呢,你难道看不出来嘛,今天这事情就是林厂长搞的事情,那为首的不就是他老婆,现在你过去,不就是告诉林厂长你想要跟他作对嘛。” “那总不能见死不救吧,现在陈厂长都被抓了。” “就是陈厂长被抓了,你更加不要多管闲事,这事情是谁起的祸,自然就会有人管她的,再说肯定就是磕碰了一下。我们静观其变。”工友拉着袁守正。 袁守正知道工友是为他好,确实现在厂里的局势已经很清楚了,他们在这种机制下工作了几十年,很清楚如何站位,这种人情世故他不是不懂,但是袁守正总是记着一个月前就是在这里,李蕙兰给他们做了一顿饭,也就是那顿饭改变了他的命运。 “那是条人命啊!”他此刻内心十分挣扎,眼睛离不开那摊刺目的红。 “哎呀,你别管了。”他被工友拉着走了几步,他是一步一回头,心里祈祷着谁能帮一下她。 但是他发现周围的人都在后退,低着头,窃窃私语,很快大家都散开,此刻大部分人都的心理都是一样,生怕多留一秒就会惹上麻烦。没有人上前,没有人打电话,只有冰冷的漠视和恐惧。 此刻,他脑海里全是陈树荣对他的殷殷教诲,心里在疯狂地打架。最终他猛地甩开了那只手。他转身就逆着人流拼命跑回去,用尽全身力气背起已经气息微弱的李蕙兰就往医院跑。 李蕙兰是那么轻,又那么重。她的血染红了袁守正的后背。一路上,他从未觉得这条路有这么长过。背上的李蕙兰用极其微弱的声音塞给他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麻烦你帮我打…打给薇薇……叫…叫她…回…回来…” 袁守正把她送进急救室,立刻跑去打拨通了给陈薇的电话。 可当他心急如焚地跑回来,得到的却是医生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地判决:“送来得太晚了,失血过多,加上她本身有严重的高血压,受了极度惊吓,诱发急性心梗,情况很不好。” 袁守正说道:“对不起,我没想到阿姨的病情发展太快了,本来我还以为你能赶来见她最后一面,都是我的错,假如当时他们去工厂叫我的时候,我有点主见,提前告知阿姨让她躲起来也不会有人砸到她的头。假如当初看着阿姨倒在地上的时候,我没有犹豫,前怕狼后怕虎,而是直接去把她送进医院,医生说也有机会。是我害了阿姨!” 陈薇已经不知道怪谁了。 怪林建国,他是为了自己的党政权益; 怪厂区那些跟着闹事的工人,他们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怪袁守正?他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不,那更加怪不上,假如不是他把李蕙兰送到医院,那可能人死了都没人知道。 陈薇抹了抹眼泪,一句话都没有说,而是落寞地回到了母亲的床前。 第17章 爱是成全 林建国如愿以偿,以“稳定大局”的名义,迅速被上级任命为清江制药厂新厂长。他上任第一把火,就是“顺应民意”,叫停承包制,并以“挽救国家财产”为由,利用之前挪用的部分资金和陈树荣前期打下的基础,强行推动那条争议巨大的丸剂生产线投产。 厂里似乎恢复“正常”,机器轰鸣,工人们依然过着旱涝保收的日子,仿佛那场流血闹剧从未发生过。林建国在主席台上意气风发地讲话,台下是热烈的掌声。 只有陈树荣一家,成了这场风暴中彻底的牺牲品。 李蕙兰的葬礼,在清江一个阴沉早上举行。没有哀乐,没有络绎不绝的吊唁人群。曾经门庭若市的陈家小院,此刻冷清得可怕。门口只孤零零地摆放着三个花圈,一个是袁守正用微薄工资咬牙买的,一个署名是“李青山”,还有一个……是空的。 陈薇披着麻布,独自跪在母亲灵前,冷静地烧着纸钱。她脸上没有泪,只有近乎麻木的平静。 这几天她不断地思索着问题的原因,但是就是想不通,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父亲一心为厂,何至于此?母亲温柔善良,为何遭此横祸?这几天也只有袁守正帮着她操持的母亲的葬礼,唯一来过的只有孟潭清夫妻,而那些曾经亲切的叔叔阿姨,那些受过父亲恩惠的工友,为何连面都不露?世态炎凉,人心叵测,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主持葬礼的八仙族老问陈薇还有没有人了? 陈薇摇摇头,族老刚准备说起灵,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出现在小院门口。 袁守正赶紧喊道:“等一下!” 随后他便起身去迎客,陈薇很诧异这时候还有谁会来,当她抬头时,却发现了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没错,正是她心心念念的肖明,此刻她的心中突然感到了一股暖意,但很快那一丝暖意就被校园里的“肖明”的话给打破了。 要是没有学校的事情,陈薇多么想告诉他自己这几天的经历,多么想让他帮着自己分担,她发现他瘦比一个月前瘦了很多,颧骨高高凸起,脸颊深陷,皮肤更加的黝黑粗糙。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清亮。 他身上套了件明显还有开封时褶子的白衬衫,一看就是为了这次葬礼特意买的,有些大,衬得他更加单薄。他带了一个非常大的花圈,手里还提着一个竹篮,一叠粗糙的黄纸,一捆香。 他无视院中的冷清与旁人惊诧的目光,径直走到灵前,对着李蕙兰慈祥的遗像,“咚”地一声,结结实实地磕下三个响头。陈薇缓缓跪下答谢,但她不敢抬头看对方。 “你还好吗?” 熟悉的声音传来。 原本陈薇还保持着该有的理解,但是只是那一句话,抬头见看到了肖明的脸,所有积压的委屈、无法言说的不解、以及母亲离世后的无助,像是终于找到一发泄的闸口。她嘴唇剧烈翕动着,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 肖明走到陈薇身边,没有虚伪的安慰,没有客套的寒暄,只是默默地跪在了她身旁,用沙哑的声音再次开口:“对不起,我来晚了。” “你到底是谁?”陈薇眼神死死盯住他,质问道。 她不需要空洞的道歉,她只想要一个真相,一个能解释这一切荒谬的真相! 肖明抿了抿嘴,随后用手摸了摸那疲惫的眼睛,带着认命般的了然,说道:“看来……你在学校是见到他了。” 这句话,于陈薇而言就等于承认了那个“肖明”的存在,也彻底撕开了陈薇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这么说他说的都是真的,你这个大骗子。”积蓄多日的痛苦和愤怒这一颗瞬间爆发,陈薇狠狠捶打着肖明的胸膛,大声质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躲着我?” “对不起!”肖明没有躲闪,任由她的拳头落下,只是重复着这三个苍白无力的字眼。这声道歉,是对她的再次伤害。 “是不是那个人偷了你的身份信息去报道的?又或者是你是被威胁的,对不对?”陈薇停下捶打,用手擦干了眼泪,试图给肖明找借口。 肖明颤抖着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崭新的身份证,递到她面前。 陈薇一把夺过身份证,死死钉在姓名栏——“肖克明”。 这三个字如烧红的烙铁,狠狠焊在她的眼里。瞬间,她只感觉天旋地转,连日来被厂区熟人疏远的失落以及此刻被唯一信赖的人欺骗的锥心,让她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愚弄她。 她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极致的痛苦竟扭曲成一股尖锐、癫狂的笑声:“哈……哈哈……” 她边笑边哭,就像个疯子一样。袁守正和李青山在一旁,都赶紧劝说陈薇,让她别这样。 但她却用尽全身力气,对着肖明嘶喊道:“你给我滚!” 这声“滚”,是驱逐,是决裂,更是对自己天真与付诸的全部情感的彻底告别,她的整个世界,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薇薇,你冷静一点,现在大家都不冷静,等有时间坐下来慢慢说。”李青山在一旁劝说道。 肖明,不,是肖克明摇了摇头,用眼神制止了李青山。他艰难地站起身,随后看了一眼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陈薇,那眼神带着无法言说的歉疚,以及一种被命运捉弄的无力感。 他抬起手,重重地拍了拍袁守正的肩膀,说道:“我一直都知道你喜欢她,你好好照顾她。”说完,他不再有丝毫留恋,转身与李青山一同走了出去。 袁守正追了出去,低声追喊道:“真要这样吗?你就不能……好好跟她说清楚吗?” 肖克明的脚步停了一下,小声说了句:“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怎么就回不去了,现在薇薇最需要的就是你,你把事情跟她说清楚就好了,我想她不是那种只在乎你是大学生的人。”袁守正何尝是不希望自己跟陈薇有机会,但是他知道,陈薇眼里根本没有他。而且陈薇母亲的事情,他也知道自己和她再无可能,他更加希望陈薇好。 “怎么说?说我是被亲生父亲和弟弟剥夺了未来、窃取了名字的可怜虫吗?说我这辈子最大的罪过,就是生在那样一个家庭?”肖克明声音低哑,“她……值得更好的人,更干净的世界。”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道,“记住,我现在叫肖克明。” 这句强调,是对“肖明”这个身份、以及它所承载的所有梦想与荣光的彻底埋葬,更是对自己作为“牺牲品”命运的最终认命。 他最后与李青山交换了一个眼神,心照不宣一起离开了葬礼现场。但就在转身彻底背对那个小院、背对那个心碎女孩的瞬间,肖克明脸上那层强撑的平静轰然碎裂。痛苦瞬间将他吞噬、淹没,他对着墙猛锤,手指流出了血依然没有停。 “你干什么呀?为什么要这么拧巴,还喜欢她就告诉她呀。”李青山阻止肖克明。 他何尝不想转身冲回去?何尝不想撕开胸膛,把血淋淋的真相告诉她?然后让她跟着自己一个没有未来的跟生活?他不敢冒险,更不想让陈薇跟着自己过冒险的生活。 李青山是很清楚“肖克明”对陈薇的心,李蕙兰出事的时候,他正在外地,得到消息,他便马上回来了,足以见得他对陈薇的在乎,明明是那么在乎对方,但是为什么不跟陈薇解释。 还有到底他回去的时候发生了事情?李青山问过无数次,肖克明都没说,看着他痛苦的样子,他再次问出了那句话:“你回去以后到底经历了什么?我不相信你骗了我们,明明当时我们见到了你的老师,他总不可能是你找来的,而且身份可以欺骗,能力是掩盖不了的,还有那本书,明明也是你的字迹,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肖克明隐藏在心中的秘密这才吐露了出来,原来他那次满怀憧憬回家拿通知书却成了他命运的最大转折点,他撞见父亲和弟弟早已密谋好的“交易”。父亲已经计划好让弟弟肖克明顶替肖明去上大学,而且已经擅作主张给弟弟办了肖明的身份证,为了自己的未来,未来陈薇,肖明决定反抗。就像那天他离开家去清江一样,坐一会自己。 但父亲拉着他的手,砍柴刀死死架在青筋暴起的脖子上,并威胁着说道:“你是老大,你有本事,你脑子灵光,你再考一年也行,但是克明他……他读书不行,没这张文凭,他这辈子就完了。你要是敢出去声张,爹现在就死给你看,让你成为克母又克夫的千古罪人。” 继母在一旁假惺惺地啜泣,那眼泪不是为他流的,而是火上浇油:“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我们供你读书,没得到你的报恩,却得到的是你忘恩负义,你只要一回来我们全家就鸡犬不宁,你不回来,大家都好好的。扫把星,赶紧滚开这里,不然肖家就永无宁日。” “哥,你赶紧走吧,不然爷(爸)真的会动手的,到时候村里人看到,真的说不清楚了。”弟弟表面是在为他好,但那微微颤抖的肩膀下,是压抑不住的窃喜。 那一刻,肖明感觉支撑他整个世界的支柱轰然倒塌。寒窗苦读的艰辛,对跳出这个家、改变命运的无限憧憬,在“孝道”“报恩”这些冠冕堂皇却冰冷无比的大山重压下,被碾得粉碎。像往常一样,他成了这个贫穷、落后的家庭里,那个被“理所当然”牺牲的人。 他看着弟弟那张交织着得意与惶恐的脸,看着父亲眼中混合着哀求与威胁的脸,看着继母那“道德绑架”的眼泪,看着这个生他养他却要将他生吞活剥的家……一股深入骨髓的绝望缠绕着他,并让他停下了向前的脚步。他没有怒吼,没有质问,只有一片陷入死寂的沉默。 第二天,在父亲全程“陪同”下,他像一个被押解的犯人,走进了派出所。当工作人员例行公事地问:“姓名?”父亲在一旁抢先回答:“肖克明。”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当拿到那张印着自己照片、写着“肖克明”的崭新身份证时,他还觉得人生还是有希望的,毕竟知识是他的财富,只要再等一年,他以肖克明的身份再参加高考,也是可以的。 他立刻去了肖克明所在的高中,他相信,只要转学,更换环境,他一样可以以肖克明的身份重来,名字只是代号而已。但令他没想到的是,肖克明居然在暑假补课的时候,因为在学校斗殴被学校开除了学籍,而且还进来派出所,留了案底,没有高考的机会了。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又被自己的“家人”骗了。 他离开了那个榨干他最后一丝价值的家,彻底斩断了与那个地方的联系,从此,世间再无肖明,只有背负着偷来名字、无家可归的肖克明。无路可走,他只能来到了清江县,来到了李青山身边。两人倒腾起吴茱萸。或许是老天爷也看不过眼,动了恻隐之心,吴茱萸的价格在短时间内奇迹般飞涨了几倍。 这突如其来的财富暂时麻痹了他被至亲背叛。然而,那个在学校等着他的陈薇,他如何交代?他无数次拿起笔,想给陈薇写信,解释他的“消失”,解释那个冒名顶替的“肖明”……可怎么写?写他的不堪?写他家庭的如何可怕?写他如何被亲生父亲当作祭品献上命运的祭坛? 他怕看到她眼中的怜悯,更害怕她为了自己在学校大闹而影响了她的名声。在那个户口、身份重于一切的年代,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保不住的人,一个被家族抛弃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去靠近那个曾与他共享梦想的女孩?他甚至觉得自己现在连给对方动笔的资格都没有了。他不过是一个朝不保夕在码头混饭吃的“走卒”。 于是,他选择了沉默地退场。他唯一的奢望,是她能平安,能快乐。能在袁守正相对安稳的庇护下,慢慢愈合伤口。他的世界早已在父亲递过那张假身份证时就坠入泥潭。而她,是他在污浊命运里唯一想守护的、不想被玷污的白月光。纵使永不相见,纵使她恨他入骨,只要她能好,他便认了这满身的“泥泞”。 第18章 涅槃重生 阴云密布的那天,母亲“二七”刚过。陈薇终于有机会见到了父亲,她第一句话就是问父亲到底怎么回事?父亲抽着烟一言不发,最后之交代她好好读书。此刻的她孤立无助,父亲那里更是使不上一点劲,只好独自一人坐上了回学校的班车。 陈树荣的事情应该是未波及袁守正,或许林建国根本不知道他与父亲陈树荣的关系,在那个特殊的情况下,也没有怪他把李蕙兰送到医院,反正他正常的上班。得知陈薇要走那天,袁守正特意找工友换了班,他追到了车站,隔着车窗,递给了陈薇一些事物,并小心翼翼地说道:“薇薇,在学校好好读书,不要想太多,叔叔那边我会经常去看他的,你记得给我写信。” 陈薇没有回应,目光都未转动一下,只是僵硬地坐在靠窗位置,像是一个抽离了灵魂的躯壳。车窗外是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车外,都是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建筑,但却散着陌生的气息。车内,其他乘客热烈讨论着当天的头条新闻——清江县撤县设县级樟树市。但在陈薇听来却遥远得如同另一个星球的消息。她的世界早已在母亲离世和肖明的欺骗中分崩离析,外界的喧嚣与变化,都激不起她半分涟漪。 此时,肖克明和李青山正站在车站不起眼的角落阴影里。肖克明眼神复杂地看着她,眼睁睁地看着车消失在黄土中。 时间转眼来到了,1988年12月。陈薇再次踏上如今已是樟树市的家乡。这次回来,她是以家属身份出庭。 法庭上,父亲陈树荣穿着囚服,身形佝偻,却异常平静地站在被告席上。他没有任何辩解、推诿,以近乎冷静的姿态,将“以职位胁迫张立坤售卖配方以拯救濒临倒闭的厂区”的罪名全部承担下来。最终,他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 庭审结束后,张立坤当庭释放,他红着眼圈找到陈薇,声音哽咽,反复说着“对不起”“连累了你”之类的话。 陈薇看着曾经的天之骄子,厂里最年轻的科级干部,张立坤是多少人口中的年轻有为,他在看守所待了几个月,满是憔悴。她并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按理说,这是父亲连累了他,不但让他在监狱里喊冤了几个月,连工作也没保住,他释放的当天,林建国也在,并当场宣布张立坤被开除了,党籍都没保住。 张立坤还想说话,但是又哽住了,许久之后,他才说道:“薇薇,你好好读书,我会暂时离开这儿,但一定会杀回来的。相信我,我一定会回来的,证明师父没有错,我会给他养老的。” “你出去也好,你一直很优秀,一定会活出自己一条路。我爸爸我相信他也会在监狱好好反省,未来,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陈薇经历了这些事情后,她变得更加冷静,更加沉稳了。没有太好的客套话,当场就坐车回了学校,继续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 然而,命运的残酷似乎永无止境。在一个同样阴沉的日子里,一通来自监狱的电话再次刺穿了陈薇仅存的希望,她的父亲在狱中自杀了。而且还是用的是极其罕见且痛苦的方式:服用浸泡过酒的鸩鸟羽毛(鸩羽)! 陈薇几乎是靠着肌肉记忆回到了家乡,她面无表情地领取了父亲冰冷的骨灰盒和一封薄薄的遗书。刚准备进家门,发现门口已经堵满了人。 “你来了,正好通知一下你,你爸爸这是畏罪自戕,这套房子是单位给你们家的福利房,按理说你爸爸进去的时候我们就该收回来的,现在正式通知你,赶紧收拾一下搬出去。” 跟她说话的正是林婶,她,现在不该这么叫她,应该叫李科长,她已经是后勤综合科科长了,这事情确实归她管。 陈薇没有回复,只机械地开门。 “陈薇,我们李科长跟你说话呢,你哑巴了?”给李科长帮腔的人她也认识,不正是财务科科长的老婆,以前她爸爸在位的时候,可没少到她家嘘寒问暖。以前她还不认可父亲说的那些话,让她不要被大家的表面迷惑了,现在看来,父亲的话都应验了,人情如纸薄,都是因利而聚,因利而散,如今李科长是当今的厂长夫人,自然是换到这里巴结了。 “这小丫头片子,现在在这里装傻充愣是吧,读书读傻了吧,说了叫你立刻搬出去,听到没有,今天要是不搬出去,明天我们直接上门扔东西了。”之后又有人开始帮腔了,至于是谁,陈薇已经不想理了。 “哦,对了,你家里的那个沙发,我记得是1983年的时候厂里奖励吧,这个不能带走,还有.....”一群人围着陈薇说这个不能带走,那个是厂里的。陈薇已经不在相信他们,也对他们说的话一点都不感兴趣,她只想安静一会。 最后,她大喊一声:“你们都给我闭嘴,放心,这个房子我晚上就会离开,还有里面的东西,我们随身的物件,我一样都不会带走,绝对不是占厂里一分一毫,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希望你说到做到,不然,我可不讲什么邻里情面。”李科长大字不识几个,当初就是因为这个,才被安排到了食堂,居然拿还打起了官腔,“我们都是党领导下的干部,要.....” “现在赶紧给我滚!”陈薇喝住了她,随后大家也只好悻悻地离开了。 陈薇回到家里,开始机械地收拾父亲留下的东西,那些他珍爱的书籍、笔记、药材标本……动作僵硬而冰冷,仿佛在处理陌生人的遗物,她狠父亲就这么一死了之,恨父亲完全不顾自己,甚至脸那封遗书她都没打开。 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是袁守正焦急的声音。陈薇置若罔闻。就在这时,一个她以为再也不会听到的声音传了进来。 “薇薇……你能开开门吗?叔叔的事情,你想开点。” 是肖克明的声音。 陈薇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继续收拾着,她的心跌入了谷底,任何声音都无法再激起波澜。就在她整理《雷公炮炙论》时,一张泛黄的纸条飘然落下。她木然地捡起,目光扫过上面那行熟悉的、属于父亲的刚劲笔迹:“不须鸩羽藏清醥。” 这七个字,瞬间劈开了她冰封的心。这不正是之前她看到的句子嘛,父亲正是靠着这句话在监狱自杀的,所以这一切并不是偶然,而他早已经准备好了的?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了门口的一封信。 她赶紧捡了起来,发现是张立坤寄来的。 薇薇,那天在法庭上,我没有勇气告诉法官,没有告诉你事情的真相,是我背着师父偷卖了配方,也正是因为这个被他们抓住了把柄诬陷师父,师父找过我,告诉我,他会承担一切,我接受了师父的安排。 我没有勇气把真相告诉你,只能以这样的方式,但请你相信我,我一定会照顾你,照顾师父。等着我回来。 张立坤 1988年12月31日 看到这里,陈薇几乎是拼尽全力打开了父亲写的遗书。遗书里,父亲没有任何关于这件事情真相的透露,更多是对这场改革的无奈,但他不后悔改革,只是对不起妻子,对不起她。为了忏悔,他想要跟地下的妻子早点道歉,才会放下她。 父亲在改革之初,决定以非常手段挽救厂区时,就已经为自己准备好了这条通往地狱的毒药。他早就预见了结局,预见了自己的毁灭,他以身入局,用他的职位、名誉、自由,甚至最终用他的生命,去搏一个药厂重生的渺茫机会。他保住了张立坤,或许是为了保留药厂未来的火种,而他自己,则从一开始,就选择了一条不归路。 此刻,所有线索一一被串了起来,父亲最后的决绝、他承担一切罪责时的平静……在这一刻,陈薇的泪水再一次控制不住了。她紧紧攥着那张写着纸条,身体蜷缩下去,剧烈地颤抖着。 她骤然明白父亲赴死决心的震撼,更是对父亲牺牲自己、牺牲他们这个家的巨大悲愤,他为了拯救了厂子,却彻底摧毁了自己却没有任何人的支持,得来的全是谩骂和诅咒。 不知哭了多久,外面的敲门声也停了下来,陈薇缓缓抬起头看着父亲的遗书,上面写着:“女子贵自立,一旦想要依靠别人,就有了弱点。”眼里不再是冰冷和麻木的光,而是涌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斗志。她要证明自己,证明父亲。 几天后,就是春节了,现在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但陈薇没有任何逗留,当天晚上抱着父亲的骨灰盒,拖着简单的行李,踏上了回学校的火车,她没有回头看那个承载了太多痛苦的空房子,她只想往前看。 车站里,她目光所及,那些曾经写着“清江县”的路牌、指示牌……都已被崭新的“樟树市”所取代。崭新的油漆在冬日阳光下有些刺眼。此刻在她眼中,倒也是一种焕然一新,清江这个字眼埋葬了她的母亲、父亲,还有那个曾经天真无忧的自己,樟树是全新的开始,也是她的开始。 读书,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武器。她会走下去,带着母亲的温柔、父亲的决绝,以及这彻骨的伤痛。不是为了原谅,不是为了忘却,而是为了用她自己的方式,去完成父亲未能改变和守护的执念。即使前路荆棘密布,即使心已成灰。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挺直脊背,把火车票递给了检票员。火车轰鸣声响起,火车缓步向前,正驶向她心中的方向,望着窗外慢慢远走的家乡,她转过头又看向前方,那个未知的远方。 第19章 寻找机会 回到学校后,陈薇变成了一台沉默的学习机器。她几乎舍弃了所有不必要的社交与娱乐,穿梭于宿舍、教室、图书馆、食堂之间,过着四点一线的生活。只有沉浸在知识的世界里,才会暂时让她忘却父母双双离世的现实。她身形越来越消瘦,然而眼底却燃烧着一股不肯服输的火苗。 第二学期开学后的一个春日,她抱着厚厚的专业书,匆匆走在前往图书馆的路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正是那个曾被她误认、揪着要去对质的“肖明”。他正与几个同学说笑着走来。 陈薇脚步一顿。家中接连的巨变让她几乎忘却了这桩小插曲,此刻回想起来,当时自己确实太过冲动鲁莽。她本想上前为上次的误会道歉,顺便……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他认识肖克明吗?或许他可以告诉自己真相。 但这个念头刚一升起,便被她强行压制下去。肖克明,那个用假身份欺骗她感情的骗子,他的一切,与自己还有什么关系?打听他,只会徒增屈辱罢了。 不过正式的道歉还是有必要的。她定了定神,朝那个“肖明”走去。出乎意料的是,对方几乎在同一时间看到了她。四目相对的瞬间,那“肖明”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神中闪过慌乱与躲闪,他甚至下意识地侧过身,加快了脚步,迅速与同伴拐向了另一条路。 陈薇愣在原地,伸出的手和到嘴边尚未说出的“同学,对不起”都被憋了回去。她微微蹙眉,心想着应该是上次自己给他留下的印象太糟糕,以至于他至今仍心有余悸,不愿再有任何交集吧。她也在为自己之前的行为感到可笑,随后摇摇头,不再多想,抱紧书本,继续迈向图书馆。再说,经历过之前的事情,她已经明白了,人与人之间的误解与隔阂,本就是稀疏平常,既然以后也没交集,道歉也没有必要了。 几天后,陈薇回到宿舍楼下,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公告栏,赫然看到自己的名字。她走向前询问,才知道是有一张汇款单要她领取。汇款人处,是一个陌生的地址以及那个她不愿再想起的名字——肖克明。 她的心猛地一紧。她毫不犹豫地退回给了宿管阿姨。 “阿姨,”陈薇转过身,声音及其平静地说道,“麻烦您,以后凡是收到汇给我的款,尤其是从这个地址、这个人汇来的,一律退回。我不需要。” 阿姨愣住了,拿着汇票一脸困惑:“啊?这…退回去?这可是钱啊,姑娘……” “对,退回去。谢谢您。”陈薇重复道,语气坚决,说完便转身离开,留下阿姨在原地小声嘀咕道:“有钱不要是傻子!”。 樟树市的邮局里,肖克明很快收到了退款通知。他捏着那张被退回的汇票,站在邮局门口,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却驱散不了那满身的落寞与沮丧。他低着头,很是沮丧。 一旁的李青山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算了,她心里有气,现在说什么、做什么都没用。等时间久了,或许……” 肖克明苦涩地摇了摇头,将汇票慢慢折好,塞进西装的内兜里。明明是自己亲手推开的人,他又能怎么怪她的绝情呢。现在他和李青山一起做了点生意,还算不错,赚了点钱,他只是不想她一个女孩子在学校过得那么苦,她曾是天之骄女,从未受过什么苦,现在父母突然离世,断了所有经济来源,她该如何是好? 李青山看出了肖克明的担忧,说道:“哦,对了,这钱,要不给守正,那小子的钱,搞不好陈薇会要。” 肖克明像是被点醒了一样,立刻去找袁守正,但袁守正却带来了同样的噩耗。 “我也给她寄过一次钱,也被退回来了。” 袁守正也是同样愧疚,李蕙兰妈妈的死,让他想要承担陈薇的所有费用,但是陈薇同样没有给他机会。三个男人就这样坐在阁皂山下,那个曾经他们一起爬山的地方,暗自神伤。 一晃时间来到了1992年。这期间,陈薇每到过年的时候都会收到肖克明的汇票,一次比一次多,她都退回去了,但奇怪的是,他从来没给陈薇写过一封信。倒是袁守正会时常跟她有通信往来,刚开始他会提到肖克明,但是被陈薇言辞不要提他才没说了。袁守正便没再提过,他会把厂里发生的事情告诉陈薇。 林建国接受厂子之后,前面虽然关闭了丸剂车间,但是没撑多久,原来产品单一,生产落后的问题一样凸显,本来也就是在,于是他找了个机会说要转型,丸剂车间就这么又开始运转了。随着市场经济发展,厂子也算是慢慢好了一些。 大学这几年,除了跟袁守正还有书信往来外,陈薇从来没回去过。校园里的梧桐树抽出了新芽,大四下学期,同学们都在为毕业后的去向忙碌奔波:托关系、跑分配、参加各种招聘会。 陈薇依旧是独来独往,优异的成绩和沉静坚韧的性格,让她赢得了系里老师的青睐。不久前,一个许多人梦寐以求的机会降临到了她头上,被系里推荐到本省知名的国企——江中制药厂实习,而江中制药厂也是毕业生眼中的香饽饽。 消息传开,不少同学投来羡慕的目光。谁都清楚,这几乎意味着半只脚迈进了江中制药厂的门槛。能在这样一个效益好、待遇优的大型国企站稳脚跟,在1992年这个市场经济大潮初起、但仍以“铁饭碗”为荣的时代,无疑是一条极好的出路。 然而,陈薇接受这个推荐,却怀揣着与旁人截然不同的心思。 陈薇这几年都在分析父亲推行的改革之路,他在一片反对声中推行的“承包制”,试图大刀阔斧地改革,最终却触动了守旧势力的利益,在一片污蔑与构陷中黯然离场,郁郁而终。 而江中制药厂作为省内改革的排头兵,早在80年代末就率先实行了厂长承包经营责任制,并且取得了显著成效,是省内国企改革的典型。 “改革”“承包制”这些词汇曾经在陈薇面前是不敢提,也不想提的词汇,因为就是它才让她家庭破碎,她曾经把它当做“毒瘤”,但她慢慢发现这些词语同时也是这个时代最具活力的经济脉搏之一。从江中制药厂的例子中,让陈薇看到这些词汇可以是某些人争权夺利的工具,也可以是真正能人施展抱负的舞台。它就像一把双刃剑一样,它的本身不是问题,关键的问题在于执剑之人。 她要去那里,不是为了谋求一个安稳的“铁饭碗”,而是要去亲眼看一看,学一学,这成功的承包制究竟是如何运作的。她要深入到改革的一线,去理解父亲当年为何改革失败,如何才能够成功。她要汲取经验,这是她对父亲未竟事业的另一种形式的继承,也是她走出伤痛、武装自己的唯一途径。 报到第一天,江中制药厂宏大的厂区、繁忙的生产线和略显肃穆的办公大楼,都给陈薇带来了不小的震撼。与她记忆中父亲那个狭小破败的厂区截然不同,这里处处彰显着现代工业的气息和改革带来的勃勃生机。 她被分配到了厂长办公室实习,负责一些文书整理、会议记录等基础工作。这正合她意,能够让她最近距离地观察和学习厂长的决策与管理风格。 实习的第三周,她被安排参加厂例会,主要工作是做会议纪要。这个工作表面上看似平淡无奇,实则可以观察厂里运作的最佳位置。一般人都没有这个机会,听说陈薇的老师跟厂长是同学,才有这个机会。 雷卫国厂长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身材高大,从安排工作的话语就能看出是一个做事情果决的人,雷厉风行。参加了几次会议之后,陈薇敏锐地察觉到,当大家散会后,雷厂长总是一人眉头紧锁,他也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传神,也有很多无法完成和困惑的事情。 承包制给了雷厂长自主权,也让他一人扛起了全厂效益和上千职工饭碗的重担。而且他也跟父亲一样面临下面的中层不跟他一条心的问题。她想起了今天的例会。 “雷厂长,不是我们采购科不努力,实在是市场行情如此啊。”采购科长刘必达苦着一张脸,双手一摊,“药材价格飞涨,产地货源紧张,我们能保证供应已经竭尽全力了。” 财务科长李立民推了推眼镜,将报表推到雷厂长面前:“厂长,再这样下去,本季度的利润指标肯定达不到了。采购成本比去年同期高了百分之二十五,这不正常。” 陈薇就坐在雷厂长的后面,她清晰地看到他太阳穴处的青筋微微跳动。 “必达,你就不能想想办法,找找新的供应商?”雷卫国的声音里压着怒火。 刘必达立刻喊冤:“厂长,您不知道现在的市场多混乱,那些所谓的合作社,十个有九个是皮包公司,骗了预付款就跑路。我们用的都是靠着这么多年的面子合作多年的老供应商,虽然他们价格高些,但至少可靠啊,别到时候为了一点蝇头小利,鸡飞蛋打,那真是得不偿失。” 陈薇低头记录,心里却在仔细咀嚼他们说话的话外话。经过父母的事情,她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单纯的女孩子,这一次来这里实习,她本身就是带着来着学习经验的态度,看来国营厂的那些人情世故到哪里都一样。 刚来的那些天,她在办公室就特意了解了大家的基本情况,这个采购科虽然人不多,但是确实一个有油水的肥差事,刘必达在这里10多年都没换位置,听说之前有个副厂长的机会给他,他都没同意换岗位。从他和雷厂长说话的态度都看得出来,他基本都快不怎么把厂长放在眼里了。 要想在厂里得到最好的经验,最好的就是能够跟厂长直接接触,但她一个小小记录员,怎么可能有这个机会。陈薇相信,机会都是自己给的,于是之后的几天,下班后,当别的实习生相约去看电影逛街,陈薇却独自钻进了厂里的资料室。泛黄的采购记录、药材市场行情报告、甚至那些刚刚出现的关于“市场经济”和“产地直供”的报刊文章,她都如饥似渴地阅读着。灯光下,她的眼睛越来越亮,一个大胆的想法逐渐成型。 几天后,一场关于吴茱萸采购的协调会上,火药味达到了顶点。 “每公斤八十五?必达,你疯了吗?去年同期才六十五!”财务科长几乎拍案而起。 刘必达一副委屈至极的样子:“李科长,您不去市场不知道行情,去年涝灾,产地减产百分之三十,现在这个价格能拿到货就不错了。你去外面打听下,据说现在100块钱都拿不到了,你要是坚持去年的价格,那我没办法采购了,车间停工,我可不负这个责。” “你.....” 会议陷入僵局。雷厂长的脸色一直很难看,这个价格明显已经到了他的极限了。就在这时,陈薇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她放下手中的笔,站起来说道:“雷厂长,各位领导,抱歉打断一下,关于吴茱萸的价格,我倒有些一些不同的看法。” 第20章 出师不利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陈薇的身上。 刘必达先是一愣,有些疑惑地问道:“你是办公室新来的秘书?” “刘科长,我先自我介绍下,是新来的实习生,是王姐让我来做会议纪要的。”陈薇不卑不亢。 刘必达一脸轻蔑地说道:“这小王怎么回事呀,让一个实习生来做会议纪要就算了,居然还这么没规矩,你不知道在这个会议上你没资格说话吗?赶紧出去,叫小王来做记录。”厂领导开会时,办公室记录员只需负责记录,根本没有插话的机会。 陈薇心里清楚这个场合她没资格说话,也明白公司制度。但她想要了解到承包制的核心内容,就得入局,而此时就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她抬头看了一眼雷卫国,此刻他的态度决定了陈薇的去向。她已经明显得罪了刘必达,能不能继续在这儿实习都难说,她心里也是在赌。 “我们现在是在讨论药材采购问题,集思广益嘛,也没有规定谁可以发言,没事,小陈同志有什么信息?说说看。”雷厂长抬手示意。 陈薇深吸一口气,明白自己赌对了,立刻不卑不亢地开始陈述:“我查阅了近三年全国主要药材市场的吴茱萸价格波动数据,以及江西、湖南等产地的气候报告和种植面积变化。” 她把手中的资料轻轻推到会议桌中央:“数据显示,去年南方涝灾确实导致主产区减产,但影响范围不像传闻中那么大。目前价格虚高,很大程度上是中间商囤积居奇、人为炒作的结果。”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雷卫国看着眼前的报告更是无比震惊,分析条理清晰、数据详实,完全不像是一个尚未毕业的实习生能提出的见解,更像是一个资深市场分析员的报告。其实这个思路是当年肖明跟自己父亲提的,他觉得药材有地道药材之分,道地药材药性明显更好,而且提前与药农合作也不会因临时性原因涨价。父亲也是跟着他的思路提出可以让李青山去承包地,自己种植药材。 雷卫国点点头,问道:‘小陈,你继续说。’” 陈薇刚想说话,刘必达突然打断:“小陈,你一个实习生,懂什么市场行情?这些纸上谈兵的数据,其实没什么可以参考的价值。” 陈薇看着刘必达,眼神坚毅,语气平和地说道:“刘科长,您说的对,我这个数据或许不完美,但比单方面听信供应商的报价可靠。如果我们能改变采购模式,绕过中间商,直接与产地合作社或药农联系,进行产地直采.....” “荒唐!”刘必达几乎笑出声,“你以为产地是菜市场吗?人生地不熟,你去哪找可靠货源?质量怎么保证?出了问题谁负责?”他再次打断了陈薇的话。 陈薇从资料中抽出一页纸:“我已经初步筛选了几个产地的合作社联系方式,可以通过当地农业部门核实。然后算上差旅和运输成本,产地直采的价格也能比目前市场价低百分之十五到二十。” 会议室里再度陷入寂静。几个科室负责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实习生能做出的分析。 陈薇转向雷厂长,目光坚定地说道:“厂长,承包制给了我们自主经营的权力,不正是该用在能直接提升效益、降低成本的关键环节上吗?总被中间商掐着脖子,我们永远无法真正掌握成本主动权。” “成本主动权”这五个字,打在雷卫国的心坎里。多年来,他何尝不知道刘必达的把戏?那些所谓的“可靠经销商”,报出的价格高得离谱,近一两年,连药材质量都明显下降,回扣吃到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 但他一直苦于没有确凿证据,几次以审计等理由查,都因为他在厂里多年盘根错节,根本查不到什么东西。没想到现在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不仅一眼看穿问题本质,还给出了解决方案。 雷卫国非常兴奋,但是为了维护陈薇这个好苗子,他没有在会上表现出来,而是挥了挥手,让陈薇坐下。 “小陈同志,你说的这个东西好不好我们也都不好说,而且刘科长说的也对,你一个在办公室的人,也没有接触过供应商,能知道的数据都不一定准,我看要不这样,采购科,财务科,立刻按这个思路,成立临时调研小组。” “必达啊,你要不辛苦一下,亲自带队,去吴茱萸产区摸一下情况,要是真有这样的事情,我们也是可以试试嘛。”雷卫国朝着刘必达小声询问。 刘必达的脸色瞬间苍白,刚想说什么,却被雷厂长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小陈,你也加入小组,负责提供所有市场分析和产区信息,只有下到一线才能得知最真实的消息。散会!”刘必达还未来得及说话,雷卫国已经站了起来。路过陈薇身边的时候,他特意瞥了一眼,没说话便走了。 陈薇在会议上的大胆建言的消息很快在厂区传开了,大家不是觉得陈薇要高升了,而是觉得她的苦日子开始了,谁都知道刘必达在厂里的地位。甚至办公室带陈薇的王姐一直在怪陈薇做事情太莽撞了,就算是有这个想法也应该提前跟刘必达汇报,而不是在厂例会说。 当然只有陈薇知道自己不是为了表现自己,但要想入局,必然会得罪一些人,她想要在采购科这边突破,刘必达就是第一个她开罪的人。 会议结束后,刘必达铁青着脸回到办公室。 “一个黄毛丫头,看了几本破书,就敢对着我指手画脚,”他对心腹下属低吼,“雷卫国也是老糊涂了,居然还让她跟着我一起去调研,她算老几。” 表面上他是各种看不上陈薇,但是此刻他确实也是有些恐慌。刘必达年近五十,在采购这个位置上经营了十几年,从上游到下游,厂里大部分药材采购,最终都流向他那几个“关系过硬”的经销商朋友,他从中自然少不了好处。陈薇提出的“产地直采”,简直就是砸他的饭碗。 “科长,您也不用生气,这种想要立刻表现自己的后生很多,但是最后能办事的又有几个,我们有的是办法让她知难而退。”心腹说道,“我们就一个字,拖,不是要下去嘛,那就是我们要周密的计划,人员抽调困难,迟迟不动身。给她安排别的活,整理历年报表什么的,耗她精力,看她还有时间来搞这个。” 他冷笑一声:“对,我倒要看看,一个实习生能翻起什么浪来。” 接下来的日子,陈薇果然感受到了无形的阻力。雷厂长虽下令成立调研小组,由刘必达牵头,陈薇提供信息支持。但刘必达故意拖延小组组建,以人员抽调困难为由,迟迟不动身。然后又分配给陈薇的一些数据整理的工作,实际上是一些堆积如山的陈年旧报表,美其名曰“熟悉历史数据”,实则浪费她的时间,消耗她的精力。 陈薇把辛苦整理出的产区合作社名单和联系方式交给刘必达时,他随手扔在一边,皮笑肉不笑地说:“小陈啊,年轻人有想法是好的,但都是纸上谈兵,这些所谓的合作社,都是皮包公司,骗预付款的,还是按老规矩来稳妥。” 甚至厂里开始流传一些风言风语,她是雷厂长的远房亲戚,是被硬塞进来镀金的。产地直采就是雷厂长想在采购科安插自己的人,说到底就是陈薇想着法子出去公费旅游。反正说什么都有。 一些原本对陈薇印象不错、持中立态度的同事,看她的眼神也渐渐多了几分复杂的审视。午餐时,她常坐的桌子周围会空出几个位置;她去资料室查数据,原本在聊天的人会立刻噤声。 陈薇早就预料到了会有阻力,她没有妥协、也没有退缩,甚至没有试图辩解。父亲当年的遭遇,像一本带血的教科书,早已让她明白,任何试图改变、触动既定利益的改革,必然伴随着肮脏的反扑。她沉默地承受着一切,把所有委屈和愤怒压入心底,然后变成她更有利的行动动力。 调研小组名单迟迟不批,出发经费一直补签字,让陈薇寸步难行,她知道是刘必达故意刁难,既然刘必达不配合,那她就自己行动。 她利用一切午休、下班后的业余时间,跑到厂里技术科资料室。那里有一部可以打长途的电话。她软磨硬泡,先是帮资料员整理技术文档,换取一点好感,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提出借用几分钟电话。 “张工,就五分钟,真的,我就问一个数据,对厂里降低成本可重要了。”她眼神真诚,档案室本来就是边沿部门,也不参与什么党政斗争,能换来轻松工作也没什么不乐意。 但很快,长途电话费单上的数字开始异常跳涨,引起档案室负责人不满,并把消息透露到了刘必达那里,刘必达立刻趁机向办公室主任“委婉”地提了一句:“主任,听说最近技术科那边长途话费有点超啊…好像是个实习生经常在打私人电话?年轻人不懂事,但影响不好,厂里的资源还是要管管……” 办公室主任自然明白意思,立刻找陈薇进行了一次严肃谈话,虽尽量委婉,但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小陈啊,你的积极性是好的,但厂有厂规,纪律必须遵守。长途电话是用于技术沟通的,不能私用。要注意影响,不要再给其他科室添麻烦了。” 第21章 命运捉弄 陈薇现在连最后一个机会都被抹杀了,多次尝试打电话也确实也找到合适的供应商,正当她以为差不多要到刘必达要找个机会把她这个实习生开了的时候,转机出现了。 一次下班后,她看到技术科资料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似乎没人。她脑海里只觉得这个是她最后的机会,或许明天她都可能被退回学校都有可能,于是她豁不出去,拨通了之前准备的某县农业局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对面是一个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陈薇有了之前的经验,没有直接问采购,而是急中生智,以一种极其谦逊的口吻说道:“老师您好,冒昧打扰您,我是华东化工学院的学生,正在写一篇关于南方道地药材种植的毕业论文,有些数据想向您这样的专家请教一下……” 她巧妙地避开了“江中制药厂”的名头,以纯学术研究的名义,虚心请教当地吴茱萸的种植面积、近年产量波动、品质等级区分、农民通常的销售渠道等非常专业的问题。她的真诚和足够的专业准备,赢得了对方的好感。两人就细节聊了很长时间。 挂断电话前,老技术员无意中感叹了一句:“小姑娘,你研究这个挺好。其实我们县里前年倒是有一个青年牵头,也响应号召成立了个药材合作社,本意就是想帮农民跳过那些吃差价的黑心二道贩子,多卖点钱,也好统一标准。可惜啊,没门路,找不到稳定可靠的大客户,今年李青山合作社效益又不好喽,好多社员都快没信心了……” “李青山?”陈薇觉得这名字莫名耳熟,神经绷紧。她仔细询问了合作社的全称、负责人以及目前面临的具体困难。她意识到,这绝不是一个皮包公司,而是一个真正扎根产地、却苦无销路的正规合作社!这或许就是她一直在寻找的真正突破口! 挂掉电话,她手心全是汗,既有后怕,更有巨大的兴奋。她不敢在技术科多留一秒,立刻离开。 当晚,她在宿舍熄灯后,打着手电筒,趴在床上,连夜写下了一份极其详细的报告。报告中,她不仅清晰陈述了通过大量电话调研得出的当前药材市场中间环节利润过高、价格虚高的分析,更重点突出了这个李青山合作社的真实情况,并分析了目前李青山合作社的吴茱萸采购价格,与刘必达提供的经销商报价低了百分之四十。 她在报告末尾还附上了初步了解到的信息:刘必达或其利益关联人疑似在当地实际控制了一家饮片公司,利用其采购科长职权,提前获知厂里需求后囤积药材、操纵价格,再通过这家公司高价反售给厂里,来回套利,中饱私囊。 她没有通过正常渠道逐级递交,而是在第二天凌晨,早早来到厂办,趁着走廊无人,将这份报告直接从雷厂长办公室的门缝底下塞了进去。这是一次极其冒险的越级上报,完全违背了办公程序,但她别无选择。 但是报告递上去了几天,她没有收到任何消息,甚至连雷厂长的专门找来问话都没有。她开始怀疑自己之前了判断了,到底雷厂长是不是想为厂的利益考虑,整顿采购科?还是说雷厂长也是采购科上游的一环。假如是,那她离回学校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果然如她所料,第三天,办公室王姐告诉她,她因为一个报表数据统计错了,科长大发雷霆,让她还是安心回学校吧。原本满心的报复在这一刻让她明白自己还是太沉不住气了,在宿舍收拾衣服的时候,她没有对离开厂区的伤心,而是在复盘自己错误在哪里。 她拿着当初带来的行李袋,站在这个威风赫赫的厂区门口,转身离开。突然,听到一声:“小陈,你等等。” 追上来的是王姐,她气喘吁吁地说道:“快,你赶紧去,厂长找你。” “厂长?我不都要回学校了嘛。” “嗨,你那个事情都是小事,厂长有事找你是大事,你赶紧去吧。” “那我这?”陈薇提着包,问道。 “你赶紧去,这包我给你放会宿舍。” 王姐态度都变好了,居然还帮她提了包,陈薇笑嘻嘻地往厂长办公室赶,她本来以为是一个会议,没想到厂长办公室只有刘必达。 进来的时候,刘必达正在向厂长汇报一下小组“进展”情况。 “厂长,那批吴茱萸,我又找了几家谈,价格还能再压一压,虽然不多,但……” “必达,我看这供应商的价格就先放一下,我昨天到省里开会,听说我们省里有一个做的比较不错的农村合作社,我感觉是个不错的方向,这次叫你来呢,是想你带着小陈还有一些骨干一起去那边调研一下。” “厂长,这个农村合作社去感觉还是很多不可靠,要不让小刘去吧,我正好这几天也有点事。” “也行吧,我主要是向大家去了解一下,这是省里很重视,到时候你们去了以后记得要形成报告,明天就出发。”雷卫国看向陈薇。 陈薇点点头,她不知道雷卫国有没有收到自己写的那封信,此刻她甚至开始反思自己的莽撞,巴不得那封信被清洁工扫地扫掉了。 “你有事,就先去忙吧。”雷卫国看向刘必达,本来他也不想待了,立刻边走了。陈薇也打算要走,却被雷卫国喊住了:“小陈,你留一下。” 陈薇留下后,雷卫国却一直没说话,只见他一直在看一个材料,就像把他忘记了一样。 陈薇纠结了半天,还是决定问道:“厂长,您还有事吗?没有事我就先走了。” “等等!” 雷卫国话音刚落,便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封信,那封信封面陈薇再熟悉不过了,她看雷厂长跟刘必达说话样子,完全跟不知道一样,她没想到信已经收到了。 “我还以为.....”陈薇说完看了一眼雷卫国,终究是没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她已经吸取了之前冒失的经验了。 “以为我没看到?” 陈薇会心地点点头。 雷卫国看着陈薇,竟突然放下了手里的工作,站起来缓缓走到陈薇身边,笑着说道:“你还年轻,很多事情还不懂,你知道我刚刚在看什么吗?” 陈薇摇摇头。 “这是一份老刘刚刚从你说的那个饮片厂发来的调查报告,那个饮片厂居然还是我们的一个大的供应商,报的价格比人家合作社的直供价高了快百分之五十。简直是触目惊心呀。” “那您怎么刚刚没有当面跟刘科长对峙?”陈薇反问道。 “对峙什么?对峙他为什么要偷开饮片厂,怎么敢这么大胆中饱私囊?他直接一句,那个厂不是他的,毕竟法人确实不是他的,这么多年我不是没查过,我查了很多次了,都没找到,就是因为他撇得还是很干净,这回质问他,反而是打草惊蛇,现在我们要的就是证据,只有在争取确凿,一招致命的时候,才能发难,不然你前期的努力,老张的暗访都是白搭。甚至还会落得一个你是我亲戚的实锤。”雷卫国娓娓道来。 陈薇确实没想这么多,本来还想着厂长看到这个报告应该是立刻找他去调查,也不知道这么里面会有这么复杂,他说话的语气更像是个长辈,特别是最后那一句,更让陈薇暖心。 “您知道我被造谣的事情。” “我又不是聋子。”雷卫国笑着回道,“你这个材料很及时,虽然我一直在调查,也有了一些眉目,但是那个合作社确实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明天一定要带着问题去调研,好好学习。年轻人,要学着沉稳,凡事不要着急,任何事情遇到头上来,都要懂得让子弹飞一会儿。” “嗯嗯,我明白,谢谢厂长的点拨,我一定会好好学习。”陈薇摸了摸后脑勺笑着回道。此时,竟然让她有一种错觉,感觉父亲又回来了。这种真知灼言,确实是在工作场合很少人会说,她也是真的感谢雷卫国。 陈薇一行的考察小组第二天就出发来到了李青山合作社。而令陈薇意外的是,这个李青山合作社的法人真是她认识的那个李青山。 陈薇好奇地问他怎么会在这里,才得知这几年他的药材种植生意做得越来越大,就到隔壁县来承包地种植。李青山得知陈薇如今已经是江中药厂的“钦差”,也是很为她高兴。 李青山得知陈薇正在调查刘必达的事,他犹豫过后,说道:“感谢你们信任我们合作社。不瞒你说,刘必达那伙人盘踞在这里很久了,手段黑得很。他那家饮片公司,就是专门用来套厂里钱的空壳子。” “你证据吗?”江主任问道。 “当然,我们肯定不能胡说的。” 李青山走到办公室拿了一些材料出来,全都是刘必达所在的饮片厂向周边药农收购药材的通知单,里面有他要垄断周边的药材的所有罪证。 江主任拿着材料高兴不已,对着李青山一直表示感谢。李青山则趁机转移话题,表示他们这些药农在刘必达的控制下日子也过得很不好,并提出他在阁皂山的种植基地做得非常不错,坚持要带大家去那里。 第二天,他们起程去了樟树的阁皂山,那是陈薇久违的地方,刚下车的时候,她确实有些恍惚,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人,只是心境完全不一样了,陈薇仔细查看了阁皂山下的种植基地、仓储条件,药材品质确实很好,报价也非常有优势。 回道招待所,李青山也是热情款待了他们,办公室主任和陈薇都很满意,初步达成了采购意向。正当办公室主任想要进一步沟通的时候,招待所的服务员却匆匆跑来,说厂里有紧急长途电话找办公室主任。 他离开后,李青山环顾四周,小声对着陈薇说道:“没想到几年不见,你这个大学生果然不一样了,不过,克明现在干的也挺好的,还记得那年我们在药材码头相识嘛,他跟我原本干的好好的,非要说在那旁边开一间药材铺子。” 听到肖克明的话题,陈薇故意低头喝水。 “当年的事……其实有很多误会,他真的是都为了你好,我刚刚让我屋里人已经赶去去码头叫他了,应该快到这里了。” 陈薇心中一震,喝的水已经喷出了。 “青山,你这是干什么,不要乱来。” “说实在是,昨天我硬要拉你们来樟树,也是为了让你们有一个见面的机会,让他亲自跟你解释清楚,你看我现在都结婚生孩子了,他还一直单着,就是为了等你。” 陈薇听着李青山这话,都已经坐不住了。 “青山,假如你还当我是朋友,就赶紧不要让他来,来了也是让大家尴尬。而且那件事情,也没什么好解释的,我早就释怀了,我们各走各的路,挺好的,要是没事,你就先回去吧。” 李青山见状赶紧起身,想要拉住陈薇,但很快办公室江主任已经匆忙跑了过来:“小陈,情况有变,刘必达的事可能牵涉更广,厂长让我们立刻带着手里的证据,尽快赶回去,我已经让小王去火车站买车票了。” “这么着急?我还打算明天带你们药材码头转转呢。”李青山真诚地挽留。 陈薇听到江主任的话,心里一沉,知道必须即刻动身,否则夜长梦多。 江主任对李青山感激的说:“李老板,谢谢您!情况紧急,我们必须马上赶回去。等我们处理完这桩急事,一定再来找你们洽谈后续的合作事宜。” “确实是情况紧急。”陈薇也呼应道。雷厂长做事情稳重,不是特殊情况,他肯定不会这么着急让他们回去,一定是有事,为了保住直采成果、彻底扳倒刘必达,他们一定要小心谨慎。 已经下午,说完话江主任就回房间收拾行李了,陈薇也以要回去收拾行李为由,回到了房间。 李青山不甘心,硬是要拉着陈薇跟肖克明见面,他着急地解释道:“你就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嘛,很快的,他很快就到了。” “青山,我都说了,我们之间的事情不需要解释,已经过去了,我也不在意了,无论他是肖明还是肖克明,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陈薇无奈地解释道。 “既然你已经不在意了,那就给我们一个机会,大家算是老相识,吃个饭总可以吧。” “我真的没时间。”陈薇说着就要走,路上居然碰上了一个飞奔未来的女人。她是李青山的老婆,刚开始见面的时候李青山就给她看了他的全家福,是肖克明来了嘛? 此刻,不知为何,陈薇竟然不受控制地放慢了脚步,她知道身体是骗不了人的,她嘴上说不想见肖克明,但这几年来,她无数个梦里都梦到过他,每次在图书馆看到《本草纲目》这本书,都会不自觉地略过,就是怕想起他。 “人呢?”李青山的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是陈薇此刻耳朵竖的笔挺,听得比谁都清楚。 “哎呀,别提了,克明真是个比牛还犟的人,我说了半天就是不来,说不想打扰她的生活。” 陈薇知道了真相后,有些失落地走了。李青山看着她也没有再追了。 回到房间的陈薇,表面在整理衣服,实际心在滴血,好不容易封存在记忆里的那些美好记忆,又像放电影一样呈现在眼前,她总是压抑着自己不要去想,但是就是控制不住。甚至晚上连吃饭都没胃口。 突然,她听到敲门声,是江主任和小王,他们端来了一些饭食。 “小王买好了明天一大早的车票,这个事情急不得,你没必要因为这样的事情着急上火,吃点东西吧。”江主任笑嘻嘻地说道,“原本我还觉得你一个小姑娘,刚来实习表现积极正常,但经过这几天的相处,发现你确实是个干这个行业的好手。” 江主任明显是误会了陈薇,但她又能解释什么?总不能说自己是因为情殇才没胃口吃饭的。 “就是,小陈以来,我就看出来了她不错,不然也不会让她代替我去做会议纪要,没有那一次慈会议接触,哪里能上手这么快呢。”陈薇心里很清楚他就是个典型的国企员工思路,能少做事就少做事,有便宜第一个占。 陈薇看着江主任手里拿着的公文包,笑着说道:“我没什么,只是中午吃多了,有些不消化而已,倒是江主任您,就连出门都带着这些文件,可见您对这件事情多重视。” “不重视不行呀,厂长亲自交代的任务,肯定要办好的,反正你记住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好好吃完就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说着江主任和小王正准备出门,一个急切的敲门声响起。 陈薇此刻就像是等到了期盼已久情郎的少女,她赶紧跑去开门,但笑容立马转变成了惊恐。几个面相不善的汉子站在门口,声称是“药材市场管理委员会的”,说有人举报他们“非法采购,扰乱市场秩序”,要带走他们“调查”。 江主任又惊又怒,拿出介绍信和工作证据理力争。但那几个人态度蛮横,根本不理睬,甚至开始推搡,试图抢夺他们手中的协议草案。 陈薇顿感不妙,猜想这批人是刘必达一伙的,这个时候没监控,没高科技,随便找几个混混来拿走我们的证据,他们到时候直接一口否认就行。看来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是恐吓他们,破坏直采计划,同时坏灭证据。 危急关头,陈薇异常冷静。她趁乱抢过江主任的包,并在里面拿出了那份最重要的协议草案快速卷起,塞进袖子里,然后故意大声争执,吸引对方注意力,随后又给江主任使了个眼色。 她这边则假装害怕,哭丧着说:“你们别抓我们,东西都给你们,我们这就走,再也不来了。”一边说,一边把一些不重要的文件扔给对方。 那群人果然中计,注意力被分散。办公室主任趁机冲到门口大喊:“救命啊!抢劫啦!快报警!” 招待所老板被惊动,带着几个伙计上来查看情况。那伙人见势不妙,骂骂咧咧地抢了几张无关紧要的纸,迅速溜走了。 陈薇几个惊魂未定,觉得夜长梦多,于是他们几个人连夜带着所有材料赶往火车站,并立即通过长途电话向雷厂长汇报了遭遇。 由于这个招待所是李青山找的,他很快就得知了陈薇的遭遇,并连夜给他们找到了一辆小车,送他们离开樟树。看着陈薇他们上了车,李青山一直在回头,但身后没有任何人,车子缓缓驶离了。 几乎就在同时,另一条小路上,一个身影正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拼命地蹬着,飞快地朝车站赶来。那人正是肖克明。他接到李青山妻子急匆匆带来的口信后,内心经历了巨大的挣扎。当年的委屈、身份的差距以及害怕耽误陈薇的大意,在他心里反复打架,他还是跟当年一样选择了让陈薇幸福。但听说陈薇在招待所的遭遇后,最终,他还是忍不住去见陈薇,哪怕只是看她一眼,只要她好,他好不好都不重要。 然而,当他气喘吁吁地赶到车站时,只看到车远去的背影和扬起的尘土。 “等等!等一下!”肖克明跳下自行车,朝着车方向大喊,李青山也跟着去追,但本来就是天黑,加上人哪里车跑得快。 李青山和肖克明最终还是停下了脚步,两人气喘吁吁地双手摸着膝盖,李青山抱怨道:“哎呀,你怎么才来,现在好了,人走了。” 肖克明望着那越来越小的车影,脸上写满了懊恼与失落,当然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他没有做任何解释,只是回头扶起了自行车,嘴里喃喃自语道:“走了……走了也好。或许这就是命吧,有些话,当面说起来,怕是更难……” 李青山摇了摇头,长叹了口气,说道:“你们也真是命运捉摸。” 第22章 绝处逢生 当天晚上,陈薇他们回到省里。 翌日,天还未亮,江主任就来到了雷厂长的家,把这几天的考察成果当面汇报,更是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当晚的惊险一幕,他还大力赞扬陈薇临危不乱,保住了关键证据。 当天上午,雷厂长就召开了一场中层会议,把所有的证据摆在了大家面前,而派出所的同志也等在外面。刘必达被停职审查,他利用职权通过自家饮片公司,利用自己作为采购人员提前知道采购计划,蹲踞货物,低买高卖,他长期损害国家利益的链条被雷厂长顺势连根拔起,进行了一次彻底清洗。 陈薇在这个项目中表现出的果敢、坚毅以及专业素养也得到了雷卫国和江主任的一致赏识,刘必达落马后,江主任被调到了采购科任科长,陈薇也彻底赢得了雷厂长的信任和赏识。 雷厂长不仅在公司大会上公开表扬了她,更是将她说成是近十年来最优秀的实习生,并开始让她接触更多核心的工作。他对江科长感慨地说道:“这小姑娘,脑子确实好使。” 陈薇对这次事件其实感触反而不多,因为这只是一个开始。只有在这里学到了更多的东西,未来的路才能走得更踏实。1992年是充满无限机会的一年,转眼到了夏季,校园里的栀子花也都开了。 最近这段时间,陈薇开始从江中制药厂搬回到学校宿舍住了。明天就是学校的校招会,同寝室的女孩们叽叽喳喳讨论着省城的各大单位,见陈薇在收拾东西,大家都非常羡慕陈薇。 “薇薇,真是羡慕你呀,你可以直接签江中这么好的企业,我们大概率都只能回老家了。” “以后就是省城大厂的技术骨干了,可别忘了我们呀!”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都凑到了陈薇的床边。 “我可能不在江中工作。”陈薇小声回道。 “啊?不可能呀,我听说雷厂长非常赏识你,虽然江中只有一个名额,但肯定给你留的,其他人想要走关系,都没用。”其中一个绑着麻花辫的女同学说道,“我可是去打听了,江中人事处的处长吃瘪了,往年那都是络绎不绝来打招呼的,今年早就被雷厂长下了死命令,只能签你。” “就是啊,真羡慕你,能留在省城。我们还得为那几个有限的指标挤破头。” 陈薇只是淡淡笑了笑,没有解释。而是结果那女同学手中的校招企业名单。她的目光落在了名单末尾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上——樟树市制药厂。 从进江中实习那天开始,她就从未想过会留在那里,回老家,回到那个毁了她家的地方,去完成父亲未完成是事情,这才是她苦读四年,并在江中拼命汲取经验的最终目的。 “也许吧,看机会。”她含糊地应了一句。 室友们只当她谦虚,或是担心竞争激烈,纷纷笑道:“哎呀,你就别担心了,江中不留你留谁?难不成你还想回老家呀?那岂不是傻子。” 是啊,在所有人看来,放弃人人艳羡的省城国企职位,回到一个县级市的小药厂,简直是笑话。陈薇没有争辩,只是默默整理好给樟树制药厂的简历。陈薇不是不知道,留在江中未来可能是一片光明,按照袁守正的消息,林建国还是厂长,先不说那里去了有没有前途,林建国能不能让她进厂都难说,但她不会放弃。 第二天,校招会场人山人海。樟树制药厂的摊位相对冷清一些,毕竟它对顶尖学生的吸引力不足。但陈薇却径直走了过去。 负责招聘的是一位同志,陈薇特意打量了一下他,不是熟人,于是她微笑着递上了自己的简历,并简单介绍了自己。 那年轻的科员一看名字,立刻惊喜地抬头:“陈薇?哎呀,你就是中药系那个年年拿一等奖学金的陈薇呀?我们在学校的光荣榜上看过你好多次,没想到是我们的老乡,非常欢迎你加入我们厂。” 他像是捡到了宝,激动地伸出了手,陈薇没想到这么顺利,刚想握手的时候,人事的同志兴奋地喊道:“孟厂长,您看,这是我们樟树籍的尖子生,特别优秀,没想到愿意回我们厂。这位是我们副厂长,主管人事科。” 陈薇一转头,原本脸上的笑容立刻缩了回去,心猛地一沉,她一眼就认出来了,人事同志口中的孟厂长没想到是孟潭清,当年一直在表面是父亲一派的,但在父亲被诬陷时,却态度持中立的人,当年她还没觉得这件事情有什么,在大意面前,他持中立也正常,但当知道真相后,她立刻明白过来,当真相有利于自己,朋友还持中立,那就站在自己的对立面,甚至还可能在新领导面前落井下石,不然他怎么可能成为副厂长了? 孟潭清看到陈薇明显也很意外,他是知道陈薇在这个学校读书,但是没想到她会来这里投简历。陈薇压下心头的怨恨,做大事,不拘小节,她默默地对自己心里安慰,随后脸上迅速扬起一个得体甚至略带谦逊的笑容,主动伸出手:“孟厂长,您好,没想到是您亲自来招聘。” 翻到是孟潭清愣了许久,伸出了手说道:“哦,是薇薇啊,好久不见,没想到在这里能看到你。都长这么大了,早听说你成高才生了,很好,很好。” 年轻科员丝毫没察觉到两人的暗流涌动,得知他们认识,更加高兴,还在一个劲地夸赞:“孟厂长,原来你们认识呀,那太好了,陈同学不仅成绩顶尖,还在江中制药厂实习,表现特别突出,听说雷厂长都非常看重她,这样的人才愿意回我们厂,真是太好了,我们是不是……” “嗯,简历很好,成绩很优秀。”孟潭清打断了下属的话,将简历轻轻放到一边,语气公事公办,甚至带着一丝冷淡,“不过,薇薇啊,你的条件这么好,我建议你还是留在省城发展,平台更大,机会更多,对未来的成长更有利。我们只要厂,毕竟是个小庙,怕是会耽误了你这样的名校英才啊。” 这话听起来像是为她考虑,但实际上已经委婉地拒绝了她。 年轻科员愣住了,不解地看着领导。 陈薇的心有些失落,但这倒也是意外之内,她立刻调整心态,脸上的笑容不变,语气更加坚定:“孟厂长,谢谢您为我考虑。但我认真考虑过了,我就是想回家乡,为樟树制药厂的发展尽一份力。我相信我在学校学的知识和在江中学到的经验,一定能用得上。” “想法是好的,年轻人有乡土情怀值得肯定。”孟潭清摆摆手,官腔打得十足,“但是呢,厂里今年的人才引进计划也是有侧重的,更倾向于匹配一线生产岗位的实用型人才……你的专业和背景,可能……嗯,有些大材小用了。我觉得你还是再考虑考虑省城的单位,比如江中,就非常合适嘛。听说你的名额已经定了,这是多好的事情呀,我们这个小指标,还是留给别人吧。” 他几乎是把拒绝写在了脸上,绝不能让陈薇进厂,陈树荣的女儿回来了,还如此优秀,她回来想干什么?翻旧账?报复?当年的事情……他绝不能让她翻旧账。 陈薇看着孟潭清躲闪而警惕的眼神,她知道,仅仅靠口头表态还不行,但好事多磨,这事情她知道要慢慢来。 接下来的几天,陈薇都没闲着,她打听到孟潭清入住的招待所,直接去门口等他。孟潭清见到她,像是见了鬼,想躲都躲不开。 “孟厂长,请您给我十分钟时间。”陈薇挡在他面前,没有丝毫退缩,“我知道我爸爸从前的事情影响不好,你放心,我回来不是找麻烦的。我爸爸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知道现在制药厂面临的困境也很多,听之前的人士说,咱们厂在市场竞争中越来越吃力。我在江中参与了他们的技术改造和市场拓展,我知道问题在哪里,也有一些想法,不一定有用,但是也请您给我一个机会。” 陈薇说完,见孟潭清不说话,抿了抿嘴,说道:“孟叔叔,我是真的想回家乡,做点实事。算是为了我爸爸当年犯下的错做一定的弥补吧。” 在江中的几个月,让她知道了,有些事情还是不能太死板,要懂得灵活变通,既然他这么忌惮自己,先就要表明自己的态度。 孟潭清却依然是态度坚决:“知微,你的心意我明白了。你说得对,厂里是很难。但正因为难,才更不能让你这样的好苗子进来蹚这浑水,听我一句劝,你好好留在省城,你的前途一片光明。回樟树,……太复杂了,水太深了,你把握不住的。我是真的为你好。” 孟潭清说完不给陈薇任何机会,转身就要把关上了招待所的门。陈薇已经无计可施了,这几年的努力,只为了能进厂,证明父亲的改革,现在假如进不去,那就功亏一篑。 一个冲动的想法瞬间进入大脑,她懵地一下,跪在了孟潭清的面前:“孟叔叔,我真的很想回厂里,我这么多年努力也是为了这个,希望你看在看着我长大的份上,看在我妈妈的份上,帮帮我。哪怕进入一线车间,我也无怨无悔。” 孟潭清确实没想到陈薇有这么大的决心,他赶紧扶陈薇起来。 “薇薇,别这样,你是个好孩子,父辈的错不在你,我也只是希望你能过得更好。” “但是我要是留在这里,不会快乐,我只想回去,回到那个熟悉的地方。不然我一个人在这里无亲无故,回到家乡,至少我爸妈的灵魂在那里陪着我。”陈薇的肺腑之言,孟潭清有些动容了。 孟潭清看着眼前这个言辞恳切的女孩,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同样满怀激情、试图改变一切的陈树荣。他的内心其实经历着巨大的波折:一方面,是旧事带来的恐惧和忌惮,他害怕陈薇的出现会打破现有的平衡,揭开他不愿面对的过去;另一方面,作为分管人事的副厂长,他何尝不知道厂里急需陈薇这样既有理论又有大厂实践经验的优秀人才?厂子的情况确实越来越艰难,他有时也感到力不从心。有一瞬间,他甚至被陈薇眼中的真诚和炽热打动。 但最终,自保的念头占据了上风。他叹了口气,语气有些平和,但依然说道:“你好好进江中吧,我们进厂的名额已经定了。”说着用力关上了门,门借着力把陈薇推了出去。 陈薇虽然是做足了准备,但是看着孟潭清无比坚决的眼神,明白无论如何他都不会点头了。原来,她想的只要自己足够优秀,足够真诚,就能打动他们,她低估了难度。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学校,室友们兴高采烈地讨论着签约进展,问她江中什么时候签协议。她苦涩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也许,这就是命吧。江中制药厂那个原本只是她想吸取经验的跳板,如今却成了她唯一的退路。虽然背离了初衷,但至少,那里有赏识她的雷厂长,有广阔的平台。 几天后,她做出了决定,并走向系办公室,准备去找辅导员,告诉她自己的最终决定,签约江中制药厂。 就在她的手快要推开办公室门的那一刻,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 “陈薇!等一下!” 是系里的教学秘书,她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刚刚接到樟树市制药厂打来的电话,让他们的人事科直接通知到系里了,说……说经过厂领导班子紧急会议讨论,特批了一个人才引进指标,决定录用你,让你尽快和他们联系办理手续。” “什么?”陈薇猛地回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愣在原地,巨大的转折一时间让无法清楚地思考,脑海里只记得孟潭清那坚决的眼神。 直到报道函递给她,上面盖着樟树制药厂鲜红的公章,她才相信。此时的老师反而很诧异,明明有省级更加好的单位,为什么她反而要去老家,但只有陈薇知道这个通知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于她而言,莫不过于:绝处逢生。 第23章 故意刁难 巨大的喜悦和深深的疑惑同时充斥着陈薇的脑海。这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坚决拒绝她的孟谭清,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主意?是打的那通电话起的作用吗? 陈薇不知道,但此刻什么原因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回到家乡,她紧紧攥着那份迟来的录用通知,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了。 其实回去的路她很清楚肯定是一路荆棘,但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只要能回去了,去践行父亲未完成的任务,去证明父亲的想法没有错,无论未来是刀山火海,她都想试一试。 再次回到阔别数年的樟树市,已经是7月初了。拿着行李的陈薇下了火车后,看着路边的街道,那些从小熟悉的地方,有种熟悉的陌生感。如今陈薇的心境已截然不同,这里不再是单纯承载乡愁的故土,而是她的战场。 下车她就直奔制药厂报到。那天,天气异常闷热,就像那天她在码头上遇到肖明的那天,如今清江制药厂的牌子已经改成了樟树制药厂。虽然门牌变了,但门口结构没有任何变化,她托着行李刚要进门时,门卫走出了一人大喊道:“谁呀?这里不是随便进的。” 那人说着就拉住了陈薇的包裹,抬头间,那人却愣住了:“薇薇?” “王伯!” 陈薇有些惊讶,按理说他应该已经退休了。 “你怎么会来这里,”话说着的时候他还特意回头看了一眼厂区内的动静,拉着陈薇的手小声说道,“孩子,几年不见,你瘦了好多,中午去王伯家吃饭。” “王伯,谢谢你,有机会一定去,不过我现在有事要进去。” “孩子,你不该来这里,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应该向前看,听王伯的,好好过日子,进去也没什么意义。”王伯看着陈薇满脸心疼。 “王伯,你误会了,我今天是去报到的,你看。”陈薇拿出了介绍信,“我是来这里上班的。” 王伯看着介绍信满脸不可思议,低声呢喃道:“为什么要回来呀?” 陈薇笑了笑,抽走了介绍信,提起行李走了进去。王伯看着陈薇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哎……到底是福还是祸呀?” 陈薇看着厂区的一草一木都还是记忆中的样子,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有陈薇的回忆,可能是见过江中制药厂的样子,所以现在陈薇莫名觉得这个原来感觉宽敞的厂区显得陈旧而局促。 今天是新人入职会议,她特意最后来报道就是怕早到出岔子。会议在厂部会议室举行,就是那个当时她还是懵懂少女直接勇闯厂长会议的会议室。 陈薇到会议室时已经有一些人到了,由于是新人,也没人注意她,人事处的那个年轻人刘一新看到陈薇赶紧起身打招呼。 “来了,宿舍已经给你安排好了,你先坐这边,今年新招录了3人,他们都先报到了,会议结束后,我就带你去宿舍。”刘一新甚至还帮陈薇接了行李,非常的殷勤。 陈薇看向他介绍的位置,第一眼就看到了一个熟人。大学4年,她几乎都是泡在图书馆,认识的人仅限于宿舍是有,而他是个例外,没错,他就是肖明,她没想到他也会来樟树,难道他也是樟树人? 陈薇还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不该跟对方打招呼,毕竟有之前错认他对峙后面她想道歉人家明显躲避她的经历,正当她犹豫时,对方居然站了起来,主动跟陈薇打招呼。 “你好呀,陈薇,早听说我们学校的学霸来了咱们厂,我开始还不信,没想到真的是你呀。”肖明跟4年前见到的完全不一样了,早年的那种怯弱完全没有了,现在整个人看上去非常开朗,伸出手说道,“从新认识下,肖明,丰城人。” 陈薇只是尴尬地伸手回应,此刻她心中有两个疑惑:一是对方知不知道她就是那个当面在他宿舍“闹事”的女孩,二是对方也是丰城人。 “之前你说你认识肖明,我一直没来得及跟你解释,我猜想你应该是见到了我弟弟吧?他就是这样的,经常打着我的名字在外面瞎混。” “你弟弟?”陈薇原本还淡定的脸上明显露出了不可思议,她甚至还特意回头看了一眼肖明,没错,当时她没注意,现在再仔细一看,他们的身形确实有点像,而且她清楚地记得,他当时给自己身份证的时候看到的是肖克明,现在才反应过来,他们名字都很像。 “对呀,他这个人呀,从小就淘气,爱闹事,那年,哦,就是你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读高二,在学校跟人家小姑娘谈恋爱,争风吃醋还砍伤了人家女孩的男朋友,不但被学校开除了,连高考的机会都没了,还进派出所待了几天,我爹是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才把他给捞出来了,他还不知道感恩,一生气还离家出走,后来听说他来清江做生意了,我爹都被他气出病来了。 但我没想到他居然还冒用我的名字,我爹为这事情也找了他,没想到他一气之下跟全家断绝了关系,这几年都没回过家了,听说他现在也在这里做了点小生意,希望他能懂点事。” 陈薇震惊不已,原本上次听李青山说肖克明的事情,她还以为他走入正轨,至少不再骗人,当年的事情也可能是有什么误会,现在听到这里,他不但骗了自己,而且那时候还已经谈过女友,甚至是那么的不孝。 其实时至今日,陈薇还是对当年的“肖明”存有一点幻想,当年她遭遇了那么多的事情,也确实没有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但今天听到正牌的肖明说出这样的话,让她简直难以置信。一切都是假的,不,陈薇不死心地问道:“那本书呢,书里写着你的名字?” “书?”肖明先是一怔,赶紧回道,“那肯定是他偷拿我的了,他这个人呀,别看心思不好,但是脑子灵活,做戏做全套。” 陈薇表面还是表现得波澜不惊,但内心像冰锥一样痛,明明当年就知道他欺骗了自己,但现在得知那本书居然都是幌子,她还是很痛心,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眼光。 肖明看着陈薇许久没说话,赶紧有些自责地说道:“嗨,都怪我,他从小就这样,我没有制止他,反正让他越来越放松,我这个做哥哥的也有责任,现在我也几年没见过他了,见到他,我一定好好跟他说下,这都不知道无形中伤了多少人。” “不过说起来,我们也算是有缘分,算是提前就认识了,而且还能分到一家单位,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说,”肖明说完又笑着解释,"说错了,是你关照我才是,你这么优秀的人,肯定是我们这批人最早提拔的,早晚是会调到省城的。” 这个肖明比之前的那个更加开朗、健谈。正当她想要深入询问时,一拨人走了进来,是林建国,他被一群人簇拥着。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她依然对这个当初两面三刀,让自己老婆带着一帮人到自家害死自己母亲的人痛恨不已,眼里满是火气。然而如今的他根本没注意到那个坐在第二排小板凳上的人。 落座后,他表示厂里目前遇到了很多技术瓶颈,最近一直在外地视察工作,难得有新生力量加入,且他对大家都不熟悉,不如让大家做个自我介绍。这话让陈薇瞬间不淡定了。开始她还在想,即便孟潭清同意她进来,陈建国这边也是一道坎。拿到录用通知时,她觉得陈建国应该是同意的,可现在听到陈建国的话,她心里又凉了半截,难道他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录用名单? 陈薇的档案所有材料都已调过来了,她正是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才在报道最后一天来。 众人按照座位顺序依次简单介绍了自己,终于轮到陈薇。她站起身,不卑不亢地介绍道:“大家好,我叫陈薇,是樟树本地人。” 这一介绍,原本在现场还无精打采的一些人瞬间将目光投向了陈薇,一直在低头看材料的林建国也猛地抬起头,仔细打量着陈薇。此时陈薇眼神没有丝毫慌张,而是与他对视着。 随后,林建国一脸难以置信地翻开一直放在一旁的人事档案材料,重重地翻阅着,接着盯着坐在他左边负责此事的主管人事副厂长孟潭清。“这是怎么回事?”林建国压抑着怒火,将名单重重拍在桌上,“你跟我出来。” 说罢,林建国和孟潭清当场便走了出去,会场内顿时议论纷纷。另外两个前来入职报到的人也一脸诧异,相互对视一眼,又同时抬头看向陈薇。 此刻,会议室外面更是暗流涌动。 “老孟,你什么意思?人事交给你管就成这样了?陈树荣的女儿,你怎么把她招进来了?” 林建国明显对一切与陈树荣有关的事都心存忌讳。 孟潭清早就料到会有此问,满脸无奈地说道:“陈厂,您先别生气……这事……唉,我也没办法。她的档案关系、派遣证都是从省里直接下来的,手续齐全,合规合法。学校那边极力推荐,她本人也坚决要求回来……我们总不能无缘无故拒收一个优秀毕业生吧?这说不过去啊。” 孟潭清的话半真半假。手续齐全无法拒收是事实,但其中也未必没有他因一丝愧疚和恻隐之心而起的作用。陈树荣的悲剧、李蕙兰的离世、陈薇突然成了孤儿,这些年偶尔也会拷问他的良心。加之厂里现状确实堪忧,他也曾暗自怀疑,当年若支持了陈树荣的改革,厂子会不会是另一番景象?让陈薇进来,或许既有补偿之意,也存了一丝渺茫的希望。 “老孟,你这话什么意思?这些不都是你一句话的事儿。”林建国鹰一般的眼睛盯着孟潭清,“人事这些年你管着,我没说什么。但今天这个人绝对不能留。” 孟潭清没有着急答复,而是顿了顿,观察着林建国的脸色,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说道:“老陈,不瞒你说,这孩子我一开始也是拒绝的,但是……”孟潭清附耳在林建国耳边说了一席话,林建国震惊地说道:“什么?他们都知道陈薇的事情?她什么时候跟港商搭上关系的?” “这我哪儿知道呀,我当时接到电话也很震惊,他可是我们现在最大的客户,得罪不起。”孟潭清又补充道,“这个陈薇可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小姑娘了,听说她在雷卫国那边都能说得上话,如今港商也打来电话,我是半点办法都没有。” 林建国烦躁地踱步,他明白孟潭清的话有道理,但心里那股不安难以消除,嘴里小声嘀咕:“好呀,看来是我小看了她,当年的陈树荣我都不怕,我还怕她一个小丫头片子,来可以,那我就要让她自愿来,也自愿走。” 他狠狠瞪了孟潭清一眼:“老孟,你最好确保她不会惹出什么乱子,既然进来了,行,那就按规矩办,但岗位安排得听我的。”说完,林建国便走了。 留下孟潭清以厂长有事先走了为由,把后面的会议开完。会议结束前,秘书送来新人工作分配表。孟潭清看到这个分配,嘴角抽搐了一下,但最终没再说什么。 其他新人被分到了技术科、质检科相对清闲的办公室岗位,唯有陈薇,被分配到了提取车间,担任一线操作工。 新来的另一个人对此分配有些不满地对着肖明说道:“我原来还以为这里跟别的地方一样,没想到学霸都被分到一线,看来这边用人方式很独特,看来我们俩都被边缘化了。” 肖明也是一脸茫然,不知道今天这个安排是什么意思,当然,他能看出来陈薇的特殊,他看了一眼陈薇,陈薇只是笑笑。只有陈薇心里清楚,提取车间是全厂最辛苦、环境最差、且最没有技术发展前景的岗位,三班倒,接触的都是高温、高湿和刺激性气味。 在陈薇看来,这几乎是明目张胆的为难。但陈薇欣然接受,因为她知道刚来每个工种都试试并非坏事,反而有利于她掌握所有一线真实情况。 第24章 另有乾坤 散会后,或许是出于内心的愧疚,孟潭清亲自带着陈薇前往提取车间报到。 一路上,孟潭清试图缓和气氛,说道:“薇薇啊,车间工作确实辛苦,但很锻炼人,熟悉基层对以后发展有好处,你也看到了,厂里目前确实有困难,岗位比较紧张……” 陈薇面色平静,她早有心理准备,没有丝毫波澜,只是淡淡地回应:“谢谢孟厂长,我明白。在哪工作都是为厂里效力。” “那就好,那就好!”即使是这句话孟潭清的声音也是越来越轻,就像他这句话一样薄如蝉翼。 很快,他们来到了车间,孟厂长介绍提取车间主任姓王,陈薇定睛一看,竟是当年在食堂管仓库的王德胜。 厂里的人她并非都认识,尤其是车间的,但食堂的人她很熟悉。没想到短短4年,他竟当上了车间主任,毕竟车间主任属于技术工种。陈薇颇为震惊,转念一想,林建国的老婆不就是食堂的,她一个没多少文化的人都能当上当年她妈妈这样正经大学财务专业的人才能干的财务科长,仓管当车间主任也不足为奇。只是没想到,如今厂里人事安排如此“随意”。 显然,王德胜是林建国的人,他提前得到授意,对陈薇的到来并不惊讶,看到孟潭清亲自带来,也只是冷淡地打了招呼。 孟潭清当着各位工友的面,硬着头皮对王德胜说:“老王,这是新来的大学生陈薇,分到你们车间。年轻人,多照顾照顾,多指点指点。” 王德胜嘿嘿一笑,眼神中带着不易察觉的轻蔑:“放心吧,孟厂长,我们车间最‘照顾’新人了,保证让她得到应有的‘锻炼’。”孟潭清尴尬地笑了笑,又低声对陈薇嘱咐了一句“你好好干,有事来找我”,便匆匆离开了。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 孟潭清一走,车间气氛瞬间改变。王德胜从兜里掏出一把瓜子,一边嗑一边把陈薇带到班组,即便当了车间主任,他仍未改掉当年在仓库的习性。 他简单介绍了一下,便不再理会。车间大多是老员工,见到陈薇便议论纷纷,这或许正是王德胜的目的,无需他动手,就能让陈薇难堪。 “哟,这不是大学生嘛?怎么屈尊来到我们这又脏又累的车间了?” “啧啧,这不是陈树荣的闺女吗?几年没见都快认不出了,怎么想着回来了?是不是在省城混不下去了?” “哼,读书多有啥用,到头来还不是和我们一样干活,说不定还不如我们呢!” “小心点干,咱们这车间可娇贵,别把您这大学生的细皮嫩肉烫着了。” 这些人的嘴都是粹了毒的,阴阳怪气的议论和毫不掩饰的挖苦如“刺刀”般袭来。陈薇不为所动,默默换上粗糙的工作服,跟着王主任安排的张组长熟悉流程。 张组长自然也提前得到授意,没跟她多废话,简单看了一遍后说道:“你是大学生,应该都懂,我就不多说了。来到我们车间,不管你是厂长女儿,还是高才生,搬料、投料、记录温度压力、清洁设备这些都得做,小杜,以后你的工位就是她的,你带带她。” 陈薇几乎没有喘息机会,便投入到繁忙、闷热且气味刺鼻的工作中。好在她原来实习时每个车间都待过几天,各工序都熟悉,搬料、投料、记录温度压力、清洁设备……她做得一丝不苟。她的平静与坚韧,反倒让那些想看笑话的人感到无趣和意外。 与此同时,饮片炮制车间,袁守正刚刚下工,休息间隙,他听到几个工友凑在一起低声交谈,隐约听到“陈薇”“回来了”“分到提取车间了”等字眼。 袁守正猛地一愣,惊喜万分。从今年开始,他就写信询问陈薇打算去哪里工作,可陈薇一直未正面回复。 从个人而言,他想陈薇回来,但从陈薇的发展角度,也希望她能够在省城落脚,如今她真的回来了,他是比谁都高兴的,陈薇离开樟树的时候,他20岁,如今已经24岁了,李青山和他同年,孩子都有了,而他依然孑然一身。 下了班,他迫不及待地跑到了传达室,从王伯那里得到了陈薇的宿舍号,他狂奔了过去。 今天陈薇是干了最早的火车,刚下车就来工厂,还没喘过气来,就在车间连续干了6小时,就连中午饭都是工友带来的,虽然工作时间不长,但也是腰酸背痛。她正坐下用手锤着酸胀的手时,就听到了敲门声。 她只有起身开门,没想到正面看到气喘吁吁的袁守正。 他激动不已:“薇薇,真的是你。” 与袁守正第一眼就认出陈薇不同,她先是一愣,4年不见,他比之前结实了许多,其实就内心来说,陈薇以前也确实没太注意过袁守正的长相,这突然看到,愣了许久没反应过来。 “守正哥?”陈薇有些疑惑地喊了句。 袁守正不停地点头,激动地说道:“太好了,我刚刚在路上还怕你把我忘记了呢,你回来工作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好提前去车站接你呀。” 晚上有空吗?我请你吃饭,给你接风,再把克明和青山叫上,咱们好久没聚了。你知道吗,可能现在可厉害了,在药材市场盘了个铺面,生意做得不错。青山更神,包了阁皂山一块地,专门搞药材种植,成专家了。” 袁守正的声音充满了久别重逢的喜悦,他真心为朋友们的发展感到高兴,也急切地想将这份喜悦分享给陈薇。他不知道陈薇早就见到过李青山了,她平静却有些疏离的拒绝:“守正哥,谢谢你。吃饭就不用了,我晚上还要熟悉车间操作规程,很累。替我向……他们问好。” 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波澜,就像是在拒绝一个无关紧要的邀约,甚至不愿提起“肖克明”的名字。要是今天没有见到肖明,陈薇或许会想见见李青山他们,其实那天去李青山的合作社时,肖克明来了,她或许会忍不住见他,但现在陈薇心里暗自庆幸,还好没看到他,不然等来的可能又是一堆的谎言和欺骗。 袁守正的热情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愣在了原地。他听出了她语气中的疲惫和刻意保持的距离,他还想再说什么,陈薇已经坐到了床上,明显是在拒绝跟他交谈的意思。 几年未见,他隐约感觉到,回来的陈薇人虽然近了,但是心却没近,似乎比在大学时跟她通信时更加难以靠近了。这几年来,袁守正经常给陈薇写信,每一次都是几页,写了改,改了誊,甚至写完了都要来回看几遍确认没有问题才寄出去。她想知道厂里的消息,他就把厂里的事情,知道的写,不知道的到处打听来写,反正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生怕自己有所遗漏,但5封信也就只能收到一封信,相比于他的长篇,她的字就少点可怜,甚至可以说是惜字如金。 袁守正知道这里是曾带给她无数伤痛的地方,原本以为她不会回来,她也从头到尾都没提过会回来的事情。如今,她回来了,本以为放下了当年的事情,没想到,她是心还是一样封了起来,袁守正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其实陈薇并不是针对袁守正,发现他明显很失落,只好解释:“我确实刚来比较累,也比较忙,等到时候有时间吧,有时间再说。但是仅限于你,至于其他人,我不想见。” 袁守正这才稍微露出了笑脸,赶紧让她好好休息,自己主动退出了房间。 于袁守正而言,只要陈薇来了,那就是天大的好事。他此刻恨不得立刻跑出去跟李青山和肖克明分享这个消息,他高兴地来到厂门口的小卖铺,当电话那头李青山的声音传来了声音:“喂,谁呀?” 只是那么一个瞬间,他改了主意。 告诉李青山就是告诉肖克明,为什么要告诉肖克明?当初,他还是肖明的时候,他是比自己强,大学生,有思想,有见识,他只是个运煤的小工,他自认不如对方,也配不上陈薇。但现在,肖明已经是肖克明了,无论他以前是不是肖明,他被逼的,还是自愿的,都已经不重要了,他目前只是个小商贩,这是既定的事实。他没有了大学生身份,对陈薇而言还是个“骗子”,而他现在跟陈薇成了同事,他们的身份是一样的。 就算是现在陈薇还看不上自己,那未来呢?总有一天他认为自己能暖化陈薇。而且陈薇本身也不想知道肖克明的真相,他为什么要去做那个不利于自己的事情? 他立刻表示好久没打电话,只是问问情况。 李青山那边笑着说道:“我这里挺好的,你那边工作忙不?” “还那样,不忙也好,之前忙的时候,领导就想着减少工序,反正搞得我跟组长关系不愉快。” “守正,不是我说了,你这个人也是死脑筋,反正都是公家的事情,领导叫你干嘛就干嘛呗,守着那点老规矩干什么,出了事,领导顶着。你就是这样才一直上不去,你看看那些比你晚进来的都当小组长了,你再看看你,还是个小普工,要我说你还不如跟我一起出来干个体户,今时不同往日了,现在经济是越来越好了,铁饭碗的思想该淘汰了。” “不了,我来厂里的时候就说过,我是爱这份手艺,也是我家里留下来的,我要守着。”李青山已经不止一次让他不要干了,如今厂里效益也确实时好时坏,赚的虽不如他多,但是袁守正觉得在这里干活不光是为了钱,还有那颗守住匠人技艺的心。 只有他自己知道当初能进厂有多不易,就算再难,他也不会轻易离开,更何况如今陈薇也回来了,这让他更加坚定。 “行吧,我也说不过你,对了,我老婆有个表妹,最近从广东来我这里,长得不错,20岁......” 李青山还没说完,袁守正就知道什么意思,他赶紧打断了李青山,这几年,他不只一次给他介绍对象。 “青山,我还有事,就这么说,先挂了。” 挂完电话后,袁守正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脉,想通了所有的事情,心情都变舒畅了。他立刻跑到路边的小杂货店,正当他低头挑选货物的时候,陈薇正从他身边走过。 她径直走到了电话亭,没有任何回忆,直接拨通了电话。 “喂!你说得很对,林建国确实没有反对,留下了我,你朋友果然厉害,连林建国都拿他没办法,你是没看到,他气得会都不开就走了。” 陈薇打给的人正是那天被孟谭清拒绝后求助的人。 这几年,她都在想如何“杀”回去,自然不会只留一张牌,但这张牌是她的底牌。一般不会轻易用,因为陈薇也有自己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