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我并非长久之计》 第1章 借调 “……席副局长,席副局长?” 两个响指唤回了席颖的神智。席颖的视线逐渐聚焦,先是看见谢若美的手,随即就看见她亮起的义眼。 “停。”席颖摆了摆手,“我已经清醒了,不要接管我的电子脑。” 谢若美眼中的金棕色闻言便熄灭下去,随即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关怀备至的神情。按理说,这种神情不应该出现在一个穿着警员制服的人脸上,因为席颖就不是这种警员——没人能在随时可能出现流弹甚至□□的街上笑出来。 谢若美把一个马克杯推过来,这动作让她衬衫上别着的胸牌被白炽灯一晃,闪了一下。那枚黑银相间的徽章正中间是一只朱红色的眼睛,对外宣传是象征着天父的全视,但席颖现在知道那只是来自九州的洞察公司的标志。 都是骗子。席颖想。不知道那群支持天父教会的疯子知道他们最为之自豪的、全知全能的全视系统,实际上是九州人的技术套皮,会作何感想。 “见过先知的人都会这样,你不用觉得难为情,我不会说出去。”谢若美说,她再次把那只马克杯向席颖推了推,“但如果你实在害怕,这是我们从祁宫城带来的茶叶,有安神镇静的作用。很灵的。” 说到“很灵”时,席颖看见谢若美不知道想到什么,神情变得有点嘲弄,而那神情被杯中热茶上升的雾气一拂,很快消失了。 席颖把杯子拢在手心,却没有喝。她在更换电子脑时图便宜好用低能耗,特意要求降低情感模块的优先级,因此她并不如谢若美所说的那样恐惧,刚才的昏乱只是由于面见非人之物的影响,以及一种认知与现实不符的荒谬感。 她清晰地记得那些三具漂浮在蓝色营养液中的躯体。先知面容不辨男女,闭目高悬于纯白的机械之间,眼皮薄如蝉翼,却连一丝血管也无。无数管线整齐地接入封印舱,将全城的数据源源不断导入祂们体内,而输出的信号被接驳至监控室的电脑,由搭载洞察公司专利算法的超算翻译成“可理解”的语言。每逢月底,打印机就会吐出新一份伪人清单,以及下个月的公共安全预示公告。 自从五年前全视系统第一次运转起来,先知们的预言从未出错。谁能说这不是神迹呢? 伪人和连年高涨的犯罪率一直是城里难以解决的问题,从席颖父母那时候就是如此。然而当全视系统接入警局,情况立刻扭转:伪人数量骤减,许多潜伏多年、早已替代本尊的伪人也被迅速揪了出来;甚至未来一个月内潜在的重刑犯行迹,也能被先知的预言提前锁定,犯罪率随之急速下滑。 时至今日,伪人已经不再是个人人谈之色变的问题,如果是今年出生的孩子,甚至都不会有机会知道那些变幻为真人的怪物曾经让这座城市陷入多大的风波之中。 因此,凭借全视系统的背书,天父教会能重新将新港城变成天父的圣所并不奇怪。现如今教会已经成为舆论的风向标,没有人敢忤逆他们的想法,就连望月重工这样的巨企也不得不避让三分。 席颖记得父亲也如同所有新港市民一样,真心信仰天父,直到他死亡的那一刻,他手里仍然牢牢地握着象征天父的天平护身符。教会宣扬天父全知全能,却喜怒无常,城里的伪人之灾和高犯罪率正是祂对人类愤怒的化身;只有虔诚的祈祷与不竭的供奉,才能安抚祂的怒火。那时候在葬礼上,牧师说她父亲不是不虔诚,而是供奉不够丰厚,才没能让他的痛苦抵消罪孽。席颖一直以为,这就是“神性”。 但是先知们与天父不同,无需祈祷和献祭,更无所谓自己被冠以别教神名,只需要营养液、能源以及数据流,祂们就会无私地展现恩惠,从未来之中择选正确的方向,以安全预示公告指引世人。祂们展现的“神性”有如纸上的新罗马字体,质朴到几乎平易近人。 “我没什么问题。”席颖定了定神,还是决定不再想刚才在预示中枢内看见的场景,“我是说,我还需要做什么?” 谢若美耸耸肩:“其实没有太多,我这边需要你参与的已经结束了。但是对于他们借调你来的那个□□走私案,你需要我帮你什么吗?” “嗯?哦,不用麻烦你。那只是一个小案子。”席颖说,“你感兴趣吗?” 她随即拿起旁边的平板划了两下,想了想,还是递给谢若美。依赖着全视系统无往不利的战绩,谢若美在的全视事务科已经实际上拥有了警局内的最高权限,带着全视事务科胸牌的人能够自如的闯进每一间办公室,拿走他们想要的任何资料,如果你不给——不给又怎么样?背靠全视系统,他们来拿才是出于礼貌,否则系统直接调数据还更快更方便一些。 所以席颖还是把她已经写好的协理调查报告递给了谢若美。她自认自己的文书写的不好不坏,是挑不出来错的那一款,但这是个奉承谢若美的好时机,全视事务科的人一般贵步不出总局大楼,轻易攀不上关系,如果这女人打算发表什么意见的话,席颖已经准备好捧她两句。 没想到谢若美拿过来没做什么点评,她就像是在看什么《风尚》杂志一样,神情轻松,还一边看一边问:“你现在好点了吗?真的不喝点茶?” 席颖生出了一点自己工作成果不被重视的愤怒,但是理智还是让她知道大小王,没做出什么明面上的反应。既然谢若美没把这事儿当正事看,她也应该放松一点。这么想着,席颖一边说“我不喜欢喝热水”,一边拿出手机。 也巧,她刚解锁手机就跳出来几条来自同一个联系人的消息。 【周允:我下周三的画展,你要来吗?】 【周允:我给你发了邀请函,但我猜你应该没看邮箱。】 【周允:当然,你不想来也可以。】 席颖垂下眼帘,手指在键盘上敲打了几个字又很快删掉,如此反复几次也没有敲出来个合心意的回复。她颇为不耐烦地把手机锁上,抬头,正巧谢若美也看完了她的报告。 谢若美把平板递过来:“挺好的。还好你知道红尘会的业务,不然按着市局这帮人的德行,就要把一群无辜的人关进监狱了。你看,他们根本不重视全视系统不公布的低风险度案件。啧。” 席颖笑笑:“我们荒原人也许不在乎法律,但还是在乎仁义与公正的。这点比城里人强。” 谢若美点头,随即露出了一点怀念的神色:“你这话让我想起我老家。诶,对了,你说你妈妈是九州人?” “对,但我不知道算不算,因为她生在新港城。不过她随我外婆,一直不觉得自己属于这里,总想回到九州去。” “你以后有机会,可以来九州看看,我是说祁宫城。”谢若美很快掠过了这个让她略带乡愁的问题,转而道,“你想提前下班吗?我可以帮你打卡。” “什么?我不用。我为什么想提前下班?”席颖有点惊讶。 谢若美看上去有点惊讶又有点羞赧。“我以为你有约会……没什么。”她说,“那我先去忙了,你自便。” 直到谢若美走出去了一些距离,席颖才意识到,她看见了周允发来的消息。从始至终,谢若美都没有停止过对自己电子脑的监控,刚才看见她熄灭的义眼只是一种障眼法。 席颖刷卡上楼,回到位于总局大楼5楼的情报综合处。 因为是被借调来的,她在的西岬港区也实在不是个富裕地界,因此席颖并没能成功捞到一个独立办公室,只能在大厅边角上的一个隔间坐着,好在临窗,能让她随时看风景缓缓。 总局大楼位于中心广场的西南角,正对面是市政厅;向远望,能够看见望月重工的总部望月塔,那道贯穿全楼背面上下的银色金属脊梁让整座建筑像一把直指天际的武士刀。望月塔的左右两侧分别矗立着奥卡姆生物的透明螺旋状大楼和维尔曼军工的混凝土堡垒,洞察公司的镜湖大厦则被这三座大楼完全遮蔽了。 席颖的视线回收,落到楼下广场的花园之上。不像公司广场上有着原生植被和凌空的全息投影,花园里环绕初代市长雕像的只有一些全息行道树罢了。城市的中心并不在此地,而是诸巨企环绕的所在。 有时候真还会羡慕在公司里上班的那群人。席颖想着,按了“提交”,把写好的工作报告正式提交进系统里。 其实真要说起来,席颖此次被从第一分局借调到总局来,事情没做多少,说重要也不重要,只是这个□□走私案好巧不巧有好几个公司的势力掺和,导致她作为被望月重工三小姐——也即望月真由美,周允的现任女友——直接指名为区分局副局长的角色,就不得不为涉事方之一的望月重工趟一趟浑水。 这个案子发生在西岬港区,报案的是维尔曼军工,他们称望月重工走私了大量军火给当地的□□狼牙帮,意图袭击维尔曼的工业园。但席颖从望月那边得到的消息却是根本没这回事,实际上是维尔曼军工伙同奥卡姆生物,又拉上了当地的另一个□□,红尘会,给望月做了局。 西岬港区坐落着几家公司的工业园,又因历史原因,□□也是不少,因此每次西岬港区出事,涉事各方都是各执一词,坚称自己无罪而对方罪孽深重,必须立刻送进大牢里面判上三百年有期徒刑。但是当谈到具体的证据,在当地却很难查出来,无论是监控还是目击者,都会恰好“坏掉”或者离开了新港城。调查一般都只能靠警员们在当地□□或者公司里的关系拿证据,各为金主辩护罢了。 席颖是望月的人,当然有一份望月重工提供的证据,但是她又恰好和西岬港区那片的地头蛇之一,红尘会,非常熟。其实总局选了她没选别人来也有这层关系在。当然,她知道红尘会近两年投向了洞察公司,但这也没什么,洞察公司一向不参与任何公司斗争,他们似乎除了为城市提供全视系统的运行之外再无所求。 所以席颖怀着一种自己将取得一份中立证据的幻想来到了红尘会的据点,然而,在跟线人勾兑之后,她拿到了一份和维尔曼军工代理人的报告处处都对的上的证据链。依据这份证据,席颖似乎无法为望月重工开脱嫌疑。可她明知道这证据猫腻很大。 席颖还记得自己捏着那张证据链芯片有多想笑。 将芯片亲手交给她的是红尘会在西岬港区的坐馆,九叔。 九叔和她一样,出身荒原,小时候席颖还被他抱过。后来她父母死在望月的工厂里、从小长大的双湖镇也被望月派人淹成水库,还是九叔出手,把她弄进了城里落户。当然,把她弄来也是取中她能打,不是什么同乡情谊。那几年席颖给他当红棍,每每在街头被打得半死,回去还要被九叔骂个狗血淋头,教棍落在她背上的时候席颖发誓要宰了这老狗。可是后面九叔又把她弄进警局做劳务派遣,说“女孩儿还是要清白身份好些”,又成了体贴的叔叔。 恨他是真的,承他的情也不假。所以席颖一直也没断了和红尘会的联系,甚至还对九叔保持着基本的信任。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只是收钱办事。□□可没什么清楚的底线,且我和维尔曼军工站在一起反而是双赢不是吗?反倒是你,小颖。”左脸有一道贯穿伤的九叔盯着她,语气沉郁又痛心,“当时我送你洗白上岸,可不是为了让你去当东洋人的狗。你别忘了你爸爸妈妈怎么去的。” “我……” “中立不是一种拉偏架吗?”九叔如此嘲弄道。 席颖记得自己那天和九叔不欢而散,但是她的调查报告却没用望月重工的证据,只自己重新写了一份,说红尘会没参与这场走私案,那辆装有大批量军火的望月重卡并非由红尘会提供,车辆信息再怎么追溯也只能追到望月工业园附近的狼牙帮身上。 看起来中立诚实,但再一次确认了望月重工不仅运送的是军火,还确实和狼牙帮有关。 “席颖!”情报综合处的处长忽然从办公室里伸出来半个身体,隔着半个办公室叫她,“你来一下。” 席颖立刻高声应了一声,饶是这会儿心绪不平,还是拿出了职场素养,不在该逢迎的时候做自己,一路小跑进了办公室。 处长等她进了办公室,把玻璃调成单向的。 “坐,快坐。”处长有些殷勤,甚至反常了。按席颖来这儿一周的观察,这位和自己一样由望月重工塞进警局的处长,似乎对于自己敌意不小,当时第一面的时候极尽阴阳,平时对她也爱答不理。也不知道她一个区分局的小小副局长何德何能惹到他? 事出反常必有妖。席颖想了想,但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讨好自己的必要。 “您客气。您先坐。”席颖也端出一副殷勤讨好的样子,一路把处长送到办公椅上坐下,又去饮水机旁边接了杯热水端过来,“有事儿您吩咐就行。” 处长端起水喝了一口,又搓了搓手,才略有试探地看向在他对面坐下的席颖。“那个什么,我刚看了你的报告。写的很不错,很不错。”他讪笑了几声,“红尘会那里拿到的证据是吧?挺好。不过以前没见你履历上有他们的关系啊。” “是,我以前跟着老大干过几年。”席颖干脆地点头,有点了然他的殷勤,新港城城里□□猖獗,警局里大多数人甚至标榜自己和□□关系不浅,“主要到底不是正经活计,老大也就把我除名了,说让我当个清白人。” 其实席颖玩了个文字游戏,她口中的老大并非红尘会的龙头,只是九叔而已。但这显然让处长顺利误会了。 “你做的好。你俩都是仁义人。我就爱跟仁义人打交道。”处长虚情假意地肯定了席颖一下,随即似乎也装不下去更久,迫不及待挑明了他的意图,“你看,我这一周关照你不少,你是不是也应该……为我引荐一下?” 他不聪明,但看人脸色一流,只看席颖的笑容停了一秒,他就知道这女人心有迟疑。哼,自己倒也不妨再卖她个好,毕竟船翻了大家都是个死。自己也不能只扒着奥卡姆生物一条船,毕竟几家公司没什么不同,还得多个□□的路子。 这么想着,处长当着席颖的面把监控关了,又朝席颖勾勾手指,示意她近前。 “你看,你们借调来的这批人的报告都反映了一个事实:望月重工真的向狼牙帮走私了大量军火,准备搞掉新港工业园。而这份公告明晚上就会发出去,对不对?”他压低声音,眼里闪着狡黠,“你可能觉得,把你塞进来的望月真由美,作为望月的公关部总监,一定能摆平这次舆论是不是?哼,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 “首先,教会的激进派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能把这异端公司狠狠批倒批臭的机会,以他们近来的声势,你觉得望月真由美能做什么?到时候媒体一开闸,全城的信众、股民和议员一哄而上……啧啧。” “其次,维尔曼和奥卡姆两个公司私底下联了手。你也知道,他两家都把持着几个港口,只等公告一发,就有借口卡住望月的油轮。新港城哪有油啊?他们只用卡上望月的油轮两周,望月就要出大问题。” “双管齐下,望月能有什么好活?” 席颖没说话,看起来却明显愣怔了。 处长见她如此,越发兴奋,压低嗓音又往前凑:“这可是我独家得到的内幕。奥卡姆的朋友跟我透过风,还让我顺水做人。你懂吧?船要沉了,聪明人得提前换条船。” 他看了看席颖,眯起眼睛,带着点讨好的意味:“你和红尘会有来往,没在望月的树上吊死,这是聪明人的做法,很好啊。我也不求别的,给我牵个线。大家抱团,换条船坐坐,日子才稳当。” 闻言,席颖的唇角微微一动,像是要抿紧,却又被她硬生生牵扯成一个向上的弧度。 她跟着干笑了两声:“是,是。我真是受教了。这肯定,一定帮您牵上线。这两天我就组个局。还多谢您提点。” 处长听了,脸上那副油腻的笑意瞬间舒展开来,连肥大而通红的鼻翼都跟着轻轻颤动,好像刚吞下一口顺喉的烈酒。 席颖起身时,办公室里的灯光打在玻璃幕墙上,反射出冷白色的光,把处长的脸照得忽明忽暗。她没再多说,只是抬手将椅子轻轻推回原位,点点头,出了办公室。 空调冷风吹出来一阵消毒剂的味道。席颖看着玻璃窗外的望月塔,深吸了一口气,指尖摩挲着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亮起,照得她的眉目锋利。 席颖把手机拿出来,回复了周允。 【席颖:我会来。】 【席颖:但是我想要书面的邀请函。】 【席颖:你亲自送过来。】 【席颖:对了,之前真由美把我弄上位这件事还没谢谢你们两口子。】 【席颖:明晚赏光一起吃个饭。】 第2章 晚餐 席颖到家时,周允已经回复了她的消息。正如之前一样,望月真由美出场的饭局都不需要她席颖费心订位。席颖看着周允发来的信息,一如既往的云上庭,完全是望月真由美的作风:她不会在望月公司出资之外的地方吃饭。 “那自然也轮不到我付钱。”席颖心里暗暗一松。毕竟云上庭一顿饭抵她十年工资。 这样想着,席颖轻松不少。她将外套和挎包一并挂到进门左侧的挂钩上,鞋尖轻轻一挑,便把鞋子踢进鞋架下的空隙。 公寓里没开灯,只有鱼缸灯在客厅一角幽幽地发着光,将泛黄剥落的墙纸映照的颇为朦胧。席颖想起自己好像说今天回来换水,可是走近一看,鱼缸边的画架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张新的金鱼素描,鱼儿线条简洁灵动,在白纸上似若空游无所依,右下角周允潇潇肃肃的字体像是临走之前匆匆写下:“我换过水了,也换过鱼了。” 席颖视线随之落到鱼缸上。 灯光映照之下,水面泛着细碎的光,两尾金鱼缓缓游曳,龙睛饱满,鹅头浑圆,通身红色,仅有尾鳍如透明绸带,在水中舒卷飘摇。就算是外行也能看出这对鱼的品相极佳,绝非席颖此前放进去的那对红蝶尾可比。但席颖偏偏在周允影响下熟知每一种金鱼,比如这对十二红龙睛,她就知道它是市面上有价无市的品种。 这样名贵的品种,养在西岬港区的破旧小公寓里,等待它们的只有在半个月之后被人捞出尸体的命运。 席颖和鱼缸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转而走到三步外的冰箱前。她此前贴在冰箱门上的便签下面又被附上一张,周允的字在这张便签上工整许多,和她的字迹形成明显对比。 ——“九叔给你开的药在第一层,我煎好分装了。一天一剂。” ——“药我拿走了。好好吃饭。” 席颖拉开冰箱。 曾经空空如也、除了两罐啤酒和几盒中药外什么都没有的冰箱,如今被塞得满满当当。冷冻层里那堆合成肉卷全被替换掉,取而代之的是整齐叠放的预制菜盒,每一盒右上角都印着新港农协的金色标志,象征它们来自原生农场而非实验室。席颖的手在一排啤酒上虚晃一圈,还是拿起了一盒被周允放在最前面的牛奶,走到一半,她又倒退回来,拿了盒红烧牛肉盖饭放到微波炉里加热。 她已经很久没吃过正经饭了。当然,在她的标准里,“正经饭”往往只是几块合成牛排,或者用来应急的营养补剂。而周允买来的这些由真正锅灶烹饪出来的菜品从来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曾几何时,就在这个橱柜边,席颖振振有词,只说补剂营养成分充足,可以充饥,怎么不算食物?一向温和的周允却坚定地摇头,面无表情地说你绝对别想在我眼皮子底下把这个端上餐桌。 黑色塑料盒在明黄的加热灯下转了两圈。席颖忽然想起,周允似乎说过塑料不能进微波炉。 随便了。这会儿又不在他眼皮子底下。 这时,她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 【周允:明天真由美会晚一点到,六点半开始。】 席颖停在界面上,屏幕的亮光映出她一张神情空白的脸。电子脑的情感模块早在更换时就被她调低优先级,那些本应涌上的细微情绪此刻只化作一条数据结论:“当前情绪:怅然若失。” 席颖怔了怔,反倒对这个结论生出一丝恍惚。 “叮。”微波炉响起,饭好了。 在云上庭这种高级餐厅用餐,自然有着装要求。席颖再次抬手理了理衣领,堆叠式的剪裁让她始终没法适应,但侍者已经走上前来索取邀请函。她只好勉强一笑,将数据接口插入侍者手臂上的面板,完成密钥核对。 “好的,请跟我来。” 云上庭席颖此前来过一次,是在去年十二月。周允刚刚和望月真由美搞到一起。望月真由美不知为何提出想见见“周允唯一的朋友”,安排了那次会面。 那时正值圣诞季,这家东洋餐厅入乡随俗,极尽华丽。入门便是一棵足有八米高的圣诞树,根系扎在真实土壤中,其上悬挂灯环与鲜花,全息天使在天花板的云层投影间飞舞,金银箔剪成的雪花随气流缓缓飘落。周允在她背后轻声指点:是纯金纯银,可以捡两片带回去换钱。 出于别扭的自尊心,席颖没这么做,但是第二天看到水电账单的那一刻就追悔莫及。 这次她绝对不会装了。席颖想。 然而七月的云上庭,气氛却已截然不同。为了应合东洋的“海之日”,餐厅舍弃了冬日的堆金砌玉,转而营造出一种清凉通透的氛围。墙壁与地板上投影着荡漾的水波纹,使得整间大厅都如同浸没在浅海之下。中央造景是一只巨大悬空的玻璃水缸,缸中潮水起伏,水母和金鱼悠然舒展其半透明的身体,折射出如梦似幻的色泽。 席颖的视线在中央造景上多停留了一会儿,侍者也不催促,等她回神后才再次微笑道:“此次望月总监安排的是‘文月’包厢,这边请。” 云上庭共有十二间包厢,依照东洋的十二个月份命名。望月真由美向来比她的叔伯们更热衷于东洋式样。因此上次十二月的会面便是在“师走”,而这一次自然落在“文月”。 推开纸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整面投影屏风,缓缓流淌的蓝绿色光影模拟着退潮时的海面,水声低低回荡在墙壁之间,隔绝了外头的喧嚣。房间四角摆放着海松与矮竹盆景,中央是一张低矮的长桌。桌面由整块黑色石材打磨而成,中央嵌有一条浅浅的水渠,里面铺着白沙与鹅卵石,几尾小巧的活锦鲤游曳其中。 但最值得注意的是墙上的一扇长窗。为了呼应节日气氛,原本的单向玻璃落地窗被覆上了和纸,又嵌入了一整块高精度显示屏,做成杉木窗样式,其中画面清晰到以假乱真:大海蔚蓝辽阔,水波闪亮,其上盘旋白色的水鸟。席颖从没见过这样的海,新港城那无边无际的灰绿色才是她所熟悉的。港口的波浪间裹着浑浊的工业废液,船只启动时会在水面上划出化学物质的彩虹。 一只略显冰凉的手突然碰了碰席颖的肩。 “怎么不坐?” 席颖转过身,看见周允。这张色若春花的脸就像是人鱼从青蓝水色中浮现,有着超凡的美丽,以及不染俗世尘埃的天真。 竟不知侍者什么时候退出去,周允又是何时进来的? “哦,走神了。”席颖解释了一句,跟随周允入座。 两人面对面坐下来,却又一时无话。 还是周允自觉负责找起了话题。 “你今天算是正式借调完了?”他问,“忙不忙?” “差不多,没什么忙的。今天就是收拾东西什么的。”席颖还是不太适应身处这样奢华的环境之中,却又不想在周允跟前露怯,遂不抬头,只是摸了摸桌子上的石头纹路,像是准备从中看出命运的答案一样,“没什么事,下了个早班。” 然后她看见周允伸出细长的手指在桌面上点了两下,随即便有侍者悄无声息地进来,端上毛巾和漱口的清茶。 毛巾散发着睡莲的清雅香气。席颖拿起来擦了擦手。她指甲缝里还有点早前没注意到的血迹,来自今天临时出警的一场案件。磕大了认知强化剂的两个帮派分子街头械斗,流弹打中了她的左肩,好在诊所去得及时,她又开了痛觉屏蔽,这会儿并没有大事。 但当席颖把毛巾放回托盘时,周允还是注意到了毛巾上的暗红色,他正想问一句,耳朵却比意识更先做出反应——他听见了望月真由美的脚步声。 “真由美。”他立刻站起,神色陡然生动,迎上去替来人接过手包,言笑殷勤,“这么早?我以为会开很久的会。累不累?” 席颖也忙随之起身,神情一瞬间转换为局促恭敬,伸手致意:“望月总监。” 望月真由美,望月重工创始人望月久明的孙女。她的母亲出身新港城,因为早死,身份无从考据;但据说望月久明对这位混血孙女宠爱非常,甚至在她父亲尚在人世时,便将原本属于其父的财产与职位悉数交付于她。如今她所担任的公关部总监之位,便是其中之一。 然而,虽是混血,真由美的容貌却并无十分过人之处。她与席颖同样拥有略显突出的颧骨,身量虽矮,骨架却并不很小,尤其当她刻意以大和抚子式的装扮自饰时,这种缺陷反而被放大。 不知怎的,席颖想起在望月的公司杂志上见过的望月家族合照,其上唯有望月久明和望月真由美穿着传统和服。她对于东洋做派的坚持大概是为了附庸老爷子的喜好。但是,当这个混血女人裹在一袭淡雅的紫藤色小纹和服中时,总是无法回避掉那种若有似无的违和感,难免使她的端庄中多出几分不自信。 真由美握住了席颖的手,微笑着点点头。她亲自把人带到位置上坐下,席颖却像是被点名的学生般动作僵硬,膝盖紧紧并拢,双手收在膝上,掌心渗出薄汗。那副过分恭谨的神情落在真由美眼里,令她生出几分不好意思。 “哎呀,何必如此?”真由美掩口而笑,另一只手伸出去,由着侍者跪坐在她侧身替她擦拭,“我们今天不谈工作,充其量算是友人小聚而已,席小姐,请不要拘谨。” 周允在真由美身旁落座,还不等真由美说什么,就接道:“话虽如此,你自己本来也太生疏了,真由美。你可以叫她小颖。” 真由美笑着称是,又看向席颖:“小颖。” 席颖迟疑片刻,像是不敢直视真由美的眼睛,半晌才点头应下。她向来冷冽的脸上泛起一层淡薄的红晕,小心翼翼的模样倒让真由美多了几分满意。真由美抬起另一只手,任由侍者细细擦干,才示意道:“上菜吧。” 周允看着侍者退出,目光又在席颖肩头一掠,没说什么,只转回去对真由美道:“方才问你忙不忙,这会儿总该回答我?” 真由美的笑容淡了一些。“还是些陈词滥调。你知道的,就是我二叔那一派人,他们至今还没从吞并整个亚美利加的美梦里醒过来,但这怎么可能?随便扯到一个话题就说要和整个新港城的公司开战。”她轻轻吐出一口气,“不考虑实际情况的莽撞行为……真是笑话。” 她说着抬眼看了看席颖,只见那人背脊紧绷如弓弦,眼神惶惶,便语气放缓:“没事的,小颖,我进来的时候把监控关掉了,也没人敢追踪我的电子脑。只要我们三人不说,这仍然是个秘密。” 席颖如释重负般笑了笑,却仍不自觉地佝偻着肩:“是,是。我不会说。”她停了一瞬,又想起一事,局促道,“对了,望月总监,先前我借调去调查那个——” “真由美。叫我真由美。” “啊?好、好吧。望——真由美。”席颖小心地叫出了真由美的名字,表情看上去却很是牙酸,她停了停,才继续说,“那个案子,走私案,把芯片送给我的并不是你的助理。所以这证据……” “哦,那没什么。是我的人。证据没问题。” 周允看了一眼门外,及时打断了话茬:“等会说吧,他们要上菜了。” 侍者着藏青色羽织,动作沉静优雅,轻轻在三人面前各放下几只形态花纹各异的贝壳状漆器。 “总监,两位客人。”侍者俯身为三人介绍,“今晚的菜品均由若叶主厨亲自监制,其灵感取自京岛湾的夏日祭,以初潮的清冽与海风的甘香为意境。所有海味均于今晨自羽津渔场启运,未经冷冻直送本店,以最大程度保留其鲜度与天然香气。” “现在上的是前菜,选用羽津真蛸与新马铃薯,以淡口出汁缓火煮制,再覆以细削昆布与青柚皮,风味柔和,且层次分明。” 在场三人,真由美听腻了,席颖听不懂,周允不在乎,但都维持着一种非常惊喜的神情,听着介绍不住地点头,表情在其后接连送上的刺身、烧物等时也没什么变化,直到菜上到一道伊势龙虾锅,真由美才举手示意。 “谢谢,但我们有一些话想聊。”真由美对侍者微笑道,“可以暂时不要打扰我们了。” 侍者恭谨退下。 龙虾锅的热气缓缓上行,赤红的龙虾壳在清汤里泛着光泽,周围点缀着鲜活的蛤蜊、扇贝、海带与豆腐。周允看着两个女人明显有话要讲,便自觉接替了侍者的职责,为二人布菜。 还没等真由美开口,席颖抢先道:“望……真由美。我知道不谈工作,但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情报综合处的处长?” 真由美点点头:“我知道。是反情报部塞进去的,我二叔那边的人。怎么了?” “他被奥卡姆生物的人收买了。威胁我倒是小事,但是……”席颖说,“他说奥卡姆生物计划和维尔曼军工联手封锁港口,拦截望月的油轮。” 真由美闻言仍然很轻松,她甚至替周允夹了一块扇贝。“哦,我知道这事。没关系。我会处理好。”她说,“不过我以为你会……” 周允看见席颖讷讷无言的样子,便拿起酒壶斟了一圈,又对着真由美嗔道:“不谈工作?” 真由美有些羞赧,她轻轻捂住自己的嘴,眼波掠过周允和席颖二人,又自己先端起酒杯立刻饮尽。 “怪我,怪我。”她放下酒杯,看见席颖也陪着喝了一杯,才道,“对了小颖,不知道你看过允先生新拍的广告没有?” 席颖看上去有点惊讶。她先是一挑眉,视线才缓缓从真由美脸上移到周允的脸上,而后视线微微下移,落到周允的脖子上,似乎是为了避开周允的视线;可以被称之为“惊喜”的笑容在这时才从她嘴角牵扯出来。 “拍广告了?是好事啊!”席颖听上去很为周允高兴,她随即很有兴致地看向真由美,“真是多亏真由美你了。不知道是什么广告?” “我们计划在长河水库开发新的高档社区,请了允先生代言。”真由美语气温婉, “你知道,多亏了我们公司推动,水库这些年生态恢复得很不错。除了楼盘,我们还会在那边建一座公园。” 她话音刚落,作为长窗的显示屏上,大海的景象迅速退去,转而开始播放那则广告。 水面澄澈如镜,昔日的沙丘上如今草木青翠,阳光透过薄雾,照见一辆白色浮空车平稳掠过湖心。镜头拉近,周允站在岸边,西装笔挺,神情温和,仿佛真是这片湖泊孕育出的代言人。随后画面切换至未来式的社区意象图,高耸的居住楼与公园中的雕塑花廊彼此辉映。最后,画面定格在一句简洁的标语上: “未来之境,始于此岸。” 湖光与广告的蓝白光影映入三人眼中,短暂的安静里,只听见汤锅里龙虾壳“咕嘟”翻滚的声音。 真由美回过神,顿了顿,唇角微扬,眼神径直投向周允,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深情:“而且,我会以自己的名义设立一座美术馆。允先生的成名作,将会是那里的镇馆之宝。” 第3章 夜游 周允的表情已经不可以用简单的“惊喜”二字形容了。 一种光彩从他美丽的脸上绽开,几乎让满室生辉。从席颖的角度,可以看到他白皙修长的脖颈,以及因为呼吸急促而起伏的胸口,而她不用猜测也知道,此时正对他的真由美能看到一双如同琥珀一样的眼睛,双眼皮褶皱线会让那双眼睛像是一双飞去的雨燕。她将周允接到城里那天,周允就是这样的神情。 面对这双眼睛的主人,任何人都会愿意把世界捧到他面前。 “你没跟我——不我是说……天哪。我——”周允手足无措,直到真由美握住他的手,真由美看见他瞳孔晶莹剔透,难以分辨他眼里是泪光或是什么,“谢谢你,天啊,谢谢你真由美。我不知道——” “允先生,不要这样,我只希望你高兴就好。” 真由美摸了摸他的眼睛,感受到他的睫毛在自己掌心拂动,难免有些走神,过了两秒才想起来席颖还坐在对面,连忙把手放下来。 但席颖没有什么表现。她夹了一筷龙虾,试图把龙虾肉从壳中取出来。 还好周允及时伸手按住了真由美,他因长年握笔而略显粗糙的手指摸上真由美的手背,蹭了蹭,才很自然地把女人的手牵到桌下,自己又继续替她布菜。 而后宴席继续。 止椀与香物被一并端来。止椀是一碗浓郁的蜆味噌汤,香物则是腌渍的海带与紫萝卜,清爽解腻。收尾的是一道海盐冰淇淋,盛在透明玻璃杯里,撒了几粒蓝色的食用花晶。冰凉咸甜之间隐隐带着海风的味道。 席颖在最后又谢过真由美把她捧上第一分局副局长之位,真由美连声说没有什么。 总的来说,一顿饭宾主尽欢。只是真由美临时有事,不能送席颖回去,让周允送席颖便是。 目送着真由美的浮空车远去,周允朝席颖侧了一下头,示意她跟上。席颖原本以为他要去地下停车场,却没想到他在不远处的另一台浮空车前停下。深青色车身修长紧凑,车头低伏,尾部微微上扬,如同伏虎。席颖在汽车杂志上见过,是洞察科技的旗舰款“山君”。 “我以为你会和真由美买一样的。”席颖说。 周允甩了甩手腕,将手上提着的两袋伴手礼都放到后座去。“她那辆是定制版的‘天照’,我不好意思要太贵的。” “是么?”席颖不咸不淡地反问了一句。 她看周允解了半天没把领口解开,就拍了一下他,示意他侧过来,周允在解的是一朵领花,席颖没见过那种设计,她一时没弄清楚。 周允扬着下巴任由她动作,一边伸手在中控台上点了几下,让车子启动,又把顶灯打开。“……漫游模式。”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对智能驾驶吩咐道。 席颖还在对付他的领花,不过已然找到了关窍。 听到他没有直接报自己的住址,她冷笑一声,手下稍微一用力,将领花解开,随手扔在一边。 周允心跳立刻停了一瞬。当然是因恐惧而生的心跳漏拍。当真由美在席间提起那则广告时席颖的反应就让他后背发冷,他这会儿打开漫游模式也是因为他很清楚席颖一定会向他发难。“山君”的稳定性很不错,隔音也是一等一。如果席颖准备在这时候杀了他,其实不会有什么动静。 席颖随手甩走的并不止周允的领花,还有她残存的一点伪装。 现在,她终于收敛起了在望月真由美面前故作笨拙的姿态,变回了那个周允所熟悉的女人:无所畏惧、不拘小节、暗含轻蔑。她当然从没有坐过浮空车,却自在得像她才是这豪车的主人,敲敲隔板,摸摸真皮座椅,最后端起一杯香槟一饮而尽。 “有点甜。”她点评道,咂摸了一下,真的品鉴起香槟来,“有一点柑桔的香味。” 周允笑笑,没有评价她的评语:“忘了给你换啤酒了,下次一定。” 席颖却比他想象中说话柔和了不少:“我能坐几次?别因为这小事儿让大小姐起疑我们的关系。” 以周允的纤细敏感,加上他对于席颖的熟悉,“不对劲”三个字几乎是尖叫着从他的脑子里蹦出来。他对于人情的觉察几乎敏锐有如读心术,这也是为什么他迟迟不肯换电子脑,他始终无法相信那些冰冷的机械和接线能够代替有温度的人脑。但遍寻记忆,席颖从未有过如此温文的时候。可他怎么会觉得略有熟悉之感呢? 撇开思绪,周允也拿起一杯香槟,杯口略低,席颖见状便拿空杯子与他一碰。两人之间若有似无的隔阂似乎随着这一声清脆的玻璃碰撞而破碎,由周允咽进腹中;席颖翘着二郎腿,手撑在膝盖上,视线并不从周允脸上转移一刻。 “如何,这辆车?”周允任由她欣赏,随口问。他向后靠在椅背上,姿态更加舒展,石青色的内饰让他的肤色像是天鹅绒上的珍珠。 席颖耸耸肩。“好车,当然是好车。也是让你攀上高枝了。” “良禽择木而栖。”周允说。 席颖笑了一声,将杯子放到一旁的平台上。很平常的举动,却让周允感觉到熟悉的惊惧。 来了。 深呼吸。周允。深呼吸。她无法伤害你。 “你离开我就是为了这些?”她也向后靠,手指在空中虚虚划了一圈,又自问自答,“嗯。倒是很合理,周允。我能理解。谁不想要呢?” 周允熟悉席颖,而对于席颖而言,她又何尝不了解周允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背后的心绪?上天赋予女人以敏锐,即便是换了三四个电子脑、如何降低情感模块占比也没能带走这种礼物。席颖其实一直知道,周允每次轻轻摩挲衣角时,都在紧张恐惧、因她而紧张恐惧。但是知道又怎么样呢?关注周允的情绪并不能为她带来好处。 她再次从左右周允的情绪之中感受到了掌控的快感。 “说起来这两个月没见过你。你过得怎么样?”席颖忽然神情一松,把手搭在周允背后,语气颇为温和,仿佛的确很好奇。 周允不适应地动了动脖子。他能感受到席颖没有任何温度的手悬在他后颈,此时的闲谈只是一种玩弄猎物的残忍。他没回答,转而从储物箱里将一张印花烫金的邀请函抽出来,递给席颖。 “邀请函。”他说。 席颖哼笑一声,无可无不可地接过,也没打开。 “其实我看不懂你的画。”她摸了摸邀请函的背面,一张全息影像被投影出来。这是周允的成名作,《水下城镇》,席颖记得它的名字。也记得真由美说要把这幅画挂在水库前面。 青绿蔚蓝交织的水波仿佛真实地在她眼前荡漾,在波纹的折射下,水底的废墟逐渐显形,那些模糊的建筑轮廓时而清晰、时而溶解在光影里:由于爆破而倾塌四散的铁皮屋,曾经让整个城镇兴起的输油管道从上方倾颓,残片穿透帐篷与篷车,有如地狱之手。前景中的塑料风车被水草缠绕,但并不影响席颖认出它,当年把它送给周允时,她可没少夸大自己和隔壁村小孩抢夺时的惊险。 ……听说画得太栩栩如生反而会降低画的评价,所以周允怎么火起来的? 席颖眯起眼,终究还是合上了全息影像,把邀请函丢到一边。 她不想再看。 她换了个姿势,斜倚在车门上,霓虹穿过夜色和车窗玻璃,在她的颧骨上投射华彩。她似乎已经完全适应了浮空车的高档人体工程学按摩加热综合一体化座椅,嘴角带着一丝模糊而放松的弧度,但不断出现在她脸上的阴影却更显得她神情沉郁。而自始自终,她的视线一刻也没有从周允的脸上移走。 “周允。” 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而周允需要立刻按住自己的腿才能使自己不立刻坐直洗耳恭听,可是她随之而来的叹气仍然让他毛骨悚然。 “唉。我一直很好奇,你对于过去还记得多少?”她轻轻揉搓着自己的眉头,“我真的不太明白,我还记得我在你爸坟前发过的誓,但是你?你还记得他坟在哪么?” 周允的神情一瞬间变得不愉,眉头压得极低,咬肌也明显了不少。 但是他并没有反驳席颖。反驳席颖只会招来更为猛烈的嘲讽和责骂,他在过去的二十六年里已经深入学习体会了这一条经验。当然,不代表他的沉默就能让席颖平息,但至少他可以不给她的愤怒搭台子。 “没关系,我记得。”席颖的笑容堪称恶劣了,“在水库底下。” 周允闭了闭眼。 他在拍摄风景宣传片之前自己去过一次水库。如果不是靠着定位,他实在很难相信那片绿意环绕的水泽是自己的故乡。 长河镇没有任何环境可言,除非把风沙中的集装箱房屋群看成一种大型装置艺术。周允还记得小孩子们在集装箱和拖车之间玩攻防演练的游戏,他从未擅长此道,因为体弱和异于常人的美貌,也没有人愿意带他一起玩。后来席颖作为孩子们的老大接纳了他,但仍然不觉得他是一个经得起摔打的玩伴。大多数时候周允只能坐在油桶或者屋顶上,替他们的比赛做裁判。 坐在屋顶上远望,能看见一座小丘陵,那是长河镇所有死者的安眠之地,当然,也是他和席颖父母的埋骨之所。 因为母亲早死,父亲又常年在城里打工,他对于亲情的认知其实很稀薄。但是当他亲手把父亲的骨灰盒一点点掩盖在黄沙之下时,他还是流出了眼泪。 沙尘暴正在迫近。他却觉得自己脚下生根,无法挪动一步。席颖才装了皮下植入的右手按在了他的肩上,力道是前所未有的轻。他闻到她身上还有血腥气,但却没有任何危险骇人之感,随即那只手滑了下去,其人则与他一起跪下。 地面在震动,风卷草四散滚落。席颖郑重其事地磕了三个头。 “周叔,你在下面放心。从此之后,我会看好他。” 后来席颖的父母就埋在他父亲旁边。再后来他们都躺在水库之下。 “站在你爹的坟前替杀死他的人摇旗呐喊伏低做小,想必很愉快,是么?”席颖不肯放过周允,一定要把他逼得崩溃不可,“别露出那种表情啊,周允,我就是提醒你得太少了,你才会这么毫无廉耻地去舔一个和你有血仇的东洋人。” “……实话讲真由美没有亲手杀死任何人。”周允说。 席颖当即大笑出声。 她忽然伸手试图去摸摸周允的脸,被男人躲开了,她脸上的怒气却也神奇地消散开,在灯光下的那半张脸有一个似笑非笑的样子。周允看着她灰色的眼睛,只觉得背后发毛。 “你怎么知道呢?”她轻声问。 席颖好好地坐回了副驾驶位。“送我回家吧,我们没有话要说了。” 席颖是被电话铃叫醒的。人工耳蜗让那刺耳的铃声物理意义上地在她脑子里尖叫。 “我是席颖。”她坐起来,看见床头时钟上显示着3:33。再这样下去我应该需要换电子神经束了。她想。 但这种平静而疲倦的心态被电话那头冰冷的电子女声当头击碎。 “席颖警员,编号:PD-01-06-7565,您已被正式任命为全视事务科执法员,负责协助取证,案件编号:EV-O-209907-04-012。具体条款已通过邮件发送,请按照相关事项准备,并在接收到任务指令后按时执行。” 邮箱提示声响起。她凭着不多的理智让自己摸到床头的终端,点开那封来自全视事务科的邮件,密密麻麻的条款在屏幕上杂陈,但实际上也没有不同意的选项。 席颖签下电子签名的下一秒,又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我是谢若美。昨晚睡得好么?” “谢谢你关心,但确实不是很好。”席颖翻身下床,在斗柜里摸出来一支认知强化剂,“你是这个案子的另一个执法员吗?” 谢若美在电话另一头笑了一声:“是啊,望月重工公关总监的杀人案,总不好让下面那群小年轻来当执法员。只好我亲自来了。” “真是没想到——咳……”雾化的药剂呛进气管,席颖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来,“等下,我还没收到具体案情。确定是望月真由美杀人?” “系统从来不会出错,亲爱的。”谢若美的语调平滑自然,只是在陈述一条无需质疑的公理。她顿了顿,像是在看资料,随后从容念出: “案件编号EV-O-209907-04-012,橙色风险等级。根据全视系统的监测,预判时间是七月八号凌晨零点零九分。嫌疑人——望月真由美,现任望月重工公关总监。被害人——周允,职业画家。推定作案方式是锐器针对颈部的致命攻击。” “说的更通俗一点吧: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