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为妖》 第1章 惧鬼魅 乡村郊野的小坡上,两名车夫驾着马车。一位有娠的妇人和她的陪侍丫环掩在马车内的布帘后。土路不怎么好走,因此为求稳,马车行驶得极为缓慢。 马车的外观已经很低调了,但即便如此,还是徒生了些许枝节。 旁边的树丛中忽然跳出三个浮头滑脑、满脸横肉的劫匪,两人持刀,一人持棍,拦住了马车。 为首的劫匪拿刀比划着,狞笑道:“此树我栽,此路我开,规矩我裁,命拿钱买!” 两名车夫对视一眼,都按着不动,等着车内妇人的指令。 其实这两名车夫是有点手脚功夫的,但是未可知歹徒的身手如何,打起来难免有磕碰。夫人已有八个月的身孕,即将临盆,这节骨眼上是一点差池都不能有的。而且,这些劫匪无非就是想捞点钱财,这些钱财对于此商贾之户来说又算不了多少。 车帘后,妇人示意身旁的陪侍丫环取一些珠饰银两,还是决定去财消灾。 “真是胡言不惭。” 一个声音从劫匪身后不远处传来。 劫匪循着声音回身望去,只见一个背着草篓的女子立在那里。 女子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面容姣好,亭亭玉立,用一条不大的梅子青色头巾将披散的头发整齐地拢在背后。 “此树是地育天养的,此路是桃观村的村民开的。怎么就成了你们种的、你们开的了?”她的语气不咸不淡。 见来人就是个身材纤细的女子,为首的劫匪嗤笑一声:“原来是个破丫头。我说你这丫头胆子也忒大了,你看看这是什么?” 劫匪扬了扬手中的刀。 他道:“不过你今天碰到了我们,只能说这是你的不幸。” 正好杀鸡儆猴,好让马车内的妇人更心甘情愿交出钱财。 另一名歹徒持刀走向女子,狞笑着,堆满横肉的脸更加狰狞。没走几步,忽然“砰”的一声,这个歹徒脸朝下扑倒在地。只见到,一个石子在他身旁滚了几滚,停下。 还没等其他两名劫匪反应过来,一把镰刀嗖嗖朝他们旋飞去。为首劫匪手中的刀哐当落地。 持棍歹徒张口结舌望着木棍在离自己手指不到一寸的地方被整齐地削断。 镰刀则稳正地嵌在劫匪身旁的树干上。 女子微笑着轻轻偏头,朝他们扬了扬眉。 空气凝结不到一秒,两名劫匪扑通跪地不停磕头。 “饶命啊!” “女侠饶命!女侠饶命啊!” “我们兄弟三以后一定金盆洗手,再也不打劫了!!!” 女子道:“还不快滚。” “感谢!谢谢女侠饶命!!!”劫匪急忙再磕几个响头,拖着脸朝地倒着的同伙连滚带爬地逃了。 马车门的帘子被丫环扶起,妇人颔首:“多谢侠女出手相助。” “哈哈哈……”女子一边从树干中拔出镰刀,一边摆手笑道,“侠女二字不敢当啦,我就是桃观村的普通村民。” 普通二字实属不搭,只能说看不出她有如此身手,那也是因为她的身材纤细秀丽。而她的面容灿若春华,皎如秋月,更是与这两字不搭。又常带笑,这使她少了几分文静,多了几分明媚活泼。 妇人道:“但不管怎样,还是多谢姑娘的搭救。能否一问姑娘的芳名?” 随意将镰刀丢进身后背着的草篓中,女子答:“我姓池,池水的池。名新月。” “池新月?”妇人重复一遍,想起什么似的,从包裹中取出一块玉璜。这块玉璜形如一弯月牙,质地莹润细腻,一头是挂绳,另一头坠着青绿的流苏。 她让陪侍丫环下马车递给池新月,“这块玉璜与姑娘的名倒是相当般配,那就赠与姑娘吧,以报答今日姑娘的援手之恩。” 池新月摆手,自己铲恶锄奸行正义之事完全是出于本心,不图他人给什么酬劳谢礼。 “此玉璜也不是什么及为贵重的奇珍异宝,就是我在古琢镇修养之时,偶然外出闲逛时觉得好看顺手买的。今日若没有姑娘帮忙,我们损失的定不只这个。而且——” 妇人温柔地抚上腹部,“今日姑娘援手,是我和孩子欠姑娘的恩情。姑娘就收下吧,也算是让我未出世的孩子少积一些人情债。” 听她这么说,池新月也不好推却了,便伸手接过玉璜。 丫环回到马车上,叹了口气:“为了不引人注意,此行我们都是简装上路。没想到还是……” 妇人道:“约莫是先前刚上马车的时候就被盯上了。” 池新月认同地点点头:“那几人我都不曾见过,应当不是附近的人。不过,夫人身子重,又为何会在此时出远门呢?” 她问出这话后,才发觉可能有些失礼,连忙道:“是我冒犯了,如果不方便说也可以不……” “这没什么。”妇人笑道,“数月前,府里来了一个道士,说是若我继续居在府中,易惹上妖邪。他让我去古琢镇避些时日,待到快临盆的时候归返,方能躲过灾祸。此行,我们便是要回府。” 闻此,池新月点头表示理解。这些日,桃观村也闹了几起妖孽作祟的事件,陆陆续续来了不少道士。 人与妖魔划分而居,人居于人界,妖魔栖于魔界,原本应当互不干涉的。可这世上哪有什么界限分明,即便是泾水和渭水,游鱼也依旧可以来去穿梭。总有一些不怕死的人混入魔界,也总有一些不安分的妖魔异怪在人界滋扰生民。 而近来,更为不太平。 这不,池新月背着草篓前去村东赁马的连家卖马草,隔着一条小路,便瞧见连家院子的门前交替摆放着水缸和稻草堆。 她隐隐有种预感,又是妖邪作祟? 果然,视线穿过敞开的院门,池新月看见连家主人正一脸急切地和一名道士商讨着什么。 道士背对着池新月,他似乎感受到池新月的视线,回头。 池新月连忙侧身一闪,溜之大吉。 一口气跑回家,池新月把背篓往木门前一撂,便喊起来:“阿爹,阿爹——” 无人应答。 她打开堂屋的门,却不急着进屋,于是,就在门阶上坐了片刻,撑着下颌神游太虚。 池新月的家在村西,是两三间简陋的木屋,四面都有修补过的痕迹。再看周围,这里是桃观村的边缘地带,一边只有松松散散的几户人家,也隔得很远;另一边,就是郁郁丛林了。 儿时,约莫十岁左右吧,她问过池正柄,为何咱们家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池正柄答曰:“在这不是上山砍柴较为方便么?” 她撇撇嘴:“那阿爹你卖柴还不是要拉往村里卖,这不都一样?” 年幼时的池新月一直想把家搬去村中或村东,因为她喜闹,是桃观村那群近龄稚童的孩子王,家在这么偏,她呼朋引伴也多有不易。 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她——怕黑,怕黑夜中的妖魔鬼怪。 她觉得,人烟越稀少之地,不越是妖魅横生之地吗? 这事连她爹池正柄都不知道。 她更不可能将其告诉她的“狐朋狗友”们。在那群玩伴眼中,她可是“女中豪杰”一般的存在。若是让他们知道了,自己的英勇形象岂不是要碎一地?那还了得! 长大后,她也理解了池正柄的难处,不会再撒泼打滚着要搬家。然而,纵使她的年岁渐长,“怕黑”这一特质却分毫不减。 - 天色还未暗下来,屋外传来一阵阵“吱呀”声,池新月跑到门口一瞧,是池正柄坐着一辆牛拉的板车回家了,他正要把板车上未劈的粗枝杂叶卸下。 “阿爹。”池新月唤了一声,同时将今日没卖出去的草尽数倒进牛棚的食槽里,便要去牵那头老黄牛。 谁知,池正柄听到池新月的声音后,骤然怒形于色。他抄起身边的盲杖,循着声音追过去。 “你这丫头!你今天又没有去杨大娘哪儿学纺织!” “等……阿爹!阿爹等等等……你听我解释……”池新月一边嚎叫,一边躲着飞上划下的盲杖。 “前日说得好好的,你今天就忘了!啊?” “……爹,阿爹……咱有话好说,别动手打人啊……” “我去你杨大娘那接你,结果她说你一整天都没露面!” “……” “咋了,还要八抬大轿请你过去吗!” …… 一刻钟后,这混乱的场面终于结束了。 池新月十分狗腿地献上一张木凳。 腿感受到木凳的位置,池正柄不客气坐下,“说吧,怎么解释?” 池新月:“解释什么?” 闻言,池正柄气得就要站起,去摸盲杖继续教训她。 “欸欸欸欸……打住!打住,嘿嘿。”池新月紧忙摁住池正柄。 “我说,我说还不行了吗?” 池正柄洗耳恭听。 池新月干脆利落:“就是,我忘记去了。” 池正柄简直要再度发飙,这丫头什么态度? 池新月小声嘟喃:“哎呀,因为我对这方面不感兴趣所以才……” 池正柄冷哼一声:“咋了?让你学偷鸡摸狗上房揭瓦就有兴趣了?” “而且你也知道我就没这方面的天赋……” 池正柄毫不留情打断池新月的话:“没天赋的人多了去,你当人人都天赋异禀呢就你没有?人家凭啥就能学会?” “好啦好啦——我后面会记得去杨大娘那儿学纺织!针线!刺绣……明天!我明天就去,明天一定去!”池新月信誓旦旦保证道,手却在胳膊手肘上无聊地搜搜抓抓。 “欸?”她忽然从紧束的袖口中摸出一块玉璜,才想起这是晨时她出手搭救的妇人赠与的。用手指在玉璜上弹了一下,玉石发出清脆是声响。她笑道:“阿爹你听,这便是我扶危助困行正义事的褒扬。” 池正柄没好气道:“快滚,听你杵这儿就闹得慌。” “好嘞。”池新月爽快地滚了。 入夜。 萧瑟的秋风将未落的枝叶吹得沙沙作响。 白日里意气飞扬的池新月,此刻却蜷着身子缩在衾被中,僵着身子,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 偏偏她家还是在人烟较少的村边,附近还有大片幽林。这沙沙声更是一刻都不曾停歇,在幽深漫长的黑夜里显得愈加凄惋阴森。 她犹豫许久,终于还是小心翼翼翻身,点亮塌边的油灯。 灯光昏暗,屋内影影绰绰、迷蒙恍惚。风从木屋不知哪里的缝隙中漏进来,各物什模糊的影子还时不时随着火苗疯狂摇曳一番。 池新月的心里默默哀鸣:这油灯,点了还不如不点! 而且,沉沉黑夜中,这点亮光不正成了各妖魔邪祟的目标吗? 还是……熄了吧。 屋内又恢复了黑暗。 池新月双眼紧闭,她想到了近来桃观村闹的几起邪祟。 下一个遭殃的,会是自己家吗…… 她能活得过今夜吗…… 想来自己纵横一世,桀骜一生,到头来难不成要这么简单地亡于妖魔邪祟吗…… 床榻边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啊…… 这个季节应该是蟋蟀吧,别自己吓自己了…… 要不睁眼看看?死也死得明白一些?没有的话,也好安心入睡。 终于,她缓缓睁开双眸。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比黑暗更黑的轮廓——人形的轮廓,笔直地立在面前。 后背霎时麻成一片,池新月想大叫,但喉咙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浑身血液仿佛都在一瞬间内冲到了头顶。 眼一闭,她,晕了过去。 第2章 异事起 次日清晨,池新月在床榻上缓缓睁开眼。 她起身坐直。昨日夜里的黑影轮廓记忆犹新,她的身体依旧沉浸在恐惧的余韵里。 她还活着? 池新月环顾四周,一切如故。 好似昨夜做了一场梦一样。 忽然她想到:阿爹?阿爹!于是急匆匆往屋外跑去。她打开房门喊了声“阿爹”,就看到屋前的空地上,池正柄紧握斧头,正一根根劈着柴火。 纵使他双目失明,但这活儿他已经干十几二十年了,早已是游刃有余。 见此,池新月长长舒了口气。 池正柄应声道:“怎么了?”手里的动作并未停下。 “阿爹,昨夜……” 池正柄边劈着柴火边等着池新月的下文,却只听见她道:“……嗯,也没什么。” 这丫头今儿咋了?往日池新月精力旺盛的很,天方亮就在屋内屋外到处哐当哐当。今早一反常态起身晚了不说,怎么还神神叨叨的? 池新月转身进屋,喃喃自语:“大概就是个噩梦吧。” 早饭过后,池新月终于在池正柄的再三催促下来到了杨大娘家。 有不少女子都在杨大娘家学女工,与池新月年纪相仿的还有另外两位。 池新月在一织机前落座,瞧见身旁的念离婉,凑过去,如同登徒子似的勾起念离婉的下颚:“啊,几日不见,又变漂亮了这么多。长得可真俏啊!” 念离婉被夸得脸红,害羞地低下头小声道:“没有你好看。” 杨大娘刚好路过二人身旁,听到池新月的话,于是笑着打趣:“可不是嘛。前些日子念家的门槛可都被媒人们踏破了。现在如意郎君定下来了,可不得好好打扮一番才好和情郎相会。” “真的?”待杨大娘走远,池新月挨近念离婉,好奇地问,“是谁家的公子呀?” 念离婉脸更红了:“是,是……” 凌烟端着针线笸箩不知何时站在了两人身后,她打断念离婉的话,对着池新月挖苦道:“我说池新月,你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成日里上房揭瓦,没个正形,当心没人要你!” 村里哪户人家有适龄女子,女子又没有心上人的,总有媒人上门牵线说媒。稍有些姿色又温婉的,登门说亲的人更是络绎不绝。当然,其中并不包括池新月。 池新月的面容其实相当清丽灵动,可奈何她各种“上蹿下跳”的事迹早已传遍十里八乡。花容月貌,性子却不安分,这不妥妥的红颜祸水嘛! 再加上池正柄也不急着给池新月张罗,自然也就无人登门说媒。 池新月无所谓道:“没人要就没人要呗。没人要有什么可怕的?” 被妖魔鬼怪缠上才可怕。 凌烟道:“我看你就是在嘴硬。” 话音刚落,另一位路过的女子被织机拌了一下,坐着的池新月连忙抬手要去扶。那位女子自个儿稳住了身形,而凌烟手中的针线笸箩却飞出去了。 笸箩在空中打了个转后落地,里面的针线工具等哗啦啦撒了一地。 凌烟惊呼出声,扬声道:“池新月你有没有搞错!想吵架就来吵啊,动手是几个意思?” 平日里凌烟就没少和池新月斗嘴,二人应当皆习以为常了,因此凌烟也惊诧于池新月今日怎么就突然发飙掀翻她的笸箩。事实上池新月还真不是因这点斗嘴而发火。 已经顾不及凌烟在说什么,池新月直愣愣盯着自己的手。 她明明没有碰到任何东西! 来了,又来了,这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 这怪象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大致是两个月前吧。 算来桃观村近期遭的几起邪祟中,首起约略也是在两个月前发生的。 在那之前,桃观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再遇此类事件,因此,一时间整个村皆人心惶惶。 虽说艾草、菖蒲之类的辟邪物对稍微有点修为的妖怪来说都无济于事,但大家还是死马当活马医,有总比没有的好。故此,长在村间小路两旁的、目光可及之处的艾草都被人们争着拔回家了。 没能及时采摘的村民,知道池新月常会去郊外刈割马草,便托她帮忙采摘一些野外的艾草菖蒲,还给了跑腿费。 池新月本就很乐意为斩妖除魔、铲恶锄奸做一点贡献,更何况还能得些许铜钱。再加上常年在村郊割草,那片区域的一草一木她都相当熟悉。这个请求对于热心村民池新月来说自然不在话下。 挨家挨户把艾蒿菖蒲送过去后,池新月留了一部分拿回家,将其扎成束,打算悬挂在门上。 谁知,她握着一把艾蒿束就这么随手一拨,竟甩出一记灵光。 “轰隆——”,屋顶上传来剧烈的响声。 池新月抬头望去,木屋的屋顶竟然被砸出一个巨大的窟窿! 看了看屋顶的大洞,又看了看手中的艾蒿,再看看大洞,再看看艾蒿……她一整个风中凌乱。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平复了混乱的思绪,所幸那个大洞下方是她的卧房,她到底没将此事告诉池正柄。池正柄平时就批评她不务正业成日上房揭瓦,她总不能对池正柄说:你瞧,这回我是真的把房顶都给你掀了。 呵,若她真那么说,池正柄的盲杖估计都能被打折。 池正柄是樵夫,家中堆放着不少没怎么用得到的木材。池新月就着这些木材自己动手修补起大窟窿,前前后后修补了近一旬,才让房顶勉强能看。 从那之后,类似的怪事偶尔还出现过三两回。然后,便是今日打翻针线笸箩这次了。 这是怎么回事池新月无从得知,但她可以确定的是—— 她,真的不太正常。 还好,笸箩被掀翻的时候,池新月的手举着,和笸箩距离较近,大家并没有发现有何异样,只是暗诽着她的暴躁鲁莽。 一整个白日池新月都在因此事心神不定,也一直小心翼翼着,担心自己又在其他人跟前显露出异常的迹象,直至晚上沐浴后躺在床榻上,才再度让对黑夜的恐惧占据恍惚的神思。 池新月面朝内侧躺一会,做足心理准备,才决定翻身将床头的油灯熄灭。 翻过身,透过油灯微弱的火光,池新月瞥见门前有一个黑影。 准确来说,是一个人。只是由于光线昏暗,看不太清他的面貌和衣着细节。 池新月面色顿时变得煞白,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双眸呆滞失神地盯着,她甚至,忘记了喊叫。 黑影开始缓缓向前移动。 池新月蜷起身子,脸埋在衾被中,赴死般紧闭眼睛。 要杀要剐?吸食阳气?还是附体上身?左不过一个死字,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浑身的肉筋骨都揪在一起,等待着想象中的疼痛来临。或许是疼痛?或许还能去得无知无觉,那再好不过了。 良久,她也没有感觉出异样。 一声轻笑从木桌旁传入池新月之耳,她直起鸡皮疙瘩。 “起来吧。”话音落得清冷,但在池新月听来却是阴森可怖。 池新月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又晕过去了?”故长影起身,往床榻边走去。 脚步声愈来愈近,池新月实在没法继续装死。她的脸未从衾被中挪开,声音沉闷:“没晕……你……你别过来。” 既然她还能出声,故长影也不必过去查看了。他转身,重新在木桌旁坐定。 又过半晌,池新月也没察觉到身后有何动静。她只觉得自己快呼吸不过来了,没有被鬼杀死,却要被衾被闷死了。 她不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身后那不知是妖是魔还是别的什么精怪又为何还未对她下手。兴许他在享受猎物惊恐痛苦的模样,等尽兴后,再将其了之。 可这种等待的过程如同凌迟一般,还不如直截了当给她一刀来得痛快。 终于,她稍移开衾被,深吸两口气。仍旧背对着故长影,她视死如归道:“你动手吧。” “动手?” “是要夺取我的阳气以提升修为?还是你想满足自己的杀戮欲……你动手吧。然后,你就赶快离开桃观村吧,离开人界。附近有不少道士,你若继续在人界胡作非为,迟早会落入其手。” 在理智略微回笼后,池新月想到了池正柄。她不知道池正柄当前情况如何,但还是心存侥幸地期盼他并未被妖魔鬼怪发现。因此她不能说“求你放过我的父亲”来转移这只鬼的下手对象,只能晓之以理地劝他离去。 “很可惜。那些半吊子的道士岂会是我的对手?”故长影云淡风轻道。 听闻此言,池新月心下一沉,难不成他仍要大开杀戒?却又听他道:“不过放心,我对你的阳气不感兴趣,也对你的命不感兴趣。” 池新月在心里嘀咕:那你擅闯民宅作甚?好玩吗?有病吗你? 就在她暗自不解时,故长影忽然道:“这屋,还真够破的。” “哈?”池新月下意识回头,露出一脸被冒犯到的神情。她的卧房是简陋了些,可哪儿破了?! 一转头,在微弱灯光照映下,她看见了棱角分明的下颌,以及一双深似寒潭的眼眸。 她循着故长影的目光往上瞧,便瞧见被她自己砸坏的又修好的房顶。 呃……好吧,屋顶是破了些。 “不过,勉强能住。”故长影平静地评价。 池新月:“……” 这间木屋她住十多年了,什么叫“勉强能住”?! 不是,她的卧房破不破、能不能住又与他何干? 故长影起身,手向着屋内木门旁的一小块空地,道:“从今日起,你就在这打个铺,歇寝于此吧。” “……” 池新月:“哈?” 第3章 妖魔藏 惊愕了好半晌,池新月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这是何意?” 故长影道:“会来此地并非我的本意,既然来了,我便需在这里修养些时日。” 池新月觉得他简直匪夷所思,如今的邪祟都流行这样侵占地盘吗? “你就不怕我去找道士或和尚降伏你吗?固然他们只有半桶水,但寡终究不敌众,只要数量够多,总有你招架不住的时候。” 故长影笃定一笑:“我相信你不会。” 池新月喉间顿时噎住。 若是在两个月以前,她当然可以毫无顾忌地找来和尚道士。然而近两个月她身上怪象频发,也不知究竟为何。难不成她亦是什么妖魔精怪?若是见了道方术士,说不定还未等她开口相求,就已经被灭除了。 “但是,我也定不能做包庇掩护凶妖邪魔之事。”池新月深吸一口气,正色道。 故长影不解:“我又不杀无辜之人,你的所作所为乃善举,何来包庇掩护一说?” 池新月面露疑惑:“听闻村里的几起妖异事件到现在都还未寻到作祟元凶,难道不是你吗?” “非我所为。无凭无据岂能随意冤枉人?” 池新月目光落在没有损毁痕迹的、闩地好好的木门上,“你会出现在此,就足够可疑了。” 故长影神色依旧波澜不惊:“方才我已经说过,会来这里并非我的本意。且我出现于此,也不能证明那几起邪祟案件就是因我而起。” 池新月沉默,听其语气,不似在说谎。可她在话本里读过,妖魔精怪惯会装模做样,擅于矫饰。 然而眼下也确实是她口说无凭。 “那我姑且不怀疑你。”池新月顿了顿,接着道,“但这屋、这床是我的,我没有将它们让给你的义务。所以,您还是高抬贵脚离开吧。” 和妖魔同处一室始终是个隐患,而且还让她打铺他睡床,岂有此理?池新月在心里大喊:识相点,快给我滚!而面上却是温和又客气。 何况,这好歹是她的闺房,随便让他就这么住进来,着实有些……不成体统。 故长影坐在木桌旁,神情似笑非笑。 池新月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只见他手指轻叩一下桌面,床榻边油灯的火苗瞬间蹿成青绿色,如同幽幽鬼火,映照地整个房间仿佛陷入地狱一般。 池新月悚然一惊,浑身寒毛直竖。 似乎还有阵阵阴冷的笑声萦绕在耳旁。 她眼神僵滞地望着前方。 屋内光线幽暗,但她还是看到了,眼前这个男人的右脸上,缓缓浮现出一片如杂乱树根般的玄色纹络…… …… 孟秋七月,暑热开始消退,但白天暑气依旧,阳光仍有几分炽热,草木还来不及褪下浓郁的绿装。 “简直是欺人太甚!” 愤懑的咆哮声惊飞了枝头的数只鸟雀。 池新月走在前往许家的乡间小路上,这条路上除她以外空无一人。她想起昨夜自己的卧房和床榻失守,心中忿忿不平,于是郁闷地高嚷出声。 沉浸在烦闷中,她不知不觉就到达了许家。 隔着篱笆,她瞧见了许安正在院子中。这位少年将一个扁圆的竹簸箕抬到长凳上,左手拿出一本书,右手从竹簸箕中薅起一小捧药材,仔细比对。 “许安!”池新月招手喊道。 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许安转头一看,便看见了池新月。他连忙扔下手中的药材,也高兴地朝着池新月挥举着手。 他的左额前垂下部分头发,随着他挥手的动作左右微晃。左眼隐匿在头发之后,但隐约还是能看见,他那只眼的眼皮皱成一团,陷进眼窝之中。 许安比池新月小两岁,年幼时曾与池新月在同一个学堂读书习字。那时他性格怯懦,因瞎了一只眼睛而被其他孩子嘲笑欺负。同为孩童的池新月挺身而出替他打抱不平后,他成了池新月忠实的“下属”。 池新月推开竹篱院门,向他走去,“还在琢磨药材呢!” 许安挠了挠后颈:“是的。阿娘让我随大伯打理药铺,那我肯定得认真地学一些药理。” 池新月欣然道:“这很好呀。” 许安笑着叹了口气:“我长得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却不是读书入仕的料。这段时日下来,我发觉,药理方面我好像也不是很有天分。” 池新月回想起,池正柄前日对她说过“没天赋的人多了去”,正要说道“勤能补拙嘛”,还未开口,许安就将话锋一转: “不说这个了。新月姐,你过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又是来打听村里妖祟的事?” 池新月点点头:“所以作祟之物找到了吗?” “尚未,这邪物藏得还挺严实。”许安思忖道,“之前,那些道士就已推测,这几起作祟事件应是同一邪物所为。迄今为止,连家是最后一起,线索应当还是得从连家找起。” 说起这连家,其位于桃观村的东边,养了数匹马,以对外租赁马匹为营生。比如谁要出远门啦,或者每逢佳节村里举办巡游庆典需要马儿撑场子啦,都会找连大爷租借。 “连家是谁中了邪?”池新月前日背着草篓去连家卖马草时才知晓连家出事,当时她匆忙离去,来不及打探,具体的细节还尚未得知。 许安答道:“是连大爷的次子。” “那他现在如何了?” “据说是损伤了精气,不过所幸,道士为他驱了邪气后,性命无忧,修养数月便可。” “那就好。”打听到连家无大碍,池新月松了口气。于是,她就想趁刚入秋,草木还未衰败,赶紧多割一些草卖钱。可若连家还有道士在,她只能打消这个念头了。 池新月又问:“道士们当前暂住在连家吗?” 许安摇头:“没有,他们都住在村长家。” 获悉这个消息,池新月很是愉快。 许安随口又道:“新月姐,你不是一直想拜道士为师修习法术、除魔卫道吗?这两个月村里来了不少道士,你好像又一直在躲着他们?” “啊?”池新月一怔,随即连忙道,“也没有啦哈哈哈。就……嗯,最近也比较忙……而且,拜师修习这……这事也不急啦哈哈哈,也不急。” 还好许安只是随口一问,并未深究,也没察觉到她的心虚。两人再唠嗑了一会儿,池新月便一溜烟跑回了家。 池正柄没在家,屋门紧闭,想来应当是赶着牛车卖柴去了。 背篓和镰刀都挂在屋外的墙上,池新月将它们取下来。 蓦地,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卧房的门上。思量片刻,她搁放下手中的背篓,走过去,轻轻推开房门,踏进屋左右打量一番。 无人在内。 昨夜,池新月与那魔头说定,他可以在她的卧房住下,但前提是他不可以动池正柄。故长影爽快答应。 “你是在找我吗?”身后幽冷的声音陡然响起。 池新月猛地回头。 故长影站在门口望着她,眼里含着一抹戏谑。他的身材修长挺拔,将门框衬得有些逼仄。 池新月下意识地看向他的右脸,并没有她昨晚看见的、如杂乱树根般的纹迹。 她收回目光,无语地抿了抿嘴角:“我说大魔头,你莫不是不吓人就会死?” 故长影未理会池新月的控诉,踱步进屋,扫了一眼她手中的镰刀,笑地意味深长:“怎么,来暗杀我的?” 虽说这把镰刀是池新月顺手带进来的,但她心中有气,毫不客气道:“当然。不过太可惜了,没有刺杀成功。我定会好好努力,争取下一次旗开得胜!” 她的卧房本就不大,故长影的出现,使得室内的压迫感更加强烈。池新月不欲与他多待,将镰刀倚在肩头,故作潇洒地迈出门槛。 不一会,她又若无其事返回,走到柜旁从墙上扯下那条梅子青色的头巾,而后扬长而去。 就在池新月背着草篓离开后,一只乌鸦悄无声息地从房顶飞落至地面,幻化出一个蒙着面的黑衣人。 “尊上。”黑衣人恭敬地颔首道。 故长影将一只手负在身后,“如何?” 黑衣人摇头:“此人颇为谨慎,到现在都还未有动作。” “明白了,你回去吧。不可被任何人知道你的行迹。” “是。” - 前往郊野刈割马草前,池新月先去了趟念离婉那儿。 “婉婉,你明日会到杨大娘那儿学女红吗?” “嗯,会去的。”念离婉道,“怎么了?你明日不去吗?” 池新月摆手:“没有没有,我也会去,明日午后。” 在那之前,池新月确实一心想着拜师修道,斩妖除魔,为民除害。而今修道之途已然无望,她也只能先听从池正柄的安排学一门技艺,好将来不至于喝西北风。 “只是,能不能拜托你帮我一个忙?”池新月接着道。 “嗯?什么忙呀?” “明日我不想和任何人有交流,如果有人要找我,你帮我挡一挡呗?” 念离婉关心道:“是因为昨日的事吗?凌烟只是有时候说话难听了些,但她应当没有恶意。” 昨日池新月突然打翻凌烟的笸箩,念离婉以为池新月在怄气才不想同别人讲话。池新月一时有苦难言,欲哭无泪:“不是的,你别担心,这和凌烟没有关系。我只是……近来身体有些不适。好婉婉,帮帮忙呗。” “我肯定帮你呀,这不是什么难事。”念离婉伸手去探池新月的额头,“不过你身体哪儿不适?是否要找大夫瞧瞧?” 池新月干笑道:“哈哈哈……其实也还好……” 念离婉道:“你……确定吗?”怎么看着不太像是正常的样子。 池新月点头如捣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妖魔藏 第4章 罐中逃 溪水清浅,从村野的小坡顶蜿蜒而下。池新月嘴里咬了一根草茎,沿着溪岸信步而行。 过了一会儿,她脱下背篓,蹲在岸边,正准备洗把手,忽地瞧见,不远处的水中央,水蛭聚成一群,发了疯似地游窜。 池新月有些惊异,她从没见过这么大一群的蚂蝗。不过在临水之地,遇到蚂蝗也不是什么怪事,她很快便将其抛诸脑后。 这几日各种事情接连不断,昨晚没歇息好,今日又东奔西走,午饭还忘记吃了,饶是她平日里精力再充沛,现下也是心疲力竭。她自然不会跟身体过不去,于是早早地背着一篓马草回去了,打算明早再去连大爷家卖草换钱。 一直到晚饭过后回到卧房,池新月都未看到那个魔头的身影。她摘下头巾,把它搭在墙钩上,暗暗期待着会不会是那厮突然良心发现,自己离开了。 未料,她一转身,就猛地撞见那魔头正坐在木桌旁的椅子上,惊得她险些叫出声。 他神色悠哉,而池新月却是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呵,良心发现?真是她想多了。 池新月觉得这些问题很有必要问一下,咳了声道:“你是何妖魔?打哪儿来?又将何时离开?还有,能否不要总是如此突然地出现?”否则迟早会被他吓出心悸。 故长影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一只黑色的东西从池新月背后飞出,飞入他的掌心。他的手一攥,那东西便被碾成一团黑气。 见他未理会,池新月略显尴尬,不过她的调节能力极强,内心腹诽一两句,这点尴尬就荡然无存了。 她抱着一床地铺往门旁的空地走去。 “哦,记得把灯灭了,灯油很贵的。”池新月钻进衾被中,冷声提醒道。 大抵是累极,尽管卧房内还有一位来历不明的魔头,池新月还是不管不顾地进入梦乡。 翌日,池新月醒来时,那魔头已不在卧房内。 她简单收拾一番,吃了点食物果腹,便来到屋外。草篓用蓑衣覆盖着,池新月把蓑衣挂于墙上,背起草篓。 听到动静,正劈着柴火的池正柄将斧头抵在木墩上,问道:“阿月,你要去哪?” “我去一趟连家。”池新月想了想,又补充,“午后我再去杨大娘那儿。” 池正柄严肃道:“多久之前就叫你别再去割草了,你这丫头有几句话是肯听的?” 池新月笑道:“有什么关系嘛?又不耽误事。” “山野间多的是虫蛇鼠蚁,或掉进哪个深坑爬不出来也不是没可能,瓦罐难免在井口处破,更何况现还是多事之秋……” 池正柄一唠叨起来便没完没了,池新月赶忙打断:“知道啦,知道啦。阿爹我先走了,您今日好好在家休息。” 听着渐行渐远的话音,池正柄撑着斧头的把手,叹了口气。 从桃观村的最西边一路向东,抵达连家,池新月叩了叩连家的院门。开门的是连大爷的长子。连大爷年岁已长,赁马的生意逐渐交由子辈接手了。 池新月唤了声:“连叔好。” 连家大郎笑盈盈地应道:“哎,是新月啊,又送草来了?”随即接过池新月的草篓,又道:“镰刀你拿着吧。” 池新月顺着连大郎的视线往背篓里一瞧,发现镰刀还躺在其中,连忙取出。 连大郎道:“你在此稍等一下,我去取铜钱。” 池新月欣然点头。 等连大郎回到这里,环顾一周,却不见池新月人影。他不由地纳闷:这姑娘咋就跑了呢?铜钱不要了?背篓也不要了? 而此时,在一个四周阴沉、不见边际的地方,池新月茫然地左右张望。数条铁链交错,合围着她。 这是……哪儿?这是怎么回事?! 原本她正站于连家院门处等着连大郎,忽然,一股强劲的拉力猛地将她拽进了此古怪陌生之处。 她握紧手中的镰刀,屏息凝神,缓缓向前迈步,找寻离开之策。 未走几步,突然,上空一条铁链如蟒蛇般急速压下。 池新月堪堪躲过,铁链的一端扎入地面,碎石飞溅。 这些铁链,开始攻击人了! 铁链比寻常的要粗许多,倘若用镰刀去抵挡,那简直是以卵击石。池新月只能躲避它们的袭击,可这不是解决办法,待体力耗尽,还是死路一条。 混乱中,池新月蓦地觉察到,前方的空间中,被撕出了一条细细的裂缝。 她躲开铁链的一击,找准时机,双手握着镰刀,用尽全身力气朝那条裂痕劈去。 连家院门内,一个陶罐骤然迸裂,池新月从中摔了出来。 “大嫂,门口是不是有什么动静?” “好像是,过去看看。” 连家那对妯娌闻声赶来。 院门已落锁,池新月出不去。脚步声渐渐逼近,她紧忙爬起往后院跑。 这个陶罐于普通人无效,而她被收入此罐,不正说明她有问题? 当下只能先——逃。 陶罐破裂,暂居在村长家的道士们就通过与之关联的法器感知到,纷纷赶赴连家。 池新月寻了一处没人的地方打算翻墙而出,不料,“砰”的一声,被结界挡了回来! 她攥紧镰刀,镰刀的刀刃上已有多道缺口和裂纹。该怎么办?能一击破开结界吗? 如若不能,那势必会引他人过来…… 正当池新月愁眉无措时,一只强有劲的手握住她的胳膊。 池新月呼吸一滞。 是谁?! 这人另一只手圈着她,捂着她的嘴,止住了她本能的惊呼声。 池新月强自镇定了心神,回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树根状的玄色纹络,从脖颈处一直延伸??至右脸庞。 大?大魔头? 故长影抬起左手,结界被溶出一个窟窿,旋即右手搂住池新月的腰,跃出了连家的结界。 二人脱身后,行至桃观村的一条无名河边,四周无人,他们便在此停脚。 池新月靠着一棵树蹲下,手撑着下颌,郁闷地自语:“这是怎么回事啊?” 故长影慢条斯理道:“那个陶罐就是一个普通的陶罐,但它被那些半吊子道士设下了阵法,会将方圆一丈内的妖魔精怪吸入罐中将其围困。 “不过那些半吊子还不算太笨,在围墙上又设置了一个结界。若妖魔精怪破罐而出,结界就会被拉起,成为第二道屏障。 “所以还能怎么回事?说明你是妖,或者是魔,亦或者是什么精怪。” 他饶有兴致地望着池新月,接着道:“目前看来,应当是妖。” “……”其实池新月多少猜到了一些,但被他人言之凿凿地说出,这使得她没法再欺骗自己。 以前在学堂读书习字时她就常听先生给大家讲妖怪的传说,也读过一些志异的话本,有些是杜撰的,有些是道人们云游的真实经历,其中,妖魔精怪无一不是贻害人间的反角。 也确实,正常来说魔和妖栖于魔界,那么会潜入人界的,一般都是不安分来闹事,抑或吸食阳气以快速提增修为。因此,人界若出现了妖魔精怪,哪怕他们未做什么,道士们就将他们降伏,也不足为惜。 原本,她还想修道降妖除魔,而今,道途幻灭——就算了,她还得像逃犯一样躲着道士们,以免被斩杀灭除。 这实在是令她怅然无所归。 池新月轻叹一声,眼神上瞟,发现故长影右脸的纹理又不见了。 心情依旧惆怅,但她还是不由地在内心感叹:好神奇。 深吸一口气,池新月道:“那个,大魔头……刚刚……谢谢啊。”往日她都是在心里将故长影骂了个遍,今时突然要道谢,竟是吞吞吐吐地有些别扭。 她对上故长影的目光,看到故长影也一直在瞧着她,问:“你笑什么?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故长影挑眉,道:“你可以自己看看。” 池新月狐疑地走向河边,以河面为镜,探首一照。 “!!!” 一霎时,她差点跌入河中。 还!还真有东西! 不过不是在脸上,而是在头顶上! 河水中倒映着的面容俏丽此刻却目瞪口呆的女子,头顶上,一左一右,长了两只细小的角! 她用力扯了扯这两只角,顿时痛得龇牙咧嘴。 故长影神情平静又似乎若有所思,“羊妖。” 愣怔良久,池新月直挺挺仰面倒地。 原以为,经过两个月余的心理准备,她能够慢慢接受这个现实。 不,她仍是难以接受…… 故长影走近,问道:“你怎么了?” “我没事……”池新月一只手扶额,有气无力道,“我只是有点累……让我躺一会……” 故长影觉得有点好笑:“躺在这里?” 池新月:“嗯……” 故长影倚靠那棵树站着。片刻后,他道:“我认为,你必须起身了。” 池新月:“嗯?” 故长影倒是从容自若:“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池新月倏地坐起:“啊?” 张目远望,约莫四五人正缓步朝这边走来,其中一人还是凌烟! 池新月张皇地捂住头顶的角,此时她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快跑! 冲出两三步,发现镰刀被她落在原地,又连滚带爬地返回捡起,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往故长影怀里一塞,道“帮我拿着”,就慌不择路地奔走而去了。 女主的设定是山羊妖,山羊大多是有角的哟~ 架空设定,咱么就不去细究她具体是什么品种的山羊了咩~ 新月、镰刀、羊角,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罐中逃 第5章 阿谀言 池新月一路抄小道飞奔回了家。 池正柄收拾了一番空地上的杂物碎屑,正准备回堂屋,便听到池新月的喘息和疾步声,不由地皱起眉头:“你这是又到哪儿闯祸去了?” 虽说池正柄看不见,但池新月还是心虚地捂着头顶的角,道:“没,怎么会。”话音未落,人就已经冲进了卧房。 池正柄无奈摇头:“这丫头……” 卧房内,池新月一阵翻箱倒柜。身后哐当一声,故长影将毁损的镰刀置于桌上。池新月想,也不知此大魔头方才是跟着她跑回来的,还是另辟了何种蹊径,毕竟,他从来都是神出鬼没的。 半晌,池新月翻找到了那面圆形铜镜。平日里她不怎么化妆打扮,因此,许久之前这面铜镜裂了一角后,她便把它埋在了柜子里不知哪个犄角旮旯,今时,它终于重见天日。 池新月将铜镜郑重地摆放在桌面,仿佛下定某种决心般深吸一口气,才将目光落在镜中的那一对角上。 那两只角较为细小,并不夸张,在池新月头上竟还有几分诡异的合衬。可好好的脑袋上突然多了一对角,任谁都无法当即泰然自若。 池新月一只手撑着额头,内心抗拒又溃乱。 她的面貌也变成怪物了…… 故长影看着坐在木桌对面的池新月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片刻后,只见她抬起头,对着他露出一个谄谀的笑容。 故长影:“……” 他挑了挑眉,问:“何事?” 池新月手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道:“你说过,我是……羊妖?” 故长影直截了当:“猜的。” “猜的?” “你头顶的不是羊角吗?” 池新月干笑两声:“也,也是。”她自然认得羊角。 故长影道:“不过我曾听闻过有一只羊妖,偶尔会现出一半是羊,一半是鹿的形态。” 池新月微微睁大双眸,好奇道:“那他……” “已被镇压消灭了。” 池新月:“哦,这样啊。” “此个关于外形的传言是否属实尚未可知,且骨骼清奇的人毕竟是少数。所以,”故长影笑道,“你是羊妖这事**不离十了。” 池新月伸手比出数字一:“有一处需要纠正,‘骨骼清奇的妖’,而非‘骨骼清奇的人’。” 此言一出,池新月惊觉这话显得自己好似在钻牛角尖。她些许懊恼,别开视线,思索着如何转移话题。 故长影双手交叉抱于胸前,气定神闲:“妖,化作人形,不也可以是‘人’吗?” 池新月略一倾身:“那你呢?你是什么妖?” 故长影未应声。池新月理理不直气也壮补充:“你知晓了我是羊妖,我也要知道你是什么妖。否则,这不公平。” 二人四目相对。须臾,故长影徐徐开口。 “我不是妖。” 他道,“你不是一直叫我大魔头吗?你叫对了。” 池新月一怔。他是魔? “大魔头”这个称呼是她随口喊的,没想到竟是歪打正着。 从前她还盼着修道的时候,读过一些道士的文篇,对妖魔精怪之属略知一二。草木鸟兽吸收天地日月之灵气可化而为妖;魔则是源自人修习魔功,或不慎走火而入魔;除此之外,还一些没多少神识的精怪。 照此,他其实是——人? 那他又因何成魔呢? 池新月正要继续追问,门外霍然传来池正柄的声音:“阿月,你在嘀咕些啥呢?你房里有谁?” 她猛地转头望向门口,捂住了嘴。 愣怔片刻,池新月起身过去开门,勉强装作若无其事道:“哈哈哈没说什么,也没有谁,阿爹您听错了。” 池正柄没再继续深究,“我出门一趟,午饭记得吃。” 这就已经午时了?池新月抬头望了一眼太阳,日正中天。 池正柄沉声问:“你有在听吗?” 池新月收敛思绪,连忙应声:“噢知道知道。” “吃完饭记得去学女红。” “哦,知道。” 池新月虽嘴上如此应答,但去杨大娘那儿是不可能去的。倒不是她不愿,只是眼下这般模样,如何能见人? 她叹了一口气,目送着池正柄远去。 而后,池新月转身进屋,复又在木桌旁坐下。 她随手提起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大饮一口,放下茶杯,道:“请问阁下怎么称呼呢?我不能总大魔头大魔头地喊你吧?” 故长影道:“我本就是魔,有何不能?” “你知晓了我的名字,我也要知道你的名字。否则,这不公平。” 池新月振振有词地用着方才的话术。 有时池新月惹得池正柄生气,都会换来池正柄一句连名带姓的斥责。故长影必然晓得她的名字。 故长影嘴角勾了勾。他也非忸怩之人,名字而已。 于是,池新月得知了故长影的名字,旋即高高竖起大拇指,露出夸张的神情:“哇!真是个好名!” 故长影:“……” “当真是与本人一般丰神俊朗!” “……” 池新月双手捧心:“虽然和您相处短短不到两日,但我发现您真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见多识广,神通广大。” 故长影瞧着池新月故作谄媚的浮夸模样,将她的小心思尽收眼底。 “所以,无所不能的故公子,应当有办法把这两只角变没吧?” “有。”故长影大发善心道,“我确实可以让你头上的羊角消失。” 池新月一脸期待地望着故长影,双眸仿若迸发出璀璨星光。 故长影:“不过……” “不过什么?”池新月急切问。 故长影道:“能掌控你身躯的终归只有你自己。就算我让它们消失,可若你体内的妖力运转不当,它们也会再次显现的。” 池新月眸中的光芒瞬间被浇灭,但她还是勉强道:“要不,就试试呗?”语气中带着恳求。 故长影缓缓起身,走到池新月身旁。池新月有些困惑,这是要怎么…… 随即,她猝不及防地被拍了个眼冒金星。 故长影的手从池新月头上移开。 池新月吃痛地揉了揉脑袋,心里腹诽:真是的,就不能下手轻点吗? 当她从铜镜中看到自己头顶的羊角不见了,面色瞬而转为欣喜:“不见了!大魔头你太厉害了!” 这句话是真心的。 然而,没等池新月高兴太久,那对羊角又冒出来了! 池新月耷拉下脑袋,仿佛被抽干所有力气,倒趴在桌面。 原本,她虽疑自个儿不正常,但外貌无异,只要避开道士们就好了。怎奈,现实情况总是一再变得更为糟糕。 顶着两只角出门,明眼人一看不就能看出她是妖怪嘛! 她烦闷地抓了抓头发,该如何是好。 大半日的时光便在焦与虑中悄然流逝。窗外,太阳渐近西山。 闻得屋外的动静,池新月以为池正柄回家了。不料,却是念离婉的叫喊声响起:“阿月!阿月!” 池新月整一个蹦了三尺高,凳子险些倒地。 对面这尊大魔头竟还在从容不迫地饮着水。池新月手忙脚乱到语无伦次:“你你……快躲躲躲……不是……角……变没……你……” 池新月根本没想好,被念离婉看到那魔头的话,要如何解释。 她更没法让念离婉知晓自己变成了世人眼中作恶多端的妖怪。 真是一团乱麻! 故长影不解地望着池新月,好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亦似乎不知她为何如此紧张。 慌乱中池新月瞪了一眼故长影,极度怀疑他故意的! 捂着角左右张望,忽地瞧见墙上挂着的头巾,池新月忙不迭飞奔过去扯下,掩住头顶,边在下颌处打着结,边夺步而出。 往日里,池新月和念离婉进出对方的卧房从来不拘泥于敲门这种小节。倘若门开着,念离婉是一定会进屋找池新月的。 而晌午之时池正柄外出后,卧房的门就一直忘关了。 可故长影又丝毫没有要躲藏的意思,因此,池新月只能出门迎着念离婉。 望见池新月,念离婉顿了顿。 池新月心道:坏了,是羊角没遮掩好吗? 念离婉偏着头问:“阿月,你为何这么戴头巾啊?” 池新月时常会佩戴那条梅子青色的头巾,但都是把结系在后脑勺,显得俏皮活泼。而现在池新月的戴法,好似下一刻就要抄起农具下地种田了。 紧了紧系在下颌的头巾角,池新月干笑两声,可还未还得及说两句,念离婉的神情更疑惑了。隔着头巾,她注视着池新月的脑袋,关心问:“你的头怎么了?是磕哪儿了吗?都磕出包了。” 池新月心头猛地一跳,这是扯得太紧勒出形状了?她支支吾吾开口:“没……啊……那个……婉婉,你,你怎么来了?” 念离婉道:“你昨儿说了今日午后会去杨大娘家,可我在那一直没等到你,就在想你是不是病了,所以过来看看。你昨天身子就有些不舒服了。” 池新月记起,昨日她还拜托念离婉,若是有人找她,帮忙挡一挡。 岂料意外总比计划先行一步。 这几日接二连三的事令池新月心力交瘁,确实也属“不舒服”的范畴。不过念离婉口中的不舒服应当与其是不同的理解。 池新月道:“婉婉你放心,我没事。只是早上去了连家卖马草,有点——累,下午就不想去学女红了。你也知道的,我经常逃学。” 念离婉问:“那你的头?” “没磕到哪儿。我的头就,就长这个样的哈哈哈。你平时都没发现吗哈哈哈?” 池新月笑得十分生硬。念离婉虽满脸忧疑,但池新月自己都说没事了,她也就没那么担心了。 念离婉离开后,池新月回身面向卧房,长舒一口气。想到屋内的那个魔头,又恼火起来,踏步而前。 第6章 待改 进屋后,见故长影还在气定神闲饮水,池新月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茶杯:“我说大魔头,你就不能屈尊避一避吗?让人看到了怎么办?” 故长影挑了挑眉:“让人看到了又如何?” 池新月不由地拔高声调:“你可是魔欸!” 故长影反问道:“看得出来吗?” “是看不出来。可若别人问起,我总需解释吧。反正我是还没想好要怎么解释这些。”池新月道,“况且,不管是人是魔,我在卧房里藏了个男的,传出去总归不成体统。” 故长影笑道:“一来人,我就得躲起来,这不更奇怪?” 池新月大大咧咧往凳子上一坐:“奇怪就奇怪,只要不被大家知晓就万事大吉。等过些时日你离开后,一切就当没发生过,这是最好的收场了。” “话说——”她接着问道,“你要在这边待多久?一个月?两个月?” 故长影未答,池新月便默认了自个儿的猜测。她狡黠一笑:“既如此,你总不能白住吧?” 故长影:“所以?” “方才你提到过,羊角会再次显现,是因我体内的妖力运转不当。所以,我想向阁下请教一番,该如何将妖力运转得当。” 池新月将右脚架在左膝上,振振有词补充:“而且,如若我被道士发现是妖,你宿在我家,亦难逃罗网。为此,我们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 凭桃观村的那些道士,故长影还远不至于难逃罗网。然当下确实也比较清闲,故长影倒也不介意给自己寻点趣事做,于是爽快答应。 天色渐暗,池正柄回来了。原本池新月还担心池正柄又顺路去杨大娘家接她,而后发现她根本没去学女红,免不了一顿挨骂。 结果池正柄平静如常,不见半分异色,想必并不知她又逃学了一日。池新月心情明媚了几分,晚餐时还殷勤地往卧房里给故长影送了些饭菜。 翌日一早,池新月就以去杨大娘家为借口出门了,实际上是拉着故长影前去后山的丛林里。她急于习得掌控妖力之法,这头顶上的羊角一日犹在,她便一日难以全然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