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演技不错》 第1章 第 1 章 红烛高燃,暖光拢住锦被上端坐的一对新人,郎才女貌,直教撒完帐的妇人看直了眼,妇人满面春光地关上了门,隔绝了宾客渐散的喧闹。 文嫣深吸一口气,放下了掩面的团扇,看着新郎裴晏知起身走到桌前,手执鎏金酒壶往白玉杯里斟酒。 “夫人,”他唤道,声音清润却带着些慵懒,“一连十日舟车劳顿,来到洛阳半分歇息不曾便行拜堂之礼,辛苦你了。” 今日若是她人听到这话,多少对这素昧平生的夫君能放下些芥蒂,产生些好感。可文嫣不同,她不是他的新娘,也不是刺史家的千金,她是一名杀手。 “夫君客气了。”文嫣垂眸微笑,抬起双手正欲接过裴晏知递来的酒杯,刚握住杯身,他却反手一钩,指尖蜻蜓点水般掠过她的掌心。 文嫣手心一痒,连带着手臂一阵酥麻,心下一惊,只能顺势将杯中的合卺酒一饮而尽。 裴晏知将她方才一闪而过的慌乱看在眼里,他重新坐回文嫣的身旁,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酒杯,声音依旧带着笑,像是文嫣方才饮下的酒:“先前纳吉,我听陛下谈及夫人竟与我同岁,心中甚是诧异,我因母丧三年守孝方二十一岁成婚,夫人如此秀外慧中、沉静娴雅,却又为何拖到陛下赐婚呢?” 果然是话里有话、蜜里藏刀。文嫣心中冷笑,潞州刺史之女柳鸢,年幼丧母,身体孱弱,十六岁那年偶感恶疾缠绵病榻三年才从阎王那夺回一命,裴晏知在洛阳,婚前六礼几乎全权负责,怎能不知这事。 而且,方才他触碰自己掌心的那一下,定是摸到了自己掌心的刀茧,自己若是用官话回答,他必然会转顺势反问这事。 裴晏知此人,果然如盟主所猜测那般绝非等闲之辈。 无妨,用第二套说辞。 文嫣转头望向身旁,撞进一双温柔多情流光溢彩的眸子里,于是她也漾开笑容,丝毫不怵对方眼底的审视,从袖口掏出一把桃木短剑,低头轻轻抚摸着剑背上的纹路:“夫君真是细致,妾身缠绵病榻数年,人都道是阴气太重恐无法活过十八,父亲疼惜妾身,便不再谋妾身婚事,留在府中以便照顾,多活一日便是一日。” “后来,一位游方的道长说,妾身命格过阴,易招邪崇缠身,于是父亲为妾身求来一柄未开刃的桃木短剑,要妾身每日手持此剑在房门上描摹一道符上的图案,整整两年无一日间断,妾身方才病愈。”文嫣说着放下短剑,又摊开手心,“只是这手也变得粗糙起来,夫君肯定是嫌弃了,才会这般言语试探妾身。” 闻及此言,裴晏知面露歉意连忙宽慰:“哪里哪里,你既嫁与我为妻,我又怎会嫌弃你,仙道鬼怪之事可信不可尽信,如今你来到洛阳,我请御医为你调养身体。” 说着,他也将自己手中的那杯合卺酒饮下,低头沉吟片刻,叹了一口气:“其实我刚才那般试探,是因你信中提到的临行前遇刺之事,兹事体大,我怀疑你是否是真柳鸢才用此下策,夫人莫怪。” 听他这样一说,文嫣暗自松了口气,可心弦仍旧紧绷。 “原来是夫君在挂念妾身安危,妾身不胜感激。”文嫣抬眸望着裴晏知,眸中带泪,转而惊呼,“我的贴身丫鬟清锁现在在哪,她可无恙?” “她现在还在昏迷,但是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我将她安置在后院厢房中由你的人照料,夫人莫急,明日你我进宫面圣回来,我带你去看望她。”裴晏知轻轻拍了拍文嫣手臂安慰道,“夫人,你临行前一晚……刺史府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文嫣轻抚胸口,装作一幅心有余悸的模样,可以此掩盖的情绪却是悲痛。 柳鸢临行前夜,刺史府内张灯结彩,院中停满了存放嫁妆的马车,皇帝赐北衙千骑五十二人驻扎府内,鎏金花轿停在柳鸢闺房门前,八名武功高强的侍卫守在一旁只等天明出发。 可当文嫣奉命自太行山中回府时,她轻功落在柳鸢闺房房顶,只见八名侍卫的尸体横七竖八倒在院中,鎏金花轿翻倒在地。 文嫣一惊,顾不得有陷阱埋伏还是其他,急忙打开屋门,所看到的一切让她目眦欲裂。 柳鸢身着嫁衣倒在屋中央,大股大股的血从胸口流出,将嫁衣上的彩色绣线染红,丫鬟清锁倚着梳妆台,血从头上流下,干涸在脖颈处,二人皆奄奄一息。 “鸢姐!”文嫣抱起奄奄一息的柳鸢,右手将她揽在怀中,左手捂住渗血的胸口,血从指缝里渗出,又透过文嫣的袖子一滴一滴滴落在地,已是徒劳无功。 听到文嫣颤抖的声音,柳鸢用尽全力睁开眼,涣散的目光艰难地凝聚在她脸上,染上鲜血的手猛地抬起,死死攥住她的衣袖,力道大得惊人。 “鸢姐,告诉我是谁,是谁害了你?” “一个……一个蒙面的黑衣人……我撕开他的衣……衣服,腰间有一个鹰头……鹰头……木牌。”柳鸢艰难地说着。 文嫣点点头重复:“黑衣蒙面人,戴着鹰头木牌。” 柳鸢咽了口嘴里的血沫,声音越来越弱:“阿嫣,我知道,父亲和你……身不由己……这些年,你在外面……吃……很多苦,嫣……不要管我……也不要……再管父亲,我们……我们都错了,那条路,万……深渊。我希望你活着……堂堂正正地活……活着,离开那里,咳咳……不要回去……父亲……也希望他能迷途知返……别……别再……他们卖命了……” 素手颓然垂落,腕上那只翡翠镯子——半年前她二十一岁生辰时文嫣送的生辰礼,如今“啪”地一声撞在地面断成两截,发出清脆又心碎的裂音。 文嫣将还留有余温的躯体抱上榻,泪水决堤,她从未感觉到如此痛苦和无力,组织第二、江湖第一的杀手,却连在寒冬街头将她捡回府中,给她衣食,予她温暖,教她识字,真心唤她“妹妹”的人都救不了。 悲痛欲绝之际,她看见清锁的身体挣扎了一下,便来到清锁身前,探了探清锁的鼻息又检查了她的伤口,发现她还有救,就将她扶起简单处理了伤口,顺便将自己的思绪也冷静下来。 随后文嫣走出房门,仔细检查八名侍卫的尸体,他们一身玄色劲装,外罩赤色礼袍,腰佩制式横刀,翻开其中一人的官凭文牒,他们乃是皇帝的北衙禁军,再检查致命伤,竟都是被利刃割破喉咙而死。 北衙禁军,皇家护卫,在毫无防备之下被一刀毙命,文嫣初步判断杀手五人以上,且皆是武功高强之人。 可是奇怪的是,她先前经过时,刺史府外护卫安然无恙,其他各房歇息的早已歇下,奴役按部就班,怎就单单柳鸢院内被血洗而院外人皆不知? 柳鸢清锁梳妆打扮,遇见刺客应该喊叫才是,柳鸢在屋中央被刺,不在梳妆台前…… 文嫣眉头紧皱,按照这处处疑点的现场来看,凶手不仅没让府外禁军和府内仆役察觉的同时,让侍卫毫无防备地被杀并且叫开了柳鸢的屋门,能做到这般的高手几乎皆在盟中。 但是盟主给自己的任务只是代替柳鸢出嫁,她也已经详细部署好计划,既能伪装得天衣无缝又能保全柳鸢性命,并且争得了盟主同意。 文嫣了解盟主为人,他虽心狠手辣但向来言而有信,应当不会因为担心自己下不去手而派遣其他人行凶。 还有鹰头木牌,文嫣十三岁开刃出山,行走江湖四年执行任务无数,从未听说过这种信物。 皇帝下诏,婚期已定,事情不能拖延。 文嫣只能将现场精心布置成自己需要的模样,检查完毕后尖叫:“快来人啊!有刺客!” “夫人,夫人?” 文嫣的思绪被唤回,眼前的裴晏知满是关切:“夫人若是还是心有余悸,那我便不追问了……鸢儿平安就好。” 文嫣捕捉到他称呼的改变,也不知是赢得了他的信任还是什么,暗自懊恼怎么出神了这么久,苦笑道:“已经过去十日了,再害怕也冷静很多了。” 当时她最终决定将清锁带在身旁,就是希望等清锁伤愈醒来能再告诉她些当时的事情,十日奔波肯定会延误清锁的治疗,况且刺杀之事殃及皇家禁卫无法隐瞒。她与刺史简单商议一番最终决定先下一步险棋,命令自己的属下扮作刺史府中奴仆模样抄近道带着清锁先行投奔裴晏知府上,照顾清锁的同时保证她醒来第一时间不向他人透露真相,顺便先行打探府中底细。 就算裴晏知如猜测那般聪颖多疑,明面上也不能将清锁和自己属下如何,如今她还未醒,尽管自己没办法得到更多线索,裴晏知也无法知道真相,倘若问起此事,文嫣大可先以自己的说辞来搪塞。 “事发时清锁为妾身梳妆打扮,突然外面侍卫好像是跟谁在说话,然后外面就有打斗的声音,清锁前去查看,打开门竟是一群黑衣人,她关门也已来不及,妾身惊恐万分急忙喊人,为首的黑衣人冲妾身而来,清锁挡在妾身身前被他一把推开,头撞上了榻沿,可是然后他们没有再动手,转身就飞走了……” 文嫣说到这顿了顿,声音哽咽:“婚期已定,出了这种事也不能耽搁,父亲让我放宽心,府中的事情就由他来查,可是我……哎,潞州近几年来不是大旱就是大雨,听闻百姓苦不堪言,父亲本就忙于政事,妾身受了这浩荡皇恩高嫁夫君,本以为能为他减轻点负担……” “没事的鸢儿,”裴晏知伸手见文嫣哽咽,安抚地握住文嫣捏着白玉杯的手,他眉眼生来含情,配上高挺的鼻梁和微笑的薄唇,饶是文嫣行走江湖见过无数男子,若不带防备的观察他,也绝对给他一个翩翩君子温润如玉的评价,他的声音像是清酒,不足解忧但能暂时消愁,“明日你我二人进京面圣,我请求陛下让我二人早日回门,一来解你相思之苦,二来我也好拜见岳父大人。” 是怎样一个清正廉洁的刺史大人,不仅勤政爱民,还能养出这样一个美得不可方物但更不带温度的女儿。 第2章 第 2 章 翌日清晨,文嫣端坐在梳妆台前,看着丫鬟们为自己盘发插簪,不由一阵恍惚。 镜中珠宝环绕、身着命妇朝服的人影,与过去束发劲装的自己的模样天壤地别,倒是与柳鸢的模样渐渐重合。 文嫣想起曾经有一次柳鸢梳妆打扮,那时自己正在一旁默默处理身上的伤口,晨光透过闺房的轩窗,为柳鸢苍白的脸上镀上一层暖金,她那次怎么也描不好眉,许久叹了口气转而为自己处理肩上的伤。 一切都回不去了。 “夫人起得真早。”镜中映出裴晏知的身影,他今日换上深紫色的圆领襕袍,朝服将他昨日慵懒风流的气质尽数收敛,转而显露出王宫贵族的雍容气度。 他靠近文嫣,接过丫鬟呈上的螺黛,微微欠身,左手轻轻托起她的脸,右手手执黛笔,笔尖顿在她的额前。 文嫣逼迫自己放松下来因他的靠近而紧绷的身体,纠结应该从容地与他对视还是应该娇羞地垂下目光,末了干脆转而望向别处。 昨夜,他握着她的手,也是与她靠的这般近,那时他的目光落在她的红唇上,他们的鼻尖近乎相抵,酒香混着他身上的檀香包裹住文嫣,她下意识地想要将手中的酒杯当作暗器掷出,连呼吸都在颤抖,谁知他只是眨了下眼,松开了握着她的手,转而拿起她另一只手中的酒杯起身而去。 他放下酒杯,自行走到门前,回头对她笑了笑,烛光下的他竟显得清正。 “夫人一路舟车劳顿,面色不佳。”他声音温和,只是对文嫣的称呼又变了回去,“我若再般打扰,未免太不近人情,今夜我睡书房便可。” 此刻,裴晏知执黛笔的手稳如磐石,笔尖轻柔地落在文嫣的眉梢,沿着她眉骨的弧度细致描画。 “夫人,”他开口,声音低哑却平淡,好似情人耳鬓厮磨时的呢喃,又像是在讨论今日的天气一般,“陛下威严,恐夫人无法轻松应对,她若问及遇刺之事,你只需要记住三点,剩下的为夫帮你交涉。” “第一,”文嫣感受到他的笔尖微顿,而自己下意识地将目光从别处收回,“你受惊过度,对遇刺细节全然不知。” “第二,”文嫣正好落入他深不见底的眼眸,可他目光下一瞬重新凝在自己的眉处,笔尖没有丝毫停顿地擦过她的肌肤,“你得以脱险,全部倚仗着陛下恩赐,北衙禁军英勇相救,不是侥幸。” “最后,”裴晏知收手,文嫣被他揽住肩膀重新转向铜镜,“此事由刺史查办,你,相信你的父亲。” 文嫣终于确定,裴晏知是一个远比她想象中更难对付的对手。 “夫君画得真好看,”她右手轻轻搭在他仍旧揽在自己肩上的手,声音轻柔,“夫君所说,妾身一字一句都谨记于心。” 两张惊为天人的脸在映在铜镜中,两道目光于镜面上兵刃相接,两秒的时间烧尽了两炷香那般漫长,裴晏知终于退后两步,吩咐下人备车出发。 文嫣本以为一路无话,谁知裴晏知在马车上向自己聊起了闲话,从哪个官员值岗时打瞌睡打翻了砚台穿着脏衣服面见圣上,到洛阳城哪处的春卷炸得让某位王公贵族连吃数十个撑到下不了床,没有一个字关乎正经事,她思绪杂乱,打量了一下他一本正经的脸,本想笑一笑罢了,可最后真忍俊不禁起来。 她自己也没觉察到,自己毫无防备的莞尔模样,让裴晏知原本不着边幅的语调陡然变了一个音节。 下了马车,文嫣以落后一步的距离走在裴晏知身后,二人由引路的宫人带领着前往紫宸殿。文嫣按着记忆中柳鸢行路的模样仪态端庄步履婀娜,边走边用余光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宫道漫长,红墙遮空,殿宇间庄严却不失美感,但文嫣越看越胆战心惊,她曾潜伏过西北大漠的土墙,也曾卧底于江南水乡的园林,眼下身处环境,从房屋形态到阁楼分布再到地上墙上砖瓦铺设,无不说明一点:若是在此执行任务,每一条退路都是绝路。 文嫣又观察往来的宫人,他们低眉顺眼,行礼办事秩序井然整齐划一,但是若细细从仪态神色到步伐比较他们,那么他们每五个人中必有一位身怀绝技,要是真招惹了,恐怕也是难以脱身。 紫宸殿内金碧辉煌光线昏暗,这是不同于太行山溶洞中不见天日的阴暗,文嫣嗅得到里面的杀气和鲜血,只是这血腥气与其他发生过命案的凶宅里透出的气息相比并不渗人。 女皇端坐在御座之上,她身着暗紫常服,常服上绣着金龙,被岁月镌刻过的脸上不见悲喜,只剩下一双深邃的眼睛,文嫣跟随裴晏知一套流程行礼下来就算始终垂眸敛目,也能感受到她那穿透华服的目光,正不着声色地窥视着自己的真实面目。 “坐下吧。”女皇在二人礼毕之后缓缓开口,声音平和。 文嫣与裴晏知谢恩,缓缓欠身坐在了一旁早已备好的绣墩上,直到这时她才能抬头正大光明地接受女皇的审视。 女皇先是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目光又落到一旁的裴晏知身上,笑道:“真是俊俏的姑娘啊,与朕这个外甥甚是般配,晏知,你该怎么感谢朕这个媒人呢?” 裴晏知闻言,立刻朝女皇深深一拜,他抬起头,眉眼舒朗,笑容真挚又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赖皮:“陛下天恩,为臣觅得如此良缘,就是要臣当即化作牛马供陛下驱使,臣也心甘情愿。臣别无所求,只愿陛下圣体康健,福泽绵长。如此,臣与内子方能长久承欢膝下,以尽孝心。” 女皇听他这一番话笑意更浓,她手指着裴晏知对文嫣说:“你瞧瞧这泼皮,日后可是要辛苦你拴住他了。” 文嫣也微微欠身笑着回应:“臣妾惭愧。” 殿上的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女皇又与二人寒暄一番,语气亲切慈爱,就像是家长与孩子一般玩笑。 可就在文嫣心中紧绷的弦渐渐松下来时,女皇突然敛了笑意,对她正色道:“柳鸢,你临行前遇刺,北衙禁军八人殉职,你的丫鬟重伤,而你却安然无恙,只受了些许惊吓……” 说到这里,她话语微顿,目光顿时锋利如鹰落在文嫣头顶:“你,如何看待此事?” 来了!文嫣心脏猛地一缩,背后瞬间沁出冷汗。这个问法与预想中的相比更加刁钻狠辣,不仅丝毫不留情面点破了整个事件中最不合逻辑之处——为何实力高强到能杀死北衙禁军的人,却会独独放过最重要的新娘。 而且问及看法,她接下来回答的每一个字,都是女皇审视她作为刺史千金的头脑教养和个性的依据。 这个问题,饶是用裴晏知清晨教她的说法,也不好应对。 文嫣起身,伏跪在大殿中央,装作颤抖又努力不卑不亢的模样,一字一句地开口:“回禀陛下,臣妾从未见过当时的场景,吓得魂飞魄散,只记得黑影晃动……许多细节实在记不清了,臣妾得以幸免,全都倚仗陛下圣恩,那些守卫拼死相护,方给臣妾留下求救的机会,后来父亲带着其他人来时见臣妾几乎是神志不清,他们只能先安抚臣妾万不得延误吉时,父亲告诉臣妾,他会查清此事。” 说到这里,文嫣顿了一下,思索着如何回答皇帝问询自己最核心的问题,瞬间另一个计谋诞生于心,她感受到身上的两道目光变得灼热,继续补充:“歹人行事必有动机,臣妾虽然不知他们为何在刺史府行刺,但着实惶恐他们的目标就是臣妾,因此臣妾万分恐惧潞州行至洛阳的这条成亲之路,同时也在思考其中的怪异之处,直到突然想起遇袭的混乱当中臣妾在侍女以身相互时似乎是朝那歹人喊过一句话——我乃皇帝下诏赐婚,即将嫁入洛阳的命妇,倘若今夜身死,他日真相大白你们也必将满门抄斩。”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真切地看着女皇:“也许是当时臣妾下意识的这句话,救了臣妾一命。也许,他们的目标可能不是单纯的刺杀臣妾,所以在知道陛下赐婚之后放弃了,臣妾愚笨,但一路上确实再未遇袭,这也许能证实臣妾的猜测。” 听完文嫣这段话,女皇微微点头,眉目间尽是赞许,她转头看向裴晏知,指尖在龙椅的扶手上点了点:“不愧是柳玚的女儿,这般睿智且集智,晏知啊,你怎么看?” 文嫣保持着跪伏的姿势,余光瞥向裴晏知,见他的姿态无可挑剔,唯有搭在膝上的指尖,几乎不可被人觉察地顿了一瞬。 裴晏知走到文嫣身旁也朝女皇跪下,脸上满是钦佩和后怕:“陛下,臣以为,内子所言,合情合理,更可见其临危不乱之慧质。” 他接着慢慢分析:“歹人行事,无非为财、为仇、或受命于人。内子久居深闺,与人结仇的可能性微乎甚微;若为劫财,目标应是御赐之物以及嫁妆,那么他们一来绝无与北衙禁军抗衡的能力也无杀人之心。如此看来,最可能的应是受命行事。” “而幕后之人,若非有泼天之胆,便是算计深远。内子情急之下高呼圣旨,应是让他们意识到,刺杀陛下钦封的命妇,乃是与朝廷作对,这代价他们承受不起,所以他们及时止损。”说完,他再次向女皇深深一拜,恳切道,“陛下,此案疑点重重,绝非表面那般简单。臣恳请陛下,允臣借回门之机,协同岳丈大人,务必将此案彻查,以告慰殉职禁军在天之灵,不负圣上赐婚之恩。” 他这话说得比自己还天衣无缝,文嫣暗自琢磨,若这就是他早上说的帮自己交涉的话语,那么内容不管因为自己的随机应变而改了多少,核心意思就是揽下察查此事的活。 女皇听完,目光凝在二人身上,半响开口,语气带着帝王的威严和深高莫测:“晏知啊,你成了亲,果然思虑更周全了。鸢儿,好孩子,真是聪慧过人,你受委屈了,都起来吧。” 二人谢恩起身,女皇接着说:“此事,朕已知晓。就如晏知所请,你二人回潞州后,务必协助刺史柳玚查明此事。” “至于那些胆大包天的狂徒……”女皇的声音骤然转冷,“朕倒要看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是什么样的幕后之人,敢在潞州兴风作浪。” 第3章 第 3 章 出宫时已是晌午,不同于来时的说说笑笑,回府路上二人心照不宣地沉默着,文嫣微微掀起马车的帘子瞧着洛阳城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脑海里却只萦绕着女皇的那句话:“你,如何看待此事。” 裴晏知自告奋勇帮助柳玚查明此事,明日启程返回潞州,明明一切都按照计划行进,但文嫣总是放不下悬着的心。 此人城府极深,还有半日时间,她要再掌握一些他的信息,以便后续行动。 “皇家礼数繁琐,”裴晏知缓缓开口,拉回了文嫣的思绪,“夫人自昨日下午席后便未曾用膳,此刻可有什么想用的口味或者忌口,我好让下人先行回府准备。” 文嫣放下帘子,侧回身子对上他的脸,裴晏知仍旧是眉目含笑唇角微翘,仿佛紫宸殿里的寒暄、问询以及请命都不曾发生。 “妾身并无忌口,清淡些便好。”她垂眸回敬他一个微笑。 于是裴晏知将身子探出马车吩咐随行的仆役,正说着突然想起什么,又转头朝文嫣道:“咱们在小花厅用膳,正好让夫人熟悉一下府上的下人,饭后再去探望清锁可好?” 文嫣点点头:“都听夫君安排。” 马车停在永嘉郡公府前,裴晏知先行一步下车,如寻常人家的丈夫那样伸出手接文嫣,文嫣也不抗拒,扶着他的手下了马车,温热的掌心和冰凉的指尖泾渭分明。 回到府中,文嫣正式打量着她所潜伏的一隅之地,昨日成婚因为盖着盖头,她只能从行走的步数和转弯的方向来初步判断府上的轴线路径和基本分区。 现在,初看之下,这座府邸与任何一位权贵的宅邸并无二致,布局方正但不死板,设施显贵但不奢靡,符合她对裴晏知的判断。 完美得更像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小花厅内景色宜人,午膳菜式精致,席间裴晏知命管家将府上下人全部召集,文嫣小口啜饮着裴晏知推来的汤羹,简单打量了下人们一番,微微皱眉,味同嚼蜡。 他们毕恭毕敬地站那里,看不出丝毫破绽,仆役不像宫中那般严肃,恪守职责但各有特色,守卫武功仅是中上水准,女眷寥寥无几,是一个缺少女主人的家的样子。 文嫣相信裴晏知毫无保留地昭告所有人自己女主人的身份,但文嫣更清楚他不是在给自己一个扬名立威的机会,而是让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在大家的目光中。 从此刻开始她不再是隐匿于黑暗处的杀手,而是阳光下的主母,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无数双眼睛盯着。 文嫣端着女主人的姿态,三言两语慰问下人,心中却冷笑,他以为他们还有在府上的明日?再熬过今晚,明日一启程,就该是她的主场了。 用膳完毕,裴晏知带着文嫣来到了后院厢房。 “郡公,小姐。”守在榻前的一男一女见他们进屋立即起身行礼。 “起来吧,你家小姐既已过门,日后你们人后唤我姑爷便好。”裴晏知语气温和,待二人起身后方才问道,“清锁怎么样了?” “回姑爷,还在昏迷。” 文嫣跟着裴晏知来到榻前,见榻上的少女仍旧面色苍白地躺在那里,先是松了口气而后又揪起了心。 裴晏知左手微微挽起右手的袖袍,拿起塌边的手帕垫在清锁腕上,手指探上清锁的脉搏。 文嫣有些吃惊:“夫君竟然会号脉?” 听文嫣这样问,裴晏知转过头回望她,因诊脉而微皱的眉头舒展半分:“儿时跟随师父断案,略懂些医术。” 片刻后他收手起身,侧身让出空间让文嫣上前,微微摇头像是在自言自语:“奇怪,这脉象平稳有力,已与常人无益,她应该会醒来才是。” 文嫣坐在床边,执起清锁冰凉的手,面色沉重,柳鸢临终前的托付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她问裴晏知,目光仍旧落在清锁身上:“夫君,我们此行带上她可好?” “夫人不要太过担心,一切都依你,”裴晏知见她这般难过,轻声答应:“清锁吉人自有天相,这样吧,你们先在房中叙旧,我先去安排明日的行程,就不打扰了。” 待裴晏知离开后,文嫣转过头朝房中的一男一女使了一个眼色,男子会意迅速出门把风,女子上前,借着为清锁整理被角的功夫,在文嫣耳边低语。 “府中明卫三十六,暗卫十四,亥时初换防,酉时厨院巡空,南北两书房以小为主,我二人无法接近。” 文嫣心神一凛,目光依然紧盯着榻上昏迷的清锁,忧心忡忡地问道:“你们一路上可否顺利?” 女子一边“如实相告”一路上清锁的状态一边看了眼屋外,见没有任何异常后继续悄声告诉文嫣:“血鸾,关于裴晏知此人,还有一件洛阳城中人尽皆知但闭口不谈的一件事。” “什么事?” “每月廿七酉时,裴晏知都会独自一人乘车回到已被查封的旧日裴相府中,在那荒废的庭院中独自待上一整夜,焚香祭奠,第二日辰时方归。陛下念其孝心,特准他此举,只是不准他人在明面上提起此事。” 文嫣闻言抿嘴,这句话,再结合自己大半日的观察,裴晏知的形象渐渐与盟主给自己下命时言语勾勒的轮廓重合。 “血鸾,裴晏知其人,绝非表面那般简单。当年徐靖业起兵谋反,其父裴炎为之求情被武昭迁怒满门尽诛,武昭与其母武顺死生不复相见,可仍旧对其关爱有加,还让他拜在前大理寺卿门下,作为罪臣之子,他在武顺死后孝期刚过便受封郡公,甚至官拜鸾台要职。如今,武昭要将潞州刺史之女赐婚给他……” 盟主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般狠毒:“这绝对是一个武昭针对潞州的局,她肯定是发现潞州的不对劲了,于是借联姻之名派裴晏知暗查潞州之事。柳鸢羸弱,又非我盟内之人,恐难以对付他,你此次替代她嫁入洛阳,密切监控裴晏知,若他真如我所猜想那样,必要时,让他死在潞州。” 文嫣面色凝重,思考片刻用寻常音量回应:“我知道了,辛苦你们了,麻烦继续照看好清锁。” 说罢起身正欲离开,走到房门前突然脚步一顿:“每月廿七,今日?!” 离开后院,文嫣于花厅召见了管家裴福,有些信息,她还需要利用自己的主母身份来确认。 “福叔,”她语气温和,带着新妇特有的谦逊,“我初来府中,许多事情还不熟悉。郡公平日除了公务,喜好去哪些地方,与哪些人交好,可有什么好比书画园艺骑射之类的雅趣?” 裴福恭敬回话:“回夫人,郡公爷年少时拜师狄公门下,闲暇时多在书房看旧案卷宗,府上客人也大多是大理寺旧友。至于雅趣,郡公爷虽然对些自己觉得新奇的事物皆是真心喜爱,只是性子急又耐不住寂寞,钻研一番,直到摸透了其中关窍,他可就觉得索然无味随手就搁下了,书房里那些个石刻、拓本、香料、琴谱,曾经都是他的心头好,如今也都蒙尘了。” 文嫣轻轻点头,对裴晏知的性格判断出个大概,转而又问道:“这样一来我这新妇真是惭愧,光想尽早摸清郡公喜好……那郡公既然不论处理公务还是钻研兴趣都在书房,那里想必是府上最重要的地方。不知……书房平日是谁打理?郡公几时待在书房?是否需要仆人侍奉?我想尽些心意,但又恐不慎扰了他,反为不美。” 裴福一听此话有些怔愣,踟蹰一番才开口:“郡公若是在大书房,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规矩,若是在小书房……他说不喜旁人打扰,不许任何人进入,老奴也只在外院做些简单清扫。” “多谢福叔了,您去忙吧。”文嫣面上感激,心下却是无比的清明,这小书房中果真别有洞天。 是夜酉时,文嫣见裴晏知仍在处理公务,便先行躺下装睡,盘算着他今夜是否会遵循每月廿七的习惯离府。 不到一刻钟,她听到房门开合的声音,裴晏知一步一步缓缓地向自己走近。 文嫣顿时如夜枭般全身感官警醒,她觉察到他逐渐靠近的气息,令人安神的檀香越发浓烈,反而叫她心悸。 一秒,两秒……文嫣被阴影笼罩着,她几乎屏息,袖中藏匿的淬上了麻药的银针蓄势待发。 然而,裴晏知并没有像文嫣所担心的那样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他只是注视着她片刻,继而小心翼翼地为她掖好了被角。 然后,他的身子俯得更低,嘴唇贴在文嫣耳边,惹得她头皮发麻。 他叹息着,语气是她不曾听过的疲惫:“夫人,这戏演得……累否?” 语毕,他转身,离开了房间。 文嫣瞬间坐起,震惊得几乎忘却呼吸:他看穿了自己?!是自己的装睡还是自己的身份?! 随即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不管这话有何用意,她也不能因此错失了探寻小书房的绝好机会,文嫣下床敲了三下窗户,属下随即自房顶落下,她吩咐道:“跟上裴晏知,确认他是否前往裴府即可,切记不要暴露,注意安全。”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属下便返回复命:“血鸾,裴晏知乘马车出府,确实是去了裴府旧宅。” 文嫣于是命令属下按照既定计划望风引开巡视,自己则循着白日规划好的路径,轻功翻墙,闪身绕柱,鬼魅般飘到了小书房门前。 毫不费力地打开书房门锁,文嫣借着月光一览房内布局,寻找异常之处。 房内陈设与大书房相同,只是少了堆放的书籍卷宗和公文,檀木桌案干净如新,笔墨纸砚皆不在上面,直觉告诉文嫣,这房内定有机关暗格。 像裴晏知这样的人,若有秘密,反而会展现在最显眼的地方。 文嫣走近桌案,俯身,指尖在光滑的案底细致摸索,片刻,在靠近内侧的一角,探到一处微不可查的、略高于周围的凸起。于是她用力一按,只听极其轻微的“咔哒”一声,桌沿处弹出一块极小的抽屉。 抽屉小到里面只能放得下一件东西。 文嫣将其取出,在拿到月光下看清了那物件的模样之后,指尖猛地一缩,一股寒意从脚底贯穿头顶——这是一块巴掌大小的木牌、木牌正面雕刻着一颗雄鹰的头,图案狰狞,鹰眼锐利,喙如铁钩,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伪装悉数看破。 “一个……一个蒙面的黑衣人……我撕开他的衣……衣服,腰间有一个鹰头……鹰头……木牌。” 关于柳鸢的各种画面在文嫣眼前闪回,笑容、责备、叮咛、泪水……最终定格在血红的嫁衣、涣散的瞳孔、断裂的玉镯和冰冷的身躯。 “怪不得……怪不得……新婚夜的百般试探,画眉时的语带深意,面圣时的机敏维护,以及刚才的感叹……”文嫣自言自语,声音因强烈的悲伤和愤恨而颤抖,“裴晏知很有可能就是害死柳鸢的凶手,既然这样,他便知道我是假的……” 不对,还是不对,就算这桩婚事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裴晏知为何要杀死柳鸢?又为何继续陪自己演下去?这根本不合常理。 裴晏知,你究竟是什么人,这鹰头木牌跟你有什么关系。 待文嫣回过神来,她已经凭借本能整理好书房回到房中。 掌心还保留着鹰头木牌冰凉硌手的触感,每当文嫣思绪一团乱麻的时候,她就会习惯性地整理自己的武器和暗器,潞州之事,还得再做打算。 第4章 第 4 章 永嘉郡公与潞州刺史之女新婚第二日启程前往潞州回门省亲,圣上赐北衙禁军二十人外围随行,他们循着文嫣来时的路线返回,自洛阳行至河阳县乘船度过黄河抵达怀州。 一路相安无事。 怀州位处太行山南麓,向北出城直上太行陉,东西往来商贩络绎不绝,此地便是他们的歇脚之处,繁华程度丝毫不输洛阳。 暮色四合,一行人风尘仆仆地赶在渡口关闭之前上岸,又马不停蹄地行至城中怀州州馆。 马车停在州馆门前,文嫣扶着裴晏知的手下车,几日奔波下来,她已对这种必要的接触习以为常。 裴晏知在人前依旧以礼相待自己的妻子,舟车当中也不再像新婚的两日那样对她各种试探,至于三日前晚上的装睡和不明不白的话,两人都没再提起。 文嫣面上保持着温婉端庄又带着些许娇羞的新妇模样,心底却是寒潭深渊般冰冷,自她那夜在小书房中寻得那块鹰头木牌起,她再看着眼前风度翩翩的夫君,就犹如看待一个戴着画皮面具的鬼魅。 她下车后站稳,目光看似随意地打量了一下周遭的随侍,三十六人,不多不少,面孔也都与出发时一样。 除去外围防护的二十名北衙铁骑之外,四名郡公府上的侍卫紧靠马车四周,还是她所判断的那样武功中上乘,虽是裴晏知贴身的盾牌,但不足挂怀。 真正让她留心的是剩下的十名仆役,他们中只有昏迷的清锁以及照顾她的小莹是自己的人,按照她那晚在府中的发现,裴晏知拥有鹰头木牌,而鹰头木牌又直指杀害柳鸢的凶手,那么初步可以断定,他和他身边的人中肯定会有能够伪装成普通人的高手,跟经受过相应训练的自己一样能够隐藏习武之人的气息和特质。 若柳鸢真死于裴晏知之手或是死于裴晏知手下之手,知道当夜情况的清锁定是要被设法灭口的,那封先于她抵达洛阳的书信,他知她知刺史知皇帝知,清锁不再是随便就能被抹消的存在,所以她未抵达洛阳之前他不能下手,如今的回门之路,他倒是有许多绝佳的下手机会。 文嫣的设想立马被印证,她刚一进入怀州州馆,立刻觉察到面前的州馆与她前往洛阳途径此地时下榻的州馆尽是异样之处。 青砖灰瓦无尘,大红灯笼高挂,她来时感受到的浓烈的烟火气息像滴在画上的油渍一般被新的染料覆盖,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木灰的味道。 这味道她太熟悉了,江湖中训练有素的杀手基本都是这样掩盖现场血腥气的。 两名看馆的仆役点头哈腰,面相和气质都与当时大不相同。 进入庭院,文嫣注视着随行的马夫将马拉进马厩,马厮中的地面过于干净,没有新鲜的马蹄印与粪便,就算是下人在他们到来前清扫,也做不到如此洁净,这只能说明在她走后到他们到来前的这八天里,这座州馆再无其他官贵入住过,或是他们住过的痕迹已经被抹去。 心中有数后,文嫣看向身旁的裴晏知,只见他颔首,目光在环视庭院一圈后凝在引路的仆役身上,又随着仆役开门的背影掠过廊下正烧得火红的灯笼。 “有劳了。”见仆役打开房门后躬身请二人进入,裴晏知开口,语气温和,同时自然而然地携上文嫣的手,文嫣掌心一贯冰凉,她强忍着没有挣脱,跟随裴晏知一同进入里屋。 一进屋,裴晏知即刻转身,见仆役离去后关上房门,然后重新回到文嫣身边,面色是不容质疑的凝重,他把声音压得极低:“夫人,此馆庭院布局,房内设施,灯火香薰皆有异常,仆役步履踏实但轻盈,而且不敢直视来人,绝非善类,我们恐怕是闯入了虎穴,今夜难以安宁啊。” 文嫣诧异地抬头,撞进他满是关切的眼睛里。 真是精湛的演技,文嫣心道,强迫自己漏出惊恐的神色,语不成调地问:“夫……夫君你的意思是?我们该如何是好?” “莫怕,他们的目标不是咱们,”他语气温柔地安慰着,轻轻拍了拍文嫣的手背,文嫣就这样注视着他在自己的面前变了一幅神色,眼神锐利,转过头去,好像能够透过紧关着的房门看向院中似的,“不管怎么样,一切有我。” 晚膳安排在州馆正馆,二人与下人分桌而坐一同用膳,裴晏知显得比往常还要体贴,言语间尽是安抚。 “夫君……”文嫣斟酌着开口,声音有些大,在满是杯盘相接的厅中显得突兀,“清锁那丫头,妾身实在放心不下,今夜可否也让她在正院中下榻,妾身也好就近看望。” 听文嫣这样说,裴晏知眼里的笑意渐浓,唇角勾起一贯的弧度,答应得爽快:“那就依夫人的意思,让清锁宿在正院外间。” 仆役端上酒正欲挨桌斟满,裴晏知连忙招手让其来到身边,他拿起酒壶端在离鼻尖五寸的距离,轻轻嗅了嗅,摇了摇头:“这酒太浓了,我等明日一早还得启程赶路,别延误了行程,去换上些清酒。” 待仆役退下,裴晏知凑近文嫣耳边轻声说:“酒里有药。” 文嫣眨了眨眼,轻轻端起面前的碗,随即“啊!好烫!”,便将碗摔在地上,不远处待命的仆役连忙上前收拾碎片和饭渣,竟比裴晏知的反应还快。 裴晏知在慌乱中轻轻拍着文嫣的背安慰,文嫣抚着胸口喘得有些急促,还勉强回应裴晏知的关心:“妾身没事,就是有些吓着了。” 裴晏知细细观察了文嫣一番,眉头紧皱:“夫人可是曾有过惊厥之症?!” 文嫣艰难地点点头。 裴晏知旋即唤来裴福,高声叮嘱他找出馆中备用的艾草,夫人受惊急需焚烧艾草安神。 于是仆役们搬来大量艾草,在庭院中央画地点燃,浓白的烟雾很快散布整个州馆。 接着,他又以“犒劳辛苦的同时不要散播夫人发病一事”为由,令裴福从携带的大物中抬出一箱铜钱,分发赏赐。 仆役们虽是歹人假扮,但也大多是小喽喽,他们从没见过如此多的钱,一瞬间原形毕露,满脸皆是贪婪。裴福在分发之际不慎碰翻了钱箱,铜钱“哗啦”一声散落满地,滚得到处都是,即刻引起他们的骚动。 他这是在制造混乱,搅乱凶手的心神和布置,顺便观察对手都是怎样的一群人。文嫣戏罢退场后在一旁冷眼旁观,不得不承认裴晏知布局乱中生巧因而毫无破绽。 夜色渐深,艾草燃烧产生的浓烟依旧厚重,屋外一片寂静。 裴晏知坐在桌边,透过窗户看着屋外的月光,指尖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叩,好像在发呆。 文嫣坐在清锁外侧,就这么看着裴晏知,心中一秒一秒地默数着。 子时刚过,远处隐约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人声兵刃声越发清晰。 文嫣下意识地握拳,小臂肌肉收紧感受到袖中的短刀和银针,几乎是在同时,她嗅到一股异样的甜腻气息混在艾草烟中飘来,是迷烟。 她立刻用早已准备妥当的湿手帕捂住口鼻,并迅速将另一块盖在清锁脸上。 “走!”裴晏知疾步赶到床前背起清锁。 他们出门贴着墙面迅速绕到屋侧,果真见一个蒙面黑衣人在烟雾中闯入屋中。 来到屋后,顺着小路来到后院,假山旁郡公府上的下人抬着担架等候在此。裴晏知将清锁放上担架命侍卫紧要保护,自己则护着步伐相对缓慢的文嫣跟在队尾。 正当他们按照事先布置好的路线从假山后的院墙开裂处离开的时候,先前摆脱北衙守卫进入房中的黑衣刺客追了上来,而不远处北衙禁军的守卫上前直追,但还是落下来了几步。 文嫣回头,只见那名刺客足下发力猛冲过来,举刀便刺向裴晏知后心,他轻功极佳,速度极快,裴晏知背对着他,几乎是瓮中之鳖。 不好! 电光火石之间,文嫣转身一个平地摔,脚踩住裴晏知的脚,绊倒他的同时自己也扑了上去,二人相拥着朝侧后方倒下,杀手刺出的刀尖擦过文嫣的头侧,带去了几缕发丝。 而在倒下的一刹那,文嫣右手发力,食指无名指直戳凶手腰间穴眼,刺客身子一软,还未来得及做些什么,便被随即追上的北衙将士一刀毙命。 与死神擦肩而过,这种情况对于文嫣来说几乎是家常便饭,当下算是比较幸运的情况,没有受伤。 但此刻,文嫣只觉得,这状况比受伤还要狼狈万分。 她整个人倒在裴晏知的身上,发丝凌乱,衣衫不整,方才为帮助裴晏知躲避刺客攻击推倒他时,他下意识地将自己后腰揽紧,导致自己的脸颊被迫紧紧贴在他的胸膛处。 裴晏知仍旧揽着文嫣的后腰,“噗通、噗通”的心跳声隔着布料,震得她半边脸都发烫,她想撑起身子,可是碍于这尴尬姿势,又是在众人面前,怎样动弹都不雅观,只能继续僵硬地趴着,尴尬得只想找一个人皮面具戴上。 她听见北衙禁军的将领低头朝被压在自己身下的裴晏知告罪,绝望地闭上眼睛,心中暗骂这群武夫丝毫没有眼色。 裴晏知感受到怀里的人逐渐变得僵硬的身躯,方才从怔愣中缓过神来,顾不得回复将领的话,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急躁:“都先背过身去!” 刚刚逃过一劫还都沉浸在惊惧中的众人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画面,慌忙转身回避,不敢回头再望。 裴晏知先是揽着文嫣坐起,动作仓促,自行站起后又将文嫣扶起,随后借着月光快速替她理了理凌乱的衣衫,指尖无意间触到她的手臂,引得她微微一颤。 裴晏知又胡乱抚了抚自己的衣袍,目光落在文嫣脸颊不慎沾上的尘土时,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却又立即抿住,强压住那毫不合时宜的险些溢出的笑意。他甚至来不及说句宽慰的话,只清了清嗓子,移开视线。 文嫣有些欲哭无泪,杀手的本能让自己尽快恢复状态,复盘整个事件,可是怎样逼迫自己都无法理清脑海中的一团乱麻,只能胡乱将遇险求生和方才的狼狈姿态,都记在裴晏知的“贼喊捉贼”的好演技上。 可是她无法理解,如果真按照自己的思路来讲,是裴晏知派人灭口清锁,他为何向自己指出州馆的异常,让自己配合他演戏? 而且,若今夜州馆中的凶手就是裴晏知的人,灭口清锁不成反挥刀刺向他,他施这一出苦肉计来试探自己的反应和身手,让属下如此赴死,未免太过于冷血也太大费周折了,在行为逻辑上说不通啊…… “此地不宜久留,”裴晏知的声音将文嫣的思绪拉回,他朝众人道,“我们尽快离开。” 浓烟和夜色笼罩住不久前才金蝉脱壳的一行人匆忙的身影,无人觉察到文嫣怔忪的脚步和裴晏知泛红的耳廓。 其实,连他们自己都不知。 第5章 第 5 章 这一夜过得倒也并不漫长。 睡得正香的怀州刺史崔大人被吵醒,得知郡公一行遇刺之事后,急得官袍都没看清正反就套在身上,亲自率着当值卫队前去接驾。 因此文嫣他们也就在外吹了两个时辰的冷风,赶在日暮破晓之前登上了移驾刺史府的轿撵。 待到他们落地刺史府大门前,天刚蒙蒙亮,长史司马带着一众属官躬身等候,见裴晏知携着文嫣下轿,立马跪下,那整齐划一的动作,落在文嫣眼里却是万分滑稽。 崔大人也不待裴晏知动作,疾步走到众官前再次深深拜下,说的还是刚见面时的话,语气也还是那般颤抖:“下官不知郡公到来,竟让流寇惊扰郡公与夫人玉驾,实在是罪该万死!” 这话感情真切,但句意处处漏洞,一来此次遇袭就算是阴谋,明面上也应是因他治理不当所致,怎么能把原因归于不知裴晏知到来,二来大家都还未来得及调查行刺之人,他又怎么以流寇来定下其身份。 文嫣在裴晏知身旁默默地听着,心中暗自盘算讽刺道,崔大人其人也不过是一介匹夫,庸官而已,根本不足挂怀。 裴晏知上前虚虚扶起崔大人,语气温和却疏离:“崔大人严重了,本公此番携内子归宁,因行程仓促昨日上岸既晚,唯恐兴师动众扰乱大人公务,方才未遣人先行禀告,自行下榻州馆,不料遭遇贼人反生波澜,实乃意外,非大人之过。” 文嫣看他们做着官面文章,两相对比下还是由心赞赏裴晏知,表明来意树立威信的同时还不忘给对方一个台阶下,说话滴水不漏。 “大家快快请起,”裴晏知又微微抬手示意,目光扫过后面的一众官员,“只是经此一事,内子受了些惊吓,众人亦未能缓解舟车之劳,因而我等还需在贵治叨扰一日,稍作休整,明日再行启程。” 崔大人闻言,连忙再次躬身:“郡公与夫人肯屈尊停留,当属下官之幸,郡公若不嫌弃,今日就歇在刺史府中,下官定当悉心安排,确保郡公与夫人安心静养。” 裴晏知微微颔首,接受了崔大人的好意:“那就有劳崔大人了。”随即话锋一转:“至于昨夜州馆之事,大人可否与子澄借一步说话。” 见裴晏知突然以字自称,语意立刻变得平易近人起来,文嫣一愣,掩在衣袖下的手不自觉攥紧了拳头,崔大人也是一愣,连连点头:“那下官即刻命人将裴公家眷安排妥当,裴公再随我来。” 其他官员左右退开让出进入刺史府大门的入口,刺史招手示意府中管家来将文嫣一行领入府中。 管家躬身,对文嫣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夫人,请随小人来。” 文嫣知道裴晏知与崔大人谈论的内容非常重要,而自己和其他人只能被屏开,什么信息也谈听不到,只觉胸中沉闷,无可奈何地举步跟上管家。 裴晏知站在刺史旁离她仅有几步之遥,就在与她即将错身而过的瞬间,她转头望去,他亦侧身看向她。 四目相对。 他的眼眸依旧含着惯有的浅淡笑意,如同月光般温和皎洁,然而在那笑意之下,文嫣伸手,只能触及一池寒潭。 她无法通过他的表情和目光来分析他所思所想,只能用以往的经验来判断他当下的情绪,不是怀疑、不是算计、不是安抚……更像是一种忧愁,他在惆怅些什么? 文嫣心跳漏了一拍,收回目光,带着一众仆役跟随管家踏入了刺史府幽深的门庭。 裴晏知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纤细而挺直的背影消失在影壁之后,唇角的笑意微微敛起,眸色转深。 他转身,对等候在旁的崔刺史复又露出无可挑剔的温文尔雅的笑容:“崔大人,请。” “裴公,请。” 裴晏知随崔大人进入府中,穿过正堂东侧的屏风进入回廊,崔大人一面带路一面屏退下人,直到走进一间僻静的房间。 崔大人谨慎地关上房门,刚回过身,只见裴晏知已然如此屋主人一样负手站在窗前,未等崔大人开口,便缓缓从衣袖中掏出一样东西,亮在他的面前。 尽管裴晏知站在窗前将这房间唯一的光源挡下大半,崔大人还是借着剩余的昏暗光线看清了那物什的模样——一块巴掌大小的木牌,上面雕刻着一个栩栩如生的鹰头。 他瞬间瞳孔收缩,脸上血色尽褪。 身为朝廷一方大官,他自然清楚这鹰头木牌代表着什么。 埋伏、试探、藏匿于各处的目光,自女皇登基以来,他目睹了无数同僚因这鹰眼家破人亡。 持有此物者,皆是皇帝的耳目爪牙,他们直属皇帝,拥有特殊权柄,他们一般并不轻易出示此物,因为若出示此物,则所言所行,仅次于圣意。 “裴……裴公……”崔大人躬身作揖,声音颤抖。 裴晏知不再是一幅言笑晏晏的模样,他将鹰头木牌收回,拇指摩挲着鹰眼的纹路,声音压得极低但字字清晰:“崔大人见此物,当知子澄之意,昨夜之事,牵扯甚广,以非寻常刑案。” “明面上,此案还需劳烦大人,盗匪流寇见达官散财心生歹意一说最符合现场所见。”裴晏知扶起崔大人,那枚鹰头木牌已然不见了踪影,他顿了顿继续道,“大人应当安抚地方稳定民心,至于真正的追查,届时自有相关人员接手,大人只需提供便宜。” “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子澄说明白了吗?” 崔大人立刻再次躬身,语气郑重,抑扬顿挫:“下官明白了!多谢郡公提点,下官定躬身力行早日告破此案,绝不敢有半分懈怠。” 裴晏知见他如此上道,脸上重新浮现出独属于他的温和的笑容,仿佛刚才的冷峻从未存在过:“崔大人果然是善治之才,通晓大局,以民为本,如此一来本公便放心了。” 裴晏知随崔大人一行官员处理完公务,顺着仆役的指引来到他们下榻的东跨院。 东跨院与府中其他各处不同,院落开阔,正中有一座小花园,一步一景,自成一方幽静天地。 他此刻无心赏景,打开房门,只见文嫣和丫鬟小莹在屋中央对坐着,正用着午膳。 小莹见裴晏知进门连忙起身收拾好自己的碗筷退到文嫣身后,文嫣换上了一身浅色襦裙,发髻随意挽起,姿态闲适但仍旧端庄,她口中的饭还没咽下去,脸颊微微鼓起,朝裴晏知看过去的眼神也毫无防备。 裴晏知一愣,事先在脑海中推敲无数遍的言辞当下忘得干净,只恍惚起儿时自己读书玩耍完被母亲叫去用膳,那时他们母子二人一块等待父亲下朝,再一起吃饭,席间谈论政事趣事,欢声笑语……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他瞬间回神,文嫣的表情已经恢复了无懈可击的寻常模样。 “夫君先坐,要一起用膳吗,我吩咐下人再去做两道菜来。”她轻轻搁下碗筷柔声道。 文嫣从来到这里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个半时辰,期间无事可做只能看着窗外的花园推演,推理自柳鸢死后到现在的所有事,盘算抵达潞州该执行的所有计策,小莹过来告诉她清锁仍旧昏迷,她干脆吩咐刺史府的下人准备午膳,就一道素菜两碗米饭,根本没给裴晏知留什么。 她与小莹自太行山中长大,她虽偶尔在潞州刺史府居住,但经年练功奔劳加上环境恶劣,饮食反倒是越清淡越好,郡公府中菜式精致美味,但她每吃完都觉得油腻难耐,一问小莹见她也这般,就决定改善口味。 这裴晏知,盼着你早来你不来,那你干脆别来得了,非得这时候来。 裴晏知依言在她对面坐下,目光扫过桌面,一碟剩下小半的小葱拌豆腐,一碗剩下少许的米饭,简单得近乎寡淡。 “不麻烦了,”裴晏知摆了摆手,视线从桌面上抬起,落在文嫣脸上,语气状似随意地切入正题,“方才长史来禀,行凶之人乃太行山中匪寇,皆于馆内伏诛,北衙禁军重伤三人轻伤一人,我已上书为他们请功修养。” 文嫣点点头面露痛色:“还好这次没有人遇难。” 她这话带着大半真心,不论是死在刺史府上的八名守卫,还是昨夜拼命拦下凶手的禁军,都是**凡胎父母生养,奉命行事在岗位上死伤,多为悲戚。 裴晏知轻轻“嗯”了一声,忽然道:“说起来,昨夜真正救了我一命的,是夫人。” 文嫣心头一紧,他果然还是要拿自己昨晚扑倒他的事情来试探自己。 他继续道:“夫人昨日反应之迅捷,实在出乎为夫的意料。若非你那一绊一扑,可能今日清点完毕,我等一行人应是一死三重伤了。” 文嫣闻言暗笑,并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拿起手边的公筷,不疾不徐地伸向那碟小葱拌豆腐,然后夹起一块豆腐,放到裴晏知面前的空碟里。 “妾身因夫君智谋过人早一步算清歹徒奸计而活命,心中本是道不尽的感激,”文嫣嗔道,只是脸上的笑容不是娇憨而是精明,“夫君倒好,还拿妾身逃命时的囧事来取笑我。” “妾身哪知当时有歹徒追上,不慎摔倒没想到反护了夫君一命,夫君归功,还是算在您吉人自有天相上为好。”她说着微微一顿,筷尖点了点裴晏知盘中的豆腐,语气坦然到极致,“至于妾身,既已嫁与夫君为妻,当是生死同命,妾身此生并无大志,只愿与最爱吃的这道菜一般便好,想必夫君更是这般,方正清白。” 一时间,屋内静得只剩下窗外隐约的风声。裴晏知垂眸,看着自己碟中那块的白嫩的豆腐。 文嫣的意思他再明白不过了,一清二白,她和他。 他沉吟半晌,轻笑一声,拿起筷子,夹起那块豆腐,送入口中,细细品尝。 豆腐鲜软香嫩,带着葱花的微辛,味道简单而纯粹。 倒是应极了文嫣的气质,两点笔墨勾勒便是极美,华贵对于她而言反倒冗余,可她真是此言所明志的那番清白吗。 就算不清白,行动隐匿于黑夜的他,又有什么资格评判她呢。 文嫣看着他兀自摇了摇头苦笑,复而回望自己,眼神里带着道不清说不明的妥协,甚至是宠溺:“夫人的心意,为夫品尝到了。” 第6章 第 6 章 天还未亮,刺史府内人头攒动,文嫣站在刺史府的后门前,旁观裴晏知与崔大人打点一切。 她换上了便衣,头发高高束起,冷峻气势已与往日无异,可还得略作笔墨,扮演男装闺秀的模样。 而裴晏知一身布衣,举手投足间也在尽力抹去王公贵族的雍容气派。 此次怀州出发便直上太行山,按照既定路线他们应走太行陉,但经历了州馆遇刺之事,裴晏知告诉文嫣不论歹人目的是什么,此次动手失败估计不会善罢甘休,他决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裴晏知请崔大人按照他和文嫣二人的身形从怀州监狱找来一男一女两名死囚扮作他们,又从怀州军营中找来四名骁勇善战的将士扮作近侍,两名会武功的刺史府侍婢扮作清锁和小莹,外围仍旧是北衙军队和刺史增补的府兵。 他们八人则跟着崔大人打点好的前往忻州的商贩一同绕道白陉,走山间小路抵达泽州,若无意外,则两队人马于泽州汇合,届时死囚减刑将士侍婢记功。 文嫣目送他们整装出发,眼神晦暗不明。 “走吧。”裴晏知走了过来,虚揽上文嫣的后背,文嫣没有多言,与他一同向崔大人颔首示意,然后走上了商队里一架毫不起眼的马车。 文嫣上车前又看了眼车后的货箱,箱顶镂空覆盖着稻草,小莹和裴晏知的另一名侍卫侧坐在货箱两边的车架上,清锁则被安置在其中。 马车车身长而窄,文嫣与裴晏知面对而坐,二人的膝盖因为行路无法避免的颠簸时不时碰在一起,裴晏知先是问起文嫣来洛阳时行路所见所闻,又担心待会行陡途穿峡谷文嫣身体不适,文嫣句句天衣无缝地应付回去,裴晏知便不再多言,转而探头向窗外唤来一名商贩小卒,与之唠起家常。 从跑的买卖往返的地界,到家中地里的收成是否能糊口,多久没见父母妻儿……裴晏知语气诚恳,语意平实,俨然与昨日妙笔生花撰写官场文章的他判若两人。 文嫣旁听小卒从心怀戒备言辞谨慎到就差将家中私房钱都和盘托出,又向裴晏知抱怨妻子如何泼辣,听到那句“我婆娘那声音堪比河东狮吼。”时实在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裴晏知也忍俊不禁,闻声回过头来朝半低着头极力忍笑的文嫣莞尔,两双笑眼相对,没有一人的眼底带着审视。 只听那小卒又道:“还是爷您有福气,娶的媳妇漂亮又文静,一看就是大家闺秀。” 小卒不知他们的真实身份,只以为是领头儿的同行朋友,士农工商商最尾,哪怕他们的领头儿是崔大人的远房亲戚,他们仍旧没什么地位。 文嫣行走江湖常与这类人打交道,因此并不觉得小卒这番话说得冒犯,神色照常。 可下一瞬,她看见裴晏知的眼里笑意逐渐淡去,方才意识到自己如今作为贵女,听到他人此番评头论足的话应该羞恼才对,此般平静是漏了破绽。 还未等文嫣做出反应,裴晏知便转过去说那小卒:“小哥这我可得说说你了,你常年奔波在外糊口以为劳累,嫂子一人在家奉上养小还要看田可就轻松?操持家务挂念外子日积月累下来性子粗些脾气急些再正常不过,你不体谅倒好还这般抱怨,将嫂子与别人比较,这哪像个大丈夫模样。” 小卒赧然,支支吾吾起来:“爷,爷说的是。” 听裴晏知这番话,文嫣感到欣慰的同时又有些疑惑,依她对他几日相处下来的判断,裴晏知翩翩君子金玉其外是不假,但他一向对他人都抱着远观任其行之的态度,今日为何要对一个平头百姓苦口婆心地说教。 她面无表情,心中思索着,见他说完这句话目光便向自己投来,只一刹那又移开。 裴晏知说:“小哥也莫要羡慕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咣当——吱呀—— 队伍行至峡谷,地势陡然升高,车辙碾过地面的声音以及车身颠簸的声音交织着变大。 行路变得艰难,极窄的路段需要下车步行几段,马夫小卒皆推护着运货车厢,他们便不再闲话。 头顶细狭的天空云雾缭绕,左右高耸的悬崖遮天蔽日,脚下湿滑的石阶以及一旁的峭壁深涧令人心惊肉跳。文嫣本是这条险径的常客,此刻却要装作误闯绝境的麋鹿,步履胆怯,时不时抚着心口平复呼吸。 裴晏知在她身旁搀扶着她,耐心又体贴,任同行的哪个人看二人依偎的身影,都不由惊叹他们伉俪情深。 文嫣暗嘲裴晏知做戏面面俱到,又苦恼他最后同小卒那句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话,逐渐放松僵硬着的胳膊任由他挽去。 这样行行坐坐走走停停约莫两个时辰,山门大开,云雾四散,路途也平坦宽敞了起来,一片傍依古道关隘建起的驿站映入眼帘,大家顿时眉开眼笑,直奔院落而去。 文嫣迅速扫了一眼驿站设施和里面的店家,没有异常。 下马卸货落座,文嫣与裴晏知坐在院中角落一桌,店家忙活完其他桌子过来,热情不减分毫:“二位需要些什么?” 裴晏知闻言漏出一个平易近人的笑,从袖中掏出一包铜钱:“一壶茶水两碟小菜,清淡些,解乏便可,我等在此稍作休息,多作打扰。” “诶,您钱给多了!”店家摆摆手,淳朴地笑道,“山中驿馆宿客乃是常事,至于钱两我们都不做计较,何况我们靠山吃山,您这钱轻易也花不出去。” “那真是多谢店家您了,”裴晏知于是只从包中拿出几枚铜板放在桌上,“裴某一行前往忻州,初走此路,那峭壁深涧实在是险,能遇此地实在是莫大有幸。” 店家一听这话,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又朝文嫣看了一眼,回头朝另一桌的小莹望了望,踟蹰开口:“容我多嘴,我看您这随行队伍中还有女眷,选白陉这条路实在是……” 他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组织接下来的语言,可文嫣对此地情况了熟于心,裴晏知又是直觉敏锐之人,一听这话同时紧张起来。 文嫣紧张是因为月前该地不远处的山间村落刚被她和手下控制,但他们行动悄无声息,并未影响到整条道路,店家此话让她怀疑,自己不在的半月内此地之事是否生变。 她故作担忧地转头看着裴晏知,交握在桌上的手被他轻轻拍了拍。 “店家但说无妨。” “从这沿着白陉继续向北走不到五十里,山坡上有一处村落,名叫行石坳,坡上田少,里面住的大多都是猎户,可就在一个多月前,一夜之间,那村子里的青壮年男性全都人间蒸发了,只剩下些行动不便的老少妇孺,其他人问起他们,他们也一无所知那些人去了哪里。” “又过了半个月,说是村里的女人开始一个接一个的疯癫起来,跑的跑、消失的消失,最严重的直接跳了山,途径此地的镖客义士进去查看,可村中屋门紧闭毫无人烟,什么也查不到,只能空手而反,再走这条路的行人,男人倒好,女人有时不方便只能进村寻处人家,进去时候还好好的,出来就要么跟丢了魂似的要么直接大病不起!” “没从她们的口中问出什么吗?” “没有啊。” 文嫣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她交握在身前的手变得冰凉,手心尽是冷汗。 行石坳,那正是她一个月前奉盟主之命带领手下控制的村子。 那些失踪的男子,是被她带进太行山溶洞采铁矿造兵器的壮丁。 她行事利落,善后稳妥,留在村中的封口费和粮油棉帛足够村中留守者生活半年之久。 可是妇孺疯癫,行者中邪,又是何人所为? “竟有这等事……”文嫣垂眸,睫毛微颤,声音强装镇定,“子澄,我和小莹该如何是好?” 裴晏知从听到店家的话后便一直紧皱的眉头松下少许,正欲再拍拍文嫣的手安抚她,却见那双交叠在桌上的手以一种不自然的姿态紧握着,指甲泛白扎在皮肉上,不由一愣,立马换了姿态,侧过身来看了她一眼,眼神尽是关怀。 他招手言谢店家,又低声对文嫣道:“此事甚是古怪,若说村中青壮失踪或可有因,但妇孺接连疯癫,若为天灾实属荒唐,若为**又不合常理。” 文嫣借低头抿茶的功夫调整好自己的心绪和姿态,又不着声色地朝小莹的方向看去,后者察觉到她的目光,指尖在桌上轻点两下。 她的意思是,她也不知此事。 文嫣放下茶碗,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对裴晏知说:“我与小莹皆为女眷,倘若不出意外,多少也忧心忡忡,更何况对于夫君来讲,这等诡异之事你定不会置之不理。” “更何况……”她挤出两滴眼泪润红眼眶,朝裴晏知坚定地笑着,这表情最是我见犹怜,“我们还有武功高强的侍卫相护,再不济也是如同店家所讲探不出一二,若真……届时也好警示后来之人。” 他凝视她许久,那双看何事物都带着三分深情的眼眸此刻深不见底。 而她,则维持着深明大义强颜欢笑的模样任凭他审视。 半晌,他终是败下阵来,唇角微勾:“知我者,鸢儿也。” “我们去行石坳探上一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