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振东梦女向 飞鸟栖磐》
第1章 01
01
bgm :Club 8《Love In December》
电视开着,声音调得很低。央5的画面里尽是晃动的红旗和镀金的绶带,奥运冠军们被鲜花和镜头围在中间,走过红毯,接受着浪潮般的欢呼。整个互联网都在为他们沸腾,每一个社交平台都在推送同一种规格的喜悦。
这下你可要问我了,那你呢。
本人姓陆,单字一个翊,陆翊。
而我刚顺利结束了最后一场毕业巡演,刚回到后台,妆发还没卸,手指因为长时间的演奏还在微微发烫。手机屏幕亮着,刚好推送了一条体育新闻,标题里明晃晃带着那三个字母。
你看,连名字都要靠缩写。好像那三个字本身就是一个咒语,说出来就会惊动太多不相干的人。
而我刚开完的音乐会,提及我的名字名字印在节目单上,靠前,但也没那么靠前。我活在八十八个琴键规整排列的世界里,每一个音高都是确定的,我的世界是绝对的秩序。
听起来是挺无聊的,可偏偏我这个活在秩序里的人,人生里最不按乐谱进行的那个音符,偏偏就跟他绑在了一起。
我们两家认识很多年,多到他看着我学会用筷子,我看着他的变声期。在所有人,包括曾经的我自己眼里,他就是一个名分上的兄长,一个住在我家隔壁,那个年长我几岁的别人家的小孩。
我们共享过同一个屋檐下无数个暑假。他见过我穿着公主裙摔个狗吃屎,我听过他变声期公鸭嗓唱跑调的歌。我们一起在餐桌上吃饭,他会把他不喜欢吃的青椒夹到我碗里,被长辈笑着骂没个哥哥样子。我们两家认识的年头,比我的琴龄还长,我们一起吃过数不清的家庭聚餐。
他是哥哥,我是妹妹。家里是世交,从爷爷那辈就认识的老友,或者说我还在我母亲肚子里就已经认识他。这名头像一层透明的保鲜膜,把里面那些后来才变得复杂难言的东西,裹得严严实实,看起来安全又无害。
他看着我长大,直到某一天,这个认知本身,都带上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荒谬的嘲讽。
或许第一次连名带姓喊我陆翊而不是妹妹时;也许是我发现他把我十三岁送的丑围巾还收在行李箱底层时,这层膜突然透了风。
所以,你现在知道了。陆翊,弹钢琴的。
以及和那个名字都不能提的人,有着一纸兄妹名分,实际上倒是一言难尽。
我们的故事,你想从哪里开始听。是先从那个我自幼被按在琴凳上,哭着练拉赫玛尼诺夫的下午,他偷偷给我塞了颗糖开始;还是那些莫名其妙的微妙气氛快要变质的瞬间,或者更早一点。
或许你能在某些音乐会独奏看到我名字。也当然了你或许不知道我,但你一定知道fzd。
回国第一件事自然是找许赫芮。我和她初中便认识,再过几年,我们认识彼此的时间就要超过不认识彼此的时间了。
她在美本某藤校学金融,我时常调侃她:未来的投行精英哦。然后每当此时她就回剜我一眼:勿cue,在当ppt女工。
一个学着如何让资本增殖的人,却狂热地爱着那些探讨生命虚无的哲学家,这种分裂感让她成了我最好的树洞。
每当我被一些无厘头的问题缠住,比如“永恒是不是一个伪概念”,或者“爱到底是一种情感还是一种决策”,她总能从尼采或叔本华那里,给我拽出一段看似靠谱的引用,配上她那些学到的商科理论,搅拌成一碗味道古怪但能管饱的鸡汤。
少年时期的朋友,自然知道我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少女心事。
十六岁在国际学校,日子被IB课程和钢琴塞满。我的旧款iPhone里,只存着几个必要的人,他是其中之一。
申请迫在眉睫,反复练习着准备的曲目。练琴到手腕发酸时,会给他发一条没头没尾的消息。比如今天又看到那只胖麻雀了。或者吐槽音乐组的Leo,说他的金发像菠萝成精。
他的回复总在几小时后才来。胖麻雀那条,他回:费城松鼠更多。Leo那条,他回:总比你说那个投篮男生强。
很无厘头的是有次玩□□飞车,我突发奇想发消息:我们游戏里结婚吧,婚礼车队能加速。
这次他回得很快:你作业写完了?
隔了几秒,又追来一条:游戏里结婚算什么。
这话像羽毛搔过心尖。我盯着屏幕,反复咀嚼了好几遍,也分不清他是在嗤笑我的幼稚,还是在暗示别的什么。
我皱眉又困惑,他知道这句话很暧昧不明吗。
诸如此类的对话层出不穷。我们就这样隔着时差,用各种废话填充对话框。内容从费城松鼠到北京雾霾,从食堂难吃的炸鱼条到他队里新来的小队员。
有时深夜录一段练习曲发过去,不说什么。斯克里亚宾或者拉赫玛尼诺夫。
那天我随手拍了张照片。操场边某个男生打篮球的背影,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
我发给他,还在打字:这个人背影有点像你。
消息刚没来得及发出去,他的回复已经弹出来:
「?」
紧接着又是一条:
「你说你喜欢的就是这种?」
我愣了下,没想到他会这么理解。本来想解释是背影有点像,手指悬在键盘上却故意回: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他秒回:
「眼光不怎么样。」
「你们俩加起来有三十岁吗。」
我看着屏幕几乎能想象出他皱眉的样子。
「总比某些二十多岁还抢小孩冰淇淋的人强。」我回敬他。
他估计又觉得我小孩心性发作。为什么他老是这样把我当小孩,莫名其妙。
消息刚没来得及发出去,他的视频请求突然弹了出来,吓得我差点把手机扔出去。
“在哪儿?”他问,声音带着些训练后的沙哑。
“学校操场啊。”
“镜头转过去。”他命令道。
我莫名其妙地把后置摄像头对准了空荡荡的球场。
“就这?”
“你专门打视频就为说这个?”
“嗯,”他答得理所当然,“防止某些人审美滑坡,影响我们家的平均水准。”
时常困惑我该说这个人是正义凛然,还是借此之名有意引诱我。
申请柯蒂斯的个人陈述里,我写音乐是另一种形态的竞技。导师说这个角度独特。
我羡慕那些说“做过的事绝不后悔”的人,我也尝试过这样想,可我无法做到。
我喜欢赋予物品超出它们本身的涵义,即使这让我混乱不堪。
又犹如此刻他送我的bvlgari项链,我却紧紧攥着,仿佛象征着我们似乎有过的羁绊。
我眯起一只眼,抬手看着手中的项链,阳光透过项链圆环中的缝隙,闪着遥远的光。
毫无疑问他是个幽默又聪明的人。
聪明的人大概率幽默,幽默的人几乎都聪明,比如以幽默、戏谑见长的作家,王小波、钱钟书是智性幽默,王朔是玩世不恭型的戏谑,林语堂、老舍工整宽厚许多,张爱玲、黛玉都是谈话有妙语而富机锋。我喜欢的王菲、李健也是很New Sexy的聪明幽默。现在很多人搞喜剧卖钱,笑成了生意。幽默和搞笑是两码事,林语堂当年将“Humor”译为“幽默”妙极了,“搞笑”可以是油滑的伦理梗、屎尿屁的三俗笑话、滑稽的肢体语言等等,“幽默”不是,幽默是彬彬有礼,拿树枝轻轻戳你一下,不腥膻、不油腻、不失态,背后是聪明的作者聪明的受众,大家彼此心照不宣。
所以十六岁的我少女怀春,笨拙地翻着他各种采访视频和物料,想学这些他的幽默。
意识到我对他的感觉超越了妹妹该有的范畴,是在一个毫无诗意的下午。
当时他训练短暂休假回家,两家自然一起聚餐。靠在厨房流理台边喝水,喉结滚动。我就盯着那块小小的凸起看了三秒,然后突然脑袋里警铃大作,然后我就知道这事坏了。
许赫芮说,你这属于近水楼台先得月,然后发现月亮是国家的,禁止私人收藏。
我说放屁,我这是看着自家客厅里摆着的博物馆展品,每天提醒自己别手贱去碰警报器。
只是仰慕是一种比暗恋更痛苦的情感。
如若我只是暗恋他,他只是我素不相识的名人,我大可以坦然向所有人说我的情感。只是环绕在我身边的还有长辈的关系,认识那么多年的漫漫岁月,和理论不清的各种关系。
好比你站在美术馆里仰望名画,心里清楚这画不属于你。而我是那个从小在美术馆长大的管理员,每天都要擦拭这画的画框,提醒游客请勿触摸,甚至还要微笑着目送它被更适合的收藏家买走。
他这人甚至还会给我递工具。
“小翊,帮我看下这条短信怎么回比较好。”
“小翊,你觉得我剪短发怎么样?”
当他真的来问“你们女孩子都喜欢什么礼物”时,我还得拿出毕生演技,用最不经意的语气给出最得体的建议。
16岁的我把这些心思全然告诉了许赫芮,她听完我的类比沉默了一会,那你这个管理员,还真的当得有点惨。
而今我划拉着手机,突然戳了戳旁边刚关闭zoom的许赫芮:“我去,你看群里没?就王明怡,她爸那个秘书,还真给他生了个弟弟?藏得够深的啊。”
许赫芮眼皮都没抬,翻过一页书,语气平淡得不行:“翊老师,你消息落后了啊。上个月的事儿了,他爸还给那女的买了套房,就他们家隔壁小区。”
我嘬了一口手里的奶茶,珍珠堵在吸管里,我用力吸了上来,打开手机查了单平价格,含糊地说:大手笔哦。看来这弟弟含金量挺高。
“谁知道呢。这些男的,兜里有几个子儿就烧得慌,换房换车换老婆。”
我说着说着又翻到某红薯平台:诶,你还记得陈屿吗。我们高中的。
“他怎么了?又跟他爸因为打游戏干架了?”许赫芮头都没抬。
“格局小了。这次是因为他爸要再婚,对象就比他大三岁。他跟他爸吵,说你要敢娶,我就从家里搬出去。结果他爸直接给了他一耳光,说他不懂事。”
许赫芮挑了挑眉,脸上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表情:“然后呢,真搬了?”
“搬了啊,硬气了三天,跑去住酒店。结果过年的时候,又回去给他爸和新后妈敬茶,笑得跟个招财猫似的。”
许赫芮短促地笑了一声,“正常啊,他的信用卡副卡和跑车,哪一样不是系在他爸裤腰带上的。”
点开他社交账号,他互联网的人设是投行精英,更新一些实习日记和留学的做饭健身日常。流量不错,倒是有十几万的粉丝。大致看了眼评论,我没忍住又开始吐槽:“怎么那么多不明真相的女孩叫他老公啊,姐妹们他是零啊。”
突然觉得太荒谬。或许在大多数人眼里,我和许赫芮,表面上一个小有名气的艺术家,一个未来的投行精英,乃至我们那些人设感满满的同学,也大多光鲜亮丽,实则各自的生活都鸡飞狗跳。
许赫芮合上书,总结陈词:“家家户户,剧本都差不多。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谁会天天往外说。”
第2章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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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城 第2章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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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03
03
bgm:The American Dollar 《Anything You Synthesize》
冬至是一年中最漫长的一天。在费城,这份漫长被一种干冷的锋利打磨得更加难熬。下午五点,天色会准时沉下来,像剧院落幕,毫不留情。
我的生活被切割成两半。一半在琴房,另一半,在通往琴房的路上。
定好闹钟抢琴房,冬天补充维D,买日照灯每天对着自己照成了日常。
为了对抗费城的冬天,我试过很多方法。我买了一个专业的日照灯,每天早晨对着脸照半小时,模拟阳光,欺骗大脑。我吞下大把的维生素D和鱼油,维持着身体这台机器不至于在漫长的黑夜里彻底停摆。
琴房的暖气总是开得太足,足到让人发闷。可坐在琴凳上,手指依然会因为来时路上那十分钟如刀割般的冷风而僵硬。
我曾非常喜欢夏天,喜欢那种几乎要灼伤皮肤的日光,喜欢漫长到仿佛不会结束的白昼,喜欢空气里蒸腾的、草木疯长的生命力。
也曾喜欢过一个冬天。
那个冬天,安静又温暖,像被包裹在柔软的羽绒里。
冬天没有活着的实感,我总是这样觉得。
有时候在琴房练到深夜抬起头,窗外还是一片浓黑。我会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这样日复一日,在黑暗中对着八十八个琴键倾注全部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那是18岁的冬,到底还是回了南方的旧宅。祖父电话里说,老墙角的蜡梅今年开得极好,再不看就要谢了。
我到的时候已是傍晚。天井里蓄着将雨未雨的湿气,青砖地缝里探出茸茸的苔藓。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姑妈们高高低低的谈笑声,间或掺杂着老爷子洪亮的嗓音。空气里有佛手柑清冷的香气,混着厨房飘出的火腿炖汤的咸鲜。
我绕过影壁,脚步却顿住了。
厅堂里,那个穿着深灰色羊绒衫,正低头给祖父斟茶的身影,不是他是谁。
他怎么会在这儿?这个时间,他难道不应该在某个封闭训练基地,或者奔赴下一个赛事的途中吗。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抬起头来。视线穿过氤氲的热气,落在我身上,没有什么波澜,只极轻微地对我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他又低下头,继续听祖父说着什么陈年旧事,侧脸在昏黄的灯下显得异常安静。
小姑姑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兴奋:“没想到吧?小樊是突然回来的,就待一晚,过几天就得走。说是队里给挪了几天假,他谁也没告诉,直接就飞回来了,可把老爷子高兴坏了。”
我怔怔地哦了一声。
原来是这样。他的时间自然是宝贵的,分给训练、比赛、商业活动。而属于家的这一块,如此微小,脆弱,且无法预测。
晚饭时,他坐在我对面。家人闲话,问起我的学业,问起他的比赛。他都答得简练而得体。饭桌上的热闹仿佛一层温暖的薄膜,将我们两人之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生疏与静默,妥帖地包裹了起来。
饭后,大家移到偏厅烤火。老宅没有地暖,只有一个烧得旺旺的铜火盆,炭火噼啪作响,映得一室皆暖。
我坐在靠窗的藤椅里,看着窗外庭院中那株老蜡梅。虬曲的枝干在暮色里是墨黑的,上面星点着密密的、鹅黄色的花苞,香气被夜风一阵阵送进来,冷冽又执拗。
他端着一杯热茶走过来,递给我。然后在我旁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
我们之间隔着一个手臂的距离,没有说话。只听着身后家人们打牌的嬉闹声,和眼前炭火细微的爆裂声。
巨大的安静笼罩下来。
他其实没怎么变。只是肩膀更宽厚了些,眉宇间属于少年人的锐气,被一种更沉静的疲惫感取代了。那是长期处于极致压力和聚光灯下才会磨砺出的神态。
“冷么?”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几乎要被炭火声盖过。
我捧着温热的茶杯,摇了摇头。
短暂的对话后,又是沉默。但我们好像都习惯了这种沉默。它不再像在美国冬令时那样令人窒息,反而因为身后那些真实的、温暖的家常声响,变得可以忍受,甚至让人贪恋。
我知道他几天后就会像候鸟一样离开,回到那个属于冠军的轨道上。此刻的团聚,不过是漫长分离中一个偶然的逗点。
但就是这个逗点,让这个我原本讨厌的、湿冷的南方冬天,忽然有了一处可以安放的暖意。
我低头,喝了一口他递来的茶。水温透过瓷壁,妥帖地暖着我已经冻得有些发麻的指尖。
他说话太轻,就像飘在老宅外忽明忽暗天空上的云,又像是少年时独自在游乐园买到的的棉花糖,着实抓不住。
我想起13岁那年生日他送我的水晶球。水晶球里树林里的小木屋,好像藏住我的心事。银白色的水晶球,一摇就是漫天的雪白,漂亮得像一场美梦。
此刻他穿着件深蓝色的羽绒服,正被几个小豆丁缠着放烟花棒。他脸上笑得灿烂,但手里却稳稳地举着,看金色的火星在他们挥舞的小手里噼啪闪烁。暮色四合,那点光映亮了他过分清晰的下颌线。
这么微妙的气氛,我们居然变得生分又无话可说。
转机发生在大年初一。
祖父心血来潮,要写春联,把我们这些小辈都叫到书房研墨。我手笨,墨汁溅得到处都是,正手忙脚乱,一块叠得方正的、微湿的毛巾无声地递到我手边。
我抬头,他已经收回手,正拿起另一块墨,在砚台上不紧不慢地画着圈。他垂着眼,睫毛很长。
“用这个擦。”他声音不高,混在毛笔划过红纸的沙沙声里。接过来时碰到他的手。
下午,不知谁提议堆雪人。难得下这么大雪。我裹得像只熊,笨拙地滚着雪球,滚到一半卡住了,怎么推都纹丝不动。正懊恼,身后覆上一层阴影。
他走过来,没说话,只是弯腰,双手抵在雪球上,稍一用力,那颗顽固的雪球便顺从地向前滚去。
“谢谢。”我小声说,呼出的白气模糊了视线。
他“嗯”了一声,继续帮我滚另一个更大的雪球做身子。我们俩合力把雪人的头安上去时,他扶稳了上面,对我说:“去找两颗石子来当眼睛。”
我屁颠屁颠跑去捡了。他又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根胡萝卜,稳稳插在雪人脸上。最后,他把自己的毛线帽摘下来,扣在了雪人光秃秃的头顶上。
那个歪戴着帽子,有着石子眼睛和胡萝卜鼻子的雪人,就那样傻乎乎地站在老宅的院子里,对着我们笑。
不知怎么,我和他坐到了同一张长沙发上。起初还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后来表妹挤过来,我们便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些。手臂偶尔会碰到,隔着厚厚的毛衣,传来一点点属于另一个人的,坚实的温度。
我偷偷瞄他,他正看着电视屏幕,嘴角似乎有一点极淡的笑意。窗外是别人家提前燃放的爆竹声,闷闷的,像遥远的鼓点。
“给。”他忽然伸手,递过来一颗剥好了的奶糖。
我愣了一下,接过,塞进嘴里。浓郁的奶香瞬间化开,甜得恰到好处。
我知道新年过去他就要回去训练,而我们又会很久不见。但至少这个冬天,这个新年,我们共享过同一盆炭火,堆过同一个雪人,这就足够了。
零点过后,整个城市像是被点燃了。鞭炮声震耳欲聋,烟花不断在漆黑的夜幕上炸开,绚烂又急促,像一种集体性的狂欢宣泄。
我们沿着河岸走,混在喧闹的人群里。空气里是浓烈的硫磺味,冰冷又灼热。一朵巨大的金色烟花在我们头顶轰然绽放时,我被巨响惊得下意识缩了下脖子,脚步一乱,鞋带散了。
我正要弯腰,他已经先一步蹲了下去。
“别动。”
他就那样单膝蹲在我面前,低着头,用那双骨节分明的,属于世界冠军的手,耐心地替我系着鞋带。
河岸边的地砖不平,他的身子随着动作微微有些晃。远处是明明灭灭的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和低垂的眼睫。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被虚化了,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也成了遥远的背景音,只剩下他指尖在我鞋带上穿梭的细微摩擦声,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他系得很慢。系好一只,又伸手轻轻点了点我的另一只脚踝。“这只也松了。”
于是他又蹲下去,重复同样的动作。我低头看着他黑色的发顶,心里某个地方像被羽毛极轻地搔了一下,很微妙。
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也许是气氛使然,也许是积压太久的情愫终于决堤。我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也许是被新年气氛冲昏头,踮脚想亲他。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瞬间屏住的呼吸,看到他瞳孔里映着的,我自己的脸。近到能感受到他鼻息间温热的白气,近到睫毛几乎要扫到他的脸颊。
就在几乎要碰上的那一刹那,他躲开了。我的吻只擦过他脸颊。时间静止了几秒,我清楚地看见他睫毛颤了一下。
“陆翊。”他皱眉,突然连名带姓地叫我,“你这是故意的吗?”
他又说。“这也是和你那些美国留学生同学学来的吗?”
我愣了一下,突然觉得很好笑。
他以为我在美国学了什么高级**技巧吗?以为我那些各种口音的男同学,教会了我如何精准地制造暧昧?
我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就笑了。
“没跟谁学,自学成才。”
然后我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一个安全的距离。
“下次不会了。”
说完我转身就走,没有回头。我知道他还在原地,他会后悔刚才那句话说重了吗。
但我实在懒得解释了。难道要我说,那些所谓的技巧,其实都是发自真心吗。说我刚才踮脚的时候,脑子里根本一片空白?
…太丢人了。
走到巷子口的时候,最后一朵烟花在天上炸开,照得整条街亮如白昼。我抬头看着,突然想起他刚才系鞋带时低垂的眉眼。
如果没有那天晚上跑太急崴了脚,一切都还挺适可而止。
那一瞬间的钝痛让我震愣,我好像懂一些幼时度过的一些青春伤痛文学中所描述的分手之后的迷茫了,好像失去了一切世间并无留恋的感觉。只是,我和他们的差别是在于,我一直是毫无留恋,也没有让我患得患失的恋人。
第4章 04
04
bgm:Emma Louise 《Underflow》
回忆在我脑海里闪过。
这是一个有鸽子的黄昏,昏黄的落日逐渐坠下,与暮色交错。成排的飞鸟在天上盘旋,成双成对。
“下辈子做小狗,睡了吃吃了睡好幸福。”许赫芮说。
那时候我想,我要是做飞鸟就好了。
为什么呢?在我思维里飞鸟与自由成对出现,而我渴求自由。
当然了,那么肉麻的话我可说不出口。
我说:“做飞鸟,没事就朝路过的人身上拉屎。”
她笑得前仰后合。只有我知道我是认真的说啊。
第二天我的脚踝果然不负众望地肿成了馒头。昨晚跑得太狼狈,现世报来了。
他走在我前头,明明看出我脚崴了,并不刻意等我,我只有加快步伐才能赶上。
他好像生气了?这人怎么莫名其妙的,该生气的不是我么,昨晚被躲开的人可是我诶。
脚踝一阵刺痛,我慢下脚步。我晕晕的,凉风吹在脸上,稍微醒了醒神。
他见我许久未跟上,回头看我。
晚风吹拂我的长发,微微上扬摆动。
和他对视几秒,但还是认命地折返回来。他过来一把将我抱起。到我面前,二话不说,弯腰,抄膝,一把将我捞了起来。动作行云流水,我一时并无准备,惊呼一声,下意识地用臂弯揽着他的脖颈。
他低头瞥我一眼,忽然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
那个James,在英国也这么抱过你?
我愣住。James是我伦敦那个金发碧眼的学长,朋友圈发过几次合照而已。哦好吧,还有生日也和他们几个朋友一起过了。
……当然没有。没几个人会这样抱别人吧,况且我也不是天天崴脚。我心里一阵嘀咕。
他没等我回答,好像也并不真想听,抱着我继续往前走,手臂箍得有点紧。
快走到门口,他才闷闷地哼了一声放我下来:下次再崴脚,别傻站着。
后来送他去机场的时候我俩坐在后排,前面是母亲和小姑一阵一阵的交谈声。
我望向窗外,看着一切向后的背影。突然一阵温热的触感,他把手搭在我手上。
我回头看他,他若无其事地看着窗外。
不过恰巧在这个时刻,仿佛世界隔绝一隅。和他呆在一起的时候,可以逃离世间纷扰,所有事物都会穿过我们而去,包括人群的嘈杂喧闹、无聊世俗和漫长岁月。
那个凛冽的冬,我侧头望向窗外的萧索,面无表情。他自然地将他的手搭在我手上,轻握着放在他大衣上。没有一句交谈,可知道,那是不需要宣之于口的,平静而又汹涌的爱。
我也为此而贪恋着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妄想记住每一个细节。
那是生平第一次觉得冬天也没那么令我厌恶,
反倒珍惜起大雾四起,万物凋零时的与世隔绝感。
没有活着的实感?那也无所谓了。
权当是大梦一场。
而当下这个冬天,漫长又冰冷。
或者我的冬天,是与他分别后才真正开始的。
第5章 05
05
bgm:Liebesleid (拉赫玛尼诺夫:爱之悲伤)
能把钢琴这种器乐练到极致的人,必须有耐心耐得住性子,能吃苦悟性高,否则再天才也不可能在中国这种卷到极致的音乐教育环境中生存下来。像某些小说里描写的,整天在外面玩,上课靠即兴的超级无敌天才基本不存在。
我自问绝非天赋最高的人,但我可以扪心自问,我可是算是个勤奋到众人震撼的人。
后来去柯蒂斯,发现全世界最顶尖的那批人其实都差不多。没有谁靠即兴发挥就能站在台上。那些看起来的举重若轻,背后都是把同一个乐句拆解、重组、练习上千遍。
世人印象中练钢琴的人的手都是纤细瘦长的,实际上高强度的弹琴训练会让手变形,你可以观察许多钢琴家的手,也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漂亮的手。
在柯蒂斯的第一年,我租了个studio。三十几平的空间,琴谱和各种书本占了三分之一,剩下的地方刚够放一张床和一个小厨房,每次转账时都要下意识乘以七。
每周去一次中超成了日常,站在货架前心算汇率成为习惯,一包螺蛳粉要八刀,等于在国内能吃三碗牛肉面。结账时每次都默默换算汇率,然后心里一阵肉疼。
语言障碍比想象中更难以言说,听不懂复杂的专业用语是一方面,更听不懂他们的笑话。当全班突然大笑时,我只能跟着微笑,实则内心一阵问号。
IG上同学们发着各种照片,在音乐厅后台的,和名师合影的。我鲜少发学校这些东西,但时常发今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菜。偶尔发了一张,是凌晨四点的琴房窗口,他点了个赞。
感恩节那天,整个公寓楼都空了。我给自己做了酱油炒饭,煎蛋时油溅到乐谱上。突然想起十六岁冬天,那时候我还不会做饭,于是我俩在老宅偷偷溜出去吃饭。
手机亮了一下,是他发来的消息。就两个字:在练?
我回:煎蛋。
他发来一张照片,训练馆在夜色里空着。
我们就这样隔着十三个小时,分享着各自普通的夜晚。没有多余的表情包,没有额外的问候。但知道地球另一端有人醒着,和我一样在简单度日,这让费城的夜晚变得可以忍受。
我和他的时差几乎完全日夜颠倒,所以能够实时发消息的时刻,更是少之又少。可即使如此每天算着时差发消息的时候也觉得无比幸福。觉得时间没那么漫长,距离也没那么遥远。
在这里,你很快就能学会分辨一种东西叫做礼貌的边界。
那些白人同学,他们的友善是建立在自我利益的无比稳固之上的。就像你有一整座花园,自然不介意分路人一朵玫瑰。可一旦产生利益冲突,会马上切割所谓善良,来保护自我主体。
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就像我们东方的逻辑,是在集体里悄悄长出自我。表面上我们都一样,可你一旦显得太特殊,就会遭到无声的排挤。
后来明白西方世界的逻辑和东方世界的逻辑是截然相反的,但是人性之间的傲慢、自私却是相通的。只不过在这儿,它们被包装成个人边界和专业精神;在我们那儿,则披着为你好和顾全大局的外衣。在不同体制下进化出不同的坏。与其说逃到哪里,倒不如说自己要选择哪一种坏。
在美国上学时见到了太多好看的皮囊,自媒体博主,网红,明星,况且自己也算是小有名气,越来越觉得名利暂且放一放,不管拥有多大的流量,还是被多少人所称赞,人终究是要脱离虚拟的网络,去在现实生活中去生活的。
最大的感悟是人果然不能以貌取人。奇葩事也恰好来自于这些备受吹捧的互联网公众人物,实在是有些不表里如一。某些聚会都不AA的人竟然也是互联网上备受吹捧的少爷公主人物,看到评论都有点让人发笑。
后来我又去了很多地方,见了许多人,再也没有和他在一起那会儿的快乐。
只是突然非常想念他。
但我明白思念并不代表就要行动。某些东西行动反而没有必要。
那时候看安德烈纪德,我一度觉得《窄门》里的阿莉莎是这世上最清醒的人。拒绝尘世的幸福,奔赴一个纯粹的理念,这是任何一个聪明人都会做的选择。我把这本书放在床头,在那些因为种种孤独而失眠的夜里,把它当成一种精神上的镇痛剂。靠近你就靠近了痛苦,远离你就远离了幸福。
我把这套逻辑也用在了自己身上。刻意减少和他的联系,把他的关心理解成一种干扰。我认定我正在执行一种更高级的人生程序。避开所有不确定的、可能带来痛苦的选项,只专注于自己眼下的一切,我以为这就是成熟。
直到那个感恩节,我对着锅里煮破的饺子,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谬。我们究竟何以至此。
我把避免痛苦当成了人生的终极目标。我用理想和神圣这些闪闪发光的词,为自己建造了一个绝对安全的囚笼,于是她投身了信仰。阿莉莎某种意义上是恐惧的逃兵,我又何尝不是。她害怕具体的杰罗姆会玷污她心中抽象的杰罗姆,害怕真实的爱情会磨损她想象中的爱情。
而我几乎就要走上和她一样的路。
临近巴黎的那两年,我们竟然默契的越来越少对话。除去我们确实都很忙的客观因素在,主观上也有我刻意回避的意思,有些变态地想,是否我当下终止,就可以把一切保留在最美好的瞬间,一切都不会毁坏和腐烂。
永远爱你,永远在一起。
这样的话都是假的,只是情感喷发下的修辞。
可以脱口而出的,我向来持怀疑态度。可如果往后再也没有结果,那就是永远失去。这是真正的永远。
永远不能忘怀,和永远不再回来。
“但凡未得到,但凡是过去,总是最登对。”
失我者永失。
苍穹之下,天地之间,渺小如蚍蜉般的我们,竟在此刻也拥有了永远。
第6章 06
06
bgm:巴赫:十二平均律 C大调前奏曲 No.1 (The Well-Tempered Clavier, Prelude No.1 in C major BWV.846)
我听说人身上的细胞每七年就会完全更换一次,这时候的你就是一个全新的你,你的心脏仍跳动着,你的血液还循环着,你还是一样的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你还是一样的你,但是不一样了。
在冰岛偶遇他的那一天,恰好是我十六岁数起的第七年。
我的拇指划过手机屏幕,冰川、黑沙滩、极光。雷克雅未克的冬季,被无数游客的镜头裁剪成九宫格,在社交媒体上流淌。我刚从一家隐蔽的温泉民宿醒来,窗外是灰蓝色的晨光。
点开某红薯平台,本来想查一家本地咖啡馆的地址,一条推送却猝不及防地跳入眼帘:
偶遇fzd,他居然也在冰岛!
发布才两小时,点赞已过万。配图是远处一个穿着黑色冲锋衣的背影,正站在辛格维利尔国家公园的裂谷边缘,背景是苍茫的苔原和覆雪的山峦。拍摄者很小心,没有打扰,但那个身形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评论区一片沸腾:
“真的是他,他不是应该在集训吗?”
“奥运后的私人旅行吧,辛苦了”
“我的关注点居然在这背影这氛围感太绝了”
我心脏微微一缩,随即又释然。世界冠军的行踪,本就是公众关注的焦点。关掉推送,没有留下任何浏览痕迹。我们本就是两条不该相交的平行线,即使在同一个国度,冰岛足够大,足以容纳所有心照不宣的秘密。
冰岛的冬,是一种被剥夺了色彩的寂灭。下午三点,雷克雅未克已沉入墨蓝的极夜,唯有积雪反射着街灯与橱窗的暖光。我推开一家名为Penninn Eymundsson的书店咖啡馆的门,铃铛轻响,旧书纸页气的暖意扑面而来。这是本地连锁的书店,游客和本地人都爱在此消磨漫长的黑暗时光。
我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望着窗外行人呵出的白气。我来这里,美其名曰寻找灵感,更像一种精神上的逃亡。实在是不想看到太多消息,不论关于谁。
耳机里循环着《The Sound of Silence》,歌声与窗外的寂静形成古怪的二重奏。我拿出笔记本,想记录些什么,最终只画下一扇又一扇抽象的窗。
然后,我听见了一个声音。
一个低沉、带着些许不确定的,刻在我骨髓里的声音。
“一本《Independent People》,谢谢。”
我猛地抬头。
在斜前方的收银台旁,他站在那里。穿着一件厚重的深蓝色冰岛羊毛毛衣侧影在温暖的灯光下像一尊被柔化的雕塑。他手里拿着一本哈尔多尔·拉克斯内斯的小说,封面上是冰岛旷野的素描。
世界瞬间失声。咖啡机的蒸汽声,翻书声,低语声,全部被抽离。
不可能吧。
理智在尖叫。他此刻应该在某个万众瞩目的庆功宴上,而不是在这里,在一家寻常的书店里,买一本关于冰岛农民坚韧不拔的小说。
店员打包好书,他道谢,转身。视线没有任何预兆地,撞上了我的。
时间仿佛被冰岛的低温冻结。
他的眼神从一瞬间的茫然,到确认,再到一种深不见底的震愕。那双总是盛满坚定或淡漠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书店的灯光,和我同样惊惶的脸。
命运就是这么荒唐。
我们隔着几张散落的沙发和几个书架,像两个在陌生文字里突然读到彼此名字的读者。许多被刻意遗忘的画面,排山倒海般涌来。那个在头躺在床沿,视线倒立着看他的苦夏,他护住我头的手,他说话时微垂的眼睫。
好好笑。我心底竟升起一种近乎自虐的快感。看啊,陆翊,你拼命想逃离的,终究会以更猛烈的方式撞回来。
同样的猝不及防。
同样的,周遭所有嘈杂的背景音都被瞬间抽离。
同样的,只剩下他一个清晰的核心,嵌在我的视野中央,又让整个世界都为之虚化。
那时老宅里是佛手柑的清冷,火腿汤的咸鲜,以及炭火噼啪作响的暖意。
此刻,这里只有北大西洋的风声,民宿木质结构的清冽,和他身上干净皂角混合着冰雪的气息。
场景迥异,季节相反。
可内核里那种巨大又不真实的宁静,以及宁静之下暗流汹涌的震动,却如出一辙。
他没有动,我也没有。直到他微微蹙了下眉,像是无法理解眼前的幻象,然后,迈步朝我走来。
他的脚步落在木地板上,声音很轻,却每一步都像踩在我心跳漏拍的间隙里。他在我对面站定,目光沉静地落下来,扫过我面颊。
“陆翊”
我张了张嘴,想叫一声“哥”,却发现喉咙紧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预演过的冷静和疏离,在真正见到他的这一刻,土崩瓦解。最终,我只是几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什么时候来的冰岛?”他问,语气平常得像在问天气。
“上周。”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玻璃杯壁。“来找点灵感。”
他嗯了一声,没问我怎么找到这个地方,也没解释自己为何在此。我们之间,似乎总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用于回避最关键的问题。
沉默蔓延,却不再纯粹。某种无形的东西在咖啡的香气和书卷气里疯狂滋长,是这些年横亘的岁月,是未曾说出口的思念,是骄傲铸就的壁垒上悄然裂开的缝隙。
问些不痛不痒的问题,比如“你什么时候来的”、“待多久”。
然后是一阵沉默。窗外的天快黑了。
他忽然看了一眼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你接下来去哪?”
“没想好。”我说的是实话。来冰岛本就是一时兴起,没什么周密计划。
“我租了车。”他放下手机,目光落在我脸上,又很快移开,像是不经意地提起,“打算沿着一号公路开一圈。”
他等了一会儿,见我没反应,又补了一句,语气还是淡淡的:“反正你也没计划。”
我沉默,手指无意识地划着咖啡杯的边缘,说了句好。
我去酒店拿了行李。退房时前台看着我们,眼神有些探究。一男一女,在冰岛的极夜里碰头,然后一起离开,这剧情任谁看了都会多想。
他把我的箱子放进后备箱,动作很利落。我坐进副驾,车里有一股像是刚清洗过的味道。
引擎发动,车前灯划破浓稠的黑暗。广播里放着听不懂的冰岛语新闻,声音很低。
我们沿着公路开,谁也没先说话。窗外的景色是流动的黑白灰。黑色的熔岩地,白色的雪原,灰色的天空。
过了很久,可能有一个小时,也可能只有二十分钟。他忽然伸手调低了广播音量。
“饿了。”他说,“前面好像有个小镇。”
“嗯。”我应了一声。
对话到此为止。没有热烈的寒暄,没有激动的重逢。我们像是两个恰好同路的陌生人,被命运随手扔进了同一辆车里,驶向一个共同又模糊的目的地。
引擎低声启动,车前灯切开冰岛极夜的黑。他单手扶着方向盘,拐上主路。广播没开,车内只有轮胎碾过路面的细微噪音,和彼此平稳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他伸手去调空调出风口,方向朝着我这边。过了一会儿,又降下他那侧的车窗一条小缝,让清冽的风灌进来一些。
就这样开了不知道多久,可能半小时,也可能更长。直到路边出现一个指示牌,上面画着咖啡杯的图案。
这种沉默和七年前在老家灶披间里的局促不同,和十六岁时在短信里词不达意的焦灼也不同。这是一种被车壳包裹起来的与世隔绝的安静。我们像共同守护一个秘密,似乎谁先开口,谁就打破了某种平衡。
导航屏幕的光映在他侧脸上,明明灭灭。我发现他的侧脸比从前更柔和,这个发现让我觉得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时间到底还是在一些细节上留下了划痕。
车子行驶在冰岛一号公路,窗外是末日般壮丽又孤寂的景色。车载蓝牙连着他的手机,放着巴赫的十二平均律,空旷得像这里的天地。
突然,中控屏幕弹出新消息预览。
zk:是那个弹钢琴的妹妹哦?
音乐还在流淌。
我盯着那行字,感觉车厢瞬间变成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盒子,被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从外面轻轻敲了一下。
他没立刻反应,大概也在看导航没留意。过了几秒,像是终于处理完信息,他右手食指在方向盘上无意识地敲了两下。
我关掉音乐。
空气瞬间安静,只剩下车轮碾过碎石的沙沙声。
“哦——”我拖着长音,头靠着车窗,看着他那边的后视镜,“原来我是那个弹钢琴的妹妹。”
我顿了顿,语气放得更轻,像在自言自语,又确保他能听清。
“听着还挺专属。所以还有别的妹妹哦?”
他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
“没啊。”他答得很快,目光专注地盯着前方仿佛充满艰险的路。“就之前…随口和他们提过你。”
“随口一提,人家就记住啦?”我学着他平时的语气,带点戏谑。
他抬手摸了摸鼻尖,这个小动作出卖了他那点不常有的窘迫:“他们记性好不行吗。”
我没再乘胜追击。有些话点到为止的效果最好,说破了就没意思了。
车在一号公路上开着,像一枚滑行在灰色缎带上的哑光音符。窗外是冰岛式的景致。大片的苔原,远处是轮廓硬朗的山,云层压得很低,世界被简化成几个沉默的色块。
巴赫《十二平均律C大调前奏曲》还在播放,那些分解和弦像温润的雨滴,均匀地洒落在我们之间这片沉默的冻土上。
这首曲子,BWV.846,大概是古典音乐里最出名的一首前奏。没有明确的旋律线,只有一串串永不疲倦的十六分音符,安稳地向前流淌。像时间本身,也像某种无法打断的宿命。
年幼时弹它总觉得无聊,像在练习一本神圣的数学题。可现在在这片天地初开般原始的土地上,我忽然听懂了它的美妙。不表达具体的悲喜,只是提供一个容器。
那些音符,清澈而平稳,构筑起一个绝对秩序的宇宙。它们温柔地托住你,却从不干涉你。你悲伤时,听它是巨大的慰藉;你幸福时,听它是纯粹的明亮。
就像此刻,它只是在那里用C大调最本真的光明,映照着我的不知所措和他的欲言又止。
车子经过一片黑沙滩,北大西洋的浪一遍遍拍打着岸,碎成白色的泡沫。音乐里的和声在进行微妙的转换,从明亮滑向一丝不易察觉的黯淡,再回归主音,如同一次无声的叹息后被强行按捺的平静。
我重新按亮手机,屏幕的光映在车窗上,外面是永恒移动的风景。巴赫的音符还在轻柔地继续,搭建着它那个完美、却与我们隔着一层玻璃的和谐世界。
让一切悬而未决,让所有可能性在沉默中潜滋暗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