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恐怖分子》 第1章 第1章:情绪税单 清晨七点整,沈墨在没有任何外界干扰的情况下自然醒来。 他掀开符合健康标准的纯白色羽绒被,赤脚踩在恒温地板上,走向洗手间。镜子里映出一张无可挑剔的脸——三十岁上下,五官端正,眼神平静得像一汪没有任何风吹过的湖水。 “早安,沈先生。您昨晚的睡眠质量评分为92分,深度睡眠占比38%,快速眼动期占比21%,各项指标优良。” AI助理“和谐”的电子音从墙壁内置的扬声器中传来,音调平稳得像是从千年冰层下捞起来的。 沈墨挤出一粒标准剂量的美白牙膏,开始刷牙。他的动作精准得像是经过无数次排练——左上排牙齿外侧刷十次,内侧刷十次,咬合面刷五次,然后是右上排、左下排、右下排,最后是门牙和舌苔清洁。整个过程持续两分三十秒,不多不少。 “您今早的基础情绪值为6.2,处于最佳区间。心率68次/分钟,血压115/75,皮质醇水平正常。”和谐继续汇报。 沈墨用温水洗了脸,用毛巾轻轻拍干——不是擦拭,是指南推荐的拍打方式。他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发现左眉中间有一根眉毛长得稍微偏离了眉形。他拿出修眉刀,精准地将其剔除。 完美。 这就是他在情绪联邦生活的第三十年。一个模范公民应该有的样子。 穿戴整齐后,他来到餐厅。早餐已经由智能管家准备好——一杯营养均衡的代餐饮,一份全麦面包,一个水煮蛋,几片西红柿。他坐下来,安静地进食。 “您有一条来自情绪资源管理局的重要通知,”和谐的声音忽然改变了微小的频率,听起来更加正式,“评级为‘高度关注’。” 沈墨放下勺子,拿起平板电脑。屏幕上弹出一个带有联邦徽章的文件。 《情绪税缴纳通知书》 他眨了眨眼,点开文件。 “尊敬的沈墨先生:根据情绪监测系统记录,您于上周二凌晨3点17分至3点45分期间,出现持续性低频悲伤波动,峰值达到7.8级,持续时间28分钟。根据《情绪税收缴法》第38条第4款,该情绪波动已超出公民义务情绪免税额度,现需缴纳相应情绪税。” 沈墨的眉头轻轻皱起0.3厘米,随即恢复原状。 他继续往下翻,看到具体金额时,喉咙微微动了一下。 5,800情绪币。 这相当于他一个月的房租。 “是否搞错了?”他平静地问道,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我上周二睡得很好。” “系统记录显示无误,需要为您回放当晚的监测报告吗?”和谐回答。 “请。” 屏幕上出现了一幅曲线图,显示着沈墨那天晚上的情绪波动。一条平稳的直线在凌晨三点多时突然出现了一小段起伏,像是一首完美演奏的乐曲中突然插入了一个不和谐音。 “波动原因分析?”他问。 “系统分析,该悲伤波动源于您在此期间做的梦。” “我梦见什么了?” “抱歉,联邦法律保障公民的梦境**,系统只监测情绪反应,不记录梦境内容。” 沈墨轻轻吸了一口气,又缓慢地呼出。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当感到不适时,就用这种呼吸法来平复情绪。 他继续往下翻看税单,在最后一栏看到了让他手指微微发凉的一行字: 【征税原因】为无法铭记的失去而悲伤 无法铭记的失去? 这是什么意思?系统不仅能监测他是否悲伤,还能判断他为了什么而悲伤?甚至是他自己都“无法铭记”的失去? 一丝荒谬感从他的心底升起,像是一滴墨水滴入清水,缓缓扩散。他熟练地运用情绪管理技巧,将这感觉压了下去——情绪波动会导致更多的税款,这是每个联邦公民从小就被灌输的常识。 “支付吧。”他说。 “已从您的账户扣除5,800情绪币。您的账户余额为12,350情绪币。”和谐汇报道,“扣款成功。” 沈墨点了点头,继续吃他那份已经有些凉了的全麦面包。他咀嚼得很仔细,每一口都咀嚼二十次,就像情绪健康手册上建议的那样。 “还有另一条消息,”和谐的声音忽然变得轻快了一些,“评级为‘值得庆贺’。” “请讲。” “由于您连续三十六个月情绪波动值低于联邦平均水平的50%,且从未有过高强度的负面情绪爆发记录,您已被提名为本年度的‘最佳情绪公民’候选人。颁奖典礼将于下周三在联邦中心大厅举行。” 沈墨放下手中的水杯,杯底与桌面接触时发出清脆的响声。 “最佳情绪公民?” “是的,这是联邦授予公民的最高荣誉之一。您将获得奖章、证书和10万情绪币的奖金。更重要的是,您的照片将被刊登在《联邦公民报》头版,作为模范公民的代表。” 沈墨站起身,走到窗前。外面是他住了五年的社区——整齐划一的白色建筑,绿植被修剪得棱角分明,街道上行人寥寥,每个人都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平静表情。 一辆联邦情绪管理局的巡逻车悄无声息地驶过,车顶的扫描仪缓缓转动,监测着周围每一个人的情绪状态。 一切都那么完美,那么有序。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发现它们正紧紧地握成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为无法铭记的失去而悲伤。 这句话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他多年来精心维持的平静表象。 他缓缓松开手,掌心上留下了四个浅浅的半月形印记。 “和谐,”他轻声说,“帮我回复:我很荣幸获得提名,必将准时出席颁奖典礼。” “已发送回复。” 沈墨转身离开窗前,开始收拾餐具。他的动作依然精准、优雅,无可挑剔。 但在他意识的最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里,一首模糊的、走调的歌谣突然响起,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摇了摇头,歌谣消失了。 一定是昨晚没睡好,他想。 然后他拿起公文包,准备开始新的一天,就像他过去三十年的每一天一样——平静,有序,完美。 只是今天,那首听不清歌词的歌谣,在他脑海里回荡了整整一天。 第2章 第2章:最佳标本 联邦广告创意中心的第七会议室,像一座由光与玻璃构筑的冰窖。沈墨站在全息投影前,注视着空气中浮动的三维影像——一个笑容标准的模特正在咀嚼“无忧口香糖”,背景是联邦标准幸福社区的纯白色建筑。 “停。” 沈墨的声音不高,却让整个会议室瞬间冻结。投影定格在模特露出八颗牙齿的微笑特写上。 “谁做的这个提案?”他问,目光扫过长桌两侧的团队成员。 一个年轻女孩怯生生地举起手。“是我,沈总监。我觉得这个镜头能传递快乐的感受...” “感受?”沈墨轻轻重复这个词,像在品尝某种不合口味的食物,“我们需要的是功能传达,不是感受。” 他手指轻划,删除了全息投影中一个长达三秒的镜头——阳光穿过树叶,在模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诗意,隐喻,多余。”沈墨的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我们的口号是‘咀嚼,忘记烦恼’。直接告诉消费者,不要试图感动他们。” 女孩张了张嘴,像是想争辩什么,最终却低下了头。 沈墨继续审视提案,删掉了一个孩子向母亲微笑的镜头——“家庭情感,可能引发单身人士的负面情绪”;删掉了一个雨后天晴的镜头——“天气变化暗示情绪波动,不符合产品定位”。 每删除一个镜头,他的手指就在平板电脑上轻轻一点,果断而精准。 “沈总监,”另一个稍年长的同事试探着开口,“是不是可以保留一个稍微有点温度的镜头?比如朋友分享的时刻...” “分享?”沈墨抬头,眼神里没有任何不耐烦,只有纯粹的理性分析,“分享意味着社交压力,社交压力可能导致情绪波动。我们卖的是口香糖,不是情感寄托。”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只有中央空调系统发出的微弱嗡鸣。 最终版的广告被缩减到只剩15秒:一个人拿出无忧口香糖,放入口中咀嚼,然后露出标准微笑,屏幕出现产品和口号。简单,直接,毫无歧义。 “完美。”沈墨点头,“提交给客户吧。” 团队成员们默默收拾东西离开,那个提案被删改的女孩走在最后,她的肩膀微微发抖。 沈墨独自留在会议室,关闭了全息投影。窗外的城市在正午阳光下闪烁着金属和玻璃的光泽,一切都那么整洁、有序、可控。 就像他刚刚完成的那个广告。 门被轻轻敲响。 “进。” 是刚才那个年轻女孩,她的眼眶微红,但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或者说,麻木。 “沈总监,我想申请调离项目组。”她说,声音里有一种刻意维持的平稳。 “理由?” “我...无法理解您的创意理念。我认为广告应该触动人心,而不是...”她停顿了一下,寻找合适的词语,“而不是像说明书一样冰冷。” 沈墨看着她,注意到她右手食指和拇指在不易察觉地相互摩擦——一个典型的自我安抚动作。 “你入职多久了?”他问。 “十一个月。” “十一个月,”沈墨重复道,“足够了解这个行业的规则了。触动人心是危险的,莉娜。情绪波动会导致税收,记得吗?” 女孩——莉娜——深吸一口气:“可是如果所有东西都没有感情,那我们和机器有什么区别?” “机器不会因为一个广告镜头而缴纳情绪税。”沈墨的声音依然平静,“你的个人情绪波动值上周超过了安全线两次,对吗?” 莉娜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恐。情绪记录是**,但总监级别的管理者有权查看下属的基本情绪数据。 “我...只是...” “调职申请我会考虑。”沈墨打断她,“现在,回去工作。记得午间冥想,你的波动值需要恢复正常。” 莉娜咬住下唇,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在关门的一瞬间,沈墨看见她抬手迅速擦了一下眼睛。 会议室内重新恢复寂静。 沈墨走到窗边,俯瞰着下方的城市。街道上行人如织,每个人都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平静。一切都符合联邦的标准。 他抬起手,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为什么? 他皱起眉头,注视着这不听话的颤抖。没有理由,他的情绪值一直保持在最佳区间,除了... 除了那天晚上的梦。 还有那张税单。 【征税原因】为无法铭记的失去而悲伤 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又一次浮现在脑海中。 他握紧拳头,颤抖停止了。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沈墨打开电脑,开始审核下一个项目的方案。屏幕上闪过各种各样的广告提案:缓解焦虑的营养素、提升注意力的功能饮料、改善睡眠的香薰...每一个都承诺帮助消费者达到联邦推崇的情绪状态——稳定,平和,可控。 他熟练地批注着,删除任何可能引发强烈情绪反应的词语和画面。 “太强烈”、“可能引发 nostalgia(怀旧情绪)”、“色彩过饱和,刺激视觉神经”... 工作两小时后,他需要上传一份旧项目文件。在云存储中滚动时,他的鼠标在一个文件夹上停顿了一下。 文件夹的名称是《废弃的色彩》。 加密级别:最高。 他从未打开过它。这个文件夹在他入职这家公司的那天就存在了,像是某种遗产,从前任创意总监那里继承而来。按照公司规定,他应该删除它,或者上报给信息管理部门。 但他没有。 就像他没有删除那天晚上的梦境记忆一样——尽管他其实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醒来时枕头上有一小片微湿的痕迹。 门外传来脚步声,沈墨迅速关掉了云存储界面。 他的助理推门而入:“沈总监,无忧口香糖的客户非常满意最终方案,他们希望您能接手整个产品线的广告。” 沈墨点头,脸上浮现出标准的微笑——不多不少,刚好露出八颗牙齿。 “告诉他们,我很荣幸。” 助理离开后,他的笑容迅速消失,像从未存在过。 他再次看向电脑屏幕,那里有他刚刚完成的、完美符合联邦所有标准的广告方案。 然后,他抬起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脸颊。 那里干燥而紧绷。 他突然想起莉娜离开时擦眼的动作,那个迅速而隐蔽的擦拭。 为无法铭记的失去而悲伤。 他摇摇头,把这个念头甩开,继续工作。 在城市的某个角落,无忧口香糖的广告开始投放。巨大的电子屏幕上,那个标准的微笑反复出现,像是对整个城市的无声宣告。 咀嚼,忘记烦恼。 沈墨看着自己创造的广告出现在街头的屏幕上,感到一种奇异的空虚。 但这种感觉只持续了一瞬。 然后,他把它压了下去,就像他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 第3章 第3章:彩衣的回忆 深夜十一点,沈墨的公寓安静得像一个精美的坟墓。 他结束了一天的工作,站在客厅中央,进行睡前的标准放松程序——三次深呼吸,肌肉逐组放松,最后是三十秒的正念冥想。 “今日情绪波动曲线已生成,平均波动值6.1,符合最佳标准。”和谐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祝您晚安,沈先生。” “晚安,和谐。” 他走向卧室,却在经过书房时停下了脚步。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就像上周收到情绪税单时那种细微却顽固的悸动。 他走进书房,打开最底层的抽屉,取出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档案盒。里面装着他“合法”的纪念品——毕业证书、工作获奖证明、联邦颁发的模范公民奖章。 但他的手伸向了抽屉的底部,指腹在木质面板的特定位置轻轻按压三次。 一声几不可闻的“咔哒”声后,一个隐藏的夹层悄然滑开。 里面只有一件物品:一件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旧风衣。 当他把风衣取出并展开时,整个书房仿佛瞬间被注入了生命。 那是一件用色疯狂到近乎亵渎的衣服。深紫色的底料上泼洒着金黄色的向日葵,衣领是刺目的猩红,袖口缠绕着青绿色的藤蔓,下摆则是层层叠叠的蓝色,像是暴雨前不同浓度的天空。每一种颜色都在挑战联邦标准色谱的边界,每一种搭配都违背了视觉和谐的准则。 这是他被“优化”的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 “优化”——联邦用这个词来形容那些因情绪波动值长期超标而被送进“情绪疗养中心”的人。他最后一次见母亲时,她穿着这件自己亲手染制、缝制的风衣,在白衣的护理人员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墨墨,记住,”她紧紧抓着他的手,指甲因为长期接触染料而泛着不正常的颜色,“灰色不是中立的,它是一种投降。” 那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第二天,他被告知母亲已被转往更高等级的疗养机构,不能再接受探视。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沈墨脱下身上剪裁合体的灰色家居服,换上了这件风衣。 布料摩擦皮肤的感觉陌生又熟悉。风衣意外地合身,仿佛这十年他停止生长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 他走到穿衣镜前。 镜中的景象让他微微一怔。那个总是穿着黑白灰的模范公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色彩斑斓的陌生人。风衣的饱和度之高,几乎让镜中的影像变得不真实。 他尝试微笑。 不是那种标准的、露八颗牙齿的微笑,而是一种更原始、更夸张的表情。嘴角向上拉扯,眼睛微微眯起,面部肌肉以他早已生疏的方式运动着。 镜子里的人看起来很快乐,甚至快乐得有些疯狂。 但这种表情只维持了三秒就崩溃了。长期缺乏锻炼的面部肌肉无法维持这种“异常”的表情。 就在这时,他感到风衣内衬有些异常。左胸内侧的位置,传来一阵微弱但清晰的温热感。 他低头看去,发现内衬上正有字迹缓缓浮现。 那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特殊颜料,只有在与人体体温持续接触后才会短暂显形。此刻,在他的体温作用下,一句手写的诗正变得越来越清晰: “在所有的色彩都被命名之前,世界是自由的。” 字迹狂放不羁,毫无疑问是他母亲的手笔。 沈墨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字迹,感受到微弱的凹凸感。随着他的触摸,更多的字迹开始在内衬的不同位置显现: “悲伤是蓝色的故乡。” “他们称你为疯子时,意味着你已触碰到真相的边缘。” “吃掉规则,吐出彩虹。” 一句比一句荒诞,一句比一句不合逻辑。 这些用隐形墨水写下的诗句,像是被关押在衣服里的囚徒,只有在夜晚的特定时刻,借着人体的温度,才能短暂地越狱。 他站在镜前,一件件脱下自己的衣服,直到全身只剩那件风衣。然后他开始在内衬上寻找更多的诗句。随着他的体温持续渗透,越来越多的句子显现出来: “如果微笑是义务,那么哭泣就是反抗。” “他们测量你的心跳,却听不见里面的鼓点。” “我亲爱的孩子,记住:癫狂是天赋,不是疾病。” 最后这句让他停止了动作。 “我亲爱的孩子”——母亲是在对他说话。这件风衣不仅仅是遗物,更是一封穿越时空的信。 他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不得不扶住墙壁。那些荒诞的诗句像钥匙,试图打开他脑海中一扇早已锈死的门。 有什么东西在门的另一边叫嚣着要冲出来。 一段模糊的旋律在他脑海中回响,像是童年听过的歌谣,但歌词含糊不清。 他猛地摇头,试图驱散这些“异常”的思绪。 熟练的情绪管理技巧开始自动运作。他深呼吸,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心跳上,感受它的节奏逐渐平稳。 那些字迹开始褪色了。随着他与布料接触的减少,温度下降,诗句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最后消失的是那句:“在所有的色彩都被命名之前,世界是自由的。” 沈墨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小心地脱下风衣,按照原来的折痕把它重新叠好,放回隐藏的夹层。 他重新穿上那套灰色的家居服,再次看向镜子。 模范公民沈墨又回来了。表情平静,眼神沉稳,无可挑剔。 但当他转身离开书房时,左手不自觉地抚过胸口——刚才那些诗句浮现的地方。 那里的皮肤,还残留着微弱的、仿佛被文字灼烧过的温度。 窗外,联邦的巡逻艇无声滑过,探照灯扫过一栋栋公寓楼,确保所有公民都在享受“安宁”的夜晚。 沈墨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在入睡前的朦胧中,他仿佛又听到了那首模糊的歌谣,这一次,似乎能听清几个零星的词语: “……彩虹……吃掉……规则……” 他在枕头上轻轻摇了摇头,歌谣消失了。 但那一夜,他久违地梦见了色彩。 第4章 第4章:提名日 清晨六点五十八分,沈墨在闹钟响起前两分钟自然醒来。 他躺在床上,完成了一套标准的三分钟清醒程序:依次活动脚趾、脚踝、膝盖,然后是手指、手腕、肘部,最后是颈部和面部肌肉。这是联邦健康手册推荐的方式,能最大限度地减少起床时的身体压力。 七点整,他掀开被子,双脚同时落地。 “早安,沈先生。”和谐的声音准时响起,但今天的语调似乎比往常高了0.3个频率单位,听起来几乎可以称之为“轻快”。 “您昨晚的睡眠质量评分为93分,深度睡眠占比39%,快速眼动期占比20%。今晨基础情绪值为6.3,处于最佳区间。” 沈墨走向洗手间,开始他精确到秒的晨间流程。镜子里的他看起来和往常一样——平静,沉稳,无可挑剔。 但当他刷牙时,和谐再次开口,这次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喜悦”色彩: “沈先生,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要通知您。” 沈墨继续刷牙,没有打断这个动作。他通过镜子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点了点头,示意和谐继续。 “经过情绪联邦公民品质委员会的最终评选,您已正式当选为本年度的‘最佳情绪公民’。颁奖典礼将于五天后在联邦中心大厅举行。” 牙刷在口腔中移动的动作慢了0.5秒,然后恢复正常。 “恭喜您,沈先生。这是联邦授予公民的最高荣誉之一。”和谐的声音中甚至加入了一丝类似“激动”的颤音,“您将获得奖章、证书和10万情绪币的奖金。您的照片将被刊登在《联邦公民报》头版,作为模范公民的代表。” 沈墨吐掉口中的泡沫,用温水漱口,然后用毛巾轻轻拍干嘴角。整个过程没有出现任何偏差。 “谢谢。”他说,声音平稳,“这是我的荣幸。” “为了确保颁奖典礼的完美进行,情绪资源管理局特意为您准备了一份‘获奖感言情绪脚本’。”和谐继续说道,“我现在将它传输到您的私人设备上。” 沈墨的平板电脑亮起,一份长达十五页的文件出现在屏幕上。 他拿起平板,开始翻阅。 这份脚本详细到了令人窒息的程度: 第1页:上台路线图——从座位到舞台中央的步数(38步),每一步的步幅(0.6米),步行速度(1.2米/秒)。 第3页:微笑标准——嘴角上扬角度(12度),露齿数量(8颗),眼部肌肉参与度(30%),持续时间(7秒)。 第5页:握手技巧——与颁奖嘉宾握手力度(3.5公斤),持续时间(2秒),手掌湿度控制(干燥程度级别2)。 第7页:语调指南——感言开头部分音调(中低),中间感谢部分音调(中等),结尾励志部分音调(中高),全程语速(每分钟120字)。 第9页:呼吸模式——在哪些词语后需要微小的呼吸停顿(标记为红色逗号),每次吸气量(500毫升)。 第11页:眼神交流——看向颁奖嘉宾的次数(3次),看向观众的方向(左、中、右各一次),每次持续时间(2秒)。 第13页:手势规定——左手持奖杯的角度(45度),右手做手势的范围(不超过肩宽),手指弯曲度(自然微曲)。 第15页:退场程序——向观众点头的角度(15度),转身速度(0.5秒90度),下台步速(1.1米/秒)。 沈墨一页页翻看着,脸上保持着适度的“欣慰”表情——嘴角上扬8度,眼部肌肉参与度25%,符合脚本第2页对“阅读脚本时应有的情绪表现”的要求。 “脚本很完善。”他最终评价道,“我会严格按照要求准备。” “太好了!”和谐的声音中加入了表示“满意”的音效,“委员会相信您一定能完美展现联邦模范公民的风采。” 沈墨放下平板,开始准备早餐。他的动作依然精准,每一步都符合健康手册的建议。 但在取出全麦面包时,他的手指在面包包装袋上多停留了0.3秒。 在那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那件彩色风衣内衬上浮现的诗句——“他们测量你的心跳,却听不见里面的鼓点。” 画面一闪而过。 “系统检测到您的呼吸频率有0.2%的偏差,”和谐突然说,“需要为您播放放松音频吗?” “不用,谢谢。”沈墨平静地回答,“我只是在思考颁奖典礼的细节。” 他继续准备早餐,动作恢复了一贯的精准。 然而,在联邦情绪管理局的某个服务器机房内,一行代码在和谐的监控日志中悄然出现: `【日志编号】7-4-31-885192` `【时间戳】07:14:33` `【监测对象】沈墨(Subject_07)` `【事件】微表情偏差——阅读脚本时左眉微抬0.1cm,持续0.3秒,不符合预期情绪模式` `【处理】已记录,标记为观察项` `【备注】Subject_07: 基线波动,原因未知` 沈墨对此一无所知。他坐在餐桌前,开始享用他的早餐——全麦面包,水煮蛋,西红柿,代餐饮。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需要现在开始练习获奖感言吗?”和谐问道,“我可以为您提供实时反馈。” 沈墨放下手中的杯子。 “好的,”他说,脸上浮现出脚本第3页规定的“积极接纳”表情,“现在就开始吧。” 他站起身,走到客厅中央,想象自己正站在联邦中心大厅的舞台上。 “尊敬的各位来宾...”他开口,声音完全符合语调指南的要求。 但在他的脑海里,另一句话在悄悄回响: “吃掉规则,吐出彩虹。” 那是风衣内衬上的另一句诗。 他不知道的是,随着这句诗在他脑海中浮现,和谐的监控日志中,又一行新的错误代码悄然生成。 第5章 第5章:旧梦 沈墨漂浮在睡眠的深海里,没有梦,没有颜色,只有一片安全的、被批准的黑暗。 然后,一道裂缝出现了。 光从裂缝中涌入,起初是模糊的,随后逐渐凝聚成形。他发现自己变小了,小到需要仰头才能看见那个穿着色彩斑斓长裙的女人——他的母亲。 他们不在联邦标准住宅区的纯白房间里,而是在一个真实的地方。有泥土,有青草,还有一棵老槐树投下的、不断晃动的阴影。 “看,墨墨。”母亲蹲下来,手指向天空。 那是黄昏时分,太阳正沉入地平线。但沈墨看到的不是联邦标准色谱中的“橙黄-07”,而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颜色——燃烧后的余烬混合着最后的金光,带着一丝悲壮的温柔。 “这个颜色叫‘落日烬’。”母亲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直接响在他的脑海里,“它只存在三分钟,然后就会死去。” 小小的沈墨伸出手,想要抓住那片天空。 场景切换。现在他们在海边,母亲赤脚走在沙滩上,裙子下摆被海水打湿,染出一种深邃的蓝。 “这不是‘海蓝-12’。”母亲摇头,海水从她的脚踝边退去,留下湿润的沙地,“看,海水退去时的颜色,带着沙子的颗粒感和即将消失的泡沫。这叫‘潮汐蓝’。” 沈墨学着她的样子把脚浸入海水,感受到冰凉的触感。这种感觉如此真实,完全不像梦境。 “颜色会死吗?”他听见自己稚嫩的声音问道。 “不会,它们只是睡着了。”母亲抚摸他的头发,“等到有人用眼睛唤醒它们的时候,它们就会复活。” 他们继续走在海滩上,母亲开始哼唱。没有歌词,只有一段简单而悠扬的旋律,像是海浪拍打礁石的节奏,又像是风吹过贝壳的轻响。 沈墨跟着哼唱,小手在空气中划出看不见的波浪。 “记住这些颜色,墨墨。”母亲突然停下来,认真地看着他,“记住它们真实的名字,不是那些编号。颜色有自己的灵魂,就像人一样。” 梦境的边缘开始变得模糊,母亲的影像像浸了水的画一样开始晕开。 “灰色不是中立的,”她的声音逐渐远去,“它是一种投降...” 沈墨感到一阵恐慌,他想要抓住母亲的手,抓住那些正在消失的色彩。 “妈妈!” 他猛地坐起,从梦境中挣脱出来。 心跳剧烈,呼吸急促。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还在联邦标准住宅区的卧室里。一切都是熟悉的纯白色,墙壁、床单、家具...安全,无菌,了无生气。 手腕上的情绪监测环发出轻微的震动,屏幕闪烁着淡黄色的光——情绪波动预警。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始运用情绪平复技巧。吸气四秒,屏息四秒,呼气四秒。三次循环后,心跳逐渐恢复正常。 但那种失落感却挥之不去,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胸口。 梦中那些颜色还在他的视觉残影中徘徊——“落日烬”、“潮汐蓝”...这些名字和它们代表的色彩在他的脑海中闪烁,与眼前这个苍白的世界形成残酷的对比。 他下床,走向洗手间,用冷水冲洗脸部。镜子里的他看起来有些陌生,眼睛里还残留着梦境的痕迹。 然后,他愣住了。 他听见了一个声音,一个轻柔的、哼唱的声音。 是他自己在哼唱。 那是梦中的旋律,母亲哼唱的那首没有歌词的摇篮曲。 他立刻闭上嘴,声音戛然而止。但那段旋律还在他的脑海中回旋,像是拥有了自己的生命,拒绝被遗忘。 “检测到您的情绪波动值已达到注意级别。”和谐的声音突然响起,吓了他一跳,“需要为您提供镇静剂吗?” “不用。”沈墨回答得太快,太生硬。他清了清嗓子,用更平稳的语气补充道:“只是一个普通的噩梦,我已经平复了。” “根据记录,这是您本月第三次做‘高情绪负荷’的梦。”和谐继续说,“需要我为您预约梦境咨询师吗?” “不需要。”这次他的语气更加坚定,“我能够自我调节。” 他看向镜子,注视着镜中那个模范公民的影像,试图找回平时的自己。 但当他转身准备离开洗手间时,那句旋律又不自觉地溜了出来。只有一个小节,轻得几乎听不见,但确实存在。 他猛地闭嘴,拳头不自觉地握紧。 “沈先生?”和谐的声音带着询问的语气。 “我没事。”他说,“只是在想颁奖典礼的事情。” 他回到卧室,开始换衣服。一套标准的灰色西装,白色衬衫,深蓝色领带——全部来自联邦批准的色谱。 但当他系领带时,手指笨拙得不像话,怎么也打不出完美的温莎结。 那些色彩还在他眼前晃动,那首旋律还在他脑海中回响。 最终,他放弃了领带,把它扔在一旁。今天,就穿没有领带的衬衫吧,反正也不会有人注意。 当他走出卧室时,目光不自觉地瞟向书房的方向,那个藏着彩色风衣的地方。 “今天早晨的日程安排如下...”和谐开始汇报。 沈墨点点头,表面上在认真听着,但内心深处,那首没有歌词的摇篮曲仍在轻轻哼唱。 在开车前往公司的路上,他发现自己正在等红灯时用手指在方向盘上敲打着那段旋律的节奏。 他立刻停下来,把手放回标准驾驶位置。 但那段旋律,那些色彩,已经在他的心里扎下了根。 他望着前方联邦标准色的街道,突然意识到:系统能够监控他的梦境,能够对他的情绪征税,能够控制他的一言一行。 但它无法抹去那些色彩的记忆。 也无法让那首没有歌词的歌谣彻底沉默。 这个认知,像一颗种子,在他精心维护的平静表象下,悄悄地开始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