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女纨绔》 第1章 贞王 贞王周卿云的名字,已在盛京府衙外张贴的稽查通报上挂了足足三月 。 “二月初五,亥时三刻,贞王周卿云于醉月楼狎倡,判留置七日,缴纳罚银。望盛京子弟引以为戒。” “二月十二,寅时一刻…于鼓楼街聚众械斗,判留置三日,承担全部赔偿责任,望盛京子弟引以为戒。” “三月六日,戌时三刻…于雅春集会调戏良家男子,判缴纳罚银……” “……” 告示榜上积了厚厚一沓通报,无一例外都在顶端写着同一个名字。季春的风拂过,掀起表面纸张的一角,轻飘飘地扑到了经过此地的外地游商脸上。 游商将遮挡视线的纸拿下,定睛一看,其上正书写着贞王最近一起罪责:“四月初一,申时一刻,于醴泉街打伤永康伯家公子腿骨,判缴纳罚银,禁足思过一月。” “打断伯府公子的腿才判罚银禁足?”游商啧啧称奇。 他身侧的本地同伴则露出嫌恶的表情,“还不是仗着圣上荣宠……” 他转而慨叹道:“想那嘉定侯周妗玉忠勇无双,为国牺牲,圣上感其忠烈,追封贞王,世袭罔替。谁知摊上这么个女儿,真是虎母生犬女,可悲可叹。” 游商不置可否,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不过是个小女子罢了,身在高位还有圣眷在身,又不通俗事,若有男子能赘入贞王府,岂不一步登天改变命运?” 他越说越有兴趣:“你见过她没?她相貌如何,好看吗?” “自然是……” “好看,太好看了!” 盛京西,繁华的白玉街角,热闹的人群将一书画摊围了三四圈,时不时爆发出一阵赞叹声,引得路过的行人频频驻足,观摩半晌后,也纷纷加入围观的队伍。 “好看,不愧是你选的人。” 画摊对面的茶馆二楼,一衣着鲜艳,容貌昳丽的少女抚掌称赞,听到这话,她身侧的人低声嗤笑。 “你说的是人还是画?” “人美画更美嘛。” 顺着她们的目光看去,正好将被人群围在中央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画摊的主人是一位衣着朴素的俊俏书生,他生得谦和如玉,如春雨浸润的青竹,眉眼温和,神情专注,时不时抬眸观察坐在对面的客人,众人的目光随着他的手在宣纸上笔走龙蛇,不多时,简洁的线条便勾勒出眼前人的形貌,再稍加修饰,一个惟妙惟肖的画像跃然纸上。 待他落笔停锋时,人群迫不及待地蜂拥凑上前,凑近了细细观看,再次发出连连惊呼。 “像啊,太像了,神韵分毫不差,又比真人还要美上三分!太值了!” “什么叫比真人还美!”画像的客人从凳子上起身,书生将画递给她,英俊的面庞露出礼节性的笑容,看得她头脑发晕。 “在下不才,只能描摹出真人七分风韵。” “已经很像了。”客人双颊泛起红晕,不满的情绪一扫而空,爽快地从荷包里掏出一锭银子递给他,“多出来不用找啦” 书生刚接过银子,轮到的人迫不及待地坐到凳子上,“该我了该我了,把我画得瘦一点点就好!” “好。” 不过一盏茶功夫,那书生又画好了一张画像,客人们排着队坐到他面前,一个个形象迥异、栩栩如生的画像在他笔下诞生。 路过的行人惊讶于他画工纯熟,向看了许久热闹的人询问:“这人是哪儿来的?怎么都在这排队?” “人家是刚过春闱的贡士老爷,今早开始在这里摆摊的,你看他画得多好,再加上人家的身份,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 他身旁的人附和道:“是啊是啊,说不准还能在殿试上登科及第呐,这画就值老鼻子钱了。” 行人眼中的赞赏顿时化作不屑:“身为读书人却当街卖艺,真是有辱斯文。缺钱缺成这样,还妄想高中,啧啧啧…可惜了这画技,浪费在一些贩夫走卒身上。” 被问的人不乐意了:“你什么意思啊?凭本事赚钱怎么着你了?滚滚滚,一边儿去,别耽误我排队…” 他拔高的声调忽地降下来,盯着一个方向面露惊慌。 “遭,小恶霸来了。” 众人随他的目光看过去,一顶镶金缀玉的豪华车驾出现在视线里,驱车速度极快,道旁的小摊贩躲避不及,因此撞翻了不少摊位,一路怨声载道,却没人敢上前拦车。 行径如此嚣张,来人也没遮掩身份。车帘大大敞开,上边坐着一个锦衣华服的青年和柔若扶柳的美人。那美人被他禁锢在怀里,一脸惊慌。 临到画摊附近,那青年挥挥手,身边虎背熊腰一脸煞气的仆从走上前,将正在画像的客人撵走,又将慕峥上下扫一眼,颐指气使道:“我家公子陪柳儿姑娘取画,还不快送过去?” 慕峥的注意力依旧在手上未完的画作,平淡回复:“那边画筒里白色画袋装着的就是。” 见他一动不动,仆从伸脚将他的画架踹倒,慕峥的画笔在纸上划了长长一道墨痕,这画就算是毁了。 “画画画,懂不懂规矩?叫你送过去聋了吗?” “五十文。” 仆从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慕峥神色淡然,眼神示意落在地上的画,“这副画,五十文。” “嚯,稀罕,还敢问我要钱!”那仆从被慕峥的态度惹怒,立刻叫上身后的人将他身边的画摊推得七零八落,颜料罐子碎了一地,至于剩下的画,除了指名要的那副,其余通通扯烂。 领头的仆从将那副画卷展开,眼睛先是一亮,随后面露不屑:“画得这么难看!”他将画扔到地上,“我们柳儿姑娘的画被你毁了,赔钱!” 他揪着慕峥的衣领,伸手便去抢他的荷包,慕峥扫了一眼周围,人群并未散去,但无一人替他说话,有的甚至嬉笑着摆出看热闹的姿态。 有人在其中调侃道:“张二,人家是马上要登科了,你还不放尊重点?” “就他?算什么东西,给我家公子提鞋都不配!” 说罢,被唤作张二的人用足力气,一脚将慕峥踹倒在地,将他按在那幅画前:“还不快跪着将画给公子送过去!” 慕峥冷冷地看着他,张二一把将他抓起,扯着他的头发将他整张脸扬起来,唤人过来对着他的脸打了两拳,慕峥的脸瞬间变得通红,鼻血从鼻腔流了下来。 张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服?” 说罢又是一拳,他咧嘴露出一口黄牙:“不服又如何?” 慕峥并不屈服,温和的眉眼早已变得锐利:“我要报官。” “报官?哈哈哈哈哈哈。”张二看向周围默不作声的人,指着他笑道:“听到没?他说他要报官?” “凭你也配报官?破落户出来的玩意儿。”张二让人把他架住,蹲下来拍拍他的脸,“你倒不如卖身给贞王,说不定她看你有几分姿色,愿意替你出这个头!” 众人听到“贞王”二字,低声窃窃私语,随后笑起来。 “可惜啊,你的殿下打了人还在关禁闭,救不了你,我先把你的脸打烂,她还看得上你吗?” “啊——” 张二正要动手,忽地从口中传出一声惨叫,原来是一颗横空飞出的话梅打中了他,那话梅果肉被咬了一半,坚硬的内核配着投掷的力度,竟将张二那皮糙肉厚的手背砸出一个血洞。 张二顿时疼得吱哇乱叫,捂着手怒视周围,喝道:“谁!” 一声清脆的口哨声从对面的茶楼传来,犹如在逗趣路过的小狗。 众人寻着声找去,瞧见了二楼倚着阑干端着小食盘的华衣少女,她站在日光的阴影处,容貌昳丽,满头珠翠闪耀夺目,一身华贵的衣裙款式新奇,色泽鲜艳,是寻常人难以驾驭的颜色。这打扮谁见了都要说一声艳俗,偏生穿在她身上倒显出一身不寻常的气度来,若非她的动作不那么吊儿郎当的话,说是宫里的公主都能让人深信不疑。 在众人惊愕的视线中,少女用手指捻起一枚话梅,颠了颠,砸到那华贵车架的门头上。这次便不如方才力道大了,话梅触碰到门头便滑稽地弹飞了。 但没人敢笑。 她用刚好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道:“滚出来。” 张家公子气愤地钻出来,张口便要找人算账,待看清楼上的女子,眼底瞬间闪过一丝惊惶。 奈何众目睽睽,他只好硬着头皮佯装淡定,朝女子俯首。 “问贞王殿下安,不知殿下有何贵干?” 人群哗然,这盛京城中能被称为殿下的女子只那一位——贞王! 大伙儿跪在地上面面相觑,眼中既惶恐又兴奋,小恶霸碰上大魔王,一出狗咬狗的好戏啊。 周卿云懒洋洋道:“你谁?” 张家公子只得再拜:“小子湖阳张氏晚辈,张冀,祖父是湖阳巡抚,父亲在朝中……” 又一颗话梅砸到他头上,周卿云不耐烦地打断:“没问你族谱” 她指向散落的画摊:“赔钱。” 又指向地上望着她的慕峥:“道歉。” 最后在那群打人的仆从身上画了个圈:“送官。” 几个词便判定了事情如何处置。 面子里子都被踩死了,张冀当然不服:“这小子欠了我朋友房租不还、还意图勾引我的柳儿、还在我张家的地盘上聚众闹事,简直是我们读书人的耻辱!” 周卿云给他也画了个圈:“欺压读书人,滚去自首。” 张冀涨红脸:“他也算是读书人?野地方出来侥幸考的,怎比得上我张家祖学,过两月便是殿试,等我及第…” 周卿云又扔了颗话梅,被张冀跳着躲开,他高声叫喊:“啊啊啊啊啊,贞王打人啦!她仗势欺人!想我张家……” 周卿云揉了揉眉心,深深感叹:“丑人话真多。” 忽地,张冀身下拉车的马匹甩蹄嘶鸣,将好几位仆从甩下马车,张冀跌摔回车厢内,车夫拼命控制着才没让马车被掀翻。 还未喘口气,路边猛地蹿出一人将他踢下车,驾着狂奔的马儿往远处跑了。 被他丢下的张二等人想悄悄撤离,却被周卿云用眼神捉住钉在原地,她随手摘下一枚金钗,轻轻拋到人群中。 “这是奖赏,把这几个绑了送官,就按……”周卿云想了又想:“按陛下那什么保护读书人的条例办了。” 张二几人再能打,双拳也难敌四手,有了奖赏,不只围观群众,周围商铺的客人伙计都纷纷上前,三两下便将张二等人押走了。 留下默不作声的慕峥,他没有理会眼前的闹剧,捡起画笔和纸,伏在地上写东西。 “你在写什么?” 没多久,女子的声音冷不丁响起,一双华贵的朱红云头履随着艳丽的裙摆闯入视线,那鞋面由金线蜀锦织成,鞋身还密镶着一圈银白圆润的东珠,足以体现女子的身份尊贵。 “诉状。”慕峥并未抬头,专心将张二等人的跋扈行经写在纸上。 周卿云捡起他身边粘了颜料的画卷,是一副公孙大娘舞剑图,她认真观摩起来,食指摩挲着下巴,沉吟好一会儿,似乎想细细品鉴后给出专业点评。 只听她“嗯”了半天,蹦出几个字:“这美人画得,甚好。” 又“嗯”了好一阵,蹦出几个字:“这题字题得,甚妙。” 空气凝结一瞬,周卿云听到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她俯身伸手将慕峥正在写的诉状抽出来。 “好啊,你敢笑我。” 眼前这俊俏书生被人戳破,尴尬地低头抿唇,脖子耳根都染上绯红,不知是怕的还是羞的。 “抬起头来。” 慕峥手指捏着掌心,犹豫着抬眸看向她。 的确是个文弱俏书生,即使脸被打红了,鼻下还有没擦干净的鼻血,也难掩他如松如竹的气质,有了这些伤痕,反而更添几分楚楚可怜的风情。 周卿云摸出一枚金饼,侃侃而谈,“其实我是个很喜欢艺术的人,是真的很喜欢噢!比真金还真!这作画嘛,不仅是看表象,还要去共情画中的精神世界,有时通过一幅又一幅的画,便能体验画师波澜壮阔的一生……对了,说到阔,我家挺宽阔的,饭也好吃,你要不来我府里作画吧?顺便我想请教你一些学习相关的问题。” “要不要深入交流一下?” 第2章 藏娇 “嗯?”听着周卿云前半段话,眼里只有金饼的慕峥应和着点头,听到最后一句忽地品出些许不对劲来。 他忍痛再不去看金饼:“这,不合适吧?我还是个学生……” “我也是学生,我是真心求教的!”周卿云又摸了两颗金饼出来,放进慕峥的手心。 “感受到了吗?,这是我真心的重量。” 慕峥连连摇头推辞:“我虽然只是个学生,但还算经得起世界的考验……” “我们都是学生,这怎么能是考验呢?只要您愿意……” “啪”一袋子金饼落在慕峥的手心,连带着他的手往下坠了坠。 真心的重量着实贵重,被砸晕的慕峥回过神时,马车已经抵达贞王府了。 周卿云的府邸位置和她扎眼的穿着是两个极端,在一处偏离繁华地区的朴素小巷里,周围住的都是平民,门前的青石路上还有孩童玩蹴鞠嬉戏。 周卿云跳下车,蹲下身摇了摇坐在地上打瞌睡的门房,在他耳边低语,“老于快醒醒,周颂月回来了!” 门房猛地睁开眼,哆嗦着坐起身,看到来人是周卿云,松了一口气。 “哎哟喂殿下,您就别吓我了,我对您还不够仗义吗?我可从来没跟大小姐透露过您的行程……” 老于一边开口一边打开门,转头才发现周卿云身后还跟着一人,还是个丰神俊秀,气质斐然的文人,就是脸上带着伤。 老于顿时愁得呲牙咧嘴,焦虑地扣扣手背:“这这这…殿下,这我可瞒不了。” 周卿云伸手打住,示意他淡定:“不用瞒,这是我请来的绘画老师,要在我们府上暂住一段时间,你去找春杏姐姐给他置办一些生活用品,慕老师过段时间还要参加殿试,要用心招待明白吗?” 她补充道:“等天黑了你去找老赵,让他去东水巷柏佳苑把慕公子的行李拉过来。” 方才在马车上,周卿云已经问清了他的住址,还给了他擦脸的药,那药确有奇效,短短一段路程时间,他的脸便不再红肿了。 周卿云见老于呆站着不动,催促道:“快去吧,我先带慕老师到处转转。” 慕峥对发愁的老于拱手:“叨扰了”,随后便跟着周卿云前后脚踏入贞王府。 贞王府看起来并不王府,整间府邸都只有基础款的房梁走廊,院子连根名贵的草都没有,朴素得比稍有家资的员外还不如。 但胜在面积大,来来往往碰到好些人。粗壮的榕树下,扫地的家奴将树叶扫作一团,随后又一扫帚拍散,如此懒洋洋地扫了半个时辰,还守着眼前那块地。 四个丫鬟打扮的人坐在廊下嗑瓜子,叽叽喳喳说着笑话,看到周卿云带着慕峥路过,一双双闪着精光的眼在他俩身上来回扫,叽叽喳喳的频率更高了。 周卿云走过去,薅了两把她们的瓜子,递给慕峥一把:“怎么笑得这么猥琐,别乱猜,这可是我请来的正经老师,慕峥慕公子。” 一个丫鬟打趣道:“殿下呀,这慕位公子看起来是读书人,你可别坏了人家名声。” “什么啊和什么呀!”周卿云又薅了一把瓜子,“藏着拉回来的,又没让他抛头露面,谁也不知道,去去去,还不快去给春杏姐姐帮忙。” 丫鬟们咯咯咯地笑起来,周卿云不跟她们一般见识,哼了一声,揣着瓜子扭头走了。 “她们就爱胡思乱想,你别在意。”周卿云笑笑“但也也千万别惹她们生气。”她补充道。 慕峥抿唇不语,他来京时间不久,也曾听说过贞王的事迹,没想到她与传闻中飞扬跋扈的形象相去甚远。 “哟,殿下鬼混回来啦?这是去哪里拐的小郎君?”一个身形微胖的妇人提着一桶鱼经过,周卿云朝桶里望了望,小嘴顿时一撇:“秋嫂,今天怎么又吃草鱼啊!” “最近草鱼多呗,我寅时就起来晨钓到现在,有你吃的不错了,你还嫌!” 说罢又看了慕峥一眼:“顺手打了几只野兔几只斑鸠,晚上做烤兔腿给你吃,饿不死你的客人。” “唉,好吧,就是这鱼…实在太瘦了。”周卿云眨巴眨巴眼,快速往桶里丢了两粒瓜子,桶里的鱼顿时啪嗒啪嗒为争食沸腾起来,溅了周围人一脸水。 秋嫂差点没抓稳木桶,始作俑者毫不在意,笑着被打走了。 周卿云一路转悠,嘴里好姐姐好妹妹好哥哥好弟弟的叫着,手里兜里除了最初摸的那两把瓜子,还有顺来好些肉干,果脯一类的小吃食。 慕峥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她头上的珠钗随着她蹦蹦跳跳的动作叮铃作响,清脆的声音入耳,让人的心也跟着轻快。 下人懒散不懂规矩,主子也乐得跟他们打成一片,这景况慕峥属实第一次见,但一想到贞王相关的传闻,似乎什么奇葩事情都变得合理起来。 事实上慕峥对奇葩事的定义还是太狭隘了。 到了书房,周卿云忽地鬼鬼祟祟关上门,转身神秘兮兮地笑着问他:“准备好深入交流了吗?” 慕峥顿时背脊发寒。 …… “《寡夫门前桃花多》” “《我在合欢宗的日子》” “《武林韵事:女魔头的心尖宠》” “《长公主三戏探花郎》” “《重生之我成了死对头的续弦》” “……” 慕峥不动声色地快速翻动着桌面上的一摞书,即使内心慌得想跑,面上还维持着风轻云淡的表情。 “这些都是时兴的话本吧?殿下让我看这个做什么?” 周卿云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觉得这些话本怎么样?” 他斟酌着词语:“这些书籍市面上并不常见,殿下果然藏书丰富。” 周卿云哼哼:“你再仔细看看里面的插图呢。” 有些图实在不适合青天白日看,慕峥只飞快略过,他实在不想看,却迫于周卿云期盼目光,只得咽了咽口水,翻了几页。 他找到两幅画事画景不画情的,认真品鉴起来。 这话本配图十分精妙,笔触细腻,人景栩栩如生,最难能可贵的是,能让人产生共情,仿佛置身画中,与主角同赏美景。 慕峥真心赞赏:“不知是哪位画师,此人画技更胜于我。” 周卿云抱来一叠画稿,摇头晃脑得意洋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巧,正是小女子~” 慕峥来不及讶异,她已扑倒在他面前,情真意切地看着他。 “慕老师,你一定要帮我!” …… 接下来的两天,周卿云都没有出府找乐子,她和慕峥整日整夜呆在王府的书房里,连屋子都没回,眼见着面容一点点憔悴下去。 书房外的庭院内,扫地的家奴一边来回扫着丫鬟们嗑的瓜子皮,一边竖起耳朵听着书房里边儿的动静。 “慕老师,你挺住啊!” 一道虚弱的声音幽幽响起:“我真不行了,殿下,饶了我吧。” 紧接着是一阵笔砚撞击,纸张翻飞的声音。 “噫——”众人纷纷摇头,表示没眼看。 书房内,慕峥趴在纸张堆积如山的几案上,闭上眼的刹那陷入沉眠。 另一张几案的周卿云顶着眼下两抹巨大的黑影,片刻不停的在纸上画着一个又一个的小人儿。 “不能倒啊慕老师!”她目不斜视的飞速作画,一边在嘴里吩咐:“春杏姐姐,帮我叫他起来” 守在一旁的春杏叹了口气,再次无情的推了推慕峥,将一碗黢黑的汤药递到他嘴边。 “慕公子,该喝药了,要截稿啦!” 没动。 探了探鼻息,还有气,春杏坠着的心放下了。 “算了算了,也没多少了,我一个人画吧!”周卿云扔掉起毛的画笔,重新换了一支,手在画纸上移形换影,没有差错的画稿被春杏一张张收集起来。 周卿云一边在心里把催稿的祝绮笙骂了千百回,一边懊悔自己怎么没有早早动笔,一边觉得自己这几笔得真好,一边恨自己怎么画技这样差画得这幅这样难看…… 在这无数情绪转换间,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后,周卿云潇洒地把笔一扔。 画完了! 哼哼,多少人说她不学无术,殊不知她已经靠画话本赚钱了,多少人嫌她声名狼藉,背地里还不是在偷偷看她化名画的本子! 亏得她淡泊名利,不与闲人一般见识。 说起来都怪祝绮笙要出什么重制版合订本,要求一次性画这么多故事,要没有慕峥帮忙赶稿,还真挺不住!这次一定要缠着祝绮笙给她写个私人独家番外…… 周卿云怀着一颗感恩的心拍拍被她奴役两天的慕峥,想把他叫起来回房睡觉,当手触碰到他的后背时,周卿云忽地脸色苍白。 糟糕,人怎么凉凉的! “春杏姐姐,快叫人去请杨太医!” …… 床前,杨醇给慕峥把着脉,时不时侧目觑一眼周卿云,看得她怪心虚的。 “这位公子连日不寐,神思过耗,导致心脾两亏,再加上…唉,我开点补气养神的方子,照着吃三天就可痊愈。” “谢啦!”周卿云挠挠头,抿着唇,眼神飘忽不定,她做了亏心事就小动作不断,看得杨醇连连叹气。 “殿下,年轻虽好,也要珍重身体,不要强迫他人。” 又低头看着沉睡的慕峥,眼里俱是同情:“少给人看点不正经的书!” “我哪知道他身体那么弱呀……”周卿云小声嘟哝着:“我感觉自己还很精神呢…” “殿下龙精虎猛,旁人怎么比得上?”杨醇捋一把灰白的胡子,话锋一转。 “我早说过殿下根骨绝佳,乃百年难遇的练武奇才,如今虽然年岁偏大,只需臣用药助殿下疏通百脉,来日必成……” “好了好了好了!”周卿云痛苦地捂住耳朵:“每次都说这个,跟念咒一样…我忽然感觉我头有点晕,我要去睡觉了。” “头晕?那正巧,臣正巧有净神疏气的方子,配之针灸…” “啊啊啊我忽然不晕了!”周卿云站直身子,做了个请的姿势,露出假笑:“我送杨太医出府” 杨醇恨铁不成钢:“恕臣多嘴,殿下就不想重铸贞王府的荣光吗?前贞王何其忠烈,殿下怎能……” 周卿云笑笑:“我如果不珍惜生命,逍遥快活一辈子,怎么对得起我娘的牺牲?” 杨醇一时无言,再次叹息:“唉,人各有志!” 他背着药箱往前走两步,忽地顿足,回过头来深深地望了周卿云一眼。 周卿云向两侧摊手,嘴巴一撇,无可奈何。 杨醇只得转过身仰首长叹:“唉,暴殄天物!” 走着走着又转声瞧了她一眼,叹息声一次比一次大,“唉,可惜啊~” 第3章 他才不是野男人 周卿云萎了。 连着看书作画,别说是祝绮笙邀请她去醉红楼听墨白弹琴,就算嫣姐姐要给她搜集天下美人办选秀她也提不起兴趣了。 慕峥醒来后,周卿云把书房让给他,还送去好些有名家注解的典籍,供他备考用。 慕峥看到她抱来一摞书,顿时头冒冷汗,待看清是经卷后终是露出了笑容,继续泡在书房里没怎么见过人。 他也提过需不需要辅导课业,可惜周卿云和读书这俩字压根就不沾边儿,而且她学堂都不上,哪里来的课业?她请慕峥来本就不是为了读书。 无聊啊! 周卿云提不起兴致,又实在无聊得很,于是去厨房偷了一只鸡,拿到僻静的院落烤着吃。 待手中烤鸡呈现出一种均匀的金栗色,香气扑鼻之时,周卿云用随身携带的玉刀将鸡切成两半,热气立刻裹着更浓的肉香冒了出来,她递给旁边的春杏半只,随后迫不及待地扯下一块肉,咬了一小口,嘴里嚼着雪白细腻、汁水充盈的肉,周卿云眼睛满足地眯了起来,得意地晃了晃脚尖。 春杏边吃边汇报:“殿下明日有安排吗?今日又收了几封请柬,连云公子请殿下去骑马;芷湘小姐说她新创了夏日饮品请殿下品鉴;韩姝小姐说百戏园来了异域美男表演新花样;墨白公子说他练了新曲请殿下赏光……” 周卿云虽然是个标准纨绔,名声臭,也不乏有人因为贞王的身份和圣主的宠溺来攀扯关系,但她和这些人大多玩儿不到一起。除这些人以外,她还有一大帮三教九流的朋友,终日鬼混,忙得不亦乐乎。 周卿云美滋滋地啃着鸡腿,“那就早上去游湖,中午去芷湘那儿吃饭,下午去赛马…晚上去看歌舞吧,看完再去听琴…唔,再多也看不过来了,就这样吧……” “周——卿——云!”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周卿云手一哆嗦,剩下半只烤鸡落进火堆里,一阵阴风扫过,鞭子在空中“啪”一声,擦出巨响,春杏连忙运功带着她朝后猛退,与长鞭擦肩而过。 执鞭者冲破沉闷的夜色,踏火而来,她生着一双神采飞扬的凤眼,眉峰微扬,睥睨间英气逼人,浑身气度更是比一旁燃烧的烈火还要灼人。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贞王府从上到下都惧怕的元宁郡主——周卿云的长姐周颂月。 从府门到这里路程并不短,周颂月气都没喘一口,双颊因愠怒而发红,数落的话扔豆子似的噼里啪啦朝周卿云砸去。 “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我不过出门俩月,你就小母牛倒立挂鞭炮牛到爆了是吧?春闱刚过去多久?你竟敢霍霍刚过会试的贡士!” 周卿云躲在春杏身后,扬眉道:“贡士怎么了,我以前还骚扰探花呢!” 周颂月想揍她,奈何春杏挡在她身前,走哪儿转哪儿,跟玩儿老鹰捉小鸡似的。 “你给我出来!还好意思得意上了!陛下发话了吗?让你动手了吗?人还是贡士,你就先扰上了!” 周卿云眨眨灵动的大眼,“那是因为我有一双发现探花的眼睛呀!” 她那副样子周颂月看着就来气,“你给我出来!…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怎么传你的!说你强掳青年才俊,荒淫无度、草菅人命,不出三日就把人折磨死了,乃千年一遇的色中饿魔!你才十七啊!你自己听听这好听吗?” 不应该传我美救美的英雄事迹吗?谁在害我! 周卿云忙伸出三根手指立誓:“长姐!我冤枉啊,天地良心,他活的好好的,而且我们只是切磋画技而已!我连他的手都没摸过!” “你别躲!…你看看这府里谁信你的鬼话!把人切磋病了?想切磋你怎么不去找巷子口画像的王画师?” “他画得又不好看!”周卿云嘟哝“而且长得更不好看!” 又一鞭子过来,春杏以一种轻盈灵巧的身法,快速躲闪着周颂月抽过来的鞭子。 “春杏,你让开!”周颂月眼睛瞪得要喷火了,找准空当将鞭子一卷,缠住春杏的大腿,将春杏甩到一边。 没了春杏遮挡,鞭子在周卿云面门前抽出空响,和着尘土的风刮过,吓得她跌坐在地上。 “之前狎倡就令人叹为观止了,现在更是魔高一丈,居然敢带男人进门?”周颂月再次扬起鞭子“你知道有多少不怀好意的人想接近你吗?你就上赶着送!” 一鞭接一鞭抽过来,周卿云来不及闪躲,察觉周颂月是真气昏了头,惊慌中高声呼喊“怀瑛救我!” “啪!” 鞭声戛然而止,尾音稳稳落在一只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里。 只见一戴着面具身着黑衣,凭空冒出来的男人捉住鞭子,声音沙哑:“不能打卿云小姐。” 周颂月松手,神色有些不自然,“我不是真的要打她,只是吓吓她而已” 事实确实如此,她抽的都是空气,只是看着吓人。 “好好好,我不打她就是了。” 见周颂月收起鞭子,怀瑛顷刻消失在原地,速度之快,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怀瑛是周卿云的贴身暗卫,也是她整日招摇过世的保障,除非危急时刻,他很少出面,也从不搭周卿云的闲话,周卿云也不确定他平时在不在,在哪里。 见周颂月吃瘪,周卿云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哼哼两声,“说好了不可以打我噢” 周颂月翻了个白眼,让她赶紧走到自己前面,“走吧,我倒要看看是哪里来的野男人竟敢踏入贞王府!” “慕峥他不是野男人,人家读书很厉害的。” “就逮你这种蠢货骗!”周颂月听不了这些话,推了她一把,催促道:“带路!” 周卿云闭上小嘴,默默为慕峥祈祷,同时在心里抓狂。 谁知道周颂月怎么会忽然回来啊!她将在外面传谣的人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究竟是谁!是谁! 明明这是一段美救美的佳话呀! 贞王府的人从不对外说闲话……一定是杨老头… 周颂月“啪”一声重重推开书房的门,慕峥此时正在挑灯夜读,抬头见领头人来势汹汹,后面还跟着鹌鹑一般的周卿云。 他站起身,周卿云梗着脖子介绍道,“慕老师,这是我长姐,周颂月。” “长姐,这是慕峥,慕公子。” 说完朝慕峥抛了个“祝你好运”的眼神,缩一边继续当鹌鹑了。 慕峥朝周颂月行了一礼,“在下慕峥,问元宁郡主安。” 俗话说灯下看美人,比白日更胜十倍。 周颂月眯着眼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确实比之前的狐媚子要多几分颜色,看气质还是个良家男子。 她毫不客气地扔出一连串问题:“你几岁?哪里来的?家里几口人?有房产田产吗?” 慕峥没有表现出不适或生气,礼貌答道;“在下年岁十八,越州常县人,家中只有父亲和姐姐,父亲是常县县丞,姐姐在县里做绣娘,如今在常县有一遮蔽处,薄田两亩。” 和临时打听来的消息差不多,周颂月略微放心了点。 “你是不是缺钱才来贞王府?” 这话问的有点尖锐了,慕峥坦然回答:“是” 周颂月微怔,随后眉头拧起,“看你是个读书人,不要以为贞王好说话就想从通过欺瞒拐骗从她身上得到什么,贞王夫之位也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就能肖想!” 慕峥温驯颔首,“在下并无此意。” 周颂月哽住,如一拳打在棉花上,她冷笑道:“你倒是乖觉,正巧我替贞王寻了几本典籍,我待会儿差人送来。” “只要你守规矩,我便祝公子蟾宫折桂,策马盛京。” 慕峥拱手道谢,周颂月转身给了周卿云一个“你不要乱来”的眼神,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等周颂月走远了,周卿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坐到慕峥旁边,捞来果盘里的一根香蕉吃。 “呼……实在对不住啊,我长姐管我挺严的,让你受罪了…咳。” 吃太急被噎到,周卿云锤了锤胸口,端起茶杯灌了一口水缓过来。 “她说话一直很难听,你别介意。” “元宁郡主做的很好,她是在保护殿下。”慕峥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况且她说的也没错,我的确是为钱而来。” 原以为慕峥当日对张家人宁死不屈,会是个有文人风骨的人,实则他十分爱钱,但据府中人打听得来,他的钱几乎都汇给家乡的姐姐了,这让周卿云对他高看了许多。 “为钱怎么了?不偷不抢,凭本事赚钱天经地义啊。”周卿云叹气,“但说到底还是因为我名声太差了,连累你了,你到底是个读书人。” “殿下不必自责。”慕峥目光温和“我们虽然认识不久,但我已经知道,殿下是一个很好的人。” “盛京才俊不胜枚举,初来时我自负才学,想借此机会崭露头角,结交友人,结果空忙一场,我再怎么努力,在那些世家子弟看来,都不过是些做戏来卖诗贩画之徒。” “殿下是第一个真诚待我的人,看来是我前世积了德,让我能遇到殿下。” 周卿云听到这番夸赞反而心虚起来,她右手食指悄悄刮着左手手背,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她找上慕峥,还真不是缘分。 慕峥是祝绮笙给她推荐的,在盛京的年轻一代中,慕峥画艺出众不假,更重要的是他无权无势无钱,盛京寸土寸金,普通考生在此停留难以承担消费,因此他最容易被金钱打动,也会迫于贞王的权势不敢不从。 这样看,她也犯了凭身份高低行事的臭毛病,已经很接近那些不把普通人当人看的世家贵族子弟了。 她安慰道:“虽然跟我粘上关系有些不好听的言论,你不用听那些,而且你本人很好啊,我知道你才学出众,入个一甲没问题。” 慕峥叹气,“如今我已经醒悟过来,科举比的,不仅仅是学问。” 更重要的是家世背景,距离前任武帝一统军阀势力才过去十八年,门阀仍在,朝中势力依旧盘根错节,平民百姓实在难有出头之日。 慕峥话锋一转,“能与殿下扯上关系,对我来说是件顶好的事。” “世人厌恶攀龙附凤之人,说不准只是痛恨那个人不是自己。” 他眉眼含笑,“想攀附殿下的人,不在少数吧?他们若知道殿下和传闻大相径庭,只怕会捶胸顿足后悔没有自请上门。” 周卿云噗嗤一笑,“难怪长姐说要格外小心你们这些能说会道的读书人。” 慕峥莞尔,“是吗?可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句句真心。” 周卿云笑吟吟地看着他,“所以你真的有攀附之心?” 她见他眼中烛火明灭,怪好看的。似真似假的情谊如流淌心间,让心头升起一阵迷蒙薄雾。 “若殿下愿意给这个机会。” “那…” 周卿云顿了顿,手里玩着香蕉皮,接着道:“那当然不行,贞王府养不了那么多人,我都要自己画画赚零花。” 慕峥笑意更深,“不过是画本而已,我来作画养殿下,殿下可愿收留我?” 周卿云想了想,还是摇头,“你先读书出人头地吧,有了名气才能卖个更好的价钱。” “在这之前,别来勾引我。” 话落,她忽然凑到慕峥跟前,近到能数清对方的睫毛,两人一时相顾无言,静到只听见烛火噼啪的声音。 周卿云看清自己在慕峥眼中的倒影,笑容明媚,随后牵过慕峥的手,他的手骨节分明,掌心覆着薄茧,手感很好。 下一刻,一坨冰凉的香蕉皮落在慕峥手心。 “祝你好运啦,探花郎。” “顺便帮我扔一下香蕉皮,谢谢。” 第4章 桓义侯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 青瓦灰墙上,几簇石榴花开得正盛,五月的风拂过枝头,吹起一阵花雨。 身着嫩黄色衣衫的少年站在光里,目光追随着那片纷飞的花雨,落在古朴的墨色大门前。 门“吱呀”被推开,周卿云一身鲜亮的石榴红骑装,蹬着一双棕色鹿皮靴,三两步跳下石阶,红衣被风吹得鼓荡,迎着和煦的日光,束成马尾的发丝微扬,衬得她一身道不尽的风流劲儿。 虽然依旧鲜艳扎眼,在外人看来已经是她极其素净的打扮了。 等在门口许久的连云明显被她这一身惊艳,连连称奇:“头上没挂得叮叮当当我都不习惯了,这么简洁,今日真打算露一手了?” “有美人在,我自然会露一手。”周卿云十分自然地钻进宽敞的马车,坐在软垫上朝连云招手:“走吧云弟,愣着做什么?” 连云上了车,坐在周卿云身侧,再顺手递上一盒馔玉楼新出炉的糕点,打趣道:“许久不见,我还以为云妹已经把我们的约定忘在脑后了。” 周卿云咬了口糕点,接过婢女递上的茶,“你还敢来找我,没听过我最新的传闻吗?” 连云从她手里的盒子拿了块桃花酥放进嘴里,“我爹已经不在意那些传闻了,他甚至想让我赘进贞王府。” 周卿云刚咽下去的一口茶差点喷出来,“真的假的?我是老实人你别害我!” 连云是昌义伯家的小公子,他的姐姐连霏是昌义伯家长女,两人是周卿云幼年短暂学堂生涯中结交的狗友,一起称霸学堂好些时间,气得昌义伯给俩人另找了老师教导,看见周卿云就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窝囊模样。 昌义伯最怕的就是自家儿女继续跟着周卿云鬼混,连云都因此被打了好几回,让周卿云娶连云?怎么可能! 连云难得正经一回:“说不定想借贞王的名号?官场上的事儿谁能说的清” 周卿云一听这些就头疼:“那不说这个了,连霏呢?” “来不了,鸿胪寺最近忙得要命,下次休沐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周卿云听了直摇头:“上班真可怜。” “我明年满十八就要被安排差事了,我计划让我爹多塞点儿钱,给分个闲职,你呢?” “嫣姐姐不舍得我过度劳累,不用当值也说不准呢。” “呵呵,这种时候就特别讨厌你…” “……” 两人吃着茶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马车慢悠悠行驶到盛京西郊的一处皇家马场。 此处土地辽阔,远处是连绵的黛色山峦,近处水草丰茂绿树成荫。周卿云下车伸了个懒腰,风中草木的清新气息让人心旷神怡,连日的烦闷一扫而空。 人呐,果然还是应该多多亲近自然。 不多时,一阵纷乱的马蹄声混着少年人清亮的笑语由远及近。几位锦衣华服的少年骑着各色良驹迤逦行来,马匹皆用上等皮革和耀眼的金银珠宝做鞍鞯配饰,明晃晃地亮人的眼。 他们身后跟着不少随从,提着食盒的、捧着果盘的、拿着弓箭的,随时为自家这些锦衣玉食的主子待命。 周卿云眯着眼睛瞧了一圈,都是年轻人,有些是熟人,还有几个面生的坠在后面,待行至她跟前,前面几人翻身下马,假模假样地行了个礼,随后嬉笑开来。 “殿下真的来了啊,我还以为是连云诓我们。”说话的是文安侯的公子,楚亦清。 “是啊,殿下也太不够意思了,精通骑术这回事,怎么只有连云知道我们却不知?”楚亦清的妹妹楚亦凝嗔怪地瞪了她一眼。 楚氏兄妹都是天生的笑眼,继承了家里文官的气质,看上去文质彬彬且十分和善,实则一个比一个能捅娄子。 “让你们知道的话我还怎么找借口让凝妹妹搭我一程呢。” 周卿云朝她拋了个媚眼,目光从剩下几人脸上飞快掠过,表情看起来有点失望。 “是还有谁没到吗?”周卿云靠近连云,咬牙低声道:“说好的美人呢?” 要不是连云说有值得一见的美人,她才不要穿着骑装来骑马!骑马围猎这种事,坐楚亦凝背后捡漏挺好的。 楚亦凝旁身着宝蓝色胡服,系着宝石腰带的是世家子弟柏栎。 他看了眼后面的人,“是有人没到,我听说安平侯家的小姐也来了,她新得了一匹宝马,跟着牧监去取了。” 楚亦清皱眉,“卫鸿灵?她真的来了?…她不是不屑和我们混在一起吗?” 楚亦凝一脸疑惑,“她爹不是刚打了胜仗回来,风头正盛,可她一贯看不起我们……?” “说是这样说,但是殿下来了,她是冲殿下来的吗?” 连云没敢发话,小声着自说自话:“怎么来的是她……” 听到他们在这边议论,后面那几个面生的人里,有人用不太和善的语气喊道:“鸿灵想去哪儿和谁玩儿,管你们什么事!” 楚亦凝捏着鼻子朝他们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哪里来的臭虫,叫叫叫,吵死了,又臭又吵!” 柏栎身后的是世家公子童砚,他厉声道:“你们哪儿来的,懂不懂规矩?见到贞王为何不拜?” 贞王看似尊贵,实际只是荣誉性质的郡王封号,贞王府一没兵二没权三没钱,也没有家族做倚仗,全盛京最没权没势的王侯就数贞王,全凭女帝的疼爱。 所以有些的二世祖因着家人的态度常常不把贞王放在眼里,甚至最基本的礼节都做不到。 那几人被噎住,勉强上前向周卿云行了礼,谁料对方压根儿没注意到他们,只心不在焉地四处张望着。 没人叫他们起来,气氛正尴尬时,一人听到有马蹄声靠近,如释重负地呼喊:“鸿灵来了!” 周卿云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只见一身着橙罗窄袖的女子骑着一匹神骏飞奔而来。 那女子将头发拢在头顶梳成一个发髻,露出饱满的额头,眼睛圆圆的,脸也圆圆的,肤色白皙,乍一看十分甜美可爱,但她坚毅的目光和来势汹汹的气势,绝不是柔弱可欺之人。 她□□是一匹通体乌黑、身材高大的宝马,浑身毛发在阳光下如缎子般流淌着银光,配上华美的鞍饰,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真是好马!看这线条!看这肌肉!看这色泽!不愧是胡戎进献的神骏!” 卫鸿灵勒马疾停,掀起一阵尘土,引得众人一阵咳嗽,下马后却是规规矩矩的朝周卿云行了一礼,不卑不亢。 “安平侯之女卫鸿灵,问贞王殿下安。” 原来是个有礼貌的,比吹嘘她的那些小跟班儿有礼貌多了。 不,一点儿也不礼貌! 卫鸿灵起身后,抬脸望向周卿云的眼神十分复杂,眼里掺着一分疑惑两分怒气三分讥讽四分失望五分嫉恨……这脸色变得跟染缸似的,看得周卿云浑身不自在。 周卿云感受到了莫名其妙的敌意,便端起郡王的架子:“你就是连云说的美人?可爱是可爱……是你想见我?” “谁说她是美人了!你看她像吗?”连云赶紧反驳:“是她自己非要来!我可没请!” 卫鸿灵瞪了他一眼:“连忆之你什么意思?你个小鸡仔身材有脸嫌我丑?” 连云才不想跟她多说,“小侯爷呢?” 卫鸿灵别开眼,双手抱于胸前,一副更不想搭理他的模样,“你也配请到我表哥?” 楚亦凝听到这个名字,眼睛一亮,激动起来:“表哥?你说的不会是?…” 楚亦清给了她一个别多嘴的眼神,几人神色各异,看得周卿云越来越好奇了,国事她不怎么了解,但这盛京居然还有她没听过的美人? 想到这她便直接了当开了口,问卫鸿灵:“你表哥是不是很美?难得一见的美?连云是不是在骗我?” 卫鸿灵脸色变得通红,不知是气得还是羞得:“当然好看了!全盛京所有人加起来都比不过他一根手指!想当年……” 卫鸿灵想到什么,忽然神色戚然,闭上嘴又不说了。 周卿云从不刨根问底,她只相信她自己看到的。 她微微一笑,语气也和善许多:“今日天气不错,我忽然想去安平侯府拜访一下你表哥,要不我们现在就出发?” 连云等人立刻不干了,抗议道:“这怎么行,说好了今日比骑射的!” “是啊,殿下怎能如此见色起意!” “殿下要为陌生人毁了我们之间的约定吗?” “就算去也不该去安平侯府啊!” 周卿云仿佛只听到这句:“为什么不去安平侯府?” 柏栎消息灵通,对盛京那些复杂的关系最了解:“因为他是靖国公的独子,曾经的征西将军,如今的桓义侯。” 周卿云平日听这样公那样侯的听不明白也记不住,只觉得这两个名号莫名熟悉。 “谁?!那个玉面小将军?他不是早就死……”说话的人暼一眼卫鸿灵,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周卿云看了直摇头,“怎么一个个说话都这么不利索?我还是直接去看望他吧!” 卫鸿灵强忍着怒意向周卿云行抱拳礼:“听闻殿下骑术卓绝,鸿灵仰慕已久,特来向殿下请教。” 周卿云看着她,叹气:“但我更想去请教你的表哥。” 卫鸿灵再次行礼,不依不饶,“鸿灵请殿下赐教。” 得,还真是冲她来的,其实周卿云对可爱的小女孩一向很有耐心,但是这么可爱的小女孩明明见都没见过,怎么对她敌意这么重?重到近乎可以说是仇恨。 周卿云实在不知自己有什么值得她这么记恨的。 卫鸿灵见她不说话,咬牙再行礼:“表哥如今身体不适不便见人,日后鸿灵自会为殿下引荐,今日,先请殿下赐教。” “啊,身体不适,那也太不妙了,我正好认识神医…” 卫鸿灵忍到了极点,终于爆发出来,只见她怒目圆睁,一双点漆瞳几乎要喷出火来,“殿下真是太荒唐了!” “我还以为世人对殿下有误解,今日竟是一见不如百闻!大将军忠勇无双,作为她的女儿,殿下真是不配…” 卫鸿灵越说越难听,连云挡在周卿云面前,怒喝道:“卫鸿灵!你怎么回事,跟吃了炸药似的,而且小侯爷说的好好的,是不是你从中作梗?” 卫鸿灵咬着唇,唇瓣抿成一条线,死死地盯着周卿云,见她一脸云淡风轻更是痛恨。 “是又如何!” 楚亦凝从另一边母鸡护崽似的护住周卿云,手叉腰,再将下巴一扬,恨不得用鼻孔看卫鸿灵:“看你得瑟的!不过是你爹打了回胜仗而已!几时轮到你做贞王殿下的主了?” 卫鸿灵不甘示弱:“若是贞王殿下能胜了我,我便日日护送殿下去桓义侯府!” 周卿云听到这话总算有了反应,她眨眨眼,不是吧?卫鸿灵就这样把她的侯爷将军表哥卖了?老天奶作证,她只说想去看看,也没说要日日去啊。 她这人吧,平日的确爱看看美人,但那是为了找点画画灵感,描摹人物轮廓,心里却是万万没有别的龌龊心思的! 什么日日夜夜的,唉,真难听,世人对我实在误解太深! 周卿云拨开连云和楚亦凝一左一右两大护法,慢悠悠走出来,不怒自威的气势强得要治卫鸿灵的罪似的。 卫鸿灵以为自己要受罚了,却等来她的一声轻笑。 “好啊,你想怎么比?” 第5章 装了个大的 卫鸿灵听她因为小侯爷答应得这么爽快,更是不耻,垂眸道:“一切听从殿下安排。” 周卿云想了想,问连云:“有什么有趣的比法吗?” 楚亦凝不假思索抢答:“飞花箭吧!” 飞花箭周卿云见过,相较于传统的骑射项目,“飞花箭”额外需要一名选手射花箭,指的是射箭者站在某处高台,挽弓射飞靶,飞靶通常是用特质的纸裹了花瓣,攒成球状,球的尾部垂挂着铃铛,代替了箭头的位置。 骑射者则有规定跑动的场地,花箭射出后以击中铃响为中箭,击中花球吹落花雨为优胜,即“飞花”,是十分有观赏性的骑射运动。 但这观赏性取决于射花者和骑射者的水平和配合,尤其是花箭,若射出的飞靶不够高、不够远、角度不好看、留给骑手的时间不够长、交替速度不够快等等都会影响观赏性。 据说好的射花者可以十息间往不同方向连发十箭,骑手配合得当,还能形成满天花雨的场景。当然若是射花箭的人足够多,也能达成效果,这种一般只有在节庆日的活动会看到。 盛京的纨绔少年日常玩乐式的飞花箭就不太行了,周卿云观赛过一两回,不是花箭射得太烂,便是骑手水平太次,甚至有手忙脚乱到撞马的滑稽场面。 有人问:“谁来射花箭?” 卫鸿灵身后的小公子开口:“当然是鸿灵了,论射艺,你们所有人加起来都不是她的对手。” 周卿云身边的程司萱翻了个白眼:“柏栎比她强多了,就爱吹。” “谁吹了?安平侯百步穿杨直取胡戎副将狗命,你敢质疑安平侯府的水平?” “得了吧,她爹是她爹,她是她,我们看人不看家世,不像你们,惯会捧臭脚!” 卫鸿灵看起来脾气不太好,听见他们争执却没理会,她默默地牵过自己的马,把缰绳递到周卿云跟前。 “我来射花箭吧,若是被打落的飞靶多于被放飞的飞靶,便判我输。” “这个马场没有比‘猎风’更好的马了,这是我爹从胡戎那儿得来的战利品,性格温顺。贞王殿下,请。” 连云使眼色让马场牧监赶紧把自己准备的马牵过来,不屑道:“谁要你的马了,我们有马。” 楚亦凝在一边帮腔:“就是,说得这么金贵,万一不怎么样还讹上我们怎么办!” 卫鸿灵的跟班呛回去:“讹你?你有几个钱,一群胸中无墨兜里没钱的二世祖…” “谁没钱?你有钱怎么还跟我们站一起?你这衣服的款式是去年的吧?怎么不买新的?是不想吗?” “嘿你这…” 两方人又吵吵嚷嚷起来,周卿云端详着猎风,从皮毛色泽到肌肉走向,无一不彰显着这是一匹万里挑一的好马。 的的确确是马中美马,可惜周卿云平日蹭马蹭惯了,如今骑术实在不够看,为了让卫鸿灵日日带自己去桓义侯府,还是算了。 而且花箭取胜的条件相当于一人战胜所有人,就算赢了也不能让卫鸿灵心服。 周卿云决定装个大的。 “我今日不想骑马,由我来射花箭吧。” 平日和周卿云玩得近的一群人停止了争吵,纷纷用惊讶的目光看向她,就差把“你竟然会射箭”这几个字写脸上了。 毕竟周卿云平日稍微重点儿的东西都不肯拿,而射箭是很考验臂力和爆发力的。 周卿云示意他们放宽心,让楚亦凝载着自己去场地中段观景用的高台下,随后慢悠悠地走了上去。 上面已经有随侍等候侍奉了,茶果糕点一应俱全,兵器架上放着5张弓,一旁则放了若干系着花球的凤羽箭。 随侍上前为周卿云一一介绍:“这批弓箭从左至右是50斤至150斤拉力的弓,殿下可凭自身训练频率挑选,即使是50斤拉力的弓,也达到骑射营的入营标准了” 他这话说得委婉,贞王何时训练过射箭?像她这种爱凑热闹的,要是会射箭不早就四处显摆了?能拉开50斤的弓就不错了。硬要装神力的话,拉伤了找他们这些下人也惨了,他在心中默默祈求贞王能自愿放弃。 周卿云先是提起50斤拉力的弓,颠了颠,稍微一拉便能拉至满弓,轻松得像呼吸一样简单,看得周围人睁大眼睛,到吸一口凉气。 随后她又去拉80斤的弓,依旧是轻松过满弓,随侍们已经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不,这还是贞王吗? 她越过拉力120斤的弓,直接拿起150斤的,用手指拨了拨弦,弓弦纹丝不动,众人的小心脏也随着她的动作跳上跳下的。 周卿云甩了甩手腕,手臂上抬,扣住弓弦做了个向后拉的动作,众人此时也管不得尊卑了,纷纷伸头往她这边看,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那可是150斤的弓! 周卿云忽地松开了弦,笑道:“就这把了,待会儿再用。” 嗐,这小祖宗!还知道留悬念了,惯会吊人胃口!随侍们是不相信她能拉开150斤的弓的,那是什么概念?离弦之箭若能射中,可在百步之外射穿敌将的甲胄! 众人估摸着贞王也就是戏耍他们玩玩儿,就算拉不开,他们这群人也没人敢笑话她。 下面的少男少女们已经策马进入草场,他们分成了两队,以箭羽的颜色辨别。 为了骑射效果,他们离高台离得比较远,抬头只望见周卿云拿了弓又放下,如此反复。有人话带讥讽:“殿下若是射不出箭,大伙儿就走到高台之下,等她抛花球也可以吧。” 楚亦清低声问连云:“殿下射术如何?” 他们这群人都没见过,怪担心的,只能寄希望于连云这个从小和贞王一起长大的人给点心理安慰。 连云硬着头皮道:“谁说殿下射术不行!一箭双雕我都见过!” 他说完心虚得要命,用石头同时打落两只小鸟也算吧?毕竟挺准的,虽然是吧**岁那年的事了…… 楚亦凝等人和他玩了这么久,怎会听不出真话假话?越说越觉得不可能。 卫鸿灵身侧的青衣公子对一边的随从吩咐:“你去那边问问,殿下准备好了没?何时开赛?” 随从得令后立即向观景台跑去,没两步,正巧碰上了从周卿云那边过来的传话人,两人交接了两句话,那随从便奔过来大声道:“殿下说了,以她击鼓为号。” 击鼓?众人扭头看向身后树立在入口两侧的七面大鼓,离那高台起码有一百五十步的距离。 “她是想射中大鼓?” “怎么可能!” “呵,看来今日不能开赛了…” 话音未落,只听得一阵由远及近的铃响,人还未反应过来,身下的马率先感受到危险纷纷朝两边跑动,有人险些没拉住马摔下来,只有卫鸿灵训练有素的“猎风”没有动。 在她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一只箭“咻”地从她身侧掠过,伴随着“咚”一声巨响,在鲜艳的鼓面炸出一朵纷飞的箭花。 鼓声震人肺腑,所有人都被震在原地。有人回神眺望站在高台上的周卿云,见她红衣烈烈,两袖生风,感觉到她的视线,便对着她假装射了一箭,笑容明媚。 “开赛了!” 随着一声惊呼,少年们拉过缰绳策马向场中奔走,那一箭向上射得极远,众人观测着箭枝的运动轨迹,彼时的周卿云已经接过第二支箭,抬臂拉弓,方位偏向正在看自己的卫鸿灵。 第二箭!她在第一箭将将扭转箭头下坠之时毫无压力地射出了第二箭! 卫鸿灵夹了一下马肚,飞快奔向那只箭的方向,挽弓朝着箭尖的花球射去。 “叮”铃声一响,花箭上的铃铛被撞响,整支箭却依然向前飞越了一段距离,反而是她射出的打花箭被震飞。 卫鸿灵得了一分,却并不高兴,内心陷在极大的震惊中,她回头看向场中,周卿云已经连射了四支花箭,除了她射中的这支,其他人甚至在躲避掉落的箭支,两队人马也顾不得打压对方,忙活半天连花箭的边都没擦到。 周卿云不知疲惫似的接连射出了十支箭,每一支都是斜向上射出,射程极远,留足了时间,而场中十二人,奔走半天,竟然只击中了两支,还都是卫鸿灵击中的,其他箭都成了落地花。 她持弓侧身而立,光影勾勒出少女的英姿,她手指扣弦,稳而缓地将弓拉至最紧,随即干脆放开,劲风带起几缕散落的发丝,在她颊边拂动。整套动作干净利落让人,情不自禁沉浸在她的侧影里。 “咚。” 一声震天鼓响,意味着比赛暂停。 所有人都处在巨大的震撼中难以回神,这也太快了!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这还是那个不学无术的草包贞王吗?! 不?应该说不愧是大将军的女儿?再怎么废物也留着传奇武将的血? 杨老头总觉得周卿云是武神在世倒也没走眼,她天生神力,只是知道这点的人极少极少,周卿云很小的时候就学会控制力量了,但她讨厌武枪弄棒,讨厌流汗,讨厌劳身劳神,更喜爱华丽繁复的首饰衣裙,要是去练武整得一身伤不说,和那些漂亮东西也都无缘。她才不要。 唉,虽然卫鸿灵很不错,但败年轻气盛,不该不该,实在不该。 周围投来一片崇拜的眼神,周卿云内心的小尾巴已经翘到了天上,面上却故作云淡风轻地放下弓,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背过手,缓步向下走去。 “小姐。”低哑的声音响起,戴面具的人鬼魅般地出现在墙角的阴影里。 冰凉的瓷瓶被塞进手里,是治伤药。 “您的手指受伤了。” 方才可能是太得意了,周卿云经过怀瑛提醒才发现自己右手两根手指已经破皮流血了,她没怎么摸过武器,指腹太嫩,拉弦时没轻没重,就把手给手磨破了! 所以说周卿云最讨厌练武,一碰动辄就要闹个伤口出来! 周卿云快速在伤口上倒了药,为了一桩到底,面不改色地继续走,一边下楼一边哼着小曲儿,想象着那个桓义侯到底是个什么神仙模样。 如果长得不太行那她可亏大了!连云就等着挨揍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装了个大的 第6章 惊鸿一眼 “殿下好厉害!” “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刚刚那一箭怎么练的,太强了……” 周卿云在众人的吹捧中飘飘欲仙,她这人就这个毛病,容易得意,尤其是憋了许久装了个大的。 之前不显山露水是因为她不想走亲娘的老路,如今她不学无术、贪图享乐的废物形象已深入人心,说胡话的本事数一数二,怎么着都能推得过去了。 卫鸿灵缀在人群尾端,望向周卿云的眼神已从痛恨变成了哀怨,见周卿云看过来,她踌躇片刻,跨步走过去,真诚地向周卿云行跪拜礼。 “鸿灵向殿下请罪。” 周卿云奇了,“你有什么罪?” “我对殿下出言不逊,轻视了殿下,可…”卫鸿灵还想说什么,抿了抿唇道:“殿下讨厌我也是应当。” 周卿云蹲下身子看着她,一双清亮的眼睛满是疑惑:“谁说我讨厌你了?” “我倒是很想问问,你为什么讨厌我?” 卫鸿灵一怔,抬头看着周卿云,她的目光中的确没有怪罪,反而十分温柔。 “我只是觉得,像你这么可爱的姑娘,能力也出众,不会向陌生人有这么大的敌意。”周卿云放缓了声音:“所以你为什么讨厌我?难道是因为我名声差?” “不是!”卫鸿灵激动地直起身子,“天下纨绔那么多,比殿下出格的比比皆是!” “只因殿下是女子,一举一动都被无限放大做成了靶子!人们嫉妒女子身在高位,而毁掉一个女子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坏了她的名声!” 她愤愤不平,圆圆的眼睛氤氲着雾气:“既然殿下有如此能力和出身,为何不继承大将军的意志,建功立业?” 周卿云看着她饱含希冀的目光,十分感动然而果断拒绝:“因为懒。” “建功立业对我来说太累了,我只想享乐啊。” 卫鸿灵瞪大眼睛,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欲言又止,颤抖着嘴角,瞬间委屈到了极点,泪水决堤似的噼里啪啦的落下来。 眼泪来得如此之快,看得周卿云都手足无措起来。 “殿下您…真是太讨厌了!”她蹭一下起身,扭头飞身上马,拽着缰绳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跟随她的几个人也纷纷上马追了上去,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 留下周卿云蹲在地上扇着马蹄踏起的尘土。她费解地看向连云等人:“咳咳,她这是什么意思?反悔了?” “她是不是想毁约,不想带我去桓义侯府了?” 他人也是一头雾水:“看起来是的。” 周卿云连连摇头:“现在的年轻人,真不守信用,不好不好。” 连云翻了个白眼:“她也就比我们小了一岁而已,都是该出嫁的年纪了。” 童砚道:“我们别管她了,时间还早,接着玩吧?” 楚亦凝闻言,两眼放光地望着周卿云:“殿下,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不知道的,再露一手吧,求你了~殿下~” 周卿云晃了晃受伤的手指:“你的殿下不中用啰。” 但又不想他们玩儿的不尽兴,于是补充道:“还是你载着我跟他们溜达几圈吧。” 几人在马场玩了一会儿,直到临近饭点,周卿云要转去下一场行程了,众人意犹未尽,便在周卿云的鼓动下一块儿前往芷湘姑娘的馔玉楼吃午饭。 随从们火速收拾了东西,一群人就这么浩浩荡荡出发前往盛京最繁华的地段——白玉街。 虽然连云的马车很大,但架不住大家的请求,七个人挤在柔软的车厢里,丫鬟随从都被赶到车帘处候着。 十二道灼热的目光快把周卿云脸皮烫穿了,她无奈道:“你们忽然这么热情,怪不适应的。” “快说说,你什么时候这么厉害的?” “说好了一起当混子,你竟然背着我们偷偷努力!” “上次揍永康伯那孙子的时候你怎么不动手?” 说到这个周卿云就难受,人是一起揍的,但就逮她一个人告,就因为那孙子是真真的断了腿,她一个人承担所有,被关了一个月禁闭以示惩戒。 “我没有得罪你吧?还好殿下温柔如水~不然一巴掌打下来铁定给我干废了…” “所以为什么深藏不露啊?” “打住!”周卿云被叽叽喳喳的声音吵得头疼,“我可以告诉你们,但绝不可外传!” 众人小鸡啄米式点头。 周卿云压低了声音:“其实我也觉得很突然……在卫鸿灵说我不配的那一刻,那一瞬间,我仿佛置身无人之境,而且看到了我娘向我招手!” “来不及诉说浓浓的母女情,忽地一阵云烟起,一眨眼我就来到了老周家的祠堂,老祖宗们围在我周围,叽叽喳喳商讨着什么……” 她语调兀地变得高昂:“忽然!一束白光进入了我的身体…然后就…就那样了。” 周卿云得出结论,双手合十:“我想我是被我们周家的英魂短暂附体了,感谢列祖列宗!” 她为了加深可信度,甩了甩软绵绵的手:“看,现在的我连手都抬不起来,凝凝,可以喂我一口那边的葡萄吗?” 连云等人纷纷用一种“你玩儿我呢”的眼光看着她。楚亦凝撅着小嘴,剥了个葡萄塞进她嘴里。 周卿云嚼嚼葡萄果肉,扫视着众人:“你们怎么都沉默了,不觉得很神奇吗?” “…”连云十分无语地暼她一眼:“你给傻子讲睡前故事吧!” 楚亦凝点头附和:“这个剧情我好像见过…” 话音刚落,她忽然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噢!我想起来了!梦浮生老师写的!应该是叫…《继承老祖力量后我继承了我的祖师老爷》!” 周卿云神色复杂,忍住要跟她讨论一番剧情的冲动,看向剩下的人,“你们也不信我说的?” 回应她的只有无尽的沉默,她满怀希望地望向其中一位欲言又止的紫衣姑娘。 同样是世家子弟的程司萱尴尬道:“呃…感觉比你近日强抢民男,大战三天三夜,使人精尽人亡的传闻还要魔幻一点,嗯,一点点。” “噫——” 一说起这事,众人纷纷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怎么不可能?万一是我寻了采阳补阴的功法,拿男子当炉鼎使这才神功大成?” 见识到众人下一秒的表情变化,甚至有男子往后缩了一步,周卿云气得抽出腰后的软垫向他们砸过去。 “靠,为什么我明显是开玩笑的时候你们就听进去了?” …… 当一群集结了红橙黄绿青蓝紫的少男少女出现在馔玉楼时,瞬间吸引了所有食客的目光。 他们衣着颜色都是用的同色系中最贵气的色料,奈何最鲜艳的周卿云站在中间,奠定了色彩基础,显得大家度了一层绚丽的彩光。 “我勒个乖乖,这些都是哪里来的神人,不愧是盛京大都市,色彩就是多嗷~” “这下都不用去重云山等虹霓了,你的虹来了” “一个二个长挺靓的,怎么跟我村头那群爱聚众玩儿鬼火的少年一样……” “嘘,你们少说两句吧!这盛京是王公贵族的地盘!不怕被拉出去砍了啊!” “中间那人是贞王吧?她怎么被放出来了……” “早出来了!可惜伯府的公子被打断了腿,她就禁足了一个月,现在变本加厉开始霍霍良家男子了…前些日子…” “慢着,她刚刚是不是拿了门口那货郎的饴糖?居然青天白日欺压百姓?” “拿个糖算什么,良家男子都直接抢回府!” “完蛋…她不会看上我吧…” 楚亦清蹙眉抬手,示意随从们上前,挨桌发了银子,算作饭钱补偿,随后把所有议论的人都拖了出去。 楼里瞬间鸦雀无声。 老板芷湘从楼上下来时便看到这样一副场景,见怪不怪地向周卿云等人走来。 只见她高髻浓鬓,丽若朝霞,身段柔软似三月扶柳,行动时又似飞蝶扑花,俯首间都是沁人的香气。 这便是馔玉楼鲜少显露人前的东家?食客被她的容貌举止迷了眼,一时间都忘了吃饭。俗话说秀色可餐,不过如此。 芷湘的口音带着江南女子独有的甜糯,听得人酥酥麻麻的:“上次的事,芷湘一直想感谢各位,正巧今日都在,还请诸位赏光移步。” 她说的事,是两月前众人在巷子口看见永康伯家的那小子骚扰她的事,当时秉持着道义原则,众人将那人痛揍一顿,只是略微过了火把人打残了,最后是周卿云一人背了锅。 彼时大家还不知道芷湘是馔玉楼的东家,只当她是来盛京游玩的,只有周卿云很早就结识她了。 楚亦凝捻酸道:“殿下的秘密越来越多了,和大美人认识都不告诉我们。” 周卿云仰头哼哼:“你们也有很多事没告诉我。” “哪有!” 周卿云还真有,“我都不知道桓义侯长什么样!这像话吗?” 连云反驳:“本来邀请他了,要不是卫鸿灵你早知道了!” “但是之前你们也没说过啊?” 周卿云扼腕:“身为别人口中的盛京第一‘色鬼’,居然还有我不认识的美人,真是愧对这个名号,惭愧惭愧,实在是惭愧啊!” “要不你们谁来接替一下?” 众人连连摆手,“不了不了,这称号我可顶不住。” 柏栎摇摇手中折扇:“可你不该不认识,靖国公府和贞王府是旧识,从前来往十分密切。” “毕竟你的祖母,初任嘉定侯是靖国公亲自招安的,所有人都说,你娘在盛京最要好的朋友就是他了。” “还有这等事?”周卿云睁大眼,拊掌轻叹:“世交啊!那我回去要好生问问我小爹,说不准我和那美貌小侯爷还有指腹为婚的婚约…” 毕竟话本子里都这样写,什么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 “别贫嘴了,你真的不记得?”连云从小和周卿云一起长大,连他都觉得奇怪。 周卿云更奇怪了:“确实不记得啊,就算记得,这么多年,没见过也没听过啊!” 柏栎想了想:“那时你还小,还伤了脑袋,不记得也有可能,这事我也是听旁人说的。” “之前没有他的消息,是因为桓义侯是近日随安平侯的军队返京的,六年前寿峰关之战中他失踪了,虽然没有尸骨,但所有人都以为他战死沙场。” “没想到他还活着,只是在胡戎流落六年之久。” 楚亦凝也在一旁感慨:“从前他是全天下最年轻有为的小将军,小时候我见过他得胜归来的场景,那时的长街两侧挤满了人,连楼上也不例外,娘亲抱着我向下看,他坐在白骏上,虽风尘仆仆,却不掩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哪怕后来我听说他是个玉面蛇心,残忍狠毒的人,我也只记得那日,满街盛开的花都比不过他半分容色。” 可惜六年时间太久,所有惊鸿一瞥,是非功过,都被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 连云见周卿云不说话,以为她是为桓义侯的遭遇难过,出声安慰道:“别伤心了,能活着归来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了。” 周卿云眨眨眼,回神道:“我没伤心,我只是在想,他六年前就是能领兵打仗的将军了,如今几岁了?年纪不小了吧,这婚事要不得……” 不愧是你!连云再一次沉默了。 楚亦凝不平道:“桓义侯十岁随父参军,十一岁便立了军功,跟随靖国公征战西境,打下十六城,十六岁便封征西将军了,正是他失踪的那年,如今也才二十二岁!一点都不老!” 童砚感叹:“有的人十岁就参军了,我十岁在干嘛?还在逃学吧…” 周卿云发自肺腑地称赞:“老天奶啊,戎马半生,归来也才二十二岁,何等英才!实在是我们学习的楷模啊!” “我现在想要学习的**已经达到了巅峰,芷湘,替我打包一些好菜,我这就去向这位少年英雄膜拜请教!” 第7章 传闻中的女帝 可惜周卿云依旧没有如愿。 芷湘的食盒还没提上来,周卿云便被一个货郎找上了门。 “殿下,圣上召见。”货郎把框里的麦芽粉抖了抖,露出油纸包着的明黄色手谕一角。 “郡主在西巷驿站等您。” 周卿云悬着的心终于死了。周颂月都来了,那铁定没好事了! “知道了。”她愁云涌上心头,把手谕拿起来揣进怀里,顺手从货框里又摸了一颗饴糖出来。 货郎连忙把扁担转到身后,结果被她追着明偷,顿时哭笑不得:“殿下,别吃了!再吃我就没货卖了!” “小气。”周卿云把饴糖放进嘴里,又快速摸了两颗一溜烟地跑了。 “帮我传话给韩姝,我晚点再跟她去观舞。” …… “听说你在京郊马场显摆了?” “手还受伤了?” “你可知今天永康伯又参了你一本?” “一天不让我担心你就过不得日子是吧?” 周颂月骑马载着周卿云往宫门疾驰,噼里啪啦的问话拍得周卿云脑仁疼。 周颂月依旧狂暴输出:“怎么不说话?跟那些公子小姐们不是挺能说的吗?哑巴了…唔” 周卿云快速剥了一颗糖塞进周颂月嘴里,讨好道:“长姐不气,吃糖~” 周颂月拿她没办法,只有含着糖生闷气。 到了宫门,周颂月也进不去了,她看着周卿云坐上步撵,老母亲似的叮嘱道:“你小心点,别又把自己弄伤了,永康伯那老东西再参你,你就骂回去!实在不行回头套个麻袋把他解决了。” “知道了知道了,嫣姐姐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周卿云是极少数能乘坐步撵入宫的特权,一路上的宫侍奴才都对她毕恭毕敬,皇宫里样样都是一等一的,就是太安静了,安静到让人觉得压抑,比起繁华热闹的集市,这里像是用金玉打造的牢笼。 女帝虞嫣此时还在两仪殿办公,周卿云便被直接送去了那里。 贞王荣宠无双,虞嫣曾下令免了她一切俗礼,即使见到她本人也不用跪拜,但周卿云在周颂月的教育下,知道在自己要挨批评的时候,还是要拜一拜的。 永康伯真是和狗皮膏药一样难缠,自己教育不好儿子,他们帮着教做人了,还缠着她不放。 几乎在看见那明黄色衣角的刹那,周卿云双膝已然着地。 虞嫣放下奏折,见她跪得极快,无奈一笑:“起来吧。” 周卿云这才抬头看她。 虞嫣继任已有六年,如今三十有二,眉目清肃,身姿如松,一头乌发尽数绾起,只簪有一枚白玉螭龙笔簪。她向来推崇节俭,一身明黄黄色常服,领口与袖缘镶着锦边,已微微起毛,腰间束着素银带銙的革带,除此周身再无装饰。 她眼下有因劳累产生的乌青,精神头却好的很,“许久未见,朝中有关你的奏折越来越多了,永康伯参你欺压功名在身的贡士,此事当真?” “平日那些事随你性子也就罢了,这次你怎能将手直接伸到读书人手上?” 见虞嫣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周卿云坦言道:“我没有欺压他,我只是请他来教我画画,真的,不信你可以问慕峥,问贞王府的所有人。” “而且他是个贫苦的书生,被人当街欺凌,是我救了他,他穷得都快返乡不考了,我给了他教学费,还提供住处,我这也算做好事吧?万一他考上功名,这不是为嫣姐姐留了个人才吗?” 周卿云越说越有理,擦着不存在眼泪呜咽道:“永康伯就是怀恨在心,故意针对我!姐姐,你要为我做主啊!” 虞嫣扶额叹息:“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虽然行事跳脱了些,但总归有个度。” “寻常事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日后不可以再凭身份招惹读书人知道吗?落人话柄就算是我也会难办的。” 周卿云连忙表态:“我知道嫣姐姐最重视读书人,我哪儿敢欺负他们啊,我见一个帮一个还来不及,下次见了我还帮。” “帮着把人抬进府里?”虞嫣看着她,锐利的目光变得温柔起来,此时的她变得不像一个帝王,而是真正的长辈。 “从前你是小孩子大家只当你玩心大,如今你也成年了,到了必须担责的年纪,他们只会更加苛刻。” 她感慨道:“是时候让你去任职了。” 老天奶,连云这家伙嘴上开了光吧?今早刚说完这就灵验了? 周卿云一边腹谤一边点头,“好吧,能不能给我找个轻松的闲职呀?” 虞嫣慢悠悠道:“我本属意指派你做宗正寺的寺丞。” 宗正寺周卿云听过,程司萱的外祖父虞凛就是宗正寺卿,大概是个管理皇室事务的部门,皇室宗亲出生、结婚、任职、死亡等等事宜都归那里管。 听起来一点儿都不闲。 见周卿云埋着头,一副苦恼的样子,虞嫣冷哼:“你闲事务太多?呵,这可是上好的差事,若是进了宗正寺,别人想苛责你,看在皇族颜面上,都要忌惮七分。” “只可惜,有人不想让你去。” 虞嫣面露倦色,周卿云却暗自欢喜——她本就不愿去那规矩繁多的地方。 虞嫣语气不再温柔:“你觉得这是值得高兴的事?” 完蛋,姐姐今日心情不好。 周卿云赶忙摇头:“我去不去有什么要紧?关键是有人给姐姐添堵。是哪个老顽固?我这就去套他麻袋揍一顿!” 虞嫣被她逗得微微一笑:“还算有点长进,知道要替姐姐出头了。” 她话锋一转,神色渐肃:“他们上书说,如今不少勋贵子弟,因出身草芥,无家族管教,虽得荫封却不学无术、言行粗鄙、见识短浅,若放任入朝,恐成祸害,有损国体。” 周卿云对些形容词可太熟了,她愤然道:“好呀,这不就是冲我来的?!” 虞嫣摇头一笑:“所以我提议,所有年满十六至二十五岁,还未曾在州学县学入过学的勋贵世族子弟,不论出身,不论家底,须统一入‘琢玉书院’修习,通过礼、法、策论等考核,方可任职。” 这“琢玉书院”名义上是教导贵族礼仪法规,实则是将各家子弟集中看管。原本提议的几位老臣本意是打压寒门新贵,谁知女帝顺势而为,将世族子弟也一并纳入,各方骑虎难下,只得认了这“公平”之举。 虞嫣看她脸色越来越黑,乐道:“你也不必套人麻袋了。回去收拾收拾,等你们的学堂建好了,准备去上课吧。” 周卿云顿时蔫了。她原本只想做个逍遥闲人,如今倒好,还得为了上班先上课! 她哭丧着脸:“可我不是学习那块儿料啊,您之前找的老师都嫌弃我。”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先天不行,为你量身打造一个学习的氛围,总会感染到你。” 虞嫣语重心长:“卿卿,不要浪费我的良心用心。” 周卿云知道此事板上钉钉,再不挣扎了。 …… “真的?陛下说成立了琢玉书院让你们统一学习?” 周卿云有气无力道:“啊。” 周颂月喜上眉梢:“好啊好啊好啊,这次可不针对你一人,乖乖去学习吧~” 周卿云欲哭无泪:“长姐,你和二姐也会跟我一起学习吗?” 周颂月悠哉悠哉地驾着马:“你以为都像你?我们有正经学堂出具的凭证,当然不需要去。” “而且要忙着赚钱呢,不然怎么养得起你这个小吞金兽?” 周卿云万分难过,她现在只想找个快乐的地方忘记烦恼。 “我要去找韩姝!” 周颂月心情极好,也不责骂她整日出入不良场所了,快马加鞭把她载去了百戏园所在的西市附近。 最近胡戎人来盛京商议国事,街上的异邦人多了起来,他们大多身材高大,高鼻深目,往日的西市也有这些人,只是现在多得到了他们老家似的,集市上的物品满满当当都是于阗玉、各色宝石做的首饰,琉璃器物,香料毛皮一类胡戎的特产,空气中还散布着醇厚的葡萄酒香。 韩姝是西市一家药行的女儿,周卿云一路东瞧西看地往韩氏药行走,没两步便撞上了一身胡戎人打扮的韩姝。 她穿着丝绸质地的青绿窄袖长裙,外搭绣着繁复花纹的坎肩,脖子上挂着一条金灿灿的多宝镶金项链,乌黑的发辫拢在脑后,额间坠着金色发饰,眉毛画得又黑又细,本就立体的五官显得更加英气。 她绕着周卿云走了一圈,啧啧感叹:“这位小公子穿得如此英俊,不知来西市找哪位美人?” 周卿云此时还穿着那套石榴色的骑射服,头上只系着坠着红宝石点缀的头绳,看上去难得的清爽利落。 周卿云则搂住她的腰,一只手转着她耳侧的发辫,声音粘腻:“这位美人打扮得如此靓丽是在等谁呀?” 两人故作深情地望着对方,两双眼睛眨了眨,随后忍不住噗嗤两声笑开来。 周卿云有段时间没来了,韩姝先带着她四处转了转,把玩着胡戎人带来的新玩意儿。 等到街头传来一声锣响,意味着百戏园有好戏要开场了。 周卿云逛街逛得脖子耳朵挂满了新买的珠宝首饰,十只手指都带着斗大的玉石戒指,也难为韩姝还能牵着她的手,快速穿过人群,凭借身份牌从百戏园的小门入了园。 百戏园顾名思义,就是表演杂戏的园子,里边儿面积很大,什么表演都有,喷火的、跳舞的、御兽的、跳灯的、变幻术的……令人眼花缭乱。 场地也错乱繁杂,有露天的戏台、圈起来的围墙、精美的楼阁、还有那种门窗紧闭神神秘秘地看不出里面有什么的门面,只允许成年人入内。 好多戏周卿云都看过了,这次韩姝直接带她钻进那种神秘的门面。 进了屋子,眼前昏暗到近乎漆黑,外界的喧闹声也被隔绝,周卿云随着韩姝摸着黑走了一段路,七拐八拐来到一个点着烛光的隔间。 隔间里站着两名身姿绰约的异域美人,她们身后是一块儿巨大的黑幕,里面隐约传来嘈杂的歌舞声和话语声。 两位美人验了类似票据的木牌,再递给韩姝两只精美的面具。等她们戴好后,这才掀开黑幕的一角领着她们走进去。 浓郁的香气瞬间扑鼻而来,那是香料与酒的味道,和在一起混织成一张令人昏醉的网。明亮的灯火将整个屋子烧得金红,犹如置身金窟。 周卿云揉了揉被熏迷糊的双眼,此时的她仿佛闯入了西域国王宴饮的大殿,不同风格服饰的人落座在一方华美的圆台周围,这些客人皆是带着面具的女子。 顺着她们的目光看去,轻纱曼舞的圆台上,胡姬脚踝金铃清脆,腰间纱罗飘飞,如蛇一般柔韧的手臂在空中交织,划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弧线。赤足的侍者则踩着鼓点如游鱼般穿梭在座位间,鎏金的托盘上,琉璃盏内盛满琥珀色的酒液,冰块沉浮碰撞,叮咚作响。 与此同时,两名穿着清凉、身材高大的侍从笑吟吟地走来,俯身递上一杯色泽浓郁的葡萄酒,周卿云费了老大劲才将视线从这个男人壮硕的胸肌上挪开。 一杯酒咂巴进嘴里也没品出个什么,和眼前的景色比真是索然无味。 那异域美人用低沉又性感的声音在周卿云耳边说了一句胡语,大概是欢迎词一类的,听得她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韩姝太坏了!怎么能拿这些来考验她这个无知少女呢?! 这些男的又是怎么回事?!挂着的布料居然比身上的首饰还少,真是太坏了太坏了……周颂月知道了铁定后悔送她过来。 韩姝从善如流地挽着身边侍从的胳膊往前走,周卿云难得有点儿紧张,她贴着韩姝小声问道:“这地方正经吗?” 韩姝还没回答,那高大俊美的侍从轻轻一笑,用不太标准的汉语说道:“尊贵的客人请放心,我们照夜楼有官府盖印的市籍,一切听你们的规矩来。” “安心啦,而且人家才刚开业,哪有一上来就胡来的。”韩姝放下侍从的胳膊,侧身挽住周卿云的,“我都来这里玩过一回了!带你看更好看的!” 侍从们领着她们往圆台两侧的回廊走,一路上都是热情的西域美人冲她们打招呼,有的甚至凑上来要亲吻周卿云的手背,给她迷得七荤八素的,早就把什么上班啊上学啊都抛之脑后了。 明仪国虽然历任两位女帝,女子也有了机会进入学堂官场,但时间不算太久,相比男子,社会对女子还是更加苛刻,这种大胆享受男色的地方是没有出现过的,所以即使是花楼窜遍的周卿云,也没见过这样的阵势。 侍从一路带着她们行至雅间,掀开珠帘的那一刹,一滴鲜红的热泪不争气地从周卿云的鼻子里钻了出来。 第8章 拿这个考验纯情少女? “贞王殿下怎能如此纯情?” 韩姝搂住周卿云的肩膀,掏出手巾替她擦了鼻血,揽着她坐上主位。 两人半倚在金线织就的波斯地毯与软枕上,面前的玉石几案上放着瓜果美酒,两侧近身伺候的是美艳的胡姬,堂下则是一群近乎**上身的男性舞者,颈间叠带着金银打制的项圈项链链,坠着金铃的臂环随动作发出叮铃声响。 一二三四…周卿云数了数,不算两边奏乐的乐人,足足有十二名男子在她们跟前表演! 他们的肤色被烛光镀上一层蜜色,有别于汉族男子普遍清瘦的身形,他们体型高大,肌肉分明,宽阔的肩背与紧实的腰腹都有清晰的轮廓,每一次动作都展现着饱满而富有力量的肌理。 周卿云两眼放光,真是…真是极品啊!画速写的极品模特! 她摘下脖子上挂着的一堆项链,取了一半赏给斟酒的胡姬,又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作封面的小本子和一只短小的炭笔,用眼睛描摹着他们的线条,三两笔便描绘出一个形神兼备的舞者形象。 韩姝凑过来看她本子上的画,由衷赞道:“你描摹人像的本事又进步了唉。” 毕竟前不久才在祝绮笙的夺命催稿下进行了一次拉练,下笔丝滑毫不滞涩。 “你打算什么时候独立画个话本?” “快了快了,梦浮生在想新故事了,她下一本打算完全以画本的形式呈现。” 周卿云嘴里吃着美女剥好喂到嘴边的瓜果,眼睛看着美男各种新奇的表演,手里画着让她满意的画作。 旁边的韩姝兴致来了,还抱来琵琶亲自为她弹唱,日子快活得跟昏君似的,恐怕嫣姐姐都有没如此享乐的时候。 玩了好一会儿,酒也多喝了一点儿,周卿云画得多了,技痒得不行,已经完全不满足画眼前这些人,便随意找了个借口出去溜达。 除了笙歌曼舞,照夜楼大多数地方还算清净,来往的女客基本上都带着面具,遮掩了身份,大家谁也不看谁,默不作声。只有店里的侍者会时不时上前来询问需求。 周卿云倚着阑干画了会儿舞台中心的舞姬、对饮的宾客、新奇的器物……不知不觉间走到一处相对僻静的地方,开始创作新的形象。 为了防止笔下的人物与现实中的人物过度相似,她一般会记下好几个人的面部特征然后糅合在一起加以美化,不然有人发现自己被画进了话本里那多尴尬呀! 她画得起劲,全然不觉珠帘后有一双蓝绿色的兽瞳正牢牢锁住自己。 “嗷——” 兀地一声令人胆寒的低吼,伴随着珠帘噼里啪啦激荡起来的声音,一头斑斓的花豹纵身扑出,将毫无防备的周卿云按倒在地。那豹爪厚实有力,紧紧抵住她的喉口,张开的巨口腥气扑面,利齿森然。 周卿云下意识用腰腿猛然发力,一个翻身便反将花豹掀翻。这花豹毛色油亮,金底黑斑在灯火下泛着流光,她屈膝压住豹腹,一手箍住它脖颈,不容它再起,另一手则狠狠揉上它顶上皮。 “敢偷袭我?嗯?知道我是谁吗??”她手下不停,将那花豹揉得呜呜咽咽。“敢惹我?你算是踢到铁板了!” 她被吓得不轻,拿花豹手感极好的皮毛泄愤,一边挼一边骂:“嗷嗷嗷嗷,嗷个蛋啊,把你变成喵喵喵就老实了!我挼挼挼…” 忽有男人的声音从帘后传来,他低喝一句胡语,应当是花豹的名字。那豹闻声顿时收了凶相,喉中咕噜,显出几分委屈。 珠帘再次响动,但见一位侍者打扮的男子疾步走来。 “抱歉,它吓到你了吧?” 周卿云抬眼看他,这人虽作侍者装扮,里面却穿着一件高领黑色打底,将肌肤遮得严严实实,只隐隐勾勒出紧实的肌肉线条。他面上还覆着一张金纹面具,只露出下颌与一双沉静的眼,通身透着不同于寻常仆从的气度。 花豹挣开周卿云,一瘸一拐地偎到男子脚边,偌大个头竟缩成绒团一般。男子轻斥它一声,这才对周卿云歉然道:“兽戏即将开演,我这就带它离开。” 说完扭头便要走,周卿云一把拽住花豹刚刚翘起的尾巴,在一阵嗷呜声中把它拖了回来。 “我让你走了吗?”周卿云揉搓着花豹的尾巴,坐在地上沉声道。 当了不少年头的贞王,只要她想,装腔作势的威仪信手拈来。 “回来。”她命令道。 男子僵在原地,犹疑片刻,硬着头皮退了回来。 周卿云在花豹身上又是一通乱挼:“这东西差点伤了我,你不该赔罪吗?” 男子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取下手上的一枚宝石戒指递过来,宝石色泽浓郁,质地纯净,看着价值不菲。 但周卿云十根手指都戴着不同款式的戒指,才不在意这点东西。 她朝对方勾勾手:“你过来点。” 男子显然不想跟她多扯:“这位客人,兽戏要开场了…” 花豹被捏痛了,在周卿云手下咕噜咕噜求饶,男子这才不情不愿地蹲下身子,微微向周卿云靠近。 下一秒,男人胸前挂着的金链被周卿云一把扯了过去,力度大到险些被扯断,周卿云近距离盯着他的面具,看起来似乎很想把这面具取下来。 但她并没有这样做,反而轻轻一笑,心情忽然变得很好的样子,语气也变得轻佻起来。 “知道正确的赔罪方式是什么吗?” 她手掌贴着男子的腹肌将他推在地上,对方显然没料到她的力气如此之大,尚处在懵懂中,便被人顺着肌肉线条狠狠蹂躏了一把。 柔软的手指戴着坚硬的戒指隔着薄薄的衣服刮擦着腹部的肌肉,侍者面具后的耳朵变得通红,他双手去抓周卿云乱摸的手,还未抓到,对方已经将手收了回去,留下的余韵在他的腰腹上隐隐作痛。 “练得不错。”周卿云随口夸赞,脱下一枚戒指扔在他的腹肌上,“你叫什么名字?下次来我点你伺候。” “你…”男子气急,却碍着种种原因不敢轻易暴露身份,他咬牙道:“这位客人请自重,我是负责养兽的不是出来卖的…” “违禁稽查!不可放过每一个违纪行为!” 高昂的女声打断了二人的争执,周卿云向外望去,一群身着玄色官服的人“刷刷刷”地闯了进来。 靡靡之音瞬间停止,还在饮酒作歌的人被她这一声吓得停杯投箸,见到来人是谁,连忙将头埋得低低的。 其中也有不认识她的外商气愤地站起来。“你谁!好好的氛围都被你破坏了。” 领头的黑衣女人将一块令牌展示在众人面前。“清正司例行检查!” 听到清正司的名号,场内顿时鸦雀无声。 她觑一眼身后的人,示意他们赶紧去搜,黑压压地一群人得到指令后,如蚂蚁入巢,有序蔓延向两边的回廊,一间一间推开房门检查。 周卿云跟吃了苍蝇一样难受,为什么又是那个季若曲! 季若曲是清正司监察使,专门出入各种场所,察看有无进行不良交易、传递不良信息、传播不良风气…以及最关键的,这其中有没有王亲贵族、朝廷要员参与。 周卿云此前被她莫名其妙抓了好几回,她只不过跟人喝了两杯酒便成了典型中的典型,贴在盛京府衙外的稽查通报上好几次。 也算她倒霉,那几回去的地方明明看着挺正经,结果还真有人暗戳戳搞小动作,她算是被连坐了,丢脸丢大发。周颂月骂了她好几回,还说要是再因为这些事上稽查通报便给她安排相亲找个悍夫管着,再生个孩子承袭爵位,简直太恶毒了! 都怪这季若曲就逮着她做成绩…… “最近出口在哪里?”周卿云问眼前的可疑男人。 男人没有回答,随后迎接他的是一个干脆利落的巴掌。 “说不说?” 他被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懵了,捂住险些脱落的面具,伸出手指了个方向,周卿云立马一溜烟跑了。 这季若曲天生克她似的,最好的方法还是逃走,只要不在现场就好了。 她钻进那花豹扑过来的珠帘后,来到一处雅致的后院,看上去像是照夜楼提供会客谈事的地方。 这边的人因着检查的原因被催促着叫去前厅,也有趁乱躲藏的,周卿云逆着人流在这边胡乱奔走,好一会儿没找到出口,便将视线放到了后院围起来的高墙上。 “怀瑛,怀瑛。”她低声喊了两声,没人应,关键时刻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放眼四周,干干净净的,没什么东西,墙边只有一棵笔直粗壮的杨树,树杈子离地面还有点距离。周卿云抱着树干蹬了蹬,想上去有点困难。 也不知这墙修这么高到底要干嘛! 正当她狗熊抱树状一筹莫展时,远处忽地飞来一点胭脂色人影,来人通过一段距离地助跑,再一个起跳,竟然踩着她的肩膀蹿到树杈子上去了。 “多谢!”中性的女声带着一点儿得逞的快意从头顶上传来。 周卿云平生最看不惯的就是别人踩着她得意!就在那女子正往上蹿着眼见着要越墙而去时,周卿云愤恨咬牙摩拳擦掌,往树根处狠狠一踹,那女子随着树枝剧烈地晃了晃,险些一头栽下来。 见对方还稳在树上,周卿云挽了把并不存地袖子,又使足全力狠狠踹了两脚,树根都因此松动了两分,那女子站不稳,便干脆跳下来。 “至于吗?” 那女子落地后站起身,竟比她平白高了一个头,她穿着宽大的胡袍,脸上的面具遮了整张脸,只隐约露出清晰的下颌线。 周卿云眯着眼睛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眼睛在她胸前的曲线停留片刻,冷道:“敢踩我,都别走了。” 女子听到这话,光速变脸,作出一副柔弱可欺的模样:“对不起,是我太心急了,女侠饶命!” 她滑跪地快极,认错态度也很端正,周卿云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计较。 “季若曲来了你就跑,你是不是做了亏心事?” 那女子言语恳切:“我的确做了亏心事,求女侠助我!” 竟是个能屈能伸的人物。周卿云自己也急着跑,便不跟她东拉西扯了,开始商讨怎么一起逃走。 她们都不会武功,按眼前的情况来看,必然有一个要当垫脚了。周卿云提议:“你先抱我上去,我再用腰带拉你。” 女子爽快地答应了,反倒让周卿云生了几分狐疑。 “你不怕我不拉你自己跑了吗?” “人重在信任,我自然相信女侠的人品!” 这话听得周卿云生出两分感动,多难得啊,来自陌生人的信任。 她打着包票:“你放心,我一定拉你上去” 可惜她没机会实践了,女子蹲下来用带着手套的手抱住她的小腿,用力再用力,根本抱不起来。 “白长这么高个子!”周卿云坚决不相信是自己太重了。 女子满含歉意,娇声道:“唉,怪我在家锦衣玉食长大,连个重物都不曾拿过。” “算了,我抱你吧!” 换周卿云蹲下来,她略显瘦弱的胳膊揽住对方修长的小腿,用力向上起身,一口气将这个高大的女人抱了起来。 过了会儿,周卿云不耐烦道:“你抓到树干没有?” “快了快了,你往前一点。” 周卿云被她的衣袍下摆遮住视线,只有摇晃着走动起来,努力往上举了举,直至对方的整个下摆忽地罩在她的脸上,周卿云正巧抬头一看,一声惊呼响雷般原地炸开。 “靠,你真是男的啊!” 第9章 我要告发桓义侯 即使“她”里面穿着白色绸裤,那双长腿的形状比例,还有某个隐约凸起的轮廓,都不像一个女子该有的。周卿云画了这么多人,是男是女还分不清吗? 此时,对方借着她的手向上一跳,稳稳落在枝干上,随后快速解了腰带垂下来。 头顶传来的依旧是中性的女声,她坐在树杈上晃了晃脚尖:“怎么会呢,人家明明是女孩子。” 周卿云感觉自己被当傻子戏弄了,怒道:“简直是无稽之谈!你裤子怎么回事!” 奈何对方丝毫不心虚,“哎呀,不良商家做裤子就这样,男人看了都自卑,你快上来吧。” 此时也不是计较的时候,周卿云忍下一肚子腹谤,抓着腰带的一头蹬着树干往上爬。 大概是她刚刚那声惊呼音量有点大,吸引了搜查人的注意,近处已传来季若曲的命令:“你们去那边!” 紧接着是一小队人的脚步声,周卿云这边还在努力爬,腰带另一头的男女子将腰带快速系在枝干上。 “有人来了我得走了。” 她灵巧地蹿上墙头正要逃走,忽然回头望了周卿云一眼,脱口而出的已是带着磁性的男声。 “多谢殿下。” “糕点很好吃。” 随后鬼一般消失在墙头。 糕点?什么糕点!周卿云脑子被他的原声砸得嗡嗡响,努力回顾着关于糕点的记忆。 馔玉楼的情景就这样在脑子里重演。 “芷湘,替我打包一些好菜,我这就去向这位少年英雄膜拜请教。” 是桓义侯!她当时说要打包去侯府的,因为中途去了皇宫耽搁了。没想到在她赶着入宫后,芷湘还是将打包的菜点送去了他府上。 什么人啊!亏她那么期待他长什么样,结果穿女装就算了,还跟她硬装女人,真变态! 周卿云脱口骂了句脏话,情绪过于激动下稍不注意,脚下一滑,力道便脱离了树干,整个人挂在绳子上来回晃荡着。 季若曲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光景,她冷冰冰的面容难得有了一丝真心的笑意,声音尖儿都翘了起来:“哟,贞王殿下好兴致,荡秋千呢。” 唉!真是克她来的。反正被抓住了,周卿云索性放开腰带跳到地上。 “你谁啊?莫名其妙的,败人兴致。”她假装不认识季若曲,嘟哝着就要离去。 季若曲轻轻伸手拦住她的去路,幽幽道:“殿下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把面具摘了。” “你让我摘我就摘?你算老几!” 季若曲伸手去掏那块可以无视官阶的监察使令牌。周卿云没辙,大喊:“季大人,这照夜楼有秘密!我要告发!我要检举!” “噢?你要告发谁?” 周卿云义正言辞:“我要告发桓义侯!他扮做女装,鬼鬼祟祟,心怀不轨!” 她本想拖个人下水,没想到季若曲的神色在听到桓义侯的名号后一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当真?” “千真万确!喏,刚刚才跑掉的,那是他留下的腰带!” 周卿云伸手指认那条飘来飘去的证物,季若曲亲自上前,运着轻功三两步踏上去,将腰带取下攥在手里看了又看,随后跳上墙,追了出去。 剩下的黑衣小队也纷纷跟上去消失在墙头,把她一个人晾在原地。 这就不管她啦?桓义侯这么好用?他犯事儿了?哼,他俩打个短暂照面都这么变态了,背地里估计更离谱。 周卿云幸灾乐祸地勾起唇角,管他的,能逃脱被通报的命运就好。 本以为经过季若曲一搜,这新开的店算是废了,结果映入眼帘的依旧是笙歌曼舞的情景,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老天奶,照夜楼居然真的是正经经营场所,季若曲来查都没揪出问题,她白跑了! 周卿云回到韩姝所在的雅间,歌舞已经表演完了,一只花豹在旁边侍者的指导下握手作揖钻圈圈,看上去十分温顺可爱。 见周卿云凑近,那侍者示意花豹伸爪握手,周卿云捏着爪子的肉垫揉了揉,看出来不是之前那只,又挼了挼油光水滑的毛皮,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我还以为你又被季若曲抓了。” 周卿云想起这事儿就来气:“我又没干什么,她凭什么抓我!” 视线又扫回那群舞男:“噫,他们怎么都穿上里衣了?” 韩姝可惜:“风纪检查,说是着装不当,所有人都穿在里面穿了件黑高领。” 周卿云想起那个看起来就是冒牌货的驯兽师,若有所思。 还有穿女装桓义侯,啧啧,这照夜楼的秘密可真多。 韩姝给她擦了擦额上汗水,“晚上想吃什么?我请客,给你压压惊?” “我约好了要去墨白那里,你要去吗?” “不了…你行程真紧。” “嗐,怪我太受欢迎。” …… 周卿云抵达醉红楼时,已是披星戴月。 醉红楼隶属教坊司,是盛京显贵常去的乐馆。此间乐伶皆持官籍,自幼习艺,色艺不凡。其中有部分人是因家道败落、被罚没入教坊的罪臣之后,他们自幼受的贵族教养,才情气质尤其出众。 墨白正是其中之一。 他端坐堂中,垂首轻抚箜篌,乌黑长发如瀑披散,衬得眉眼愈发温顺安静。那箜篌所用弦木十分名贵,其上雕有青鸟纹,在他指下淌出苍凉辽阔的韵律,此曲正是他以征西大捷为灵感所作的新曲,弦音呜咽,声调间夹杂着亡魂因黄沙漫卷、埋骨他乡的哀泣。 周卿云一边听着,一边吃着炙得恰到好处的羊肉,边缘微焦,内里嫩软,酱汁浓香中略带酸甜,佐以清脆的笋片,十分爽口。 西域的热烈的鼓乐听多了,再听墨白的箜篌,烈酒带来的醉意都散去不少。 一曲暂歇,她忽然抬头问道:“墨白,你去过关外吗?” 墨白轻声答:“我的母亲是烈阳关人,幼时曾带我去外祖家小住,如今记忆已很模糊了…” “只依稀记得,年关时孩子们都爱聚在雪地里堆雪狮、到了守岁之时,城门口会有花火表演,火光一亮,满城都是笑声。” 周卿云咬着筷子,托着腮:“我长这么大,还从未出过盛京。” 墨白指尖轻按琴弦,声音柔和:“盛京繁华,天下瑰宝尽汇于此,本就是许多人梦寐难至之地,殿下不想出盛京也无妨,还免了舟车劳顿之苦。” “不是不想,是不能。”她摇头叹气。 “他们总说外面不太平,待在盛京做个整日吃喝玩乐的的纨绔也好。” 墨白垂眸未应。如今世道,表面太平粉饰,实则内里早已千疮百孔。国与国之间,王公与世族之间明争暗斗,边境战事不休,内里灾祸不断,多少城池早已空寂多年,白骨蔽野……这些,都不是他们能妄议、能改变的。 两人默契地不在谈论这个话题。 周卿云点评道:“安平侯得胜归来,你趁热做的这首曲子,一定会受欢迎的。” “殿下说笑了,我怎会为他作曲。” 墨白离了箜篌,净了手坐过来,替周卿云剥虾。 周卿云知道墨白这是想念家人了,他父亲原本是京官,因牵扯进城防不利的事件中被斩了首,全家被流放到寿峰关,后寿峰关失守,自此没了音信。 周卿云摸出最后一颗饴糖,剥了油纸递到墨白嘴边,温声哄道:“别难过,吃点糖吧。” 墨白略微低头就着周卿云的指尖含住这颗糖,丝丝甜意顺着舌尖流入心田,慢慢淡化掉心头的苦涩。 他眼角漾起笑意:“殿下带的糖都这么与众不同” 周卿云得意地扬起下巴:“那是,普通的东西我可瞧不上。” 墨白笑了笑,装若不经意地提起:“噢…有件事,我好奇许久了,究竟是什么神仙一般的公子,能被殿下藏入府中?” 他说的是慕峥。害周卿云被参一本的“蓝颜祸水”,周卿云想到要去读书又开始头疼。 “啊,他把我害惨了。” 她没皮没脸惯了,想着慕峥也是个见钱眼开的,估摸着也不在意风评,便没管那么多,一时竟忘了她的嫣姐姐最重视读书人,尤其是布衣出生的读书人。 “你说祝绮笙是不是故意坑我?” 周卿云越想越气:“要不是为了她!真是要不得,她整日在国子监人模狗样的,是超凡脱俗的大才女,家里还有比翼双飞的夫君…” “哼,实际背地里到处留意长得好的年轻人…明明跟我臭味相投,为了名声表面上还装着跟我没有来往!” 她狠狠地咬了一口虾肉,似乎在咬祝绮笙的喉管。 “只愿同甘,不能共苦,唉,墨白哥哥,我的一颗真心都错付了!” 墨白被她逗乐,咬着唇忍住笑,努力将注意力转移到手上,加快了剥虾的动作,一盘去了皮的白灼虾在周卿云面前渐渐堆成小山。 周卿云正骂骂咧咧,看到墨白这副样子更是不得劲。 “好啊,连你也笑话我!” 她佯装生气,往椅背一躺:“我今晚不回去了,就在这睡!明天你这第一琴师的名号便跟着我一起发烂发臭吧!” 墨白笑着正要说什么,门外忽地传来敲门声。 来人语气严肃:“贞王殿下,恕下官打扰,大理寺查案,还请通融一见。” 大理寺?周卿云脑子都要转不过来了,她最近犯太岁了吧?怎么今日走哪儿被查到哪儿。但大理寺不比清正司,他们找上门,准是出了不小的事。 “出什么事了?”周卿云沉声问道。 “眼下不便回答,请随下官走一趟吧,殿下放心,只是询话。” 周卿云一头雾水,脑筋转了又转,不会是她告发桓义侯那件事吧,这人真惹事儿了? 她从不为难这些认真工作的人,周卿云光速将那堆小山似的虾仁塞进嘴里,在墨白担心的目光中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安心,随后打开门,跟着大理寺来的人走了。 来的是个清肃板正的年轻官员,不知是不是为了照顾她的喜好,好让她不要为难,这人长得眉清目秀仪表堂堂,但她此时完全没有调笑的兴致,连对方的名字都没记住。 马车里,周卿云靠近那年轻官员,低声问:“你悄悄说说,出什么事了?” 年轻官员秉着公事公办的态度,垂首道:“殿下到了大理寺便知。” 周卿云翻了个白眼,“怎么这么死脑筋,你现在说了,我好回忆回忆,不然多浪费时间。” 见对方不语,周卿云只好端出贞王的架子,打了个呵欠:“我今日累了,想早点回去休息,调头。” 年轻官员欲言又止,斟酌片刻,小声问道:“殿下今日去了哪里?” 周卿云开始对暗号:“照夜楼?” 官员摇头。 周卿云努力回想:“那是早上去的?” 官员点头:“有人失踪了。” 人是今日失踪,还越过了盛京府直接惊动大理寺,谁有权力值得这么神神秘秘地…… 周卿云豁然开朗,是卫鸿灵啊!安平侯之女卫鸿灵失踪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我要告发桓义侯 第10章 卫毅 周卿云是大理寺卿季重亲自接见的。 这位须发半百、看起来十分和蔼的小老头邀请她走到大理寺会客的地方,厅内早已坐了一位身着武将官服的中年男子,他身材魁梧,眉目冷硬,周身散发着久战沙场淬炼出的杀伐之气。 “殿下,这位是安平侯,征西军统帅,卫毅卫将军。” 卫毅只略一拱手,并未起身。丢了女儿肯定不好受,他看起来脸色很差,唇色发白,眼底布满血丝,显然正强压着焦灼与愠怒,他全程不发一语,沉着脸在一旁听季重问话。 季重简单问询了周卿云当日情形,她便将卫鸿灵如何邀她打赌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 周卿云依稀记得卫鸿灵当时说完讨厌她便策马跑了,她的跟班还追了上去。 “别的我也不清楚了。” 季重没再追问什么,反而夸耀起周卿云在马场百步穿杨的事情,“殿下真是英雄出少年,实乃我朝之幸。” 周卿云笑着打哈哈,“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临走时,她出于好心向卫毅安慰道:“安平侯若有需要帮忙的,我随时可以出力。” 卫毅一双通红的眼睛盯着她,手指紧紧捏着把手,语气不善地说出了见面后的第一句话:“你的影卫在哪里?” 周卿云眉头微蹙。 见她不答,卫毅继续逼问:“你那时走了,你的影卫呢?” “你身边一直有一位深藏不露的高手贴身保护,他去了哪里?” 周卿云回味过来:“你怀疑我?” “你把他叫来,所有在场之人皆不可错漏!” 周卿云气得破口大骂:“你有病吧,我绑你女儿做什么!” “你是你,你的影卫是影卫。”卫毅甩手冷嗤,“这件事可不仅关乎小女!” 周卿云瞥一眼季重,季重揣手补充道:“是这样的,卫小姐失踪时驾驭的‘猎风’是此次胡戎进献的四象天马之一,属于要用作繁育下一代军马的种马,待侯爷寻到的时候,猎风已经死了,为利器所杀。” 原来卫毅咄咄逼人不是为了失踪的女儿,而是为了马? 周卿云要被气笑了:“我的影卫杀你的马做什么?” “做什么?”卫毅讥讽道:“能做多了去了,干扰两国和平,破坏军马繁育计划…其心可诛!” “自己没看好怪我的影卫?” 这罪名一套套的越说越大,周卿云气得拍桌而起,恨不得把手边的茶杯扔砸他头上扔他个头破血流。 卫毅毫不退让,声音愈发激愤:“既然是你的影卫,你为何说不出他的踪迹?只是问话而非定罪,有何难答?” “你不会连自己影卫的来历都不清楚吧?” 周卿云当然清楚,怀瑛是母亲原来的部曲,只是新皇上任后,明令禁止私自养兵,所有护卫都要经过官府备案,其余的,一旦被查出都是死罪。 但新皇根基不稳,胳膊尚拧不过根深蒂固的世家大族,偷偷豢养私兵的人不计其数。而周家向来维护皇权,以身作则,周家的部曲早在寒阙之变中死得只剩几个人,怀瑛是其中一个而已。 这话怎么答都是坑,周卿云向来不喜跟当官的打交道,脑子绕不过他们,只能依靠本能避祸。 她心一横,昂首斥道:“我周家是陛下亲封的郡王,满门忠烈,有护国的功名在身,你有什么资格审问我?” “想给自己的疏忽甩锅?你去请旨让陛下派宗正司的人来再说!” 为了增添气势,周卿云拂袖将桌边的茶杯重重扫到地上,气势汹汹地离开了。 卫毅盯着她的背影,只有季重匆匆追上来,好言好语地劝道:“殿下息怒,侯爷也是爱女心切,还请殿□□谅他做父亲的心情吧。” 周卿云自然没什么好脸色,好笑,自己当不好父亲?要别人体谅?早干嘛去了? 季重接着道:“其实侯爷要求问话殿下的影卫,也算是合乎程序的,这事即使闹到陛下面前,那也是殿下吃亏呀,如今侯爷军功在身,风头正盛,还望殿下不要做让陛下为难的事…” “你在教我做事?就不让问!如何?”周卿云觑他一眼,随后快步将他甩开。 笑话,影卫都让人问话了,那还叫影卫吗? 周卿云气冲冲地走到大理寺门口,正巧碰见连云等人候在那里,他们都被请来做笔录了。 连云见她面色不善:“安平侯为难你了?这么大火?” “气死我了!他有大病!”周卿云气得牙痒痒,“亲生女儿还没有马重要…真是!真是…” 她一连说了好几个“真是”,愈发担心起那名在马场上英姿勃发的少女,失落道:“不知道卫鸿灵去哪儿了。” 周卿云是真的担心,权贵世族家的女儿失踪,找人都不会大肆寻找,因为这些老顽固还守着怕有损名节的破教条,总是影响了找人的进度。她打算回头让老于去外边传个信,帮着找一下。 “那匹马的确重要。”连霏的声音冷不丁钻出来,她一直站在连云身后,因着整日泡在鸿胪寺忙着两国议和的事,许久未着家,如今憔悴的模样让周卿云方才竟没认出来。 “猎风是此次两国停战交好的信物之一。忽然被杀,只怕有人不愿见议和成功。而且信物死了,也不吉利,难免有人要以此做文章……说严重点,处理不当让战事重启也不是没可能。” 周卿云不平:“那也是他自己看管不利,随随便便让自己女儿骑走了,诬赖人算什么本事…” “话说你眼下的乌青怎么这样重?生病了?去看看大夫吧?” 连霏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呵,我的灵魂早已为两国的和平燃烧殆尽!你们看到的不过是我留在人间的肉身!一具冰冷的、没有感情的躯壳!” 连云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连霏眼睛都没眨一下,看着像走了好一会儿了。 “长姐,你别吓我,我带你去瞧大夫吧。” 连霏面部僵硬的肌肉又缓缓动了动:“呵,没白疼你,姐还能撑一会儿” “那你千万要撑住啊姐,这个家就靠你进步了,你要是倒了,这重担就轮到倒霉的我了…嘶!” 连云的脑袋挨了重重的一巴掌,他痛得抱头蹲在地上嗷嗷叫:“你这不活得好好的吗?!” 连霏再次扯出一个堪称诡异的笑容:“有的人看似活着,实际走了好一会儿了…” 周卿云看着她打了个寒战,呓——上班真可怕。 不多时,柏栎和童砚并肩走出来,紧接着是楚氏兄妹二人,他们讨论起起被问话的事情,发现大家被问的问题和回答的内容都差不多,大理寺的人大概对了对口供便把他们都放了。 周卿云问他们:“你们觉得卫鸿灵会去哪里?或者是谁要害她?” 众人纷纷摇头表示不知,唯有柏栎在一旁若有所思。 楚亦凝说着打探来的消息:“我听她那几个跟班说,卫鸿灵很少和人结怨…他们当时也没追上猎风。” 楚亦凝思索:“会不会是她爹的仇人?如果是的话那嫌疑人也太多了吧!” 柏栎沉吟片刻:“说起她,我这里有一个听来的事情,大概可以解释她为什么说讨厌殿下。” “卫鸿灵前阵子刚定了亲,她爹将她许给了兵部尚书的长子。” 话音刚落,众人唏嘘不已。 程司萱道:“听你的意思,她可能因为不满意这门亲事所以逃婚了?” 柏栎否认:“我不这么觉得。” 他接着补充:“我还打听到另一件事,卫鸿灵一直都想参军,但安平侯不许,甚至传话给所有同僚,不管什么军队,都不能收她。” 柏栎叹息:“一个人若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还要被逼着做不想做的事情,是非常痛苦的。” 周卿云听明白了。她作为贞王的后代,又具备过人的天赋,在外人看来,不参军打出一番事业就是浪费资源。 偏生她讨厌习武打仗,她所避之不及的东西,是卫鸿灵求也求不来的。所以卫鸿灵才那么激动,才会说讨厌她。 周卿云说不出自己此刻的心情,她并不愧疚,却无端觉得沉重。 程司萱感慨:“所以卫鸿灵是逃走了吗?” 柏栎再次摇头:“盛京城防固若金汤,守城军如天罗地网守住了每一个死角,不可能在他们眼下逃走。如果最后找不到人,我猜,她是自己杀了猎风,随后自杀了。” “自杀?”楚亦清不理解,“她不是想参军吗?为什么要杀猎风?我听说猎风是要用于繁育军马的,既然她要参军,应当很有家国情怀吧,怎么如此不计后果” 柏栎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大概是为了送猎风自由?助它摆脱被强行配种命运,不过更多是为了反抗,此生唯一一次,对她父亲的反抗。” 楚亦凝神色戚然:“太突然了,明明,明明早上还好好的。” 柏栎柔声安慰:“这只是我的推测,想好点,或许没出事呢。” “可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 柏栎叹气:“那不说这个了,我这里还有另一个消息,你们一定不想听。” 众人后退一步捂住耳朵,“那你别讲。” 柏栎才不管他们想不想听,大声道:“都好好听着!咱们这群混子,要被强制送去学习了。” “什么?!” 众人本来还沉浸在悲伤之中,听到这话瞬间犹如被打了一棒子,脑子都被锤清明了。 “陛下明日便会下旨,盛京所有16至25岁的勋贵、世族、世家子弟,没有府学及以上学堂出具结业凭证的、没有做过正经事的、混吃混喝的,再不能凭家族功勋荫补入朝,需在琢玉书院统一修习,通过考核才能在京中任职。” 这实在是个惊天大消息,震得大家久久不能回神。 连霏幽幽开口:“的确如此,我回来正是为了告诉连云此事。” 大伙儿又把目光投向今日刚面过圣的周卿云,她沉重地点头:“千真万确。” 程司萱扶额叹气:“看来是板上钉钉了,我之前听说的时候,还以为陛下只是一时兴起。” “那些家族的长辈居然都同意了,以后还怎么安排自家的弟子?” 童砚笑了笑:“怎么不同意?荫补来的不过是些挂名享禄的闲职,这通过考核的,就算品阶再低,给实实在在的实职也说得过去。” “而且考核标准是什么?不同职位对标的是什么成绩?考核的品级最终由谁说了算?不都有文章可做吗?” “再退一步,若实在不想去,拿到学堂证明也不算多难的事儿” 整体分析下来,开设琢玉书院对世族来说是利大于弊的,相当于多了一条把握实权的路,前提是他们需要放弃原本的筹划。 听到学堂凭证,周卿云眼睛一亮:“童砚的祖父不是当世大儒吗?他的门生那么多,随便找个开学堂的弄个凭证不就行了?” 童砚无奈摊手:“即使我们这里所有的人都能开证明,殿下您也开不了啊” 周卿云不平:“凭什么!” 程司萱笑道:“因为殿下是这盛京最不学无术的纨绔呀!全天下都可以作证,谁还敢开伪证?” 周卿云顿时悲从中来,饱含深情地望向众人:“你们不会都去开凭证然后留我一人去读书吧?” “嗯?怎么都不说话了?” “嗯嗯嗯?” 众人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笑作一团:“这个难说哦~” 周卿云摇摇头:“好好好,好一群散装朋友,原地散伙算了。” 实则并没有原地散伙,大家陪她等到了月上中宵,直至周颂月骑着马踏着满地月色来接周卿云,这才相互道了别。 周卿云抱着周颂月的腰坐在后面,简述着刚才发生的事。 “长姐,你觉得卫鸿灵还活着吗?” 周颂月想了想,道:“没找到尸首总归还有希望” “她一定还活着吧?” “唉,会有好消息的。”周颂月补充道:“你不用自责,这事与你无关。” “我自责什么?都说好了要带我日日拜访她表哥,居然就这么爽约了,我还等她回来执行赌约…” 周颂月不知不觉攥紧了缰绳,不知道该为周卿云的好心态欢喜还是为她的着重点发愁。 下一刻她便不再纠结了,因为更炸裂的来了。 只听周卿云随口问道:“欸,长姐,我和桓义侯有婚约吗?” 第11章 白衣少年 听到这句话,周颂月一瞬间变得十分僵硬,身下的黑马跟着步伐踌躇,几乎停止了前进。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颤:“你听谁说的?” 周卿云反倒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嗓音发紧:“我只是随便一问,还真有啊?” “当然没有。”周颂月提起缰绳一拽,马儿又恢复了速度跑了起来。 周卿云问:“我们和他真的是旧识?” 周颂月略微犹疑,还是坦白道:“是,他回盛京后,我还去桓义侯府上拜访了一次,只不过他那时在养病,我没有见到人。” 周卿云感觉自己被全世界蒙蔽了,“那我怎么没听过这号人!” “你只是忘了。”周颂月话带惆怅,追忆起往昔来:“很多年前,我们的祖母是在靖国公的引荐下投靠当朝的。” 彼时她们的母亲,前任贞王周妗玉,还只是剑南道的“山匪”头子——周馥雪那游手好闲的女儿,逢时局动荡,内有四方军阀纷争不休,外有戎狄虎视眈眈,周馥雪便在当地成立了一支奇人汇聚的义军,带着奔逃的难民一路将戎狄赶出烈阳关。尔后跟着靖国公平息内乱,封嘉定侯。 靖平三年,周馥雪去世后,年仅20岁的周妗玉承袭嘉定侯爵位,遭到了盛京勋贵的排挤,他们认为周家山匪出身不配与他们相提并论,周妗玉乐得清闲,只与靖国公府时有往来。 靖平六年,前任君主虞晔驾崩,明仪第一任女皇虞珩宁继位,改年号为章和,开始以铁血手段清洗四方军阀势力,周妗玉再度得到重用,助力女皇平定天下。 章和四年,以战止战的明仪国终于迎来久违的和平时期。周妗玉在这之后解散义军,交回兵权,挂了个闲职,早早地开启了养老生活。 章和十四年,文帝虞珩宁病逝,传位于大皇子虞然。 虞然不比虞珩宁有雷霆手段,上位仅两年便爆发了寒阙之变,太师符晗联合珣王血洗皇宫,盛京被大军围困,虞然孤立无援,周妗玉率领三十府兵杀进皇宫,力竭战死,才有了如今的女帝虞嫣平乱即位。 再然后,便是周妗玉被追封大将军,破格嘉封郡王爵位,号贞,由周卿云袭爵。 听着周颂月将这段历史娓娓道来,周卿云靠在周颂月肩头,声音闷闷的:“原来在大家避而不谈的寒阙之变中,娘只有三十府兵可用,要是多一些……” 周颂月眼眶一酸,继续讲述:“寒阙之变后,你连着高烧五日,挺过来后便不记得之前的事了,那时你才十岁。” “大夫说是因为亲眼目睹了战争的惨痛,加上你本就过目不忘,身体出于自我保护便将过往的事都忘记了。” 周颂月抬眼眸看向夜空,用力眨眨眼,随后感叹:“不记得没事,当个快乐的小废物挺好的。” “那为什么现在又愿意告诉我了?” “因为你长大了,有些事总不能瞒一辈子,比如现在,你不是问起了桓义侯?” 周卿云点头,“确实,你还没说我们有什么来往呢!” 周颂月接着回忆:“桓义侯出生的时候,靖国公已经四十五了,是他的老来子,宝贝的很,不想他跟着打仗受伤了,那时边关有战事,便将桓义侯寄养在我们家。” “谁知他缠着母亲要习武,原是为了练出一身本事偷偷参军去了。” 说起从前,周颂月话语里透着笑意:“他在我们家的那段时间,你最爱跟在他身后转悠,听说他要走,你还照着母亲和莫叔叔的婚书画了个假的,写上自己和桓义侯的大名,字丑得没眼看…所以你刚刚提起,我还以为你都想起来了。” 怎么还有自己写婚书这种蠢事?太丢脸了吧! 周卿云不相信是自己做的,反驳道:“你肯定记错了?” “这就受不住了?”周颂月嘲笑:“你婴儿时期拽着他不放,他还给你换过尿布呢…爱趴人家怀里睡觉,口水把人家衣服都打湿了…还有…” “啊啊啊啊啊啊别说了别说了!”周卿云尴尬得要命,捂着耳朵尖叫。 周颂月说得对,有些事忘了也挺好的。这些蠢事她一点儿也不想知道。尤其是,她已经知道了桓义侯就是个变态! 周颂月听着她的哀嚎,开怀地笑出声:“他当时也是个几岁的小孩子啊,似乎是五六岁吧,即使你吃饭喝水睡觉上厕所都要缠着他陪你一起,嗐,也才多大点事儿啊。” “再说,给你换过尿布的人多了去了,陛下还是皇女的时候都给你换过…” 周卿云嚷嚷着打断她:“什么叫多大点事儿啊!你根本不懂!” 桓义侯在照夜楼耍了她一道,她转头便告发了他,两人一来一回算是结了个梁子,结果她居然有这么大的把柄落在人家手里,要是哪天碰上了,不得被笑话死? 周颂月比周卿云大了整整9岁,的确不懂周卿云这些小孩子们的古怪心思。在她眼里,只有小孩子才会在意这些小玩闹。 周卿云不死心:“桓义侯不是失踪了很多年吗?他会不会跟我一样也受过刺激,不记得这些了?” “呵呵,你觉得是就是吧。” 周卿云都快被怨气淹没了,她拖长尾音喊到:“长姐!~” 周颂月半开玩笑道:“我过两日打算再去探望他,听说你一直嚷嚷着要去请教他本人,要一起吗?” “啊啊啊我才不去!” 周颂月尝试勾引:“他年少时便是盛京出了名的玉面小将军,现在长大了只会更加貌美,你真不想看看吗?” 周卿云疯狂摇头:“不想不想不想!” “真的吗?我不信…”周颂月不依不饶,“我是不是还没告诉你他的名字?” 周卿云顿感不妙,埋着脸继续摇头:“不想,不想知道!” “他姓陆,字希真,是你以前成天念叨阿真哥哥呀~哎呀阿真哥哥去哪儿了,阿真哥哥什么时候回…” 周卿云将脸埋得更深,用脑袋撞周颂月的后背:“姐!算我求你了,别说了!” 周颂月逗趣儿逗够了,笑着加快了策马的速度。马蹄轻快,卷起地上散落的榴花花瓣,裹着清甜的香气和欢声笑语,风一阵地向家奔去。 或许是说起了以前的事,周卿云入睡后罕见地做了个梦。 梦的颜色是白色的,一望无际的白将她锁在空无一物的空间里,脚下像是踩着软绵绵的云,她跌跌撞撞地寻找出口,但这空间似乎没有尽头,只有本能地向前奔走。 与此同时,耳畔时不时响起一个清朗但稚气未脱的声音,语气里总充满了无奈: “…跑慢点,啊,又摔倒了” “…唉,又写错了,怎么这样笨。” “…谁给你的?让我尝一口,啊…” “…我是只吃了一口,但一口就能吃完嘛。” 谁啊!怎么这么欠呢?周卿云想跳起来打人,但周围除了无穷无尽的白,什么都没有。 她开始有点儿慌了,陷入只剩下她一人的恐慌中,她加快了寻找出口的动作,耳边的声音稍有停息便汗毛倒竖,还好没多久那声音又会再次响起: “…不想练就不练,以后我罩你。” “…唉,学不会算了,睡觉睡觉。” “…上次欺负你的那小子,我打断了他的腿,喏,他爬着来谢罪了,要不要原谅他?” “…你更喜欢和连云玩还是连霏?” “…那我和连霏你更喜欢哪一个?” “……” 周卿云本能地摸索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在盲目地奔跑中,渴望见到对方的**愈来愈强烈。 不知跑了多久,她的腿软了,嗓子也干了,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的液体糊了满面,举目所望仍然是那片透着诡异的白。 周卿云拖着若有千钧重的双腿,拼命向前迈着,外界的声音早已停下,内心的声音却不断告诉她,坚持住,不可以倒下。 良久,一阵干净的风拂过,吹起周卿云被汗水浸湿的发丝,时隔许久,她又一次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卿卿,回头。” 周卿云闻言回首,白雾中伸出一只温暖干燥的手牵过她的,转身带着她一步一步朝前走。 那是个穿着白衣的少年,周卿云仰着头看他,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 她的手忽然变得很小,被对方的手紧紧包裹,漫天的纸钱飘散,落在他的肩上,再滑落到地上,一大一小两双脚将地上铺得厚厚的黄纸白钱踩得沙沙作响。 走了很久很久,他忽然停住脚步,两人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一具巨大的棺木前,周卿云看着那黑漆漆的大盒子,耳边是繁杂地哭喊声,听不真切,却让她被哀伤的情绪感染,她潜意识告诉她有个对她很好的人将永远地躺在里面。 她看着身边的少年扶着棺木走过繁华长街,走过寂静的乡野,最后在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将棺木埋葬。 周卿云感觉自己的视线变得逐渐模糊,那看不清脸的少年走过来,蹲下身子揉了揉她的头发,他的声音已不再稚嫩。 “别哭。” “我明日又要出征了,这次或许要很久才回来” “我在墙角那棵白杨树下埋了礼物,想我了便去挖吧。” “…” “不想?我不信。” “好吧,不想也挺好的。” “卿卿,你要好好的。” “这次不用等我回来。” 一滴泪落在手心,周卿云从梦中惊醒。 还未完全回过神来,她便鬼使神差地爬起来,悄悄越过熟睡的春杏,披着头发光着脚,一路小跑到厨房找了把铁铲,接着向贞王府里一处早已荒废的园子跑去。 满目皆是荒芜,周卿云找准目标,踩着杂草枯枝向墙角那株大白杨走去。 她暴力地拔掉周围低矮的灌木,再用铁铲铲去表面的杂草,挖了许久都没有看到东西。 她又换了个位置,一铲接一铲,挖不到东西便又挪一点位置,几乎要环绕着白杨树开发出一个圆形沟渠出来,终于在最后一铲落下时撞到一个硬块——是个盒子。 周卿云铲走多余的土,伸手将那个沉甸甸的盒子刨出来,抹开表面的泥,一个精致的髹漆螺钿盒呈现在眼前,数年时光过去,这个盒子依旧明亮如新,上面錾刻的螺钿在月色下闪烁着星辉一般的光。 周卿云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这一下还没能打开,定睛一看,原来旁边还悬着一把小锁,她暴躁地捏住那把锁,却又不忍心破坏这么好看的盒子,只得叹了口气,捡起扔在一旁的铲子,对着锁头用巧劲砸起来。 “啪嗒”一声,功夫不负有心人,周卿云终于敲掉了锁,她把手上的泥往衣服上抹了抹,将手擦得干净了点,随后怀着激动的心情,美滋滋地打开了盒子。 第12章 消失的朋友 里面是一封鲜艳红纸,下面垫着一块布,周卿云捻出来一看,红纸上边的字跟孩童乱画的涂鸦似的,丑得辩不清,她眯着眼睛仔细辨认,发现这是什么东西时,吓得她赶紧将纸丢在了地上。 是婚书!她写的婚书!那么那块布是…… “啊——!”周卿云在自己的尖叫声中睁开眼。 春杏闻声焦急地跑过来:“殿下这是做噩梦了?” 周卿云抹了抹额前的虚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此时分明已日上三竿,温暖的阳光将屋子铺得亮堂堂的,她低头看自己的手也是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泥土的痕迹,只是指尖还停留着刨土的触感,久久不能消散。 原来是梦中梦,周卿云惊魂未定,回忆着梦中发生的一切,明明是很明显的幻梦,她却真切地闻到了黄纸焚烧的味道,听到满街的恸哭,还有触摸到的冰冷的棺木和落在手心的热泪…… 她十岁以前的记忆一直很模糊,也早就意识到自己可能缺失了一部分记忆,但她此前并不在意,只觉得以前也不重要,过好当下就好了,从没有过像现在这般心里空了一角,怅然若失。 周卿云恍恍惚惚地起床更衣,恍恍惚惚地吃了饭,打消了出门的念头,漫无目的地在王府里闲逛,听丫鬟们讲八卦,抢她们的零嘴吃,待了半晌,一句话都没听进去,连嘴里吃了什么都不知道。 周颂月撞见她她,说了好一会儿话,明明近在咫尺,周卿云却只看到她的嘴巴一张一合,一合一张,等她嘴巴闭上了,再茫然的点点头,算作回应。 如此游魂般地过了一上午,待回过神来,人已经溜达到一处僻静的院落前。 和梦里一样的院落。 但又不完全一样,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建筑,在梦里,这个地方杂草丛生,一片荒芜。 如今摆在眼前的,却和府里的其他院子一样,简洁干净,既没有一人高的乱草荡,也没有野蛮生长的灌木丛,只有一棵高大的白杨树,安静地立在院子的墙角。 她忽然罕见地体会到了一种名叫近乡情怯的情感。这种感觉十分不妙,她的意识说着:“还是走吧”,心脏却不断撞着胸腔嚷嚷着:“快去呀”,像是负载过重难以承担,急需填补那缺失的一角。 周卿云在原地来回踱步,恍惚间又看到了那个身着白衣,走在她前面的少年,他到底是什么模样呢? 再次回过神时,眼前是沾满泥土的双手和白杨树脚下被挖开的土坑。 她看着那个坑,心上的缺口不仅没有被填上,反而被挖得更深,就像眼前这个土洞一样。 什么都没有。 哈哈,竟然什么都没有。 周卿云想不通自己这是怎么了,因为好奇?还是觉得这样能找回记忆?或许情感就是这么莫名其妙的东西吧,会让人在不知不觉间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举动。 周卿云看着那除了植物根须空无一物的土坑半晌,嘴角泛起释怀的笑容。 忽然,一截白色的衣摆进入视野中,周卿云刚刚放平的心骤然收紧,似乎全身的血液都在向此处倒流。 她慌乱地抬起头,顺着衣摆往上看向它的主人,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光的晕影里,日照当头,周卿云一瞬间看不真切他的模样,就像梦里一样。 “你怎么了?” 周卿云忽然看清了脸,噢,原来是慕峥啊。 她回过神,半开玩笑道:“你忽然穿白色的衣服做什么?吓我一跳” 慕峥微微一笑:“殿下,有没有可能,它不是白衣服,只是洗得发白了?” 周卿云再仔细看了看,的确不是纯白色的,但乍一看,就是很白啊。 “哈哈,那你真是个勤俭持家的好男人。”周卿云没话找话道。 慕峥蹲下来,从怀里拿出一方干净的帕子,将周卿云的手抬起来,动作轻柔地擦拭着上面的泥土。 “手指都受伤了,你感受不到?” 周卿云抽回手看了看,昨天擦了药,早就好了的指尖刚刚又被碎石子刮伤了,正往外渗着血。 “小伤,再抹点药就没事了。” 慕峥端详着她的脸,问道:“殿下在找什么?” 周卿云说胡话的本事让她张口就来:“我昨日梦到个神仙,她说在这棵树下有宝贝让我快挖。” “结果如你所见。”周卿云指了指面前的土坑,不满道:“他骗了我。” 慕峥轻抬眉梢,“殿下看起来不像缺宝贝的人,这里没有也没关系。” “谁说我不缺!”周卿云叹了口气,又想起另一出伤心事,“我大概是入不了职了,没有俸禄还怎么过?” “啊!”她忽然抬手指着慕峥,“是不是你,把我的宝贝提前挖走了?” 慕峥哭笑不得:“赖皮,我又没有和你做一样的梦,如何提前把这里的宝贝挖走?”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唉…”慕峥唏嘘不已:“看来殿下是一点儿都不在意我这个老师,用完就扔。” “你忘了吗,这是你让我选的院子,我暂居这里。” 周卿云不依不饶:“你当时为什么选这里?” “因为离书阁近啊。” 周卿云不语,慕峥凝视她良久:“是谁以前住在这里?我住进来的时候,里面什么都没留下。” 周卿云语气平静:“不知道,贞王府那么大,我怎么知道都有谁住过。” 她拍拍裙子站起来,结果手上的土没擦干净,裙子越拍越脏。 慕峥起身到房间里拿了个盆出来,“你先别动,我去给打水给你洗手。” 水很快打来,慕峥舀水冲洗着她手上的泥土,低下的伤口露出来,破皮的地方不少,十根手指都红红的。 周卿云顿时心疼不已:“这么严重?” 她又小声骂自己:“我真是得了失心疯了。” 慕峥正替她擦着手上的水:“你刚刚说什么?” 周卿云踌躇片刻,烦心的时候有个人能说说话也挺好的,她便说出了真实想法。 “如果你有个小时候玩得很好的朋友,但中间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面,你甚至把他忘了,有天他又忽然出现了,却和你像是陌生人,你是什么感受?” 慕峥想了想:“不用如果,这种事还算常见。要说感受,大概是有一瞬间的兴奋,随后归于平淡吧,寒暄两句问问对方过得好不好也算过去了。” 周卿云追问:“假如你们真的有过特别美好的回忆呢?你们成了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你都不难过?” 周卿云不敢想,她只怕要难受死。 而那个桓义侯,自己和他有关的记忆都没有了,太不公平了,他知道了会很难过吧。 慕峥柔声道:“人生南北多歧路,离别才是常态,大部分的友谊都是阶段性的,到了时间点,就会走散。这段情谊不是消失了,只是和这段经历一起锁在了过去。” 可是我连回忆都没有。 挥不去的烦闷笼罩在周卿云心头,她甚至想着要不要跟着周颂月去拜访陆希真?但那日在照夜楼,他看起来对自己也没什么情谊在啊? 慕声忽然开口:“殿下说的人是桓义侯?” 周卿云诧异:“你连这个都知道?百姓应当不知桓义侯的消息吧。” 这么些年,她出入各种场所,都没听过有谁提到这个人。桓义侯的故事,像是随着他的失踪被刻意掩盖了。 慕峥唇角微扬:“在下只是杂书和传闻看得听得多了些,况且盛京学子中有背景的占多数,总能偶然听一耳朵。” 周卿云用一种探究地目光打量他。 慕峥知道自己是被怀疑了,无可奈何,解释道:“我知道的并不多,只知晓他回来的消息,我曾在史书杂记上看到过靖国公与殿下的祖母嘉定侯情同姐弟,稍微推断,才得出这么个结论。” “嗷”周卿云算是相信了他的话。 “所以殿下不必伤怀”慕峥道:“殿下是性情中人,但如今的桓义侯就不一定了。” 周卿云来了兴趣,“哦?野史里又说了他什么?” 慕峥收起笑容,表情带着几分严肃:“不是野史,是正史,《赤沙城志》记载:章和十四年,桓义侯将十万众伐胡戎,战于冲峡关。胡戎军溃,请降。桓义侯纳其降而尽坑之,凡八万余人。积尸塞川,水为之不流。” 坑杀降将,在历朝历代都是令人口诛笔伐的残暴行径。八万人命,就这样成了史书上轻飘飘的一行字。 “试想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将军,多年不见,他还是你记忆里的那个人吗?” 周卿云垂眸思索片刻,觉得慕峥说得很有道理。再抬眼时,看慕峥是越看越顺眼:“你穿白色还挺好看的,要不要随我出门,我给你买件新的?” 慕峥爽快答道:“好” “你知道跟我出门会遭来非议吗” “若是在意那些,便不会来贞王府了,殿下愿意带我同行,是慕峥之幸。” 周卿云赞赏他的直白,“有觉悟” 慕峥以为按照周卿云的穿着风格,今日免不了要招摇过市,他做足了心里准备,因此在看到周卿云衣着的那一刹那,意外地晃了神。 她穿着一身水蓝色的素罗长裙,乌发半挽,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松松绾起,其余青丝柔顺地垂落肩后。面上覆着一层浅色轻纱,只露出一双明澈的眼,眼波流转间,有种清水出芙蓉的澄净之美。 周卿云转了一圈,虽然不太喜欢这种浅淡的颜色,但架不住人美。 要不是怀瑛不在,她才不要穿得这么低调。 周卿云照影自怜道:“唉,我怎么穿什么都好看呢?” 慕峥拿过她手中的幕篱替她戴上“殿下如此严妆,是要做什么大事?” 周卿云狡黠一笑:“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第13章 我们什么关系? 周卿云说要干大事,却也没忘了先带慕峥去买衣服。 她极少逛成衣店,贞王府有专门为她制衣的林姨。因着平日出门不想带仆从伺候来伺候去,又要防止被人暗算偷袭,周卿云习惯了穿艳色的衣服,不仅是觉得再艳的颜色自己都能驾驭,而且出了意外能让人一眼注意到。 更重要的是,林姨除了染色手艺好,更奇在她能将看似常规的衣料制成防具,普通的兵刃很难刺透。 所以周卿云几乎不穿外面的衣服。 两人随机走进一家门面阔气的成衣店,周卿云向来不喜欢为别人做主,便让慕峥自己去挑,自己则在一旁看起了首饰。 不多时,慕峥穿着一件月白色锦袍走出来,前襟用银线绣着疏落的修竹纹样,通身并无多余装饰,却因剪裁极佳衬得人宽肩窄腰,长身玉立,将他自身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 周卿云上下打量他,笑道:“你喜欢白色?” 慕峥垂眸摩挲着袖口,似有点不好意思:“小姐说我穿白色好看,便挑了白色。” 他这是和白色杠上了?周卿云弯起嘴角:“你穿什么都好看。还有喜欢的吗?” 慕峥笑了笑:“一件就够了。” 旁边的店员一直没插上话,这时终于找准空档,飞快抱来几匹顶好的布料。 “我见公子气度不凡,穿什么都好看,这几匹都是新到的料子,纹样也是盛京城近日流行的样式。”店员热络地将布料展现在二人面前。 周卿云用指尖挨个触摸,有的光泽柔和、有的触手生凉、有的纹理细腻……摸着都挑不出错。 她转身问慕峥:“你觉得如何?” 慕峥温和地看着她:“我不会选这些,小姐喜欢什么我就穿什么。” 周卿云最后选了一匹银红色软烟罗,那店员顿时眼睛一亮,夸道:“小姐好眼光,这颜色不仅适合公子,穿在女子身上也衬得肤白细腻,许多官家小姐都扯了许多做衣裙……二位青春年少,郎才女貌,不若做两身夏日泛舟游河时穿?定比那荷塘里的并蒂莲还要般配。” 这店员委实是销售的好手,周卿云面都没露便被他吹成了天仙下凡。 周卿云安静地听他讲完,语气里听不出喜怒,认真问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们是一对?” 店员瞬间被她的话噎住,他脸上的热情有一瞬滞涩,随后立刻反应过来,满脸愧意:“抱歉抱歉,是我话本子看多了犯了蠢病,见着漂亮的公子小姐就想给他们配对…” 周卿云仰头看慕峥:“你觉得我们是一对吗?” 慕峥猝不及防,微微一怔,随后无奈笑道:“在下怎么配得上小姐,小姐给我什么身份,我便是什么身份。” 周卿云哼哼:“既然如此,本小姐就勉强赏你个面首之位当当吧。” 他恭敬颔首,“能当上小姐的面首,是在下之福。” 店员见他们旁若无人,一来一回地讨论面首的事,微微瞪大了眼,虽说他们平日接触的达官贵人多了去了,什么八卦都有,但这般容貌气度的公子居然这么没骨气,当众被说面首还美滋滋地,实属罕见。 所以他的小姐到底是什么神仙人物? “好了,就这匹,我去结账,你给他量一下尺寸吧。” 这可是店里最贵的一批货,周卿云价都没问便去结账。 “公子真是好福气。”店员看到周卿云爽快付钱的绝美背影,瞬间不觉得他没骨气了,眼里语气里都是艳羡。 趁着量衣服的空档,另一位店员端着一个首饰盒悄悄靠近慕峥:“方才你家小姐看首饰时对这款多有留意,公子不如买下来偷偷赠予她?她若知道公子也记挂着自己,一定会开心。” 慕峥垂眸一观,盒中丝质软帕上躺着一只金镂空花卉纹响镯,不说用料,单从做工来看便知价格不菲。 …… “他们真会做生意,不放过每一个推销的机会,难怪这里生意这么好。” 出了门,周卿云回望一眼成衣店的门楣,“说起来,你是不是快考试了?” “殿试的日子是下月初三,还有三十天。” 周卿云算了算,笑道“那正好,下月初一你记得来取衣服,算我提前送你的贺礼了。” 慕峥侧头看她:“祝贺我成为探花郎?” 周卿云打了个响指,“不错。” 慕峥捏着衣角,话语里带着些许伤怀:“小姐如此执着探花的位置,是不是想让我远离盛京?” 周卿云想起旧事,心虚道:“为什么这么问?” 慕峥幽幽开口:“传闻说贞王殿下尤爱圣上钦点的探花郎,一直想收人入府,过去的两届没有答应,选择自请离京。” 事情说来就复杂了,殿试三鼎甲分别为状元、榜眼、探花。探花之位总是留给容色最出众之人,是榜下捉婿的第一目标,贞王出了名的好美色,自然不例外。 每年盛京人最爱凑此事的热闹,圣上偏宠贞王,似乎是为了方便她,点的探花都是样貌一等一但没什么背景好欺压的。 可读书人都有心气,读了那么多年书又不是为了进王府打理后宅读的,况且看贞王那样儿估计也不会明媒正娶把人抬进去做主君,建功立业更是没希望,说不准哪天失了圣宠便衰落了。 过去两届探花抵死不从,自然没什么好下场,都被吏部打发到艰苦的偏远地方去了。 这事在外人看来是贞王爱而不得以权势欺人,实则背后还牵扯了皇帝的筹算。 事实上,第一任探花,周卿云只是好奇人家长得到底多好看,便被有心人安排探花郎上门拜访,把对方吓得够呛,再加上那位探花本来就想回家乡,周卿云便做了个人情,给皇帝提了一嘴把他送回家了。 结果人们只看到她逼人共处一室,顿时流言四起,她真是百口莫辩,那时她才13岁能有什么坏心思! 到了第二任,皇帝正好想名正言顺安插自己人到边远地区布局,正好周卿云又忍不住去看新探花长得怎么样,便借了她的名头,把人派走了。 总归名声这么差也不差这一件,周卿云的嫣姐姐还宽慰她要是真的这么喜欢探花,下回就找个样貌才情家世都合适的许给她做王府主君了。 周卿云的确不想娶主君,最多把人抬进府里,只是她很好奇,嫣姐姐当真舍得把探花郎许给自己吗? 她也想知道,皇帝姐姐的偏宠,能宠到什么程度?她会允许她最看重的读书人和她这个声名狼藉的人搅和在一起吗? 所以周卿云才渐渐打起了慕峥的主意,他要是不想走,留下来帮她画画也未尝不可,彼此建立一点感情基础,再问嫣姐姐要人时,应当会更好办吧? 见周卿云沉默,慕峥先发制人,声音软了下来:“若考上便要离开,在下宁愿不考这个功名。” “为何?”周卿云下意识反驳,“无根无基的人留在盛京,只会被世家磋磨利用,远不如外放安逸。” 这是第一任探花告诉周卿云的。 话音刚落她便想通了,“也对,你这么能屈能伸的,说不准正需要这些机会,是我想当然了。” 慕峥垂下眼睫,唇边漾起浅笑,“在下……也并非什么机会都要。” 说罢又抬眼看向她,目光灼灼。 “我只想要小姐给的机会。” 慕峥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只金镯,周卿云认出那是她方才看过的首饰,惊讶道:“你竟舍得花钱买这个?” 他的钱不是都寄回去了吗? 慕峥看出她的疑惑,解释道:“这是我攒来打点关系的钱。” “他们说送这个,你会开心。”慕峥将金镯戴在她手腕上,镂空的响镯微微一晃,里面的金铃发出清脆响声,别有一番趣味。 他的指尖轻抚金镯上镂空的花窗,柔声道:“反正我连人带物都归属贞王府了,即使身无分文也无所谓,只要小姐开心就好。” 他什么时候这么爱了?书不想读了官也不想当了? 周卿云要接不住戏了,被他这一套套地整得发懵:“你不会真把自己当面首了吧?” 慕峥垂下长长的眼睫,看起来被这话伤了心:“原来殿下是在诓我。” 见周卿云有些不知所措,慕峥黯淡的眼睛转眼便有了亮光,他唇角上扬,眉眼弯弯,哪里还有半分受伤的样子? “你敢演我。”周卿云狠狠拧了一下他的胳膊。 慕峥捂着被捏痛的胳膊,侧身躲过她的第二次袭击,笑意更深:“我没说笑,殿下的确是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 多稀罕的话呀,她周卿云竟然从声名狼藉的纨绔变良人了? 周卿云起初还想哄哄慕峥,好让他愿意陪她演一出戏,干出点儿大动静试一试嫣姐姐对她的忍耐度。没想到他自己贴上来大演特演了? “当面首的事,我是认真的。” 周卿云不信,“虽然我很优秀,但你这感情…是不是来得太快了点?” 慕峥顿了顿,正色道:“来到盛京后,也有许多故意接近我的人,他们无一不带着各种功利性的目的,即使我把自己活成迎风倒蒲草一般跟他们周旋,但人的**是无底洞,不把我敲骨吸髓他们是不会罢休的。” “只有殿下看我的眼神,纯粹是对美色的欣赏,没有任何世俗的**。” 慕峥笑了,笑意浅淡,却情真意切:“殿下这样的妙人,我若不抓紧,只怕殿下的眼里再也没有我了。况且别人再怎么说,殿下都是圣上亲封的贞王,逍遥一世不比在人脚底下过活好太多?” 噢,原来他是不想努力了。 “把我当寻常权贵看待,只怕你会失望。” 周卿云不讨厌能大胆说出自己**的人,反而还有些欣赏。她脱下镯子,放回慕峥的手心。 “等你过了殿试,再来考虑要不要做我的面首吧。在这之前,镯子你先自己留着。” 慕峥还未说话,周卿云先一步转移话题:“在外面你还是称我小姐吧,你认识一个叫祝绮笙的人吗?” “小姐说的,可是国子监的女师祝岁安?” 岁安是祝绮笙的表字,周卿云点点头。 “有所耳闻,她是盛京闻名遐迩的才女,才学在国子监一众男子之上,我曾拜读过她撰写的经文释义。” “哦,那你觉得请她做我的老师如何?” 慕峥沉吟片刻,他整理了一下措辞,尽量说得委婉:“她文风刚直,坚守自成一套的规矩,料想小姐不会喜欢她的教习方式。” 祝绮笙最重清誉,一向不收名声有损的学子。当初被皇帝安排来教学,她宁愿整日在家装病都不要当贞王的老师。 看慕峥一脸坦荡,也不像是祝绮笙专门找来捉弄自己的。 慕峥接着之前的话道:“殿下,感情的事,怎么分的清快与慢?” 周卿云摸不着头脑,眸光又触及到慕峥眼底的柔情,她不禁下意识想要逃避,感觉脑子痒痒的,有什么要长出来似的。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以前都是和那些公子闹着玩儿,这次则像是有一层纱蒙在眼前,让人不痛快。 两人并肩在街上行走,周卿云带着他绕了几条街,最后停在一间人头攒动的书坊前。 坊里的伙计正一摞摞地向外搬着书,装在门口等着的牛车上,柜台前的账房先生一边点着数一边飞快地敲打算盘,旁边排着一串等待结账的书商。 今日是出版的日子,书架上的书几乎都被搬空了,坊内的散客由堂倌引至大堂的另一侧单独包装算钱,见周卿云二人进来,忙中招呼道: “两位客人,您来晚了,第一批上市的书籍已经卖光了,请七日后再来!” 周卿云递给慕峥一方小印鉴,慕峥匆匆暼了一眼,这印鉴下方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猫爪印,看清之后便递给了堂倌之一。 那堂倌见了,向周围的客人说了声抱歉,小跑过来向周卿云躬身行礼。 “请二位客人随我来。” 第14章 对峙 两人穿过一道窄门来到后院,扑鼻而来的空气中弥漫着松烟墨的淡香。 眼前是宽阔的工坊。印刷书籍的工作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雕工师傅将刻好的木雕版推至左侧,接版的墨工左手按住版框,右手持圆刷蘸墨,手腕迅速旋转两下,待乌亮的墨汁均匀覆于凸起的字面,便将宣纸覆于版上,用宽拓刷自纸背中部向四周扫刷,利落一揭,一张字迹清晰的书页便完成了。 另有几名少年接过纸张,快速将其铺在晾纸架上,再将架上已晾干的纸张取下,穿线压平,一册书卷便这样形成了。 他们身侧已经堆了小山一般高的书籍,周卿云身边的堂倌上前拿了两本双手奉到她面前。 “有劳小姐亲自来校对。” “正好闲着没事。”周卿云翻着还热乎的书页,坐到内堂的茶室里,她递一本给慕峥:“你对一下文字吧,我看画。” 慕峥捧着书看起来,内容与在贞王府粗看过的话本大相径庭,这次细细读来,作者的遣词造句可见文字功底非比寻常,即使他不爱看这类书籍,读着读着也品出不少趣味。 他再次感叹:“能与小姐相识的都是妙人。” “那是自然。” “怎么样?看见自己画的画被印在书页上出版,是不是很奇妙?”周卿云指着书页上的画,眉眼含笑地看着他。 “的确。”慕峥点头,温润的双眸里泛起细碎的微光。 “许多学者一辈子都不见得能出一本值得付梓的书,我却已经实现了。” 周卿云深有同感,说起了自己的打算。“我之后想出画本,就是用连环画的形式讲故事,你愿意帮我吗?报酬不会少了你的。” 想起之前的事,她补充道:“我争取每天画一点,这样就不用赶工了,保证不会出现上次那种情况。” 慕峥莞尔:“当然愿意,小姐总是有许多奇思妙想,和你在一起做事很有趣。” 周卿云和慕峥将话本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没有发现问题,按程序盖章确认后书坊便能批量印刷了。 “总算能加印了,许多书馆都催着要呢。”堂倌笑着松了口气。 “梦浮生老师的书三月前传到了西南那边,火得一塌糊涂,一时间供不应求,连之前的旧书库存都被他们搬空了。这次重新出版,预订的销量都远胜从前了。” “辛苦你们啦。”周卿云放下书稿,起身准备离开。 忽然,有熟悉的高喝声从门外传来,听得周卿云耳朵发紧。 “清正司例行检查,所有人放下手里的东西,呆在原地不许动!” 靠,季若曲!又是你! “怎么又是她?” 周卿云还没张嘴,一旁的堂倌停下收拾茶具的手,连连叹气。 “什么叫又?”她问。 堂倌满面愁云:“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检查了,说是查不良出版物。” “每次来都要叫停一些书。”他哀声连连,快速擦桌子,抱怨道:“街头有两间小书肆都被查封了,我们这间书坊虽开了几十年,也禁不住这么查呀!” 周卿云又问:“什么算不良出版物?” “抛开常规的**,这次新增了一些经书和药书,另外对外邦书籍查处尤其严格,有几部出版很多年的四国风情志都被集中召回销毁了。” 周卿云看向慕峥,果不其然,慕峥又知道了,开口为她解答。 “我想这事和近年来民间异教组织活动频繁有关,他们通常利用经书和药书向能识字的人传教,假借看似美好的传说,或奇术偏方大面积吸引教徒。” “可惜再动听的故事都只是制造伪神控制人心的手段,而且那些药书里的神方,也大多对人体百害而无一利,被精神洗脑后家破人亡的不在少数,朝廷严查这些书籍也无可厚非。” “至于外邦书籍…” 茶室的门兀地“砰”一声被推开,打断了慕峥的话。 熟悉的黑衣!熟悉的季若曲带着她的黑乌鸦小分队走了进来。 严肃古板是大多人对季若曲的第一印象,她一头乌发总是一丝不苟的束在脑后,用发冠簪定,永远穿着她那一身黑压压的官服,身上除了腰间的监察使令牌没有任何饰物。 季若曲其实年纪不大,且因着祖父是大理寺卿的缘故早早便当上了清正司监察使,为人却不比季重圆滑,冷酷得不近人情。 见到戴着斗笠还蒙着面纱的周卿云,她觑一眼堂倌,那堂倌被她看得一哆嗦,连忙低下头端着茶杯退了出去。 转头看回周卿云,季若曲那张万古不化的冰山脸扯出一摸冷笑,瞧着怪瘆人的。 “殿下,别来无恙。” 熟悉的语气!熟悉的开场白! 季若曲俨然成了周卿云最讨厌的人,每次见到她,都会让周卿云觉得自己像一只碰着猫的老鼠,习惯性地想要逃走。 于是她惊讶地看向慕峥:“她称你为殿下?!天呐!想不到你竟有如此身份!” “既然有贵客找你,那我先告辞了!” 眼见着就要走到门口,季若曲快步过来伸手拦住周卿云,她身旁站着的黑乌鸦们一齐向她行了个虚礼。其中一人离队后毫不客气地拿走了桌上的两册书,拿给季若曲审阅。 “原来殿下也爱看这些话本……”季若曲指尖缓缓翻动着书页,意有所指:“上周我查封了一处专卖话本的书肆,那些内容,真是精彩…” “噫,这个话本,怎么还有脖子以下的内容……”她故意拖长了语调,声音里带着几分玩味。 周卿云劈手将书夺了过来,嗤笑:“你是活在古代的古人吗?脖子以下都是哪一代的旧历了?这话本是严格按照刊物流传规定来的,没有腰带以下的内容,你没资格查封。” 季若曲冷笑:“是吗?殿下还懂出版律法?是不是违**籍,我要带回去仔细审定。” 周卿云后退两步,将书举得高高地不让她抢,中徒被幕篱挡了一下手,干脆一把扯下幕篱,气得头发都乱了。 她抬高了音量:“季若曲,我忍你很久了!你一直阴魂不散缠着我算什么本事?” “旁人不敢查净查我,是觉得我年少可欺吗?!” 季若曲躬身抱拳,公事公办道:“臣不敢,臣只是履行职责而已,不管身份如何,官阶几品,清正司都会按规查处。” 她眼中审视之意尽显:“殿下若是问心无愧,还怕被查?” 周卿云双手抱胸,扬起脸:“我当然问心无愧,是你季若曲心里有鬼,我有没有问题你心里最清楚。” 季若曲凝视着她,沉声道:“京中有令,王公贵族严禁踏入官私伎馆、歌舞乐户;不得出入赌坊、私设赌局;不可奇装异服、举止轻佻;禁止聚众斗殴、欺压良善……敢问还有殿下没有犯过的条例吗?” 周卿云正要张嘴狡辩,却被季若曲打断,她直起了身子,眼含戏谑:“殿下不会是想说法不责众吧?” “自然”周卿云理直气壮:“赌博狎妓的男子随处可见,你不查,欺男霸女的贵族少爷遍地都是,你也不查,为何只盯着我?比起他们,我还不够遵纪守法吗?” 周卿云越说越有理,指着她的骂道:“而你!你不过是看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好欺负罢了,亏你也是女官!” “弱女子?”季若曲冷笑。 “殿下是明仪唯一的女郡王,又是陛下最疼爱的义妹,一人之下,身份尊贵,怎可说自己软弱可欺?” “多少人盯着贞王这个位子?殿下更应严于律己,为天下女子做出表率。所以在殿下的事情上,臣不得不重之、慎之。” 德不配位,不配做贞王,不配做周家的女儿。从小到大,这种话她不知听了多少遍。 没办法,她的起点太高了,高到让众人无法接受她只想做个无拘无束的普通人。能干的人那么多,她不过是想凭着心意过活而已,难道真的是她错了吗? 周卿云忽地想起了卫鸿灵,那个流着泪说讨厌她的女子。 季若曲上前半步,声音铿锵有力:“臣食君之禄,自然要恪守本职。殿下既享受着天下人的供奉,不该以身作则吗?” 她靠近周卿云,稍稍放低了音量:“若殿下能在朝中有一席之地,有殿下的帮助,臣何愁不能按律查处那些人。” 周卿云呛道:“让我替你做事?你想得美。” “不是为我,而是为了天下。”季若曲眸色深沉,躬身再拜。 “臣等着那一天到来。” 季若曲说完这话,意味深长地看了周卿云一眼,带着一帮“黑乌鸦”走了。 屋内安静下来,压抑的氛围顿时令人感道呼吸困难。 “不是吧,她自己查不动其他人,怎么话里话外还怪上我了?”周卿云回过神,十分懊悔自己在季若曲面前没有发挥好,恨不得把她叫回来再大战三百回合。 季若曲这种刚正不阿的古代人,讲起道理跟背律条似的,乍一听万分有说服力,一个不小心就被她绕进去了。 没有条件就让别人为自己创造条件,多么理直气壮呀! 周卿云靠着桌沿,双手抱胸生着闷气,慕峥在一旁替她整理好头发,重新戴好幕篱。 没人说话,氛围变得更加阴沉,周卿云语气不善:“你怎么不说话?” 慕峥轻声叹息:“若我能学以致仕,在官场有一席之地,今日便不会让小姐受委屈了。” 可惜他一介白身,连和季若曲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周卿云嘴唇动了动,想说指望你不如指望我自己。 因为所谓的出身问题,贞王都要被那些世族瞧不起,更不要说一个寒门都算不上的书生。 但左右不想打击人的积极性,她便敷衍道:“那你加油吧。” “其实我并不在意这些,讨厌我的人海了去了,一个个都要计较,我早被气死了。” 周卿云眨眼又恢复成那个吊儿郎当的贞王殿下,勾了勾手指,“走,小姐带你去吃好吃的。” 从书坊出来,慕峥跟着周卿云左拐右拐又拐了几道弯,拐进一条满街飘香的美食街,径直走进一家装修清新雅致的食肆。 刚过了午饭饭点,店内人并不多,周卿云踏入店内的那一刻,一位梳着垂髫髻的小姑娘笑眯眯地迎上来。 “殿下来了!” 周卿云摘下幕篱,显然十分挫败,这是她第一次兴起乔装一下,已经很努力的控制言行了。 “我都裹成这样了,你们居然都能认出来。” 小姑娘阿翘接过幕篱和书卷,俏皮道:“殿下的伪装已经很好啦,只是我心里一直记挂着殿下,别说是换了衣裳,哪怕换了张脸我也认得!” 她领着他们往里走:“站着多累呀,殿下快入座吧!” 周卿云和慕峥找了个角落坐下,阿翘递给慕峥一张食单,眼睛在他俩身上滴溜溜地转。 她捧着写字板笑得暧昧:“殿下还是第一次单独带男子过来呢~” 慕峥瞬间错愕,脸上罕见地浮起一层薄红,一双本就温和的眼睛化成秋水盈盈。 阿翘看见他的反应,用木制的垫板挡着嘴偷笑,看向周卿云:“殿下,这位公子叫什么呀?” “他叫慕峥。” 周卿云见慕峥已经恍惚得没什么心思看食单,便点了几样她常吃的。 “阿翘,给我来两碗红丝馎饦,按以往的做法即可,一份煿金煮玉,蜜煎梅子,还要两杯桃花饮。” “好嘞!”阿翘收起食单,走之前又看了慕峥一眼,语气中带着羡慕:“殿下的馎饦调料是她的独门秘方,寻常人可吃不到,这位公子真有福气” 慕峥在阿翘走后一直处于出神状态,用一种要把周卿云融化的炽热眼神看着她。 周卿云想笑又不好笑出声,努力把嘴唇压成一条平滑的直线,柔声问道:“想什么呢?” 慕峥温柔地注视她,眼中的感动不似作伪:“我在想,要怎么报答小姐才能体现我对小姐的珍重。” “那你有答案了吗?”周卿云托腮看他,一双清亮的眼睛氤氲着笑意,一脸得逞的表情像只狡黠的小狐狸。 慕峥摇头:“我现在一心只想做好小姐的面首。” 刚才在书坊还说想要有一席之地为她说话呢,男人说的话不可信啊! 周卿云哼哼:“那不行,想当我的面首至少得是探花。” 慕峥勾唇一笑,目光灼灼:“如果我高中状元,小姐会赏我其他名分吗?” 这是看上主君之位了?野心不小,周卿云并不打算真的娶谁过门,在她心里,贞王府的管理权永远只属于一人——她的长姐周颂月。 况且状元之位都被世家大族牢牢把控在手中,祝绮笙再怎么赏识慕峥的才学,说他有状元之才,三鼎甲中,他能争的位置,只有为寒门而设的探花。 周卿云画着大饼:“若你中了状元,我便八抬大轿,亲自向状元郎提亲。” 她戏瘾大发,正要再说点什么,耳后传来一声惊呼。 “你说什么?你要提亲?” 第15章 你要提亲? “你要提亲?” 一颗脑袋冷不丁地凑过来,吓得周卿云酝酿好的情绪全没了。 “卿卿,你要娶谁?他?” 韩姝将视线在慕峥身上盘了一圈,又转向周卿云,眼中没有诧异,只有深深地怀疑。 “你怎么在这里?”周卿云问。 “哼。”韩姝直起身子,将垂下的发辫向后一拋“我来谈生意。” 说罢,又将话题放回了他俩身上:“你们这……噢…难道他是?” 周卿云点头,简单介绍道:“他就是慕峥。” “慕峥,这是我的好朋友,韩姝。” “韩小姐。”慕峥起身向她行了一礼。 “长得确实难得一见,恭喜你了。” 韩姝语气淡淡,非常自然地挤到周卿云身边坐下,提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水。 她才不相信周卿云会真的提亲。 “你在这里谈生意?” 周卿云也不信韩姝会来这里谈生意,韩氏药行规模尚可,食髓居作为小吃店在这条街环境是不错,味道也没得说,但用来宴请会客不够规格。 “还没开始谈嘛,路过时来讨杯水喝,便看见你了,真巧啊。” 韩姝喝了口茶,这才面向坐在对面的慕峥“慕公子,我坐这儿你不介意吧?” “我怎么会介意?”慕峥站起来“韩小姐想吃什么?我去找阿翘姑娘添菜。” “来碗招牌红丝馎饦吧,麻烦你啦!” 慕峥刚离开,韩姝瞧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但也没说什么,扭头和周卿云谈起药行的事情。 “最近生意太好,烦。” 周卿云理解不了:“生意好不是挺好的吗?” 韩姝说起来就想哭:“库存的药材见底了,我爹忙不过来,把我都踹出来找货了…唉,我只想享受不想奋斗啊!” 周卿云想起自己也要去读书了,狠狠点头表示理解,随后问道:“最近是哪里有传染病吗?用得到这么多?” “嗷,说起这事,你绝对想不到我们最近出的货都运到了哪里。” 韩姝靠近周卿云耳边,声音压得低低的,显然这事不能随便告诉别人。 “我只跟你说嗷…有个桓义侯好像生了大病,我跟着运车看着运到侯府,我问了几家认识的药行,他们私底下也说自己的货被侯府买空了。” “听说他是秘密回京,回来后就一直在府上养病,各种药都在买,看不出是什么病。” “呃,他看起来…”周卿云脑海里浮现出那个还能蹬着自己上树的神秘女装男,一阵恶寒。 她给出判断:“他实在不像是生了重病。” “你见过他?”韩姝刚说完就露出了然的表情,一脸坏笑,“好好好,不愧是你。” “他好看吗?我隔壁大婶说看过他策马游街过,美得很。” “没看清。”周卿云实话实说。陆希真长什么样她的确想知道,但因为记忆啊友谊啊之类的问题,她又不是很想跟他碰面。 “你这态度很少见啊!”韩姝终于开始惊讶了。 “就因为刚刚那个慕公子?” “当然不是。”周卿云停顿片刻,忽然问道:“你说我要是有个固定伴侣,被别人知道了会怎样?” 韩姝刚喝下去的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捂着嘴慌乱地把杯子放到桌上。 周卿云看到她的反应,嘴角上扬:“我知道了,最少也是你这种反应吧。” 韩姝把她整个人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试图找出她被什么脏东西附身的证据。 “你被季大人追出精神问题了?”她试探道。 “没有啊。” 韩姝都快急眼了:“那你怎么忽然这样,你这是想挽回形象?你不是一向不在意他们怎么传?” “形象?挽回不了。”周卿云面露嫌恶。 “他们知道攻击一个女子最简单的法子就是说她是□□,不检点,哪怕我什么都没做过,或者只是做了大多男人做过的事,这种攻击也永远不会停下。” 起初她只是喜欢看美人揣摩画人像,发展到后面,很多她人都不认识的男的,就在那里叫唤被她看上了被怎么地了,一传十十传百,恶名就这样来了。 老天奶,就算她贪图美色,也不是什么都吃得下! “所以得找个不一般的,免得一些歪瓜裂枣成天在那里做白日大梦。” 周卿云没有告诉韩姝的是,她不喜欢再被人利用,就算是嫣姐姐也不行。 慕峥若能考中探花,他俩又彼此情愿,既不会影响皇帝尊敬读书人的形象,也能算作对她的一次反击吧,她真不想去“骚扰”每一届的探花啊! 再者,别人的男人能纳妾,自己怎么就纳不得了?她又没逼迫慕峥,是慕峥自己主动贴上来的,哼! “好想看到所有人惊掉下巴的样子。” 周卿云在偷偷心里盘算着,脸上已经明晃晃地浮现出得意的表情,韩姝看着她的嘴脸,神情复杂,嘴里“啧啧啧”个不停。 “你真是个坏女人。” 慕峥去了良久都没回来,周卿云和韩姝又说了会儿趣事,等阿翘拿着食盘来上菜,慕峥才端着菜跟在她身后走了过来。 阿翘朝她眨眨眼,“殿下,这道煿金煮玉是慕公子亲自下厨做的噢~” 只见慕峥将衣袖用一根绳挽在身后两侧,发尾用发带固定,衬得他温润的形象愈发贤良淑德。 慕峥嘴角噙着笑,“方才一直想着要为殿下做点什么,回过神时已经在案板前站着了,也不知合不合殿下口味。” 周卿云尝了一口,眼睛一亮,点点头,又夹起第二口,赞道:“你做的菜居然这么好吃!” 说罢招了招手,示意他赶紧坐下一起吃。 韩姝坐在慕峥对面,周卿云旁边,看着他俩喝口汤都要眉来眼去,再联想起周卿云说的那番话,一副看戏的表情。 吃过饭后,周卿云和韩姝道了别,领着慕峥在集市上逛了一圈,又给他买了些笔墨纸砚,赶在天黑之前回家了。 “小姐。” 周卿云回到自己的院内,一道人影从暗处走了出来。 是怀瑛,他永远戴着面具,身姿挺拔,像守望在永夜里的一株沉默的青松。 昨日在照夜楼她唤他的名字没有出现,这在之前也是常有的事,她并没放在心上,而此时怀瑛忽然站到她面前,她闻到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是药香。她从未在怀瑛身上闻到过这种味道。 周卿云担心道:“你受伤了?严重吗?” “无碍。”怀瑛声音低沉,随后用郑重的语气道:“小姐要小心桓义侯。” “昨日我被另一名武功卓绝的影卫发现,本想井水不犯河水,他却忽然出手将我绊住。” “此人武功不在我之下,交手几招后他逃了,我见小姐无恙,便想查他到底是谁为何忽然动手。” 怀瑛将昨天发生的事简单道来,之后他一路追着那人到了郊外,被发现后两人打了一场,结果打着打着来了一队死士。 那些死士十分难缠,他受了伤,那个人趁机逃了,怀瑛处理完所有人,又追上去偷偷跟了许久,直至今夜,怀瑛亲眼目睹他跳进了桓义侯府。 桓义侯秘密回京,对外称病不出,实则背地里又是死士又是大量买药又是女装跑照夜楼的,实在可疑得很。 陆希真这种脑筋扭了一百八十道弯的人,怎么会因为儿时的友谊伤怀?周卿云之前还自责自己失了记忆,这么看来完全是想多了。 至于陆希真到底在搞什么鬼她就管不着了,虽然很好奇,但第六感告诉她这事儿绝不简单,小心卷进去就出不来了,她还是好好过自己的快活日子吧。 周卿云将怀瑛的事告诉了周颂月,省略了他们接触的那一段,周颂月越听面色越凝重。 “小侯爷流落在外多年,不知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的影卫为何要将怀瑛引走?还好你没事。” “是啊,我有什么值得这样做的吗?” 周卿云忽地恍然大悟:“噢,他该不会是在挑衅我吧!” 周颂月无语:“他挑衅你干什么!” 周卿云想说他穿女装被她告发,但想到自己被他骗了,男女都分不出来,总归不太光彩,便又压了回去。 “他以前最在乎你。”说到这,周颂月叹了口气。 周卿云翻了个白眼,“哼,人都是会变的,说不准他这么多年回不来,心理已经变态了。” 周颂月不置可否,只是叮嘱道:“这些事不要告诉旁人,你的嫣姐姐也不行。” 周卿云挑眉,“他会不会对嫣姐姐不利?” “不会的,你不要想这么多。” 周卿云听出来她这话底气不足,不过也没证据,不告诉就不告诉吧,韩姝虽然功夫也不差,但陆希真身边亦是卧虎藏龙,她都能查出桓义侯府大量采药,可见这事并没打算瞒着。 要是他敢对嫣姐姐不利,周卿云也有一万种方法让他过得不安生。 周卿云问周颂月要她之前查慕峥时获得的信息。 周颂月警惕起来,“你要这个做什么?” 周卿云神秘一笑:“秘密。” “你不会被他迷住了?”周颂月语重心长劝阻道:“玩玩儿可以,别想其他的,他哪里配得上你。” 周颂月作为长姐已经很开明了,唯独在周卿云的婚事上极其封建,一定要门当户对不说,还得盘靓条顺、克己守礼、温柔贤惠……总之就是神仙来了也难入她的眼。 “我怎么会随随便便被人迷住,只要我想,只有别人迷恋我的份儿。”周卿云靠着椅背,翘翘脚尖哼哼。 “毕竟我见过的美人比你吃过的饭都——啊!” 周颂月重重地给了她脑门儿一下,“你还自豪上了啊?盛京传你是不学无术的纨绔是真没冤枉你!” 周卿云捂着脑袋,委屈巴巴地看着她:“长姐,你嫌弃我。” 周颂月白眼一翻,“哎哟喂,我哪儿敢嫌弃贞王殿下。” “长姐~”周卿云抱着周颂月的胳膊,靠在她肩头,忽地惆怅起来。 “我是不是长大了?” 周颂月掐了掐她的脸,“是啊,你都十七了,当然长大了啊!” “可我不想长大,我还没玩儿够。”周卿云嘟着小嘴,摇晃周颂月的胳膊撒娇。 “长姐会嫌我是个废物贞王吗?” “我是不是太废了,不配做娘亲的女儿……” 周颂月语气凌厉:“谁说你不配!” 她动了真火,一副想要出去打人的样子。 “我说过多少次了,娘还在时你就这样废,你如今贪玩,一大半功劳都是娘和莫叔叔惯出来的!她对你最大也是唯一的期望就是平平安安,快快乐乐过一辈子,知道吗?” 周卿云“嗯”了一声,黏糊糊地往她身上蹭。 “哎呀长姐~我能不能就这么一辈子废下去呀,我不想读书不想干活我只想玩~” 周颂月虽然也惯她,但在劝学一事上抓得很紧,她一直盼着琢玉书院开学。 就在周卿云以为周颂月要狠狠教训她时。周颂月只是温柔地捏捏她的脸。 “当然可以,你想做什么就做吧,一直玩下去也没关系,有姐姐给你担着。” “呜呜,长姐~”周卿云鼻头一酸,埋在周颂月肩头嘤嘤嘤。 “要不你赶紧生个小侄女继承爵位吧,这样我就不会给贞王府丢脸了。” 周颂月“嗖”一下把手抽出来,顿时什么姐妹相依的温情氛围都没了。 “滚,你咒我呢?要生自己生去。” “啊——我错了。” “别打了,我娶,我生!——” 屋内的打闹声顺着房梁爬上屋顶,一轮清辉看着人间的热闹,为此变得恬淡。 第16章 贞王殿下从良了 贞王殿下从良了。 这是近日盛京城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事。茶摊酒肆都在传,欺男霸女的贞王为一个书生收敛了性子,赌坊也不去了,曲儿也不听了,公子也不骚扰了,一向讨厌读书的她甚至四处搜集珍贵古书,还在府中重修了书阁。 经过深度挖掘,有知情人士扒出那位书生是今年春闱的考生,家中清贫,没有背景。贞王还特意将他的姐姐从偏远的常县接到京城,置办了宅子,遣了仆人伺候。 虽然主流说法还是贞王强迫慕峥,但周卿云看上去比以往认真多了,是否浪子回头还真说不准。 “这帮人真是闲得慌,整日就盯着我那点儿风月事写。”周卿云半躺在慕峥身旁的榻上,一边吃着水果,一边翻阅手中的小报。 周卿云除了话本子不爱看书,如今话本子看完了,便看起了相对有趣的小报。 这小报主要是讲述盛京大小趣闻,推荐盛京衣食住行的,如今每样吃食玩物都要拿贞王为心上人所选当噱头。 这一期的推荐主题便是——贞王心选。 周卿云越看越嫌弃,时而皱眉,时而咋舌:“这家店一点都不好吃!蟹酿橙又酸又腥,办报人真是为了钱良心都不要了!” 慕峥则坐在她脚边削着桃子,时值五月,南方前日上贡了一批精心培育的蜜桃,虞嫣专程让人运了一箱到贞王府,刚从冰鉴中拿出来,一颗颗桃子大如碗,桃肉白嫩,清甜爽口。 他将桃子削成一块块精致的小瓣,放入小盘中,再插上竹签,把周卿云手边的空盘子换回来。 慕峥语气淡淡:“背后议论王族,按照律法需严惩,殿下若不喜欢,把他们揪出来处置了便清净了。” 周卿云啃着桃子,满嘴蜜意让她满足地眯起眼睛,“没必要和他们计较,寻常人都是混口饭吃,我生来便比他们活得容易,嘴上蛐蛐让他们过过嘴瘾也没什么。” 慕峥轻声叹息:“正是因为殿下心软,才总被人欺侮。” “这不是在宣传我专情嘛,不好吗?”周卿云起身靠近慕峥,将一块桃子送到他嘴边。 “啊——吃桃。” 慕峥看着她,犹豫片刻,还是就着她的手将桃瓣含在嘴里,轻轻咀嚼。 周卿云将那小报快速翻弄,“说起来,我要不自己办个小报怎么样?他们拿我的名头赚钱,却弄些不入眼的玩意儿糊弄人,不如我亲自来写,肯定比他们更权威。” 她越说越觉得这是个可行的好想法,“待会儿我就去给长姐说一声,叫什么好呢…不如你来想个名字吧?” 她对慕峥眨眨眼,笑容明媚。“以后你就是我家报社的总撰啦。” “殿下对我太好,我会恃宠而骄的。”慕峥看着她,温如暖玉的双眸漾起笑意。 周卿云靠回去,满不在乎道:“只要你能让我对你永远有耐心,骄又如何?” 慕峥温和地注视着她,目光缱绻。“我已经开始担心,若我失宠了,离了殿下要怎么活。” “不必想太多,殿试后你就算正式入府了,日子还长着呐。” 周卿云今日盘算着给慕峥重新收拾一处院子,她亲自每日忙着精心布置,把慕峥感动得书都不看了,春杏姐姐的活全被他抢了去,整日又是洗衣做饭又是打扫屋子,恨不得把墙角缝都擦得蹭亮。 每到这种时候,周卿云都感叹自己不愧是天生情种,想做出一副深情的模样实在是手到擒来,轻轻松松便让慕峥死心塌地了。 “你就演吧,别把自己演进去了。” 半月后,盛京“纨绔小分队”齐聚茶楼,连云看着她一副春光满面的模样,忍不住吐槽。 “他一个小地方的书生,能够站到陛下面前参加殿试,个中艰辛可想而知,实在是个狠人。”连云合理分析:“我不信他能屈居于声名狼藉的贞王名下。” “正是因为过得太不容易,才想攀附贞王府。” 周卿云反驳道:“况且他中举后,每月领的银钱都寄了十分之九回老家给姐姐,可见不是个没良心的,我在他最苦的时候拉他一把,又对他这么好,你那是没见到他看我的眼神……而且我的名声不也在变好吗?” 连云一时无语,随后叹息道:“我是怕有人等着看你的笑话。” 周卿云不想再跟他辩驳,把脸转向窗外,“等殿试完你见到他就知道了,他不是这种人。” “殿试能不能见还说不准。”楚亦凝的声音幽幽传来。 她将头搁在桌面上,有气无力道:“圣旨已经下来了,后日入学,你们没看那本守则吗?” 圣旨是今早送来的,周卿云的确没看,周颂月接旨后还没来得及跟她细细讲解,她便被连云载来茶楼会合了。 楚亦凝用额头一下下轻嗑桌面,“每月休沐两日,期间不得离开琢玉书院,苍天啊,这是要把我们关起来坐牢啊!” “谁要坐牢,规矩不都是用来打破的?” “这次不一样。”柏栎捏着手中的扇骨,从旁道:“守则乃陛下亲令大学士撰写,内容十分严谨,不守规矩会被扣学分,扣分达到一定次数便拿无法拿到结业凭证。” “拿不到凭证就要留在学堂一直读到上限的25岁,若25岁依旧无法结业,便会被朝廷永不录用。” 楚亦清一说起这事,愁得脸都绿了,“平日玩玩也就玩了,要是没混个职位,我爹非打死我不可。” 楚亦凝则气得咬牙:“童砚这个叛徒,找关系开了证明都不带我们!” 柏栎摇着扇子笑了笑:“其实我也能开,但想着你们便没开了,有没有很感动?” “我也是,家中的兄弟都疏通了关系,但这次我想靠自己挣个好职位。” 程司萱说完这话,所有人都转头看向她。 被大伙儿这么齐刷刷看着,程司萱不免腼腆起来:“毕竟成年了也不能什么事都不做吧,总要为自己为家族做打算嘛。” 一语击起千层浪,她的忽然成长,让大家意识到自己不再年少,开始反省起自己的所作所为。 “你说的对,我早上出门时,母亲来送我,我才发现她鬓边已经有了白发。” “我们确实该变得成熟一点。” “提升一下学问而已,又不是什么都不能做了” 几人七嘴八舌地谈论起规划。 “噢?都这么有志向啦?”周卿云抿着紫苏饮:“我倒没想要多好的职位,反正我做什么都会被骂,只想着能好好学点东西哄我家长姐开心就行了。” “连你也都打算努力了?!”楚亦凝彻底泄了气。 “只有我一点都不想入朝吗?”她揉着额角,苦着脸道:“我想去外面的世界走走,写本游记什么的,但是我爹不允许,说这事是贪玩的借口。” 柏栎看了她一眼,忽地微微叹息:“说起爹不允许,有个消息你们或许还不知道。” “卫鸿灵死了。” “大理寺的人昨日在悬崖下找到了她的尸骨,此事已结案,是自杀。” “果真…”楚亦凝神情悲痛。“她还这么年轻就…” “安平侯怎么想的?” “安平侯若是在意她的想法,卫鸿灵便不会死了。” “……” 周卿云乍然听到这个消息,脑子瞬间一片空白,耳旁嘈杂的讨论声渐渐听不真切,一股寒气从脚底蔓延至全身,方才还觉得有些闷热的初夏成了令人遍体生寒的冰窟。 恍惚间她仿佛又看见卫鸿灵那双通红的眼和决绝离去的背影。 “殿下,您真是太讨厌了…” “…” “卿云,卿云。” 一方帕子轻拭她的面颊,周卿云回过神,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几双眼睛担心地看着她,显然被她忽然掉眼泪这事弄得手足无措。 程司萱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安慰道:“唉,世事无常,你别太伤心了” 连云附和点头:“卫鸿灵要是知道你为她这么伤心,估计会后悔对你说过的话吧” 周卿云拿着绣帕吸了吸鼻子,“她什么时候下葬?” 柏栎眸色一沉,回答:“不知道,这件事算是秘密,安平侯风头正盛,他的女儿死了,难免会有流言蜚语传出来,偷偷葬了是最好的选择。” “是呀,可惜殿下那日在马场百步穿杨的射艺,也得因为这件事被封锁了。” 楚亦凝看向周卿云,提议道:“殿下,要不我们再组一场比赛吧,这次让全盛京的人做见证,让他们见识见识殿下的厉害!” 周卿云摇头,“不要,要是别人都知道了,今天这个吵着让我表演,明天那个叫我去狩猎,想想就够了。” “万一说着说着,把我叫去参军了怎么办?” 她作为周妗玉的女儿,让她领兵打仗不是没有可能,是非常有可能!马场的事看见的人不多,还能胡诌圆过去说是夸大了,被大部分人看见就不得了了。 她最惜命,能在六年前活下来都很不容易了,让她把命拴在裤腰上?不可能。 她宁愿永远做个别人眼中的废物…… 周卿云忽地又看见卫鸿灵痛苦的目光,心尖狠狠地抽动一下,泛起一阵阵苦意。 “啊,有件事,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兴趣。”周卿云努力甩开脑海中卫鸿灵的身影,将她想办小报的想法说出来。 前段时间她忙着布置院子,扮演盛京第一深情,这件事也就搁置了。 “民间的风物报内容太散,推荐的东西也经不起考验,还老用我的名头做文章,我便想着自己办一个,人们既然对我的吃喝玩乐这么好奇,不如我亲自告诉他们,让他们少走点弯路。” “这个想法好,我还能写一些近郊的游记,告诉百姓景点的哪个位置最好看最好玩!”楚亦凝第一个鼓掌赞成,看向周卿云的眼睛里向外冒着名为崇拜的星星。 说办就办,周卿云叫来茶楼的伙计,吩咐他到附近一间书馆传了几句话,没多久,一位名为颜莘气质温雅女子被人引着走了进来。 颜莘是书馆的老板,偶尔也会作一些文章,知晓创建刊物的全部流程,几人与她商讨着办报的细节,出钱又出力,一份名为“贞友趣”的风物小报就此诞生。 周卿云此时还不知道,她一时兴起的念头,竟会在未来产生超乎想象的影响。 不过她也来不及展望未来了,迫在眉睫的是即将开启的书院生活。 第17章 琢玉书院 琢玉书院建在盛京西郊的重云山上。 一重云来一重山。 重云山以深谷至山腰再至峰顶的三重云海奇观名扬天下。晨雾时分,远远望去流云如瀑,自山间倾泻而出,形成千河倒悬覆千山的奇观。 今日,那洁白的腰间云带,被一辆辆停在山腰的华丽车驾染上纷繁色彩。 马车停靠的位置便是山门了,再往上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青石天阶,看得人腿抖牙酸。 眼下所有车马不管什么制式都被勒令停在此处,不允许携带随从,行李要么自己搬上去,要么聘请挑工运上去,入学的学子则需步行前往书院。 “所有学生立即下车。” “不愿下的、闹事的,就此回头,自行承担后果,朝廷将永不录用!” 穿着玄甲、冷气森森的玄甲卫们如几面铁墙站在山门两侧,领头那位手中的剑还滴着血,在他三步开外,一匹拉车的马倒在血泊之中,刚刚还一片哗然的人群顿时变得寂静无声。 第一天入学,不仅允许亲属陪同,还有直属女帝的玄甲卫在此维护秩序,这群嚣张惯了的纨绔有了典型案例在前,不得不苦着脸,被迫遵守琢玉书院的规则,下车开始徒步。 云雾缭绕间,古朴的石阶一眼望不到头,起初还有人一边走一边欣赏着路边历代文人雅客留下的石刻,讨论着书院的前身——前朝皇帝为求仙问道在重云山顶建立的行宫。 越走路越长,攀爬的学子有的逐渐体力不支,提着沉重的双腿,喘着粗气,艰难地跨上一层层阶梯,过了一个时辰,长阶的尽头依旧隐藏在云雾之中。 有人仰头长叹,“我们去的是书院还是仙府?这是求学吗?这简直是在修仙呀!” 有人大发雷霆,“本来早起就没睡够,又累死累活的,我要死半路了怎么办,那群书院的老匹夫赔的起吗?” 有人原地放弃,“此山不愧有仙山之名,灵气充裕,不可浪费,躺会儿躺会儿~” 越往上,越来越多的人坐在路边歇息,有的用石子画了棋谱与人对弈、有的拿出点心开起了茶话会、有的摸出叶子牌骰子招人作赌、有的在一旁捉起了蛐蛐、还有吹笛的奏箫的……一群群少年人扎堆分布在各个位置,仿佛不是来求学,而是来春游的,热闹得山涧的鸟儿不断被他们的欢声笑语惊动。 当然也有步履不停地向山顶走去的人,他们各有目的,咬牙坚持着向前走,路边的美景都不曾让他们停留。 爬梯的学子们擦着糊眼的汗水,恍然间看见一个人影与他擦肩而过,随后飞一般地消失在前方。 “嚯,好身手!” “看身影像禁卫军李统领家的二子李述。” “有这么好的功夫不去参加武举?来这里读什么书?” 大汗淋漓的学子摇摇头,继续拭汗咬牙向上,山间的风固然凉爽,却拂不去因长时间运动而血脉贲张带来的燥热。 “嗖——”又一阵凉风刮过,赶路的学子纷纷抬起头,呆愣在原地。 “刚刚什么东西飞过去了?” “是轿撵!竟然能坐轿撵被抬上去!” “这不公平!” “别叫了!能坐轿子的肯定身份不低,赶紧走吧…” “……” 前方的李述脚底生风,疾速向书院大门靠拢。他的目标很明确,他不仅要今日做第一个登顶之人,更要在今后霸榜琢玉书院的魁首! 前方无人,很好。李述向后看去,后方也无…那是什么?! 只见六名穿着戴着面具的黑衣人抬着一顶轿辇奔来,他们速度极快,步履轻盈,仿佛并未负重登山,而是在平地行走。 轿辇低调华贵,主体由名贵的紫檀木打造,周身是浮雕工艺刻制的螭虎纹,玉色冰绡纱幔垂落,将里面的人遮挡得只剩一个模糊的影。 六个人一看便知是一等一的高手,拿他们做轿夫,这人好大的排场!难道也是学子?是哪家的…… 李述看呆了,下意识停下脚步,眼睁睁地看着那轿辇从自己面前经过。 山风掀起轿帘的一角,李述睁大了眼,呼吸在此刻停滞。 倏尔一声破空长啸,将李述惊醒,他抬头望向天空,只见一只游隼破云而出,以矫健的姿态掠过长空。 “这地方还有游隼?完蛋,更像被流放了。” 重云山顶,周卿云看着从头顶飞过的游隼,苦着一张小脸,为自己接下来的生活感到担忧。 他们面前是巍峨的重云行宫,乃前朝皇帝为追求飞升成仙,大兴土木而造,所以相比于其他富丽堂皇的宫殿,重云行宫建筑风格更偏向寺庙。但只是形制相似而已,这里的一砖一木都是当世最好的材料,故能历经三百年都屹立不倒,犹如新建。 当时的皇帝被废,这座行宫也被搁置,由皇家接管后,便作为禁地围了起来。过往登山的文人雅客只能远远瞧见它大气庄重的轮廓,无法靠近,直至今日才重见天日。 柏栎摇着扇子坐在周卿云旁边眺望重云山景,霞光万顷,云海浩瀚,对峰的亭台楼阁如蜃海仙境,入梦似幻。 他摇扇长叹:“可惜了,这么美的山色,要因我们这群人就此封锁了。” 大批权贵子弟汇集于此,无论处于哪种考虑,重云山都必须封山,不再让外人攀登,若却有上山需要,还必须向盛京府申请上山凭证。 天日尚早,此时还未有人从山门处登顶,琢玉书院闭门未开,院前的广场上,周卿云一行人坐在树荫下百无聊赖地喝着凉饮。 楚亦凝和程司萱已经头靠头睡着了,连云和楚亦清用石子下着棋。 周卿云东瞧西看,努努嘴,随后摸着后脑勺十分自然地站起来:“我忽然想起我还有东西没拿,我回家一趟马上回来。” “殿下,书院里所有东西都是齐全的,还需要什么?奴婢帮您置办。”一身宫装的宫女挡在她面前,笑眯眯地看着她。 周卿云面露羞涩,扭捏着身子:“唉呀,是女孩子的小心思啦,桂芝姑姑,您就放我回去吧~” 桂芝是虞嫣身边的一等宫女,看着瘦小,站在那儿却如山一般,任凭周卿云怎么摇晃都巍然不动。 “殿下,陛下怕您劳累,允许您乘坐云梯上山已经是格外开恩了,您要是再闹着下去,上来便只能随学子们一起步行了” “姑姑,您最好了~就一次嘛~” 桂芝十分为难:“您要知道那云梯可是只有陛下才能乘坐的,您已经在我眼皮底下带了这么多人,要是被陛下知道了…” “好吧好吧,那我回去等着。” 周卿云只好乖乖坐回垫子,行李都被运去后舍了,要集合完毕才会分配宿舍,眼下她实在无聊得很,便随手扯了几根草开始编草绳。 唉,每月初一十五才能休沐,怎样才能赶去看殿试呢…… 周卿云很快便编好了一只平结草戒指,满意地起身对着光欣赏,不愧是她的手艺,举世无双的完美制作!要不要把这个戒指送给慕峥? 正思考时间,忽地一阵风刮过,把她的草戒指吹飞了。 唉,山顶的风就是大。 周卿云追上去,还未将戒指捡起,又一阵劲风袭来,眼前“嗖”一下过去一顶轿辇,带起的风把她的戒指吹得更远了。 周卿云眼睁睁地看着书院大门打开,那顶轿辇毫无阻力地被抬了进去,守在周围的玄甲卫目光一直平视前方跟没看到似的。 从山下来的,是学子吗? 竟然能坐轿子抬上来?太夸张了吧,比她这个超级特权还张扬! 周卿云小跑一截捡起戒指,回头瞧见不远处的柏栎他们也盯着轿辇消失的方向看。 原来不是幻觉。 “怎么回事?那人谁啊?” “嘶——”柏栎的表情变了好几轮,自言自语道:“不应该呀…” 连云好奇得要死,连声催促:“别应不应该的,你快说啊!” 柏栎皱起鼻头,又是一副神情复杂的模样。 楚亦清等得烦躁,“你便秘啊,快说呗!” 柏栎看一眼周卿云,无奈回应道:“待会儿我确认了再说。” 反观周卿云,似乎已经猜到是谁,并没有被勾起好奇心,老神在在神游天外的样子。 李述抵达书院时,本以为只有那个坐轿子的到了,没想到树荫下还坐了一群人。是有人半夜就开始登山吗?如此好学他心服口服。 早早登山便罢了,他前脚刚落地,后脚便有一群衣着华贵的少年嬉笑着骑着马从山侧小径过来。 李述登时怒从心中起,脸都气白了,站到他们面前:“所有学子都必须步行上山,你们竟敢御马?” “哟。”其中一少年吹了个口哨,并不在意他的质问,“这不李述吗?你居然也来了?” 他旁边的少年搭腔笑道:“少初,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上天垂怜,李统领最近有情人终成眷属,迎了自己此生最爱的表妹入府,这可是盛京最近的一等一佳话呀~仅此于贞王痴恋穷书生,唉,只是可怜了李公子…” “宋允乐!”李述被说中痛处,“噌”一下拔出腰间佩剑,剑锋直指对方,他双目通红,怒道:“你找死!” 蒋少初当即冷喝:“李述,殿下面前,你不跪拜,失礼在先,还敢拔剑行凶,无状在后,你是要造反吗?” 李述看了那排头的少年一眼,冷哼:“书院的规矩是陛下定的,在这里不论出身只讲学问,就算你父亲是户部尚书又如何?你们违纪在先,如今还敢倒打一耙?” 蒋少初不以为然:“殿下近日身子不好,陛下特准许可策马走小路上山。” “他身子不好有准许,你呢,怎地也骑马?是残了吗?就算残了你也配和他相提并论?也对,毕竟是殿下,出门不牵几条狗怎么彰显尊贵?” 李述讥讽回去,他骂得高兴,心中火气已经转移到了蒋少初脸上,他便满意地收了剑,在蒋少初的怒视中走到一旁去了。 懒得和他们计较,李述小声“呸”了一口,“真是什么人都能称殿下了,跟那个乌七八糟的贞王一样,狗仗人势。” 莫名其妙被点名批评的周卿云看这闹剧看得津津有味,尤其是被那群少年簇拥着的,从头到尾不发一语的殿下,她将对方仔细打量了一番,顿时不觉得无聊了,嘴角扬起意味深长的笑容。 真有意思。 第18章 熟人再会 学子们陆陆续续抵达书院,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呼朋唤友、有人相见恨晚、有人冤家路窄、有人故交重逢……空旷的广场逐渐变得热闹非凡。 聚集的人多了,场面也混乱起来,中途发生了不少小插曲,甚至爆发了好几场冲突,都被守在一旁的玄甲卫及时制止。 原本清风雅静的观景点被这群少年霸占,叽叽喳喳喧闹一片,菜市场似的吵个没完。 程司萱感慨:“外界都瞧不起来琢玉书院读书,我本来还觉不平,看看这场面,各路英雄豪杰齐聚一堂,别人还真没说错。” 楚亦凝看戏看得眼睛都笑眯了,可惜没有瓜子,只能喝着书院统一准备的凉饮。 她乐呵道:“书院第一是谁我不关心,但最后一名必定是魔童降世,蛊中之王!不知哪位好汉能得此殊荣啊!” “噫——”柏栎忽地用扇子挡住眼睛,嫌弃道:“怎么还有光天化日做亲昵举动的男女,伤风败俗,没眼看。” “你好意思嫌弃别人?不是你天天和这个那个小姐谈情说爱的时候啦?” 周卿云席地而坐,身边编了一堆草戒指,她一心三用,一边搭着话,一边用眼睛看来看去。 柏栎呜呼哀哉:“小生冤枉,小生从来都是发乎情止乎礼,断不会青天白日如此行径…你看半天了,在找谁?” 柏栎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人群,那边的人也时不时地往这边瞟一眼,见周卿云看过去,顿时转开眼睛,不敢跟她对视。 “她看来看去又想祸害谁?” “听说陛下就是为了她才搞这什么劳什子书院,想找个正经由头让她入朝为官,害我们陪她受苦!” “她是谁?” “你还看!别看了!那就是贞王!” “贞王?贞王怎么长这样!” “哪样?有几分姿色又如何,不安分的女人谁敢要?给我黄金万两我都不要。” “哈哈,黄金万两还是可以要的。” “那你去?” “我不去,你去” “你去……我去!她怎么过来了!” “……” “烈女真来了啊” 蒋少初那帮人同样占据了一处观景的好地方,正相互说着笑。 烈女是蒋少初给贞王起的外号。他看不起这种勾三搭四的女人,本来就是山里来的草莽,偏偏还白得了个尊贵的身份,举止没一点贵女的模样。 “她是来了呀,早就到了,刚刚还盯着七郎看,你瞧,她过来了。” “啧啧,真是老鼠掉进大米缸,这里这么多青年才俊,兄弟们有难了。” “哎呀!是朝我们走来了吧,谁要谁要?” 宋允乐嬉笑道:“长得还行,她如果追我,就陪她睡一下吧。” 越是靠近他们,各种污言秽语听得越清楚。连云气得黑了脸,上前怒斥:“你们好大的胆子!” 楚亦凝上去就要扇宋允乐一巴掌,“竟敢对贞王殿下出言不逊!该死!” 宋允乐看见楚亦凝打过来,反而笑得更开心了,正要开口调笑,眼前一黑,原是被楚亦清抢占先机,狠狠揍了一拳。 宋允乐被揍得偏过头,回过来看他的目光恨不得将楚亦清千刀万剐,他“啐”一口牙血:“狗东西,居然打我!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有人动手了,两帮人马自然躁动起来,蒋少初一波人正欲还手,被周卿云轻飘飘看了一眼,只好暂时作罢。 “楚亦清,你区区侯府庶子,敢打允乐,你!” 楚亦凝叉腰呛道:“你什么你!他自己官居几品?职位如何?噢,原来什么都没有啊,尊卑不分的玩意儿!打了就打了!” 程司萱补充道:“在殿下面前讲尊卑?你们几个,懂规矩吗?见到贞王为何不跪?” 蒋少初梗着脖子道:“学院规矩,不讲出身只讲学问,自然不用跪!” 柏栎笑出声,摇着扇子,声音由柔转厉:“规矩,什么规矩,贞王殿下的规矩就是规矩!殿下身份尊贵,见到陛下都可不拜,你们一群虫豸算什么东西!还不跪下!” 众人怒不敢言,便将目光投向七郎,他一直没说话,只一直盯着向他走来的周卿云,胸膛微微起伏,可见气得不轻。 周卿云旁若无人地走向他,这七郎明显不是中原人,在一群人中扎眼得很。 他的身量比一般人高大,有着一头微卷的棕红色头发,挽成辫子搭在左肩,高鼻深目,目光凌厉,一蓝一金两色异瞳如宝石般耀眼夺目,准确来说比之更美丽,因为不仔细看的话,很难注意到他的发辫上装饰着真正的宝石。 周卿云走到他面前,两人陷入诡异的对视中,蒋少初料想她又当众犯病了,一时气不过,低声喝道:“贞王,你知道他是谁吗?你敢…” 周卿云扬起脸,意味深长地看着七郎,眨眨眼:“我当然知道,老熟人嘛。” 听到“老熟人”这个词,他的身子顿时紧绷,眉宇间的怒意更甚。 “七郎,见到我有这么紧张?” “呀,出门匆忙,都忘了给你带礼物” 周卿云把玩着着编好的戒指,笑得一脸玩味。“这是我精心编织的,送给你,你应当喜欢吧?” 周卿云天生对人脸过目不忘,再加上她喜好描摹人像,对人的特征观察早已臻至化境,哪怕裹得再严实,乔装再厉害,她都能通过一些细枝末节的特点识别出来,天下最厉害的识人高手都不及她有本事。所以她一眼便看出这人是照夜楼里那个“御兽师”。 七郎面色由白转红,像是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眼神如果能化刀,那递到眼前的戒指早被他剁成草屑。 “欸,不行哦!”周卿云装模作样地叹气,靠近他低声笑道:“收不收?不收就把你在照夜楼当……” 七郎紧抿着唇,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快速将戒指收进掌心,攥得紧紧的,看那力道,估计已经捏碎了吧。 周卿云满意地哼哼,蒋少初恨铁不成钢地剜了七郎一眼,随后发现周卿云竟转身朝他走了过来。 她平淡的目光直直地盯着他,看得蒋少初面上一红,骂道:“脸都不要了你!” 周卿云朝连云使了个眼色,连云立马扮上贞王的马前卒,颐指气使道:“你们几个敢对贞王殿下出言不逊,是想吃牢饭了,那边那几个,有人对陛下的义妹不敬,你们还不过来!” 护送贞王几人上山的玄甲卫被点到名,面如土色,还好有面罩遮挡才没卸了气势,他们硬着头皮往前挪动一步。 见玄甲卫真动了,这几个少年开始慌张起来,只听得连云一声怒喝:“没半点儿规矩,跪下!”,除了七郎,他们纷纷下意识听令跪在地上。 这些少年只知道贞王是个废物,和家里的族人一样对她不屑一顾,却忘了她到底有个尊贵的郡王身份,不曾见过她如此有气势的一面。 周卿云冷漠地抬了抬下巴,楚亦凝得到指令,上去对着那个说她哥是庶子的,啪啪就是两巴掌,响亮得让全场都注意到动静,叽叽喳喳的广场顿时安静下来。 蒋少初怒极,立即站起来:“周卿云!你别以为我不敢动你,你一个荫封得来的王位,声名狼藉的女人,行为举止俗不可耐,站在这里都是全天下的耻辱……” 有人偷笑,“他是在自我介绍吗?” 蒋少初那边还在骂,说得正激动时,周卿云冷不丁踹了他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咔”,似有骨头断裂的声音,蒋少初捂着受伤的腿,痛得发抖,恶狠狠地盯着周卿云:“你!” “你真丑。”周卿云语气平静地打断他,三个字总结陈词。 她瞥了眼跪着少年,继续点评,“你们丑到我了,看了真恶心。” 随后转向一直沉默的七郎,连连叹气,“七郎呀七郎,你都不愿为他出头,你们男人的友情怎么是一盘散沙呀。” “但你做的很对,你长得美,他们太丑了,不要和他们玩。” 说罢,周卿云带着连云等人在众人的目送中嚣张离去,见她走远了大家伙儿才低声讨论起来。 “呵呵,乐死我了,蒋少初这帮人横行霸道惯了,不知天外有天,恶人自有恶人磨。” “得了吧,这群人睚眦必报,贞王就是个名号傍身,看他们敢不敢啰!” “敢吗?蒋尚书再有权,能大过陛下?” “那也不能当众欺负蒋尚书的儿子啊” “别说蒋尚书,七殿下都敢调戏,当真吾辈楷模。” “七殿下怎么瞧着像是个西域人?” “……” “当年陛下征服昌兰六部时,将他们的王子都收作义子了,基本上都养在深宫里,很少有人见过。七殿下是其中最小的一个,现名为虞渊。” 另一边,柏栎说出这个名字,讲起了过去的故事。 “陛下潜邸之时骁勇善战,二十岁便征服昌兰六部,为扬国威,当年还是二公主的陛下将他们的小王子都收成义子带回盛京了,那个时候虞渊才五六岁吧。” “和殿下年龄相仿呢,说不定在宫中你们还一起玩过。”柏栎笑了笑,眼中尽是调侃之意。 周卿云努力回想,奈何儿时的记忆缺失太久,想不起来。 她接着问道:“然后呢?他怎么到这里了?” “你不是认识他?他没告诉你?”连云觉得奇怪。 “今天刚认识啊!”周卿云摆摆手“这个不重要。” 柏栎被她逗乐,接着道:“昌兰六部一直内战不休,如今由虞渊所在的贺兰部暂时统管。这次征西大捷,表面看是安平侯的功劳,实则贺兰部才是出了大力的那个。” “我之前听说贺兰部想借着这次立功机会,将虞渊要回去。在这个时间点,陛下没把他放回去就算了,还将他‘流放’至此。想不通啊想不通。” “你知道的真多,弄个情报机构得赚多少钱。”周卿云由衷佩服。 “一点小爱好而已。”柏栎眯着眼睛,神秘兮兮地靠近周卿云,轻声道:“我知道的美人比殿下多哦,殿下要不要买消息,十金一位,友情价,童叟无欺。” 周卿云觑他一眼:“你爹喜欢女的,又不喜欢男的,桌子上哪有这种东西可以偷?” 柏栎出身庆元柏氏,家族生意遍布天下,涵盖各行各业,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文帝时期,柏氏捐出一半家产换得官帽一顶,如今不少柏家人已成朝中新贵。可惜柏氏家大业大,柏栎是他父亲第三十五个孩子,并不受重视。 柏栎微微一笑:“你怎知我爹没有和男的来往?殿下,你了解的还是太少了。” 玩的真花。周卿云一阵恶寒,嫌弃地撇了撇嘴,几人又说起其他人的八卦,没过多久,人群里传来呼声。 “嘿,书院开门了!” 第19章 熟悉的配方 古朴厚重的大门向两侧徐徐开启,一行身着天青色袍服的人踏步而来,衣冠整肃,步履从容,通身透着博览群书的文人风骨。 为首的是一名拄着拐杖的耄耋老翁,他身形虽瘦,却背脊挺直,精神矍铄,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威仪,一把垂直胸口的银白长须,仙气飘飘如画像上的仙翁。 他气定神闲往那儿一站,衬得众学子看上去更像来仙府修仙而非读书了。 周卿云双手抱臂靠着树,正以欣赏的眼光打量为首老头儿修剪整齐的长须,一直平视前方的老头儿忽然侧过头看向她,不止他,在场所有人都向日葵找太阳似的朝她望过来。 原来刚刚老师让所有学子整队,但除了零星几人,其余人以她为界,没有敢站到她前面去的。于是便出现了学子们都站在老师们三十步开外的滑稽场面。 此时该学生往前走,还是老师呢?不少学生眼里都露出了看戏的表情,贞王向来讨厌读书,他们希望第一天周卿云能带头给那些老师一个下马威,如此这书院以后就是学生的天下了。 仙翁老头儿旁边的中年人皱着眉,嘴里刚发出“贞”这个字音,便听得一阵珠钗环佩清脆的碰撞声,身着彩衣的周卿云已如一朵绚丽的霞云一般跑至他面前。 “学生周卿云,到。”周卿云拱手行了个不怎么规范的礼,声音清脆。 “学生连云,到。” “学生……” 总共七十二名学子,实到了七十一名。 散乱的人群渐渐以她为轴心向里收拢,自报名姓答到,面前的老师纷纷露出欣慰的表情,周卿云专心打量着那白胡子老头儿,努力遏制着想要立即给他画一幅画像的冲动。 根据他旁边的人介绍,这“仙翁”是已致仕的前任翰林院大学士齐彦霖,受女帝请托来此坐镇。一座为了改造纨绔子弟的书院,竟然能让女帝惊动两任大学士,可见她对这件事的重视。 说着说着,众人又将目光投向周卿云,再投向虞渊,最后还是回到周卿云身上。 是了,除了贞王,谁有这么大面子让皇帝陛下做到这种份上?行宫当书院,大学士当院长,大儒和朝廷命官兼任老师,难怪其中有一些没落贵族的晚辈明明通过了府学考试,却还是来到了这里。 想画,好想画。周卿云搓着手指,一直看着眼前的齐院长,对面明显注意到她灼热的目光,回报以和蔼的笑容。 副院长是现任翰林院学士王奂,他说了一长串话强调了书院办学宗旨,介绍了师资力量:训导长是现任都察院佥都御史谢丰耀,他板着一张脸,掷地有声地讲起了书院的学规,听得众学子五官渐渐拧在一起,倒吸一口凉气。 学规长达一百余条不说,惩罚也重。违反规定者,基本都会受到严厉的刑责,包括但不限于体罚和关禁闭,由玄甲卫执行,陛下的玄甲卫啊!这简直是大材作了木屑用。 即使被所有人关注着,周卿云依旧端着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实则她压根儿就没听,一门心思想着要给齐院长画像,全程就听见王院长的最后一句。 “散会。” 眼见着齐院长拄着拐杖就要离开,周卿云怀着激动的心情,正欲跨步上前,却被两名玄甲卫拦住去路。 “周卿云殴打同窗蒋少初,行为恶劣,按照书院学规第六十七条规定,须禁足一月在院舍反省,誊抄学规一百遍以示惩戒。” 训导长冷硬的声音响起,周卿云听到后左看右看,确认没听错,随后将眼睛睁得溜圆,指了指自己,关禁闭?抄校规?我吗? 连云站出来替她辩驳:“此事是蒋少初污言秽语在先……” 谢丰耀不耐烦地打断他:“我有说只惩戒周卿云吗?蒋少初言行不端,辱骂同学,按照书院学规第五十六条规定,禁足十天,誊抄学规十遍以示惩戒。念其重伤不得不下山医治,待复学后再执行。” 连云还想再说两句,谢丰耀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临走前还批判了周卿云一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言行无状,难堪大用。哼。” 又是一个莫名其妙针对自己的人,周卿云懒得理他,心里还没忘了自己的画像大业。 “我要见齐院长。” 玄甲卫挡在她面前,“学规为先,殿下,请吧。” 玄甲卫代表皇帝,周卿云不能不给这个面子,况且人的确是她踹得,于情于理只好认罚。 过分的是他们甚至没给周卿云与她的小伙伴们说话的机会,催促着周卿云回院舍开始领罚。 除了周卿云和蒋少初,其余人或多或少都受到了惩戒,大多都是抄写学规,只有她被禁足。 熟悉的罪名,熟悉的一个月,熟悉的禁足……不熟悉的院舍。 “就让我穿这个?住这里?” 周卿云看着面前几套只有黑白配色的书院着装,还有朴素的棉布鞋履,顿时有了“流放”的实感。 “我要穿我自己的衣服,不穿这个。”周卿云决定道。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有皇帝撑腰的书院,由不得她做主。 舍监的脸和谢丰耀一样臭,横眉冷眼地看着她:“贞王殿下,这是我在这里最后一次这么称呼您,按照规定,书院需统一着装……正要和您说呢,请打开行礼让我们检查,所有不允许携带的物品,都会统一运下山去。” “至于住处,陛下已经格外照拂,让殿下两人一院,还有单独的房间,要知道其他学子都是六人一院的,三人一间,面积不足此处十分之一,已经引起许多人不满了,请殿下不要再做让陛下为难的事情。” 就算外表朴素如贞王府,周卿云的房间也是锦绣堆叠,寝具用物无一不精,但前朝皇帝的重云行宫本就是为了寻仙问道修造,一切从简。即使她住的是曾经后妃的寝殿,基础布置也和寺庙的厢房一样清苦。四面白墙,除了床榻、桌椅、衣柜,别无它物。 舍监搬出嫣姐姐,周卿云无话可说,将行礼丢给他们检查,起身便要往外走。 “殿下要去哪里?”舍监叫来铁壁般的玄甲卫不让她走,反复唠叨着学规纪律,再三强调禁足期间,她不能走出这间院子。 周卿云眉头紧锁,嘴唇张了又张,好想爆发又不能爆发,只好在内心反复默念着:“这是嫣姐姐定下的,不能生气,不能生气。” “我专程来这里读书,不让我出去,我怎么学习?”她质问道:“我找齐院长总可以吧?” “殿下不必担心,我等自然不敢误了殿下学业,每日会有老师专程来为含章斋殿下授课。” 舍监顿了顿,“至于院长,他年岁已高不能劳累,现已下山回府了,殿下若有疑问,可以找王院长或者谢导长,我这就请他们过来…但殿下已经逾矩多次,还望多想想陛下用心良苦,以身作则,为众学子做表率。” 总而言之,横竖左右都有理,她什么都不能做。 “不用了。”周卿云气呼呼地坐在椅子上,下意识伸手拿杯,想要喝口茶水。 然而她已经入学,春杏不在身边,桌上的陶土杯子空空荡荡,哪里去找茶给她喝? 周卿云这才想起连起居都要自理,她又不会化妆梳发型,顿时苦从心上来,愈发觉得条件凄苦。 “我要春杏。”不容置疑的语气。 “殿下,书院……” 眼见舍监又要开始念叨,周卿云捂住耳朵,“我不管,我总不能整日衣衫不整见人吧?” 舍监终于笑了:“这便是我们职责所在了,殿下放心,舍监们都是宫里尚仪局里出来的,定能让殿下将自己打理妥帖。” 那边她的行礼检查完毕,周卿云撇一眼,瞬间噌一下站起来。 好家伙,她打包带来的物品直接少了十分之九!除了惯用的生活用具和空白的画本,其余什么都没留下,什么话本啊,漂亮衣服啊,钗环首饰啊,胭脂水粉啊,玩乐的小玩意儿啊……通通都得打包运回去。 “这是读书?这是流放吧!”周卿云感觉自己天都塌了。 “殿下几时见过真正被流放之人?”舍监板着脸道:“您只怕连流民都没见过吧?天下尚不能果腹之人何其多,眼下的日子已是许多人终其一生都不敢奢望的。” “殿下慎言。” 周卿云文化水平有限,被她堵住话头,如鲠在喉,一时想不出该用什么道理反驳。 她自在惯了,禁足在贞王府还能叫人来府里吹曲演戏,摆席宴请,如今在这重云山上,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一向热爱热闹的她,实在难以想象要怎么生活下去。 “那我去院子里转转总行吧!” 周卿云说不过这些头头是道的人,也不能摆架子对他们发火,索性屋子也不待了,摔门走到院子里。 这是一套三合院,中间朝院门而立的是公共区域,两侧伴有耳房。对面则是另一间寝室,门上也有一块小牌子,和她的“含章斋”形制一样,写着“怀仁斋”三字。 怀仁斋房门紧闭,门口站着个身着素衣面无表情的女子,眼生得很,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看着就不好惹。 但周卿云也不是好惹的,她念着毕竟是同龄同窗,找个能玩一起的也不错,总比对着舍监那张脸好。 周卿云走过去,还没靠近她,对方便鬼一般移形换影至她面前,冷着一张脸,警惕道:“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能活吃了你。”周卿云本来就一肚子火,难得有了点交友的热情,还被她的态度添一瓢油,燃得更旺了。 “大家住一个院子,我不过想着跟你认识一下,彼此之间有个照拂。你这人怎么这样?” 女子依旧冷若寒霜:“主子不需要你照拂,回去。” 主子?她不是学生! 周卿云登时找准重点,好啊,原来还有这么大一个不守规矩的人在此,处处碰壁的她哪里能忍? 她噔噔噔跑回去,愤怒的情绪堆积到极点,指着舍监骂道:“好好好,对面那人明明带了随从,你们却一个个当睁眼瞎!” “好一个狐假虎威,欺上瞒下,本王要见嫣姐姐,这书不读也罢!” 见她真发怒了,屋子里顿时“扑通”跪了一片人。 舍监梗着脖子垂首道:“怀仁斋学子与殿下不同,他……” 周卿云拧眉喝道:“什么不同!哪里不同?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就算是个怪物长相,进了书院都得给我天下大同!” 舍监还想说什么,被周卿云怒斥:“今日要么把她的人也撤了!要么…本王会亲自向陛下讨说法!” 众人不敢应声,唯有舍监垂首站定,面色阴沉,不多时,她向周卿云拱手行礼。 “殿下说的没错。” 说罢,她转身向怀仁斋走去,与她同行的人顾不得周卿云,连忙起身劝阻:“袁姑姑,不可!” 袁舍监没有理会他们,走至中途,冷面女子再次拦住了她的去路,她只好在院中停步,对着紧闭的大门拜首。 “学规第二十一条,诸事躬行,随侍悉禁,去骄养朴,砺身正心。请侯爷撤人。” 房门依旧紧闭,袁舍监提高了声音,再度垂拜:“请侯爷,撤人!” 侯爷? 周卿云倚着门框,不由站直了身子,看着那渐渐打开的房门,一颗心莫名提到了嗓子眼。 第20章 故人相见 梦中漫天纷飞的白色纸钱,像一场永远下不完的暴风雪,少年伶仃而立,模糊的面容随着他的出现变得清晰起来。 那滴掌心的眼泪,终于穿越了漫长的时光,于此时此刻在滴落在周卿云的心头,烫得她心口发疼。 她忘记了呼吸,忘记了身处何地,忘记了今夕是何年,眼中只有那人的双眼。 他有着一双本该多情的丹凤眼,微微发红的眼尾更是平添三分艳色,如今却只剩眸中凉薄,和那浅淡的唇色一般,被风雪裹走了生机。 他看起来病了,病得不轻,甚至是坐着轮椅由人推出来的,肤色苍白,眉眼间挥不去的病气冲淡了外表的妖冶之气,显得阴郁孤冷,但即使如此,也难掩他姿容瑰丽,俊美无俦。 曾经的他说:“这次不用等我回来。” 如今的他说:“好。” 和那时的声音一模一样,冽若清泉,却带着一丝说不出的魅惑。 陆希真如此轻易答应撤人,让袁舍监猝不及防,愣在原地不知该说些什么,他身边的两名随从则跪在他面前,坚决不肯离去。 “退下吧。”他语气淡漠,说完便调转轮椅回屋了。 从头至尾没有看过周卿云一眼。 好难受,抓心挠肝的难受。 周卿云感觉胸腔里的那颗心都不是自己的了,成了别人手里的面团,任人搓扁捏圆,且因此不断损耗,让心腔变得空空荡荡。 奇怪,明明有关他的记忆只有那一场惨白的梦,怎么能这么让人难受呢? “等等。”嘴巴先一步大脑行动,周卿云还没来得及思考,便已出声挽留。 轮椅停驻一瞬,却没有为她停留。 “所有人都说我们以前是最好的朋友,为什么这么冷淡?为什么不理我?”周卿云腹谤,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被人无视,让她浑身上下都不得劲儿。 就算她失忆了,他又没失忆,十年的友谊也是可以说散就散的吗? 好绝情的人,真真没良心! 陆希真的随从跪在地上,恶狠狠地剜了她一眼,随后站起来闪身离去。 “殿下看到了吗?”袁舍监的声音冷冰冰地响起,为陆希真抱不平:“小侯爷有伤未愈,本就需要人照顾,如今遣退随从,只能由书院遣人照顾,但到底没有自家人精细…” 周卿云本来看到他病怏怏的样子还觉得愧疚,但清醒过来细想,当时在照夜楼他看起来一点病都没有,怎么过了半个月就弱成这样了? 一个处处可疑的人,到底有没有生病也很可疑吧! 她冷哼一声,“你是在怪我吗?书院有书院的规矩,若真病了,就下山去治好了再来,来书院是读书的,又不是给他养病的。” 这回轮到袁舍监无话可说,转身离开。 周卿云叫住她,语气坚决:“我要换宿舍。” “宿舍早已定下,不能换。” “怎么不能换?”周卿云挑眉,“他是男人,男女竟然可以混住,看来这书院看似规矩,实际开放得很呐。” 袁舍监垂手,“我等会时时刻刻为殿下强调纪律。” “我就要换!”周卿云不服,“他万一贪图我的美貌,袭击我怎么办!” 袁舍监眉头皱起,四周的人也纷纷抬眼看她,这话太没说服力了,从来都只有贞王贪图他人美色,再者,桓义侯即使病了,那张脸也能让人心神震荡,魂牵梦萦,一个前科累累的人,怎会放过摆在眼前的美人? 周卿云当然看出来他们在想什么,不由冷笑:“难道因为我有一些不好的传闻,就没有担心自己安危的权利了吗?!” 袁舍监拱手拜礼:“我等不敢,此处有陛下的玄甲卫驻守,定不会让殿下陷入危险之中。” 陛下陛下,又是陛下!皇帝的名头就跟符咒似的,没人理会她的愤怒,抬着她的东西挨个离去。 周卿云跟着她们走到院门口,不出意外地被玄甲卫拦下,她又尝试着从院子各个角落突破,不管是爬墙还是上树,都被忽然出现的玄甲卫劝返。 这双鹿苑已被不知数量的玄甲卫围成了铁桶,的确是不用担心什么安全问题了。 周卿云溜达回自己的房间,看见四面白墙又一肚子无名火,她来回踱步几下,忽地吊儿郎当地朝对面的怀仁斋走去。 这回没了冷面女子阻挡,她顺顺利利抵达门前,刚才情绪激动没发现,靠近了才发觉一股子药味儿从他的房里透出来。 这是真病了?周卿云疑心骤起,又莫名觉得不对劲,不管了,先见到再说。 她敲了两下没人应,于是推了推房门,没想到门没锁,一堆便开了。 “我进来了噢”。她刚踏进半个身子,忽地一阵劲风袭来,一只冷箭擦着她的头发没入她身侧的墙上,可见力道之强。 若是再准点,只怕要把她的脸射穿。 周卿云惊魂未定,朝箭的来源看去,却见陆希真坐在窗前,神情冷淡,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弩机对着她。 威胁意味明显,看他的样子还想射第二箭。 但周卿云不觉得他真的敢伤害她,于公于私都不可能,于是她脸色如常,继续向他走去,此时玄甲卫也听到箭声,推门而入挡在她面前。 “不用管我,你们出去。”周卿云吩咐道。 她一步一步靠近陆希真,毫不畏惧地正视他,刚刚离得远,走近了细看,更觉此人长得不像凡人,跟蛊惑人心的妖孽似的,让人一眼荡魂。 都说真正好看之人都是雄雌莫辩的,他这张脸穿男装时,端得是翩翩公子世无双,若扮作女装,不用怀疑,定然也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一枚。 说到女装,周卿云想起上回在照夜楼他装女人的事,没压住上扬的嘴角,忽地笑出了声。 剑拔弩张的氛围被她这一笑搅得一塌糊涂,两名玄甲卫紧绷的身子也随之破了功,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而被她注视着的陆希真,冷漠无情的表情有了一丝松动,眉锋微微上抬,似在疑惑她笑什么。 “想装不认识我?小侯爷?”周卿云看着轻佻,这句话却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我们几时见过?”陆希真抬眼看她,一双漂亮的眼睛眸色渐深。 “当然是那日呀……”周卿云笑笑,伸手将他手中的弩箭抽走,拿在手上轻拍手心,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哪日?”陆希真语气淡淡。 “那日呀,小侯爷还说喜欢我。”周卿云停顿一下,听得玄甲卫耳朵都竖了起来。 她紧接着补充道:“的糕点。” 原来是糕点啊,玄甲卫松了一口气。 “你认错人了。”陆希真面不改色。 “我从来不会看错人。”周卿云目光扫向他的下半身,胸有成竹道:“小侯爷这双腿,长有三尺五寸,是不是你,一量便知。” 眼见周卿云说的话越来越令人臊的慌,两名玄甲卫没耳听也没眼看,估摸着贞王殿下应当不想他们在场了,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刚刚是谁大言不惭说怕被贪图美貌的?唉,桓义侯危矣! 听到她的话,陆希真嘴角微微上扬,笑意却不达眼底,一双黑色眼瞳直勾勾地盯着她,像是要化作诡谲的黑色深渊,让人产生即将被其吞噬,尸骨无存的恐惧感。 周卿云被他盯得头皮发麻,慕峥说桓义侯心狠手辣,手段残忍,想来是没说错的,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阴冷的眼神?那一瞬,她仿佛听见了他刀下白骨的哭嚎。 “找我做什么?”陆希真眼中的暗色褪去,眨眼间又恢复成冷情冷性的模样,苍白的脸色、微蹙的眉头,衬得他若病中西子,我见犹怜,让周卿云不禁再次晃了心神。 找他做什么?因为无聊?还是想叙旧? 周卿云是不会说实话的,她又看向他的腿,转移话题道:“你腿怎么了?上次不是还能跑能跳吗?” “因为,有人告发我。”陆希真缓缓道,语气中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 “…”周卿云没想到这事还跟自己有关系,她是跟别人的腿杠上了吗?看来自己果真不是好惹的,跟她对上都得断腿。 周卿云嗤笑:“你不做亏心事,还怕别人告发?” “是。”陆希真坦然道:“我的确是做了亏心事,所以被打断了腿。” 不是,他就这么承认了?季若曲胆子哪里这么大?都能打断小将军的腿了? 周卿云被他这话弄得不自在,像她成了罪魁祸首似的。 “什么亏心事啊这么严重?”周卿云好奇问道。 “你确定你想知道?”陆希真挑眉。 “算了算了。”周卿云一怔,摇摇头,看上去肯定是个大麻烦。 “呃,你休息吧,我回屋了。”说完就跑。 “慢着。” “你去耳房给我把药端来。”不容置喙的语气,高高在上的吩咐。 周卿云回头,见陆希真看着自己,确认她刚刚没有听岔。 “你在使唤我?”她指了指自己。 “不然?”陆希真面不改色。 周卿云登时就不乐意了,虽然他这腿伤得跟自己有几分关系,但那也是他罪有应得吧!她几时被别人差遣过? 周卿云摆起架子,正色道:“我是郡王,你只是个侯爷,论身份,你还得伺候我。” 陆希真笑了,这次是真心的,他唇角上扬,眉眼含笑,妖冶的容颜比艳丽的曼陀罗花更胜三分。 “我的父亲与你的祖母是八拜之交,论辈分,你要叫我一声叔叔。” “好侄女,还不为叔叔把药端来?” 第21章 第一天 辈分忽然矮了一大截,成了别人口中的大侄女,周卿云并没有什么感觉,只因她的重点并不在此。 “你没失忆!” “那你为什么装不认识我!”说起刚刚被他无视,周卿云便没由地觉得十分委屈。 “难道你认识我?”陆希真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周卿云被他问住,失忆的人是她,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她对他有种自然的亲昵,可见以前关系一定是极好的。 可是看他对她一点都不亲近,甚至十分疏远,不过六七年时间,真的可以让从小到大的友谊消失殆尽吗? 如果是这样脆弱的友情,那她宁愿永远都想不起来。 但…如果他也不记得了呢? “我当然认识你,陆希真。”周卿云嘴硬道。 随后看似浑不在意地转身离去,七手八脚地关上门,又叫来玄甲卫给他送药,自己则回屋画画。 陆希真果然比传闻中更美,不立刻画下来做素材可惜了!只可惜美则美矣,但阴晴不定,讨厌得很! 傍晚,周卿云草草地吃了几口书院杂役送来的饭菜,心情不好所以也品不出什么味儿,对面怀仁斋依旧房门紧闭,连窗都是关上的,看不出是个什么情况。 不知道他吃饭没有…周卿云想起他那张苍白的脸,看着怪让人心疼的,腿断了应当很难照顾好自己吧,要不还是去找舍监说说,把他的人叫回来? 周卿云不禁开始想象陆希真行动困难,弱柳扶风摔倒在地的模样,生出一股想要去帮忙的冲动,待回神时,又连忙唾弃自己,怎么被美色给迷了心智了,关心一个全身都很可疑的人干嘛? 他好早之前就开始囤药了,明显不是因为打断腿生病,也不知道背地里搞什么鬼名堂。 不能出院子,周卿云无所事事,把这双鹿苑逛了个遍,洗漱完便上床躺尸,无聊到睁着眼睛数床幔的褶皱,看起来像走了好一会儿了,还死不瞑目。 直到夜幕低垂,星河隐现,一只通体雪白的鸟儿飞至她的窗前,周卿云听到“咕咕”叫声,一个鲤鱼打挺活过来,她快步挪到窗前,取下鸟腿上绑着的字条,随后给它喂了把小米,拆开字条看起来。。 字条是连云写的,他们也分了宿舍,但是是三人一间,已经闹了好几场,但没用,明天还得早起上课,他说他们会找机会来“探监”的。 周卿云提笔谈起苦闷的宿舍生活,如飞流直下一泻千里,写了一车轱辘的话,奈何字又丑又大,纸张裹一起有一个小药包那么大,小鸟纤细的腿看着也不可能带走。 最后只得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我的舍友为什么是桓义侯,速来支援。” 宿舍的床榻不够软也不够大,周卿云躺在上面辗转反侧,直到东方浮现出鱼肚白,她才昏昏沉沉闭上了眼。 还未进入梦乡,尚处在浅眠的周卿云被连续几声钟声惊醒,她掀开眼皮望了眼窗外,天刚蒙蒙亮,又裹着被子蒙住头继续睡觉。 “咚咚咚咚——” 一阵由远及近的锣声,敲敲打打地来到含章斋门前,周卿云被吵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她气愤地坐起来,对着外面没好气地大喊:“敲什么敲!给谁送终吗?!” “一天之际在于晨,卯时已至,晨钟三响,学子需起身整装,卯时二刻开始晨练,你只有不到两刻钟的准备时间。” 袁舍监的声音如打鸣的公鸡般清晰地传到了周卿云的耳朵里,她正要反驳,门外又传来一板一眼的宣读声,“学生周卿云,你若再不起床,我们只好破门而入教你起来了。” 除了周颂月,鲜少有人叫她的大名,再加上基本没睡,脑子不太清醒,周卿云还没反应过来,房门便被强行破了锁,板着一张脸的袁舍监敲着锣带着两名女使闯进来。 “咚咚咚咚咚——” 周卿云感觉自己耳膜都要震破了,她“蹭”一下站起来,“够了!别敲了!吵死了!” “放声喧哗,扣两分,顶撞师长,扣两分。” 袁舍监旁边的女使右手拿着一支笔在本子上写画起来。 “扣就扣!”周卿云跳下床,两脚钻进一双镶着红宝石的缠枝牡丹纹丝质靸鞋,拉开衣柜,看着一柜子黑白水墨配色的学子服垮着一张小脸。 心情不太美妙的她随手扯下一套,翻动着研究款式,“我要换衣服,你们出去。” 袁舍监依旧站在原地,义正言辞道:“你昨日说你不会穿衣,我作为舍监自然要做好教你起居自理的职责。” 周卿云瞪她一眼:“我几时说我不会穿了!你们都出去!” “我们可以出去,但你只有一刻钟的整衣时间。”袁舍监说完便领着两名女使走出去。 周卿云还真不会穿,衣带绕来绕去,一套衣服穿得七歪八扭,她对着铜镜刚穿上外披,门口便又响起了催命似的锣声。 “晨练时间到了。” “知道了!”周卿云胡乱地将头发扎成一个马尾系上发带,没好气地拉开房门。 袁舍监那双锐利的眸子扫视她一圈,对着她身边的女使道:“衣冠不整,扣两分,床铺未整,扣两分,居室未整,扣两分。晨练迟到,扣五分。” “随便扣。”周卿云抹了一把飘在眼前的碎发,依旧穿着那双丝质靸鞋慢条斯理的走向耳房洗漱。 她以为晨练会去练武场,还想着能溜达溜达,没想到还是走不出这间院子。 院中,一身着白色练功服的老头儿正闭着眼睛坐在蒲团上打坐,半百的头发在头顶盘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发髻,留着山羊胡子,看上去精气神十足,颇有高手风范。 还以为会是校场的把头来带晨练呢,也对,书生晨练哪有必要舞枪弄棒的,打打太极挺好的,不过这老师嘛…… 周卿云猫着腰围着他转了一圈,确认自己没看错人。 有意思。 她郁闷了一早上的心情终于有了点晴色。 周卿云在他对面的蒲团上坐下,笑着问道:“这位师傅,如何称呼啊?” 老头儿缓缓睁开眼睛,语气淡淡:“贫道姓李。” 说罢他冷哼一声,又再次闭上眼打坐,“没大没小没规矩,先扎半个时辰马步吧。” “我不会。”周卿云瘫坐在蒲团上打了个呵欠,手撑着下巴昏昏欲睡,“我也跟着您打会儿坐吧。” “不会?” 周卿云都没看清他是怎样一下从地上起来的,一只干瘦如枯木的手抓捉住她的胳膊,将她从蒲团上拎起来,膝弯被人打了两下便自觉弯曲。 李师父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根木棒,将她的两只手臂抬到对应高度,再拍她的手背握拳,一个标准的马步姿势便完成了。 “这不是做的很好?继续保持。”李师父满意地捋了捋胡须,眨眼又坐回蒲团上了。 “……”周卿云暗暗骂了他几句,将手脚收回来站直,还没来得及坐下,便被木棍啪啪几下调回了蹲马步的姿势。 “不要调皮。”李师父泰然自若道。 周卿云又尝试了几次,都被很快调整姿势,她一肚子气没地儿发,于是转头看向四周,果然没找到那个人。 “不公平!陆希真呢!他怎么不晨练?” 守在一旁的袁舍监觑她一眼,冷声道:“小侯爷有腿伤,你昨日也看清楚了,如何晨练?” “你叫我周卿云,叫他小侯爷?你就偏心吧!”周卿云站直身子,“晨练方式多得很,总有一款适合他。” 说罢拔腿跑向怀仁斋门口,啪啪啪敲起了门:“陆希真!起床了!陆希真!” “别装睡了!怎么这么不懂规矩!快起来!陆希真!陆希真!” 周卿云越喊越觉得这名字顺嘴,声音愈发轻快,拍门的声音也越来越响。 “陆希真!陆希真!你别躲里面不出声!” 门“吱”一声忽然拉开,周卿云没收住手,失了平衡,猝不及防往里跌去,还好她眼疾手快,快速扶住门框,这才没摔进陆希真怀里,虽然他也同时掉转轮椅方向准备躲开,估计也砸不到他身上。 “你!”周卿云看向他,一瞬哑然。 只见他穿着一件丝绸质地的雪青色薄衫,外披一件黛紫色提花金线刺绣披风,衬得整个人贵不可言,一头乌发简单簪在脑后,唇色依旧是淡淡的茱萸粉,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病气有种病态的美感。 美色在前,她的火气骤然消了一半,甚至觉得自己为难一个病人有些不道德。 但谁叫她是个不道德的纨绔呢? “该晨练了,还不起?”周卿云挑眉道。 陆希真晃晃手中的书籍,上面已有不少批注,意思是他早就起来看书了,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刚起来。 周卿云自知理亏,却不甘示弱,蹿到陆希真身后,推着他的轮椅往院子里走。 “走走走,晨练了!” 陆希真冷着脸回头看她,阴郁的眉眼散发出令人胆寒的杀意,周卿云却并不怕他,甚至挑衅地努着嘴,朝他眨巴眨巴眼,乐得直哼哼。 有了陆希真在一旁陪自己吹风,周卿云心情好了许多,顺手将他手里的书抽出来收进袖子里,在一众人等惊惧的目光里松松垮垮地扎起了马步。 李师父拿出木棍纠正了她几次姿势,每当她心烦的时候,她就看一眼旁边黑着脸的陆希真,对方如果稍有要回房的动作,她便立即把他推回来,如此反复,倒也乐在其中,不知不觉晨练的时间很快过去。 到了辰时,周卿云终于知道那些看似不痛不痒的扣分会影响什么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第一天 第22章 你是来坏我修行的吧? “什么意思?” 周卿云看着面前的一碗稀粥,再看看眼前杂役送上来的汤饼、糍糕、槐叶冷淘、豆腐羹等早膳,心情不太美妙。 这些吃食端上来时她还觉得书院伙食尚可,正想去拿却被袁舍监拦着,只丢给她面前这碗能照影的白粥。 “每位学子每月有三十日常评定分,每日一分用于基础餐食,若有多挣得分数,便可额外点餐。” “然而你,周卿云同学,从卯时到现在,你已经扣了十五分,为了保证你能活下去,每日一分拆半,这月的早膳便只剩一碗稀粥了。” 袁舍监耐心为她解释,露出标准宫廷式微笑,“这是最后一次为你解答,若再有疑问,便去抄书院制度吧。” “对了,你还有一百遍学规未抄,记得抄写,务必按时完成。”她提醒道。 “饭都不让我吃?”周卿云将筷子一扔,无所谓道:“你尽管将我饿死,这碗粥不如没有。” “不吃便不吃。”袁舍监挥挥手,示意身侧女使将稀粥撤走,随后朝她宣读,“浪费食物,扣一分。” 周卿云翻了个白眼,扣就扣,她就不信了,这书院有人敢将她活活饿死。 陆希真没有和她一起吃饭,听说他只能吃药膳,所以书院有在特意为他准备。周卿云郁闷至极,这桓义侯有病不下山治,搁她面前晃悠,还能享受优待,显得她状况格外凄惨。 早膳时间只有三刻钟,可惜膳食全部被撤走,周卿云被提前驱赶至正堂的小书房里温书。 这堂课的夫子也是个小老头儿,据介绍说姓张,是个治学的老学究,是湖阳一带最有名的经史大家。 张夫子看着十分符合老学究的刻板印象,一身半旧的灰白的长衫显得整个人灰扑扑的,一双发灰的混浊眼珠专心致志盯着手中的书册看,完全没在意周围来来去去了哪些人。 在他下首则摆好了两张书案,左右两个位置,周卿云是因为禁足在这里上小课,陆希真则是因为腿伤不便挪动也和她一起上了。 禁足还有同桌陪着受苦,这让周卿云心理平衡了少许。 她随意挑了一张坐下,刚翻开桌上的课本便开始晕字了,看了几页更是昏昏沉沉困得不行。先前在王府里女帝给她请老师专程上门上课她也这样,所有老师都被她变着法的气走。 然而现在是在书院,最不缺的就是老师,气走了张夫子,难免还有赵夫子、王夫子,夫子夫子无穷尽也…… “啪!” 戒尺敲打桌面的声音,让周卿云从大口吃汤饼、槐叶冷淘、红丝馎饦等美食的睡梦中猛地坐起,她擦了擦嘴角并不存在的口水,睡眼惺忪地看向堂上的张夫子。 还没看清人,两名女使上前将她从座位上架起来,半拉半拽地将她带出了课堂。 “这是不用学了吗?”周卿云没反抗,只是疑惑道。 “当然不是,正式开课前要先进行仪式。” 所谓的入学仪式,周卿云之前也进行过许多次了,但都是周颂月给她一手代办的,只记得要送什么肉啊菜啊。 周卿云回到院内,那里打坐的蒲团都撤走了,新摆上了笔、水盆、铜镜、朱砂等物品,几名女使男使站在旁边,神情肃穆。 周卿云一一看过去,冷不丁问道:“肉没有就算了,怎么菜也没买?” 严肃的氛围被她这句话搅散,众人纷纷斜眼看过来,领头的女使无奈道:“那叫束脩,书院已经替每位学子统一提前给老师们送过了。” “噢。”周卿云点头,又环顾一圈,张夫子没出来,陆希真也不在,“这仪式就我一个人?” 女使点头,看她一副不太懂的样子,便不忍心说出张夫子不愿正式将她记在名下的事实。 但礼不可废,她解释道:“仪式分为五个部分,一为正衣冠、二为拜师礼、三为洗手静心、四为朱砂启智、五为立誓明智,由我等代为举行。” 实则周卿云并不是好糊弄的,她能看出张夫子不想当她是正式弟子,不当就不当呗,但是这种仪式的苦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吃…… “不公平!”周卿云大声喊道:“院子里又不止我一个学生,陆希真怎么不在?!这书院是给我一人开得吗?倒底还能不能一视同仁了!你们把陆希真叫来。” 女使总归不如袁舍监有气势,听到她提起陆希真,露出为难又害怕的表情,身后的一众使者更是将头埋得低低的不敢动作。 “不敢得罪他?但敢折磨我?”周卿云眯了眯眼睛,语气不善。 “不是的…”女使连忙摇头,“侯…不,陆同学他有腿疾…” “算了,你们不敢叫,我去叫。”周卿云挽了挽袖子,摩拳擦掌向怀仁斋走去。 她站在门外,清了清嗓子,“陆——” “又找我?”冷泉般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周卿云回头,不知他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背后的。 陆希真依旧坐着轮椅,早上那套华贵的紫色服装已经换下,黑白配色的书院着装穿在他身上竟成了一副名家笔下的水墨山水画,有种飘逸出尘的美感,普通的版型却丝毫没有遮掩他肩是肩,腰是腰的绝美身姿。 估计盛京的男子看了,都以为这衣服有什么独特的设计,恨不得马上来一件把自己也变得仙风道骨起来。 周卿云已经很努力控制自己不再盯着他的脸看,转而看他的衣服,没想到细看之下,他的身材虽然可能因为生病有点瘦,但比例依旧是极好的。 人是画中仙,脸是画中妖,看哪儿都不对劲,简直就是来破坏他人修行的。 周卿云脸上维持着淡定的表情,下巴一抬,“开课仪式要开始了,别想逃。” 说罢,自顾自走到陆希真身后,也不管人反不反对,推着他的轮椅便往院子里走。 他大概是刚刚沐浴过,周卿云靠近他,还能闻到淡淡的香气,和并不刺鼻的药香混在一起,成了一股独特的冷香…… 醒醒!周卿云赶紧打断自己的思路,心想这男人长成了妖精还真是害人啊,看,他被推着过去,那群男使女使都被吓得要发抖了。 “第一项是什么?”周卿云问道。 “啊,是…是正衣冠。”女使将头埋得更低了,她不敢看陆希真,磕磕巴巴回答道:“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先正衣冠、后明事理。” 周卿云没在意她们的反常,“也就是说要检查穿戴整齐?怎么检查?” “是…互…互相检查。” “好嘞。”周卿云松开椅背,走到陆希真跟前,将他从头到尾看了一眼,左看右看,都十分利落整洁,想找点毛病还真找不出来。 只是这头发……周卿云看着他半披的头发,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你二十二了,及冠了吧?怎么不戴冠?” 她没注意到是,她刚说出口,身后众人被这句话吓到脸色发白。 陆希真抬眼看她,神情依旧是冷冰冰的,“未行冠礼。” 呃…他流落在外的确说的过去,这不揭人伤疤嘛,周卿云感觉自己有点冒昧,尴尬得倒吸一口气。 最后象征性地扶了扶他的簪子,将铜镜捧到他面前,衷心夸赞道:“美得很美得很。” 众人瞪大了眼,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钻进地里。 陆希真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唇角微扬,“你的衣冠,很难正。” 不仅衣服穿得七歪八扭,头发也是乱七八糟,冒出几缕逃离大部队的头发不说,扎的马尾都是斜的。 周卿云没化妆,没首饰也没漂亮衣服,自然也没什么照镜子的心情,听到陆希真这话,撇嘴哼哼,“这叫名士风流,是另一种风格,你不懂。” 陆希真掩唇轻咳,“我只知道,衣冠正的重点,在‘正’。” “那你倒是正啊!” “你过来。”他眸色深邃,招了招手,示意周卿云蹲一点。 周卿云微微俯身靠近他,正好对上他那双妖冶的丹凤眼,心跳瞬间漏了一拍,连忙垂下眼眸不再看他。 与此同时,一双苍白劲瘦的手解开她的发带,手指在她的发间穿梭,奇异的触感让周卿云不禁深吸一口气,他身上的药香被她吸入肺腑,好像连自己都被沾了他的味道… 这种感觉更加奇怪了!周卿云手足无措到屏住呼吸,下意识抬头看向他低垂的眼睫,睫长如羽,根根分明,让她不禁感叹,世界上怎么会有连睫毛都毫无瑕疵的人! “好了。” 一扇铜镜挡住她的视线,遮住了陆希真的脸,倒映出她如今的模样。 干净利落的发髻用一根简单地木簪簪定,显得她一张小脸朝气蓬勃,精神十足,同时也倒映出她那绯红的脸颊和躲闪的眼神,活脱脱一位小鹿乱撞的少女…… 好蠢啊!周卿云被自己吓到,一把抽过他手里的铜镜站起身,不敢再看他。 “衣服你自己正。”陆希真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还用你说!周卿云气呼呼地放下铜镜,看向一边低着头的女使:“正完了,可以上课了吧?” 脱口而出便后悔了,老天,在尴尬和心烦意乱间,她竟然选择上课! “啊?”女使看了她两眼,又瞟了陆希真一眼,随后低下头:“这才第一项,还有四个流程,仪式才算完成。” 还有四项?周卿云深感大事不妙,难道这就是上天对她的考验? 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出自《礼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你是来坏我修行的吧? 第23章 论情 “仪式第二项,行拜师礼,一拜先圣,二拜尊师,师道既尊,学风自善。” 陆希真坐着拜不了,周卿云对着先圣铜像三叩首,再对着学堂三鞠躬,最后和陆希真拱手作揖拜同窗。 “仪式第三项,净手净心,去除杂念。” 两名女使端来铜盆,二人分别净了手再用手巾擦干,便算礼成,周卿云特意瞟了眼陆希真的手,再次感慨这人真是会长,连手指都是修长匀净的,就是肤色苍白看着没什么血色。 若是装病,连手都能伪装得这么像吗?若是真病了,他怎么还能去照夜楼? 所以他到底病没病? 周卿云在内心画了个大大的问号,女使端走了铜盆,仪式来到第四项——朱砂启智。 “以朱砂点在眉心,取破除蒙昧、智通天庭之意。” 周卿云躲过女使要往她眉心点的笔,不乐意了:“破除蒙昧?这不是给开蒙的孩童做的吗?我还需要点?” 女使点头,“当然需要,据书院学子档案记载,周同学并未从蒙学毕业。” “我都这么大了,你觉得我看起来很蒙昧吗?”周卿云眯了眯眼睛,咬着牙道。 “…此处的蒙昧意义不同,以蒙学凭证为标准判断,周同学的确需要此项仪式,请不要躲闪。” 女使说着又要拿笔往她眉心点。 “等等。”周卿云护着自己的额头,指着坐在一旁看戏的陆希真,“不公平!为什么他不用点?” 与陆希真有关的事情,这些侍者看起来都很惧怕,甚至不敢抬头直视他一眼,周卿云不明白他们害怕的根源在哪里,实在无法感同身受,只觉得莫名其妙。 “侯…陆同学应当有蒙学凭证。”女使嗫嚅道。 “应当?”周卿云挑眉,“那不就是没有的意思吗?” “你没从蒙学毕业吧?”她看向陆希真,笃定道:“你十岁便从军了,正常蒙学都要上至十二岁,所以你肯定没有凭证。” “你沉默了!被我说中啦?”周卿云抢过女使手中的笔,笑着靠近他,“嘻嘻,都是同窗,就让我来为你点这颗聪明痣…” 眼见笔尖就要触碰到他光洁的额头,陆希真向后挪半步,捉住她的手腕,不让她得逞。 一双幽深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她,似要摄人心魂,周卿云垂下眼眸不与他对视,随后手指往前递了递笔尖,陆希真来不及躲闪,侧脸之时朱砂笔轻点他的脸颊,在他眼角落下一滴鲜艳的红痣,如妖仙泣血,鬼魅异常。 美色在前,周卿云一瞬怔然,感受到压在手腕上的力道加重,她快速将手挣脱出来,往自己脑门儿上一点。 “我也点好了!”速度极快,完全不给陆希真动手的机会。 陆希真用指腹轻触面颊,一点嫣红落在指尖,他看着那抹红若有所思,不知道在想什么。 最后一项仪式是立誓明智,周卿云接过誓言笺,照着宣读:“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旁边的陆希真只是捏着纸,并没有读出来,周卿云看着手中的文字,一种难以言说的力量顺着经脉游走至心脏,将她饿了一早上的混沌脑子点得一激灵,是了,她想起来了,之前她还计划要好好读书给姐姐争光的。 仪式已成,周卿云推着沉默的陆希真往里走,刚踏入房内,被张夫子喝止。 “慢着。” 张夫子放下手中书卷,慢悠悠站起身,一双昏浊的眼珠骤然有了焦点,定定落在陆希真身上,眉头随之拧成一个川字,嫌恶之意溢于言表。 “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而你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老夫授孔孟之道,断不敢收你这等满手血腥之辈,污了案上典籍,乱了治学根基。请回吧。” 陆希真闻言,嗤笑一声,眼中满是不屑,“边境可不讲什么“仁”、“礼”,胡戎屠城之时,怎不见张夫子上前叫阵?世道安定太久,竟让你这种酸儒成名。” 张夫子身形发颤,看似怒极,他拾起案上经卷,“杀俘不详,古之明训,天道伦常,报应不爽,侯爷如此‘深明大义’,定能顺应天理,免得遗祸身边之人。” 说罢,张夫子冷哼一声,拂袖离去,空余一室寂静。 周卿云看向他离去的方向,这回可不是她把人气走的,她视线转回眼前的陆希真,看着他的发顶出神。 她回想起慕峥对她说的话,桓义侯屠了赤沙城,还坑杀八万降兵,无数人命,最后只不过是史书上一串冰冷的数字。 杀降她尚能理解,有时军备不足,或降军罪孽深重,为削弱敌军力量,不少将领会选择就地斩杀,但过于这种血腥的做法她也不赞同。 “为什么要屠城?你当真杀了那些无辜百姓?”周卿云想到此处便问了。 手中的轮椅脱离她的掌心,陆希真往前,随后调转轮椅看向她,染了病色的眉眼透出几分阴郁。 “没有。”他沉吟片刻,回答道。 听他这么说,周卿云松了一口气,随即为他忿忿不平,“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的确没有必要上他的课。” 丝毫没注意陆希真轻飘飘一句“没有”,她便直接相信了他。 刚燃起来要读书的热血被张夫子连带着一盆水浇灭,老师跑了,这课也没什么好上的了,周卿云决定回去好好睡个回笼觉。 “慢着。”女使叫住她,公事公办道:“夫子虽不在,但不可不学,请留在学堂继续温书。” 周卿云被折磨一上午了,没什么脾气,于是推着陆希真往学堂里走。 “你一定要随时带着我?”陆希真垂眼看她。 周卿云坐在书案前的蒲团上,一手拉住轮椅的扶手不让他走,一手拿过案上的《诗经》递给他,嬉皮笑脸道:“那当然,咱们是同窗啊,我不得事事念着你?” “这些我早会了。”陆希真想走,奈何周卿云不知力气怎么那么大,让他挪动不了分毫。 “那就陪读呗,别挣扎了,你走了我也会把你推回来。”周卿云哼哼,“休想丢下我一个人。” 说完这话,她的心跳兀地漏了半拍。 陆希真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好看的眉头微蹙,终是将手从把手上放下来,接过那本崭新的《诗经》。 “你看吧,不懂的问我。”冷漠的语气稍作缓和。 “问你?哼。”周卿云挑眉,“大家都是蒙学没毕业的,你凭什么嫌弃我?” “谁说我没毕业?”陆希真嘴角挂着浅淡的微笑,“这些诗我三岁便能背诵,七岁已通读四书五经,鸣鹤书院至今还挂着我九岁时作的诗。” 鸣鹤书院是盛京最有名的书院,请了当世大儒坐镇,师资力量强大,是许多父母挤破头都想送进去读书的地方,早年周卿云凭借女帝的关系在那里上过学,只是后来被劝退了。 如今是坏学生撞上优秀学长的戏码,周卿云满腹怀疑,翻动手中书卷,“真的假的?我不信,我考考你?” 说完也不等陆希真答应,自顾自的开始提问:“第六十五页是什么诗?你背一下。” “……”陆希真沉默了。 哪有人这样考学问?不同年代出版的书籍排版不同,页数自然也不一样。 “哈哈,答不上来了吧!”周卿云露出一口白牙嘻嘻,“就知道吹。” “你随便翻一页我看看。” “不行就不行,找那么多理由,翻给你看又能怎样?”周卿云随意翻了一页展示给他,“看清楚了吧。” 陆希真稍作思忖,接着用那惑人的声线吟诵:“小戎俴收,五楘梁辀。游环胁驱,阴靷鋈续。文茵畅毂,驾我骐馵。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周卿云翻了翻,将书页挡在她面前,隔绝了陆希真的视线,不让他瞧见自己瞪大的眼睛。 周卿云还在做翻页的假动作,被陆希真抵住书页上段往下推,露出他与她的一双眼。 “我说对了。” 平淡的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得意,独属少年人的神采在他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瞳中一闪而过,纵然只有一瞬,也曾点燃沉寂在病容之下的万千光华,让人挪不开眼。 陆希真见她发愣,微笑问道:“你可知这首小戎是什么意思?” 周卿云视线回到书页,前几排字她都不知道怎么念,更不要提知晓是什么意思。 她只能看懂最后两句,不仅能看懂,她还经常用,于是胸有成竹答道:“我的语言都是在思念那如美玉般的君子,令我心烦意乱。” 她总结:“这首诗是表达对君子的思念之情。” “前面?”陆希真没有放过她。 “前面,前面就那意思呗。”周卿云打着哈哈,“以诗传情懂不懂,重要的都是表达的情感,其他在意那么多干嘛。” “轻型战车浅车厢,五条皮带扎辕上。马背有环胁有扣,引车带环白铜镶。虎皮褥子长车毂,花马驾车白蹄扬。”陆希真食指点着书页,继续道:“前面说的是秦师出征的画面,夸耀秦师如何强大,装备如何精良,阵容如何壮观,体现秦国尚武的风俗,妻子的丈夫也在队伍中。” “这首诗写的是妻子对丈夫的仰慕与思念。” 周卿云抓住重点,“对啊,说来说去,还是这个意思,我说得也没错。” “但你不知时代背景,不知人物关系,不知缘何思念。”陆希真眼眸幽深,“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感情。” “谁说没有了。” 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出自《春秋》) 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出自《孟子》)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出自张载《横渠四句》) 小戎俴收,五楘梁辀。游环胁驱,阴靷鋈续。文茵畅毂,驾我骐馵。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出自《诗经-秦风-小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论情 第24章 一出好戏 “你没听过,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吗?”周卿云扬起小脸,说起情感话题便来了精神,“假使我走在路上,见着一个美人,对他日思夜想,这不算情感吗?” “那是因为他长得好看。”陆希真反驳。 周卿云换了个说法,“我见到一个很合眼缘的人,于是上前认识,他觉得我也不错,我们就这样看对眼了,这种感情不也很美好吗?” “一见钟情?”陆希真嗤笑,“这样的感情能持续多久?” “想续多久就多久。”周卿云哼哼。 陆希真反问:“假如你遇到更好看的人,你还会喜欢他吗?” “那就是另外的感情了。我怎么知道我更喜欢他的人还是他的容貌。”周卿云如实回答。 “所以你这样的感情,经不起考验。” “哪里经不起考验,我对这个人有感情,对那个也有感情,总有一个感情能经得起考验吧。” 说着她又觉得自己这话不对劲,显得她很花心,于是转了话锋,“世界上情感种类这么多,又不是局限于爱情,父母之爱,友人之情,不都能长长久久吗?” “噢?哪里长久?”陆希真看着她,似笑非笑,“贞王殿下的感情,说忘就忘,何时经得起考验。” “…”周卿云骤然想起他们遗失的友谊,才发觉原来陆希真是在挖苦自己。 可失忆又不是她想失的,陆希真没失忆不也对她冷冷淡淡陌生人似的?不是说他以前最疼她这个妹妹了吗?怎么一点都没看出来。 “你的感情,也不怎么经得起考验。”周卿云瞪他一眼。 “有吗?”陆希真眸色渐深,他俯身靠近周卿云,冷冷的药香钻入鼻腔,他说:“其实我一直念着你,一回国便去寻你了,而你,卿云妹妹,你还记得我吗?” 见她闭口不答,陆希真幽幽轻叹:“照夜楼只接待女客,为了见你,我付出太多。” 照夜楼还有她的事?开玩笑吧。 周卿云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我又不是故意的,我失忆了,我听说你回来还一直心心念念要见你呢!” 虽然初衷难以启齿,但好歹也是记挂着他吧。 “以前的事你当真不记得?”陆希真用探究性的目光看着她,似乎想要找出撒谎的痕迹。 周卿云想说全都不记得,但碍于他那似乎能洞察一切的眼神,自觉有愧,嗫嚅道:“记得一点点,但不多。” 她只记得连云连霏的一点儿影,陆希真这个人是彻彻底底被她忘了。 “手给我。” 陆希真将手伸向周卿云的手腕,在他指腹即将触碰到周卿云的脉搏时,周卿云已快速把手藏到身后。 “不给。” “不给算了。”陆希真起身,手刚覆上把手,周卿云又手动将他的轮椅控制住。 她朝他眨一下眼,脸上尽是得意的笑容,“还没下课就想走?不-可-能。” 陆希真觑她一眼,奈何眼中锋芒穿不透她的脸皮,最终逐渐化成了无奈,“那就上课。” 周卿云满意地点头,就这手中的书翻起来,《小戎》的下一首竟然是《蒹葭》,她轻声叹息,唉,这个她熟得很!可惜了,怎么没抽到蒹葭,否则绝不可能给陆希真卖弄的机会…… 看了几页书,周卿云又看不进去了,百无聊赖之际瞅了眼旁边的陆希真,他手里的已经不是《诗经》,而是另外一本没有名字的书。 “这是什么书?”周卿云起身凑到他身边,陆希真也没遮掩,由着她偷看,因为上面的文字根本就不是汉文。 “医书。”陆希真专注地翻着书页。 “哪里的医书,这文字看着有点眼熟…”周卿云虽不认识,字体还是有印象的,陆希真没回答,她自己想了半晌,终于在脑海里找到了答案,眼睛一亮。 “这是西汲的文字!” 西汲是西域三十六国里不怎么起眼的一个小国,他们有着古老神秘的巫文化,周卿云很久以前在集市上见过他们的传说绘本,文字跟图腾似的,很漂亮。 陆希真终于抬头高看她一眼,“你倒见多识广。” “当然。”周卿云哼哼,问他:“这上面讲的什么?” “治腿伤的药方。”陆希真轻飘飘道。 周卿云被他的话哽住,她是不是绕不过腿这个坎儿了? “还很严重吗?”周卿云看向他被衣袍遮掩的小腿,挡得严严实实,也看不出个什么。 “没好。” “季若曲下手这么狠…” “不是她。” “那是谁?” “陆氏家法。” “哦?”她一时忘了,陆氏是盛京四大世家之一,往前数两朝就已声名鹊起,这些世家都有着严苛的家规,背地里家族长老的话比嫣姐姐还管用。 于是她发散思维,“你来书院也是族里安排吧?” 陆希真高看她第二眼,微微一笑,“聪明。” 既然来书院是族里安排,结合如今袭爵的镇国公是与贞王府毫无来往的前镇国公的兄弟,周卿云脑补了一场宅斗大戏。 “本来镇国公的爵位是你的,兵权也是你的,他们以为你死了,这些东西便被瓜分了,结果你忽然回来,遭到了他们的排挤,为了防止你报复他们,于是你家里人想方设法把你送到书院关起来了。是吧?” 陆希真放下手中的书籍,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继续。” “说中了?”周卿云两眼放光,继续推测,“所以你一直在忍辱负重,假装柔弱可欺,实则背地里早就准备了一堆手段对付他们了。” “比如说你的腿,其实没有问题,对吧?” 陆希真看起来很失望,“你猜错了。” “我没有装柔弱。”他掀开衣袍的下摆,露出上了夹板与绷带的腿,“要不要脱一层给你看?” 见周卿云不答,他放下衣摆,端出一副超凡脱俗的模样,“我来书院只为求个清净。” “你被家法伺候不是因为你做了亏心事吗?”周卿云嘴角轻扯。 “我刚刚告诉过你,因为想见你,所以扮作女子去了照夜楼。” 周卿云才不信,“胡扯吧,这也叫亏心事?女装就要被打?” “世家家规的封建程度很难想象?”陆希真眉眼轻挑。 周卿云端详他坦然的神色片刻,很想问他药材、暗卫都是怎么回事,可她实在害怕卷入什么危险,只能生生将这份好奇咽回肚子里。 “看书看书。”她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捧起书本假看,心思却已渐渐飘到九霄云外。 “好,我待会儿抽问你。” “啪叽”一声,周卿云的神思从天外弹回,叫道:“凭什么?” “都是同窗,自然要看顾你的学业。”陆希真微微一笑,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了敲,浑不在意道:“不然我回房了?” 周卿云才不要自己一个人在这里苦读,她咬牙切齿地瞪了陆希真一眼,苦哈哈地将视线移回书本,将书页翻得噼啪作响。 张夫子离开后,学堂一直没有新的老师来授课,两人自习了一整天,周卿云罕见地学通了几首诗,陆希真讲得很细,让她知道了不少生僻词句。 但她并没有因此感到充实满足,因为她已经一天没吃饭了,难以接受中午晚上也是稀粥,她一粒米未进,以此抗议,不信书院真的敢克扣她的餐食。 到了傍晚,她已饿得浑身难受,翻箱倒柜没找到吃的,这才想起当时检查行礼没收杂物,她的小零嘴都被一并收走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周卿云回忆着陆希真看的医书,她找来纸笔,将记下来的字符一个个画了下来,虽然不认识,之后找个人拿去对着翻译一下就知道他在看什么了。 暮色已四合,周卿云饿得眼冒金星,躺在床上挺尸,这是她平生第一次,一天内什么都没吃。 晚膳时她都想去抢陆希真的药膳了,为了抗议还是忍了下来,偏生此人还刻意在她面前晃悠,吃着药后用来压苦的蜜饯专来馋她。 看得周卿云想把他的小甜点全丢了,让他喝药苦死算了。 想到此处便有了行动。到了夜里,周卿云趴在窗前左等右等,没等来连云他们的传信,待对面怀仁斋的灯熄了好一会儿,估摸着人睡着了。 她便猫着腰,轻手轻脚地窗子翻了进去。 屋内黑漆漆的,只有浅淡的月光照进来,隐约可见家具的轮廓,但安静得出奇,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怎么一点响动都没有?人不会猝死了吧?周卿云想起下午他咳嗽的模样,大着胆子摸到他床前,试着喊了两声,也没人应。 她心里咯噔一下,上前掀开被子。 没人。悬着的心落下。 那么大个人呢?消失了? 来不及惊讶他的诡异行为,周卿云开始在他的屋子里翻找起来。 书院的确偏心得很,他的用具明显精致许多,主打一个低调奢华,房间里还有不少摆件,周卿云一边骂,一边尝试找着储藏甜点的柜子。 食物不可能放在寝室,那就是在外间,她在书桌的边柜和架子上一排排摸过去,中途见着好几个带锁的匣子,心说这人秘密实在太多,饥饿驱使她加快了动作,终于在一个抽屉里找到一包蜜饯。 哼,想起陆希真在她跟前吃蜜饯的样子,周卿云决定把整包蜜饯都丢了,丢进她的嘴里。她把蜜饯拿起来,往原位丢了一只金耳珰,算作买卖费,再将抽屉柜子一一复原。 屋里没人,她得意洋洋地从正门出去,捧着袋子边吃边走,蜜饯的甜意沿着味蕾传至全身,整个人立刻活了过来。 她美滋滋地哼着小曲儿走向含章斋,目光所及处,忽地一个黑影灵巧地从她房间里蹿了出来,嘴里不着调的乐声戛然而止。 第25章 月色真美 “三宝!” 周卿云内心一阵狂喜,一个箭步冲上去,那黑影逃到月光下,原是一只膘肥体壮的三花猫。 三宝同样朝她奔来,在错身之际叼住她手中的蜜饯袋,得意地摇摇尾巴,跟她玩起了追逐游戏。 它动作看似慢慢吞吞,还时不时停下来等待,周卿云却怎么也捉不住。 直到她精疲力竭,三宝见没得玩了,便三两步蹿上房顶,悠然自得地窝进一个人的怀里,放下嘴里的袋子,“喵”一声找了个舒服的位置不动了。 “这么虚?看来得给你加强训练强度……唔,这个挺好吃,比寻常蜜饯好吃多了。” 房顶上那人从袋子里捻出蜜饯给三宝吃了一颗,再拿出一颗塞进自己自己嘴里,此人有着山羊胡子和半白的头发,正是白日里带晨练的李师父。 “我是…来读书的,又不是来…习武的。”周卿云叉腰喘着气,她本就饿得没剩多少力气,一通折腾下来手脚软得不似自己长的。。 她望着李师父频繁吃蜜饯的嘴和手一阵揪心,“好了好了,别吃了,我花钱买的!” “哼,小气。”李师父将黏糊糊的手在三宝身上擦了擦,下一刻便被尾巴攻击得偏过脸,李师父呵呵一笑,也没恼,随后把蜜饯袋子扎好,从上边拋下来。 周卿云稳稳接住,又爱又恨地看着他怀里的三花猫,没好气道:“猫儿叔,故人相见不带伴手礼?我要求不高,随便来点儿卤味小点心就成。” 李猫儿觑她一眼,一双精神十足的眼在夜里冒着精光,他捋一把山羊胡子,悠哉悠哉道: “当然有当然有,贫道带了烧鹅、卤煮牛肉、毕罗、玉露团…还有一壶醉仙酿。” 周卿云正饿着,光听到名字便咽了咽口水,“还是你靠谱,东西在哪?” “噫,别急别急。”李猫儿一脸高深莫测,“四更之后就会有的。” “四更?!你诓我呢。”周卿云心情跌落谷底。 “吃个东西还要等到四更?” “哼,贫道什么时候诓过你?”李猫儿瞪她一眼,“书院的厨房在北回廊的偏殿,有两队玄甲卫把守,现在一只猫儿都进不去,四更之后他们有一个换岗的空隙,可以趁机……” 周卿云眯起眼:“噢,原来你说的请我吃东西是叫我去偷?君子可不吃偷来之食!” 李猫儿斜眼看她:“是嗟来之食,怎地?饿着肚子还想做正人君子?我问你,你手上的是什么?” “…”周卿云往嘴里塞了一颗蜜饯,脸不红气不喘道:“你不懂,我和他是好朋友,这些都是情趣。” 她看向墙外,“我现在院子都出不去,这么多玄甲卫,你带我?” “带你这个小孩儿当然难不倒我。”李猫儿稍作停顿,“只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不如我教你一招神功…” 听到要习武,周卿云忙打断他,“舞枪弄棒的事儿别找我。” 李猫儿不屑,“想学我的剑法,你还不够格,我只是教你神踪步的身法和龟息心法,学会了,别说书院厨房,就是御膳房也去得。” 李猫儿继续诱导,“看看你现在,就因为什么都不会,才困在这儿受苦,学了我的功法,只要不打笼子不上锁,天下就没有能困住你的地方。” 都说饿的时候不要做决定,周卿云明显被他说动,只有些许犹豫道:“但凡练功动辄都得受伤,要是留疤就不好了。” “嗐,身法心法而已,总不会让你缺胳膊少腿。”李猫儿伸出一根手指,神秘一笑,“若你即刻开始学习,三更之前,你还能见到一个人。” “谁啊?”周卿云被他装神弄鬼的模样吊起兴趣。 “自然是你近日心心念念之人。”李猫儿抚着怀里的三花儿,悠悠道:“人家来一趟可不容易,今夜月色正好,书院的学子都在苦修,而你这小丫头却能良辰美景佳人作伴,真会享受。” “你说的是…慕峥?”周卿云想了想,随后惊讶地望着他,“他怎么上来的?” 李猫儿摆摆手:“莫问他如何来,且问你现在愿不愿意去。” “好吧。”周卿云摸摸空荡荡的肚子,想想那些让人垂涎欲滴的美食,下定决心,“我学。” 李猫儿顿时喜笑颜开,“甚好甚好,你第一个师父合该是我。” “慢着。” 周卿云看向他怀中的三宝,笑眯眯道:“我还有个条件。” 三宝察觉到危险的气息,原本假寐的眼骤然睁开,扭过头看向她,随后尾巴扫动两下,又慵懒地窝了回去,明摆着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周卿云盯着三宝软绵绵的身子心痒难耐,“我若学了,你把三宝抱来给我摸一把。” 从小到大,天知道她多想撸一把三宝那花色匀净的身子,奈何它看似肥硕,实则动作敏捷,跟练了绝世武功的的猫少侠似的,别说挼了,她一根猫毛都没碰到过。 李猫儿闻言,单手在三宝头上抓了抓,笑道:“看你能不能追上它啰。” “喵~” 黑色的夜,清冷的月,摇晃的树影,一猫一人,一前一后,踏风而行。 不怪旁人常说周卿云根骨奇佳,是练武的天才,李猫儿传授的武学,她像生来便会似的,只学了两个时辰就掌握了,即使早有心理准备,李猫儿还是为她的表现连连咋舌。 现今她整个人身轻如燕,足间一点踩着叶片轻盈跳跃,树梢微微震颤,如微风拂过,除了微弱的“沙沙”声,再无其它响动。 周卿云紧紧坠在三宝身后两步左右的距离,依旧怎么也追不上。 三宝莫非真是个妖精? 周卿云在心里嘀咕,好胜心被挑起来,追着三宝穿越一片又一片密林,最终来到一处山涧。 此夜景正好,沁凉的夜风吹起她的衣摆,湿润的空气中氤氲着榴花的馨香,飘入鼻腔,令人沉醉。 水流自山间落下,形成大大小小错落有致的瀑布,再汇聚成一汪汪清澈的山泉池。 泉池边,一俊秀书生正挽着袖子蹲下身,双手捧起清凉的泉水覆到面上,将脸上的灰尘洗去。 “喵~” 三宝用那肉乎乎的猫爪三两步攀上慕峥肩头,将他刚刚刚打理好的头发弄得凌乱。 慕峥笑着将三宝从头顶捞下来,见周卿云靠近,连忙将凌乱的头发归位,一双温和的眼愈发清亮。 “三宝~”周卿云笑眯眯冲过去,示意慕峥把它抱紧。 眼见那软乎蓬松的皮毛近在咫尺,三宝忽地从慕峥臂弯里跳起,“嗷呜”一个猫团张牙舞爪扑过来,周卿云来不及防备,踩着池边青石的脚一滑,险些掉进水里。 三宝调转身子并未将她扑进水里,这只狡猾的罪魁祸猫原是做了个假动作,趁她站稳脚跟的空档,接着往着她身后的方向逃走了。 “小心。”慕峥眼疾手快,扶着周卿云的胳膊,将她从水边轻轻拽过来。 周卿云看着近在咫尺的慕峥,皎月之下,他干净的面容度上一层柔和的辉光,温润如玉。 许多问题飘上心头,比如,你为什么要来?你怎么上来的?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里?你和猫儿叔认识吗?…… 但下一瞬,慕峥手臂上、手背上那些崭新的伤口闯进她的视线。他的袖口衣摆刮得破破烂烂,整个人看上去狼狈极了,刚刚洗好的脸还未完全擦干,眼睫上挂着细小的水珠,和他温和的眼眸一般,盈着微醺的月光。 “受伤了?不知道痛吗?”她抓过慕峥的手,眉头微蹙,原本干净的掌心也伤痕累累。 “不痛,看起来吓人而已。”慕峥笑着抽回手,自发解释道:“以前别人告诉过我一条鲜为人知的野路,路上荆棘多,难免有擦伤。” “好在他没有骗我,我真的见到了殿下。” 野路哪有他说的那么容易,都鲜为人知了,个中艰辛不言而喻。 周卿云心中一暖:“原来你这么有本事…如果你是来给我送饭的,我便更惊喜了。” “我若带了饭菜上山,殿下看到会先担心我是怎么来的,随后见到我的狼狈模样胃口全无。”他语气极温和,“不如我空手来,无牵无挂。” 周卿云忍不住笑道:“你还是不了解我,我其实是那种越担心越想吃东西的人。现在不用担心你,该换作你来担心我的肚子了。” 慕峥转身提起放在一旁的漆木食盒,盒子干干净净完好无损,里边放着她爱吃的炒货还有肉脯,周卿云不再矜持,拿了一片肉脯塞进嘴里,空虚的胃进一步得到舒缓。 “我见殿下带上山的东西都被送回了,没有这些,殿下在山上的日子一定难熬。” 他宠溺地看着周卿云嚼嚼嚼的模样,微微叹息,“其实我还带了馔玉楼的糕点,可惜上山的时候没拿稳,掉进山里了。” “唔,其实犯不着为一点吃食这么凶险,安全最重要。”周卿云往他嘴里塞了一片肉干,算作奖励。 她唔了一声,“我猜是猫儿叔中途捞了你一把?如果没有他在…”,她不敢说了。 慕峥莞尔,“但我不是为了送吃的,我是为了见到殿下呀。如今见到了,再凶险也值得。” 周卿云被他的真挚感动,有人关心,心底的委屈劲儿便涌了上来,“呜呜,我倒霉了一整天,又是扣分又是饿肚子还要抄校规…那个副院长还有袁舍监……” 慕峥安静地听着她倾倒苦水,月光落进他的眼里,载着她鲜亮的影。 过了好一会儿,周卿云抱怨够了,心情好上不少,最后她笑着说:“能见到你,我很高兴。” 风轻轻拂过水面两人并肩而立的倒影,泛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慕峥柔声道:“书院一向如此,规矩繁多,嘴上说句不服,笔就要写十遍,如果我能做殿下的同窗就好了。” “殿下被罚抄,我便做代笔小工替殿下抄一半,殿下饿了,我还能偷偷去厨房做两道菜…” 他这话说得不黏不腻,虽是假设,偏偏一字一句都落在周卿云心坎上。 她注视着慕峥温柔的眉眼,渐渐入了神。 从前她只是单纯觉得慕峥算是书生这种类型里最好看的,如今细细打量,才发觉慕峥就是慕峥,不能用笼统的类型定义。 慕峥见她发愣,轻抚她额前散落的发丝,嘴角漾起笑意,“殿下以后也这样只看我一人好不好?” 一定是今夜的月色太美,让人着了迷,否则她怎么会想立刻点头答应呢? 第26章 他与她的秘密 黑夜能遮掩很多秘密,情人的私语、暗处的交易、蛰伏的杀机,许多见不得光的行径借着夜色潜入更深的阴影。 悬崖之上,料峭的山风低声呜咽,陆希真坐在轮椅上,苍白的手指把玩着一截竹制的小管,另一只手端着一个精致小巧的铜手炉,沉默地凝望着远处的山景。 “主上,人已处理妥当。”一身黑衣的暗卫走到他旁边单膝下跪,意识到自己身上还带着未散尽的血腥味,又往后退了两步。 陆希真微微颔首,问道:“东西找到了?” “没有。”男人脸上闪过一丝羞愧,“那名叫怀瑛的暗卫盯上了我们的人。” “好在他不知道我们的目的。”他补充道。 “哦。”陆希真漫不经心地用指尖敲着扶手,看不出喜怒。 男人踌躇片刻,“能否准许我进煅血堂历练,下次见到…” “不必。”陆希真冷冷打断他,“他见过你,以后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众人应声,见自家主上不再言语,便照旧静默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也不跟着他的视线去寻他究竟在看什么。 良久,天色由浓郁的靛蓝淡化为靛青,一线赤色划破夜空,天将晓。 “你们先下去吧。” “是。” 话音未落,几道黑影消失在原地,陆希真停下盘竹管的手,用拇指顶开细小的管盖,将里面的一卷字条倒出来。 纸条上没写阴谋诡计,也没有暗号对接,一连串“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写得七歪八扭、笔墨不均,似无声的呐喊,勾勒出笔者绝望的心情。 陆希真嘴角微微扬起,视线落在角落里的一行蝇头小字上。 说是字,更像是随意画的几个符号,他看了一会儿,又将纸条塞回竹管里,随手丢下悬崖。 “陆希真?” 背后传来呼声,不是别人,正是约会归来的周卿云。 周卿云手里提着油纸打包的烧鹅,臂弯挂着装有零食的漆木匣子,嘴里吃着鲜甜的软酪,快步向陆希真奔去。 她原本想偷摸回去,结果玩儿太晚,玄甲卫已经换值,袁舍监也快起床查岗,凭她如今的功夫,双鹿苑依旧不好进。 于是她转了一圈想找李猫儿带她回去,没想到李猫儿没碰着,逮到陆希真呆在悬崖边,看那孤寂的背影,一副要起跳的模样。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多危险啊。” 周卿云将嘴里的乳酪咽下,手是腾不出了,干脆用脚勾着轮椅底部将他往里拉了一截。 陆希真转向看她,还未来得及发话,周卿云已快速捻着一枚乳酪塞进他嘴里。 “好吃吧?”周卿云弯起眼睛,“专门给你带的。” 说罢将手里提着的烧鸭放到他腿上,来到他身后,腾出手扶着陆希真的轮椅,推着他向前走。 “我找了你好久,现在就带你回去。” 她自顾自地说着,一套操作下来,便将陆希真划为她偷出院子,偷吃食物的共犯了。 “这是给我的?”陆希真提起装着烧鹅的油纸包。 “当然。”周卿云笑笑,把油纸包夺过来重新挂在自己受伤,“但你身体不好,怎么能吃荤腥呢,只好我来代劳啦。” 周卿云在他背后,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听见了轻笑声。 “去哪了?这么开心。”陆希真问。 周卿云一演到底,笑道:“找你的路上顺便找了点吃的。” “你出来干嘛?”她抢先一步发问。 “散心。” “散心不要往悬崖去啊,风大不说还危险。” “那里视野很好。”陆希真顿了顿,语气中带着玩味,“可以看到别处看不到的景致。” 周卿云察觉他意有所指,但并不因此心虚,“比起观景,还是安全最重要吧,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就不好了。” 陆希真双手裹着铜手炉,微薄的暖意传来,让他打起几分精神,“那个人是谁?” “哪个?”周卿云装傻。不过她确实不知陆希真指得是猫儿叔还是慕峥。 “一个其貌不扬、痴心妄想、巧言令色的穷酸儒生。” “你说的人我不认识。”周卿云有点儿生气,陆希真居然质疑她的审美? “你的事我管不着,但作为你的叔叔,好心奉劝你一句,不要相信男人的鬼话。” 周卿云不轻不重地踢了轮椅底部一脚,“我没你这样的叔叔。” “白眼狼。”陆希真扶着扶手,幽幽叹息,“既然不是一家人,我也没有替你遮掩的义务,学规里,私自外出,幽会外男…” “叔叔我错了。”周卿云呲着一口白牙,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眼见双鹿苑近在咫尺,周卿云停下脚步,快速把陆希真拢着的披风拉开,将手里提的,手腕挂的,还有那个匣子通通塞进他的披风里,再替他把披风拢上。东西太多,看起来鼓鼓囊囊有些滑稽,她又将匣子拿出来放到他腿上。 做完这些动作,正好见一小队人向着双鹿苑走去,仪态端庄,步伐有序,是袁舍监带人来查岗了。 “嘿,舍监早呀。”周卿云坦荡荡地推着陆希真从正门走了进去。 “早。”袁舍监颔首,“你为何在外面?” “陆希真让我带他到处转转。”周卿云笑笑,“他一个人多无趣,总要有人陪。” “嗯,知晓同窗相济,很好。”袁舍监微微一笑,看向一旁的女使,“加一分。” 这还能加分?周卿云眨眨眼,陆希真在她眼中的形象就此镀上一层金光。 “陆学生尚在病中,你对他照料有加,便应了院训中对学子的德行要求。”袁舍监看出她的疑惑,摇头,“看来你依旧没有动笔抄写学规,需尽早提上日程。” “好的好的。” 昨晚到现在发生的都是好事,周卿云心情好极了,哼着歌把陆希真一路推到他的怀仁斋里面。 “同窗,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噢~” 她笑眯眯地伸手去接陆希真的披风,却被陆希真拍开。 “男女授受不亲。” 陆希真阴沉着脸,把披风里藏着的包裹挨个丢给周卿云。 “出去吧。” 拿到了东西,周卿云也没管他莫名变幻的情绪,转身回自己宿舍了。 “等等。”陆希真忽地叫住她,驱使轮椅向她走来。 周卿云随着他的视线落到自己的脚腕上,看不出什么门道。 “你摸一下自己脚踝后的位置。” 周卿云腾出手照做,摸了片刻发现那个位置相较于其他位置突出了一点,应当是肿了。 “脚扭伤了不知道痛?”陆希真看着她,漆黑的眼眸中尽是审视。 “小伤而已。”周卿云心虚地避开他的视线。 “这不是小伤,伤到筋骨了,不及时治疗有你受的。”陆希真从身侧的边柜里拿出一个瓷瓶丢给她。 周卿云把瓷瓶丢回去,“不需要。” 陆希真攥着瓷瓶,“你从前身娇体贵,稍微破个皮便要大动干戈,没想到成了个能忍的。” “我一点都忍不了,不觉得痛是因为没怎么伤道。”周卿云淡然道,随后为了证明自己没受伤,跑跑跳跳往含章斋奔去。 果然不能轻易练武!周卿云内心把李猫儿骂了一遍,万分懊悔地从行李中翻出治疗跌打损伤药撒在脚踝上。 陆希真说得有点严重,于是她又翻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一枚药丸吃下去,估摸着过几天就能好全了。 周卿云坐在床上叹气,连烧鹅都没心情吃了。 她有一个天大的秘密,这个秘密连皇帝姐姐都不知道。 她没有痛觉。知道这件事的仅有五人。 姐姐们说她的秘密是致命的,谁都不能告诉,虽然她恢复力惊人,但保不齐哪天被人捅一刀都没现,再强的恢复力也抵不过失血过多死掉。 她半夜在池水边湿了裤角,挽起了湿掉的那一小节,这才被陆希真看见。 太大意了,忘记这里是人多眼杂的书院,没有穿特制的衣服,怀瑛也不在身边… 周卿云一夜没睡,想着想着,疲惫感渐渐袭来,抱着枕头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 没能按时起床又被狠狠地扣了许多分,想装病又怕来一个不认识的大夫给她把脉,周卿云最后是被袁舍监拖起来的。 在袁舍监的指导下浑浑噩噩穿上衣服,早饭依旧是稀粥,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周卿云拒绝喝粥后,拉把椅子坐到陆希真身边,托着下巴观察他喝药。 昨日她为自己吃食哀嚎,没注意他喝的什么药,只记得没什么味道,如今陆希真可能抓到了她的秘密,她也必须从他身上挖点儿什么出来才公平。 陆希真端着药碗,对上她直勾勾的眼神,“要不要尝尝?” 这碗褐色的汤药十分清澈,可以清晰看见碗底的花纹,而且闻起来没什么药味儿。 他会不会喝假药?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周卿云拿了个干净的调羹浅浅舀了一勺,爽利地送进嘴里。 好苦! 她的五官立即变形皱成一团,嘴里那一小口药水已经咽下,吐不出来只能干呕,眼角随之渗出生理性的泪水。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苦的药! 周卿云抄起桌上的茶杯咕咚咕咚灌下去,不仅没有起到稀释作用,反而更苦了。 “呕…有没有甜的…” “本来有,但找不到了,兴许是被哪个小老鼠叼走了吧。” 陆希真风轻云淡地端起药碗一饮而尽,眉头都没皱一下,如喝水一般自然。 周卿云恨恨地剜他一眼,冲出去漱口了。 这么苦的药,她不禁担心起自己吃了会不会出什么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