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雨》 第1章 第 1 章 比你好的有更好,比你差的有更差,这他妈才叫文化自信。 我算是幸运的,考第一次就被戏剧学院录取;我算是幸运的,既有万里挑一的有趣灵魂,又有千篇一律的好看皮囊;我算是幸运的,父母的财力和社会地位是我坚强的后盾。有了这三件幸事,对于我来说,似乎就不存在不幸了。 可是,不幸还是存在的,比如上课闹肚子、打球扭了脚、出门忘带钥匙、我喜欢他但他不喜欢我。 刘元是我的纯爱男主,我的直系学长,挺低调一个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也许永远不会认识他。看到他一眼,我就认定了,就是他了:我要学他的穿搭! 乳白色或者宝蓝色的短袖配一条黑色速干裤脚上穿一双白底红标的回力运动鞋,冷了就披一件三道杠的酒红色外套。 刘元的穿搭属于什么类型呢?理工男类型?也不是,千年不变的基础款也遮挡不住他的气质,反而更能凸显他的气场,自信而不张扬……嚯,在下就叫张扬。私密马赛,My name is 张扬。 我喜欢刘元。刘元是我学长。当然,我不是因为他是我学长才喜欢他的。我写文章的意途就是为了追刘元。我要追他,大大方方的,我不藏了!刘元!我来了!从今天开始,我要追求刘元!成功在于坚持,我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我今年十九,血气方刚。老黄(我的专业老师)就劝导过我们:抓紧时间喜欢喜欢自己喜欢的人,不然毕业了就没机会了,顺便也积累生活经验,为以后的表演提供经验。 其实,我属于那种不缺对象的人。就我所知:同班大约有五个女生对我有意思,播音系的顾杭是同,他也喜欢我,并且有意追求我,我只是没有做出回应罢了。我上小学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喜欢男的。初中高中,也有男同学看上我,但我一个都没看上。那时候七情六欲似乎还没进入我的大脑。我整天想得的就是怎么逃学,怎么买烟。是的,我高二就开始抽烟,独爱“南京”,现在独爱“中华”。弗洛伊德还是谁说过:抽烟是对男性生殖器的依赖,我嗤之以鼻,生殖器长我身上,我还依赖什么。而且我一点都不喜欢生殖器。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我觉得那是人体上最恐怖的地方。 我长得高,一米九,又不是闷葫芦,所以在班上很抢手,似乎成了什么宇宙中心。我不笑了,都有人过来问我怎么不开心了。众目睽睽,我自然是要兴点风,作点浪,才不负人民群众的厚爱。我说得是小初高。上了大学,落差很大,全国的帅哥美女都集合在表演系。我强龙难压地头蛇,成了“影子选手”。除了两个闭月羞花的大帅哥,我在系里排第三。女生们给我的理由是:“单眼皮,骨相脸,你长得太爷们儿了。”同时,我发现,顾杭给我的备注是“总攻”。这才熄灭了我的怒火。 女生可能不知道,其实一个男的被夸“天呐,你长得真爷们儿”的成就感要远远高于“哇塞,你长得真好看”。因为长得好看会随着时间变成半老徐娘,而长得真爷们却是肯定了从气质到做人的一切。 一首歌最好听的是第二遍,其次是第一遍。之后的无数遍都是在回忆听第一二遍时的感觉,并妄图复刻。好像人必须要依赖着什么东西才能活下去。高中时,被人鄙视的阿Q精神胜利法其实我一直在用。我从没鄙视过阿Q,鄙视他,不就是鄙视我自己吗。 我的意思不是说,我被夸长得帅是精神胜利法。也许是,我不管了,这对我来说不重要。其实,我觉得我骗自己“我和刘元有戏”才是我的精神胜利法。 刘元有个女朋友。她叫程又。好难听的名字,最难听地是“又又”这两字,还是被刘元说出来的。我瞬间就不喜欢他了,我想远离他,却变得离他更近,每天都能遇见他,他总是在我的世界里出现,好像一个游戏bug,一个反人类的程序。他如此恶心我,我就想恶心他。 刘元认识我,不过是两面之缘:第一次是军训,他负责给我们班点名,我经常迟到,并且嬉皮笑脸,所以他瞪了我一眼;第二次是球场,我和他打过球,我盖了他,平时打球一般是不会盖帽的,他可能觉得我对他有意见,就再也没有和我打球,为了躲我,甚至球场都不来了。结果,哼,这小子逮住机会,找了女朋友。 我恶心他的方式无非是以牙还牙,我找来了顾杭。顾杭也不傻,他知道我不喜欢他,我喜欢一个直男,还是个有妇之夫。他恨我恨得牙痒痒,所以,他也恶心我。他表演得好像我玩得很脏一样,代价就是伤敌一千,自损一千五,他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婊子,因为和婊子在一块儿的都不是什么好鸟。 我想恶心刘元,可能也是一厢情愿,对牛弹琴。刘元也许根本就不在乎。这种不在乎,比任何态度都情感淡漠,叫人痛彻心扉。所以,我开始真心待顾杭,尽管我没有喜欢他,但是我依然能表现出来我喜欢他。 怪不得我学了表演。 每天早功,管我们台词的老黄都会命令我们大喊大叫,从一层楼的距离喊到八层楼的距离,内容是:“妈妈,我忘记带钥匙了,帮我扔下来!”说实话,我从来没这么喊过我妈,我家楼也只有两层。所以,每次我都做作得很。 “张扬,你怎么这么不自在。”老黄抱着胳膊,踱到我身边。 “我确实不自在,我没这么喊过。” “是没喊过,还是没喊过妈呀?” “都是。” 老黄像是京剧演员一样,左脚猛一蹬地,整个人旋转一百八十度,朝向大多数:“停!改词!喊:‘我爱你’。”形体教室是一阵窃窃私语,加上男生女生绷不住的上翘的嘴角。 老黄含着笑:“怎么?不好意思了?喊!有喜欢的人,就把喜欢的人的名字也喊出来……来,预备,开始!” 我想到的第一个名字是刘元,第二个名字是顾杭,不过很快我就把顾杭划去,心想自己真蠢,喜欢谁自己还不清楚吗。如果我喊顾杭,就是臭不要脸。但是当着老黄的面,都不能说。我怎么可能在老师面前出柜!这不是哗众取宠吗?结果,我更加不自然了。我张了嘴但发不出声音,喘了一口气,而那口气只停在肺里。老黄看着我:“你有心事啊?” “没有。” “我不为难你,你喊不出来就别喊了。去那边喝点水。”他指指墙角。 真是出乎意料。我呆若木鸡。老黄居然没有损我,其实我只是矫情而已,他还真的信了。他为什么会在意我的反常,他的关心让我心头一暖。好像他能get我,好像他也曾经喊不出自己喜欢的人的名字。 我像是一个有伤病的运动员,卸下了肩上的担子,拿了水杯坐在墙角的长椅上,我的右边就是门,敞开着,大三的提前下了早功,走廊里热闹起来。我看见刘元从我的门口走过。他一个人,穿着湖蓝色的上衣,背后被汗水浸湿,黑色的速干裤挽到膝盖,鞋子是万年不变的白色红标回力,袜子是黑的,头发凌乱,因为汗湿了刘海,他把头发往后一撩,露出额头。他很轻松,心情很好,他没有注意到我。 我想喊了。我默数着心跳,数六十下,刘元就应该走远了吧,不行保守点,一百二十下。我的心跳却越跳越快,无奈又给自己加了三十下。数到一百五十的时候,我猛吸了一口气,可还是哑了火。我有什么资格喊他?我为什么要喊出来,我明明可以在心里喊一万次。我为什么喜欢刘元?我是真的喜欢他吗?也许我喊顾杭才更符合逻辑。可是话到了嘴边,还是喊点什么吧,“我忘带钥匙了,妈妈,帮我扔下来”也不错啊。结束吧,不要再折磨自己了。“我……”我正想喊我忘带钥匙了,刚喊出一个我字,下课铃就响了,铃声充满了教学楼,一切都安静了。 “我!爱!你!刘!元!” 我抓住水壶就冲出了教室,我不想听到响彻走廊的回声。我狂奔,撞倒了一辆自行车,我一直跑,想脱离地心引力,冲出地球。 老黄花了半个多小时,在校园网上查“刘媛”这个名字。然后,恍然大悟,刘媛,不就是自己上一届的优秀学生刘元吗! 我确实是发神经了,不计后果。顾杭很快就知道,我闹了这么一出。他也不质问我,就是很平静地跟我说:“我不爱你,我只是好你的色。”不过,我不爱他,也不好他的色,我是被逼无奈搭台唱戏。这就是表演吧。 同班的私信我:“你不是跟播音系的顾杭在一起了吗,今天早上你喊的那个人是谁啊?” 我已读不回,真想挖个坑给自己埋了。 结果对方不识趣,过了一会儿又问:“是咱们系23级的刘元吗?” 我气不打一出来,真想把他从手机屏幕里揪出来,做成手撕鸡。深吸一口气,我回:“不是。你们都不认识,是我高中时候的初恋。” 我还算机智,我在别人眼里的形象最多就算一个旧情难忘的渣男。我真是亏大发了。其实,和顾杭在一起,是我走得最糟糕的一步棋。往后人生,我一定会吸取经验教训的。 这事就算翻篇了,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对顾杭好,尽管他心里清楚我的虚情假意,他彻彻底底成了一个配合我表演的演员。我知道,我俩到尽头了。 程又和刘元出双入对,我和顾杭分手了。顾杭很快又找了一个。所以,只剩下了我自己。恰好是十月,冷空气突然来袭,和我的心情比谁更阴郁。因我的相貌而投来的眼光依然不减,但是再没有人喜欢我了。 教表演的晏老师很看好我,她觉得我的表演很细腻,很真实,信念感很强,想象力丰富,对情感的把握也很到位。她经常跟老黄提起我。老黄是公认和我关系最好的老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晏老师想训练我们的五感,通过观察同学来训练视觉,通过闭眼听各种声音来锻炼听觉,又让我们寻找香气和臭气,让我们吃怪味豆然后形容感受。最后是触觉,她让我们彼此触摸,当然男生一组,女生一组。 朱家豪举手:“老师,我不想和张扬一组。” “为什么?” “因为他喜欢男的。” 晏老师慌乱地看向我,好像朱家豪刚刚对我放了一枪,她在看我有没有中弹。 我说:“我不喜欢男的。” “胡说!那你和顾杭怎么回事?” “我们俩什么也没发生,只是直男之间的小把戏,也许他是真的gay,但我不是……” “好了好了,你们有矛盾私底下解决,这里是课堂……” “老师,我就是不想和张扬在一组,让他去女生那组好了。” 女生们手拉手围成一个圈,扭过头来看我,目光像看见枪口的小鹿。 “朱家豪,你对我有意见,你下课来找我……” “对!我就是对你有意见!”朱家豪扬着下巴,意思是想跟我动手。他要是敢过来,我绝不让着他。 “停!我重复一下,这里是课堂……你们两个大小伙子,有情绪很正常,年轻的时候都这样,但是打架是违纪的……” 我听不进去,也做不下去。“老师,我理解,我先走了。”我提起角落的挎包,夺门而出。 管她记我早退还是记我旷课,我都走了,不会回来。阳光洒在身上,久违的一丝温暖。看天气预报,一会儿又要下雨,如果不是逃课,我恐怕就错过这缕阳光了。我在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其实,朱家豪的反应很正常,和女生的反应是一样的。我之于朱家豪,就相当于男生之于女生。设想你是女的,一个男的要摸你,你答应吗。不过,我的处境就很尴尬了,男生怕我,而我又不是女生,硬是被挤出了个第三性别。我可能真的玩大了,同性恋可不是可以闹着玩的。可是说实在的,我也不是见到一个男的就喜欢,只不过我喜欢的那个人碰巧是个男生罢了。而,最最悲惨的是,我喜欢他,但他不喜欢我。 戒掉刘元,比戒烟难多了,即使我也没有成功戒烟,抽得反而更厉害了。我看起来还是那么纯爷们,走个路都能被自己帅笑了,因为路人的赞美那是个不绝于耳,有人因为看我摔了跟头,有人讲电话都结了舌。我能想象到,很多人看了我,脑子里就自动生成了一本小说。或许他们不知道,像我这样的人,也有得不到的心上人。 或许我可以尝试一下,只做个朋友也值得。距离产生美,因为我不了解刘元,才对他充满了幻想,觉得他浑身上下散发光芒。等我成了他的朋友,了解他,就能看见他的阴暗面,会发现他没什么不一样,也就能戒掉他了。 我路过校外烧烤店的玻璃窗。刘元和他女朋友正在吃生蚝。程又陡手端了一只,喂到刘元嘴边。刘元皱着眉挺不情愿。 “诶,张扬?”程又看见已经进门站到桌边的我, 刘元也仰头看我。我匆匆瞄了他一眼,不敢对视。 “学姐,加我一个呗。” “好呀,来,过来坐。服务员,加一套碗筷!” “你怎么来了?”刘元问我。我坐在程又身边。 “学长,我坐在你女朋友旁边,你不会生气吧?” 刘元嗤之以鼻:“得了,我有那么小气吗?程又要灌我生蚝,你可得救我……” “喂喂喂,刘元儿,你告什么状呢?”刘元不再前倾着把脸凑到我这边,坐直了身子,目光温柔地看向程又。他是真的喜欢她。 “学姐,你们俩是怎么认识的?” 程又看向我:“直言不讳吧,我追的他。喜欢刘元的人挺多,但我力排众议抢在第一个表白了他。是吧,刘元?” 刘元害羞了。 程又继续说:“刘元一开始不喜欢我,他答应我只是顾及我的心情和面子。刚开始处得像陌生人,之后慢慢就熟了。可是到现在呢,刘元还是不开窍,我真怀疑他把我当兄弟了……” “才不是呢…”刘元打断她。 “学长,你怎么不去打球了?” 他们两个惊讶地看向我,没想到我会来这么一句结束话题,也没想到我会结束话题。 “哦,我确实好久没打球了,什么时候我们约一下。” “不用约了。我平时都在。” “学弟,你还打篮球啊?”程又揽了我的肩。刘元脸上波澜不惊,程又有些失望。其实比起刘元,我更清楚程又在想什么。 程又想跟我演戏,我很快就接戏了。我攥住她冷冰冰的手说:“是呀,学姐来看吗?” 我当然是为了恶心刘元,却发现程又有点招架不住,脸刷地红了。 对呀!她又不是表演系的!我刚刚可能演得有点真了。这是职业病啊,职业病。 我松开她的手看向刘元。刘元瞪着我。糟了,我和刘元成情敌了! 程又是航艺专业的。每天踩着高跟鞋,穿着西装去上课。刘元负责给她拎包。她呢,一边走一边补妆。刘元似乎很享受。但刘元从来没有揽过她的腰,也没有做出什么别的亲密动作,他们真的不像谈恋爱,倒像是闺蜜。或许像刘元这种坐怀不乱的,才是纯爷们儿吧。 也许是我的魅力,也许是刘元的性冷淡,程又好像真的移情别恋。刘元确实来了球场,程又在一旁看着,只不过她的目光再也不聚焦在刘元身上了。 程又有一天找到我。下雪了,她只穿着一件米色高领毛衣,外罩一件银白色短款羽绒服,下身穿得更少,是女生间很流行的肉色加绒打底裤、小皮裙和一双黑色过膝长靴,还是高跟的。她把我拽到墙角,举起手机,给我看她和刘元的聊天记录。 她对刘元说:“我们分手吧,我喜欢上张扬了。”程又的意思,是想让我看清楚这句话,但是我看到的只有接下来刘元成百上千次的语音通话邀请,对方已取消,对方已取消…… 程又仰着头,盯着我:“张扬,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听见了吗?我觉得你才是那个能给我温暖和安全感的人。而且你更帅,更爷们儿。我已经和刘元分手了。你愿意接受我吗?” 头上好像又开始飘雪,我的心冷得就像呼啸的北风。顾杭、程又,我的世界为什么会有你们两个?对不起,都是我自己招惹的。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刘元。我会离开你的,不会再打扰你了。你可能已经讨厌我了吧。随你的便。 程又目光坚定地看着我,我能想象到刘元当时被表白的压迫感。刘元:慢热的人爱得最深啊。程又的目光对我造成不了任何威胁,我看着她,一字一顿:“我喜欢的是你前男友。” 第2章 第 2 章 我站在雪地里。白茫茫天地,只有我和我黑色的脚印、灰色的影子。 教学楼在我眼前,是灰色的,天空是灰色的,一时分不清哪一个更灰一点。我是灰色的吗?或许有一面灰色的镜子。我永远没法直接看见我自己,我没法和自己面对面,我没法把自己撂倒,没法朝自己的鼻子挥一记重拳。也许这都是设计好的,管他是上帝还是老天爷。 话剧《恋爱的犀牛》说:“上帝坐在高处抽烟,上帝他沉默不言。” 上帝抽的烟味从我的烟头中冒出,原来上帝也喜欢中华烟。 刘元从远方向我走来。 “哈喽。”我是个神经病,还在和他绝望地打招呼。 “抽这么多,你怎么不死啊。”刘元把我手中的烟打掉。烟头给雪地烧了个窟窿。 刘元不是灰色的,也不是纯彩的,他是白色的,比雪地要白,比刚刚降落的雪花要晶莹剔透。我想看清他的眼睛,我仔细地去看。 “我他妈的失恋了!”刘元给我的左脸来了一拳。 我坠进雪中,雪太厚,我找不到支撑,像是溺水。我被吞进雪中,眼睁睁看着刘元远去。我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像一个弃婴,像一个被主人丢进垃圾桶的小动物。 我爬起来,恢复成一个一米九的成年男子,朝着刘元背后就是一脚。他趴进雪中,想翻身迎击,我骑到他身上,抓住他的双手。 我们俩谁都动不了,这一局面在博弈学中叫做囚徒困境。他在我的身下,他被我打败了,除了他的内心,他已经臣服于我。他只能看着我,只能想着我。 我俯下身去吻他。 我醒了。我怎么就醒了呢!我他妈怎么就醒了呢!连我自己都不放过自己吗?既然是做梦,就拜托完整一点好吗?让我尽兴!不要让我拉屎拉一半,发现没纸了。 我的生活没这么无聊,吧?以梦为生的张扬要自我拯救。 说实话,我找不到自己,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所以好像干什么都行。于是,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显得很忙。 “摇子”拉我出去踢球。我不怎么会踢,就一连几个射门。这就像打篮球先练投篮一样,给自己找点可以装逼的事做,起码要有那个看似会的样子。就我这半桶水的表演,□□场上散步的校队教练看上了。 他问我想不想加入校队,两个月后踢一场比赛。他觉得我这一脚踢得有意思,可以当中锋。 我心想自己真牛,明明没水平还能被专业教练看上。真是太适合当演员了。 最近,我总觉得自己一直在演戏,我的生活就是在演戏。我想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有目标信念,自强不息的人。但实际上,我是只无头苍蝇,嗡嗡喊着口号,扮演勤劳的蜜蜂,但根本不知道花蜜在哪里。 我不想训练,所以就以自己技术不精拒绝了教练。我是实话实说。像我这个特想出风头的人,如果不苦练出九阴真经,是不会出山的。 等教练走后,“摇子”走过来说:“你怎么不去啊?” “不想去。” “多好的机会,人家老师亲自找你的。” “你想去,你就自己过去跟他说啊。” “摇子”叹口气:“我也不想去,不想训练。训练多累啊,还是大中午,我是需要午休的。哎,这世上难道就没有可以一蹴而就的事情吗……” 我回到球旁边,一脚爆射,一个弧线球,不偏不倚破门:“这就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你小子不装会死啊。” 会死。 装逼是我的人生坐标。如果装不成了,那我就彻底失去了自信。我还怎么出门?怎么见江东父老?我知道我是一个浅薄的人,一个以低级趣味为生的人,一个苟且偷生的鼠辈。二十岁,我感觉到了生活的无力。 在发小齐聚的酒桌上,我提起一听青岛啤酒,一饮而尽。那酒如果是固体就好了,把白干、扎啤都压缩成一颗小小的药丸,吞一颗就可以立即酩酊大醉,不用苦哈哈吞这么多苦水,才能获得一瞬间的脱离苦海。 我的发小有三人——“锡山”、“17”、“龙哥”。“锡山”是因为他长得酷像阎锡山,但是气质上完全和阎大军阀天壤之别;“17”本名石嘉琪,十加七,他是一个比较聪明的人,当然我们每个都聪明,不过17有时候又过于聪明了,所以没考上大学,他爸送他出国了;“龙哥”全称“驯龙高手”,他拿下了我们高中班长“恐龙”(班长嗓门儿大,堪比霸王龙,打人也类似于霸王龙的两个小前爪,以寸劲取胜。),顾得此名。没有他们,我可能早就被小学、初中、高中任何一所及以上开除了。我那些年逃学、打架、抽烟,都是他们帮我打的掩护。 两年过去了,17的变化最大,一看就知道国外不好待,人也瘦了一圈,目光也变得呆滞,好像总在想着事情。锡山考的军校,我考的艺校,龙哥学的是中医,要念五年。各奔东西的我们好像变了,又什么也没变,还是那几个,还是那四张脸,四张比钢板厚的二皮脸。 “怎么样啊?”龙哥问我。 “还行。”除了这两字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形容了。好像好的坏的,都是这一个词。“还”象征了不好,“行”象征了好,终究是不好的更多一点,但也不至于克服不了。我们的对话就像:报告同志,我过得不好,但可以克服!好,那就行! “你怎么样啊?”我用筷子戳戳17。 17笑了笑,他的笑容变了,和以前不一样了,只是皮笑肉不笑。 “还行。” 鬼信。 我们说不下去,一切尽在不言中,只是一味地灌酒,或许都想醉后大哭一场,抱抱彼此。 旁边一桌,点了烟,烟味弥漫。我看见不远处还坐着老人孩子,就打个手势示意他们把烟掐了。那人装作没看到,依旧大吵大闹和朋友划拳。老人孩子那桌,找来店老板,店老板去劝。那帮人仗着醉酒,一把推开店老板:“你丫管的着吗?” 店老板我们认识,五十多岁的大叔,被那人推一个趔趄。我撂了筷子,站起来,指着那人骂:“你二大爷的,把烟掐了!” 整个烧烤店瞬间石化了。 “你他妈谁啊?”他们一桌三人站起来,龙哥、17、锡山也不约而同站了起来。 “不要打架……”大叔嗫嚅。 我不想打架,不想砸场子,僵持了一会儿,就坐下了。对方以为我好欺负,就朝我这儿丢了一酒瓶子。这还得了,我指指门外。那人掰掰手指头,三个人就朝外头走,等我们。 17按下锡山:“你不要去了。”锡山是军校的,不能违纪。 龙哥和我都抄了板凳,17拿了根筷子,过了一会儿又回去把手机掏出来放桌子上。这一顿操作我真的想笑。 三比三,就在贴着“打输住院,打赢坐牢”的墙角下。我们好像在进行着什么仪式,每个人都很专注,无畏世俗眼光,也不怕身后的镜头,认真而尊重着对手。不得不说,我的血脉里还有尚未退去的野性,我们像巴山互殴的猴子,像草原上角逐的角马,像茹毛饮血的祖先。 直到听见警笛,我们立刻冰释前嫌,大难来临各自飞。我跑得快,那个跟我找茬的就揪着我的衣摆,叫我带着他。他拖着我,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碰上这么个粘豆包,又粘又烧心。 我俩钻进胡同里,藏到黑暗中。 “警察会找到我们吗?”那人问我。 “你问我没用!” “你是大学生吧?” “关你屁事!” “我也是,我师大的。” “就你这德性还当老师呢。” “我是非师范……不儿,我怎么德性了?” “公共场所不能吸烟,不知道吗?” “知道了,知道了,下次不抽了,这不刚才喝醉了嘛。兄弟,咱俩握个手,这事儿就算了吧。” 我俩握手言和。 “兄弟,你经常打架吧。是道上的吗?” “不是。” 那人松了一口气。 “怎么,怕我是混社会的,到时候报复你吗?” “嘿嘿,你怎么知道。这江湖一笑泯恩仇嘛,我就没打过最后没和解的架。” “你是怕警察吧。” “当然!你难道不怕吗?你不怕写到档案里去吗?学校再给个处分,吃不了兜着走。” “你也知道啊。” “那肯定,打架赢不赢不是关键,关键是不被抓到。兄弟,咱俩加个微信认识一下呗。” “为什么?” “你是学什么专业的,长得有点出类拔萃啊。” “我学学前教育的,怎么了。” “哦,学前教育啊,以后的幼儿园女家长有福了……” 这人真能贫,我看警察没追上来,就撇下他,自己跑了。 17和龙哥也躲过去了,有惊无险。以后老黄或者晏老师,再讲打架全程都要保持紧张和愤怒的时候,我就要反驳,我们打架全程是戏谑和游戏心理。 小学三年级,牙还没长齐,我们就开始和四年级的打群架,课间招呼上全班男生女生,往走廊一挤,挑事的在前面叫嚣,编一大堆损人的顺口溜,和骂阵的季布真是一脉相承。从那时起,打架就带有游戏性质。 看来,我们都是好人。 回到家,我翻出之前用剩下的碘酒,给伤口消毒。伤口皮开肉绽地痛,我打开窗户抽烟。转移注意力一向是极佳的止痛方式。 我爸也不敲门,猛地打开我的房门,我连忙一甩手把烟丢下楼。 “破相了还当什么演员!” “没破相。” “我养了个小混混吗?多大了还打架,要我给你换尿不湿吗?” “我没有混……” “你就只会靠武力解决问题吗?我有没有教过你,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武?” “教过。” “教过你还打!”他往我后脑勺来了一巴掌,打得我有点晕。虎毒不食子,他就差把我吃了。 “我给你买了一箱猕猴桃,明天你就不出门了,在家把猕猴桃都吃了!” 他摔门就走。他一走,我就趴到窗口,看我那支烟,果然,楼下的牡丹正熊熊燃烧,景泰蓝的花盆成了火盆。我去厕所打了一盆水,从窗口泼下。火灭了,花坠了,伤口不痛了。 我爸像只八爪鱼,他很忙,但总能腾出一只爪子死死扼住我的咽喉。 不知道他从哪个营销号看到猕猴桃有修复皮肤的功能,翌日的我只能憋在房间里狂炫猕猴桃。 猕猴桃不是舶来品,原产地就在中国陕西和湖北,古称苌楚、羊桃。还好是国产的,我的胃才得以适应这一箱三十余个的威力。我感觉我像山海经里的某个怪物。 我把“八爪鱼”的牡丹花烧了。我爹的追求就是“牡丹花下死”,字面的“牡丹花下死”。没办法,我只能祝福他“永远不死”了。 “八爪鱼”没了花,好像失恋了,闷闷不乐。我爹是一个既痞气又斯文的人,和我妈离婚后,他再没有找过新欢,每天都在琢磨牡丹花,然后低价从古玩市场淘一些明知是假的古瓷瓶。问他世间情为何物,他会把父爱母爱、兄友弟恭、对祖国的爱讲出花花来,唯独不谈爱情。我问他我妈到底是怎么伤害他的。他说,等你长大了我再告诉你。我问他我都成年了,都二十了,还不算长大吗?他说,天呐,你都二十了,老子都四十六了! 我爸就是这样。 他看起来心里什么都没装,实际上是我从没进入过他的内心世界。不过,父爱就是:你爸把你关在门外,也是离他最近的门外。 我见过我妈,高考结束后,她就私下找到了我,“八爪鱼”应该不知道。好像是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他们俩离的婚,那时我还没有离婚这个概念,我也不觉得伤心,我可能天生就无情吧。 小学时一周见一次妈妈,初中一个月一次,高中一年一次都做不到了。我也不想我妈,因为我无情。我也就幻想过我的妈妈也像广告里旺仔牛奶那样,三年六班的李子明,你妈妈给你送旺仔牛奶了!不过,是喜剧效果。我觉得很滑稽。 我的妈妈是个大美人。我爱她,首先感谢她给了我基因。她的气质和谈吐就是我想要达到的模样,比“八爪鱼”有范儿多了。妈妈说,不要损我爸,我爸是她遇见过世界上最好的男人了。我疑惑:“那你们俩咋离婚的?” 妈妈很直白:“因为我出轨了。” “哦。那没事了。现在,你们结婚了吗?” “对方是女人。”妈妈笑得很温婉。 谢谢妈妈的遗传。 我能想象到“八爪鱼”当时的惊讶程度,怪不得他现在有点神经质,原来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儿啊。 我把“八爪鱼”旧情难忘的处境讲给妈妈,妈妈打断我:“别说了。你让我跟觉得对不起他。” 过了一会儿,她继续说:“当初是我自己先向他坦白的,我是坦白的,我向自己的丈夫出柜,然后提出离婚。他顺着我,答应了。这些年我真心希望他续弦,把我彻底忘了,就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其实,我从来没爱过他,从男女之情上讲,我配合他,以及后来答应和他成家,都是回应他对我的好。哎,就是这样。我当年很不负责,自欺欺人,把生活和感情当作儿戏。张扬,你现在怎么样?有喜欢的人吗?” “为什么要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很奇怪,难道到了我这个年纪,非得恋爱吗? “不是人也行。” “啊?” “我的意思是,你喜欢做一件事也好。总得有自己喜欢的东西吧。” “我有喜欢的人。” “真的?”妈妈变成了一个八卦的小姑娘。 “我有喜欢的人。” “谈了吗?” “没有。” “那你追啊。” “追不上。” “啊?”妈妈眼珠子一转,悄悄地说:“你不会是师生恋吧?” “什么师生恋?同性恋!” 妈妈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妈,我喜欢上一个直男,很喜欢,没法不喜欢。我会孤独终老的。” “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 “对呀,但我本来就不容易喜欢上人呀。他是我第一个想在一起的人。” “没关系,时间会给你第二个的。千万不要喜欢上直的,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老妈,你很有经验嘛。现在有女朋友吗?” “目前单身。” “活该。” 妈妈瞪我一眼:“你爸真没教你点好的。” “你们俩要不复婚吧,我看你俩挺合适的,到时候当个老伴儿。” “服务员,买单!” 刘元,给我个机会吧,就弯一下下。不过,我叫他失恋了,他现在可能只想揍我。断了这念头吧,为什么要喜欢人类,喜欢篮球多好,它又不会不让你玩,它会无条件地爱你。 谈恋爱就像买彩票。我只买一个数字,等着有一天中奖。 第3章 第 3 章 “摇子”给我种草了新校区的掉渣饼。撒了胡椒、刚刚出锅的烤馕,夹着生菜、煎鸡蛋和鸡柳,着实好吃。窗口的大姐两颊红扑扑的,她用手把烤馕折叠装进纸袋中递给我。隔着纸袋,我的手烫了一下。可是刚才大姐徒手折的,好一个无情铁手。 手通全身经络,每天都这么烫,舒经活络,血气旺盛,一看大姐就经期调和。我要是女人,我也这样,然后去勾引刘元。 “摇子”的爱好除了足球就是跳舞,可能足球也是他跳舞的一部分,毕竟内马尔还跳桑巴呢。“摇子”开心了摇,闲着没事干也摇,悲痛欲绝了也摇。 我提醒他:“悲痛欲绝的绝,是死亡的意思,你有这种时候吗?” “摇子”是民间哲学家:“如果一个人觉得死亡可以结束悲痛,那他真应该去看看哈姆雷特。” “摇子”不招老师喜欢,但同学们从设讨厌过他。他的专业成绩全届倒一,我给他起了个好名字——“垫底辣妹”。他喜欢这个名字,说可以给他一种积极向上的情绪,让他认清现实,忘记烦恼,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真有点大智若愚。好家伙,又找到一张“二皮脸”。 我觉得“二皮脸”便是李耳先生所说的“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二皮脸”的人不尖锐、活得也不累,不伤人也不自伤,能够摒弃杂念,专心于自己的事业上。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要不过分,错还是可以犯的,闯祸后再主动安抚“被害人”情绪,这叫及时行善。“二皮脸”的世界里万物皆是孩子。孩子是要哄的:严厉的人在他眼中是小傲娇;较真的人在他眼中是有童年创伤的可怜虫;神经紧张的人在他眼中是害羞的小屁孩。他用慈祥的眼光打量着世界,一个二十岁的人用同一种目光看糟老头子和长腿美女。 我看着晚饭后校园各角落涌现出的一对对小情侣,心想他们爱的是对方,还是浪漫。制造浪漫以为就可以收获爱情,可是你的女朋友十年后也许坐在别人的车里,你的男朋友十年后可能对着另一个人眼神放电、口吐芬芳。 **说过:“不以结婚为目标的恋爱,都是耍流氓。”现在的人互相耍流氓。 以此类推,我对刘元的企图从一开始就注定是耍流氓,还是我一厢情愿的耍流氓,那就是真的耍流氓了。我要是程又就好了,起码刘元喜欢。让我当一周程又,我肯定让你下不来床。 今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爱情不是生活的必需品,但如果存在那么一个人,你砸锅卖铁也会想买下这份爱情。爱情是生活的最高奢侈品。 我向“摇子”学习,把打篮球当做舞蹈。戴着耳机,放着活泼的音乐,球落在鼓点上,动作行云流水,简直是乔丹下凡、科比转世。如果没有胃和膀胱,我可以打一天。 篮球是讲究精确度的运动,只要投篮姿势标准就没有进不去的球。我的罚球准得要命,三分也是十投九中。只要一翻手腕,那球就很听话地飞进篮框里,像跳水一样,不激起任何水花。 我右手中指的茧破了,看得见红红的真皮。没有中指,投篮就不准了。篮球是一项手指的运动。我“欲求不满”地收了球,蹲在地上拉伸。一个退休闲居带孙女的老教师走到我身边说:“你篮球打得真好!” “谢谢。”我把耳机摘了,握在手里。 “你是哪个专业的?” “表演系的。” “不错。学习好、身体好、德,也好……”德是个抽象的东西,老教师手里比划着,好像手中握着“德”,见我能会意,就不费功夫了,微笑地用欣赏的眼光打量着我。 “是吧,德智体,拿下这三样,你大学期间,就成功了……” 智和体是一辈辈子学习、精进的东西,而“德”好像是娘胎里培养的吧。每个人都多少有点“德”,这和受教育没关系,和士农工商没关系,和民族国别也没关系。“德”真是个抽象的东西。智,我保证不了;体,勉强合格;德,我好像从来没学过欸。 “大几呀?” “大三。” “嗯,坚持对你这个年纪很重要,坚持去做一些事,未来的你会感谢自己的。” “嗯,谢谢。” “也要保护好自己,带个护膝什么的,自己也不要受伤了。” “嗯,我知道。” “喜欢什么就坚持去做。” “嗯,我会坚持的。” 老教师推着婴儿车走了。 他的话让我如沐春风。老师的作用也许就是在学生沉迷打怪升级的时候,给予几句良言、发自肺腹的前车之鉴。我衷心地感谢这位老师。他提醒了我一件很重要的事。 走在路上,碰上老黄,被抓去当苦力,给大四话剧剧组搬道具。 “你认识刘元吗?”老黄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我差点绊到脚。 “你认识。”老黄肯定地说,一段完整的设问句。 “黄老师……”我怀疑地打量他。他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 “哎……”他揍到我身边,很八封地问:“你是不是喜欢他呀?” “喜欢谁?” “别装傻。” “那你既然都知道了,我还能说什么呀。” 老黄抿着嘴笑,好像说的是他的什么少女心事。 “刘元这孩子挺好,你眼光真不错。” “那有什么用,他又不喜欢我。” “你怎么知道他不喜欢你?” “他喜欢我啊?” “我不知道……”老黄笑得狡猾。 “你就是想看我笑话。” “要不要我帮你,通风报信啊?” “黄Sir,你闲着没事干,就多陪陪师母,别拿我开涮。” “干什么?我是真心想帮你的,别不识好人心哦。你得抓紧了,他还有一年就毕业了,留给你的时间可不多啰……” 我黯然神伤。 也不知道老黄是怎么给我通风报信的。晚上我在微信上问他。他告诉我,他对刘元说:“刘元呀,24级有个学弟喜欢你。” 我很满意,这么说进可攻退可守,继续追问他刘元什么反应。 老黄回复:“你学长想都没想,问我,是张扬吧?” “天呐,他知道!可能是程又告诉他的。” “程又是谁?” “他前女友,看上我了,向我表白,我跟她说,我喜欢你前男友。” 老黄回我一个铁头撞树的表情包,我回一个饮弹自尽的表情包。 老黄过了一会儿说:“小子,你也别灰心,还是有机会的。”后面加了一个咖啡表情包,这是四十来岁“老人家”专用表情包。老黄是故意的。 刘元知道我喜欢他。 轮到我们班去学院打扫卫生,会议室里刘元他们班正在开班会,评“每月之星”。门虚掩着,我看见刘元站在讲台上。 “大家好,我叫刘元。”一片嘻笑。同窗三年多,现在还在自我介绍。刘元这幽默细胞有点难评。 “我很荣幸能获得‘每月之星’的殊荣。老师、班委之所以给我这么高的评价,是因为我这个月千辛万苦拿下了一项影视制作奖的二等奖。其实只是二等奖而已,那为什么还要表扬、宣传我呢?以下是我的理解。首先,我们是表演专业,拿一个编导类的奖确实独树一帜。其次,这部小小的恐怖短片是我埋头苦干独立完成,自导自演,克服了很多困难。第三呢,是因为我这个人比较内向,平时默默无闻,也没有突出的特点,一直是班里的透明人,这一回终于拿了个奖,‘每月之星’又不能重复,所以就勉为其难提了我的名。OK,说了这么多,就是在介绍我自己,接下来我介绍一下我的作品。” 刘元打开投影,播放他的获奖短片。一个大学生、一个怪物和一个外星人组成的恐怖短片。镜头很有意思,表演也很生动,一人分饰多角,剧情节奏紧凑,立意深刻,值得回味,获奖是有原因的。我用手机录下了全片。 播放结束,掌声雷动。 “谢谢大家。”刘元鞠了一躬。 突然有人从背后推了我一把,我撞进门去。全班目光齐刷刷向我投来。 背后的老黄说:“来,向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来自24级表演一班的张扬学弟,是刘元的小迷弟哦。” “哦~”会议室一阵哄笑。我脸红到了脖子根儿。 老黄拖来一张折叠椅,把我按进椅子里:“在外面站那么久了,进来看嘛。” 我瞪向老黄:汝甚害我! 老黄报我以一个标准的微笑——露出八颗牙齿的“空姐式微笑”。随之,他向台上的刘元说:“刘元你也别害羞啊,有小迷弟很正常。刚讲到哪儿了,你继续,不好意思打断你了。” “老师,没有,我讲完了。” 刘元看的是我。他知道我喜欢他。我坐在这儿和表白他有什么区别?他惊讶、惊恐、疑惑,甚至目光在询问我:“你没事吧?没事就吃溜溜梅。” 我想起身逃跑,老黄站在我背后,压住我的肩膀:“讲完了?好,那我们现在是发言时间,大家有什么感想或者疑问都可以说出来。” 一个打扮艳丽的女生,弹簧一样站了起来:“刘元,你真棒!以后当大导演了,苟富贵,勿相忘。” 另一个女生补充:“你获奖了是不是见了大导演,有联系方式吗,分享一下资源呗。” 一个男生说:“刘元,你拍得真不错,怎么就不告诉我们呢,就自己闷声干大事?” 刘元赧然。 这可不是个好问题,话里藏刀啊。我看刘元语塞,挣开老黄的手站起来:“学长,你真棒!我想当你演员!” 刘元看向我,目光如炬。其实我的眼睛在向他说:“我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我坦白了,他懂不懂就看缘分了。 老黄搭话:“哎哟,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我最好的两个学生终于合作了……” “黄老师,我不是你最好的学生吗?”一个胖胖的学长插科打诨。 老黄捂脸,用广东话说:“是是,我最钟意你了。” “那我呢?”此起彼伏。 “你们有完没完?”老黄撒娇。 我看向刘元,刘元也看向我,我移开目光,刘元也移开目光。 我一如既往地打篮球,胜不骄败不馁。生活像水一样流淌。我在右手中指指尖贴上创口贴,结果一场下来食指也磨出了水泡。难不成我要像弹琵琶的一样裹着五指吗?一样就一样吧。刘元不也是一个实用主义者吗。刘元拍的恐怖电影我反复观看,景别的变化都让我感觉刘元离我忽近忽远。 人怕出名猪怕壮,我明白刘元面临的是什么:他获的奖可不是什么区奖、市奖,而是国际电影大奖。刘元有胆色,投了一个大奖。他本来想悄默声儿的,低调行事,免生旁枝末节。结果让系里的老师从获奖名单里找到了,被逼无奈成了模范,名扬全系乃至全校。 刘元形单影只,是不是不喜欢他的同班同学?他是不是需要一个伴儿? 他应该是一个阳光开朗的人,之所以一个人拍电影也许不是他有意的,而是他确确实实找不到一个信任的、志同道合的人? 刘元,你孤独吗?需不需要我来打扰一下? 如果是我拍片,我就会去找“摇子”和“唐主任”。“唐主任”年少老成,将军肚,神似朝鲜“80后”,出门都会被叫“老师好”,但人又挺“唐”,有点面瘫,但不影响表演,他的表演风格突出,颇具喜剧天赋。这二位都是我的舍友,我触手可及的“工具人”,嘻嘻,别让他俩看见这句话。 还有一位舍友,芳名“木头人”,每天只会在学生会吆五喝六,把自己当大领导一样,半夜三更打游戏还骂街,旁若无人。唐主任扇过他,他就不敢在宿舍吱声了。现在,他都不在宿舍待着,正排号换宿舍。见到我们像木头人一样,大气不敢出。我们也没有那么凶神恶煞,唐主任也早就原谅他了,是他心虚,跟我们没关系。 刘元的舍友在表白墙挂了一条:“宿舍有老鼠,求英雄救美,男寝502,请喝豆奶。” 我屁癫屁癫地去了,就像小屁孩第一次去迪士尼乐园一样。让我猜猜哪个是刘元的床铺?只见靠门的下铺乱得像鸡窝,床上什么都有:一大堆书、一大堆充电线、还有一袋啃了一口的白面馒头,书上还放着插着吸管喝了一半的纯牛奶。被子也不叠,凌乱不堪,像是一种动物的窝。学长用手在我眼前划了划:“别愣神儿啊,这刘元铺。” “刘元?” “对呀。你偶像。” 我哭的心都有了,咬牙切齿地想立刻找到刘元,揪住他耳朵,命令他把床铺收拾干净:“他人呢?” 学长撕开一包威化饼干,一边嚼一边跟我说话,嘴里源源不断飞出碎屑,就这么好似雪花般纷纷扬扬。 “我怎么知道,反正出门躲老鼠去了。” “老鼠呢?”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专业的吗?” 专业个六啊,我连老鼠都没见过。 刘元宿舍有股霉味,我打开窗户通风。好家伙,来活了,先把宿舍收拾干净,老鼠也就能找出来。别人我不管,我要把刘元的床铺处理了。充电线捋顺了放到桌子上。将《故事》、《莎士比亚悲剧集》、《梦的化石》、《蝇王》、《爱伦坡短篇小说集》、《希区柯克短篇小说集》、《王小波全集》垒起来放到枕边,把被子抖抖,叠起来。还好,老鼠不在刘元床上。 刘元真有意思:他是下铺,和上铺之间有一处小空隙,他别了支衣架,在床上晾袜子,那袜子都硬了;卷尺绑着小风扇,悬在梁上;墙上用铅笔写着“成为不朽,然后死去”,真中二。粗看,他的床铺就是个窝,细看才发现是一件精密的仪器。枕头下还放着一袋蒜蓉法棍,跟小狗藏骨头棒一样。 然后,我极不情愿地收拾别人的东西。那留守的学长,名叫秋爽,买了一箱瓶装豆奶和一箱火鸡面,他的食粮占据了宿舍很大一部分空地。“我是俺们宿舍的军需官。”秋爽如是说。 打开柜子,由报纸卷成的□□和加特林掉了出来,制作精良,上上品。学长如丧考妣,赶忙接住掉落的爱枪,略加抚摸,抱在怀中。霉味儿就来自他的柜子,他娘的把一袋长毛发黑的橘子怼在衣柜的最里面。我干呕着,眼睛也被熏得流泪。就在橘子的腐尸重见天日的那一刻,一只拳头大小的老鼠从柜子里蹿了出来。我俩惊叫一声,那老鼠也被我们吓了一跳,半空中鼠身一震,摔在地上,迷迷糊糊直往床底下钻。我眼疾脚快,踩住了老鼠尾巴。那老鼠吱吱叫着,疯狂狰扎,好似壁虎断尾之决心。我踩着它不松脚。秋爽找来一个脸盆把它罩住,踩着盆,老鼠绝望地冲撞盆壁。 “你想让它窒息而死吗?” “那还能怎么办?” “那不成731了?” 刘元回来了,凑过来帮忙:“抓住了?” 秋爽说:“那怎么搞?不可能在盆顶戳个洞,我们宿舍一直养着它,直到它寿终正寝吧?” 我问:“你有老鼠药吗?” “有啊。” “给它一颗老鼠药。” 秋爽找来老鼠药。刘元控制着盆,留出一处小缝,我把老鼠药弹进盆里。“给你一颗子弹。” “不,是一杯鸩酒。我宣布,赐死鼠鼠!”秋爽像个大祭司。 也许吃老鼠药还比窒息更痛苦一些,我们不想进一步思考。总之,鼠鼠死了,我们将它的尸体在垃圾桶中厚葬。 刘元才注意到他的床铺被整理了,惊诧地看向秋爽:“我妈来了?” “你妈在这儿呢。”秋爽指指我。 “学长,我是以为老鼠在你床上,才收拾的。” “谢谢,可是你为什么觉得老鼠在我床上?我的床很脏吗?” “不脏。”刘元一双眼睛离我很近,我能从他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局促不安。 “老鼠在这里!”秋爽向刘元扑过去,把他压在床上。哼,直男的小把戏。 “去你丫的!”刘元用胳膊肘抵着秋爽:“都弄乱了!” “学长,你那个馒头长霉点了,不要吃了……” “刘元,你好香啊,刚洗澡去了?”说着,秋爽这个不要脸的就往刘元脸上亲。 “学长!我的报酬呢?” “哦,对哦。”秋爽从刘元身上起来,给我起了一听豆奶。 “以后想喝豆奶了就找我,认准男寝502。” “有奶就是娘……”刘元幽幽来了一句。刘元这幽默感…… “奶在这里!”秋爽擦开上衣,捏着因肥胖而显现的“□□”往刘元脸上怼去。刘元笑得很开心,一枕头呼过来。 秋爽这人还挺好玩的,刘元有他我放心了。 第4章 第 4 章 “黄Sir,你怎么不把刘元挂了,让他延毕,被迫和我一起上课?” “你以为我没想过啊。但是职业道德摆在那儿,我能怎么办?” “绕开它。” 老黄白我一眼。 “张扬,你五行缺的是德啊。” “老师,你觉得刘元他喜欢我吗?” “就逻辑来说,你抢了他女朋友,他不恨你就仁尽义至了……” “那从情感上呢?老师,你的直觉,你觉得他喜欢我吗?” “他没法更喜欢你了……” “啊?” 老黄好像泄露了什么天机似的,很明显他后悔说了上一句话,想要开溜,把刚装满沸水的保温杯拧得紧紧的。 “老师你这样,保温杯会爆炸的。” “啊?真的吗?” “我没试过……老师,你是认真说的吗?怎么判断的,有依据吗,你再跟我讲讲呗。” 老黄突然一本正经,我吓了一跳:“张扬,虽然大学没有早恋一说,但是你要不要考虑一下,不要整天想着一个人,多花点功夫到你的专业学习上,我还期待你成为一个好演员呢。” 我被训了,从小到大不变的挨训姿势:低头,背手,抿嘴,时不时抬眼观察。 老黄走了,在我的抢救下,保温杯幸免于难。 刘元没法更喜欢我了?他要是喜欢我,又知道我喜欢他,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呢?难道他不想和男的谈恋爱?那我是霸王硬上弓,拧钢筋也要把他掰弯,还是默默退出历史舞台呢? 不行,我舍不得他。为了一己私欲,我也要和他耗着,装傻也要欺负他。 老黄说我有耽误学业的嫌疑,但是我自认为正在进行一项伟大的事业——我全身心投入地去爱一个人。爱情是可遇不可求的,刘元是我的唯一,我越来越喜欢他,我的雷达检测到他,我的枪口已经瞄准他,我的导弹已经锁定他,我要对他进行空地协同,全方位各领域无死角的战略部署。其实不用老黄说,我的直觉也能告诉自己,刘元喜欢我。感情这事就得靠直觉,逻辑判断在这个特殊的领域行不通,就像逻辑解释不了我为什么只喜欢他一样,解释不了我为什么连他的缺点都喜欢。 老黄虽然嘴上对我提出“严重警告和严正交涉”,行动上还是站在我这一边的。他开了一堂选修课——表演法修习,是关于学习并实践驰名世界的各大表演法,比如麦斯纳表演法、契诃夫表演法等。关键在于刘元报名了,课很快就满员了,我花了五十块大洋附加一杯奶茶从一个学姐手里买来了名额。 怀着赤诚的心,和对学习的渴望,我踏进教室,找到刘元旁边的人,要求换位置。刘元瞟了我一眼。 “晚上好!” 他不理我。 “学长,你喜欢看电影吗?” “学长,我很喜欢看电影。从小学第一次进电影院,到初中自己看,再到现在学表演,我一直在看电影……” “同学,你在和谁说话啊?”坐在我右手边的人冷不丁来了一句,刘元扭过头去,应该在偷笑。 “和你说话。你哪个专业的?大几?” “哦,我主持,大二。” “哦。” “你呢?” “表演,大三。” “那个帅哥呢?” “哪个?” “主持”指指刘元。 “他啊,你自己问啊。问我干什么。” “我就是问问,你说话真冲。” “冲,你就别说。” 沉默无话,坐我两边的人都不理我,前面没人,后面的够不到,老黄和我掰了之后也不理我。“世界孤立我,任他奚落……” “同学们,欢迎来到表演法修习这节课……这是一堂艺术类课程,所以大家不要紧张,我也不会布置作业,期中期末都是以实践考试为主,没有笔试,大家就好好学,好好玩,好好放松。那么现在我们就正式开始吧,来我们围成一个圈坐着,从……这位同学开始,每个人介绍一下自己然后讲一个笑话……” 老黄此时此刻在我眼中就是一个□□老大转行成了哄小孩的幼教,专业课他可不这么笑嘻嘻。这张笑脸让我慎得慌。 刘元排在我前面:“大家好,我叫刘元,来自23级表演一班。我要讲的笑话是:我曾经有一个梦想,成为一名黄片导演。”懂的都笑了。 “是av还是gv呀?”我悄悄问。 刘元看向我,目光里有海量内容,用5G的网络都需要加载三天三夜。但是很明显,目光里有杀气。 “到你了张扬。” “大家好,我叫张扬,来自24级表演一班。我要讲的笑话是:我也有个梦想,我想成为一名黄片演员……”被我恶心到的都笑了,还有一位坐在我身边的想K我。还有比我更恶俗的吗? “张扬,请你分清幽默和哗众取宠。下一位。”我被老黄泼了冷水,好了,感情就此淡了,以后不叫他“老黄”了,只叫“黄老师”。 下一位是右边的“主持”,“主持”也是佛家用语,别说,这位仁兄确实挺像和尚的。他说什么我根本就没听,因为我听见左边的刘元饿得肚子咕咕叫,像一只幼兽。 课间休息,我小跑着去食堂买了张煎饼果子。回来时,刘元站在走廊阴暗的角落,只是站着,连手机都没拿着,一个人依着窗台垂头发呆。回力的后跟也不提,被他穿成了拖鞋。 “你怎么站着啊?” “刚才坐久了。” “我买了一份煎饼果子,想尝尝吗?” “你吃吧。” 我靠到他身边,揭开塑料袋和纸袋子,故意馋他。他撇了脸去。 “实话跟你讲吧,这煎饼果子是买给你的,你不吃我也吃不下。” 刘元看向我,又看向食物,咽了口唾沫,从我手中接过热乎乎的煎饼果子,低头就是一大口。“谢谢嗷。” 我想问他你怎么不吃饭,但想想他狼吞虎咽的,跟我说话别噎着了,就收回了话头。 我这个人涉猎广泛,之前看过台大孙中兴老师的社会学慕课。孙老师讲:上大学不仅是来读书的,也是来学习怎么生活的。像刘元这种能把自己饿成这样的货色,在生活学习这一块明显挂了科,明年重修吧,和我一起。 刘元吃完了,要把塑料袋揉起来,塞进裤兜。我直接从他手里拿过来,转身扔进垃圾桶。上课铃响了,刘元嘴里还在嚼着,我坐在他身边,我们两个和周遭事物产生违和感,莫名其妙我们的椅子靠得最近。老黄疑惑地撇了我们一眼,那意思是:你俩谈了? 今年,我好像变化了,我不再那么激情澎湃,我开始享受平淡。尤金·奥尼尔似乎写过:“过去未来都是奇异的插曲,只有现在,才是人生。” 而现在,我喜欢的人就坐在我身边,我能听见他的呼吸,感受到他的体温,闻到他衣服上的味道,我想触摸他,想靠得更近些。我的余光肆无忌惮地盯着他。我近乎屏息,心跳欢腾。 “刘元,你来帮大家解答一下。” 我俩同时虎躯一震。刘元也走神了,如梦方醒,不解地看向黄老师。 “帮大家解答一下,什么叫做表演中的松弛感。” “哦,松弛感就是进入角色前的放松状态,区别于完全放松和过度紧张……” 刘元怎么也走神了。我在心里暗自发笑。 “好的,那我们现在来做一个肢体练习,表演系的同学都很熟悉,请各位同学排成两排。” 刘元很自觉地站到我对面。 “这个练习叫做提线木偶,两两一组,左侧的同学先当木偶,右侧的同学去隔空提拉对方身体任何关节,左侧同学模拟木偶,做出相应动作。张扬刘元,你们两个示范一下。” 我当木偶,刘元提着我,他也就一米八,“提”我为难他了,所以更多关照我的下半身,让我金鸡独立了好一会儿。我脸上的笑容一直下不去,好像忘记怎么冷脸了。 到我“提”刘元的时候,刘元异常的“乖巧”让我有点招架不住,要不是这么多人看着,我真怕自己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来。刘元一脸生无可恋,他大概能参透我的心机。 下一个练习是抛球猜人,在互相抛球接球的过程中实现问答,是关于专注力的训练。第一轮是我猜。 “男的女的?” “男的。” “老的少的?” “少的。” “大三大四?” “大三。” “高的矮的?” “高的。” “胖的瘦的?” “瘦的。” 我的脑袋飞速运转:大三,我们这一届,刘元和我都认识的有谁啊。这么说来,我还真不知道刘元都认识谁。 “一班二班?” “不知道。”排除我自己。 “有没有对象?” “不知道。”刘元是不是在玩我。 “成绩好的坏的?” “不知道。”我苦笑,玩我就玩我吧。 “头发长的短的?” “长的。”长发男? “是不是我们专业的?” “不是。”好家伙,范围扩大了。刘元不会找了一个我见都没见过的人让我猜吧。 “美院的?” “不是。” “时间到!”黄老师掐了表。“同学们成功猜出来的请举手。”全班就我没举手。 轮到刘元猜,我的答案是程又,稍微刺激一下他,让他尝尝玩我的后果。 “男的女的?” “女的?” “我认识?” “废话。” “老师学生?” “学生。” “大三大四?” “大四。” “程又。” 他这么快猜出来,让我显得很落魄,所以我鬼迷心窍地说:“不是。” “我们专业的?” “不是。” “广电的?” “不是。” “管院的?” “不是。” “是我们学校的吗?” “不是。” 刘元不传球了,直起腰看着我,怒目而视,看了眼督查的黄老师又弯下腰,把球抛来。 “你亲戚?” “不是。” “我亲戚?” “不是。” “你高中同学。” “不是。” “你初中同学。” “不是。” “闹脾气是吧,张扬。” “不是。” “我惹你了……” “OK,时间到……” 我听到刘元说“程又”这两字就来气。心头无名火起,很快就忘记怎么笑了。我们椅子之间的距离又成了全班最远的距离。事实证明,一个人不能没有过去和未来。 下课了,刘元走到我身边要给我转账,一份煎饼果子的钱。我说不要,让他告诉我让我猜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顾杭呗。” 茅塞顿开,恍然大悟,当头棒喝。 “那你让我猜的那人是谁?” “不告诉你。” “就是程又吧。” 所有的矜持和忍耐都在这一瞬轰然决堤。“刘元,你喜欢她,你就再把她追回来啊,至于这么念念不忘吗?”令我没想到的是,我的眼泪比我的气话先一步涌出。所以,我没法再输出什么,像一个出师未捷的家伙偃旗息鼓,仓皇转移。 刘元在背后叫我。我加快脚步,他干脆向我跑来。未经我同意,就用食指抹去我颧骨上方的泪。“你没事吧。”他用很轻的声音说。 “让开。” 他犹豫了一会儿真就乖乖让路了。 “学长,我知道你知道,我也不怕你知道。你放心,我没你想得那么矫情,该断我会断的……” “断什么呀?”刘元向我又靠近了一步。四周空无一人,只有树木和昏暗的路灯。 “断什么呀?”他又问一遍。 我不是在做梦吧。可是眼前的一切已经不能再真实了。 我的目光垂下:“学长,你是在向我挑衅,还是在向我索吻啊?” 刘元被吓了一跳,连连退后数步。“我操你大爷!不说话你会死啊!” “谢谢你啊,治好了我的干眼症。” “你怎么这么会摆谱啊?” “今晚你跟我耗着可惜了,还是去找你前女友吧。” “我俩都分大半年了……” “你俩?” “你有病吧。” “你有药吗?” 好久没这么吵架了,上一次还是小学一年级。 “懒得理你。”刘元扬长而去。 其实,我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因为,他刚才就像在哄自己吃醋的女朋友。他手指扶过的冰凉触感还停留在我脸上。如果那一刻,我真吻了他,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是不是事情就再没有了周旋的余地,一发不可收拾地朝某一方向疾行。 我回宿舍的时候,摇子和唐主任正在和一个女生打电话,唐主任坐着,拿着手机,摇子站着,明明是外放,还要贴着耳朵听,两个人都笑得甜蜜蜜。 “可是我很胖诶……” “没关系,我喜欢胖胖的男生。” “我长得也不好看……” “你长得好看,你自己不知道……” 摇子见我回来了,凑到我耳边耳语:“小点声,唐主任恋爱了!” 我做了一个西格玛男人专用表情,脱了外套爬进自己的狗窝自闭。 “诶,张扬,你咋了?闯祸了?跟苦瓜似的。” “如果一个女生向你索吻,你怎么办?” “A上去。” “如果是男的呢?” “给他一拳。” “这么决绝吗?” “那当然,表明立场很重要,你以为是打太极啊。怎么,有人跟你索吻?” “没有。” “是男的?” “我都说没有了。诶,怎么判断对方是想打你还是想吻你?” “你吃错药了吧?” “算了,问你还不如问deepseek。” “诶?你这就没义气了,你看唐主任在我的指导下,都已经有女朋友了,你不妨也让我当一回狗头军师。” 除了我妈和黄老师,我还没跟任何人出柜。而且,要是把刘元供出来,可能会妨碍到他。 “不是我,是我正在研究的一个角色。” “哦,学术的问题我不方便解答。”摇子灰溜溜地走了。 周三,气温骤降,直接从十来度降到零下七八度,紧接着鹅毛大雪,路上很快白茫茫一片。大四的刚刚下课,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准备,困在教学楼出不去。不怕冷的冒雪跑回来,于是整个男寝都知道了,有女朋友的气势汹汹准备英雄救美,没有女朋友的也气势汹汹准备趁火打劫,俘获芳心。很快,楼下的电瓶车像救火车一样倾巢而出。只有摇子还穿着秋裤,一边吃泡面,一边烤暖气。我拿了大衣,跟英雄救美的唐主任拼一辆电驴。 “哟,老张,你演的什么角色啊?挺入戏啊。” 我戎马倥偬,没空搭理他。 唐主任骑车,我坐在后座。 “老张,一会儿麻烦你早点下车。” “为什么?” “因为,我想一会儿我单独出场。” “理解理解。” 男生们都在飙车,因为第一个到的收获的鲜花和掌声最多。唐主任也是拼了,小电驴骑出了WRC雪地赛的感觉。当然我还看到了美救英雄的女汉子,或许救闺蜜也说不定。我提前下了车,徒步了一段,从人烟稀少的小门进了教学楼。缘分使然,刘元就躲在这处角落,背对着我,哆哆嗦嗦烤着暖气,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他也许不会想有人会来接他,他只是在等雪停。 从背后,我用羽绒大衣裹住了他,把他抱在怀里,紧紧的。 “张扬?” 我不做声。 走廊远处喧嚣不已,近处安静出奇。喧嚣的是我的心脏,安静的是我的心。 两个女生走过,想看又不敢看,直到走到拐角才窃窃私语:“那是两个男生吧……” 刘元的脑袋被我用羽绒服的帽子罩着,但从身形上也看得出来。我就这么抱着他,看窗外的雪花似潮水,似海浪。 第5章 第 5 章 “暖和了吗?” “暖和了。” 我松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爱的不是浪漫,我爱的只是这个人,而已。 其实演员说到底演的还是自己,哪怕演猴子,也能在自己身上找到原型。表演,越学越深奥,逐渐脱离了表演本身,而上升到了对人性的研究。一般能演好极善角色的演员,也能演好极恶的角色,比如李雪健老师既能演好焦裕禄,又能演好秦王嬴政。无论是黄老师还是晏老师,他们都相信我也能演好这两极角色。演员的天赋体现在什么地方:不是说能演得多像,而是能感知到其他演员感知不到的,并通过表演进行阐述。表演也是一种思考。如果没有深刻的思想,很难成为一个好演员。这是我上了三年学总结出来的,没有人告诉我。 所以我在老师们眼中都有点偏题——没有一心扑在表演上,反而在图书馆远洋航行,像一个社会科学类专业的学生。好在我校的图书馆足够丰富,海纳百川。 我上高中的时候,就是一个对图书馆情有独钟的人,作业是从来没写过的,课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像听和尚念经。但图书馆我摸得门清儿,几乎每本书都被我翻过,有的书被别人翻坏了,我还会自己拿透明胶粘上。我喜欢《九十九条军规》,喜欢杜拉斯的《情人》,喜欢王小波的《似水柔情》,《廊桥遗梦》我也看过,《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也看过,我讨厌《1984》,喜欢《**ABC》。我喜欢王朔、刘震云,讨厌张爱玲、张恨水。我喜欢水浒传,讨厌红楼梦。我读过砖头厚的原版史记,读各种辞典,还喜欢看旅游介绍。象征思想灯塔的宝藏,我找到了,又好像没找到,所以我干脆自己写。然而一旦开始写作,就会对部分书籍嗤之以鼻。也许,我读书的方法或者心态错了,读来读去,读的只是自己的思想。 “感谢我当初的固执,见过太多物质,才提高素质……” 说我不爱学习,有原因;说我爱学习,也有原因。除了读书,便是看电影了,天赋是积累出来的。 我自我感觉良好的点,就来源于这些。钻之弥坚,天赋越能将人与人区分开。所以现在我们系高年级出现了两种人:一种混吃等死,一种则比大一大二还要努力。我和刘元脱离于这两种人,属于系里的奇葩异草。刘元把好奇心都用在了影视编导和美术设计,我则完全脱离了本专业,研究起物理化学、网络安全,又在父皇的感召下,对金融也产生了一丝兴趣。我要忘记自己是一个演员。这样才能摆脱科班训练痕迹,进而真正地塑造好角色。这,老师们难道不懂吗?不懂,我也不会告诉他们,这可是商业机密。到时候等我声名鹊起,我也要自创一套表演体系,并肩斯坦尼斯拉夫斯基…… 有人从背后抱住我,我回头一看是刘元,他模仿我,把我给他的羽绒服披到我身上。我转过身,又把羽绒服推给他:“送你了,我有的是,衣柜放不下。” “你也太慷慨了吧。”刘元收了衣服。我看他就缺一件这样的长款羽绒服。 “走走呀。” “走吧。” 今天的校园真的美得出奇,跟国画似的,黑白晕染的大写意(我有点近视)。地上的新雪、老建筑的画栋雕梁、丹青相间的飞檐斗拱、屋檐的小兽,以及几只零落的寒鸦。老食堂的绿色塑料拱形遮雨棚被初冬的阳光照得像春天新生的绿叶,洒下斑驳绿影。我终于理解什么叫做青春校园,并且为什么那么多人歌颂校园时光。 和喜欢的人散步,我光顾着看风景。 刘元戴着一只灰色的毛线帽子,卡其色的棉袄,里面是一件高领的酒红色毛衣,裤子是纯黑的,鞋子是一双灰褐色高帮登山鞋。他不会为了见我,特意打扮的吧。算了,我还是别自作多情,如果我没猜错,他这一冬天都是这一个“皮肤”。 刘元瞟了我一眼:“你以后,当演员?” “当然,我当你演员行不?” “嚯,我还没写剧本呢。” “那就等你。” “你想进娱乐圈吗?” “不想。” “为什么?” “我不适合。” “那就正好,我也不会混娱乐圈的。” “学长,那你是要进影视圈?” “自信点,国际影视圈!” “好!”我情不自禁鼓掌。 三言两语,似乎就把终身给定了。 “刘元,我要当你合伙人。” “好呀!” 我俩击掌,似乎在拍什么创业题材电视剧。 冬天,能量消耗得快,就特别容易饿,我俩就进了食堂,还没到饭点,人不是很多。刘元径直走到大众菜窗口,要了二两饭,三菜一汤,刷了卡,端起盘子就要走。 我揪住他的衣摆:“你去哪儿啊?” “找位置呀。” “怎么不等我。” 刘元只好乖乖杵着。 位置一大把,我俩找了靠窗的雅座。我看他盘子里都是菜,就把自己的鸡腿夹给他:“你出家人,吃素啊。” “你怎么不吃青菜?”刘元反击,把上海青夹给我。 “我要吃胡萝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特别馋他盘里的菜。 刘元很谦让地把胡萝卜夹给我。他摘了帽子,头发乱了,支棱着,我抬手将它捋顺。 “你把我当小孩儿啊?” 刘元抬眼,明眸皓齿朱唇。我愣神儿了几秒钟,说:“对呀,你的眼睛就像四五岁小孩儿。” 我自己没有预先估计这句话的威力,只见刘元猛地埋下头,不再理我,用筷子艰难地啃咬那只鸡腿。原来,他可以自行删除我的一些行为,当作什么也没发生。我不能忘记刘元是个直男。我现在是他的好朋友,好学弟。 刘元玩雪。他没带手套。我拆了自己的手套递给他。他不要。我把他硬生生拉回来,把手套套到他的手上。他这人,不听话,明明穿好了,非把左手手套又卸了下来。我一脚踢在他屁股上。 “干嘛?给你的,你也戴一只手,咱们打雪仗。” 是这样啊,我把右手递给他。这一来二去,好像在交换结婚戒指。 我们都是北方人,拥有二十年打雪仗的功夫,握力是很强的,那雪被我们捏得像小石子。一开始刘元还能朝我扔几个,后来他就一直在躲了。跟我玩,哼,玩的过我吗? “学长,你零几的?” “零六的。” “生日哪天?” “八月一号。” “我靠!你就比我大十二天!” “你八月十三?” “对!淞沪抗战!丫的,就因为这个日子,老子都不想过生日。” “你算好的,我有个同学,生日九一八。” “学长,你比我大不了多少啊。” “住嘴!再怎么样我也是你学长!” “不是,你五岁就上小学了?” “对呀。” “你爸妈虐待儿童啊。” “去你大爷的!”刘元恼羞成怒,给我来了个“烟雾弹”,冰雪钻进我的衣领,冻脖子。 “刘元,我恨你!衣服里进雪了!” “哈哈哈!”对面传来爽朗的笑声。 河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晚上有许多人偷偷在这边滑冰。刘元迫不及待去打出溜滑。现在空无一人,也许是因为白天更容易被巡河的人发现吧。刘元一招不慎,仰倒在冰面上。我拽着他的双脚拖行。刘元完全放松,胳膊也放在冰面上,任我把他拖到任何地方,眼睛也闭上了,冬日的暖阳抚慰着他的面颊。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我蹲了下来,刘元的小腿搭在我的大腿上。我头一回从这个角度看他。 刘元缓缓睁开眼睛,二话没说,做起了仰卧起坐。纯直男。 刘元做了几个,累了,挣开我,站起来:“你来!” 我躺下,刘元一屁股坐在我的脚上,面对着我,两腿伸直。他的屁股真软,又大又暖和,我的脚舒服极了。我一边做仰卧起坐,一边调戏他的帽子,把他的帽子拉下来遮住眼睛。 “不标准!扣分!” 我突然加快速度,刘元为了固定我的脚,只能抱住我的小腿,变化来得太快,他的帽子还没整理好。 我恢复了慢速,伸手把他的帽子拉正,最后趁机摸了一下他的脸。 “手摸耳朵!” 我坏笑着,摸他的耳朵。 “你自己的!” 我揪住自己的耳垂,一直坏笑,像顽皮小狗。 “双手夹紧!” 他伸手来调我的胳膊,我一个疾速起身,鼻尖几乎与他的鼻尖触碰。电光火石的这一瞬,我有吻他的冲动。但是我们都僵在那里,四目相对,忘记呼吸,忘记心跳,忘记时空,忘记所有。我又一次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其实,一切只需要一个决心。 “喂!那边那两个!你们干什么的!这里不开放!……”巡河的来了,我俩爬起来就跑。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跑,巡河的最多训我们一通。但好像干任何错事被发现了,第一件是都是逃跑,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 我有一件卫衣,左胸口靠近心脏的位置有一个拳头大小的“弹孔”,很有设计感,很朋克。我穿来找刘元。刘元的课表我谙熟于心,这一节课,他就在我隔壁教室。课间,我扒着他们班门,招呼他。他看见我,放下书,朝我走来。 “你怎么来了?穿这么少,不冷啊?” “我死了。” “啊?” “一颗子弹击穿了我的胸膛。”我指指胸前的“弹孔”。 刘元冷笑一声:“那我是见鬼了,是吧。” “不呀,我不是鬼,我是活死人……” 刘元抬手,对着我的胸口,比了一枪:“咻,好了,现在你死透了。” “学长,你别开枪啊,它只是一个树洞。我是一棵树,这是我的树洞,你有什么小秘密就可以跟树洞倾诉。” “你小时候,故事会和意林没少看啊。” “我可不看那些。” 刘元弯腰,把头埋进我的胸口,没想到他这么配合我。他似乎说了什么,直起身。 “你说啥了?” “不告诉你,我只跟树洞说。” 我和他开玩笑:“你说,我喜欢你张扬……” 刘元的目光瞬间变了,像一把锐利的尖刀,那神情对于一个表演系的学生来说不会有更容易解读的了——惊恐、慌乱、被人揭露后的紧张。我靠!我的老天爷啊!我居然蒙对了!刘元悄悄地说他喜欢我。 “你骗我。”刘元收回了目光,依旧玩世不恭。他确信:我是不可能听到他耳语的。 我的“树洞”因为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冲击,系统已经崩溃了,整棵“树”都是死机状态。 “这位兄台,你还是回去把大衣穿上吧,不然是树也会冻死的。” “刘元……” “我先走了。”刘元钻回了教室,还把门带上了。 我好像在玩什么解谜游戏,结果最后发现凶手是我最信任的“好人”,恍悟自己才是那个傻子。现在,我真想冲进他们教室,把他扑倒在地,让他尝尝表白我的后果。但是我提醒自己,这不是在拍电影。 刘元最近在拉片。我每天晚上都陪他泡图书馆。他拿着笔记本电脑在那里写分镜头,再备注一些他的所思所感。0.5倍速每个镜头反复观看,一部电影能研究整整一周。他这一周在研究昆汀·塔伦蒂诺的《杀死比尔》。他连眼睛都不带眨的,真怕他近视。可是我打扰他又怕他反感我,只能假装看书实则偷瞄他。 突然想起之前和刘元去植物园赏菊,他两手插兜,站到赏菊的老头老太太之间,非常欠地说:“我靠,菊花真丑。”菊花确实丑,但说出来的就他一个,而且声音还挺大的,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我看见园丁伯伯怨毒地瞥了他一眼。 “你知道吗,菊花让我想到了霸王花,就是传说中奇臭无比的霸王花,小时候经常喝霸王花汤,还挺好喝的。”刘元离开人群继续说。“其实,从本质上说,花是植物的生殖器。哈哈,结果人类还喜欢花……文人墨客啊。哪里雅了,我看俗得很……” 我噗嗤笑出声来,在图书馆里。刘元疑惑地看向我,看看我手中的书,很无语地笑了一下:真是个牛人,看《悲惨世界》还能笑出声来。 据我的观察分析,刘元之所以没什么朋友,可能是因为他这个人比较骄傲,莫名其妙的骄傲。可能搞艺术的都这样。不过,他的骄傲挺平易近人的,别人是傲气,他是傲骨。别人遇到比自己强的就灰头土脸,刘元不是,遇到比自己强的,反而更蹬鼻子上脸。要不是真心喜欢他,真的很难跟他同处一室。 他有时候“魔丸”得很,对全世界冷嘲热讽,包括我。旁敲侧击完了之后补一句“不是说你哈,我一向是对事不对人的”,比如说他想让我在公交车上不要逞能站着不坐,就举了自己曾几何时的例子,因为逞能不坐,最后一下车就累得找地儿坐。 九点半,刘元合上电脑,收拾东西。他先去开水间打了一杯子热水,再去厕所解手。去厕所,是因为他嫌宿舍的公共厕所脏;打水是因为他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喝蜂蜜,一口蜂蜜一口水,在嘴里泡。刘元也是绝了,从高中开始,他就保持着练书法的习惯,高中晚自习他拿着毛笔练书法,把班主任气死;上大学了他在宿舍练书法,气定神闲,把打游戏的舍友气死。他的行为,好像一直都是行为艺术,用艺术的力量讽刺、对抗、碾压。 从图书馆出来,就被风雪拍在门口,已经有几个人困在屋檐下了。这点风雪对我和刘元来说就是小case,帽子一戴,何惧风雪。就看见一辆哑光银灰色奥迪A8停在图书馆阶梯下,一个女生打着伞从车里出来,车钥匙一按,锁了车。回头一看,她的伞下多了一个女生。 “我终于理解为什么那么多青春女大愿意被中年大叔包养了,就凭这车接车送,再不沾风雪地回一个三室一厅、独立卫浴、精装的家,是我我也意志不坚定啊。对,我要拍一个甜宠剧,有车有房的硬核爱情,为青春女大正名……”刘元呓语。 回到宿舍我给父皇打电话:“爹,借我一辆车呗。” “车?我都送人了。” “怎么,你破产了?破产了跟儿子说啊,儿子可不是白养的。” “你懂什么?脂粉送美人,宝马献英雄。车是个好东西,但是买时简单保养难,本人马路杀手,又不开车,养车就像印度人养白象,曹操打汉中,整个就是一鸡肋。浪费我的生命也浪费车的生命,何必呢。还有,我破产了跟你什么关系?法律上儿女只享有继承权,是不用替为父还债的,好东西都给你,坏东西你是一点没挨着。” “我对你来说就是财富的垃圾箱,是吧?” “是啊,现在一想还真是,富一代打拼一辈子,嗝屁了,富二代拿着遗产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这世道啊,我算是理解古人为什么总说为子孙后代谋福利了。” 第6章 第 6 章 没有得到老父亲的红旗S9,我失去了带资进组的机会。还好刘元只是一时口嗨,毕竟没人愿意演他的青春女大,他自己也尚且没有演青春男大的意愿。 我陪刘元上毛概。刘元说:毛概的老师要折磨死他了,一上来就劝同学们考研,还宣传马克思学院多么多么好。除此之外,这个老师特别喜欢满教室走动,点人回答问题。可是刘元真的一点都听不进去。上她的课还不如去图书馆找本毛选看。 我们去晚了,教室里差不多坐满了,只剩几个边边角角没人坐——都是老师经常光顾的地方。没办法,刘元和我一前一后坐在靠窗的角落。老师果真徘徊到了我们附近,手里卷着毛概,踱着八字步,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好似“真理在手,天下我有”。 “来,这位同学……”刘元被点了。桌椅间的距离本来就小,他只能双手支撑着桌子,腿半曲着,勉强站着。 “你来帮我们回忆一下,我们上一节课讲了什么?” 刘元的上衣卷在裤腰,我伸手帮他拽了下来。 “诶?你是我们班的吗?”老师突然把目光转向我。 我尴尬地摇摇头。 老师意味深长地笑笑:“看来,我们这节课很吸引人嘛,连别的班的同学都来旁听了……” 教室里窃窃私语:“这不是刘元的小迷弟嘛。他怎么追到这儿了,他们俩是不是有事儿……” 我无地自容,在桌子底下踢了踢刘元脚后跟。他立刻会意:“嗯,上节课讲的是毛思想的历史地位和重要性。” “哦,是的。好,请坐。这让我想起了,我上大学的时候,也是,有一个男朋友陪女朋友来上课……” 一阵骚动。 “哦,不对,不好意思,不一样,总之呢,那个男生陪女朋友上课,结果被当时的老师发现了,那给他涮的,涮了他整整二十分钟,他那个脸红得像西红柿一样……不过,这个男生很勇敢,下一节课还是陪那个女生来了……” 听取“哇”声一片。 “老师,是你吗?” “不是,是我就好了,哈哈哈……”老师展现出有别于之前,可爱的一面。 “所以,我想告诉大家什么呢,就是,有喜欢的人,就大胆追,没什么不对的,不要在意别人的眼光,要勇敢,最近网上不是有句话很火吗……” “勇敢的人先享受世界。” “对。如果实在不知道怎么追,就去看看毛选……” “哈哈哈……” “什么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都是很有用的……” 我不知道刘元现在是怎么想的,但我挺喜欢这个老师的。我肯定会喜欢一切支持我的人,不是吗。 又是一天的晚上九点半,我们从图书馆出来。两台门禁同时识别刘元并快速打开了闸门,他突然问我什么是喜欢。 我指指他面前的两台机器,说:“如果两台机器同时识别你,并迫不及待地为你敞开大门,这就是喜欢。” 晴朗的夜晚,空气清新。路边还有卖烤红薯、冰糖葫芦的三轮车,亮着暖色的灯光,除此之外几乎没有照明,路灯不知道何年何月坏了,像人造的树。黑暗总是给予人无尽的想象空间,我看向刘元。 “你看我干什么?”他怎么知道我在看他,明明漆黑一片。他既然揭发我,我就借坡下驴了:“我有夜盲症。” “今天得的?” “我看不清路。”说着我停下。 “大哥,你瘸了?” “我看不清路……”我伸出手胡乱摸索,抽打他的背包和肩膀。 “你有病吧。” “对呀,我有夜盲症。” 刘元拽住了我的袖口,牵着我走。我也不问他,一缩手,攥住他的手。牵手成功!到了明晃晃的灯光下,我们还牵着手。我想,就算到了宿舍门口我也不会松开。 下台阶,进了地下通道,地下通道的早点铺和杂货铺早就收摊锁门了,除了我们空无一人。我的心悸动,停下了脚步,把走在前面的刘元也拽停了。他也不回头:“你抛锚了?” 我把他整个人往我身上扯,他像纸片一样落到我身上:“你有完没完。” “没完。” 我稍微用了点力,把他摔到墙上,紧跟上去,单手箍住他的双手,举到他头顶上方。他急促地呼吸,脸颊也红着,不敢抬眼看我。就在我准备俯身吻他之时,一个很恶毒地声音从斜后方飘了过来:“死基佬。” “你他妈说什么呢!”我回身指着那人鼻子。 “说你呢!”那是个同我一般高,甚至比我高一公分的彪形大汉,穿着黑夹克,脑门上有块疤。 我先下手为强,猛出一直拳。不料,那人有功夫,眼疾手快要来抓我的手腕,控制我的关节,我立刻收手后撤,让他没有可乘之机,伸手招呼刘元:“走!这人练过,咱打不过他。” 刘元窜到我身边,我正想拉他就走,他却站住了:“打不过还骂不过吗?”随后指着对方鼻子破口大骂:“我□□二大爷、三大爷、四大爷!” “死基佬!敢骂老子!” “谁他妈死基佬!骂你爹呢!你他娘的长了张嘴就是为了给你女朋友口的是吧,脑袋长得跟他妈生殖器似的,你出生的时候你妈怎么没想着把你给掐死……” 我拉不动刘元,这时候他完全不是纸片了,跟他娘的定海神针一样。没办法,我只能默默从刘元书包侧兜取下刚装满热水的保温杯,把瓶盖放回侧兜,左手攥着刘元的右手腕,右手拿着热气腾腾的保温杯,准备着关键时刻来上一招。 对方耐不住,一巴掌向刘元劈来,我见状立刻把刘元向后一拽,连带着滚烫的开水泼了过去,对方只能向后躲,错过暴揍我们的机会。我拉着刘元就往外跑,一直跑进校门为止。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刘元,刘元上气不接下气地看着我。我从他书包侧兜拿出瓶盖,拧上,把空杯子还给他。 “没有蜂蜜喝喽。” “去你大爷。” 刘元撑着膝盖喘匀了跟我说:“你没烫着吧?” 我象征地看看手:“哦,没有,学校的开水不烫……”我还是忍不住笑了,刘元也埋下了脸。 最近我看了一部2020年拍的同影《刻在我心底的名字》,我觉得刘元就像电影中的Bird,是和自己的内心最矛盾的那个。不过还好,我们没有生活在七八十年代,我们有足够多的机会陪伴彼此。我一点也不着急,因为当下时光就足够我珍惜了。 周末,我和刘元去滑雪。 刘元是第一次。我们在服务大厅租了两套双板,找了一个小山坡,也就十米高。跟着人流排队上扶梯。这个扶梯是没有扶手的,两边只焊了两根钢管。随着高度升高,刘元渐渐害怕起来。尤其是冷风一吹,他好像就有点站不稳了。 “我蹲一会儿。”说完,他一屁股就坐在踏板上。 我俯下身问他:“你是不是恐高啊?” “不是。” “那你咋了?” “腿有点软。” “那不就是恐高吗。你恐高,自己不知道?”我看着他滑雪镜下无辜的双眼。 他确实害怕了,一动不敢动。 “没事,你看这么多人都在上面呢,一个也没掉下去,我就没听说这里出事过……”我想安慰他,但是恐高症岂是安慰得了的。 “刘元,站起来,快到顶了。”我把手伸给他。 刘元腿是软的,拉他得用力。他远远地站在滑道旁,不敢往下看。又害怕来往的人把他撞下去,就一直往后退,左顾右盼。我滑到他的身边,他还以为我要偷袭他,往旁边躲了一下。 “别害怕,我不偷袭你。” 我去拉他的手,他也甩开了:“别拽我,我不下去!” “我不拽你。” 我站到他旁边,贴着他。恐高的人连风都怕,我站在他身边还能挡挡风。我们俩像两台延迟摄影机,看着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人群。 “张扬,你去玩吧。” “咱俩一块儿下去啊?” “咋下去啊?” “滑下去呗。” 刘元沉默。 “没事儿,就眨莫眼儿的功夫。” 我拉住他的手,要往前走。还没拉出一厘米,刘元啪唧就蹲下了:“我不走!” “没事,都是雪,摔了也不疼。” “那撞到人呢,那么多滑雪板。” “你穿得厚呀。” 刘元自己慢慢往前挪了几厘米,看了看高度,又退了回来。 “不行,太高了,我下不去。等人少了,我自己卸了板子走下去吧。” “你冻得大鼻涕都淌出来了,想在上面冻成速冻饺子吗?走,我拉着你,一闭眼,咱就回到地面了,然后去小西门吃水饺,好不?” “好。” 刘元说完兴冲冲就往前走,结果忘了还穿着双板,自己踩自己,一个狗吃屎就往前摔去。我怕他停不住,就这么滚下去,于是立刻扯住他。这回他吓了一跳,肯定更不敢下了。我一不做二不休,扛起他,一蹬地,背着他就向下滑去,成功回到地面,把刘元放下来。放眼整个雪场,这么干的也就我一个人了。 刘元回到地面又成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我感觉刚才摔那么一跤就没那么害怕了。” “是吗,那你再上去一次呀?” “不要!” 这么快走,刘元又不甘心,所以我俩又玩了一些儿童项目,比如套圈、冰上脚踏车什么的。刘元似乎对冰上旋转木马颇感兴趣,但无奈几个三四岁的小孩一直霸占着它。然后我俩就找了一处人烟稀少的地界儿,打出溜滑。直到肚子实在饿得不行,才离开。 “我要是带上相机就好了。”刘元唏嘘。“这是多好的空镜啊。” “你又要拍片子啦?” “我想拍啊。但是还都是碎片,没有整合到一起。” “什么题材啊?” 刘元停顿了一会儿说:“爱情。” 我不要脸地追问:“我能参演吗?” “你可以主演。” 我又一次忘记怎么不笑了。 我发现,每次我收获莫大幸福后,总会乐极生悲,就好像五步之内必有解药一样,总是让我触霉头。 我们在饺子馆遇上了独自一人的程又。这一场景似曾相识,刘元和她还在一起的时候,我曾经路过他们吃生蚝的烧烤店,我不要脸地坐到了他们那桌。 结果今天,我明明想离开,当作什么也没看见,而刘元这家伙,偏偏走到程又旁边坐了下来。我在一旁气鼓鼓地戳着,真想揪着刘元耳朵把他拖走。 程又和刘元关系竟然很好。程又抬起头微笑着和他打招呼。 “刘元,你咋……”她看见我,语塞了,表情瞬间从欢天喜地到冷酷无情,急火攻心,白了我一眼。我也白了一眼她。 刘元,你傻逼吧。 程又把筷子一撂:“刘元,你故意的!你个死娘炮儿!老娘也瞧不上你!跟你谈过,老娘真是阴沟里翻船了!狗日的,追老娘的人有的是,不稀罕你!” 接着,她把炮口对准我:“还有你张扬,同志!你别以为刘元是什么好鸟!他可是和我谈过的!他喜欢女人!是直的,不像你!你要不要想想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你,别被他玩了!哈哈哈……”说完她把嘴一擦,纸巾用力地甩进垃圾桶,分别给了我们一人一个眼神,风一样地走了。 不得不说,程又太牛了,不愧是在情场厮杀多年的老手,我着实甘拜下风。我或许真应该跟女生学学,除了大打出手,怎么手撕情敌,杀人诛心。 我好像被她的话扇了一巴掌,正懵着,看见刘元犯了错事似的看着我。我如果现在一边捂着脸一边跟他说“没事的,我不疼”,那也贱到家了。所以我决定,先晾着他。我转身就走,很愤怒的样子。 看见我走,刘元立刻起身追我。我加快脚步。他跑起来,我也跑起来。他很快就气喘吁吁,在冬天冰冷的空气中。 “喂!是你在追我好吗!”我被刘元的话气笑了,停下来。 他跑到我面前,仰着脸看着我,怯懦地问:“你是,不追了吗?” 我在能保证三步内就算他转身就跑我也能抱住他的条件下,继续保持沉默。 刘元要哭了,他看向别处,压抑泪水:“我错了,我怎么做你会原谅我?” “你错了?错哪儿了?”我是真的无法理解,但这话叫我说得好像是我在无理取闹。 刘元低着头:“我错在是个直男。错在玩弄你的感情……”冷风把他的话吹散了。 “玩弄感情?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喜欢谁吗?”我垂下头去看他的眼睛。“我都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你还问我!”刘元猛地抬头。 “做我男朋友,我就原谅你……” “没门!”攻守之势异也。 也许是我心慈手软,没法继续折磨他,又或许是我自己心虚了,我怕他真的在玩弄感情。可我为什么要骗自己呢?如果刘元玩弄我的感情,我除了被玩弄,还能做什么呢? 有时候我挺羡慕唐主任,说着土味情话,陪着女朋友逛街照相;有时候我挺羡慕摇子的,没有喜欢的人,一个人逍遥自在、与世无争;有时候我挺羡慕我那些直男朋友,他们的恋爱似乎都是平坦的阳关道。而我,一个人站在独木桥上瑟瑟发抖。我是支持两性恋爱的,或许那才是爱情最本真的模样。 我想找情感大师解惑,找摇子,还是找妈妈,或许更应该找程又女士。可是我知道他们再怎么说,我也只会按照我自己的想法继续——无可救药地任刘元宰割。 一个人坐在阴暗的操场看台,才发现已经好久没有抽烟了。夜晚很冷,于是去买了包中华。回到操场,一边愣神儿一边玩弄打火机。如果刘元是打火机就好了,我可以一直把他揣在兜里,也许揣一辈子。 手机一直在响,刘元在给我打电话。我不接,但是又担心他是遇到什么事了,刚要去接,转念一想,他要是遇上什么事,打给110也不该打给我。我只是一味地吸烟,很想哭,却哭不出来。看着操场上散步和跑步的人群,我从时间中抽离,变成了《重庆森林》里的慢动作。 “张扬。” 刘元站到了我的面前。 “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抽这么多烟干什么?” “你找我干什么?” “去图书馆吗?” 我看看手机:“已经九点了。” “做我男朋友吧。” “你说什么?” “我说,让我做你男朋友吧。” “一辈子吗?” “什么?” “还是玩了就走?” “你在说什么?” 我站起来,有点晕乎乎的。我可能是流泪了,因为远处的灯光都成了流动的彩色波纹。我把嘴按到他的嘴上,停留了两秒钟。这两秒钟,我听到了风的声音。 我又站直了:“好玩吗?要走吗?” “张扬,你没喝酒吧?” “没喝。” “回宿舍吧。”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 “走吗……” “走你大爷走!妈的,我真他妈想揍你!没听说过轻诺必寡信吗,你怎么就那么理想主义!老子就谈过两次,一次程又,一次你,我哪一次玩弄感情了!是程又他娘的把我甩了!对,我是直的,没错,我自己清楚,但我喜欢你啊。我想跟你在一起!操!我他妈犯贱!死基佬,没人理你!”刘元转身就要走。 我把他拽回来,他一个趔趄。我什么也不说,目光越过他,继续抽烟。 “张扬,你要干什么?” “张扬,你他妈S吧!折磨我很有意思吗?我已经服软了……” 我低下头,缓缓地吻他。我不会接吻,但不知道听谁说“接吻啊,爱情啊,用力就对了”。刘元侧着头,双手环着我的脖子,他的呼吸被我控制着,我的手不由自主想伸进他的衣服里。刘元被我的手冻了一个激灵,整个人缩了回去。 “我靠死基佬,非礼我。”但是他又捉住了我的手,塞进他的口袋里捂热。 我晕乎乎地,把手抽了出来,他惊讶地看着我。 “我要回去了,刘元。” “哦,好,明天见。” 第7章 第 7 章 第二天早上我才发现自己是得了重感冒,三十九度的高烧,只能在床上挺尸,我托摇子和唐主任帮我写假条。盖着被子断断续续地昏睡,头痛欲裂。 昨晚吹了那么久的风,活该感冒。 中午,唐主任给我打了碗白粥,我是一点食欲也没有。一下午又是天昏地暗地窝着。直到傍晚,接到秋爽的电话:“喂?张扬,你偶像四十度高烧,你带他去一趟医院吧。” 昨晚,我不该吻刘元的。 刘元和我一样,难受地蜷在床上,额头贴着墙,以此降温。我右膝跪到他的床上,左手去探他的额头。果然很烫。 刘元意识到是我,翻过身来。“我们去医院吧。” 听我沙哑的声音,秋爽说:“不是,大哥,你也感冒啊。你俩真是难兄难弟。”我朝他笑笑,没有说话的力气。刘元从床上坐起来,昨晚连外裤都没脱,现在穿上羽绒服就跟我走了。 刚下楼,他突然说:“我没带手机。” “没事我带了。”我们没有多余的力气回宿舍。在校门口等出租车,刘元接过我递给他的口罩。我终于想起来,他已经是我男朋友了,于是揽住他,问他冷不冷。刘元挣开我的怀抱,环顾四周。我又把左手伸进他的右口袋,摸他的右手,他才肯和我十指相扣。 我们上了出租车。我跟师傅说,我俩都感冒了,把窗户打开吧。师傅也不想被我们传染,关了暖气,开了两扇后窗。刘元靠在左车窗,我靠在右车窗,寒风拍打着面门,对于我们两个高烧患者来说还是挺舒服的。 医生给我们两个选择——屁股针或吊针。我说,长痛不如短痛,屁股针吧。刘元表示赞同。刘元这个愣头青,没打过屁股针,还以为是小时候呢,直接把整个屁股蛋给护士小姐露出来。姑娘说:“你往上提点,不用脱裤子。”说着她在靠近腰的部位扎上一针。 一开始,刘元还一脸轻松地看着我:“诶?不痛欸…”可是在下一秒,他就“痛苦面具”,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我站在他面前发笑。 打了退烧针后还要留在候诊室观察二十分钟,我给男朋友打了一纸杯热水。刘元喝了一口又递给我,我也小口啜饮。 医院总是夹杂着童年记忆,我看着那些被爸爸抱着、被妈妈牵着的小孩,浮想联翩。小时候,我最怕的就是医院,但是我第一个梦想却是当个医生,那时候还是幼儿园,准确来说,我想当的不是医生而是护士,因为我觉得给人扎针很舒服(也不知道是扎针舒服还是弄哭别人舒服),而且穿着胶鞋在光滑得反光的地面走来走去也很舒服。我有记忆的时候,是爸爸带我来医院,没有记忆的时候是妈妈抱我来医院。对于妈妈的怀抱我还有零星的被我珍藏着的记忆,但更多是关于“八爪鱼”的。他带我来医院一定是我得了什么大病,他的土方子治不好的病,或者是一个七八岁小孩一个人扛不过去的病。诊断完了医生开的药他也不取,出了诊室就拉我走了。除了健胃消食片、小柴胡和板蓝根,我小时候就没吃过什么药。大概上初中之后,我就没怎么来过医院了。 二十分钟结束,一量体温,我俩都三十七八度,这就算好了,晃悠着出了医院大门,外面还是那个冰天雪地的夜晚。 我跟刘元说:“我肚子饿了。” 刘元说:“那就吃点儿。” 我问他想吃什么,他说他不饿。我说:“你不饿,那是病没好。” 我们胡乱地在大街上走,进了一家真功夫。我要了一份香菇鸡肉套餐,端着盘子走到一半,筷子掉了,我把盘子一放又去前台要了一双筷子。回来的时候,刘元已经把我的鸡蛋羹吃了个一干二净。我气笑了。坐到他对面,把筷子递给他。他不要,又把盘子推给我。好家伙,他只吃鸡蛋羹。 我觉得我要是有一个孩子,可能也就像刘元这样的,半死不拉活地把你最喜欢的吃了,然后很“慷慨”地把剩下的“糟糠”留给你。 为了省那几个逼子儿,我俩坐公交回去。一路上人很多,我们一直站着。因为天寒地冻,所以车窗关得严严实实,刘元很快就“晕碳”了。真希望现在有人给“老弱病残”让个座,我们带口罩真不是为了耍帅。 刘元右手抓着头顶的扶手,脑袋沉在右肩,眼睛闭着,无力得像个吊死鬼,奄奄一息。我挽住他的胳膊,想让他靠着我,或许会舒服些。但刘元死要面子,一动不动,只随着车厢摇摆。我心想下一站说什么也要把他拉下车,然后打车回去。不过下一站,很多人下车,人一下少了一大半,刘元往后排的空座位扑去,扒开车窗,揪下口罩,把头伸向窗外。我以为他要吐,结果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的掺着汽车尾气的氧气。 我坐到他左边。我们学校正好是终点站,不用担心过站,终于可以眯一会儿了。我正闭目养神,刘元突然把他的脑袋靠在了我的肩上。他睡着了,睡得很香。我不敢动,车走走停停,晃晃悠悠,我怕他的头滑落,就侧了点身,右手小心翼翼地伸向他背后揽住他,让他睡在我怀里。我知道有人在瞟我,但我一点也不在意。 昨天晚上我真的烧昏头了,我承认我是真的喜欢折磨刘元,虽然他也没少折磨我。昨晚,他都骂人了,他都想揍我了,哈哈哈,可是他下不去手。不过,我撇下他就是我的不对了,刘元不会像我一样从背后给我来上一脚,他只会目送,等待我回头,可是我没有。刘元比我想象的要脆弱。就算是直男,就算在玩弄我,也是脆弱的,因为他依赖我,不管这种依赖到底算不算爱情。 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可以对他更好,我可以对他俯首帖耳,甚至放弃自尊,放弃所有;我也可以对他更差,继续折磨他,甚至冷落他,让他失去安全感,迫使他对我俯首帖耳,为了我放弃自尊。我不禁意淫后面一种情况,幻想刘元□□跪在我的膝下。但是,我可能低估他了,他一个自尊心这么强的人,我如果伤害他,他不杀了我就算好的了。 我看似主动实则被动,看似坚强实则软弱。 车到站了,刘元睡得酣然。我右手收回来,把他双臂放到自己的肩上,再回手搬他的双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背了起来。这死出还在睡着。我扛着一个只在呼吸的“尸体”回了他宿舍,胳膊和腰背已经酸得不行了。 秋爽和其他两个学长很惊讶,但他们都准备睡觉了,就兀自上了床,拉了帘。我看着死猪一样的刘元,揉着酸痛的胳膊。刘元还有点低烧,哼哼唧唧的,心想:刘元的宿舍也是宿舍,刘元的床也是床,不如就在他床上凑合一夜吧。于是我关了灯,把刘元往墙边推了推,躺了下来。刘元这个直男,连床帘都不装,害我没法对他行点不轨之事。我只是搂着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后背,腿也伸不开,一直蜷着,但是我真的累惨了,就这样也很快睡着了。 我睁眼时吓了一跳:只看见秋爽的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他娘的不知道怎么到我怀里去了!我扭头一看,狗日的刘元正坐在椅子上吃泡面,兴致勃勃地看热闹!这傻逼趁我睡着的时候,和秋爽玩了一出狸猫换太子,等我醒了看我笑话。 “刘元!你他妈是人吗!”我真的生气了。 刘元意识到不对,收起了笑容。 “你俩别吵架啊……” “你他妈滚!” 秋爽溜了,带上了门。刘元把泡面放下了,从椅子上站起来,被我逼到了墙角。 “张扬,对不起,我玩笑开大了……” “你怎么想的?这他妈是人做的事吗?” “对不起……” “对不起有用吗?” 刘元不说话了。 “秋爽他也真不是个东西!他知道我跟你的关系吗?” 刘元点点头。 “你昨天晚上和我一起睡的,我们宿舍都知道了。张扬,你背我回来的?” “你能不能正经点!不要跟这种人玩!” “张扬,我真以为你不会在意,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这样了……” “你他妈有没有脑子啊!你以为我随便搂一个人就睡吗?你以为我跟你一样脸皮是猪皮做的吗?” “张扬……”刘元伸手揽我的脖子。 “你他妈放开!”我掰开他的手。 “我给你泡……泡碗泡面……” “我不吃。” “你报复我吧,下次你也这么整我,咱俩就扯平了……” 我感觉我被老天爷抽了一耳光,我喜欢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混账玩意儿? “那我还能怎么办?分手啊……”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他,这种话竟然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 “你渣男啊?又开始提分手了?我在你眼里是个屁啊?”我转身就走。 “张扬……”刘元从背后抱住我,双臂钳着我的腰。我掰开他,把他往后一推,他后腰撞到了桌角。 我不理他,朝门口走去。刘元扑过来挡在门前,后背紧贴着宿舍门。 “你要出去,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我今天有早八。” “那也不行!” “那我告老师了,说你把我关在宿舍不让我上课。” “随便你。” “行了,我原谅你了,早上的课对我挺重要的,你放我出去……” 刘元猛地抱住我的脖子,嘴锁住我的嘴,舌头撬开我的唇齿。我没办法了,缴械投降,坐以待毙。为什么我感觉谈了恋爱后,什么都没有了呢?我的那些骄傲和意气都成了过眼烟云,我把自尊心和脸皮当成废纸,无能地向刘元讨要尊重和关心。我成了俘虏,成了囚徒。 老黄说:“一场戏演了十次,就没有真情实感了。”也许时间久了,我也会忘记曾经的自己。我变了,就不奢求再变回去。我会长大,变老,离开每一个昨天,也失去每一个昨天。感谢我选择了这个专业,能够在表演中短暂地逃离现实,逃离自己。你在做什么?我在等待。等待什么?等待戈多。戈多是谁?我也不知道。 我上了早八,没想到下课刘元会在门口等我。他拉开羽绒服拉链,原来怀里藏着一份肉夹馍,热乎乎的,递给我。 摇子经过:“哇,学长,你对你粉丝真好。” “谁是我粉丝?张扬是我男朋友。” 我的心脏想被人打了一针糖水,像注水的猪肉一样颤颤巍巍。我已经失去语言功能,受宠若惊。我一边走,一边吃肉夹馍,感觉比吃原子弹还要拉风。刘元哄我,比哄小孩还要简单。 我知道刘元是一个给杨贵妃洗冷水澡,给高力士脱高跟鞋的人,但是没办法,我喜欢他,犯人爱上了手铐,羚羊爱上了枪口。 “陪我去上毛概吧。” “不去。” “为什么?” “你以为我那么听话啊,那个老师说让我去我就去,我就不去。” “你要是不去,我也不上课了……” “你旷课啊?” “对呀。” “等着被挂吧,你下学期别想毕业了。” “I don’t care.” “那我更不care了。” “你想,炮弹都不会在同一个弹坑落下两次,这节课她怎么还会点我呢,而且她点人完全靠意念,从来不人脸识别的。我不能太自作多情,我自己根本没那么举足轻重……” “你的推理有问题,首先这跟炮弹有毛关系,其次她上一节课就算是认识你了,而且给出了预言,这节课她肯定会找你……” 还没等我说完,刘元班长就给他打来了电话。 “班长,我来了……我在厕所……马上回去,马上回去……” 他挂了电话,像窜天猴一样往教学楼跑:“张扬,撒呦哪啦!” 我心想他连课本都没带,去了也是挨批,就回他宿舍拿课本。我潜伏到他们教室门口,刘元被罚站了,站在最后一排。我趁老师在台上写板书,溜了进去,把课本递给刘元,正要走,老师把我叫住了:“诶!别走呀。” “老师,我不是咱班的,我只是来送课本的……” “你俩扰乱课堂秩序了,知道不?” 我心说:老师你不点我,我怎么会扰乱课堂秩序。 “管你是不是我班上的,你进了我的教室,我就有权惩罚你,你们俩一块儿站着吧。” 我只好站着,小声问刘元:“你怎么被罚了?” “没带课本。” “杀鸡儆猴?” “杀猴儆鸡。” 被罚站的刘元有一种莫名的美感,眼神里充满着不服气和挫败感,睫毛又柔化了这种尖锐,不时瞥瞥窗外的枯藤和零落的麻雀,眼波又是委屈的,嘴巴撅着,唇下的凹陷和下巴的曲线形成了诱人的轮廓。我真他妈想吻他。 刘元看向我,又立刻把头扭向另一边。 怎么还不下课! 今天上午表演课,有几个校外人员进了我们教室,把我们挨个打量了一番。其中一个女编剧对我看了又看,对旁边的男制片耳语了几句,好像是闽南话。我们像是被参观了,不,准确来说就是被参观了,很没有自尊地被别人打量、端详、揣摩,他们好像在挑选商品,而教室就是他们的自由市场。不过,本行业确实如此。戏子多秋。 高中我选择这个专业的时候,我爸就嗤之以鼻,露出“你小子弱爆了”的表情。不过,他从来没有帮我决定过什么事,连我要不要来这世上都不是他决定的,而是我妈妈。我选择这个专业也只是一时感兴趣,只是当时突发奇想对戏剧产生了好奇。反正那时我对其他任何专业都不感冒,选择一个感兴趣的,起码能获得短暂的快乐,起码上了大学也用不着天天逃课。希区柯克说,演员就是牲口。我一念把自己贬为牲口。 下课了,刘元偷袭拍了我的脸,就往教室外跑,我追他。在走廊里扯住他的裤腰。他被勒到了,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捂着。我幸灾乐祸。 “妈的,平底裤被你扯成丁字裤了。” 有人过来,我把刘元从地上拖起来,让他靠到窗台上。 那些人穿着黑色拉链上衣,黑裤子,黑皮鞋,有的胸前还别了徽。大概是巡视组的来了,我故意离刘元远了点。刘元看着我,目光像激光。直到巡视组的离开,我才敢去看他。 “张扬,你干什么?” “咋了?” “你在怕什么?” “什么?” “你是不是有心理阴影,以前跟你的小男朋友打炮,被老师抓了,关了小黑屋?你丫真怂。” 刘元生气了。我沉默。 “傻逼!” 我不理解刘元为什么在这件事上生气,就算是异性恋,在旁人面前不也应该收敛一点吗?不然脏别人的眼睛,降自己的人格。这是起码的尊重。刘元为什么觉得是因为我怂。我把原因一五一十地跟他讲,他才大彻大悟,默默地看向窗外。 “刘元,你还是挺幼稚的……” 他转过身来:“你大爷的幼稚!老子是你学长!” “学长怎么了?学长不也是受吗?”我把手往他衣服里伸。 “什么是兽?” 我语塞,我靠,居然忘了他娘的是直男。 有人走过,我又把手抽了回来。刘元看着我,赧然地憋笑。 刘元想到天山拍雪莲花,要徒步登山,抵达雪线。他一个恐高的人去爬雪山,真是个亡命徒。 “雪莲长得跟大包菜似的,你拍它干什么?” “很关键的镜头,不能没有。” “导演,AI生成行不?” “那能行吗!” 没办法,导演是暴君,大独裁者,吾皇万岁,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们找了一个旅行团,在一个小长假,出发去了新疆。 第8章 第 8 章 爬雪山可不是爬观景台,刘元不会不知道吧。登山也是一项极限运动,需要充足的训练准备。刘元一脸势在必得:“怎么,二十啷当岁,小小一座雪山还拿不下吗?再说,这又不是喜马拉雅。” 我还是觉得刘元高估了安全系数,于是去向领队求证。这位四十岁的“中胃袋”很笃定地说,我都带了十年队伍了,根本就没出过安全问题。队伍一共九个人,除了领队、刘元和我,还有两对情侣、一对夫妻,都三十岁左右,高薪阶层,丁克家庭。刘元背的尼康D7200、150mm长焦镜头引起了他们的好奇心,纷纷请求刘元给他们拍照。刘元也没想到自己会成了他们的专属摄影师,在一声声称赞中迷失了自己。 天气很好,艳阳高照,适合登山,我们于是按照预先计划的行动路线坐面包车到了山口,接下来就要开“11号”(两条腿)了。我们接好了登山绳,取出了冰爪,由向导带路,我殿后,刘元在我前面。 “哎呀,这就是一座小山,我们当地人都不用这些登山用品的……”向导又在吹嘘自己武功高强,飞檐走壁。 我小时候参加过一次野外夏令营,深刻地记得老师的眼睛像蟒蛇一样盯着我:“千万不要轻敌,尤其是大自然。” 果不其然,刚走了一个钟头,头顶上就乌云密布,黄豆大小的冰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虽然有防寒的帽子和风衣遮挡免于击伤,脚下还是结了一层冰。 向导的神色也变了:“大家把安全绳都系好,注意脚下……” 再没有闲谈的声音,恐惧和紧张笼罩了我们。我提议向导停下来休整,因为超过半数队员出现了体力不支的情况。向导反驳我:“下冰雹本来就拖慢了我们的进程,如果再停下来休整,就赶不上下山的缆车。” “所以冒着生命危险,走在冰上?” “我是向导,还是你是向导?你不要在这里和我争,我没空和你辩论……” 除了我,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是沉默的羔羊。刘元已经累得说不出话了。我让他把相机给我,我帮他背着,他坚决不要。我跟他说,调整呼吸,慢点走。他也没力气回答我。 向导赶着投胎,脚步越来越快。我干脆骂他:“姓钱的,你他妈有没有导游资格证!我们来跟你玩命的啊!” “这么多人,就你屁事多!” 我怎么说都没用,选择他当向导,真是错误。心想,刘元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路才走了一半,而且之后的路会更陡,他是坚持不下去的。这傻叉导游是劝不动了,实在不行,我俩单干…… 突然,刘元因为冰面太滑,踩空了,身体失去平衡,冰爪也没抓牢,更要紧的是安全绳也松动了,我心说不好,刘元向我砸来。我要是接不住他,他就会掉下山去,说什么我也要接住他。 我用全身的力量压住刘元,刹住了他。 “抓住我!” 他扯住我的衣服。我左手死死攥着冰爪,右手揽住他。 “刘元,刘元……”刘元已经吓傻了,整个人大气也不敢出,还在瑟瑟发抖。我轻轻地呼唤他,他才缓缓看向我。我低头看他的腿,发现裤腿已经红了。 我向上看去。七双眼睛惊恐而呆滞地看着我。 “哎呀!我都说了,扣紧安全绳嘛,你看,诶,就不听……” “姓钱的!我**!” 看他事不关己,一再推脱的模样,我真想把他拽下山去喂野狗。 “叫你别走,你非走!刘元受伤了!我问你!现在怎么办!” “能怎么办就怎么办呗……” “你这辈子别想干这一行了!” “呦!你真能耐!” “你丫知道我爸是谁吗!” “你爸谁啊?李刚啊?” 话音刚落,上面竟然传来了几声轻笑。 我的心凉透了,不再说话。刘元自力更生,用冰爪稳住自己,重新扣好安全绳,撩开裤管,只见一道食指长的血口子,是下滑时凸起的岩石刮的。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导游,你想走没问题,我不跟你走了,我男朋友受伤了,我们就在原地等待救援。”说着,我拿出备用的安全绳,将我和刘元绑在一块儿。 “信不信我现在给你断了安全绳!”他断不了,他要断也是把自己和别人断开。 但我还是回怼:“有本事你就断,到时候讹死你,就算做鬼也不放过你。”我把安全绳固定在冰爪上,刘元看着我,让我感觉是在雪地里捡到的一只刚失去母亲的小雪豹。 我腾出一只手,摸摸他冻得通红的脸:“刘元没事,那些王八蛋都走了,想哭你别憋着。大不了我叫直升飞机……”说着我拿出了一直放在刘元包里的卫星电话。 “直升飞机?怎么可能。”刘元不相信我。 我开始拨号,打给梁叔。 “我可以。” 我把电话听筒对着耳朵。梁叔旗下有一支专业的直升机救援团队。 “喂?梁叔叔,我是张扬……是这样,我被困在天山了,下了冰雹……定位我发您了……” 我要是没这样的准备,一开始就不会和刘元上山的。但是今天确实是九死一生,意外还是超出了我的预期。果然,不能轻敌。 刘元的伤口还在汩汩流血,袜子已经染红了。我用携带的纱布做简易的的包扎。“还有哪儿受伤了吗?” 刘元浑身上下检查了一番,冲我摇摇头。接着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是的,打开相机包检查相机,真是爱机如命,没治了。 “还拍雪莲花吗?” “不拍了,我只想活着。” 上了直升飞机,队医保留了我的包扎,又给刘元重新检查了一遍,确认没问题之后,把静如止水的目光投向我,见我愣着,点了点头,意思是:没错,你也要检查。确认我有没有骨折骨裂或者内脏受损。 我问副驾驶:“大哥,你知道哪里有雪莲花吗?” 副驾扭头看向我:“你说什么?” “我说,你知道哪里有雪莲花吗?” “不是,你疯了,命悬一线了,还想去看雪莲花?”我挠头,莫名其妙被训了一顿。不过大哥还是拉低了直升飞机,在雪线贴地飞行了一阵,确认没有雪莲花。看来,就算我们辛辛苦苦登顶,也不一定能一睹芳容,得偿所愿。 我们在市医院的天台降落。刘元送去处理伤口,我结账。救援队长说:“梁总说已经付过了。” 我发微信给梁叔说谢谢。梁叔顽皮地回我:“诶?你谢我干什么?我刷的你呆地的卡。” 此时,八爪鱼给我发了一条言简意赅的信息:“还活着吗?” 刘元包扎好了伤口,我扶着他一瘸一拐地走在门诊大院里。惊奇地发现,在医院年久失修的铁栏杆下,静静地开放着几多雪莲。墙角数枝“莲”,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如果不是它的清香,我真就以为是大包菜了。刘元看得出神,不知道大导演的脑子里在放映着什么。 离开医院,我们就去了火车站,等候晚上回程的火车。火车站的小卖部居然有兜售《十月》和《收获》,我二话不说,买了两本。 “高中的时候,我在《收获》上看到了一片长篇小说,名字叫《水手》,作者是雷默,给我看哭了。”我给刘元讲往事。 刘元把手中的一桶半放下,抱住我:“我想,一个作者如果能听到读者读他的文章读哭了的话,一定很欣慰的。” “刘元,你这是在找机会抱我吧。” “你怎么知道?”他坏笑着,往后仰去。我伸手去逗他的下巴颏儿,以为他会躲得更远,万万没想到,他异常乖巧地把下巴伸过来,落在了我的手心。 “你不是觉得腻腻歪歪很恶心吗?” “我哪里腻歪了?我这是劫后余生!现在我当众亲你都乐意……”他意识到自己说了做不到,就住了嘴,默默拿起刚刚放到地上的泡面,继续专注地进食。 刘元吸溜完了泡面,一瘸一拐丢了垃圾,回来的时候他停住了。我看向他,他呆呆地看着我。 “咋了?落东西了?” 他坐回来:“张扬,你好帅。” 我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背过气去。刘元就是喜欢让人猝不及防。 “真的,我刚才在那边,发现整个候车室你最帅。” “你把人看全了吗?” “你遗世独立啊……” “什么词儿啊?” “不行,我要拍你。”刘元取出尼康,挂上脖套,装上电池,像训练有素的士兵装弹夹,开机,“开保险”,卸下镜头,然后把直径50mm的“枪口”对准了我,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你是不是学表演的?怎么还怕镜头?” “不允许你质疑我的专业能力。”我直勾勾地看向镜头。 “那就给在下展示一下你的实力吧。演个贵妇。” 我像当年参加艺考时一样,开始报幕:“题目,火车站里的贵妇。”我首先把二郎腿放了下来,双腿并拢,斜放着,屁股也只坐椅子三分之一,很做作地挽了挽并不存在的鬓角,抿了抿嘴,之后缓缓把眼神瞥向刘元,一脸嫌弃地用左手掩鼻,翻了个白眼。 “咔!村妇。” 我迅速往后靠,坐满了整张椅子,又把左腿盘起来放到椅子上,压在右腿下,左胳膊肘拄在靠背上,假装左手盛着一把瓜子,右手不断从左手拿瓜子送到齿间一磕,再把瓜子壳甩到地上,看着镜头露出朴实而温良的笑容,接着把左手的“瓜子”递去,示意有福同享。 “咔!女大学生。” 我把双膝夹紧,两脚内八,身体前倾,双肘撑在大腿上,左手托腮,右手玩手机,不一会儿露出女生磕cp时的迷之微笑。 “咔!七岁小女孩。” “刘元,你怎么总让我演女性啊。” “哦,好吧,那你演男同。” 我不会演了,其实我知道我大可以演一个翘兰花指的**,但我明知现实非也。我演自己吗?特征又怎么体现?总之,我要演就演真的,不演假的。 我看向刘元:“过来和我搭戏啊。” “单人练习。” 我没有错,也许同性恋本来就是“双人练习”。 “学长,我不会了。你教教我。” “一会儿的,我现在还拿着相机呢。表演感觉差不多了,现在考台词,亲爱的张扬同志,来一断话剧。” 我激情澎湃来了一段《哗变》,气沉丹田,胸腔共鸣,整个候车室因为我,瞬间安静了两秒钟,之后又恢复喧嚣。 “……我这一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处心积虑把谎言捏造似是而非的流言蜚语凑到一块儿的大杂烩!” “我这一辈子都做不到这么放得开。” “我初中看了一部美剧,《哥谭》,你看过吗?DC小丑、蝙蝠侠布鲁斯·韦恩和GCPD戈登。” “没看过。” “小丑杰罗姆模仿他爹讲过一句话,‘No one cares about you, Jerome. You have better to know that now’。我感谢这位善良的编剧说了这世上最温暖的话。” “善良?温暖?” “是的。我觉得大实话才是这世上最善良、最温暖的话。” 刘元陷入沉思。 我们买了一张下铺,一张中铺。因为刘元腿受伤了,我想让他睡下铺,他偏不,蹦哒几下说自己好得差不多了,皮外伤,都不用缝针。 “你得了吧,零个人觉得你伤好了。” “不!我就睡中铺。你丫一米九,我怕这板子承受不住,你再掉下来把我压死……” “哦,那你就可以掉下来把我压死?” “对呀。” 他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盒樱桃到洗手池。回来时像变了一个人。 整个车厢里就**个人,空空荡荡。他走猫步而来,一个华丽转身靠在门栏上。 “帅哥,cp,滴滴。” 又一个华丽转身飘落到我身边,模仿玛丽莲梦露压了压“超短裙”,坐下,左手轻飘飘地放在我的大腿根。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着实感觉自己被骚扰了。虽然不知道刘元被施了什么咒,我还是一声不吭由他发挥。 他从嘀嗒水的塑料盒中,捏起一颗硕大、深红的樱桃。它的硕大和深红象征了恶毒的**。淌下的水,滴在我的大腿上。刘元把樱桃放在我的唇上,冰凉的触感。我刚张开嘴,刘元就收了回去,自己咽了。 樱桃有核,他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我心想不对,拉他起身,从后面抱住他,要做海姆立克。这时,刘元很欠地发出了一声只有**才会发出的声音。他转过身来,咯咯地笑着,右手接过嘴里吐出的樱桃核,丢进垃圾袋里。 我白了他一眼,坐了回去。 “学长给你示范得怎么样啊?” “不怎么样。” “哪儿不行了?” “你学得什么啊?” “gay啊。” “什么gay啊。哪儿有这么欠的?” “你不就喜欢这样的吗?” “谁告诉你我喜欢这样的……” 刘元瞟了一眼小张扬,白了我一眼。 “老张啊,你不行啊,经不起诱惑,你这样,党和人民怎么相信你啊……” “傻叉!”我把他拽到床上,用胳膊锁他的喉。 “还说我演得不行,你自己都信了……” 我把他按倒在我腿上,俯下头吻他。他推开我:“干什么呢!这是火车!” 我放开他,抓住头顶中铺的栏杆,一个倒挂金钩,三百六十度旋转进了中铺。刘元站起来看我:“我靠张扬,你练过体操啊。” “什么体操,这种雕虫小技难道不是轻轻松松的吗。” 中铺太挤,我坐着根本直不起腰,索性躺了下来,跟躺棺材似的。 刘元双手环握住我的大臂,捏捏我的肱二、肱三。 “张扬,你怎么练的?” 我说是上辈子当猩猩的时候练的,每天一千个引体向上。 刘元把头枕在我的枕头上,我起身去亲他,这时外面传来一声轻咳。一位中年脾酒肚的乘警无奈地瞅着我们,背后还站了一位满面红光、嘴角上扬的女乘务员。 我突然感觉整个人生都灰暗了,猛地把被子拉来蒙住头。刘元也是惊弓之鸟,手忙脚乱坐了回去,坐下时还磕了脑袋,啊了一声。我躲在被子里偷笑。 外头的两人无话可说,脚步声渐渐远了,我翻下床,坐到下铺。刘元还躲在被子里。我抽出他的左腿,检查伤口。刘元动了动脚趾,我把他袜子给脱了。 “喂!” “呕,真臭。” “谁叫你解除封印的?”刘元把脑袋露出来。 我捏着他袜子闻了闻:“哎呀妈呀,真酸爽。” 刘元猛地起身抢过我的手上的袜子,穿上:“你什么xp?也不怕肺部真菌感染。” “你伤口痛不痛?” “早忘了。” 我伸手摸摸他的脸,他把我的手挡开:“你丫刚摸完袜子……” “你怕不怕?” “怕什么?” “算了。”我把手在他裤腿上抹了抹。“这下行了吧?” “张扬,我现在只有一句话想说。” “什么?” “活着真好!” “跟我玩个游戏呗。” “啥游戏?” “起床。玩过吗?” “上一次还在初中,来吧。石头、剪刀、布!” 刘元赢了:“起床。” “石头、剪刀、布!” 他又赢了:“拿刀。” “石头、剪刀、布!” 我赢了:“起床。” “石头、剪刀、布!” 我又赢了:“吻你。” “不儿?还有这样玩的?那也不行,你还没来我家呢。” “我就躺在你家床上。” 刘元语塞,笑容时隐时现,隐是装的,现是迫不得已:“有本事继续吗?” “来呀。” “石头、剪刀、布!” 我赢了:“脱你裤衩。” “咦~” “石头、剪刀、布!” 又是我赢,我凑到刘元耳边耳语:“你猜我要做什么?” “抽我裤衩的猴皮筋打我家的窗玻璃!” “好。”我咬牙切齿:“你说了算。” “石头、剪刀、布!” 刘元赢了:“穿上裤衩!” “石头、剪刀、布!” 刘元又赢了,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奸笑几声:“把刀架到你脖子上。”他在我勃子上比了个手刀。 “你把我杀了,谁还陪你玩?”我多少有点言外之意。我盯着他的眼睛,想挖掘点什么。 刘元把“刀”逼得更近了:“别说话!休想影响我出刀的速度。” “石头、剪刀、布!” 我输了。 “ Axshai!”刘元将我抹脖。 我仰倒在一塑料袋泡面、酸枣糕、玉米肠上,双手无力地按压着汩汩流血的“伤口”,浑身抽搐,目光游离,嘴里吐血。 “张扬!你怎么就仙逝了!没有你,我怎么活啊!”刘元扑到我身上。 “滚蛋!猫哭耗子,鳄鱼的眼泪……” 刘元突然紧紧抱住了我,耳朵贴着我的胸口,一转头在我的胸口吻了一下,我的心瞬间就软了。他温暖湿润的呼吸使我胸口发热,我环抱住他的脑袋,轻轻抚摸他。时间静止了,只剩下晃动的车厢、稀落的人语声、磕瓜子声,还有咯噔的铁轨声和咯噔咯噔的心跳声。如果头顶有镜头,那么现在就可以按下快门,做一张同性题材电影海报。 “张扬,你什么来头啊?”刘元突然问我。 “什么?” “你怎么像个隐藏的富二代?” “你问我这个干什么?” “了解你。” “我不想介绍。父母打拼的结果和我没多大关系。” “你这话就凡尔塞了。” 刘元好像酸了。 “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 我把他推开:“我回去了。”说着我往中铺爬。 “张扬,你有病啊。” 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我那么引以为傲,却讨厌和别人实话实说。我怕人惦记,怕人嫉妒,怕人因为这个而虚伪地对我好,再利用我。我体会过很多次。好像他们知道了我的背景后,对我,就再没有真心。而这种变化之快,总是超乎想象,且从不可逆。我相信刘元,我知道他不是这种人,是我太偏激了。刘元也在生闷气,可是我不知道怎么道歉。 “为什么你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把我当人体玩偶啊?说你呢,听没听到!”他怼怼我的后背。“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我没有讨厌你。” “哦,我知道了。你一直活在自己幻想的生活里,我只是你的表演道具……” “刘元!” “干嘛!” “我只是不想说而已。你就帮帮我,假装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配合你!因为我是你对象,我就得配合你?这么装犊子,谁他妈和你谈恋爱?”他第二次把分手挂嘴边,我有点生气,不想理他。 “你牛逼,不想说话了就可以不说话,那我呢?你以为我想跟你说话啊……”见我还没反应,他躺回床上,蹬我的床板。蹬了一会儿,又消停了,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转身,探头去看。 只见,刘元用纸巾擦着裂了的伤口不断流出来的血。我跳下床:“你他妈才最牛逼。”刘元这傻子再没有反驳我,他确实需要别人的帮助。 第9章 第 9 章 这傻子看到血,就什么也不会做了。我让他把脚抬高,从背包里找出纱布,按压止血。 “你哭什么?” “我哭你大爷。” 我可能确实看错了。我的大脑怎么先入为主,觉得这家伙在哭? 他自己按着伤口,我用纸巾兑了点矿泉水擦他身上和地上的血。血止住了,他撕了浸满血的旧创可贴,贴上新的。 这傻子太平无事了,看都不看我一眼,好一条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我捏住他的下巴:“怎么?真生气了?” 刘元被我吓了一跳。 “我爸是搞投资的,所以他认识造直升飞机的。” 刘元还是不理我。 “饿没饿?”我拿了碗泡面,撕开盖子,撒上调料,去接热水,回来坐在下铺,吸溜面条。 刘元像小动物一样爬过来,侧卧在我身后,左臂环住我的腰。我笑着,无动于衷。他也不挑事,只是安静地抱着我。我沥了一叉子面,送到他嘴边,他张开嘴吃了。我一口,他一口,一碗面本来就没多少。我剥开酸枣糕喂他,熄灯了。 刘元突然坐起来吻我,很热情,我都来不及回吻。走廊里还是有光和来往的旅客,我们成了怕光的动物。刘元把我推到枕头上,把被子撩起来,盖住我们,他骑在我身上亲我。他嘴里还没咽干净的酸枣糕被我咽了。足够恶心。 过了一会儿,他从我身上离开。我的嘴已经麻了,真怀疑被亲成了被蚂蜂叮过的香肠唇。 “怎么样?”他用袖子擦擦嘴:“这回演得像吗?” “我去你大爷的。”他娘的是在演戏。 “干什么?还不对?” 我真想一脚把这孙子踢出车外。 “你下次演戏前能不能吱一声?” “怎么?你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我轻轻踢了一脚他的□□。他吃痛,缩成一个球(毬)。 “张扬,我记住你了……” 车厢落座别的乘客,我俩就安静得像不认识一样。 第二天下午终于回到了我可爱的学校,刘元尿急,跑到公厕解手,我拿着行李在外面等他。突然有人给我递烟,我一眼就识破他是只鸭子,拒绝了他。 “别误会,我有钱。”好家伙,没完了是吧。我翻了他一个白眼。 “小哥哥是哪里人?号码是多少?我刚才看见你男朋友了,我也不赖哦……” 我正要放下手里提的行李,准备揍他。刘元出来了,看见我和一个陌生人站着,他迟疑地走了过来。好了,我不用出手了,有人保护我了。 “哈喽。”刘元真是傻叉,还和大灰狼打招呼呢。 “哈喽。”那人有点猝不及防,很尴尬地笑笑。 “你们认识?”刘元懵懂。 “不认识。”我抢答:“他骚扰我。” 刘元一愣:“怎么骚扰你了?”他傻呵呵地看着我,我真想给他来一棒槌。 那人冷笑一声:“大姐!你可真逗!怎么骚扰?性骚扰呗……”说完,扬长而去。 刘元石化了。 “大姐,你可真逗。”我学那人的语气,耻笑刘元。 “我靠,还有这样的。”刘元一直目送着那人,眼神直勾勾的。 “你干嘛?你看上人家了?” “你不觉得他很潇洒吗?” 我脑子要炸了:“你一见钟情了?在公厕门口?” “不是,你干嘛碎(cei四声)我?” “立场啊,注意你的立场,别跟别人跑了。” “你小心眼儿啊。能不能有点胸怀……” “去你二大爷的胸怀,等我头上青青绿草了,我就有胸怀了是吧……” “您还别说,我觉得吧,爱情这东西,就是小家子气。但是您看,那(音内)位爷,就把爱情,上升成为了瑟情……” 我飞起一鞭腿,踢在他屁股上。 “Axshai.”刘元还给我配上音了。 我抡着塑料袋,砸到他屁股上。 “Double kill!” 我象征地,给他裆部来了一膝盖。 “Trible kill!” 四周正好没人,我搂住,接吻。 “……Unbelievable!” 在夏天期盼冬天,在冬天期盼夏天,这是人类的贯常作风:总是在夏天忘记冬天多么寒风凛烈,又在冬天忘记夏天是多么酷暑难耐。要论四季,我都不喜欢,因为总是过得太快,还没来得及品味其中冷暖,就结束了。如果是以前,我会觉得由冬到夏的这段月子过得太慢,一边迫不及待地脱下大衣,一边堤防着乍暖还寒。可是现在我希望,不,是乞求,时间走得再慢一些。 刘元已经通知我:他快要毕业了,毕业后他会去别的城市,先养活自己,再追求理想。 别的城市,离我很远,不是我下课去第二天上课前能回来的地方。我想过坐飞机,但根本没有合适的航班。如果我这么挥霍钱财,“八爪鱼”会用七匹狼把我勒死。 不过,我已经追到他了,等我毕业了,我们就又可以在一起了。那时,我要和他住一块儿,过日子。 有时候,反躬自省,会觉得自己很幼稚,因为我的所思所想、所做所为,用儿童的逻辑也能说得通:我就是要定他了!每天两眼一睁就是哭着喊着要刘元。当然,我还披着成年人的“羊皮”,所以总是口是心非、矫揉造作。 黄老师新学期继续开设了表演法修习课,把上学期没讲完的续上了。贾克乐寇幼虫面具表演练习,每个人戴上头套、鞋套,穿上连体衣,彼此认不出来,假装自己就是个人形虫子。 我通过脖子认出了刘元,始终跟着“刘元虫”不放。从一开始就破坏了规则,我觉得此时黄Sir想一脚碾死我。 我和他的关系还是挺好的,怎么说,Mr.黄在我的感情道路上立下了熛炳史册的汗马功劳,我肯定要孝敬他。我对于老黄来说,也是有利用价值的:他可以拿我涮火锅,从而达到城门立木、扬名立万的效果。当然,我就是一牛筋,怎么涮也涮不烂。 刘元也被连坐了,他向我透露:“你惹他干嘛?冤家宜解不宜结……” 我问他老黄说什么了。 “他说,我越来越像你了。” “那不好吗……” “好你个麻花球!你知道他说我像你什么吗?他说我像你一样二货!” “你本来就是二货呀……” “你大爷!” “二椅子的二。” 刘元停住了要来抽我的动作,微微一笑:“没错,我就是二椅子,我就是二货。” 其实我说他“二椅子”是想激怒他,并不是示好的自圆其说。刘元疯了,他离二椅子还远着呢。我真想告诉他:你就做你的直男好了,别瞎掺和。 我死死盯着眼前的“刘元虫”,身高体型都差不多,就是他了。练习结束,“刘元虫”摘下面具……我的亲娘舅舅啊!老子认错人了!竟然是他妈的顾杭! 我感觉天榻了,但地却死活裂不开,我只能傻站着,被大气层砸死。 刘元呢!刘元在对面。我向他跑去,夹三儿站到他身边。 刘元麻木不仁,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心想凉了,心脏跳得飞快,好像在拆弹排爆。一切的挽回和解释都成了徒劳。我闯大祸了,我真他妈是个**。 下课了,我紧紧跟在刘元背后,保持不到一米的距离。刘元快步疾走,在人群中穿梭,我依旧跟着,包括他站在小便池前解手的时候。厕所就我们两个。 他冒出一句话:“张扬,绝了,张扬。” 刘元真仁慈。他还肯说话,但他只说了这六个字。 他转过身,对着我,穿上裤子。 我没法移开视线:“你干嘛?” “干你爹。” “干我爹干嘛,干我啊。” 刘元翻了一个长达三秒钟的白眼,我一度以为他变成丧尸了。 “你犯贱啊?”刘元鄙视我。 我把他吻进隔间,反手把门锁上。犯贱要关门。 他把我推开:“干什么!” “干你。” “滚蛋!” 刘元打不过我,我要是在这里奸了他也不是不可能。可现在我的脑细胞集体抽筋了,竟然在脸上挤出一个鬼脸。 “你丫的神经病吧。丑死了。” “丑也只丑你一个。” “得了,我可不是你的唯一,顶多算个甄嬛……” 刘元要走,我扯住他:“对不起,课上我认错人了,我找的一直是你……” “谁想听你解释。” 刘元要走,伸手开门。我把他推回墙上,一声闷响。 “动手是吧?来啊,出来单挑。老子怕你啊。” “对不起……” 刘元再次开门,我抓住他的手腕。我越用力其实越无力,因为我在尽全力挽回一个我即将失去的人。而我到底会不会失去他,并不是由我决定的。 “刘元,你听我解释,我真的认错人了,我知道我怎么说都没用,时间不可能倒流,已经发生了,可是我早就跟顾杭断了,我也没爱过他,原谅我好吗,求求你了……” “放手!” “求求你了……” “放手!” “互相折磨到白头,悲伤坚决不放手……”我小声唱了起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在失语的时候,唱歌是唯一的口头表达方式。 “谁他妈跟你折磨到白头!” “刘元,你骂我吧,别走……” “就会哭是吧,犯贱!” “你要我怎样?” “我要你撒开!” “我不呢?” 刘元咬我的手,比我想象的痛,但是没有失去他更痛。刘元像是一块嫁接到我皮肤上的皮肉,一点点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如果扯下去,我会血流成河。有一部女同电影就叫《血流成河》。 我用另一只手继续抓着他:“……开始纠缠之后,才又被人放大了自由……”我的声音是沙哑的,完全跑调,像是念出来的。 刘元抬起头看着我。 “刘元,对不起……”我伸手去揽他。 他看着我,双手把我往外推,过了一会儿,他松了劲,我抱住了他。 量子纠缠是指当几个粒子在彼此相互作用后,由于各个粒子所拥有的特性已综合成为整体性质,无法单独描述各个粒子的性质,只能描述整体系统的性质的现象。 我阻拦刘元又何尝不是刘元自己阻拦自己呢。 他又挣开我:“张扬,你他妈能不能别哭了!你怎么这么娘炮!” “个人原因不要上升到性别,有的女生比爷们儿还刚呢。” “我是在跟你讨论社会问题吗?” 我揽回刘元,接吻。什么也别说了,语言显得太贫瘠,动作显得太多余,逻辑显得太做作。 刘元不会离开我,他的身上也慢慢长出了一个我。 但是,那个我很脆弱,只是一棵小苗,风一大,就会被吹走。我要保护这棵小苗,让它活得久一点。 这就是爱上一个没有你爱他那么爱你的人的后果。你利用了他的软弱、他的退缩、他的犹豫不决,你很清楚地意识到了他的冰冷,可还是义无反顾地靠近,被撕裂,被中伤,又像个活死人一样收集残肢,继续跟随。 “……你的暴烈太温柔,感情又痛又享受……” 也许感情本就如此。 当然,我不是毫无收获。我和刘元的区别大概就在于,我除了他的灵魂更爱他的□□,我对他是有生理**的。而刘元对我则百分之百没有,我能打包票他就是一24k钛合金直男。他已经直到,将我的咸猪手泰然处之,将我的生理反应当作笑料,将我的羞涩当作秀色可餐。 你觉得同性恋遇到的最大困难是在外部社会吗?nonono,对我来说,是在感情关系之中。我也算是特例了。 刘元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一个男娘?一个男同哥们?爱情可不可以不建立在生理需求上?我不理解他,理解他又能怎样,太阳还不是东升西落,我们还不是一天到晚吃喝拉撒。我觉得之前在操场上的那个自己很幼稚,哪有什么一辈子的爱情,哪有有价值的山盟海誓。爱情的本质就是游戏,生活的本质也是游戏,自由是我们追求的唯一价值,变化是亘古不变的自然规律。如果,刘元真的要离开我,寻找新的爱情,我不会拦着他,我会握别,并祝他一路顺风。可是,我真的放得下吗? 刘元回吻,他和我“连接”的时候,好像连心思也和我连接上了,他察觉到我走神了,停下来:“你咋了?” “你把我当什么?” “靠,男朋友呗,还能是啥?” “你觉得什么是男朋友?” “就是男的女朋友呗。” 我要吐血了。 “我这么说,你是不是生气了?” “我不生气。” “那就好……”刘元继续吻我。 我继续问他:“如果……如果有一天,我想跟你上床,你会答应吗?” 刘元思考:“嗯,那是不是有点困难……毕竟两个男的……嗯……没有□□……嗯,会不会有点,有点麻烦啊……” 我苦笑:“确实。” “张扬,你会啊?” 我被问了个躲闪不及:“啊?” “你试过吗?” “没有……” “我前几天研究了一下gv,感觉好暴力啊……” “你还去研究了……” “对呀,我在了解你呀……” “我可不是那样的!” “哦。我知道,你和我一样……哦,还是有不一样的……” “嗯?什么不一样?” “这方面,我有别的经验……” “什么意思?” “我和女人上过床……” 我看着刘元,整个人都僵住了:“你和程又?” 刘元笑着说:“我应该跟你实话实说的吧?” 万丈高楼一脚蹬空,扬子江心断缆翻船。 刘元感觉我已经碎了,补充到:“哎呀,就一次而已,你别在意。你不会,都没有吧?” 我不知道刘元是不是故意的,如果是,那他就太恶毒了。回到宿舍,我的心脏还在抽搐,原来刘元是建在珠峰的跳楼机。 张扬,千万不要当真,千万不要碎掉! 我给刘元发微信:“你是故意的吧?因为我恶心你了,你就恶心我?” 刘元回了我一个奸笑的表情,我拉黑他的心都有了。刘元如果还有心,他最好来哄我。 事实证明,他没有心,我等了他一晚上的消息。 早上,刘元站在宿舍门口等我,在看手机,可能等了一会儿了,今天我出来得晚,他靠在墙上,像爬山虎。 “你是在等我吗?”我走到他身后吓他,他手机里正在下象棋。 他一哆嗦,转过头来,笑嘻嘻地看着我:“你是张扬吗?” “我是。” “那就是了。”他挽住我:“走,跟我去图书馆。” “大周六的,你就只会在图书馆约会吗?” “学习就要争分夺秒!你知道现在的形势多么紧张吗?时代在召唤有为青年挺膺担当,这个世界的问题太多了,还需要我们去解决……” “争分夺秒,你还下象棋……” “下象棋怎么了,下棋能帮我梳理思路,时刻保持一颗严谨而清晰的头脑。你昨晚睡得好吗?” “还行……” “几点睡的?” “十一二点吧。” “那你黑眼圈这么重?” “很重吗?” 刘元点头。 我摩挲脸:“那坏菜了,今天晚上我早点睡,争取明天再帅回来……” “你不丑。”刘元很轻地说了一句。 我还是陪他去了图书馆,他兢兢业业,我昏昏欲睡,上下眼皮不停打架,我哪里是十一二点睡的,连朝霞都看见了,都怪刘元。 刘元打开微信,很好奇,他要给谁发信息。 原来是我:“你趴着睡吧。” 我接旨,把脸埋进臂窝,沉沉睡去,直到手麻脖子酸,哈喇子流了一桌子。刘元看着我笑,不知道这笑容里,有多少嘲笑,有多少温柔。 我看了一眼手机:已经下午两点了。 我问刘元:“你不饿啊?” “饿死了。” “走,吃饭去。” 我暗笑:刘元为了等我,自己一直没吃饭。这都不算爱,什么才叫爱?刘元就是一口嫌体正直的主。本来想去校外觅食,但看见食堂还没关门,刘元把我拽住了,进了食堂。 “生活的快乐来自于简单。”他像个文化人。 “刘元,我脸上有印子吗?” “你脸上有吻痕。” “啊?” “桌子的吻痕。” 我调戏他:“你是桌子吗?” 他不吃这一套,以牙还牙:“你想要我的吻痕吗?” 我不依不挠:“可以不在脸上吗?” 他疑惑,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不在脸上在哪里?” 我沉默,动了歪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