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挚友夫君后》 第1章 落水 九月初三,未及重阳。 这是王妺死的第三个月,而我嫁给了她的夫君。 无人不骂我凉薄,连我自己也分不清,这究竟是赌气,还是一场处心积虑的报复。 我恨她为情爱抛却一切,最终却换得一封语焉不详的绝笔。 在瑞兽腾起的青烟中,我看见王妺靠在软榻上,摇着锦绣团扇冲我招手。 我跌跌撞撞的奔去,撞翻了来扶我的侍女,瞧见王妺冲我好脾气的笑了笑,散在了温暖如春的长风殿中。 我长长吸了口气,睁开眼,昏暗的烛火中,层层叠叠的床幔被冷风掀起一角,浓重的檀香闷的喘不上气。 “主子!?” 梨红的声音把我唤回神,她跪在床边,担忧的看着我。 我脸上一片冰凉,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是泪流满面。 “无妨…”我的声音也哑的不成样,我哽一声,把涌到喉口的酸涩咽下去。 我闭了闭眼,声音沙哑:“梳妆。” 房外突兀地传来沉闷的入水声,紧接着惊慌失措喊声尖叫一齐响起:“轩哥儿落水了!” 梨红惊疑不定的看着我。 “慌什么…” 我下床,胸口郁气散去不少,“难道轩哥儿身边和院子里养的都是废物吗?” 来的正好,我正愁没机会发作。 一时间静默无话,我利落的收拾干净。 侍女在外间回话,“轩哥儿已经救上来了,府医也开了药,看管的丫头婆子拉到院子里跪着…”她语气带着迟疑,最后还是说完了,“主子,云娘子求见。” 云娘子是将军赵文卓的妾室,在赵文卓未开府之前就在他院中。 我接过桃夭灌好的汤婆子,拢在袖中绕过屏风往外走。 “让她回去…”我步子不停,“说我听闻轩哥儿之事悲恸不已,宽衣解带照顾轩哥儿去了。” 梨红提着灯笼赶上来,小心的照着前路,“主子打算去哪?” 我语气淡淡,“轩哥儿房内。” “费尽心机来我院里演这出‘苦肉计’…”我冷笑一声,“我不掀了这下马威,当真以为我是个泥塑的!” 天色依旧暗沉,北疆冷风如刀,我瞧见门口跪着的人影——云娘子。 她不卑不亢,相貌带有些许北夷人特色,鼻骨高挺,一身银白色素锦褶裙,外罩一件灰鼠皮坎肩,半个身子隐在阑珊灯火处。 瞧见我出来张嘴想说什么。 我冷冷扫了她一眼,打断:“你若想跪,那就先足跪半个时辰。” 语罢越过她往外走。 轩哥儿院子离主院不算远,我到的时候院子里乌泱泱跪了一堆人,我从上京带来的青柳坐在主位上发火,瞧见我来了,终于冷静下来。 她站起来朝我道了万福,我对她微微颔首,越过一院子战战兢兢的丫头婆子们往房里走。 到了门口,两鬓斑白的消瘦婆子拦着了我。 是小世子的乳娘。 我抬眼看她,梨红一个巴掌扇了出去,婆子挨了这巴掌,跪了下来,却仍是不肯让路。 她跪的笔直,语气不卑不亢:“请夫人安,轩哥儿已经睡下了,府医特意嘱咐老婆子轩哥儿见不得风,劳夫人跑一趟了。” “一直跟着世子的安氏?” 我抬手,梨红的手止在半空。 我语气平静,“谁给你的胆子拦着我?” 她不答,也跪着不让。 周围跪着的丫头婆子也不敢抬头看我。 我又想起了王妺那封绝笔,难以抑制的火气涌了上来,“若是前夫人在这,你也不让吗?” 她神色愕然,而后迅速低下头,“不敢。” 我吸了口气,把火气勉强压了下去,冷冷问道:“谁带着轩哥儿去的我院里?谁买通了当值的人?” 一片死寂,没人回答。 “呵…”我冷笑一声,“尔等莫不是忘了,本宫还是长公主?来人!拖下去着重打!” 跟在我后面的心腹架起这嬷嬷往院中拖,我还瞧见几个跪着的丫鬟想站起来阻拦,被梨红厉声喝止。 这时,我听见“吱呀”一声,侧头去看,紧闭的房门开了一条缝,一张惨白的小脸出现——是前将军夫人之子赵轩。 对上我的目光,他瑟缩了一下,但目光落到被拖出去的嬷嬷身上时,迟疑又坚定的迈出了房门。 “哥儿别出来!” 一直沉默的嬷嬷终于叫出了声。 “夫人…”他磕磕绊绊的给我行了一个礼,不敢和我对视,只低头看地,被烛火照出的身形瘦弱,身形闷闷的声音传到我耳中。 “您可不可以放了她们?” 我来将军府半月有余,忙着接管府里事务,换上我自己的人,加上王妺三个月前那封不清不楚的遗书,便总是有意无意忽视她的孩子,直到刚刚匆匆一眼,我才发现他眉眼是有六七分像王妺的。 他是赵文卓之子,但更是王妺之子。 “里面还有谁?” 轩哥儿毕竟是世子,就算这帮将军府老人要给我个下马威,也应当不会拿世子身体做局。 “主母!” 那嬷嬷突然挣脱了桎梏,扑过来把轩哥儿护在怀中,一双浑浊的眼睛瞪着我:“轩哥儿您也看了,人您也开口罚了,哥儿今刚落了水,您就绕过他吧!” “以下犯上,忤逆主子,欺瞒诱哄小公子…” 随着我一条一条的数出来,安氏的脸便白上一分,尽管如此她还是护着轩哥儿不放。 我懒得再费口舌,一抬手,梨红便心领神会的带人要往房里闯。 跪着的安氏脸色变的惊慌失措,终于松开了手,护在门前不让我的人进去。 一帮人拉拉扯扯,把处在混乱中心的轩哥儿撞的七倒八歪,我下意识伸手一扶。 顿时皱起眉头,太轻了,这孩子像是一把枯枝。 我意识到不对,手上用了点力,摸到冬衣下支棱的几乎是嶙峋的骨头。 他们怎么敢的?我只觉一股血气涌上头顶,气的说不出话,她的孩子都被欺辱成这样,那王妺呢?是不是也过着这样的日子?她是不是就是这般被活生生熬干血气的? 我压着火气,方才从齿缝挤出一句,“你就是这么养她的孩子的?” 也许是我话语中震怒意味太过明显,还在拉扯的人顿时静了下来,手中的轩哥儿瑟缩一下,倒也没挣开。 梨红立刻带头跪下,“殿下息怒。” 我的胸口气的闷疼。 好一个将军府!好一个赵文卓! “青柳!” 我扔给青柳一块玄铁牌,“让李洛封锁府里,彻查落水一事…”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院内每一张惊恐的脸,语气森寒: “即日起,将军府只许进不许出,凡有异动者,全部按下,若有持械抵抗者,按北夷细作论处!” 院中静了片刻,青柳捧着令牌应声快步离去。 李洛是我从京中带来的亲军统领,手持玄铁牌如我亲临,此刻,正是他派上用场的时候。 将军府势力盘根错节,我的人几乎插不进手,如今出了这档子事,不管幕后人所谋为何,我也可借其手浑水摸鱼,将我的人在王府扎根。 院中死寂,或许是被我手段震慑,我的人开始探查后,无人敢阻拦。 偶有几个不长眼的府中侍卫想拦着,被我的人直接扣下,捆了了丢在廊下。 还有人拿出赵文卓来压我,我冷笑,“烁石城战事吃紧,本宫替将军管教家宅,清查隐患,让他无后顾之忧,他该谢本宫才是!” 无人再敢有异议。 我一言不发,弯腰抱起沉默的轩哥儿。刚走出两步,安氏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夫人!公子刚落水,需得静养,请您开恩!” 怀中的小孩浑身一僵。 “开恩?”我转身,扫了一眼地上跪着的安氏,冷冷道:“本宫若真欲行事,岂是你一介奴才能拦的?” 安氏还想说什么,被手下捂住嘴,我也懒得听,扭头往外走。 梨红提着灯笼追了上来。 “梨红…” 我突然开口,“我和王妺关系如何?” 梨红略有些诧异,看见我脸色后顿时心领神会,“上京都说您和她双姝色,但奴婢看来哪里比得上殿下。” 我笑了一声,“我的确看不起她,也恨她。” 看不起她的眼光,恨她决绝的跟着赵文卓来北地,更恨她心肠太硬,六年光阴,只留给我一封语焉不详的绝笔。 绝笔里甚至没给我留半句话。 我恨极了她,所以在镇远将军赵文卓有谋逆之心的一封密信出现在皇弟案头时,主动请旨下嫁到北疆云州,为皇弟彻查牵制赵文卓,嫁给了王妺的夫君。 我要查明白,她究竟为何而死,若真有什么问题,我要赵文卓还有整个将军府为她陪葬。 若没有,我下意识抱紧了怀中的孩子,若她的死当真是天意,那我也要她挚爱的赵文卓下去陪她! 回院子把轩哥儿安顿睡下,他明显想说什么,但身子太弱,又折腾一晚上,最后迷迷糊糊的陷在被子里睡着了。 我离开房间,守在门外的梨红替我系上披风,轻声道:“那个小丫头往云娘子院子去了。” 我蹭着柔软的狐毛,抬步往正堂走去,“去的好,也不枉我演这一出,李洛查出什么了?” 梨红摇头,“王府里都翻遍了,涉及的人都在正堂,账目等着您过目,各铺子还在点数中,府中也不曾苛待过小公子…” 她话语迟疑,我抬眼,天色熹微,也是最冷的时候。 “干净的有些刻意,怎么会一点蛇蚁都无?”我声音平静,“而且她当年学的长枪,哪怕孕有一子,我不信她会病弱离世。” 梨红低头,“灶房那边说小公子很是挑嘴,送去饭食几乎不动,而安氏也是十分纵容世子。” 我呼吸一滞,想到了那个在我怀里几乎没有重量的孩子。 “以后除了小厨房的东西,其他吃食别给他端过去。” 一路无声,青柳和李洛在正堂门口候着。 正堂门口跪了几排人,都是外院的,正中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影引得我看了好几眼。 梨红会意低声解释:“是将军的一个幕僚,名为沈知白,也是指使安氏的幕后之人,所以一并押过来了,据说是个病秧子。” 似是察觉到我的目光,那人抬起头,令我意外的,绒毛领边衬着的是一张极为苍白的脸,面容不似北疆人的粗犷,反而像上京富贵堆里养出来的世家公子,有些眼熟。 他一双清亮的眼眸和我对上,似乎看不懂状况,对我露出温和笑容,随后低头剧烈咳嗽起来。 荒唐。 我自小听闻北疆虽然民风彪悍,但因是边境,细作无孔不入,人均八百个心眼子,怎么还有这样的人? 恐怕不简单。 我绕过哆哆嗦嗦的府医老头。 府医颤颤巍巍地奉上一纸药方:“殿下明鉴!老奴、老奴只是按规矩给世子把脉…” 他猛地抬头,手指向沈知白,“都是他!是他逼老奴的!老奴什么都不知道啊殿下!” 我不接他的话,让李洛在外候着,径直入了正堂。 正堂里都是内眷,为首的是掌管府中账目的云娘子,旁边还跪着一个和轩哥儿同岁的孩童,裹着被褥瑟瑟发抖,而安氏被压在最后。 坐到主位上,捡起一本账目,随手翻了几页,淡笑:“做得不错,账目来源干净利落,本宫都无从下手。 我瞧见云娘子脸色变了,低下头回话:“妾身愚钝。” “拿回去。”我将账本摔到她面前,“这账你继续管着,明日将这半年所有账目呈给我,若有错漏,拿你试问!” 语毕,我看向跪着的那孩童,他唇色发紫,裹着被褥也冷得瑟瑟发抖。 是从轩哥儿房间抓出来的,去我院里落水的“正主”。 是那安氏的孙子,她竟也舍得,这寒天腊月的让一个五岁稚童跳进冷冰冰的水里。 他和轩哥儿同岁,看上去却比轩哥儿还瘦些。 “带下去好生照料,”我接了梨红奉上的热茶,“别让人以为我欺负稚童。” “殿下,”跪着的云娘子抬起头,面上带着笑,“妾身瞧您雷厉风行,着实心下怯怯…不过…” 她笑容依旧,“您才入主将军府,底下人瞧您大张旗鼓彻查此事,难免惶恐得罪您,再听些您和夫人的风言风语,知道的,说您是关心则乱,不知道的,只怕会误会殿下您…是借题发挥,容不下先夫人留下的这点骨血呢。” 道行太浅,当年贵妃手段比她高明多了。 我不紧不慢的抿了一口茶,听她说完后才重重搁下白瓷茶杯,打断底下心思活络之人彼此间的对视。 “还有什么要说的?”我平静的看着她,“一并说了,省得日后说我不明事理,闭目塞听。” 我目光转向其他人,“你们也是,有什么不满今日当着我一并说。” 鸦雀无声。 一帮阳奉阴违的人,我冷笑一声,“既是无话可说,那我说第一件事:从即日起,府中一切事务,无论大小,均需按新立的规矩来。账目、采买、人事调度,每日辰时呈报主院,由我亲自过目。” 我打断意欲开口的管事,“做的好,本宫自然不会亏待;可若有阳奉阴违者…” 我一一看过这群人,“自己掂量掂量。” 一时寂静,片刻后,云娘子率先垂首:“妾身尊命。” 其余人这才陆陆续续的应和。 我来此是为查王妺死因,是为查赵文卓,懒得猜她们心里谋算,冲青柳招手,“把沈知白带进来。” 第2章 绝笔 沈知白被我的人“请”了进来。 我注意到他一进来,安氏就一直在看他,两人当真关系匪浅。 或许是乍逢暖意,他进屋还没跪下,便咳嗽起来,我瞧见他如白瓷般的脸浮上一层薄红,倒添上几分气色。 即便是被押进来,他依旧身姿挺拔,玄色大氅衬的他多了几分矜贵。 不怎么的,他这幅书生样,倒让我想起了王妺。 王妺长我两个年岁,对外清雅出尘,自带三分缱绻诗意。 只有我知晓,她这人倔强至极,凡是认定之事,决不回头,一如抛了琴棋书画学了长枪,也如不惜和我决裂嫁给赵文卓,此后至死再没回过上京。 时至今日,绝笔一字一句仍在我的脑中,半点不敢忘: [父母大人尊前: 见字如晤。 北地风物异于京华,儿病骨支离,药石难医。忆往昔幸得父母宠爱,肆意妄为,行至今日,时也命也。唯有两恨意郁难解,一不能全孝道彩衣娱亲,弃二老先去,二不能护子成人,抛他在寒地。 儿如鹤老,无以归家,曾尝“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年少不解,今始悟其味。 养育之恩,今生已负,结草衔环,再世必偿。 不孝女妺 绝笔!] 她未曾言悔,可我读罢只觉字字是悔,句句是憾。 她若不悔,为何半字不提挚爱赵文卓? 若不悔,怎会两恨难消? 若不悔,怎会提及鹤老,说出“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年少时,我和王妺曾合写过话本,有《狐女》、《鹤老》、《游鱼》、《桃童》四篇。 其中《鹤老》篇是昔年我知她与赵文卓一事后创作,贪恋长寿的老鹤为寻求寿命困于妖山不得善终,用此作劝她。 可她初尝情爱,一头扎进赵文卓的甜言蜜语里,听不得我半句劝。 六年后,她说她如鹤老,我想,赵文卓还是不出所料的负了她。 我恨她一意孤行,恨她识人不清,恨她绝笔里不提我半字。 还恨她宁熬至死,也没有向我求援。 “草民拜见公主殿下。” 思绪万千,弹指一瞬。 我回神,垂眸去看跪着的沈知白。 “认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许是想起王妺,我语气并不好,“尔等主使为何?从实招来!” 我不信一个幕僚无缘无故会对将军夫人,更是长公主的我下手。 必有所求。 他直起背脊,跪得板正,即便是跪姿,也不见得他气弱。 他道:“草民早年读过京中小说《狐女》一本,狐女胡姝绝色佳人,今日见殿下,只觉…” “放肆!” 我猛地拍桌,白瓷茶杯砸在地上,我怒瞪着他,“以下犯上不知悔改!青柳!将此人压入地牢从重发落!” 青柳当即应声,手下人又压着沈知白离去,事到如今,他竟还在笑,起身前对我弯了眼眸,无声对我念了两个字——王妺。 他知道王妺,他知道《狐女》! 我收紧手,转向其他人,“安氏杖刑二十,暂且关押,其余人等罚俸禄三月以儆效尤!” “我当你们是将军府老人。”我压着声音,显出几分火气,“一切事由等将军回来发落!” 我拂袖离去,梨红亦步亦趋的跟上我。 等四周再无外人后,我面上才一松,没了刻意维持的怒意。 沈知白冲我而来的,我不知他目的为何,但他知晓《狐女》,知晓王妺,显然与此事关系寻常,不管为何,我都要单独和沈知白聊一聊。 正堂人多眼杂,我难以细问,沈知白这一番“荒唐言论”倒给了我发火的机会。 于是我转了步伐,向地牢走去。 我闹了这一通,天色才渐亮。 云州毗邻北夷,将军府设有地牢为关押可疑人物。 我来府中,最先探查的也是此处,一无所获,太干净了。 整个府邸安乐祥和,除却王妺的踪迹。 王妺在此生活六年,我却没找到她的任何遗物。 赵文卓也不知道是心虚还是其他,大婚第二日便以烁石城战事告急匆匆离开。 这将军府的水当真深不见底。 地牢昏暗,沈知白被关押在最里面,我让梨红她们在外等候,独身去见沈知白。 见到我,他并不惊讶,暖色火光打在他面容上,给他添了几分诡谲神秘感。 我盯着他,“这里只有你我二人。” 涉及王妺,我懒得再打口舌官司,直言:“说说看,你所求。” 他低头咳嗽起来,长而密的睫羽在苍白眼下打下一片青影。 像一盏娇贵易碎的瓷器。 我突兀浮现这个念头。 他终于咳够了,眸中映着火光,微微一笑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殿下聪慧,请看此信。” 我抬手接过,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 信上的是王妺的字迹。 [李伯父敬上: 承恵伯父赐药,轩儿梦魇渐消,夜寐得安,妺没齿难忘。 闻伯父为世兄寻药,昔年妺读杂书《游鱼》,其上记载异药,时日良久已忘其名,只记此物幼株状若顽石,及长花叶锋利,极易伤人,对寒症有奇效,伯父或有裨益;妺道听途说,若有错处,还望伯父斧正。 近日渐寒,望自珍重。 王妺拜上] 我只觉浑身发冷。 王妺在北地究竟遭遇了什么,竟让她用如此隐蔽的方式传递消息? 《游鱼》一本,在八年前上京流行,彼时贵妃和其子夺嫡之心越现,最后竟逼宫欲夺位。 我和王妺四处奔走,便是靠《游鱼》传递消息。 王妺信中此物在《游鱼》篇中确有其物,名为“墨戈”,是她和我代指贵妃一派兵戈所在地。 她以杂书之名提起,哪里是道听途说,明明是在指代兵戈! 我下意识收紧手,抬眸冷冷看着沈知白,竭力让自己声音平静,“这是何意?” 沈知白目光打量着我,我并不闪避,和他对视。 “殿下…”他突然轻笑一声,“信纸皱了。” 我呼吸一滞,才发现手指太过用力,信纸已皱。 只好呼出一气,压下满腹心绪,“是我在问你。” 沈知白却突然撩起衣摆,郑重地跪了下去,原本带着几分试探与疏离的笑意敛去,声音低沉而清晰:“草民姓从家母,家父为李逍,原北疆副将,四个月前被扣上通敌卖国罪名,于狱中‘畏罪自杀’…” 他仰头看着我,脸上恨意一闪而逝,“草民不信,我们李家满门忠烈,祖父,叔父皆战死边疆,况且家母惨死于北夷人手下,同北夷有血仇,怎会为北夷人所驱使,行那叛国求荣之举?!” 他言之凿凿,字字泣血,“此案蹊跷,证据仅为一封错漏百出的‘密信’,甚至将我父亲下狱三天,不许探望,三天后传出家父畏罪自杀消息,尸骨无存…在家父死前,曾修密信一封,直达天听,所以草民不信!” 我瞧见他眼中跳动的火光,如此不甘,且出现在皇弟案头那封赵文卓意欲谋逆的密信,署名确为北疆副将李逍。 “所以今日之局是你故意为之,用于试探于我。” 他低头咳嗽起来,呼出白气模糊了他的脸,我瞧不出他的神情,便往下继续说:“我于王妺六年前决裂,此后我同她因为喜欢赵文卓而关系恶劣的传言四起,以至于此次我下嫁赵文卓,都言我是为报复于她,所以在她尸骨未寒时来抢她夫君。” 我顿了顿,想起赵文卓,他外貌自然是威风堂堂,符合少女对一个英俊武将儿郎的想象,况且他言语风趣,身为武将也算颇有学识,不然也不会让王妺对他死心塌地。 可我并未喜欢过他,也无意和王妺争抢,甚至我是厌恶赵文卓的。 我垂眸看着沈知白,病弱苍白,整个人像幅精致漂亮的宫廷画,在我看来,沈知白长的极好。 “你试探我,探我是否是传闻中为一男人和姐妹决裂的草包,和赵文卓同流合污,又或是你父亲那封密信引来的援兵,是吗?” 他止住咳嗽,一双眼睛因为咳嗽微微泛红,还浮着一层水光,“殿下聪慧,安氏曾为王小姐所救,为其尽心尽力,但将军府里要小世子命的人太多,安氏尽力下只能勉强护住世子性命。事关重大,草民必须清楚,殿下立场为何。” “我确实是奉旨,来彻查赵文卓一事,不过,你读懂此信了吗?”我盯着他,试图分辨他任何一丝表情。 我和王妺合作四篇之事从无外传,我不认为沈知白为激怒我,会不带隐喻的提起《狐女》。 许是坦白到如此程度,确认了我的立场,他松了一口气,正了正神色,“王小姐信中隐喻颇多,草民猜测或许是指代…” 他无声说了两字——盐铁。 “我父亲并未拿到此信,”沈知白似乎看出我想问什么,坦白道:“我拿到后,特意找到《游鱼》一作,观之行文,和早年上京另一作《狐女》有几分相似,殿下若真和王小姐亲密无间,应当能读懂两作,这才以《狐女》冒犯,望殿下海涵。” 沈知白实在聪明敏锐。 事已至此我已信了他几分,况且赵文卓所作所为实在可疑。 但我不能就这样放他出去。 “我今日查到你身上,又当众将你打入地牢…” 我并未说完,他也理解我的意思,淡笑一声,“殿下,若三日内我便能出地牢,您可否允许草民为您分忧,彻查此事为父申冤报仇?” 我低头看着他,他眼中火光灼灼,仿佛燃着和我一般的仇恨,或许可以信他一番。 “本宫允了。” 第3章 结盟 “殿下,小世子脉象细弱,肝气郁结,心脾两虚。加之长期谷物失养,以致气血亏虚,形体羸弱,身不得养,神不得安。需得开忧解虑,辅以温养。” 我抱着这个瘦弱孩子,安静听完我从京中带来的女医诊断,心狠狠一沉。 王妺绝笔里的忧虑不是无的放矢,她的孩子在北地确实饱受折磨。 王妺,你落到这般地步,你的孩子落到这样境地,你后悔吗? 我无从得知。 “我知晓了,你只管养好这孩子,要什么从我私库里拿便是。” 给轩哥儿看完诊已是午后。 北地这个时节阴沉沉的一片,没什么日光。 我便带着这个孩子在亭中用膳。 他实在过于安静,在两天前被我抱回来后,只问过安氏状况,随后就死气沉沉地任由我摆布。 这孩子梦魇时反倒有了几分这个年纪的幽惧与活气。 我心里憋着一股气。 不该这样的,王妺不该不明不白死在北地,她的孩子也不该这般,一点心气也无。 “这道菜你阿娘从前最爱。” 我指了一道芙蓉豆腐羹,瞥见轩哥儿终于有了点反应,他抬眼怯生生看我。 然后一点头,又埋下头,扒拉他碗里那团饭。 我叹了口气,正欲开口,青柳在我耳边回禀:“主子,外院将军府的一帮门客求见您。” 哦? 我抬眼,终于来了。 自两日前应予了沈知白,我就一直琢磨沈知白要如何救自己。 我将注意力全放在内宅,倒忘了将军府还养着赵文卓的门客。 “青柳,陪着轩哥儿吃完。” 我起身往外走,身后却突然传来细弱的儿音:“主子…” 我讶然回头,轩哥儿和我对视,先瑟缩一下,随后硬撑着张嘴:“我…我想吃…豆腐…” 他指的是那份芙蓉豆腐羹。 我轻笑了一下,“想吃便吃,还有,以后叫我姨母便是。” 他迟疑一下,终于结结巴巴叫出声,“姨…姨母。” 我应了,心情颇好。 但这份好心情只维持到见了那几个外院门客。 为首的是个中年男人,姓吴,一身青衫,见我来,只拱手:“见过夫人,敢问沈兄还要关到几时?不才,几日前还和沈兄约好诗会,公子落水一事我等也有所耳闻,但沈兄光明磊落,绝不会做出这番婆婆妈妈之事!” 他身后几人应和起来。 我掀起眼皮,瞧见这人虽拱手,眼里却一派自得傲气,他身后年轻一些的,眼里鄙夷不屑感几乎溢出来。 我没接那男人的话,径直落座主位。 侍女给我奉茶,我接过,不紧不慢的抿了一口。 被我忽视的那几人面上挂不住,最年轻的那位忍不住高声开口:“夫人,我们同你说话…” 他话未说完,我手中茶杯已经砸在中年男人脚边,茶盏碎裂声中,我淡淡开口,“手滑。” 这群人无非仗着自己那点所谓“才子”傲气,瞧不上内宅妇人,才我倒没瞧见,反而一身酸臭味熏到我了。 我接过新杯,掀起眼皮似笑非笑的看着那面皮抽动的中年男人,“你们刚刚说什么来着,再说一遍让本宫听听。” 中年男人面上神色变幻,仿佛终于想起,我除却将军夫人身份外,还是当今皇帝的嫡亲姊妹。 “公主殿下恕罪。”他这次姿态放低了些,但仍是步步不让,“但沈兄病弱,来府中不及两月,怎会联合下人害小公子?还望殿下明鉴。” 沈知白手段不错,才相处两月不到,就能让这帮自视甚高的书生帮他。 这两日,我动用了部分潜伏在云州城中的部分亲兵查了沈知白。 他来历伪造的不错,加之我的人对云州城陌生,只查出他表面是一位云州居士弟子,父母早逝被这居士收养抚养。 沈知白对我主动坦白,我也需要一个熟识聪慧的云州本地人,本意也想放他出去。 这帮门客倒是给了个好机会。 只是,沈知白可以放,但这帮门客我也得敲打敲打。 免得被有心人挑拨,跟我不管不顾的闹起来,也烦人。 “本宫知晓你们想说什么…”我面上未露任何心思,语气淡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仔细想想你们是为谁效力。” 我扫过各怀鬼胎的这一帮人,“是陛下,还是别的什么不臣之人?别到时候身上扣一个谋逆帽子,本宫可没法捞你们。” 为首的青衣人脸色变了,率先跪下来,适才质问我那位年轻人脸上仍有不忿,被同伴按着跪下来,其中最让我在意的还是隐在人群中,却满脸冷汗的另一人。 “敝下对陛下之心日月可鉴!绝无二心!” 我几乎要被逗笑了,抿了一口茶水后才装作讶然,“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北地苦寒,诸位如此才学,却甘愿居此为陛下分忧,自然是忠心不二,倒是本宫胡乱猜测了,莫要怪罪。” “不敢,不敢!” 一迭声的不敢,几人再没有一开始的桀骜。 我舒心不少,心说可以了。 我来查赵文卓本就是私底下的事,在内院手段强硬尚可说是整治家宅,若对外院这些有功名的门客也动辄关押,传出去便是“长公主跋扈,折辱士人”,于名声和大事都无益。 “你们所求我已查清,是有不长眼的下人为脱罪,胡乱攀咬,这才误抓了沈公子,这不,今天就要送沈公子回院。” 我含笑,“你们既为他求情,那我现在放了他便是,诸位安心。” 这几人虽有不服者,却也被同伴押走了。 “吴先生留步。” 那青衫男子身体一僵,惶恐回身。 我语气缓和些许:“听闻先生精通策算,府中近日正缺人手整顿账目,先生可寻管事报到,工钱方面绝不会亏待。” 吴先生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化为感激,躬身退下。 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我指节轻叩桌面。 此人虽有些酸腐,却能在门客中领头,未必全无真才实学。 将他放在账房,一是示恩,二是就近看管。 若他真是赵文卓的心腹,迟早会露出马脚,倘若他只是个寻常幕僚,这番敲打与提拔,也足以让他心生忌惮,为我所用。 我低声吩咐,“让青柳派个机灵点的人,盯着他在账房的举动,事无巨细一律回报。” “是。”侍女心领神会。 见完这帮门客,我径直去了地牢。 我并未亏待于沈知白,地牢给他点了炭盆,送了被褥进来。 “你还真够闲情雅致。”我进来时,他正就着桌上烛火看书,并不像一个被关押的嫌犯。 暖色烛火打在他脸上,显得他有了几分气色。 “不怕我不放你出去?” 沈知白合上书,对我行礼,闻言脸上笑意不敛,“难道殿下不是来释放草民的吗?” “不是。”我莫名起了逗弄他的心思,“是来告知,没人来赎你出去。” 他和我对视片刻,方才轻笑一声,“那草民只好赖上殿下了,还望殿下莫要嫌弃。” “不敢,” 我嘴上说着,却把钥匙扔给沈知白,“你那几位好兄弟来跟我要你。” 他闻弦知意,“吴一忠圆滑贪财,近两月没什么异动,我探过他话,他对王小姐之事知之甚少。” 我想起那个冷汗津津的那个人,问沈知白。 “张柯啊,”沈知白淡笑,“他确有疑处,口风太紧,我亦未探出太多消息。” 沈知白开了牢门,卷着书出来,“不过他家中有一幼妹,名三娘,在庄子上做活。” 我点头,示意他跟我出去,“走吧,我说好让你今天出去。” 沈知白落后我半步,偏头咳嗽几声,声音带笑:“谢殿下。” 他身子太弱,我难得起了点好奇,侧头问他:“你这病是旧疾还是?” “天生旧疾,不碍事。”他似乎并不在意,和盘托出:“将养多年,入冬便咳嗽频繁,已习惯了。” 说话间,我与他已经行至地牢门口台阶处。 冷风从上灌下来,我不由眯眼,听见身后的沈知白咳嗽的越发厉害。 我步伐顿了顿,往他身前挪了半步,替他挡了些许冷风。 天色阴沉,侍女捧着汤婆子在门口等待。 我指了指沈知白,示意把那玩意给他。 沈知白咳嗽半晌,终于缓了过来,并不扭捏,接过汤婆子,“谢殿下体恤。” 他看了天色,神色郑重了些,“殿下,封锁该撤了,府中很‘干净’,若要查找,得往外走。” 我看他,发现他脸色比两日前还要白上一分,显然这两日在地牢,他并不好受。 “哦?”我问道:“比如?” “三日后的诗会。” 沈知白勾唇,我发现他笑起来时唇角有个小梨涡。 “此次诗会为赏菊,承办人是云州有名的何家,云州各类物资均要过一遍他家的手,王小姐此前和何家主母私交甚好。” 私交甚好,有多好? 一时间我心里极其不是滋味。 察觉到沈知白探寻的目光,我收敛心绪,“那就去,我会差人去何家知会一声。” 沈知白说得对,我若要查将军府账目来往问题,对着假账本是查不出问题的,这就要一份真实的物资采购份额账目。 “那知白先告退了。” 我摆手示意他走,想起他这病,又叫住了他,“你若缺什么药材,直接来找我便是。” 沈知白讶然一下,弯了眼眸,“谢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