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饮毒鸠》 第1章 第一章 我是庄期,生来本是庄七,爹的第七个儿子,娘总念叨名字重要,可她到死也没能把我磨成带点盼头的“期”。 看名字也能知道我不受宠,庄七是庄老爷养在宅子里的家犬,想起就会来逗弄一下,但大部分时间是想不起来的,于是庄七依偎在娘的怀里,等到怀抱消瘦干枯,被一阵瑟瑟秋风吹散,庄七变成了野犬。 我爹庄老爷领着四百石的俸禄,却做着两千石的美梦,一门心思挤到了太医令的位置,四百变六百,觉得自己也算个人物了,就开始想着派系。 他眯缝着一双眼,频频扫过太子党羽的张大人和皇帝的重臣路大人,眼里透着精光,盯住了前者,他早就做好了选择,却要矜持地打量一番。 当今皇帝垂垂老矣,守着的青山不多时便要崩塌,近几年已经开始警惕路大人了,所以跟着张大人准是没错的。 这不,新皇登基没两年,张大人就从左监升到了御史大夫。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张大人的好友陈大人也早早高升,坐到了太常的位置。 而今日陈府门庭若市,挤满了恭贺陈二公子生辰的奉承之徒,这样的机会我爹自然不会错过,一早便叫醒了府内家眷,准备早早到场混个脸熟。 庄夫人描着眉,手腕稳稳划出弧线,又在镜前端详了一番,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她吩咐侍婢来到了我的屋子。 那侍婢推开门,一把把我拽起,生怕晚了夫人改变想法。 “夫人说今日把你也带着,算是偿了你娘的忠心。” 她拿布巾抹着我的脸,手法算不上温柔。 “你要好好表现,指不定入了哪家少爷的青眼,当个书童也是好的。” 紧接着又从柜子里挑出件还算干净的衣服,忙不迭套到了我身上。 等拾掇完毕,她拉起我,女人温暖柔软的手包裹着我的,刚抬起脚又落下。 捏着我手腕的手忽然一松,我看着她在我面前蹲下,手停在我的额头上,半晌才哑声道:“十二岁的孩子怎么养得这样瘦,你娘也不心疼。” 娘早在我九岁那年就死了,之后一直没人管我,这位偶尔会送来吃食衣物,但也是带着私心的。 她一手捧着我的脸,眼神中带着悲悯和怀念,透过我,她在看我娘。 我爹只有一驾马车,平时好生保养着,不敢让它受一点灰尘,赴署也总和太医丞林大人挤同一辆,如今他急着要奔前程,便小心翼翼地掏出来了。 一辆马车塞不进多少人,我爹很快便做了取舍,他留下庄夫人和她的儿子,三个人一同挤了进去,其他的孩子则和随从们一起跟在马车后面,点缀着他的野心。 等到陈府门口的时候,我爹的算盘珠子滚了一地。 只见陈府门口浩浩荡荡排开几十辆马车,来的全是同他一样想法的人。他只能吩咐车夫找个人少的地方停下,灰溜溜地从马车上下来,再徒步走进陈府。 他这次赴宴带了五个人,除开仆从和庄夫人母子外只剩下三个儿子,除了我外的其余两个都是侍妾生的,而我娘之前则是庄夫人的侍婢。 因此马车一停下来他们便被随从带着跟上我爹,而我则被忘在原地。 这是我第一次出门,见到这样的场面恐慌往往先一步袭来。我看着我爹在人群中和相熟的官员招呼客套,便只想挤到他那边。 过程中不小心踩到了几个大人的鞋子,他们立马就对我吹胡子瞪眼起来,但来这里的人都有大前程要奔,于是很快就把我这个小小的插曲忘到脑后,转眼和同僚打趣着。 等我好容易挤到我爹原本在的地方时,又换了另一位大人,而我爹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陈府大门就在眼前,而我也不认识回去的路,只能硬着头皮进去。 我被人推向左边,又被更多人带往右边,这里的人太多太挤,根本找不到喘息的机会,于是我瞅准时机,把自己往前一抛,勉强挤到了外围。 我想回到大门口,在那里等着我爹,可人头攒动,涌来涌去,大门的位置早就模糊不清。 人把人带向更多的人,因此我逆流,摸着栏杆希望走到一个人少的地方,之后再想办法。 不知走了多久,我忽然撞上一个人,对方一身锦衣华服,身后挂着几个跟班,看着我的眼神是再熟悉不过的鄙夷。 “哪来的野路子,不长眼?” 他皱眉拍打着被我碰到的衣物,好像上面粘着什么脏东西。 我垂下眼,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他没听清,要我再重复一遍。 于是我又说了一遍。 他身后的跟班突然爆发出一阵窃笑,他故作疑惑地转头,那跟班便凑上去讲出了失笑的原因,用一种在场人都能听到的“耳语”。 “他说话的声音,真真好笑,活像湖里的鸭子。” 他来了兴致,想要我再说一两句。 我抿紧嘴,不想开口,眼神恨恨盯着他。 撬不开我的嘴,他就吩咐跟班学一下,于是几个人来了劲,带着夸张的戏谑模仿起我的口音。 周围人哄笑的声音钻进我耳朵,我脸上烧得厉害,手比脑子快,一把把他推倒在地。 他摔下去,锦缎袍子沾了更多灰。 人群响起惊呼声。 所有人的目光在我和他之间转换,低语起来。 “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推了陈家的小公子?” “看这衣裳,别是哪家的小厮吧!” “真实不长眼,在陈家寿宴上推陈家小公子。” “……” 脑中空白了一瞬。 这人是陈家的? 我看到有几个人跑开,像是要去找人,开始后悔于自己的鲁莽,但又忍不住兴奋。 听着议论声细细戳进耳膜,拳头在袖中攥紧,指甲陷进掌心。 陈小公子被周围人扶起来,抬手以牙还牙。 我被狠狠推到了柱子上,后脑钝痛,好像有鲜血涌出,我咬紧牙关,不想发出任何一个音节。 陈小公子靠近,打定主意要让我张口。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插了进来:“瑞文,又在胡闹什么?” 我转头,看到之前跑开的那人带回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眉眼清俊,气质沉稳。 他没看我,只看向他的弟弟。 陈瑞文立刻告状:“哥!他先撞的我!” 少年这才将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恶意,也没有善意,只带着一种目空一切的平淡,好似我是一件物什。 少爷自是不用屈尊,只吩咐随从把我扶起来,摆正了好听他念经。 “这位小公子,家弟顽劣,我代他致歉。你可有伤到?” 他语气温和,措辞得体,像我爹一样打着官腔。 我不开口,只等他露出破绽。人群中有人惊呼,一只手指着我。 “他流血了!” 陈熹文顺着手指看到了我衣服上的血迹,嘴角的弧度破掉,脸色一沉。随即转向陈瑞文,眼神中带着警告。 “道歉!” 陈瑞文在他哥的目光下犹犹豫豫,满脸不服,三米的距离挪了好几步才到。 他挪到我身前,模糊地嘟囔着两个字。 陈熹文又厉声下着命令:“说清楚!” 他弟弟这才吐出两个金贵无比的抱歉二字。 陈熹文把他弟弟拽到身后,又自己说了句抱歉,唠叨什么自己管教不严,今天是他的生辰,要什么赔偿我只管说…… 可我却没空理他,视线越过他肩膀。 寿星公后面跟着的一大群人这才到场,其中也包括庄老爷。 他起初只是看戏,在发现是我的脸后直接冲上了戏台子,抬手就要把我这个主角拽下去。 “孽障!半晌没管你又惹事!” 可笑!他什么时候管过我。 然而陈熹文挡在我身前,努力维持着自己的君子做派。 “庄大人且慢,此事是我弟弟的错,请您不要责怪……” 话讲到一半突然卡壳,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我的名字。 好在这时陈大人也登上了戏台,他淡淡扫了我一眼。 便听周围人讲着来龙去脉。 先是斥责了自己的儿子:“瑞文!口出恶言,欺辱同僚之子,罚你闭门思过三日!” 紧接着又转向我爹,变得语重心长起来。 “庄太医,让你见笑了。这孩子……”他目光再次落回我身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性子倒是刚烈,是个可造之材。只是,这官场之上,光有刚烈可不行啊。口音、仪态、文书,皆是立身之本。” 他停顿一下,像是在欣赏我爹脸上那迫不及待的谄媚,然后才缓缓道:“今日之事,我陈家也有过错。这样吧,若庄太医不嫌弃,便让这孩子来我府上学塾旁听些时日,一则全了我与你的同僚之谊,二则……也好让他沾染些文雅气,将来不至于因小失大。庄太医意下如何?” 我爹很快便顺着台阶下,他的怒气本就来路不明,消散的自然也快。 我受伤对他来说是再好不过的消息了,他迫不及待想通过陈家搭上张大人的线,可却送不出人家看得上眼的礼。 现在这个机会明晃晃摆在他眼前,他又怎能不抓住。 陈大人更明白这个道理,因此不用我爹提,他就开口了。 我爹放下了手,脸上写着满意,却要推拒一番:“那怎么行,毕竟也是我家孩子先动的手!” 陈大人跟着应和。 “老哥哥,您年长我几岁,平日里孩子有个大病小病的也都要麻烦您太医署,这点事情实在是微不足道。” 两个人三言两语就定好了我的去处,可还要推拉几番才满意。 “可这……” 陈大人拍板定论。 “就这样决定,以后你家庄…” 他回头,想知道我的名字。 我爹挡在前面,满脸堆笑,生怕说晚了一分惹得陈大人不快。 “这孩子叫庄……” “庄期!” 我猛地抬起头,声音像块粗粝的石头,生生砸断了我爹谄媚的尾音。 周遭瞬间一静。 我爹僵在原地,脸色由红转青。 陈大人却来了兴趣,眉峰一挑,越过我爹,正脸看着我。 他语调平缓,听不出喜怒。 “哪个期?” 我抬眼直视他,深吸一口气,死命压着自己可笑的口音,眼神中带着坚定。 在我爹的恼怒不满与周围人的好奇探究中,迎合他审度的视线,一字一顿道。 “期望的期。” 陈大人静默了片刻,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兴味。他微微颔首,对我爹,又像是对所有人说。 “庄大人,你养了个……有意思的儿子。” 从那之后,我就成了庄期。 第2章 第二章 回来后,我爹就把我安排给了庄夫人。 那日稍晚一些,她才从一起闲聊的夫人小姐那里听来我惹出的事。因此,在回府的路上,她一直唯唯诺诺地不敢说话,只在上马车前偷偷剜了我几个眼刀子。 我爹惯会朝女人撒气。 庄大人带着一身药味和其他大人们的抱怨怒气冲冲地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找个不顺眼的发威。 庄夫人跟他最久,一张脸早被看腻,首当其冲。她受了气,便转头痛骂下人,下人再去找更下等的出气…… 而这次他心情尚可,庄夫人也就没了发作的兴致,随手指了个下人打发给我,便算交差。 那下人叫季奴。 比我还要小两岁,是被卖到庄家的。 他说,他是家里最小的,上面还有三个哥哥,爹娘实在养不起,就四两白银卖给了人牙子,再后来几经转手卖给了贪便宜的庄老爷。 我当时看着他,问他之前的买家怎么不要他。他摸着脑袋傻笑:“额太笨了。” 一个比我还小的仆人,能顶什么用?不添乱就够了。 结果还是出乱子了。 去陈家私学的前几天,我因为头上的伤口一直昏昏沉沉的,管事见状就领着季奴走了一遍去陈家的路。 回来后他信誓旦旦向我发誓把路都记熟了,结果还是领错了道。 当天我跟着他在陌生的街巷里乱转,头上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 等终于到陈府的时候,白日都晃到头顶了 。 侧门口站着十几个侍从,早早便聚成一堆闲聊,说话间看到我们从远处跑来。 门口守着一个监门,我赶忙冲到他面前,身上全是汗,季奴看着我一脸担忧,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些什么,我懒得搭理他,只不断向监门解释着自己的身份。 他没放我进去,反倒是要进门的一个小厮认出了我。 “这是二公子生辰那位庄小郎君,定是来晚了,快些让他进去吧!” 那监门这才放我进去。 这回陈府没了人,却更难找地方了。 我没头苍蝇似的撞来撞去,逮了好几个人才终于把自己送到了书馆门口。 里面的学僮频频向我看来,诵书的声音因此变得断断续续,惹得先生也扭头看向外面。 他撇了我一眼便继续授书,讲着子曰子曰,我就这样被晾在外面,额头上的汗在日光作用下蒸发又滴落,我自知理亏,端正站在外面,等着先生消气。 半个时辰后,他开口让我进去。 我找了个没人的角落翻开课本,听他滔滔不绝却不知道讲的是哪里,庄家从没给我请过先生,到现在我也只认识几个字。 先生授完一段,将书简轻置于案上,目光扫过全场。 “诵《七月》首章。” 话音一落,学馆内霎时被诵书声填满。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 我努力翻找着七月这两个字,却见先生从书案后起身,两三步就走到了第一排。 于是我将书立起,整张脸都藏在书后,听着周围的声音,嘴唇则笨拙地跟着蠕动,声音轻若蚊蚋。 先生的脚步不紧不慢,最终停在了我案前。 一片阴影笼罩下来,我手上一轻——那卷作为遮羞布的书简被抽走了。 他皱眉展开书简。 “庄期,”声音不大,却瞬间压过了全场的诵书声,“众人皆诵《诗经》,你手中所持为何是《尚书》。” 场馆内死寂一瞬。 我站起身,想解释自己不识字,可看着周围频频投来的探究目光,最终还是将话堵在了喉头。 “先生,我……” 他等着听下文,我却不知怎么说好,只能用一个夸张到滑稽的深揖来掩饰。 “先生恕罪,是弟子糊涂了!” 他被我突然的动作吓到后退一步,周围人也跟着笑起来,不知是笑这动作还是我的口音。 先生看着我这番作态,眉头微蹙,最终没再深究,只放下《尚书》,从左侧书简中抽出《诗经》,翻到《七月》那一章。 “坐吧。”他声音里带着些不易察觉的疲倦,“学业之事,当自己上心。” —— 也不知煎熬了多久,先生终于合起了书简,平静地对着所有人宣布: “今日授书已毕。” 这句话如同敕令,书馆里凝滞的空气瞬间流动起来。 学僮们纷纷起身,三两成群地向先生行礼,再伴着渐渐响起的嘈杂声离去。 我一个人磨蹭到最后面,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慢吞吞地挪到他面前。 “先生,”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发紧,像喉咙里塞了一把沙子,“弟子……弟子今日并非有意怠惰。” 我深吸一口气,把事实从牙缝中挤了出来:“弟子……不识得许多字。《七月》于我,如同天书。恳请先生……能否……” 能否教我? 后面这几个字,终究没敢说出口。 先生的视线落在我身上。 他没有立刻斥责,这让我心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但随即一声极轻的叹息,瞬间将那点可笑的火苗掐灭了。 “庄期,”他的语气里没有嘲讽,只带着一种基于现实的平静,“馆中学僮数十,课业皆有定程。老夫授书,无法因一人而滞缓。” 我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然后,他顿了顿,从一堆竹简中抽出一卷磨损得厉害的旧简。 那简册的颜色已显深暗,显然被翻阅过无数次。 他将其递到我面前。 “此乃《仓颉篇》,”他说,“识字之本,尽在于此。你既知不足,便当自学。若有不明之处……”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权衡,最终给出了一个有限的承诺。 “……可于退息之后,自行温习,若实在有不通之处,可课后问我或找家中长辈。” 我双手接过那卷旧简。竹片的冰凉触感,让我混沌的思绪通透了些许。 “谢……谢谢先生。”我深深一揖表示感谢。 他没再多言,只摆了摆手,示意我离开。 我抱着那竹简走出了陈府。 其他随从早跟着主子离开了,只剩下季奴跟个傻子似的站在原地。 他看到我出来,立马跑上前道歉,手上动作不停,想帮我拿着那卷竹简。 我可不敢再给他交代什么重要的事情,便低声呵斥道。 “不用你来,我有手有脚,你管好自己!” 他听见我的命令,脸上很快失去血色,双手无措地缩在胸前。 说到底也是个孩童。 我轻叹一口气,向他招手。 “我没有生气,只是你以后要多注意点,下次不要再领错路了。” 季奴眼眶中蓄起眼泪,哽咽着说道:“对不起!公子!” 实在没有闲心去安慰他,我便先迈开脚,往庄府的方向走去。 他则小狗儿似的跟上来,一路上不停拿袖子擦着鼻涕眼泪。 虽然先生说过会教我,但一连几日我都不敢凑过去,有问题的不止我一个,当其他学僮拿着书上前的时候我就不怎么想问了,生怕让同窗知道我连字都认不得。 就在我盯着竹简发呆时,两个同窗的闲聊传进了耳朵。 “……此处我亦不通,奈何先生不得空。” “这有何难?你若脸皮厚些,便去问陈二公子。他有时还会替先生代课,就是不知他今日忙不忙?” 陈二公子。 我回想起那天挡在我身前的人影。 虽然有些拿腔拿调,但确实是一副温和的君子样。 一股莫名的冲动推着我。 我抱起书简,一路问询,终于寻到了一处幽静的院子。 院中一角种着一棵槐树,夏天正是丝虫出没的时候,这树上却见不到一条,可见主人对它很是上心。 在门口等了半晌,也不见人影,日头晒得人发晕,我实在站不住,就缩进了槐树的阴凉下。 本想着过一会儿不晒了就离开,谁承想睡意被午后的暖风熏陶,意识渐渐昏沉。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瓷器碎裂的刺耳声炸在我耳边,顿时驱散了我的睡意。 紧接着,一个压抑着怒火的声音从书房传出来。 “都出去!” 我本能顺着声音看去,两个小厮正低着头往外退,带上房门后离开了院子。 我屏住呼吸,慢慢挪到书房一侧半开的窗户处,透过窗户,能大致看到里面的情形。 外间的地上散落着碎瓷片,由隔绝里外间的竹帘,可以看见陈熹文的身影。 他站在案前片刻,突然拂袖把桌上的镇纸扫落,青玉镇纸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我看见他撑着桌子,背部起伏几下,像是平复了心情,紧接着便铺开了一张素帛。 因为没有镇纸压着,帛书的边缘微微卷起。 他拿起笔,笔尖蘸饱了墨水,随着他动作滴落在素帛上。 提笔写了几个字,开始还一笔一划,可笔锋却渐渐失去了控制,在帛上划出凌乱而浓烈的墨迹。 他越写越快,气息越发粗重,拿笔的手臂也微微颤抖起来。 终于,他猛地停住,像是再也忍受不了,将那支笔狠狠地掼在案上! 墨汁四溅!在他衣袍上绽开一片污点。 他双手撑在案边,深深地垂下了头,肩膀垮了下去,整个人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颓然跌坐进身后的椅子里,用一只手捂住了脸。 我趴在窗沿上看了许久,便想活动一下发麻的双手,谁知一不小心碰掉了撑着窗户的木棍。 书房的沉寂被瞬间打破。 陈熹文受惊,猛地从椅子里弹起,目光如冰冷的箭矢,精准地钉在了我碰掉的窗户上。 “谁?!” 被墙角的灌木绊住,我一屁股摔在地上,绝望地听着里间逼近的脚步。 “吱呀”一声,窗户被重新打开。 陈熹文一手撑着窗框,面色不虞地看着瘫坐在地上的我。 第3章 第三章 “进来。” 他只说了两个字就重新关上窗。 我在原地怔愣了片刻,转头去看自己刚刚扔在一边的书简。 它躺在树下,沉默地回视。 轻吸一口气,我认命一般站起来,顾不上拍自己身上的草屑,拿起书简推门走了进去。 陈熹文此时正站在书案后,他没正眼瞧我,正低头整理着散乱的案面,动作间有些慌乱。 帛纸竹简轻碰,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在只有两个人的屋子里显得无比清晰,这更加深了我的不安。 终于,他开口了。 “你是哪个院的?” 哪个院? 他这么问,明显是不记得我了。 身后的双手不由得收紧,竹片夹住了手心上的肉。我回答道。 “回公子的话,我是庄期。” “庄期?” 我只得再次提醒。 “一月前,你的生辰。” 他眉心微蹙,像是想到些什么,脸上的不快收起了些。 “原来是你。”他开口,声音放得平缓,把一支笔悬在笔架上,“书馆离这儿十万八千里,你专门过来,是有何事?” 我喉咙发干,声音里带着说不明的颤抖。 “我,我是来向二公子请教功课的。” 说着我把竹简从背后拿了出来,莫名期待着他的反应。 “请教功课?”他重复了一遍,手上动作依旧,并不打算抬头,“书馆之中,自有授书先生。为你解惑授业乃是师长的职责。” “先生他不得空。” “那也并非我分内之事,你寻错人了。” 我听着他语气里的拒绝,仍不死心地问道。 “同窗皆说有不懂的可以来请教陈二公子,我这才来的。” 陈熹文听出我话里毫不掩饰的意思,冷笑一声抬起头。 “呵,同窗……” 视线扫过我手上的竹简,他继续道。 “我倒要好好问问书馆先生,是哪位同窗连《仓颉篇》都学不会?才让庄小公子跑来我这里解惑。” 他的话在我听来刺耳无比,一股混着委屈和不甘的火气顶了上来,我脱口而出。 “公子对旁人也是这般‘循循善诱’么?” 听到我的话,陈熹文脸上紧绷的线条反而柔和了些许,他甚至极轻地勾了一下唇角,试图营造一种温和的假象,但那笑意未达眼底。 “庄小公子,若学问上有不通之事,还请回家多问询家中长辈,现下天色已晚,陈某便不送了。” 他说完就朝院外喊去,打定主意要把我‘请’出去。 看着他现在这样,我也没了虚与委蛇的心情,轻哼一声,仰头看向他。 “二公子现在……倒很会装模作样。” 我往前踏了一小步,好欣赏他脸上的伪装一片片崩裂的模样。 “刚才气成那般样子,扔了瓷瓶,砸了笔墨,却还要在我面前装成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凝固,我满意地继续讲下去。 “也不知旁人知不知道?若我说出去……” “所以呢?” 他打断我,随即从书案后走了出来,十六岁的少年身量比我高出不少,阴影笼罩下来。 “你觉得说出去会有人信吗?一个连字都认不出的人,庄家没人管的所谓庄公子,说的话能有几分重量?” 他靠得太近,近到我能看清他眼底的压抑的怒气,和再明显不过的一丝慌乱。 “他们信不信不重要,但是要有人议论,二公子的名声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完美无瑕了。” 这句话似乎刺中了他最在意的地方,陈熹文不再假装从容,他别开脸呼出一口气,面上满是烦躁,扔下了一句话。 “明日下学后。” 院外的小厮此时候在门口。 我轻声回道:“谢二公子。” 第二天,我趁着同窗不注意,抱着书跑到他的院子,不出所料吃了个闭门羹。 起初我还以为是他回来得晚,毕竟他只说了下学后,但随着日落西山,他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心里那点因抓住他把柄而生的得意,慢慢被冷风吹散,但它不会熄灭,只会燃成一股更大的斗志。 他想让我知难而退,可我偏不如他愿。 第一日,院门紧闭。我在门口等到夜色四合,露水浸湿了一点鞋尖。 第二日,有个前来洒扫的小厮瞥见我,含糊地说着二公子今日访友不回来。 第三日,我坐在院门口,将手中的竹简摊开,借着最后一点天光,用手指描摹着一些扭曲的字符。我不知道它们念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只是固执地一遍遍重复。 第四日、第五日……。 第六日,黄昏的风带着凉意,我正低头与一个结构古怪的字较劲,一只靴子突然闯进视野。 我顺着声音抬头。 陈熹文站在那里,故意挡住了一部分光亮,不多,但足够笼罩我。 他的表情在夕阳衬托下模糊不清。 “你倒是会挑地方。”他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嘲讽,“挡在门口,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惹了个麻烦?” 我想站起来,腿脚却突然发软,因坐得太久身子一歪。 他下意识伸手扶住了我,双手稳住我肩膀。 待我站定后,便很快撤开。 “进来吧。”他转身走向书房,抬手推开房门。“日后若来,直接在书房外间等候即可,不要在外面招摇。” 我愣了一下,紧接着抱起竹简跟了上去。 书房已然收拾得整齐妥帖,仿佛那日的一切从未发生。只有里间案角一方颜色更润的白玉镇纸默默提醒着过去。 他没走向里间书案,反而在外间的矮榻上坐下,姿态随意。 “有什么蒙童难题?”他语气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如此看来,他是懒得在我面前装君子了。 我没理会他话里的刺,指着竹简上的那句诗,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露怯:“敢问二公子,此字何音,此句何意?” 他目光扫过那行诗,并未立刻回答,反而抬眼看我:“哦?不问《仓颉篇》,倒直接跳到《诗经》了?几天不见,庄小公子进步神速。” 我不说话,只把竹简往他面前一推。 “跂,”他不假思索,给出了答案“意为踮起脚尖。” 他解释得极其简单,随即却话锋一转,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考校意味,“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你可知《斯干》讲的是什么?” 我怔住。这一篇先生之后才会讲到。 “我……” 他并不在意我的回答,自顾自陷进自己的思绪:“言宫室之壮美,喻家族之繁盛。‘兄及弟矣,式相好矣’,兄弟和睦,自是理想。”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的弧度,却不带半分笑意。 意识到自己脱离主旨,陈熹文很快调整好情绪,专注于我手指的那一行。 “‘如跂斯翼’,是说宫室高耸,如同人踮脚远望,姿态谨肃。” 看我不解,他便起身离开,从里间书架高处抽出一卷图册,拿来平摊在我面前。 “看清楚了,”他手指点向图上一处建筑的飞檐,“此谓‘斯翼’,此谓‘矢棘’。建筑如此,人亦当如是——各居其位,各守其形,方能稳固。” 顾不上体会他话里的意思,我的眼睛紧盯着图上的建筑,飞檐翘角由极细的狼毫勾勒着弧度,门拱交错重叠,精巧无比,最底下的台基画得周正,青灰墨色间点缀着一点绿意…… 我伸出手,想抚上去,他却突然将图册合上,发出轻微一声响。 “今日便如此。将‘如跂斯翼’至‘如鸟斯革’几句抄写二十遍。宫室之美,在于规制严谨,一笔一画,不得逾矩。” “是。”我按下心中悸动,拿起竹简走到小案前。 磨墨,铺纸。 “如跂斯翼,如矢斯棘,如鸟斯革,如翚斯飞。” 笔尖落下,我写的仍是规整的宫室,心中却盘旋着刚刚那图册上建筑的尖尖角角。 我写得专注,以至于陈熹文何时走到我身后都未察觉。 “停!” 他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吓了我一跳,笔尖一抖,在纸上留下一道难看的墨痕。 他站在我身侧,语气里的嫌弃毫不掩饰。 “哪有这么握笔的?” 听着他的话,我不知所措起来,拿着笔的右手紧了紧。 “五指需协同,指实掌虚,运笔在腕。你这般死攥着,是打算把笔杆捏碎,还是把纸戳穿?” 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我试图照他说的做,却只觉得更加别扭。 见状,他俯身,隔着一段距离伸手过来。 他的手指修长笔直,并未直接触碰我的手,只虚虚地在旁边比划了一下正确的姿势。 “拇指按此处,食指压这里,中指抵住,对,就这样,放松!你是握笔,不是擒贼。” 他的话并没有起作用,反而让我更加紧张,看着我的动作,他语气里的不耐也越来越明显。 “罢了。”他终于放弃了口头指导,覆上我僵硬的手。 他的掌心冰凉,与我因紧张而出汗的手形成鲜明对比。 他引导我的手,笔尖随着他的动作在草纸上划出一横。 声音也一同在耳边响起。 “此为一,‘勒’法,需逆锋起笔,缓行,收势回锋。” 他边动作边讲解,很快就领着我写完了一个“弄”字。 紧接着便松开手,拉开了与我之间的距离。 “照着写。手腕动,不是整个胳膊在用力。写满一张纸,若还是这般……不堪入目,日后就不必来了。” 我低下头,看着这个“弄”字,又看了看旁边自己的字。 嗯。对比有点惨烈。 不过没关系! 重新握紧笔,我回忆着当时他的动作和力道,开始一遍遍地练习那个“弄”字。 几个字下去。 手腕依旧酸涩,但已经出现了正确的形状。 于是陈熹文不再看我,坐回矮榻拿起书,手指轻翻着书页…… 书房里只剩下笔尖摩擦纸张的簌簌声和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第4章 第四章 那天我一直待到戌时,前后抄了有十几张纸,陈熹文才终于满意,但他的满意也是带着点勉强的,极不情愿的点头。 临行前,他扔给我一句话。 “下次来老老实实问《仓颉篇》,别想着一步登天。” 我脚步顿了顿,抬手合上了门。 因为夜深,我只能跟在打灯笼的小厮后面,他与我见面不止一两次,那几天也是他告诉的我陈熹文有事,之后我知道了他叫跃鸟。 周围夜深人静,鲜少有活人气息,只有一两声蛐蛐叫暗示还有些生机。许是因为害怕,我便大着胆子跟跃鸟搭话。 我问他为什么起名叫跃鸟,他回头笑了笑,拿着灯笼的手腕轻轻一抖,散掉几个围着灯笼绕圈子的飞蛾。 灯笼里的烛火随着他动作摇曳,他回答道。 “我也不知道,公子喜欢就起了这么个名字。” “那你的本名呢?” 跃鸟脚步慢了下来,思索着这个问题的答案,过了半晌,他含糊地吐出几个字。 “早就忘了。” 看他脸上没有了笑模样,我深知自己问错了问题,没敢再言语,默默跟着他。 我两一前一后,灯笼的光只照着一小片地方。 我想他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脸色难看,可他做了太多年跃鸟,之前那个名字早就不重要了,提起也是徒留感伤。 停在陈府侧门口,我看见季奴正窝在墙边睡得安稳,身上披着不知哪个人的外衣,四下张望,只剩下守在门口的那位监门了。 跃鸟走下去,轻轻摇着季奴,想叫醒他,可他不动如松,依旧扯着那件外衣,不知梦到了什么,咯咯傻笑出声。 我顿时有些丢脸,先跃鸟一步扯开了那件外衣,将它还给了那位监门。 没了外衣的包裹,季奴这才在夜风下悠悠转醒,灯笼的光晃在他脸上,隐约能从嘴角看见一道口水印,跃鸟见状低声笑了起来。 我看着他的傻样,也有些想笑,但更多的则是恨铁不成钢。于是三两下拽起迷迷瞪瞪的季奴,拉着他就往庄府走。 跃鸟叫住了我们,将手上灯笼塞进了我手里,他说夜深了,打着灯笼好照亮回家的路。 季奴此时清醒不少,抢先道了谢,我紧随其后,低头说了句谢谢,紧接着就离开了。 我提着跃鸟给的灯笼,走在回庄府的夜路上。 灯影在脚下晃动,照着路上的夯土。即使是夜晚时分仍有不少车驾驶过,车夫费力赶着马车,栎木的榆木的,有的缀着金边,有的裹着青铜,但大多数只是光秃秃的木头,陈府旁边住的也都是些达官贵人,因此很少有人会走路,我和季奴只能贴着墙檐回去。 犹豫了片刻,我张口说道。 “季奴,今天是我忘了时间,对不起。” 他带着点口音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公子,莫关系。” “你原本就叫这个名字吗?” “嗯?” “你原来就叫季奴吗?” “是啊,公子,这是我娘取得。” “你娘怎么……” “咋了公子?” “没事,你以后别叫我公子了。” “那该叫什么?” “……” 我沉默了,不知道要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不叫公子还能叫什么?叫庄期吗?我也许不该问出这个问题,今晚我总是做一些让自己也让他人为难的事情…… 于是我把问题扔给了季奴。 “你自己想,喜欢什么叫什么。” 我说完这句话后,身后就没了季奴的声音,只有轻微的脚步声提醒着他的存在。 百米开外,门楣上空荡荡,只有两盏灯笼挂着的,便是庄家。 我抬脚踏上台阶,季奴从身后走近,轻轻拽了下我的衣袖。 “公子,我以后可以叫你哥吗?” 我对上他有些惶恐的眼。 “好。” 这声“好”落下,夜风似乎都静了一瞬,季奴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我,像两颗被擦亮的黑石子,嘴角也控制不住咧开来。 看着他这幅样子,我心里像是被什么击中,软软地流着蜜,停久了又有些苦涩。 于是我不再看他,打着灯笼走向那扇空荡荡的朱门。 监门靠在墙上打着盹,对我们视而不见。我两前后脚跨过门槛,门内是静悄悄的庄府,只有几处院落零星点着灯,几乎看不清路。 此刻我无比庆幸跃鸟给了这盏灯笼,我的院子,也说不上院子,是他原来堆杂物的小库房改的,紧靠着马厩,因此要绕好久的路,按说后门会离得更近些,但我不愿走那里,于是季奴也老老实实跟着我绕远路。 七拐八拐就到了我的小院。 一扇薄薄的木门,左右挂着我娘做的桃符,歪歪扭扭画着张人脸,我推开门。 “啪嗒”一声,一片桃符突然掉到地上,我轻轻捡起来,借着灯笼的光发现是绳子松动了,季奴在后面好奇地看着,我便把桃符递给了他。 桃符上画着张歪歪扭扭的人脸,季奴问我这画的是谁,我想起娘当时说的左神荼右郁垒,便告诉他这是“神荼”。 看他喜欢,我就把另一片也取了下来。 “现在不用挂这个了,你都拿着吧。” 他将那两片拿在手上,左看看右看看,不抬头地问我。 “哥,那过年了会挂吗?” 他突然叫我哥,我差点没反应过来。 “等过年了再说。” 他“哦”了一声,在我身后放下门闩。 我径直回了自己那间简陋的小屋,季奴则熟门熟路地溜回仆役通铺的角落。 屋内黑漆漆的。我将跃鸟给的灯笼小心吹熄,收在墙角。 摸黑爬上床榻,指尖无意中触到了袖口处一块硬物,那是陈文熹今日随手扔给我的一锭旧墨。 墨质寻常,边缘已磨得圆润。我将它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让我想起他执笔时微凉的指尖,也想起他最后那句话。 马打呼的声音穿过土墙传进屋子,我将墨锭仔细收进自己的小匣子里,里面还有零碎几块银子,几块平滑的石头和一个没绣完的布包,最角落放着我娘生前戴着的木镯子。 第二天,我拿着《仓颉篇》出现在他院子,没照他说的进书房,我站门口等着他下学。 远远走来两个人影,是陈熹文和跃鸟。 他看见我站在门口,没好气地问。 “不是让你进书房吗?” 我没理他这句话,自顾自说道:“公子,庄期斗胆求您让我的僮仆在院内等候。” 他听着这话面露不悦。 跃鸟上前一步,低声道: “公子容禀。庄小公子那僮仆实在年幼,瞧着不过总角之年。昨夜小人送庄公子离府,便见他独个儿蜷在墙根睡着,连件厚实外衣都没有。如今各府随从都已散去,巷深人静,留这般稚子独处门外,万一遇上拐子或是染了风寒,都是在咱们府前出事……” 没等他讲完,陈熹文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那你去把他带到门房,”紧接着他瞥我一眼,不知为何又叫回了跃鸟,“算了,把他带到院子里等着。” “你,”他看着我,“进书房来,难道还要我请你不成。” 我楞楞点了点头,有些慢半拍地跟他进了书房。 书房里已备好了纸笔,墨也磨了新的一池,显然是提前吩咐过的。 陈文熹这次没去矮塌,一路走到里间,在书案后方坐下,朝我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竹简。” 我将《仓颉篇》递上。 他接过去,随手展开,不像上次那般带着审视,目光平静地落在竹简上。 “既读《仓颉篇》,可知仓颉是何人?” 我怔住,摇了摇头。 他眉头微蹙,似乎有些意外,随即像是想通了什么,眼神里那点意外化为了然。 陈熹文没再追问,转而自问自答:“仓颉,黄帝史官,观鸟兽之迹,初造书契,代结绳之政。是故,‘仓颉作书,以教后嗣’。” 他讲出这头一句时,目光落在我脸上,像是期待着我的反应。 见我有些困惑,他便拿起笔,在一张纸上写下“仓颉”二字,推到我面前。 “记住,是这两个字。” 他看我懂了,便不作停留,顺畅地接上了下一句。 “幼子承诏,谨慎敬戒。此是告诫孩童,需得谨记师长教诲,心存敬畏。” 讲完这一句,他刻意停顿一下,见我认同地点了点头,便继续下去。 “勉力讽诵,昼夜勿置。意为当勤奋诵读,昼夜不息。” “苟务成史,计会辩治。这是说,若能专心学问,便可通晓史事,明辨事理。” “超等轶羣,出尤别异。如此,方能超越同辈,出类拔萃。” 他一路讲下来,几乎不带停歇,将开头这一章尽数讲完。 我起初还能记住,但生字太多,释义太密,乱麻一般堆在我眼前,脑子很快便混混沌沌。 他讲得投入,眼神清亮,仿佛这些句子本就该一听即懂。可我眼前的字迹却越来越模糊,耳边他的声音也渐渐成了嗡嗡一片。 他终于停了下来,书房里一时寂静。陈熹文看着我,似乎在等着我的回应。 我却低头僵坐着,额角冒汗,手心有些黏腻,犹豫着要不要开口。 他等了一会儿,不见我动静,便又张口,似乎想将其中几句再深入阐述一下。 “譬如这‘悫愿忠信’……” “公子!” 我张口打断他,在他略带讶异的目光下,硬着头皮说下去。 “能……能否慢些?我没跟上……” 陈熹文愣住了。他沉浸在讲课中的表情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错愕且无奈的神情。 沉默片刻,终是抬手按了按眉心,长长吐出一口气。 “罢了。”他将那卷《仓颉篇》摆到靠近我的那一侧,在纸上写下第一句。 我跟着他的笔顺一点点划着字形,他看了眼我的字。 “还算有进步,看来昨天没白练。今日就学开篇这十二句。你先把‘苍颉作书,以教后嗣’这八个字认全,写会。至于剩下的……到时候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