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蝉》 第1章 第1章 雷彩凤感觉到不对的时候,事情才过去没几天。 她躺在床上捋细节。 浅粉底的床单上印着繁密的牡丹花,不带叶也不带枝梗,凭空奓出来一大朵,线条几乎完全一致的花瓣一圈圈铺出去,像层层叠叠的重影。她不喜欢这床单,但结婚前她妈非要买这个,说牡丹好,花大,以后能有钱。 她也是奔着‘有钱’俩字从山里边嫁出来。 出嫁那天,新郎官没来接,说山里太远,自行车骑到那会天都黑了,摸黑结婚不吉利,于是她摸黑起来化了妆,说是化妆也就涂个口红,绾了头发,换上一套大红色的衣服,在耳朵边别个花发卡,睡眼惺忪地就让家里兄弟架了出去。 她坐在一辆三轮摩托上颠簸着出了山,见到穿着夹克衫与西裤的新郎,枯躁的头发无精打采地蔫在头皮上,二八分,一撮卷毛打着弯钩住吊起的眼尾,狭长的眼睛从那钩拉开的缝里朝她看过来,让人心里一怔。 雷彩凤是看着他的嘴才敢嫁。 眼皮里不知盖着怎样一颗眼珠,至少嘴皮是咧着,她单方面认为他乐意娶她呢。 接着她就从一辆三轮摩托上下来,带着两床新棉被,两个粉色花边枕套的枕头,一张床单,两个红色大塑料桶,里边装着红鸡蛋、红枣与染成艳红碧绿的花生,爬上了另一辆三轮车的兜肚。 她现已嫁到婆家四年多,回想起来,当初那场婚事就像她卷铺盖从家里滚蛋,还带走了点理应属于她兄弟的‘财产’。 四年多,她没回过娘家。 起初只是想等个娘家的电话,她在心里设了个槛,自认为槛很低,低到只要她妈打一通电话来问问她好不好再客套两句说有时间回家看看,她就立马能收拾行李奔火车站去,在两座城市倒两趟车次,再换公交车、三卡摩托、步行,历时两到三天,也要回家去,就哪怕真是按着她妈说的看一眼,一眼就够。 可没有,她妈没给她婆家打过一个电话。 后来雷彩凤也想,不怪她妈。 老话历来讲“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从家里头泼出去的水能是什么水,洗脚洗澡洗菜洗碗涤荡出来的,多半是浇菜地也嫌其不够养分的剩水。雷彩凤在家里就是那种水,爹妈费了大劲把她泼到这十万八千里的小村落,应是抱着诀别之心嫁女。 出嫁那日,她妈给她梳头,絮絮叨叨说的那些话便可为证。 到了婆家别娇气,灶头桌头的活手脚利索点干,别就盯着你两口的衣服,公婆阿叔的衣服也一起洗洗,一人就那么几件衣服,费不下多少事,孩子么早点怀了,他们村里户口,头胎女的还能再要一个,头胎男孩就省事了。孩子上学不是问题,你婆婆有个兄弟蛮好的,会安排好,以后读完书寻工作也能搭个线,等孩子大了结婚了就好了,这辈子任务完成了。 梳个头的功夫,把她后头的大半辈子都捋顺了。 山里的爹妈就这么把她抛出来,一厢情愿地笃定了她万事顺遂的后半生。 雷彩凤都能想见她妈和村里人闲话的模样,必定是撇着嘴,既挂喜色又挂嗔怨的眉梢眼角,说着那些她自己不一定信服但格外需要听众笃信的话—— 姑娘要爬上二十了,天天窝家里头,踏个门槛的人也没,我和老雷哪个夜晚有安稳觉睡?现在倒还好了,娃子小个时候没得运气,这福气在后头跟屁股追呀。能啥子人家?介绍的,小年青伙到外地来做做生意,跟我家小子有点关系的。是得是得,我家小子么这几年也还好,大出息是没得,过过日子么尽够了。哎呀,哪里想过讨个金贵媳妇嘞,都是过日子,过日子。 自从她七岁那年没了奶奶,她妈就像被解除了某种封印,净欢喜同村子里的妇人絮叨家况。有时擦肩而过,点头打招呼的齿缝里也要漏出一句“屋里头天天一个蛋,做死做活做给讨债鬼了呀”。 雷彩凤就是那个讨债鬼。 比起把媳妇娶进家门的兄弟而言,她这个做女儿的委实不太实惠。 喂到她嘴里的粮食连同一天天长大的她这人这副血肉骨头,都在出嫁后成了“别人家的”,好像出嫁作为一种分水岭,是能像斩断河流变换地貌一样拦腰截断她这个人。 雷彩凤现在是陈家媳妇。 她这会在镇上的小学打工,由于考不出教师资格证,就只能在半下午的光景楔入教室,同一群眼神明亮的孩子们待上半个多小时,看着他们把作业做完,她的‘管堂’就结束了。每天一块两毛的工资,是正式教师的三分之一。 在九十年代的南方村镇,能拿到一个月三十六块钱的收入,雷彩凤已很满足。 婚后四年,她谨慎小心地试验着她妈留给她的箴言,确实从中取到些不错的收益。 她的婆婆,每天到镇上矿脉淘洗挑拣矿石,手臂因早年脱臼没有及时处理而落下了一点残疾,这反而成为她施展媳妇功用的绝妙机会。 雷彩凤每天早起给一家子做早饭,午间又用铝盒装上米饭和一把小菜,趁着热乎劲往婆婆所在的工地送。每个婆母上工的中午都是她的光耀时刻,那些工友们会围在婆媳俩附近,交口称赞老陈家得了个好媳妇。 等赞语巡游过一轮,雷彩凤就会腼腆地看着每张嘴皮浅笑,嘴角装饰一点恰如其分的弧度,用以展现她的谦虚与贤惠。就像教室里的孩子必修声母韵母一样,贤惠和谦虚也是中国媳妇的必修课。 雷彩凤极少展示自己的其他面,或者确切来说,她从未挖掘过自己的其他面。 她在村镇人的嘴里是“外地佬”。 这种简单粗暴的籍贯划分方式昭示着九十年代的南方村镇还不时兴地域融合,他们甚至把几十公里外的地方称作“外地”,好像在十里以内的方寸之间终老循环是他们毕生最重要的追求与荣光。 好在他们对“外地佬”没有多少敌意,只是给她打了个标记,方便为日后她展现出的每一种与众不同提供理论支撑点。 此时是雷彩凤嫁过来的第四年,她尚不能领会这种标记的绝顶妙用,犹自沉浮在‘嫁前箴言’里,她甚至在许多个转念里与她妈高度重合。 有好几次带着婆母吃空的铝饭盒她都想从齿缝里漏出几句话来,说一说婆母的工友们絮叨的那些词,夸人的词,再临摹一番眼神与肌肉,艳羡的眼神与被嘴角戳拱到眼皮下方的团块肌肉——都是好媳妇的铁证。 只可惜,她张不开口。 或者再确切点,她张得开口,说不了话。 是的,雷彩凤自七岁上就突然哑了,原先会说话,一眨眼就蹦不出个字来,急得直哭,也只能咿咿喂喂胡乱嚷叫,那声音就像让一只无形的手捂住了嘴,指缝间漏出几个忍气吞声的含混音节。 刚哑的头两年,她妈带着她四处奔走看病,山里边交通不便,她妈就天不亮背起她一步步往山外边走,走到山外头的诊所,走到县城里的医院,再远,她妈也走不过去了。 后来,喝过各式各样的符水也吃过琳琅的偏方,她这条嗓子却不知跟什么东西杠上,不分青红皂白地镇压了一切声音。她妈终于放弃,以让她连吃了一个月鸡蛋为终结,做母亲的就算完成‘仁至义尽’这场任务。 谢天谢地,唯一庆幸是她没聋。 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嫁妆之一,而所有嫁妆里最具备竞争力也是她能够成为老陈家媳妇的决定性助力,是“不要彩礼”。 她是真真正正被泼出去的那盆水,古往今来颠扑不破的‘赔钱货’,连爹妈养育她的那份本钱——彩礼都没能收回半分。这一切都得归罪于她这条被厄运击中的嗓子。 不止如此,雷彩凤认为,这条嗓子贻祸良多。 最紧要一条,几乎使她背叛她妈的箴言,是嫁进老陈家四年,她还没有怀上孩子。 诚然,现如今的媳妇们被要求只生一个就好以及晚婚晚育,但新媳妇入门,四年没动静,怎么看都不太对劲,而且不是好事。 雷彩凤近两年把子宫的事一路往上归因,卡在她这条闷不作声的嗓子这就不动了。她为此成倍地付出,不仅洗了全家人的衣服,也顺带洗了未来家人的衣服,不仅起早贪黑给每个家人准备时间参差的三餐,还大包大揽贡献出自己全部工资来改善老陈家的饮食结构。 连婆婆的工友们都盛赞她那只有点残疾的手也变得利索不少,脸色更是红津津的,一看就是家里那个实惠媳妇给孝顺出来的福气。 本来,这一切还勉强能与她心底深处被浇灌的愧疚感持平。 但最近发生的事让雷彩凤不太确定了。 她怀不上孩子的归因之路冲破了那条封闭的嗓子,昂扬而上来到她的鼻子,再次谢天谢地,桀骜失灵的嗓子分拨出了一点不忍,或许出于某种平衡的执念,给她的鼻子添了点额外的灵通。 又或者此等灵通实在是出于女人的某种通性,通常在她们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沾染男人后,这种通性就自发地变得尤其敏锐。 比方说现在,她躺在粉红色印牡丹花的床单上,捋出一条条细节:他近来常发呆走神,原本洗完后自然晾干的糟乱头发也在某些时间点变得柔顺温和,他晚上背对着她睡觉,他好几个月没碰她……以上这些都算细节佐证。 核心的重要证据,是雷彩凤几天前洗的那一套衣服。 衣服上除了熟悉的男人汗味,还出现一种不熟悉的女人汗味,两种汗味交错混揉,从她的鼻腔扬长而过,一路大摇大摆地杀进她的脑子,她不怎么常用的脑子,此时正高速运转。 这个‘他’自然是雷彩凤的丈夫,而雷彩凤这会高速运转的脑子正在怀疑她的丈夫。 她怀疑他,出轨了。 第2章 第2章 出轨,在尚未真正与世俗婚姻融合的雷彩凤眼里,是一件顶严重的事,严重到能够动摇婚姻这棵根深叶茂的大树。 早些年在山里头,结婚还不流行领证登记,多是两家大人碰个头有了意思,就再教家里小的两个再碰个头意思意思,只要不是像雷彩凤这种带‘硬伤’的条件,两家人大抵就能进入下一个阶段——议彩礼聘礼。 真刀真枪的厮杀都在这猫着呢,什么对不对眼相不相中的,小孩子才搞那套。 这是同村的阿巧姐给她讲的,原话。 阿巧比她大七八岁,具体大多少,雷彩凤是不知道的,这事恐怕连阿巧妈都迷糊。孩子刚生下来那几年,阿巧妈还清楚着,说是六月初几的哪个时辰在哪里生的,后来孩子下得多了,不耐烦一个个记,阿巧的生辰就此模糊得彻底。 她成了酷暑的孩子。阿巧妈唯一记得是生阿巧坐月子那会,背上屁股上长了一层又一层的厚痱子,于是阿巧的小名就继承了痱子,有着两团柔润面颊的女孩被整个村子的人叫做痱子,好像癞子麻子秃子的系列同类,她以姓名的方式成全了合该被记住的母亲的苦难。 后来她又是怎么成了阿巧的呢。 原因是要出嫁,原因总是要出嫁。有时我们若是难以理解一个女人身上发生着的或发生过的匪夷所思的事件,寻其根源,往往能摸到出嫁两个字上。 为了出嫁,阿巧妈觉得痱子痱子的叫法就有点不中听了,嫁个痱子出去,显得他们家出不起个像样姑娘似的,遂在出嫁前夕,挖空心思给阿巧取了新名字。 实际上也没有很挖心思,痱子打小就明事理,很懂得自己要为家里派点用场才够得上吃白米饭,否则白米饭都得紧着赚工分的全劳动力来,她只能拾捡点米汤。在这样的觉悟下,痱子小小年纪就学会缝缝补补,手巧得很,她用一副针线盒子为自己赚到了一口白米饭,以及一个名字。 痱子正式成为阿巧的第二天,锣鼓队敲敲打打地就将她送进碰过几次头几回面的丈夫家里。 她从赵阿巧变为李家媳妇阿巧。 雷彩凤在阿巧的婚礼上见过她涂口红穿嫁衣的模样,脸上两团红云,两个大眼珠子浸润着喜气,她时不时地就抬起下颚看一眼身旁的丈夫。因此尽管阿巧说过那样的原话,雷彩凤还是擅自认为阿巧对她的丈夫是有感情的。 这个结论出自雷彩凤未经受过任何其他什么东西浇灌的脑子。 那时她尚只有七八岁,她周围的女人们还没意识到这个岁数的女孩子需要一些像模像样的箴言规训,故而她们粗疏大意地放任了她的生长,使得那时女孩的脑子里自发地生出些野蛮的思绪来。 比如,她未经过任意一个长辈审查就擅自对阿巧的婚姻有了些自己的认知。 雷彩凤把阿巧的两个大眼珠子看得很透,她在那种仰望的眼神里扒拉出些许盼望,也不知盼的什么,阿巧的丈夫又高又壮,长着张四方国字脸,指节骨很粗,他不俊,但是个木匠。那时七八岁的雷彩凤想,大概是盼着一天一个鸡蛋的仁义吧。 后来雷彩凤十几岁的时候,再度见到阿巧,她已十分沧桑。 彼时十几岁的雷彩凤也已历过沉浮,她被一条哑嗓鞭笞成家里最‘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成为她妈展示苦难与母爱的某种容器,不被允许盛得太满,同时又永远无法清空。 她在那晃荡的半瓶子水里沉沉浮浮,时而溺窒,时而又以母爱之名被捞起。她那时隐约开始感到庆幸,庆幸她突如其来地哑了,说不出话的人有时也可以些微偷点懒,不去形成一个具体的想法。反正她说不出,索性也不要翻寻词句来铭心了。 雷彩凤就以那么一个空荡荡的状态迎接了沧桑的阿巧。 阿巧已生到第四个孩子,她没赶上一孩光荣的时代,出嫁后的几年肚子跟气球似的一吹就鼓,一放就瘪。而后本着做母亲的自觉,携上两个最放心不下的幼儿,怀抱一个吃奶的,手拎一个吃脚的,坐在娘家门前的凳子上断断续续哭诉丈夫的不忠。 每说上两三句,她就要摇晃一番怀里的新生儿,嘴里发出嘬嘬的逗弄声,跟着停顿片刻,寻摸回来方才被打断的哭诉线头,狗尾续貂地扯上好一阵光阴。直到阿巧妈从灶头旁递来一句“有完没完了,完了过来把菜炒了”,阿巧就垂着两只黑沉的眼窝起了身进门去。 雷彩凤观摩过那场面有几次,经常感到混乱。 阿巧把哭诉揉进逗弄孩子的间隙里,就好像当初那两颗大眼珠子里混入的盼望,他们分明是从彩礼聘礼中厮杀出来的结伴夫妻,又偏偏对这种厮杀抱有额外的让这场厮杀不堪重负的期待,就像搂着一把算盘珠子生了情意。阿巧盼着她丈夫忠贞勤勉,同她携手完成生儿育女又儿女再生儿育女的循环任务。 可现在,雷彩凤有点理解了阿巧。 算盘珠子也是伐了木头做的,它原先也有条命,有命就有情意,有命就生盼望生念想,这再自然不过了。阿巧盼着她丈夫,好比眼下雷彩凤盼着她丈夫。她这样一个实惠的好媳妇,称量交换一份忠贞勤勉怎么啦?他不亏的。 但前头说过,雷彩凤以为出轨是顶厉害的罪名,顶厉害的事,无论如何值得一份慎重,因此尽管她的鼻子嗅出些微猫腻,她仍旧不动声色。 还需要更多的证据细节来完成这场有罪推定。 雷彩凤考虑过是不是给她妈去个电话。 老陈家有电话,是婆婆那个蛮好的兄弟给安上的,婆婆常说兄弟的好,装电话都是自家先安一个试试好不好用再给胞姐家安,如此审慎周全,千山万水也寻不出第二份同款样式的亲姐弟。 虽然雷彩凤听附近邻居说道过,‘蛮好的兄弟’家里装电话早了几年,可贵呢,五千块,唰地竖起一整扇手板,五千!什么概念,棉纺厂工一个月四百多块钱,不吃不喝攒一年,也就够得着那么一部电话。 可过上两年,这部电话就不必如此伤筋动骨,一整扇的手板弯折下三个手指头,棉纺厂工的两个月,不,两个月也犯不着,一根手指再搭点边角料骨头就够得上这部力证姐弟情意的电话了。 当然了,即便如此,给一个业已出嫁的胞姐家里无偿安一部电话,在雷彩凤心里依旧辜负不了“蛮好”的判定。 她出嫁前,她妈就说过,县城里的小店有电话,你公婆家也有电话,远是远了点,接是接得着的,再有个天大的事,打个电话就是了嘛。雷彩凤谨记这条嘱咐,并以阿巧为前车之鉴,审慎衡量“天大”两个字。 阿巧后来很少再回娘家,那个木匠嫌她因一点小事就动不动哭回娘家有损脸面,以他的男子气概包容了阿巧三回后,见其仍不悔改,就再度启用这份男子气概,把阿巧的腿和脸打得不能够出门见人。 有人把这件事说给阿巧妈听,阿巧妈听后怔了半晌,叹出一口老气,用一种料事如神的口吻说,早就劝过她,这点小事较个什么劲,木匠有手艺,再怎么着能养家糊口,娃娃拉扯大了就好了嘛,闹个空架子招打,哎。 雷彩凤很记得阿巧妈这段点评,她唯恐自己也落到‘为小事较劲的某某家媳妇’的境地,故而此时此刻,她必须不动声色。她须得万事俱备,再去启用那部关键的可以接得着的电话。 时间是酷暑将至,这意味着再过不多久学校里的孩子们就要放暑假,她很快能拥有足够多的时间来厘清丈夫身上的异常细节。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暑假前一天,婆婆那个蛮好的兄弟带着老婆孩子上门做客,拎了一大箱牛奶,四袋子麦片,两盒曲奇饼干与糖果,推杯交盏间就完成了托儿手续。雷彩凤尚在灶头旁烹煮新的下酒菜时,就已被酒桌上的公公安排好一整个暑假的劳务。 她得待在家里看着蛮好的兄弟的孩子。 因为那个蛮好的兄弟在城里买了房,整个暑假都要待城里看着工人装修,走不开,自然也顾不上孩子。 毕竟前头是给装了部电话的,这万水千山寻不到同款的姐弟情意总不好拂落此等小节,更何况小凤也还没孩子,暑假学校不开课,挣不上管堂的钱,在家里坐着也是闲着,倒不如顺带看看孩子。 一个实惠的好媳妇断不能拒绝此类微末小忙。 好吧,看在电话的份上——她往后还得靠这部电话同她妈商量天大的事——就答应了。 雷彩凤此时还没意识到,她公公安排她的劳务时并未向她征求过意见,她却在心里擅自地对这种安排做出‘答应’的回复,就好像那个七八岁的女孩未经允许就肆意生出的野蛮心绪尚未被斩草除根。 它们——指那些野蛮心绪——不知受了哪阵春风的庇荫,竟能在祖祖辈辈循环的箴言规训里隐忍蛰伏,存活至今。它们甚至有组织有目的地发展势力,亦不知使了怎样一种奸诈手段,叫那些乖顺孱弱的女子们暗地里孵出一股造反的劲儿来。 兴许是寡闻的缘故。 雷彩凤的丈夫迷蒙着一双酒意四散的眼睛,看他的哑老婆一次又一次端上来下酒菜,他没办法从她那份孱弱的乖顺里品出一个正在酝酿中的有罪推定,他把这条哑嗓视作父母应对他不出息的惩罚。 上头一个阿哥是长子,读了书去了更远的城市有了无限光荣的国家户口,下头一个阿弟是天资颖慧的幼子,能继承他爹的衣钵,就他夹在中段,圣贤高书读不出,祖传家学继不上,天天务农混口饭吃。 他就配得上这么个哑巴婆。 哑巴婆浑身沾满刷锅水的气味,系一块比衣服脏不了多少的围裙布,动不动就拿手往围裙布上擦,看得他眼角骨头发痛,真想把她这个人也顺着那擦手动作给擦了去。 哑巴婆的存在,就时时刻刻提醒着,他的无能他的狼狈他累死累活也挣不上的足以相配。狭长的细眼不为人知地扫过桌子斜对面坐着的女人,那是继承家学的阿弟新谈的女朋友。 女朋友在服装厂上班,不仅工资比哑巴婆高得多,盘正条顺得也比哑巴婆不知好到哪里去了。最关键还是女朋友的位置。哑巴婆进了陈家就乖觉地把自己绑缚到了灶台,女朋友却毫无此等自觉。 她不需要这种低人一等的自觉。 她坐在阿弟身边,同爹妈和大舅讲话,展示做客的矜持与距离,叫爹妈齁起背来和她说话,她见过世面,能说道说道服装厂里的服装款式及经营状况,她身上穿的花裙子也洋气,是他们厂子里的新鲜货色,卖好几十块一条。她指甲缝里透出粉色的干净的软肉,不像哑巴婆,这辈子洗不掉指甲缝里脏兮兮的黑污渍了。 雷彩凤丈夫收回秤砣般的眼神,他谨慎地没有紧跟着去看哑巴婆,以免泄漏方才心中的这场暗中较量,说是较量都算抬举,那其实是一场自取其辱的剖白。 可出于寡闻的缘故,雷彩凤丈夫疏忽了—— 哑巴婆做哑巴时不免低人一等,做妻子时却慧目如炬。 她早已把那双狭长细眼的动向观测得清清楚楚。 第3章 第3章 雷彩凤还不至于从现在开始怀疑丈夫和小叔女朋友的猫腻。 她那双慧眼捉住的并非是一个具体的女朋友。 她捉住的是丈夫自认为隐藏得极好实则一览无余的厌弃,对这股厌弃,雷彩凤不以为忤,她嫁到老陈家的头七天就明确了这是她婚姻的头七。打从一开始,这个开始或许能追溯到她坐在三轮摩托的兜肚上晃出山的那时刻,她就看清了这种厌弃。两个多小时的山路,她的新婚丈夫只看了她三眼。 正所谓,事不过三,好似超过这三眼,就会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了。 她丈夫谨守着这份不逾越,连同后头的夫妻生活,一个月三回,雷打不动,每回他伏在她身上耸动,雷彩凤越过他黝黑的肩膀看洇开黄褐色水渍的天花板,就会想起那天两个多小时的山路。 她窝在兜肚里晃荡,全身连皮带骨地颤动,像是把大山里的那个雷彩凤拆了一遍,又到这十万八千里外的老陈家重组。 自她重组成为老陈家媳妇的那刻起,雷彩凤就没像阿巧那样盼过丈夫的回眸一顾,她吸取阿巧的教训,抱着一摞算盘珠子衡量这门生意。 生意的这头是一条哑嗓与不要彩礼,生意的那头是一个啥事都没做成只得回家务农的庄稼汉,他连地都种不好,但有个能安一部电话的大舅和一对能挣到钱的爹妈,再加上能做饭洗衣伺候公婆打理家事的媳妇。他不亏的。 所以,他没有足够的余地用来出轨。 这门生意精算到此处,是一种恰到好处的平衡。 雷彩凤不必征求她妈的看法就可以下此结论,这与她从前行事大有不同。在家里的那会,爹妈就在眼前,家门以内没她做决定的份,家门以外她走不远。由于她的哑嗓,隔壁邻居家给小孩儿做的风筝线都比她走出去的路途要长远。 可今时不同往日,她这会是老陈家的媳妇,是被爹妈流放到十万八千里外的出嫁女,没有‘天大’的事又是动用不了电话的,她能怎的。重组的雷彩凤必须从那拆散的缝隙中生出根来。 她身上,肯定是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了。 但这份不对劲,是好是赖,尚不明朗。 雷彩凤站在灶台边洗碗,看着雕花玻璃窗上映出的一个个人影,公公、婆婆、大舅、大舅妈、丈夫、小叔、小叔的女朋友,他们聚在烟雾缭绕的厅堂里说些镇上县里的大事。通常是哪个企业主去赌去嫖被抓啦,或是下一届的头头要换哪个哪个当啦,再不然就是某局某书记正是那隔壁村或隔壁班的某某啦。 净说些云里雾里的事,雷彩凤不认得他们话里话外的每个名字,但听得出其中意味——大舅的脉络发达得很,这个兄弟确实蛮好。 目光再往旁边挪挪,就是她的丈夫。 那个方才被雷彩凤识破了厌弃的男人,他坐在那里,矮一头,一眼看就知道是他。雷彩凤快意地勾起笑容,啊,厌弃啊,这种东西她是很熟悉的了。 但今天额外的发现叫她平添了痛快。 她发现丈夫的厌弃并不只对着她这人这条哑嗓,她看着他丈夫隐秘地望向桌子对面那女郎,他望着一个他够不到的女人,那都算不上望着,更近似于某种不肯宣之于口的垂涎,分明贪婪,偏偏无望。 他在那狭细的眼皮缝隙里一并厌弃着他自己。 好,好得很,好极了! 雷彩凤想起流窜在小学教学楼之间的一条癞皮狗,颠颠地四处搜集残剩骨头,常常蹲在食堂蒸炉附近,看着人们从里头拎出一个个绿色网袋,网袋里摞了两到三个铝制饭盒,那癞皮狗就垂涎着一双浑浊狗眼摇尾巴,乞求随便哪个人的丝缕怜悯。 而雷彩凤的丈夫,狗都不如。 癞皮狗至少比他坦荡,那摇着的尾巴,垂涎的眼睛,走的都是明路上的乞讨。 他呢,捂着一肚子有点自知之明又不很足够的自知之明阴阴地发烂。他比她也是不如的,她对自己这条哑嗓看得明白,从未有过算盘珠子以外的非分之念,他却在云里雾里肖想一种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女郎。 哼,走着瞧吧。她会把那个有着不熟悉汗味的女人揪出来的,到时就好看了,他那种男人勾搭上的东西能是什么样,在服装厂工作,穿几十块一条的大花裙子?想去吧,流着涎可劲儿想去吧。 重新投个胎也挨不上这份运。 雷彩凤沉浸在自己的快意中,不察身后边来了个小侦探。 女孩脆生生的音色响起时,雷彩凤险些捏不住手里的碗,脆生生的音色从屁股后头绕到右边腰侧,挨着她围剿了一圈,继而一锤定音:“小凤达达欢喜洗碗的呀。” 雷彩凤转过脸看她。 女孩有张圆脸盘子,皮肤红黄红黄的,一看就是常跑出去疯玩的浪小孩,只两粒眼珠子齁亮,瞧着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或者浸进深井里去,眼白水泠泠地荡着波,散开一层又一层不屑于谙世事的回音。 她一字一顿地说:“我妈最不喜欢洗碗了,要是今天她烧菜就不能她洗碗,得我爸来。你又烧菜又洗碗还在那笑,你是欢喜干这个吗?” 雷彩凤答不出,她想即便她这条哑嗓完好无缺,她也答不上这般尖锐的问题。 女孩是未来两个月即将与她朝夕相处的‘闲伴’,是蛮好的兄弟家的孩子,不知用的怎样一种算法,四年前还需要手抱的小孩今年就算六岁了,已开始在幼儿园读书,幼儿园和小学离得很近,家门口的距离。 婆婆经常在家夸赞这个女孩,说她打娘胎里就带了个聪明脑子出来,灵得不行,一点就通,一学就会。 彼时这孩子与雷彩凤半斤八两,她这个大的只能咿咿喂喂,她那个小的也只会咿咿呀呀,雷彩凤不明白婆婆是哪里来的神通看出了这孩子的慧根,但可以确定的是,婆婆对这孩子的怜爱亲昵只存在于她不会说话之前。 自从这孩子能完整清晰地说出一句又一句话之后,婆婆就闭口不谈从前“一点就通一学就会”的先见之明了。 孩子叫周鸣春。 雷彩凤很喜欢她的名字,据说是孩子妈取的,孩子妈就在镇上的中学教书,瘦小个子,戴副大黑框眼镜,很是文气样。雷彩凤无从知晓鸣春妈的名字,但听公婆叫法是“老胡”,于是每回见面打招呼,她就在心里唤一声“胡老师”,而非“舅妈”。 鸣春对她呆楞的反应不太满意,但念及这是即将与自己共度暑假的伙伴,就抱了把小凳子来看她洗碗,同时为自己暑假的境遇提前做打算:“小凤达达,你是真的一点话也不会说吗?” 雷彩凤看着那两粒明亮的眼珠,忽然变得严谨,她手里动作不停,转着碗沿来回冲水,嘴里则尝试发出一点声音:“呃啊——呃啊——”发完声,觉得和从前相比实在没什么变化,又失望地低了低头,她不好意思地看了那孩子一眼,像是道歉。 鸣春宛若煞有介事的美食点评家,咂巴着两片小嘴皮子,边听边点头说:“你有声音啊,只是连不成话。”说完,小大人一个,不很熟练且姿势怪异地抱臂摸下巴,那模样更像个初出茅庐的奥特曼,她摸了会下巴,又成了深思熟虑的主任医师,“老师讲过,字都是拼音拼出来的,你会a,也会e,那你会不会b?看我的嘴形,上下嘴皮碰一碰,b——” “要发轻音,把气喷出去,b!” 雷彩凤笑了,逗孩子玩似的,跟着她两片嘴皮上下一碰,却骤然吓了自己一跳。 她发了个很轻的‘b’的声音。 转着碗沿的手忽然停下,雷彩凤怔了半晌,目光茫然地看鸣春,女孩齁亮的眼睛向她示意,“你发音对了呀,声音有点轻,但就是这个音没错。”六岁的孩子似乎并不把她这条哑嗓当回事,残忍又天真地对她表露着希望与赞赏。 雷彩凤想起她妈背着她走过的那些山路,想起她妈刚发现她说不出话时落下来的一个又一个巴掌与一滴又一滴热泪,想起被连绵群山圈禁的女人……她再一次地想,不怪她妈,真的不怪她妈。 漫上来的泪却止不住了,雷彩凤背对鸣春用力洗碗,把吸鼻子的声气埋进哗哗的水流,身后鸣春在那里说:“你别难过呀,声音轻点也没什么。今天学三个了,a,e,b,你晚上睡觉前复习一下。等熟悉三天过后,我们再学别的。” 学校里的老师都是这样教,雷彩凤听过很多遍一模一样的话。 可那么多遍里,她从没有一次试过跟着发个音看看。她管堂的时间里,只是艳羡地看着孩子们无穷无尽的精力与充满希望的未来,她自己的两片嘴皮子,经久累月,几乎要长在一起了。她没试过,她竟然没试过。 横冲直撞的情绪把她洗碗的节奏打乱,雷彩凤不慎没拿稳,一个搪瓷宽口大盆就从手里滑了出去,叮铃咣啷的一阵响动,惊出隔壁厅云里雾里的一句“做什么了洗个碗叮叮梆梆的”。 鸣春嗖地从凳子上窜过来捡起搪瓷盆,大声叫道:“做什么了,我拿碗舀井水喝的呀。”说完,停了片刻,云里雾里的厅又再度接续上那些云里雾里的话题,鸣春歪着头对她狡黠地眨眨眼。 而后,低声同她密谋:“小凤达达,你就说是我掉的碗,嬢嬢不会说你的,她也不敢说我。啊,你说不出话,那算了,就说是我掉的碗好了。算我帮你一回,下次换你帮我哦。” 雷彩凤在鸣春这双有恃无恐的眼睛里,忽然咂摸明白,为什么她婆婆只在鸣春不会说话时夸赞她一点就通一学就会。她才六岁,尚不知世故,却已然懂得如何运用世故。她已很看清,自己在陈家受到的所有优待都源于她的父亲,她凭恃这份优待笼络了一颗人心。 啊,申签过了……我会持续更新,直到写完这小故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3章 第4章 第4章 鸣春在陈家住了下来。 雷彩凤与她相处几天后,逐渐对她生出些超出“孩子”这两字的其他看法。 比如她每天吃过早饭的第一件事是摊开暑假作业本,语文数学各一本,每本写三页,写完再玩耍;比如她会明确又针对地指出陈家几个男人身上的烟臭味,每每夸张又刻意地捂着鼻子经过他们,三天后就为自己赚取“不必与烟臭同伍”的实惠,他们后来都不在她眼皮子底下抽烟。 在她来之前,雷彩凤甚至没意识到烟是臭的。 抽烟,作为一种仰起头就能吞云吐雾的时髦做派一向是当前男人们子醉心追求的男子气概。这气概到鸣春这打了大折扣,一落千丈成为罪首。 有一次,雷彩凤的丈夫没把鸣春的恶评当回事,拿“不要就是要”的传统模式同她戏耍,他深深抽一口,再以两个臂膀挟制住鸣春的细胳膊细腿,对着皱成苦瓜皮的圆脸呼出一口绵绵不断的烟雾。 鸣春在雷彩凤丈夫的嬉笑里奋力挣扎,不断挣扎,直到那份嬉笑凝结在脸上,她犹自愤恨地剜着他,并且转头就熟练地拨通电话,精准地描述出自己的处境:“爸爸,二哥哥用烟吐我,我呛死了!” 在那之后,她再也不叫雷彩凤的丈夫为“二哥哥”。 实际上不止如此,她甚至主动解决了一切需要叫“二哥哥”的场合,每次狭路相逢都必瞪起铜铃大的愤怒眼,狠狠地白他一眼,而后像只高傲的小孔雀,余怒未消又目不斜视地冷漠经过。 雷彩凤惊奇地发现,她惯来忍让甚至常常讨好的男人,面对这样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女孩,竟会在局促的进退维谷间流露出一种自甘低下的奉承。 他怎么那样贱? 但丈夫的这种贱质给了雷彩凤一个启发。 她要揪出来的那个女人,有可能是一个他根本够不到的女人,又或者,是一个明确表示过瞧不上他的女人。 接着,雷彩凤就开始留心他丈夫的所到之处。 首要怀疑对象是马路对面小卖部的老板娘——贾芝。 为了侦察敌情,鸣春成为她的最佳掩体。 鸣春的妈妈胡老师每天给到她三块钱额度的零花,这份零花由雷彩凤每天向婆婆领取,再发放给鸣春。鸣春从不挑拣三块钱的多寡,而是每天拿到钱后就开始盘算,十包萝卜丝干要一块钱,两袋香菇肥牛也要一块钱,一卷大大泡泡糖要两块,还得兼顾葱管糖、健力宝、椰子糖和果丹皮。 鸣春每天去小卖部前都要做个简单计划,把她眼馋的零食安排得井井有条,再依次实现。 有时她看着雷彩凤会流露出一点遗憾,“小凤达达,这个泡泡糖我不会分给你吃哦,它有点贵,我舍不得。而且我妈妈讲,吃过的东西不可以分给别人,这一卷泡泡糖我已经咬过了,不好给你吃的。” 几天的相处,她就似乎已经把雷彩凤视作一种必须有福同享的伙伴,尽管雷彩凤从未向她讨要过那些五花八门的小零食。 她这样直白又坦诚地同她解释不分享的缘由,听在雷彩凤的耳朵里,却莫名叫她感动,想起从前她妈偷偷端给她兄弟的一碗鸡汤拌饭,倒真比不上这一卷干脆利落的泡泡糖。 不给就不给了,有些东西也不是非要不可,可根本没有端平的一碗水,非得叫人觉得平,就比不给水喝还要糟践人。人总不能吃了苦受了累,最后连脑袋里的自由还要被剥夺。 雷彩凤开始喜欢和鸣春待在一块,虽然她的发音学习没有什么像样的进展,但鸣春始终执着地不肯放弃教学。有时雷彩凤忙着做饭洗碗,鸣春也不肯放过她,非要扒到灶台边来,督促她尝试发音。 雷彩凤能从她叫她的声音里听出这位小人精当下想要扮演的角色。 她一直叫她“小凤达达”,达达就是姐姐的意思。 她若是软乎乎地把这四个字揉成一块面团,再牵出一点上扬的尾音,那八成就是有点事求着她的意思;而这四个字要是被拦腰斩成两截,掷地有声地扔出前半截,再扔出后半截,那多半就是鸣春老师准备发威了。 鸣春老师好像一点也不在意她这个学生的奇差天资,只是执着地拉着小凤达达陪她做作业,威逼着小凤达达必须在她做作业的时间里认真看书,有几回这种威逼甚至能够盖过洗菜做饭这样至关紧要的事。 她总是在第一战线同陈家人对峙,迎头直面众人的不满。 她说:“小凤达达是要陪我过暑假的,她得先陪完我才能去做饭。” 雷彩凤丈夫就用一种自以为轻柔实际却黏腻的语调试图说服她,“可小凤达达要是一直陪你,没人做饭,大家就都得饿肚子了,你也要饿肚子了。春春还在长身体,饿肚子可就长不大了哦。” 鸣春冷酷地翻了个白眼,“我妈妈不在家或者有事的时候,就是我爸爸给我做饭的,你比我爸爸还要厉害吗?怎么架子那么大,这个不要做那个不能做的,你闲着的这双手脚是能长金还是长银?” 她这话,雷彩凤的丈夫自然是不敢接,更不敢接的话还匍伏在后头——我爸爸把我放在这里过暑假,是给了钱的,你敢又拿钱又欺负我,我就告诉我爸爸,以后再也不来你们家了! 根据雷彩凤这段时日对鸣春的了解,她那些能在人情世故的战场里把对方杀到片甲不留的话也不是她自个儿凭空想出来的,她有一副好记性,能把爸妈在家里闲聊的话记住不少,又盘了副好心肠,能利用那些只言片语为自己谋福利。 雷彩凤的丈夫对她毫无招架之力,只得节节败退。 但退得十分不甘愿,就只能在他自己那坨阴暗的泥沼里发烂。连着好几个晚上,他都在恶声恶气地咒骂鸣春,似乎笃定了雷彩凤这条哑嗓不会也不能出卖他,字字句句造作得格外污秽肮脏。 他油腻腻的头发袒露在昏黄的钨丝灯下,像某种流着涎的动物毛发,雷彩凤盯着他两瓣嘴皮子,忽然心里不大痛快——她开始觉得这男人不配,她只是哑了,他能说话却说的不是人话,还不如她这个哑的。 对于他的嘴臭,鸣春也很有共鸣。 这天她从小卖部回来就用一种同情的眼神盯着雷彩凤,问说:“小凤达达,你闻得出烟枪佬身上的臭味吗?他好臭啊,汗馊馊的,晚上睡觉前不洗澡的吗?呃啊,他还趴在柜子上同老板娘讲话,呃啊,我要吐啦!” 自从雷彩凤的丈夫在鸣春这里痛失“二哥哥”的称呼后,他就成了“烟枪佬”,有时是“细眼睛”或者“肥肚皮”,总之是不再配做她二哥哥的了。 但比起雷彩凤丈夫暗地里咒骂鸣春的那些词汇,鸣春给他取的绰号就显示出某种匮乏与良善,她认知里最严重的词也不过是“臭臭的”或者“有点恶心”。 雷彩凤从鸣春的描述里嗅出一丝线索,后来就寻着机会陪鸣春逛小卖部,终于叫她遇着了一回‘作案现场’。 他拿两个肤色不匀的手臂杵在满是划痕的玻璃柜台上,以一副沉思者的姿态向柜台后面嗑瓜子看黑白电视的贾芝释放魅力,谈论他从前‘走南闯北’的光荣事迹,那些事迹被反复更新细节,已经成为某种粘稠的高汤,熬煲出一种介于虚幻和真实之间的迷惑气味。 雷彩凤闻着味儿就知道是他。 不过他不重要,雷彩凤审视的眼神落到小卖部老板娘贾芝身上,却见她笑眯眯地向她望过来,眼神里那种看好戏的色彩非常明确,还附带了一点儿让雷彩凤羞于直视的揶揄。 老板娘那眼神就好像在说:听听你男人吹得这泡大的,他要有这能耐,还犯得着一天天在地里刨食?镇子上谁不知道老陈家靠的哪个?谁呀,他老婆那个兄弟呗,一年到头分过来的‘压岁钱’都比一家子在地里刨死刨活的要多了去!你男人跟这臭显摆个鬼啊,烦人。 老板娘看雷彩凤丈夫的眼神比看空瓜子壳还要嫌弃,转头看见鸣春,却又笑得花儿一样,连声招呼:“大小姐来啦,哎哟真是个像模像样的城里人,想买什么,随便拿,姨多送你点。” 她是分得清好赖的。 鸣春她爸每年都在这小卖部采买许多东西,一部分自用,一部分给老陈家,还有一部分带回老家给父母,从日用品到烟酒饮料,乃至一大袋一大袋的白糖和盐都从这买。蛮好的兄弟凭一己之力揽下父母的赡养,且让其他所有兄弟姐妹都沾着油水。 这份派头为鸣春争取了“城里大小姐”的口碑。 强烈对比之下,就显得隔壁那一锅子高汤不上台面了。 雷彩凤的丈夫在鸣春耸起的两道浓眉之间来回碰了两场壁,最终竟没敢同她两人打招呼,非常明智地绕过鸣春走了出去。 买完东西后,鸣春端着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一边吃泡泡糖,一边把“小凤达达”四个字嚼巴成一种蹑手蹑脚走路的音色,问道:“你是怎么和臭烟佬结婚的?我妈妈说你家在很远的地方,那你过年的时候会想妈妈吗?为什么你妈妈都不给你打电话,你说不来话,可是你听得见呀。” 她的嗓音带着一种孩子独有的天真与残酷,像一把三棱刺刀,冷不丁就扎透了雷彩凤苦苦维持的海市蜃楼。她心里忽然生出些恼恨,想要大声告诉这位城里的大小姐—— 你懂什么,你知道很远的地方有多远么?那是小汽车都开不过去的地方!还有,你以为谁家都像你爸似的,能给亲戚家安电话啊?你知道我妈为了打一个电话要走多少山路吗?你一个养尊处优的独生女,凭什么轻轻松松就问出这样的话? 但最终一切都消弭在鸣春那双担忧的眼睛里。 雷彩凤看得明白,她确实不知道,她还没有很多的见识,不懂得成年人世界里的各式取舍。 鸣春与雷彩凤对话是有一套特别程式的,她通常不需要雷彩凤做出复杂的回应,往往只用点头或者摇头,她便能摸索着雷彩凤的表情往下说,而此时此刻,她摸索着雷彩凤的表情,把自己又暖又热的手塞进她掌心。 “小凤达达,没关系的,你想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叫我啊。你把想说的话写下来,我帮你说给你妈妈听,我可以当你的话筒!” 雷彩凤握着她暖暖热热的手,像捏一块避无可避的烙铁。 她小心翼翼地揣摩——鸣春的提议应该算是个好主意。 第5章 第5章 小卖部老板娘贾芝的嫌疑很快被排除,主要根据是她身上的汗味不够匹配。 贾芝胖得像两个雷彩凤并排叠在一起,一到夏天,即使对着风扇坐一整天,也还是散发着一股微酸的汗味,这种味道和雷彩凤丈夫衣服上沾染的那种带一点香气的汗味是很有区别的。 什么样的女人会带着香气呢? 自然是在单位里上班的女人,她们读过书,有知识有文化有工资还有国家户口,是雷彩凤丈夫梦寐以求的妻子类型。现在他只讨到一条哑嗓,肯定不甘心。 但雷彩凤不敢猜测那女人的可能性。 以雷彩凤丈夫的行动轨迹来说,除了小卖部的贾芝,他还能接触到的女人就是附近小学里面教书的女老师们——这是一个雷彩凤想都不想的群体,她恐怕穷尽自己这一生,都考不出那本教师资格证了。 而她们,有着带香气的工作,拿着带香气的工资,明明可以嫁给差不多条件的好男人,却还要同她丈夫这样的东西乱搞男女关系么?真的会有这样一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女老师么? 还是鸣春给的思路。 鸣春就在附近那所小学里上学,那也是她妈妈胡老师分配的地方,依托于鸣春绝佳的记忆力,雷彩凤因此得了些便利,从鸣春嘴里扒拉出不少女老师们的秘辛,比如鸣春的小学班主任,赵满圆。 赵满圆是刚分配到学校没多久的小姑娘,样貌长得很好,一双大大的眼睛,厚嘴唇高鼻梁,鼻梁上架着一副很能昭示她文化水平的厚眼镜,打眼一看就是雷彩凤丈夫几辈子都高攀不起的女人。 可鸣春说,她听胡老师与人说起过,赵满圆是石女。 鸣春这小孩尚不知道“石女”两个字里是怎样一种深彻骨的苦难,她鬼头鬼脑小声递出消息的模样仿佛是把石女两个字当作神女看的,雷彩凤却听得懂,这两个字比“哑巴”更惨烈。 但在雷彩凤丈夫的眼里,这两个字就成为某种阶梯。 假若没有这两个字,以他的条件,连赵满圆裙角边上散出来的线头他都够不到,但托了这两个字的‘福’,雷彩凤丈夫就完全能够耀武扬威一番了,毕竟石女是一种无可辩驳的天然残缺,而他们这些自认为完整的男人,往往把真正的残缺掩埋在心底深处的阴沟里。 雷彩凤想:假若那个女人是赵满圆,她就算了。 她甚至觉得自己可以‘退位让贤’,与丈夫离婚来成全他们。 诚然,雷彩凤的丈夫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他毕竟是老陈家的儿子,婆婆有那么一个蛮好的兄弟,赵老师又是鸣春的班主任,起码她在陈家不至于受了苛待。 女人这辈子还能图个什么呢?无非寻个不错的去处度过这一生而已。 而当怀疑对象锚定赵满圆后,雷彩凤的探查就遭遇了难题。 雷彩凤丈夫同赵满圆的所有交集基本集中在学校开课期间,他给那所小学的食堂拉柴,这活儿是鸣春妈妈胡老师同校领导走后门寻来的,他却时常抱怨拉柴又累又没钱挣,并认为胡老师给他介绍这样的活儿,摆明了是看不起他。 但他实在也没有别的活好做,出远门闯荡,娶回来一条哑嗓,他时常引以为耻;任何需要看书学习的活计,他干不了;而手艺这俩字,又是他的心头之痛,他爸是有一门手艺的,只是没传给他,偏偏传给了小叔。 如今他只剩卖体力的份。 雷彩凤在小学管堂时,遇到过几次丈夫拉柴,卖体力的偏要穿件白衬衫,卷着发黄的袖口翩然来去地搬运柴火,显得他阳刚得很有力气——那大约又是一种与抽烟类似的自我陶醉之态。 通常他的观众只有管理食堂的老大爷,逢着运气好的时候,也能遇上几回女老师,她们提着热水瓶到食堂旁边的热水房打水时,总不免要路过一趟趟搬运柴火的白衬衫,就是在这种时候,赵满圆会同他打一声招呼—— 来送柴啊。 四个字就能勾起雷彩凤丈夫那种涎涎瞪瞪的贪婪眸光。 之前雷彩凤见到那种眸光时并不多想,即便她丈夫有那心思,也不看看人家是什么条件,他是不可能得偿的。可眼下知道赵满圆的石女属性后,事态就不一样了。 雷彩凤怀着一腔审慎,以为自己不能在这种事情上冤枉某个女人,因此觉得很有必要亲身探查一番赵满圆身上的那种香气,来确证与丈夫衣服上沾染的气味是否契合。 可她却寻不到什么机会接触赵满圆。 现在是暑假,是她与这些带着香气的女人鸿沟最深的时节,她们会到城里的百货大楼去买东西,再与同事好友聚一聚,享受一种五彩斑斓的假期生活……她完全触碰不到她们。 那么就只能耐心等一等,等开学的时候。 雷彩凤对此有足够的耐心,她甚至觉得自己可以花半辈子的时间来周旋丈夫出轨的这件事。毕竟她的一辈子早就一眼看到头了,却还有漫长的几十年要活,总得找点事做做。 继而就很是安宁地蛰伏了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里,鸣春超额完成了她的暑假作业。 她仔细算了算剩余的作业页数,如果再按照一天三页这么写下去,能够心无挂碍玩耍的时间就要缩减到半个月以内。而胡老师对她的教导素来是:先完成作业就可以随便玩。鸣春谨守这条规则,即便胡老师并不曾过问她暑假作业的进度。 完成作业后的鸣春显见得更活泼了。 爬高爬低的事没少干,雷彩凤不能时时刻刻看着她,一眼没搭着人,她就不知道野哪里去,还总爬到树上去抓知了,把抓来的知了放到桌上,企图吓一吓雷彩凤,可她没想到,雷彩凤对蝉壳儿毫无反应——她从前在家里下地干活,菜花蛇都是随手抓起扔出去,蝉壳又算得了什么。 鸣春见她没被吓着,有点兴味索然,又非想找点场子回来,就指着那蝉壳问雷彩凤:“小凤达达,你知道这个是什么吗?” 雷彩凤笑着摇头,她知道,但她说不出。 鸣春老师就神气活现地双手叉腰,说:“这叫蝉蜕,是一种中药,可以治……治不少病呢,总之就是很有用。” 说完又觉得自己这几句话不够“有用”的分量,她就看着雷彩凤打了个比方,“就像小凤达达你,虽然你还不能说话,但你做了好多好多事,超级有用,这个蝉蜕就是这样的,它比知了好多了,那个知了一直一直哇哇叫,也不知道有什么用,还是蝉蜕有用……” 孩子有时就是这样,从大人那里捡着牙慧来像模像样讲,却又能反过来给大人上一课。 雷彩凤长到现在始终拼命想证明自己的有用,地间灶头的活儿她都能干,练出了一把子不小的力气,曾经家里那两个大水缸的水一整年都是她给挑的,从没让水缸见了底,整锅整锅的猪食她也能煮出来,她还会做缝补裁衣……确实能做很多事。 可人们只看到她一条哑嗓。 在鸣春澄澈的眼眸里,雷彩凤看到了自己一直被低估或者说被刻意漠视的有用,他们通过关注她的哑嗓来驱使她不得不低头服了软,而后为了抵平这条哑嗓的缺憾,她拼尽全力所做的一切都成了天平另一端的砝码。 他们想要她多做点,就只要在那条哑嗓上或轻或重地一摁,她就会拼命地多做这个多做那个来维持天平的平衡……这么多年,没有人觉得她有用,除了鸣春。 依托于鸣春的洞见,雷彩凤与她的关系突飞猛进地好了起来,两个人几乎形影不离。陈家的人都很乐见这种改变,连婆婆也难得出口夸赞了她,说她挺有耐心,能把小孩儿带得挺不错。 但此时的雷彩凤已很看得清这种夸赞背后的意味,老陈家就这么几个人,没谁真心喜欢鸣春,他们只是看着‘财神爷’的脸面容忍她,而鸣春分明感受得到这种容忍,却丝毫不在意。 大约胡老师从没教过她,要做一个讨喜的小孩。 蝉蜕的三分钟热度过去后,鸣春很快又瞄上新的乐趣。村头西边有条河,流水常年冲刷河滩上的石头,在那上面留下一层薄薄的青苔。这地方挨着一片山,层层叠叠的树遮掉不少烈焰似的阳光,流水就得了点清凉,鸣春很喜欢在那河滩石头上踩水玩。 雷彩凤为了看着她,有时就去这条河边洗菜洗衣服。 有一天,善于发现的鸣春忽然就对着河下游叫道:“赵老师!” 雷彩凤洗衣服的手立刻停住,她顺着鸣春的目光摸过去,一眼就捉住了在不远处洗洗弄弄的赵满圆,她也像雷彩凤那么样蹲着,熟练地挥舞着一根粗壮的捣衣棒,把一条淡蓝色的床单砸得啪啪响。 百货大楼的鸿沟瞬间生了裂。 雷彩凤不太能理解,她们那种带着香气的女人,怎么还要自己洗衣服。后来,每隔一两天雷彩凤就能看见她到河边干活,有时是洗衣服,有时是剖鱼,有时又洗菜,鸣春作为一个不怕老师的虎胆小孩,经常凑到赵满圆身边去絮絮叨叨地说话,兴致好的时候,她还要指导赵满圆怎么洗菜剖鱼。 而她指导的经验来源,毫无疑问是雷彩凤。 听着鸣春把那些经由她仔细观察而后自行理解的指导意见教给赵满圆,雷彩凤油然而生一种飘飘然的轻盈感,她不再是被一条哑嗓紧紧拴住的了,她也拥有了一点能够拿出来展示的东西。 当赵满圆摸着鸣春的脑袋说她真棒的时候,雷彩凤也与有荣焉。 这时刻她甚至不在乎赵老师与丈夫之间正在进行的可能的秘密事件,她只想再听几遍那一声又一声曼妙的“真棒”。 之后有一阵子,鸣春每天准时叫小凤达达去河边洗菜洗衣服,她的热忱在某一日终于引起了雷彩凤丈夫的注意,他于是纡尊降贵地安排出一个下午,前后脚地跟着她们来到河边,似乎是想要探寻个究竟。 彼时赵满圆洗菜已近尾声,鸣春站在河滩石上踩水,远远看见雷彩凤丈夫那副拖地式走路的身形就沉下脸来,嘴里嘟囔着跟屁虫爱吃屁,一直嘟囔到那虫子来到眼前,她存心是要他听见,踩一脚水,蹦一个字,把小孩子炽烈又残酷的好恶表达得十分明确。 雷彩凤有时也替她丈夫想过,自喷烟事件之后,要怎么样才可挽回鸣春这个小祖宗的青眼呢?她是个不受贿的性子,说两句好话根本不顶用的。 想来想去,雷彩凤觉得,她丈夫恐怕这辈子都很难挽回鸣春叫他一声“二哥哥”的心。 而眼下,鸣春的好恶得先让个道。 赵满圆在洗最后一把绿叶菜,雷彩凤的丈夫操纵着一把软绵绵的剪刀,剪了十几刀鱼肚子,还挖不出一个鱼泡泡。 雷彩凤直觉感到事情有异。 那把剪刀她用过无数次,今早上她还用磨刀石磨过,剖条鱼而已,怎么就能剖得这么柔肠百转,半天做不出一点活;再看看不远处的赵满圆,最后一把子菜洗得那么流连忘返——他俩之间一定有猫腻。 但雷彩凤又想,她就在这里盯着他们两个,那猫腻能浮出水面么? 她侧着头看向丈夫,正好撞见丈夫那肆无忌惮的目光,一寸寸地搜刮着赵满圆的动作与身体。他向来是不避着她的。人怎么会忌惮一条哑嗓,又说不出又道不明的,哪怕他在她眼跟前同人眉来眼去呢,一条哑嗓又做得了什么。 片刻光景,雷彩凤的丈夫又有了新的动作——他向鸣春招了招手。 鸣春自然是不屑于理他,但那只手执着地来回卷动,终于勾动了小孩的好奇心,鸣春挨近了一些,听得他说:“春,你晓得你班主任老师是什么不?她可是石头做的人。” 鸣春皱起眉审视他,“什么石头?” 他笑容神秘又饱含恶意,“你去问问不就知道了,你老师是一块什么洞眼都没的石头嘞,这种石头很厉害的,你去问问她,怎么那么厉害的嘞?” 雷彩凤倏然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向他脸上等着看好戏的笑容,在那一瞬间,什么猫腻都变得不重要了,雷彩凤甚至突然有点害怕他——假使自己阻断了他的‘乐趣’,他会因此暴打她一顿吗? 好在鸣春虽不明白那些话的含义,却看得懂他脸上的恶意,她警惕地望着他,又看了看小凤达达凝重的脸色,顿时发了怒,踩水的脚一下一下地扬高,她想把那些水溅到他脸上,与此同时,嘴里骂道:“坏人!你这个坏东西!” 雷彩凤丈夫恼怒地用手臂挡着脸,那狼狈样看得雷彩凤生出一阵快意。 然而山石溪流却似乎完全不在乎人间的善恶,它们只觉得吵闹,就指挥那河滩石头上的青苔做了刽子手—— 鸣春脚底一滑,整个人后仰着跌入河中。 变故发生的瞬间,雷彩凤与丈夫都惊得冻住了,她反应过来时,鸣春的脑袋已经被河水吞没,雷彩凤连忙推了呆楞的丈夫一把,用力地指了指河水里那个沉沉浮浮的黑色小脑袋。 这条河的深浅对成年人来说算不得什么,但它流向山脚处的地方有一个凶险的涡旋,据说那里藏着一个水鬼,会把每一个经过的人拖下去,鸣春要是被冲到那涡旋里,就救不回来了! 雷彩凤使劲推搡着丈夫的手,眼下鸣春尚在平稳的水流中浮动,扎个猛子过去游两步就能把孩子抓回来。 可雷彩凤的丈夫却只是呆呆地望着河面,他好像被摇晃得不耐烦了,转过头来就瞪了她一眼,斥道:“你推我干什么?我又不会水,想把我也推下去淹死啊?死哑巴,你心真黑!” 雷彩凤看着他,心底陡然生出一股寒意。 她知道的,他会水。 第6章 第6章 雷彩凤眼看着鸣春的脑袋越来越接近那致命的涡旋,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脑子里响起的是鸣春指着蝉蜕说有用的声音……她其实并不清楚自己到底会不会水,小时候在家门口附近的小河里玩过很多次憋气与漂浮。 但那能叫……会水么? 不重要了。 雷彩凤对着那个似乎已经不再起伏的小脑袋发出一声嘶哑又洪亮的尖叫,伴随着这声尖叫,她不计后果地扎入河中,拼命挥动手脚向鸣春爬去。她想,这么个烈日炎炎的大白天,水鬼怎么敢出来拖人呢。 一定可以救到鸣春。 雷彩凤这一声又哑又尖的嘶吼在夏日静谧的山林里惊起不小的风浪。 抱着一脸盆菜正往回走的赵满圆看见河里的情景后下意识扔了脸盆,她跑到河边趴在地上大声呼救,把远处还在剖鱼的雷彩凤丈夫叫得心惊胆战,当他懊恼地扔开剪刀跳进河里时,十几米之外的雷彩凤已经把鸣春拖上岸。 闻声而来的人逐渐增多,雷彩凤丈夫抓紧时间从水里纵出来,三两步奔窜到女人和孩子眼前,不由分说抱起鸣春就要往村里的诊所跑,雷彩凤不管不顾地上前争夺鸣春,她呛了几口水,两只眼睛红得像被夺了幼崽的母兽,一时间倒把她那个削尖脑袋捡漏的丈夫给吓住了。 鸣春最终得救了。 胜利的果实被安放在赵老师头上,尽管雷彩凤的丈夫反反复复向人们大声叙说当日落水的惊险时刻,雷彩凤依然执着地向胡老师比划,是赵老师救的人,一定是赵老师,必须是赵老师。 而面对这样坚执的妻子,雷彩凤丈夫竟没有大声呼喝她,对她的称呼也从“喂”、“那谁”、“那哑婆”变成了“小凤”。结婚四年多,她在丈夫的嘴里终于拥有了名字,以一种必须成为同谋的代价作为交换。 夜里,雷彩凤的丈夫坐在昏暗的灯光下回忆往事—— 还记得最早一次去你家里,看到你家门口那条河就还挺害怕的,要说胆子,还是春的胆子大,这么点大的小孩子,被水淹了,也不怎么哭闹,还同她爸妈说水是蓝绿蓝绿的。我小时候也被水淹过,一直怕到现在。要不是看你也下去了,我还真不敢下的,还好啊,都是福大命大。 雷彩凤听得明白,这是串供。 她在心里冷笑,原来人真正心虚的时候,也是会忌惮一条哑嗓。 回忆完一串他随口编排的往事,那流着涎的毛发就拱到她胸口来求欢,雷彩凤翻了个身,毫不客气地背对他,他却继续用‘不要就是要’的传统路数应对她,非得将她翻过身来压住,雷彩凤照着鸣春的手段拼命挣扎,终于挣脱了那个所谓的传统语境。 他放开了她。 并且在她嫉恶如仇的目光中灰溜溜地夹着尾巴逃走了。 让人作呕的懦夫! 她看着他弓起来的脊背,感到一阵反胃的厌恶。 他吃着人家爸妈给的福利,却暗地里兜着一肚子坏水竟要对他们唯一的女儿见死不救,这会还能腆着脸以‘半个救命恩人’自居。 雷彩凤忽然觉得,这东西出不出轨根本不重要。他们的婚姻建立在一种双方认可的‘划算’天平之上,而现在,雷彩凤开始觉得是她亏了,她虽然是个哑巴,但总归算个像样的人,可她身边这坨东西,就是一滩烂肉。 是他不配! 生出这样的念头后雷彩凤就觉得有必要跟赵满圆递个消息,面对一滩腐臭的烂肉,她和赵满圆就算得上某种意义里的同盟,她不能任由赵老师受白衬衫的骗,他那状似阳刚的肌肉里头沤着恶心的坏水呢,这人是沾不得的。 但雷彩凤却没有这个机会递消息,或者准确点说,是她没有必要递消息了。 桌上放着一张请柬。 请柬的这头是极少露面的雷彩凤的公公,村里人都叫他“老陈头”,他曲着一只手,神秘的大拇指来来回回地挨个点碰剩余四个手指头,紫黑色的嘴唇一张一合,发出一种没有任何人可以听清的细碎念音。 这就是他视若珍宝的家传绝学,是只有小叔够得上传承的秘技。 雷彩凤的丈夫时常借此来说明他父母的偏心,但老陈头态度坚决,并安慰雷彩凤丈夫说,要真受了这份真传,这辈子可都吃不上狗肉和牛肉了。 但吃肉这事其实尚在次要,关键是他这份真传总在一些无人问津的时刻发作,比如现在,请柬那一头坐着的赵满圆以及她即将办喜酒的新婚丈夫,这对准夫妻并没有开口询问喜事的日子——事实上这已是既定事实——请柬上写得清楚明白,婚期定在十日之后。 老陈头却还是点着他那几个神神秘秘的手指,在经过一段让人不知所措的沉默之后,矜持地开口:“这个日子还可以,办办喜事么,也是好办的。结婚当天要弄一盆鸡血,跟着新娘子走,走到哪里就洒一洒,这样才好,对你们以后是好的。” 赵满圆与她的新婚丈夫脸色都僵了僵,很显然,婚礼当天洒鸡血这回事超出了他们对某类民俗的认知,出于彼此并不十分相熟的礼貌,这两人谁也没接话。他们只憨厚地笑笑,嘱咐老陈头要来吃喜酒,要全家一起来,和妻子儿子儿媳以及准儿媳都一起来。 老陈头敏锐地听出他们的话外之意,不舍得放弃从家传绝学里挤出来的那一盆鸡血,就凝肃了脸色,提点道:“赵老师啊,你是像模像样的知识分子,你要懂得敬畏的,你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啊?你知道,你得照做的呀,要不然你这个老公啊,以后不守财,还要有更多的苦头吃。” 这下,哪怕作为知识分子,面上的礼貌也很难维持住,赵满圆的脸变得比老陈头的嘴皮还要黑。 雷彩凤从赵满圆的脸色中感觉到一种难堪,但她很快发觉这种难堪并不普照,坐在她隔壁的丈夫与再隔壁的公公都摆着一张肃穆的脸,他们深信家传绝学的判断,而基于对这份绝学的敬仰,他们脸上那种肃穆就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一些悲天悯人的气息。 赵满圆与她的新婚丈夫被这种扑面袭来的悲悯刺中,用文化人最后的体面捂住伤口,灰着脸离开了。 雷彩凤楞楞地看着两人的背影,直到此时此刻才发现,赵老师的新婚丈夫是一个每迈一步就要矮一截下去的瘸子。他逶迤在亭亭的赵老师身边,就像一根无法自控的钟摆,走一步打一摆。 那一摆又一摆落进雷彩凤的耳朵里,就像听着一颗又一颗的算盘珠子兵兵梆梆地往上往下靠——赵老师竟也同她一样,不得不生受了这一门生意。 百货大楼、教师工资、国家户口……却也无法撼动世俗算盘里的一粒石芯子,一个女人不论读过了多少书,攒下多少学识,拼了命地往上爬往外走,却依然逃不过婚姻这场计量单位。 石女配瘸子,哑巴配废物,好像是某种顺理成章的事情。 雷彩凤脑子里不断闪过赵满圆趴在河岸边大声呼叫又抱着鸣春给她吐河水的样子,耳朵边则是丈夫居高临下的点评:“这两个,苦头在后头!捅都没地方捅,她这都不是生不生得出孩子的问题,算不得个正常女人,她男人瘸个腿是难看点,总还长了条根,能传个后。要她有哪个用?现在看看人家条件不错相貌可以的,过个五年十年嘞?肠子都悔青,外头找人生一个。” 她忽然觉得自己被冒犯了。 丈夫那油腻腻的发尾打着勾旋把雷彩凤内心深处的愤怒勾了出来,她开始痛恨自己这条哑嗓的缄默,恨不能撕开喉咙,掏出一肚子的愤懑,将那些字句拆成细致又锋利的横撇点捺竖弯钩,通通砸向他,把他凌迟了最好! 去你妈的东配西配,家里没面像样的镜子总有尿吧?赵老师再是个石芯子,她有手有脚有知识有工资,她养得活自己,她会救孩子,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你长了条根,你那玩意儿让你长出个男人样了么?对个孩子斤斤计较,天天流着涎磨光阴,点评这个指摘那个,你自己那根里的玩意儿就不该往下传! 谁他妈传你的种谁倒霉! 雷彩凤的愤怒依然无声,可那股气却直直冲上哑嗓,一路披荆斩棘杀到灵台,她在这一刻神智清明地意识到——去他妈的出轨,这坨烂肉谁捡着就该谁的劫! 她再也提不起对那个未知女人的兴趣了,不在乎她是谁,也不在乎她是否真的存在,雷彩凤甚至不想再来拨弄这门生意。 她要砸了那个算盘! 于是,“离婚”两个字就在这样一种无人点拨的情景下自作主张地闯进了她的脑子,当这两个字大摇大摆地在她脑子里快意遨游时,雷彩凤的愤怒突然被熄灭了,她放轻粗重的呼吸声,略有心虚地看向隔壁的丈夫与再隔壁的公公。 一种密谋造反的兴奋充斥了她。 但随即而来的操作难度又当头浇下一盆冷水,她发觉自己又不得不回到抓出轨女人的问题上来,离婚是比抓出轨更艰难的事。 几千年的老传统了,老话讲“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就很明白—— 十个庙里的菩萨排着队串起来也抵不下一桩婚姻,哪怕是一桩千疮百孔烂透了的婚姻。从这里也看得出,人们对菩萨的敬畏实在也很实惠,他们只允许菩萨在他们愿意接受的范围内做出保佑,他们接受不了离婚,那十个庙里的菩萨都得排队靠边站。 这么一来,出轨就是一种顶好的离婚由头。 雷彩凤不敢去想她妈会怎么看待她想要离婚的这件事,她觉得这个决定也不宜声张,眼下她只是起了念,有这么一种模糊的盼望,她不能叫太多人知道,以免引出东一句西一句的点评和建议。 没人比她更清楚她丈夫是什么德行,因此她要离婚的决定也不需要别的什么人来指导来劝诫。 那些没完没了的‘老话’就讲去吧,老话什么都讲,人们向来只拣自己爱听的。 第7章 第7章 小叔的女朋友住进了老陈家。 老陈家是在两块地基上拼造起来的一栋二层小楼,左右都挨着人家,共一面墙。一楼住着公婆,有客厅有灶头有吃饭间,一条楼梯旋转着盘到二楼,左右两侧分别住着老陈头剩下的两个儿子。 小叔作为家传绝学的继承人,他住的房间在去年就重新做了装修。 是婆婆那个蛮好的兄弟给出的钱。 雷彩凤的丈夫经常在他们的房间里絮叨这件事,他撺掇雷彩凤应该要感到委屈才是,但彼时雷彩凤只盼着家和万事兴。 她想,小叔和他的女朋友都是在厂里上班的体面人,结个婚还讲究个订,得先办订酒再结婚,这就比她这条从大山里拖出来的哑嗓要体面多了。更何况,现在国家一年换一个新模样,发展得可快可快,新闻里都说“日新月异”,小叔订婚比他们晚几年,这几年光景,结婚订婚的规矩也跟着日新月异,也合情合理。 再说了,都是一家人,家人过得好,有什么可眼红的。 小叔最终不还是只有两个兄弟?他能叫自家亲兄弟受苦受难么? 雷彩凤丈夫却因此判定妻子与自己不一条心,时不时拿话砸她,阴阳怪气说她软弱说她傻笨——当然了,现如今他本着夫妻一体的新原则,是没有再拿那些话砸过她,他们俩现在正在扮演一种休戚与共的同盟角色。 而让雷彩凤的丈夫格外热衷于此种扮演的动力,有一部分来自于鸣春。 鸣春到底只是个孩子,她的两只耳朵还很稚嫩,肚腹里盘着的那副心肠也没历过太多世面,她在雷彩凤丈夫一遍遍不断增加细节的想象中被蛊惑了。 在那场落水事故过去的一周后,她扒到灶台边来问雷彩凤,“小凤达达,真的是那、那个人把我救起来的吗?我妈妈说是赵老师把我拉起来的。” 她声音细弱,似乎正在犹豫不决,那双明亮的眼睛像一泓清泉把雷彩凤拘进清澈见底的纯真里,似乎只要她点一个头,她马上就要恢复她‘二哥哥’的名誉,从此之后再不示他以杀伐。 雷彩凤怎会让那滩烂肉得了这样的好处呢? 她拼命把胜利的果实送到赵满圆手里,就是不希望婆婆那蛮好的兄弟把一份沉甸甸的救命之恩从此绑定那滩烂肉——就算这果实由她自己拿着,他只要一天是她的丈夫,就能继续享受到果实清甜美妙的汁水与源源不竭的一茬又一茬新果。 他想都不要想! 雷彩凤坚定地对着鸣春摇头,摇出了鸣春响亮的一声“嘁”,她马上认定小凤达达的正确答案,把‘那个肥肚皮’丢到脑后,又去里屋看望她的姑姑——也就是雷彩凤的婆婆,周英兰。 周英兰自从听说鸣春落水的惊险一幕后,便后知后觉地哭了小半天,对着蛮好的兄弟抚着心口来回摇头,说要是小春儿真出了什么事,她这条老命赔给兄弟都不够偿,她把自己说成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最终让胡老师掐断了话头。 胡老师说:“小孩子野出去总是没个轻重的,我已经同春儿讲清楚了,危险的地方不要去钻的,她听着了。阿姊,你也别顶心顶肝地难受,这不是没出什么事么,春儿她也有点运气,叫她老师救了,以后注意点就行。” 周英兰就不好再掉事后的眼泪,手握成拳在心口一下一下捋,慢吞吞说:“是,幸好是没事,没事最好,春儿是福大命大的,是福大命大的。幸好是她二哥哥去了滩边……” 鸣春在门口听到这话,立刻纠正她姑:“是赵老师把我从水里拉起来的,赵老师游泳顶厉害!” 胡老师用一个眼神就把鸣春看闭了嘴,她转头继续安抚,“她二哥在,小凤也在,不管谁看着这事儿都不能叫春儿让河水给冲走了。阿姊你别再挂心这事了,我们城里还有活要盯着,春儿还住这里,她这岁数,晓得好坏了,同她讲讲道理,是讲得明白的。” 鸣春确实是听得进话的孩子,自落水之后便再没踏上河滩一步,她甚至举一反三地对井口也忌惮三分。为了排遣无聊,她开始寻觅小伙伴,半天光景就同隔壁的小男孩打得火热,从玩玻璃弹珠到挖泥巴拔蚯蚓,每天都翻滚出一身脏兮兮的衣服回来, 雷彩凤从前要洗一家人的所有衣服,而自从小叔的女朋友住进陈家,小叔与她两个人的衣服就单独拎出来了,像他俩那个特别装修的‘小家’,他们两个的衣服也由女朋友单独洗。 洗衣服做饭似乎是某种鉴定媳妇称不称职的标准,在哪里上班都逃不出这种标准的框定与衡量,小叔的女朋友也一样。她下班后也得到灶头报到,帮着洗菜切菜生火烧柴,雷彩凤因此多了一个帮手。 小叔女朋友话不多,也或许,她是晓得雷彩凤说不出话才省了口舌,总之两个人在灶头间经常是相对无言地各干各活。有时,小叔会过来看一眼他的女朋友,两个人就眉来眼去地说一会话,也不好太亲昵,但看得出来两人感情很好。 雷彩凤有时一边干活一边听着那对爱侣嗯一下啊一声地你来我往,也难免从心底生出一种‘如果’来,如果当初没有坐着那三轮摩托走出层层叠叠的大山,她这会儿会不会也同某一个能把她看进眼里的男人在灶头前说些无关紧要的家长里短? 会吗? 会有人对着一条哑嗓反反复复地倾诉些什么吗? 雷彩凤心里的如果结不出果实,她想象不出一个这样的人,在她有限的人生经验里,这样的人只出现过一次——叫做周鸣春。 鸣春能对着小凤达达的哑嗓说上许久,对着小叔女朋友却言辞寥寥,雷彩凤好几次看到鸣春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就那么盯着小叔女朋友看,眼神里满是好奇与打量。 有几次小叔也拉着鸣春叫她去同那个姐姐——也就是他的女朋友一起玩,鸣春却不肯,她有自己的评判标准,“那个达达还没和你结婚,就不算家里人,我怎么好拉着她搞东搞西,这样不行的。” 鸣春坚定地选择了‘家里人’,也就是她的小凤达达。 而这时候雷彩凤的丈夫就因此露出一种胜利的神情,那胜利刺痛着雷彩凤,她现在把账同他算得很清楚,是一点惠利都不肯相让共享。然而眼前死水般平静的生活却让她无处着力,不知怎样去起一个平地惊雷的离婚由头。 几天后,赵满圆摆结婚酒了。 陈家人都去吃喜酒。雷彩凤比照着当年阿巧出嫁时的眼神,惊奇地发现,整场婚礼赵老师几乎没怎么看她的新婚丈夫,她整理自己的裙摆与头花,看着大红被子上的花生红枣,掬一把又一把的喜糖撒给看热闹的孩子们(其中也包含鸣春),她平静的眼眸中看不出丝毫新嫁娘的羞怯与紧张。 赵老师完成婚礼的样子就像填写一页作业,她是游刃有余的——终于在那份祖传的答题卷上写了点什么东西,她不至于成为某种交白卷的让家人抬不起头的‘差生’了,她的母亲也的确喜气洋洋,浑身上下洋溢着如释重负的轻松。 嫁了就好,嫁了就好,嫁了就自己成家去过日子了,往后好赖都是过出来的。 雷彩凤坐在宾客席上,恍惚间从赵满圆的身影里看到自己当初卷铺盖滚蛋的模样,她如今竟也有这般胆魄,开始觉得那充盈着百货大楼香气的影子与自己这条哑嗓是能够重叠的了。 她们都是一颗颗的算盘珠子,被打磨得圆润平滑,而后串起来嵌进算盘里,一条哑嗓,打个减号,一块石芯子,打个除号,有单位有工资有户口打个加号,能干一辈子做饭洗衣的活,再打个加号……而这颗算盘珠子上有着何种花纹又是何种材质,大可忽略不计。 雷彩凤侧头看了看小叔的女朋友,不着边际地想,会有人逃得出那副算盘么? 女朋友是服装厂上班的,工资比单位上班的还高些,说不好是能奔到县城里去买房的,小叔也在厂里上班,两个人凑到一起奔一奔,就会像那个每年见钱不见人的大哥一样,彻底脱离小山村里的日日夜夜——这时节,城里两个字就意味着一个崭新的世界,是大家挤破头也要去的地方。 雷彩凤听婆婆说起过,胡老师就已拿到了那张至关重要的调动申请表,等兄弟家的新房装修到差不多,胡老师也差不多能到城里的学校去教书。到时鸣春也跟着转学去城里,他们一家子就彻底告别“乡下人”的身份了。 而赵老师算是胡老师某种意义上的徒弟,等胡老师完成这场城里人的身份转换,下一个轮到的很可能就是赵老师,这会儿的调动申请表是很珍贵的东西,没点‘路头’不可能拿到。 赵老师因此接下了那颗雷彩凤拱手相送的胜利果实,出于某种读过书的自视,她没有像雷彩凤的丈夫那样反复叙说一场无中生有的救人经过,她只是在胡老师问起时,平平淡淡地说:“人没事就好,我也没做什么大事。” 她因这一句话成了明年调去城里的‘定额’,于是除号后头又紧跟着一个硕大的乘号,把所有砸到瘸子身上的戏谑目光都如数弹了回去。 婚礼上,除了老陈头执着于他的家传绝学,仍在三令五申地讲那盆鸡血的重要性,其余人都拍着瘸子的肩膀说他娶了个好媳妇,以后就等着享福过好日子了。 雷彩凤在那些五花八门的目光里又捉到了她的丈夫,吃完喜酒走回家的路上,他故意落到后头,箍着雷彩凤的手臂,难掩嫉恨地说:“你跟那个石芯子关系有这么好?你可怜她怎么的?非得把救鸣春的好处送给她,她又给你什么了?敬酒的时候都不在你杯里多倒一点饮料,现在她倒舒服了,要调去城里,我还傻兮兮地拉柴!” 他眼里的怨怼非常明确,指责雷彩凤不把他看作‘自家人’,把到手的好处拱手让出去,似乎在扮演了多日的同盟后,他已把雷彩凤不得已的沉默视作认同,故而有必要对雷彩凤提点一番他们的共生关系。 雷彩凤的丈夫却没想到,这哑婆却像是驯化不了,于昏暗的无法被城市里高高的路灯照耀到的乡村夜幕中,露出一种兽类的目光,仿佛正伺机蛰伏,随时准备扑过来对准他的脖子咬下致命的一口。 这目光迫使他退却,同时也逼得人必须重新审视哑婆——她是有什么盘算吗? 第8章 第8章 周英兰为了更好地照顾鸣春,不再去做淘洗矿石的活了,自鸣春落水后,胡老师特别追加了鸣春的‘托管费用’,费用送到周英兰手里时却只是“拿去买点吃吃用用”的由头。 雷彩凤的婆婆却很懂得其中深意。 胡老师是个体面人,是气到浑身发抖也蹦不出一句脏话的那种体面。比如这一回鸣春落水,她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就从城里赶过来,给鸣春换上她新买的连衣裙,抱着她抚慰,并柔声询问事情的经过。 鸣春非常务实地告知她,醒来后就看到赵老师和小凤达达。 她就转头看向雷彩凤,用同样的柔和声气询问,还贴心地为她准备纸笔。雷彩凤来到老陈家四年多,似乎只有胡老师知道,她其实读过几年书,认得字,也能写不少字,她不完全是一个表达无能的哑巴。 雷彩凤在纸上写了一个“赵”字,又写了一个“九”字,胡老师就懂了。 而后顺理成章的酬谢就送到了赵老师手中,胡老师又对鸣春进行了稍显严厉的安全教育,告诉她水常年冲刷的石头表面都是滑溜溜的,一次站得住,不代表次次都站得住,像她这样脚底下没轻重的小孩子不能去那种地方玩耍。 接着,又教她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君子是什么,就是好人,正直的人,危墙是什么,是有危险的一面墙,正直的人是不会选择站在一面有危险的墙旁边的,为什么呢?因为那面墙随时有可能倒下来把好人砸死了。 胡老师抱着鸣春坐在门口的圈椅上,温柔而坚定地告诉她:“所以,我们首先要做一个好人,不能把这个世界让给坏人,人就那么些人,好人多起来了,坏人当然就少了。然后呢,我们要保护做了好人的自己,不要把自己放到危险的地方去,要好好地安全地活着。” 彼时雷彩凤蹲在门口的井边一桶又一桶地汲水洗衣服,她听着胡老师的字字句句,忽然就想:为什么,我为什么没有这样的妈?为什么我妈只关心我嫁不嫁得出去,而胡老师却可以教她的女儿做君子,做正直的好人,做正直的保护自己的好人。 转念一想,要叫她换一个妈,雷彩凤又觉舍不得。 她舍不得天不亮就背着她摸黑走山路的那女人,舍不得把包子捂了三个多小时捂到胸口烫出一个火泡的女人,舍不得那个追着她出嫁的三轮摩托跑了一里路喊着“妮儿好好过”的女人。 人怎么会舍得更换自己的妈妈呢? 雷彩凤一边听着别人妈妈教导女儿,一边又蹲下又站起地漂洗着一件件衣服,直到把她眼里的泪水都甩干,她才斩钉截铁地吸了吸鼻子,又一次谅解了她妈—— 不怪她,她不像胡老师那样读过书,她被困在山里一辈子,知道什么君子?啥是危墙?她字都不认得几个,却还是送女儿读了几年书,够了,尽够了,她那个妈当得够好的了。 胡老师教完鸣春,再也没有讲一句与落水事件有关的话,她叫周英兰好好保重身体,又感谢了雷彩凤这些时日帮忙带孩子陪孩子的辛劳,同时又关照了老陈家其他几个晚辈的近况并询问小叔和他女朋友的婚事进程,最后留下了钱和体面就再度去了城里督工新房装修。 周英兰却自发地从这种体面里品悟到特别的‘提醒’意味——这是‘敲打’她只顾着挣那俩破钱却不管孩子呀,要不然留过钱了又再留一份钱做什么?谁家嫌钱多的咯?这就是心里有气不明说,拿钱砸个‘让别人心里有点数’出来。 尽管雷彩凤以为胡老师应当不是这样式的人,她仍旧维持了缄默。 她总是缄默的。从前是照着好媳妇的样式缄默,如今是真正无话可说的缄默。 婆婆为执行这份被钱砸出来的领悟,时常就坐在胡老师教过鸣春君子危墙的那把圈椅里,嘱咐鸣春必须在她眼跟前玩耍,不可以去更远更危险的地方——事实上鸣春与隔壁家的小男孩一直就在门前那三分地里玩,也没去过别的更远更危险的地方。 有时玩得累了,她看着周英兰耸动肩膀摸着大臂,就问她肩膀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婆婆就笑着说小时候落下的,旧伤了。鸣春好奇地睁大了眼睛,追问说,不是干活的时候被石头砸伤的? 于是,在鸣春那双澄明无瑕的眼睛里,周英兰觉得有必要同她讲一讲道理,毕竟她妈也说了,鸣春这年纪是晓得好坏的了。 周英兰就说起鸣春的爷爷奶奶,说那时候家里穷,吃不上几口米饭,金帛珠玉似的那几把米都得紧着全劳动力吃,全劳动力?就是男人,他们要去地里挣工分的呀。工分?就是一种分数,到了年底就看那个分,给每家每户分钱或者分粮食。男人都是要挣工分的,女人就在家里的地里刨食,有时去山上捡捡猪草,运气好也能从大队的塘里摸着几颗鱼,得跑得快呀!被抓住就倒灶了! 鸣春听得乐乐呵呵,嘻嘻直笑,还贴心地对小凤达达作出解释:“倒灶就是倒霉了的意思。” 周英兰又说,那时候生下来的女儿哪里有个好?会走路了就得跟着干活了,我小时候啊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没饭吃,没有一天吃饱饭的,五岁就去山上拉着一大车柴往家里走…… 鸣春严谨地打断了她,问说:“五岁比我还要小,你要拉多大的柴啊?是什么车,很大的一辆小汽车的那种车吗?那你怎么拉得动?我有饭吃我也拉不动的呀,你怎么拉的呢?” 周英兰皱起一个不想深究细节的眉头,说你没吃过苦你当然不晓得了,吃过苦的都知道怎么拉一车柴,用绳子绑在身上的呀,一脚一脚走,山上下来,走两个小时,走到脚底板心全是水泡,一塌糊涂,哪里能看哟,那是真的可怜啊…… 鸣春又问:“脚底板心全是水泡?全部都是吗?那是不是生毛病了呀,我也起过脚泡,穿凉鞋起的,就一个,挑破后把水挤出来很快就长好了,你有没有把水泡挑破?” 周英兰只得再次提醒她,她是一个没吃过苦的小孩,这么个问来问去问得萝卜不生根的问法只能说明她吃的苦还是太少了。 接着周英兰就觉得很有必要直奔重点,不能再放出更多的细枝末梢叫鸣春揪着不放。她就说,那时候你奶奶不管我呀,屋里头那么些个小人头要养,哪里会管得上我,我就是你爷爷奶奶最不要看的女儿,他们不管我,我手疼,你奶奶不给我找医生看,我疼啊,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你奶奶还嫌我烦,吼我叫我别嚷嚷了,窝点草药涂一涂就好了! 鸣春的眉头缓缓拧起,这次她却没有再发问,而是拿一双凝重的眼睛看着她姑姑。 周英兰继续嚷疼,在鸣春沉默的注视中等待,等她发问,却始终没能等来想要的萝卜根了,她继而自顾自往下说—— 那时你爸是小儿子,宝贝呀,我手疼得要死要活那年,你爸也生疮,他那个疮其实很多小孩子都长过,不怎么要紧的,可你奶奶担心呀,担心得整晚整晚睡不着觉,抱着哄,后来山边上拔点鸭脚板草涂一涂,好得那叫一个快!可我的手啊,耽误了呀,你姑成了残疾了! 鸣春此时就像学校食堂门口挨训的一条小狗,水汪汪的一对眼就那么直直盯着训话的人,不晓得具体发生了怎么样严重的事,但从那用力点动的手指动作与既恨又怨的眼神里被兜头泼了一桶浓烈的情绪。 那东西就跟一桶硫酸差不多,浇到谁身上都能挨着疼。 她看了看周英兰那条活动不顺畅的臂膀,什么话也没有再说。 雷彩凤却很想说。 这个故事她听过,只是还有另一个角度的版本。 是蛮好的兄弟的版本—— 什么小儿子宝贝?头个大孙子才是宝贝,我们上头那个哥才是真的不干活,少爷呀。到我生下来那会,哪还有宝贝不宝贝的,六七岁就去赶鸭子拔猪草,什么活不干?阿姊你的手,咱娘说过的,是耽误了,但不是不给你看,当时就说说手疼,家里农活又多,哪个当件大事?都是窝点草药涂涂就好了。后来要出嫁,晓得落下这点不灵光的残疾不对头了,那时才晓得懊悔,来不及了呀。 每次遇上蛮好的兄弟的这个版本,周英兰总是不肯歇气,往往当场就放了脸色,不容置喙地说:“你那时候小嘞,两岁的毛头,晓得个什么东西?咱娘是现在看我过得苦,想想对我不起了才那么说。她老早不给我看,是她做娘的不是了,说说耽误掉了么,她做娘的责任就小了一块了呀。” 蛮好的兄弟也不肯歇,“阿姊,这我要为咱们娘说句公道话,咱娘哪个孩子不宝贝?就谈不上要看谁不要看谁的事,咱娘生完孩子不到一个月就下地干活,她苦不苦啊?那时候谁家有个饱饭吃?你要为这事让咱娘听一辈子怨声,苦的就是咱娘!” 一个不肯歇,另一个也不肯歇,就闹起来了。 最终还是胡老师给掐断的话头,“亲姐弟的搞什么搞啊,喝两口酒就上头了,属你能耐叫得最响!都过去多少年的事情了,有个什么争头?阿姊她不容易,都是吃尽了苦头的,吃苦也有争头?少说两句!” 她还是那副体面的姿态,不说周英兰的一句不是,火气全往自己男人身上泼。 周英兰自然很懂得点到为止,她反复提及这个不灵光的臂膀也是精打细算过的,这些年蛮好的兄弟就是看在她这份苦头的面子上不断接济老陈家,他待其他兄弟姐妹都没有待周英兰好。 而得了实惠的周英兰,也觉得很有必要展示一番自己得到这些实惠的正当性,她从前是吃苦最凶的那个,而今理所当然享得最大的福分,是她该得的呀。 然而那次,蛮好的兄弟却放下了“好”字,提着那个“蛮”字就蹭一下从座位上炸了起来,他头一回没给胡老师面子,对着周英兰大声道:“阿姊,你搞搞清楚,退一万步来说,咱娘欠你的,我不欠!这么些年,我和老胡对你什么样,对你们家什么样,你心里清楚!往后,要是你还在我面前这么怨咱娘的,说她的不是,我把话放这,你家这门我是不会再踏进来了!” 此后,周英兰对她这条不灵光臂膀的怨气忽然就散了个干净。 雷彩凤也因此看明白婆婆那条臂膀的真正功用。 老陈家就是她这条残废的臂膀撑起来的——老大的国家户口,眼下这幢楼房的地基,老二的拉柴活,胡老师从年头到年尾不停断送来的单位发的各种福利,乃至老三的新房装修……蛮好的兄弟看在她那条臂膀的份上,托举起了老陈家。 连带雷彩凤也是被蛮好的兄弟引来的便宜媳妇。 周英兰深知这点关窍,因而时常拿往事警醒兄弟,没料想石头搬起砸到了自己脚上,这就很不划算了。 得了实惠的人最知道在什么时候该闭嘴。 第9章 第9章 但手握真相的人却往往反而踯躅。 鸣春被那条不灵光的臂膀泼了一桶模棱两可的往事后,便有些避着周英兰,她原本走进走出还叫几声“嬢嬢”,现在却是看见她要往后缩两步,对这两步,鸣春是有过一番像样的思虑。 她坐在灶膛前,脑门上被火烤得汗汪汪,玩得脏兮兮的手一擦就是一条黑乎乎的长痕,那痕迹横亘在她耸起的眉头上方,宛若层层叠叠绵延出去的远山,一山叠着一山,叠出一种乌云滚滚的凝重来。 她探头看了眼在不远处切菜的小叔女朋友,压低声音对雷彩凤说:“小凤达达,我奶奶不是嬢嬢说的那样的,奶奶她很好的,她有好几个孙子呢,但她最喜欢我,因为我爸爸对她最好,我奶奶是很讲道理的。” 雷彩凤倒没想到她这点岁数的小孩可以洞察到这份上,一时半会没吭气。 鸣春见她不点头也不摇头,唯恐她不信,继续解释说:“我打电话问过我妈妈了,我妈说,嬢嬢那个膀子每天都很难受,会痛的,每天都痛的人心情都不好,她说什么话我都不要去计较。我是不跟嬢嬢计较才不说,你要相信我,我奶奶真的不是她说的那样。” 这孩子一向有些跋扈,眼下却为着维护她喜爱的奶奶向雷彩凤认认真真地解释,她投来的眼神带着笃定与渴望,笃定她的奶奶不是那样,渴望她的小凤达达相信她。 “我没有说造话,小时候说过,我妈打了我好几顿,现在我不说造话的。” 雷彩凤听得笑了,她很认真地对着她点了几下头。 造话就是谎话的意思,雷彩凤嫁到这小村庄四年多,已经很适应这里的方言,起初她一边听一边猜,得从说话人的语气神态里去捉摸那字句的意思,后来鸣春自行其是地做了她的翻译,每每逐字逐句地向她拆解方言。 在饭桌上,她和鸣春是唯二的两个局外人。 小孩子不被允许在大人讲话期间插嘴,而雷彩凤这条哑嗓则是没有能力插嘴。 她们两人之间的沟通默契就是这样一点一滴攒出来的,雷彩凤懂得鸣春的意思,她想告诉她的小凤达达,奶奶不是那样的人,这不是一种出于偏爱护短的潦草结论,而是十分公允的客观判断。 公允则体现在,她奶奶有好几个孙子,却偏偏疼爱她这个孙女,而她被疼爱的原因也非常明晰——因为她爸爸一力承当了所有的养老责任。这套逻辑严密的因果可以直接击碎周英兰对母亲重男轻女的指责。 但鸣春尚不能理解的是,周英兰在乎的从来不是有没有‘重男轻女’这场事实,她在乎的是她得到的实惠能否长盛不衰。 但雷彩凤内心绝对相信鸣春的公允。 新媳妇去老家拜年时她见过鸣春的奶奶,也是一张圆脸,皱巴巴的脸皮堆摞出一脸慈祥温暖的笑容,摸着雷彩凤的手轻拍,每拍一下就说一句话。 好,结婚了好,有了老婆就好安心下来好好过日子了。不会讲话呀?噢,也没什么的,这手就是干活的手,一看就是个勤快的,过日子要讲心地好,心地好,手脚勤快,以后都会好的。不要欺负新妇,外地嫁过来的,她受了委屈没地方去的,你要对她好啊,好好端端地过日子。 鸣春奶奶的那双手是雷彩凤嫁过来后摸到的第一双温暖的手,事实上,直到现在,她再也没被类似的手拍过。自那一次见过老人后,第二年的新春,雷彩凤丈夫就不再带她四处走亲戚了。 鸣春见雷彩凤点了头,眉毛上方那层层叠叠的凝重远山就立刻舒展成惬意柔软的涓溪,她愉快地看着灶膛里跳跃的火苗,嘴里哼起不成调的歌。 这份愉悦却没有向外延展。 雷彩凤注意到不远处切菜的小叔女朋友,那声音有一下没一下的,似乎心不在焉。她探头看了眼那窈窕的背影,想起早上她与小叔在阳台说话,听起来今天去了医院,是怎么了吗? 但这个女朋友同雷彩凤是不交心的,她大约还维持着一种未过门的矜持,尽管每天已经很例行公事地做饭洗衣服。正如鸣春所说,还没结婚就不是家里人,因此她做饭洗衣还算不到理所当然的“义务”范畴,得算到“帮忙”与“懂事”的范畴。 这就使得女朋友的地位在老陈家是高于雷彩凤的。 老陈头也更满意这个准媳妇,与村里人闲话两句时,他嘴里那个“儿媳妇”特指小叔女朋友,而雷彩凤在他嘴里则是“老二家那个”。 老陈头在村里的人缘相当差劲,原先雷彩凤对此还有点保留看法,毕竟公公平日里在不在家都宛若隐形人,也追踪不到他每天都在做些什么,偶尔能看到他坐在电视机前一口又一口响亮地喝茶,其余时候,除了吃饭,他就处于某种透明状态。 但自从赵满圆的婚礼之后,雷彩凤就懂得了他招人嫌的根源。 也乐于看鸣春追剿他。 鸣春对他的家传绝学很感好奇,逮着人就问,姑父你能看出那条蚯蚓什么时候死掉吗?你能看到我以后要做什么吗?我的梦想是做科学家,姑父你知道科学是什么吗?我以后会不会上电视?我爸爸呢?他的大肚子会小下去吗?我奶奶呢?她可以活到几岁? 老陈头对她这种‘毫无天资’的小孩非常不满,却又觉不好惹恼她,就总拿一句“你以后就知道了,现在不要问那么多”来搪塞。 鸣春不依不饶,“我以后知道了我也不找你问呀,我现在不知道,才找你问的。” 老陈头对鸣春而言,就像小叔女朋友的身份确认版,他同她姑姑结过婚了,算得到家里人的范畴,可他不姓周,又总端着一副高深莫测的神色,就得比雷彩凤的地位还低一些,他享受不到鸣春的友情。 因而,面对鸣春的追剿,老陈头只能在‘自圆其说’与‘声东击西’两种策略里二选一,最终他选择了声东击西,“好了好了,你姑喉咙不舒服,你到楼上去把晒着的黄菊花拿下来,给她泡茶喝。” 鸣春就中计了。 她上楼后好一会都没有下来,雷彩凤本想跟着上去看看,走到楼梯口却听见婆婆在里屋叫人,声音不大,一句接着一句地叫老陈头。 雷彩凤听那声气觉得不太对劲,就立马到门口对着公公比划,好半晌,老陈头才明白她那意思,双手背到身后,气定神闲地往里走,边走边不大耐烦地埋怨:“怎么个事,叫什么呀,有事么就讲出来好的呀,一直叫名字有用的啊?” 步子踱到门口,嘶地一声扎定了。 里屋盘着一条蛇。 雷彩凤也有点吃惊,下意识地想,幸好鸣春刚才上了楼,否则把她吓着了,嚷嚷一嗓子,就不太妙。这盘在家里的蛇,通常不会主动咬人,尤其眼前这条,盘成严严实实的一坨,都瞧不出尾巴和脑袋在哪里。 于是,她马上去拿了个铁皮小畚斗。 住在山里的人家,遇到蛇进家门是常事,拿个畚斗簸箕的给它送出去,它自己就会游走了,进家的蛇不能在家里打。 可雷彩凤没想到的是,那铁皮小畚斗到了老陈头手里就摇身一变做了凶光四射的断头铡,他拎起畚斗,也不知道怎么叫他看出来那蛇脑袋和尾巴的所在,反手用那铁皮弯折处的锐角冲着蛇身某处狠狠一戳,盘着的一整坨瞬间就炸开来。 雷彩凤尚来不及看清蛇头的动作,老陈头已格外敏捷地用铁皮畚斗压住了蛇头,接着,在她惊恐的目光中,他伸出脚,踩进畚斗里,对照着蛇头所在处狠力碾动。 雷彩凤甚至听到一种让人头皮发麻的吱嘎声,似乎是它的头骨碎了。 长长的身体在老陈头坚决冷酷的意志里挣扎,尾巴痛苦地向上翻卷并四处捶打,把铁皮畚斗抽得咣咣直响,白色的肚皮剧烈颤动,在昏暗的室内仿若一道又一道闪电,刺打得雷彩凤眼前发黑。 她对蛇没有任何好感,却也无法在这种场面里保持岿然不动的冷静。 明明,把它兜到畚斗里送出去就好了。 雷彩凤常听老人说,蛇命硬,怨气重,眼前这场雷暴不知持续了多久,感觉过去很久的时间,那闪电才不甘不愿地放弃,盘起的一坨变成了乌黑的一条。老陈头淡漠的脸上露出满意的释然,他朝妻子看了一眼,周英兰一直锁紧的喉咙总算松展了,清了清嗓子,回馈给老陈头一个“幸好有你在”的眼神。 死蛇被拎出去了。 老陈头很有经验地指导雷彩凤,“这种蛇一定要扔远点,有怨气的啦,你别看看刚才它不动了,不扔远点,它还要爬回来咬你的。它现在是没死透,把它扔到马路上去,叫汽车碾几次,就死透了。马路上阳气足,就把它这个阴死气给晒掉冲掉了,好,没事了。” 雷彩凤觉得事情不对。 她长到这么大从没见过把进家的蛇打死。 新铺的柏油马路散发着一股呛人的气味,被打死的蛇扁着一颗扭曲的头颅横亘在马路中央,这时候的村里不像城里,哪有老陈头所说的汽车,来来往往都是自行车与三轮。路过的人看见这么一条死蛇,下意识的动作都是绕开。 雷彩凤眼看着三辆自行车路过,无一例外都绕开了蛇尸,心里莫名怀有某种庆幸——好在他们没落入老陈头的算计,要轧过了那蛇,被蛇的怨气缠上,就是飞来横祸了。 她被火辣辣的烈阳晒得脑袋昏沉,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回老陈家,眼前的楼房也忽然变得有些狰狞,那一扇扇洞黑的窗,像窥视的怪眼,像沉默的兽口,好像一走进去,就要被吞吃入腹。 雷彩凤在门前顿了顿脚步,脑海中不断闪过老陈头沉静又绝杀的面容,他甚至不是狠戾的,眼神里没有一点多余的情绪,而恰恰就是他的这份平静叫雷彩凤越想越觉胆寒,麻麻冷冷的感觉从脚底心泛上来,像被蛇缠箍着,使她迈不出一步。 不知站了多久,黢黑的洞口忽然奔出一个小人来。 雷彩凤略茫然地睁了睁眼睛,看着那个自兽口脱逃而出的孩子,她忽然想叫她快逃,却被哑嗓桎梏着,一整条哑嗓都沉甸甸的,就跟柏油马路上那条被曝晒的死蛇一样,分明遭了一种无妄之灾,却生来就被厌恶。 倘若‘生’这件事是她可以选的,那她会怎么样选? 雷彩凤惊惶地看着眼前这个孩子,两只耳朵发出一种细碎又连绵不断的嗡鸣,使她莫名恐惧起来,害怕自己连听觉也被剥夺。她看着那孩子的嘴唇一会张开一会抿住,眼睛里流露出与她相同底色的惊惶,她想提醒孩子——你的凉鞋底下踩着一滴蛇血。 可孩子不在意这个,踯躅片刻后刷新了她那双锃亮的眸子,坚定地对雷彩凤说:“小凤达达,我刚才在楼上看到三哥哥的女朋友和、和二哥哥一起摔到床上了,他们在一个被子里。” 轰—— 一辆罕见的小汽车驶过新浇的柏油马路,两个硕大的轮子飞速运转着碾过一具横陈的尸体,黑黢黢的一条东西在两个轮胎的间隙里扑腾了最后几下,一道又一道银白的闪电连续不断地劈开雷彩凤混沌的耳朵。 她其实听得清清楚楚。 只是那一个字一个字拼凑出来的句子却像那条枉死的蛇,雷彩凤理解不了—— 为什么非得死? 为什么……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