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叶春》 第1章 不问来处,只问去路。 - 顺和九年,南方秋水为患,暴雨十日不绝,江河倒灌,一夜之间,繁华南桑沦为泽国。 百年世家云氏,凭其累世根基与遍布九州的门路,举族北上,从容迁入京城祁阳,虽弃故土,血脉传承不没。 然,城南庄氏,三代心血所系的茶铺与千亩茶园,尽数淹没于浑浊洪水之下。 庄氏茶,以“半天朱霞”最负盛名,生于南桑云雾之巅,每年不过得十数斤。其茶汤清洌,初入口如清泉过喉,回味时竟有兰芷之香,余韵绵长三刻不绝。前朝太傅曾赞其“一盏清茗,可涤尘心”,今上亦在去岁万寿节亲口谕令,将庄氏茶列为贡品。 多少王孙公子为求一两“半天朱霞”,不惜千金相赠;多少文人墨客因得一盏,便觉此生无憾。 而今,那千亩茶园、百年老铺,连同今岁新焙的近百斤“半天朱霞”,尽数没于浊浪。 香魂已断,茶梦成空。 —— 京城长宁街口,‘一品暄’飞檐叠嶂,近日竟是座无虚席。 原只是个门庭冷落的三层茶楼,庄家茶铺没落后,如今连顶层的雅阁都悬起了“客满”牌。跑堂们端着茶盘在人群中穿梭,额间沁着薄汗,嘴角却掩不住笑意。 茶楼大堂最为宽敞喧闹,几乎要掀翻屋顶。散客、行商、脚夫在此汇聚,粗瓷大碗,茶叶沫子也能喝出个酣畅淋漓。 跑堂的提着硕大的铜壶,穿梭在密密麻麻的方桌条凳间,水流如线,精准注入茶碗,热气蒸腾,茶香混着汗味、点心油香,构成一股独属于市井的勃勃生机。 说书先生的台子就设在一楼大堂最里侧,背景是一面巨大的屏风,绘着万里江山图。台前那片区域,桌椅摆放得尤为拥挤,此刻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引颈期待的茶客。 二楼是雅座,设着雕花隔扇,既能看到楼下的热闹,又能保有几分清静。多是些穿着体面的商人,或是不愿暴露身份的文人雅士在此谈事。 三楼则是隐秘的包厢,非权贵富豪不得入内,唯有窗棂外皇城水色潋滟,将满室秘语尽数吞没。 林窕就混在一楼大堂边缘,靠楼梯口的一方小桌旁。 这个位置不起眼,却能将来往人潮与说书台尽收眼底。她手边是一杯最普通的粗茶,茶汤浑浊,滋味涩口,与她记忆中某个午后悠闲品过的明前龙井隔着千山万水。 她穿着一身青色的布裙,低着头,仿佛专注于杯中物,耳朵却将周围茶客的每一句议论都清晰地捕捉进来。 跑堂的提着大铜壶从她身边经过,带起一阵混杂着水汽和体味的热风。旁边一桌的几个脚夫正高声争论着漕运码头的新鲜事,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她的桌面上。 在这极致的喧嚣与烟火气中,她反而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完美地隐藏了自己。只是那偶尔抬起、扫视全场的眼眸里,锐利与清明,与这周遭的醉生梦死格格不入。 她来这里已半月有余,日子过得清闲,倒也不觉得时间漫长,独独感觉少了点什么,或许是想家了,想到这里总有些落寞。 林窕垂眸,轻抿了一口杯中茶汤。入口粗砺涩苦,与她记忆中清润甘醇的茶饮云泥之别。正神游天外,思念着那个会捧着奶茶眯眼咂舌的舍友,店门处的喧嚣却打断了她的思绪。 抬眼望去,只见掌柜的正横眉立目地拦着欲进门的几人。那是三个妇孺,衣衫褴褛,满面尘灰,步履蹒跚。为首的妇人怀中紧搂着个面色蜡黄的女童,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声音细若游丝:“求掌柜行行好,赏碗茶水解渴……” “去去去!”掌柜的以袖掩鼻,连连挥手,仿佛驱赶蝇虫,“这等污秽模样,也敢登我一品暄的门槛?莫要污了贵人的眼,坏了这满堂茶香!” 那妇人被他推得一个踉跄,却仍苦苦哀求:“我等……我等是从南桑逃难来的,一路舟车劳顿,只求一口水……” “南桑?”掌柜的闻言脸色骤变,如同听到了什么瘟疫之名,猛地后退两步,尖声道:“果然是那遭了洪煞的地方来的!快滚!莫要把那水患带来的恶病传给我这宝地!” 恶语如刀,剐在妇人凄惶的脸上,她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也熄灭了,只剩一片死寂的灰败。她不再哀求,只是紧紧抱着怀中气息奄奄的孩子,踉跄着转身,融入门外长街的萧瑟秋风里。 林窕搁下茶杯,那一声轻响却似重锤落在心头。她忆起那日无字川下的冰冷雨水,与此刻妇人眼中的绝望何其相似。同是天涯沦落人,她无法坐视。 南桑的水患她知道,那日听楼主提起过,只是无奈,还有多数埋在那泥流下,能逃出来已是万幸,竟还能活活渴死在这京城? 她起身,留下一粒碎银在桌上,青色的裙摆拂过门槛,追着那对母女的身影而去。 长街尽头,暮色四合。那妇人正蜷缩在墙角,用破旧的衣袖徒劳地试图为孩子遮挡风寒。 “这位大嫂,”林窕走近,声音放得轻缓,“若信得过我,随我来吧,有个地方或可暂避风寒,讨碗热汤。” 妇人抬起头,浑浊的眼中满是惊疑与戒备。 林窕不再多言,只解下自己的外衫,轻轻披在那瑟瑟发抖的女童身上,随即转身引路。她咬咬牙,随后便径直地走向那皇城根下,飞檐斗拱、俯瞰众生的——天下解语楼。 守卫见是她,并未阻拦,只无声躬身。当她领着那对满身狼狈的母女,踏过那高高门槛,走入那素雅寡淡、烛影摇红的楼内时,隐约能感受到身后诸多或惊诧、或探究的目光。 她知道,此举或许会引来楼主的诘问。但当她回首,望见那妇人眼中重燃的、微弱的希冀火光时,心中便只剩一片坦荡。 几盏茶汤下肚,那年长妇人脸上总算恢复了些许生气。她局促地捏着破旧的衣角,嗓音因久未进水而沙哑:“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老身沈氏,原是南桑城里,为庄氏茶铺照看茶山的。” “照看茶山?”林窕眸光微动。 “是,”沈氏眼中泛起回忆与痛楚交织的浑浊,“老身在那千亩茶园里采了一辈子的茶,‘半天朱霞’的每一片嫩芽,都经过我的手。那茶树,吸的是南桑云雾的灵气,饮的是山涧清泉……可那场大水,什么都冲没了!茶树、家当、盼头……都没了!” 她枯槁的手紧紧攥住身旁孙女瘦弱的肩膀,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实在活不下去了,才跟着逃难的人潮,一路乞讨来到这祁阳城,想着天子脚下,总能寻条活路……” 活路?林窕心中苦笑。这祁阳城里,朱门绣户,分明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便是那些钟鸣鼎食的权贵,稍有不慎也会落得万劫不复,何况是无根浮萍般的流民? 她不就是最好的例子?青衫林氏,昔年何等煊赫,位列北虞四大世家之一,执掌天下兵工,最后不也落得个举族尽殁于无字川的下场。 若非那日得天下解语楼楼主所救,将她从尸山血海中捞起,此刻她的尸骨,怕是早已在那不见天日的深渊中化作枯骨。 楼主允她暂居于此,说是让她想清楚前路。 可前路在何方? 说实话,她也不知道。 她本该躺在宿舍吃零食追剧,可却阴差阳错坠入此间。此刻本该在教室里上着课,过着虽平淡但安宁的日子。结果莫名其妙来了这里,醒来时昏天黑地,身边全是尸体...... 算了,不想了。 她回想起那日情景,仍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从前她只是在电视剧里见过什么穿越重生、快意恩仇的桥段,总觉得酣畅淋漓。可当这命运真真切切落到自己肩上,她才惊觉其中千钧之重。她不愿卷入这是非漩涡,只盼着能尽快寻个法子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 她不属于这里。 那日她试图向楼主说明来历,将另一个世界的种种娓娓道来。 谁知那人端坐堂上,静静听她说完这惊世骇俗之言后,竟以为她从无字川掉下去摔坏了脑子,当即便传唤大夫。 诊治无果后,又招来僧道给她驱魔。 她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赶出去后,那楼主低吟着,说林知的小女儿有病这事,这些年来竟无半点风声走漏。 她争辩了整整一日,那人便也耐着性子听了一日。 后来几日,不知怎的,这事在楼中传开,竟成了她与楼主在房中密谈整日,共商大计。 自此,解语楼上上下下对她的态度愈发恭敬,看向她的目光中甚至带上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敬重,每每对视,皆垂首敛目,就差九十度鞠躬了。 窗外天光映着她略显苍白的侧脸,她那日的狼狈之态与这妇人不相上下。她知道这解语楼不是什么好地方,若还有地方可去,她是万万不会带着她们来这里讨一碗热茶的。 祁阳城本就是深不见底的泥潭,而天下解语楼,恰是这泥潭最深处的漩涡。 初来时,她也不信这区区九重楼阁能翻云覆雨。直到那日,那人临窗而立,漫不经心地问她:“青衫林氏满门尽殁的消息,要不要告知天下?” 她缄口不言。 于是直到今日,京城这般舆论鼎沸之地,竟真无一人议论那场惨案。仿佛那百年世家,就这般无声无息地湮灭在了历史长河里。 那一刻她才明白,在这皇城根下,真理不在史册里,不在公议中,而在解语楼的一念之间。 她轻抚着袖口精细的绣纹,忽然想起那日楼主听完她所有的“疯话”之后,看向她说的最后一句: “无论你来自何方,既然命运将你送到这里,必有它的深意。解语楼不问来处,只问去路。” 也罢,既然天意弄人,将她抛至这里,那便既来之,则安之。 这念头一起,竟觉得连日来压在心口的巨石松动了几分。她端起渐凉的茶盏,垂眸看着茶汤中浮沉的倒影,眸光渐渐清明。 既然无处可去,那便在这漩涡中心,寻一条属于自己的生路。 第2章 穿越不易,窕窕叹气。 次日,天光还未亮透,林窕便醒了。 昨夜下定决心要寻条生路,结果在床上烙饼似的翻腾到后半夜,满脑子都是“该干点什么”、“启动资金从哪来”、“去哪里办经商许可证”、“要不先摆个地摊”这类现实问题。直到窗外泛起鱼肚白,她才迷迷糊糊阖眼,感觉才刚睡着,就被侍女轻轻的叩门声唤醒了。 “林姑娘,该起身了。” 她不情愿的踢翻被子,心里嘀咕着,这解语楼还真是不养闲人。 她挣扎着爬起来,睡眼惺忪间,却见侍女捧着一套衣裙进来。那是一件淡黄色的交领长裙,布料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流光,触感细腻温凉,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林窕捧着衣裙有些发愣。说来也怪,自打住进这解语楼,祁瑾珩虽说话不好听,行事也让人琢磨不透,但在吃穿用度上却从未亏待她。每日送来的衣裳都不重样,料子一件比一件讲究。 这感觉...简直像是在玩什么奇迹暖暖真人版。 “楼主这人......除了嘴毒了点,心思难猜了点,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个好人吧?”她一边穿衣,一边在心底默默给他发了一张“好人卡”。 收拾妥当,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拉开房门——然后整个人僵在了门口。 只见祁瑾珩正斜倚在门边的廊柱上,双臂环抱,玄色衣袍衬得他面色愈发白皙。他显然已等候多时,此刻正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眸子仿佛能洞穿人心。 林窕心里“咯噔”一下,暗想不妙。 完了完了,起晚了!早知道就该定个闹钟,天不亮就溜出去! 她脸上瞬间堆起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试图蒙混过关:“楼主......早啊,您这是......散步呢?” 祁瑾珩没接话,只是微微直起身,那股无形的压迫感顿时从头顶笼罩下来。他目光扫过她身上的新衣,唇角勾起一抹辨不出情绪的弧度: “林姑娘,我竟不知”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这天下解语楼,何时成了善堂了?” 林窕心里的小人已经在捶地哀嚎了,果然是为了昨天那对母女的事!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是该认错呢,还是该狡辩呢? “楼主此言差矣,”她决定还是狡辩好,“解语楼自然是做生意的地方。我昨日之举,看似是发善心,实则是......是进行了一次精准的‘人才筛查’!您想啊,能在洪灾中活下来,千里迢迢走到京城的,那都是意志坚定、有生存智慧的人!这等优质...呃,潜在资源,岂能白白放过?” 她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祁瑾珩的脸色。见他眸色深沉,看不出信了还是没信,心里更是七上八下。 唉,穿越不易,窕窕叹气。这年头,想做个好事还得现场编造KPI。 祁瑾珩静静看着她绞尽脑汁找借口的模样,眼底极快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 “嗯,这等意志坚定、有生存智慧的‘人才’,”他刻意加重了那两个字,尾音拖得悠长,“我替你多招了些。” 林窕心头一跳,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既把这里当做善堂,”他向前一步,“我便成全你这个人美心善的名号。近几日进祁阳城的流民不少,许多人亲眼目睹昨日那对母女进了我这解语楼。今日天还未亮,楼前便聚集了上百号人,都是来讨碗饭吃的。” 林窕倒吸一口凉气,脑中已经开始自动计算一百多人的伙食费、住宿费、医疗费......这简直是要她开局就背上巨额网贷的节奏! “我向来成人之美,”祁瑾珩直起身,欣赏着她脸上精彩纷呈的表情,“便替你全部留了下来。想当好人自然可以,只不过——” 他袖中滑出一卷账册,轻轻拍在她掌心: “这些人的衣食住行,医药杂费,都记在林姑娘名下了。” 林窕捧着那卷沉甸甸的账册,只觉得手里捧着的不是纸,而是她的卖身契。她强撑着笑容,试图讨价还价:“楼主,这...这是不是有点强买强卖了?我还是个大学生,还没开始赚钱就先负债累累。” 祁瑾珩听习惯了她的胡言乱语,转身欲走,却又像是想起什么,回眸看她:“对了,既然这些人都是冲你来的,那安置他们的差事,自然也交给你了。若是安置不妥当...” 他话未说尽,但林窕已经脑补出了一百种“逾期还款”的悲惨下场。 “罢了罢了” 她深吸一口气,把账册往怀里一揣。她快步穿过回廊,决定上街转转。刚踏出解语楼的朱漆大门,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倒退半步—— 数十个衣衫褴褛的流民或坐或卧,将门前石阶挤得水泄不通。见她出来,无数道期盼的目光齐刷刷投来,活像在围观一个行走的ATM机。 “这哪是给我留的‘人才’,分明是给我留了个烂摊子。”她小声嘀咕着,脚底抹油般溜进了人群熙攘的长街。 — 天下解语楼 后巷 一个留着络腮胡的中年男子利落地挽起袖子,身手矫健地攀上高墙。若是让朝中同僚看见,定要惊掉下巴。 “今日的侍卫怎的这般松懈...”他一边嘀咕着,一边如履平地般翻墙而入,落地时还不忘掸了掸衣袍上的灰尘。环顾四周,原本戒备森严的庭院竟空无一人,他捋了捋胡子,露出一丝“天助我也”的笑容,大摇大摆的直奔顶楼。 天下解语楼楼高九重,崔明山一口气爬上九楼,累的扶住栏杆直喘粗气。 头顶忽然传来一阵轻笑: “当真是稀客,相爷今日怎么得空来我这?” 崔明山一个激灵,连忙直起身子,眼珠滴溜溜转着,活像只偷油被发现的老鼠。他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 “啊,也...没别的事,来找你下盘棋。” 祁瑾珩倚在门边,玄衣墨发衬得他眉眼愈发清冷:“下棋可以,”他嘴唇微扬,“别的不行。” 站在祁瑾珩斜后方的侍卫韩平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又在丞相瞪过来时迅速板起脸。他跟了楼主这么多年,最清楚这位丞相大人的套路——每次打着下棋的幌子来打听消息,更绝的是从来不走正门,非要翻墙。 其实早在半个时辰前,暗卫就来报说丞相换了身粗布衣裳,拎着袋枣糕往解语楼后街来了。祁瑾珩当即就命人撤去了所有明哨——总得给这位要面子的老大人留些体面不是? “来来来,今日老夫定要杀的你片甲不留!”崔明山一边摆棋,一边似无意地提起:“难民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祁瑾珩执子的手微微一顿,棋子在他指尖泛着冷光:“相爷说的是那些把长宁大街当自家炕头,把护城河当洗脚水的流民?” 崔明山被这话噎得直咳嗽,老脸涨的通红:“陛下今早发了好大的火,说祁阳城都快成难民营了!”他压低声音,“你是没看见,昨日御史台那帮人联名上书,说流民有碍观瞻,恐生疫病......” “所以?”祁瑾珩落下一子,语气淡漠。 “所以陛下要个解决之法!”崔明山急得胡子直抖,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祁瑾珩,“还得仰仗天下解语楼。” 祁瑾珩执起茶盏,氤氲水汽中眉目舒展:“流民这事,相爷不该找我。该去兵部点兵,往工部拨款——适龄的充军,其余的以工代赈,送去修筑堤坝便是。” “可问题就出现在这里!”崔明山一拍大腿,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这批流民多是从南桑城来的。你我都知道,南桑那个地方...” 他压低声音,仿佛在说什么朝堂秘闻:“从前云氏一族在南桑立威一方,那是个女人当家做主的地界!如今逃难来的,十有**都是妇孺。让她们去充军?去修堤?怕是第一天就要闹出人命!” 祁瑾珩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安置费、粮草费、医药费、工事费...” “相爷若是现在付银,给您打个九折,三万两。” 崔明山手一抖,刚拿起的白子“哐当”掉在棋盘上:“多、多少?!” “嫌贵?”祁瑾珩挑眉,“那换个筹码——听说工部新研制的水利图纸...” “不可!”崔明山猛地站起,“那是国之重器!” “那相爷请便。”祁瑾珩作势要收起棋盘,“不过提醒您一句,等御史台那群乌鸦明日把奏折堆满陛下案头,这价钱可就要翻倍了。” 老丞相气得胡子直翘,活像只炸毛的猫,手指颤巍巍地指着祁瑾珩:“你、你这是趁火打劫!” “世人都说我这天下解语楼,能解天下事。”祁瑾珩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棋子,“上解朝堂波谲云诡,御笔朱批;下解民间饿殍遍野,枯骨冤屈。可想要解语楼出手相助...” 他指尖一顿,棋子“啪”地落在棋盘上:“是需要筹码的。相爷既舍不得银两,又放不下心中那个''国''字,这生意该如何做?” 祁瑾珩实在不懂,为什么一个两个都把这当善堂?真当他是什么扶危济困的活菩萨?还是觉得他脸上写着“造福苍生”四个大字? 就在这僵持之际,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这生意,我来做!” 林窕刚从街上回来,她还没想好该如何对祁瑾珩开口那铺面的事,却在楼梯拐角处听到二人商讨对流民的安置问题,她倒有个可行的法子。 祁瑾珩眉头一皱:“你如何上来的?”随即看向韩平。 韩平低头禀报:“楼主,您方才为了丞相...撤掉了所有侍卫。况且...”他偷偷瞄了眼林窕,“林姑娘不是您的贵客吗?属下以为...您特意让她自由出入...” 祁瑾珩一时语塞。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第3章 唯见清茗独一厢。 半晌前 祁阳城的清晨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两旁商贩吆喝声不绝于耳,卖炊饼的蒸笼冒着滚滚白气,胭脂铺前围着戴帷帽的少女,绸缎庄的伙计正把一匹匹流光溢彩的料子搬到店外展示。 林窕穿行在熙攘的街市间,脑中的商业思维与眼前的古代市景碰撞出无数火花。她越看越兴奋,只觉得处处都是商机: 绸缎庄前贵女如云,却要忍受风吹日晒——“连个VIP休息室都没有,客户体验感太差。” 胭脂铺里姑娘们围着柜台你推我挤,试妆的铜镜模糊不清,选好的口脂险些被碰落在地——“要是设置一个独立试妆台,提供免费妆发服务,还能根据客户需求推出定制妆容...” 点心铺子的顾客挤作一团抢购新出的桂花糕,有个小姑娘被挤的泪眼汪汪。掌柜的却还在慢悠悠的数着铜板——“明明可以开发出伴手礼盒,要是推出‘祁阳八景点心礼盒’,还可以结合当下最火联合销售,联名不就有了!” 林窕越看越激动,忍不住从袖中取出炭笔和小本子——这是她按现代习惯自制的备忘录。正记到“可开发系列文创产品”时,余光却被斜对面一家歇业的茶铺吸引。铺面位置极佳,门上还贴着“旺铺出租”的红纸。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长—— 她站在原地,目光如扫描仪般将整条街扫视一遍,这条长街倒是样样俱全: 用度之类,衣有云锦,药有良方,胭脂水粉,客待旅郎。 食有酒楼,点心飘香,五谷杂粮,唯见清茗独一厢。 她的视线在街上巡视两遍,最终定格在庄氏茶铺没落后,那家扶摇直上的茶楼。 “整条商业街,这地理位置,竟然只有一家茶楼?”林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竞争对手少的离谱,简直就是蓝海市场啊!” 她强压下想要仰天大笑的冲动,赶紧用袖子掩住疯狂上扬的嘴角。这不就相当于在北京的前门大街上,只有一份蹬着三轮卖大碗茶的老摊子,连个像样的茶肆都寻不着。 再看那茶楼里,尽是些须发花白的老者,跑堂的伙计也懒洋洋的,连个招呼年轻客人的意思都没有。 “这可是京城最繁华的大街啊...”她在心里盘算,“要是开一家针对女性客群的茶饮店...” 越想越兴奋,她索性蹲在路边石阶上,翻开小本子奋笔疾书: *定位:15-35岁女性客户 *产品:奶茶 果茶 纯茶 *特色:可定制甜度,可外带,预约下单送茶到家。 *增值服务:还没想好...... 写着写着,她突然笑出声来。要是再把现代那套“网红店”营销手段搬过来,在这条街上简直就是降维打击。什么“买一赠一”、“第二杯半价”、“周年庆抽免单”...还不让那些闺阁小姐们疯狂? “姑娘何事如此开心?”一个挎着菜篮的大娘驻足,好奇的打量着这个对着空铺子傻笑的年轻女子。 林窕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咧着嘴傻笑,忙抬手擦了擦并不存在的口水,起身胡乱理了理裙摆:“没事大娘,”她两眼放光,“我就要发大财了!” 大娘闻言后退了两步,摇头叹息:“小姑娘年纪轻轻,怎就得了癔症,唉...”,说罢挎紧菜篮快步离去。 林窕浑不在意,她一个箭步冲到空铺前,整张脸透过纸窗破洞往里张望。 这铺面岂止是合适,简直是天选之地!前后通透的格局,三层楼的构造。“这简直就是为我的奶茶帝国量身定制的旗舰店啊!”她激动的搓着手,仿佛已经看到门口排起长龙的盛况。 “得赶紧找楼主预支点启动资金,”俗话说得好,债多不压身,“这么好的铺面别被人截胡了”。她二话不说扭头往回走,刚迈出两步又突然停住,“差点忘了,还要打听一下这铺面的东家是谁,租金多少。” 她急忙点起脚尖四下张望,不远处摊位旁瞥见两个熟悉的身影——那身玄色衣装,腰间的“解”字令牌,正是解语楼的标配。 “二位大哥!”她笑得格外灿烂,声音甜得能滴出蜜来,“帮个忙,打听一下这铺面的东家是谁,租金几何?”说着从袖中摸出两吊铜钱塞过去,“辛苦费~”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他们本是楼中精锐,平日做得都是刀尖上舔血的事,今日被派来保护这位林姑娘,此刻却在做房产中介。 其中一人低声道:“这铺面...似是娄氏的产业。”然后顿了顿,觉得这说法有些欠妥,又补充,“这条长宁街上,十间铺子有六间都姓娄。又或者说,整座祁阳京城里,一半都是娄氏的产业。” 祁阳娄氏? 林窕指尖蓦地发凉。方才满腔的创业热忱,此刻都化作喉间一缕苦涩。 她想起了一个人,去年上元节,他特意从祁阳赶到青衫城,就为给姐姐送一盏琉璃宫灯。那时灯火如昼,映得他眉眼温柔... 君泛脂江我泛娄,沙棠小浆木兰舟。 那是姐姐的心上人,也是娄氏的掌门人,娄棠舟。 “不必打听了。”她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我们回去。” 转身时,她最后望了一眼那空铺面。 若在往日,她定要欢天喜地地跑去娄府,揪着未来姐夫的衣袖软磨硬泡。可如今...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素黄色的长裙,想起无字川下那些再也不会睁眼的亲人。 青衫林氏,“窈窕”之名,冠绝天下。长女林窈执剑守国,幼女林窕护族保家。 “护族保家...”她轻声重复着这四个字。 从前她觉得这是副重担,如今却成了唯一的念想。那些族老慈祥的面容,那些看着她长大的叔伯,还有总跟在她身后喊“二小姐”的孩童...爹娘,姐姐都永远留在了无字川下。 有些重逢,不如不见。 侍卫见她神色寂寥,试探道:“姑娘若想租这铺面,楼主出面说便是...” “不必。”她打断道,袖中的手悄悄握紧。 她还没想好要如何站在娄棠舟面前,用怎样的语气告诉他:那个他放在心尖上的女子,早已化作无字川下的一抔黄土。更没想好要如何面对他得知真相后,那双望向姐姐总会盛满笑意的眼睛。 她一路没再说话,一直走回解语楼。顺着楼层寻找祁瑾珩的身影,随后听到了二人的交谈。 — “这生意,我来做!” 方才这一路,她想明白了很多事。 那个喜欢阴阳怪气的家伙说得对,天下解语楼从来不是避风港。 林窕的声音在静室中落下,余音未散。她迎着两道质疑的目光,神色平静如深潭。 崔明山捋着胡子摇头:“小姑娘,流民安置牵涉甚广,非是儿戏。” 祁瑾珩把玩着手中的玉扳指,唇角似乎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没出声打断,任由她继续说下去。 林窕不恼不怒,只微微扬起下巴:“那么,丞相爷爷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丞、丞相爷爷?”崔明山被这个称呼噎得胡子直颤。 林窕眨眨眼,一脸无辜。这套在现代的“装傻充愣”,放在古代似乎同样奏效。 “不妨讲讲。”祁瑾珩终于开口,身子微微前倾,眼底带着几分玩味。 “丞相要解决流民问题,楼主需要筹码。”林窕不疾不徐,“而我——既能解决流民问题,又能帮楼主赚到筹码。” “我要在长宁街开一间铺子,专营茶饮茶点。而南桑城的流民多数为女子,她们大多曾在庄氏茶园做工——这就是现成的专业团队。” “剩余的青壮年,”她狡黠一笑,“我可以组建一支‘飞毛腿外卖’队伍,专为城中贵客送货上门。” 崔明山听得云里雾里,但“送货上门”四个字让他眼睛一亮。 “当然,这一切需要启动资金。”林窕转向祁瑾珩,笑容甜美,“这便叫天使投资。待日后盈利,楼主不仅可收回本金,还能抽取三成利润。” 她在心里快速算了一笔账:用三成利钱换解语楼的庇护和本钱,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京城,简直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有解语楼这块金字招牌撑腰,那些想找麻烦的人也得掂量掂量。 “流民得以安置,解语楼获得收益,朝廷解决心头大患——三赢。”她说罢双手一摊。 这是她的投名状,若成,她就能在京城站稳脚跟。 “若赔了呢?”祁瑾珩低声,似笑非笑。 “赔了?”林窕歪着头,像只小狐狸,“那我就签个卖身契,在解语楼打一辈子工,还债。” - 半个时辰后 崔明山得了解决之法,心中大石头落地,捋着胡子眉开眼笑地回家去了,那轻快的步子像是年轻了十岁。 室内只剩二人对坐。 祁瑾珩举起茶杯轻抿一口,略显随意地问道:“既然要开店,铺面可有着落了?” “我倒是看中了一处”林窕捏着衣袖,语气犹豫,“只是...” “只是那铺面恰巧姓娄?” 林窕眼睛一亮,随即又垂下眼帘。是了,这京城里哪有能瞒过他的事。 “说到这里,”祁瑾珩忽然起身,“我也有一笔生意,想与林姑娘谈谈。” “天下解语楼不做亏本的买卖,”他行至窗边,目光掠过重重檐角,“你借解语楼的势,我允了。你要的启动的银两,我也允了。” 祁瑾珩最终将视线定格在宫城方向。过了许久才开口: “你可知这祁阳城看似繁华似锦,实则...”他指尖轻抚窗棂上积着的灰尘,“积尘甚厚。” 林窕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被他下一句定在原地: “你不想知道,杀害你族人的凶手吗?” 这句话像淬了冰的针,直刺胸口。她猛然抬头,却又像想起什么似的,侧过身去。 “我...”她听见自己声音发颤,“我想。可我...” ——可我在法治社会活了二十年,连只鸡都没杀过,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在家里,她连看个恐怖片都要捂眼睛,现在却要面对满门血案? 能这么有实力灭掉一个超级世家,放在现代至少得是个跨国犯罪集团。她看过的电视剧不少,用脚趾也能想出来,背后的人非富即贵,她只想开个奶茶铺子,过点简单的小日子,不想背负什么血海深仇。 窗外,最后一缕天光没入宫墙。只剩她独自想着刚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