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攻略了,我害怕》 第1章 第 1 章 九方曙倒在地上,思绪还没从十二年后闪回来。 她的剑掉在雪里,她自己也是,如此蜷缩着,手捧着滚滚的鲜血。九方曙听见声音,抬起头,望见的第一个人就是日后名扬四海的“橘泉仙人”。 “樵苏……” 眼看“医仙”作势给她施法,她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便虚弱又顺从地闭眼躺好,晕晕沉沉的脑海间满是重伤得救、劫后余生的庆幸。 以至于她混淆了——眼下并不是十二年后,而是十二年前。 一切刚开始的时候。 这时候,她还不是声名狼藉、最终在万人围剿下伏诛的邪道首座,而是第一仙门的掌门亲传弟子,天地一线众人最信赖的大师姐;橘泉仙人也还不是光风霁月的医仙,而是一个愣头愣脑、烂手回冬、死活人骨白肉的呆子。 “别——” 所以,等她忽然回神,睁大双眼喊出声时,局面已经犹如她心中的一万匹狂奔之马,无可挽回了。 九方曙被“医仙”的法术击中。她闷哼一声,重重地倒回地上。 樵苏瞪大了眼。 他霎时间慌了,倍感心虚地从袖子里翻出医书,“奇怪……”如此翻完几页也没找到解决之法,而且看不懂,索性把书一扔,泪眼汪汪地扑到了九方曙身上,开始惨叫。 “师姐——师姐!师姐啊!” 十二年后以身作药鼎、化解天地毒瘴的橘泉仙人,如今的外门小弟子,就这样抱着瘫倒的大师姐,哭天抢地。 九方曙感觉到额头青筋微微抽动。 预备医仙不愧是预备医仙,法术还没学明白,灵力就已如此充沛,一道出错的疗愈术便将九方曙打得粘在地上,动弹不得。 她无视耳边的鬼哭狼号,努力感受全身哪里还有知觉。 “六千灵石。” 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樵苏的哭声。 九方曙愣了愣。 接着,两人才同时意识到,正是身体不受控制的九方曙在说话。 只听她的声音如同流畅的呼吸般滑了出去—— “六千灵石,今晚来师姐房间。” 九方曙脸色大变,怎么把心里话漏出去了?! 她承认自己在魔教做卧底的时候馋过樵苏身子,但她馋的是十二年后清冷遗世有如风尘外物的橘泉仙人,不是现在这个哭哭啼啼的呆头鹅啊! 樵苏不敢哭了,脸色惨白地愣住。 见他被吓得如此之狠,九方曙还没搞清楚为什么自己连嘴都控制不住,心头就先涌上一阵愧疚。孩子还小,而且也是有自尊的,她怎么能对他说这种话? 痛并思痛,九方曙集中精力,势要夺回身体的控制权,开口安慰道—— “那八千,那八千。” 执事长老领人赶到时,看见的便是这幅场景。 九方曙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居然气色尚可,双手不断比画着什么,一旁的樵苏反而脸白如纸。 望着满地刺眼的血红,长老大恸,神情悲切地冲上去,然后一抬腿迈过了九方曙。九方曙还在茫然眨眼,就听见身后传来长老的痛呼声。 “巫马!巫马!醒醒啊巫马——你睁开眼看看师叔!” 哦,原来案发现场不止她一个伤者。 那他就可以从她身上跨过去了吗? 九方曙不高兴,盯着长老,一边从地上拱了拱,没起来。 但不妨碍她大声道:“你八十。” 在场者皆是一愣,过来扶她的小弟子动作也顿住了。 九方曙给自己补了个静言咒,面如死灰地埋下头。如果今天大家有幸吃上她的席,那都是樵苏这个呆子和他的疗愈术的功劳。 果不其然,长老隐约听懂了一点,脸色一沉。 好在他还想维持长辈应有的体面,装耳背,只指挥他带来的弟子们有序救人。 九方曙终于躺上了担架。 她双手合十,面容安详,静静地像是死了。 重来太多次,她险些忘了,在她刚入门时还有这么一出。 ——她不明白为什么世界会在自己死后重新来过,正如她不明白,为什么她每次返回的时间点都会再往前推移。时至今日,她更是回到了自己刚刚拜师、初入天地一线之时。 除去原本的那一世,在她的二十多轮重生之旅中,这是她首次血淋淋地倒在了樵苏面前。 她依稀记得有这么件事,但完全记不清前因后果。 没关系,按照经验,这并不是重生之旅的关键节点。 一次又十次的轮回告诉她,复焉山顶那一战,才是最关键的事件节点——距今约十二年后,天地一线、太上台星、巫门三大仙门将会联合归墟族,布设三十六天罡垣阵于复焉绝顶,围剿邪道首座。 学着话本里会写的那样,九方曙将这个邪道首座称为“主角”。 在最初的故事中,主角就像普通的邪道首座,于复焉山一战中受尽万众围攻、天诛地罚,死了。 劈死主角的最后一剑就出自九方曙。 但下一刻,天地变色,世界崩塌,九方曙被打回到十年前的时间线,带着满头的茫然问号开启了轮回之旅。一开始,她以为自己是受到了主角的邪法诅咒,于是火速赶到主角家中,抓住尚在玩泥巴的主角,一剑砍了下去。 天旋地转,她直接跟着重开。 九方曙恍然大悟,想必这就是世界的主角天道的宠儿——之所以重来,原是天道舍不得主角死去! 那又如何。 九方曙懒洋洋地跟假想中的天道大眼瞪小眼。 邪道就是邪道,她是不可能让那毫无品格见谁杀谁的魔头活下来的。就算让她承受永劫轮回之苦,终日惶惶不得安生,也绝对—— 要不然还是试一把吧。 就一把。 于是,在之后的轮回中,九方曙接连尝试了暗中保护、亲情救赎、揭竿而起取而代之等手段,试图为主角脆弱的生命保驾护航,竟然都以失败告终。 如果她对主角太好,导致主角根正苗红无心堕魔,他就会以天降陨石、出门被飞剑撞、被邻居的雷劫劈死等层出不穷的方式猝死,直接重开。就算她斩断主角的灵根,让他回凡间种田,主角也会在某个漆黑的雨夜脚一滑倒头栽死。 甚至有一次,她不要命地潜心修炼,修倒全修仙界都大喊“原来你不要的是我们的命”,荣升邪道首座,直接把主角的戏份截胡了。 复焉山一役,仙门弟子终于不再围攻主角,转而苦大仇深地讨伐她了。 即使这样,围观的主角也会以“我不该在山底我应该在山顶”的心态郁郁寡欢,自寻短见。 真是脆弱啊。 真是草他爹了个腿啊! 彼时九方曙大怒,对着他没死透的尸体连捅数剑,场面之血腥,吓得剑灵都哇哇大哭。 她也硬是没停手。 在经历诸多大风大浪之后,几十次的轮回重开,让她以为自己会在遭遇挫折时风轻云淡地仰望天空,嘴里还能怅然道“已经不算什么了”。 但她没想过,挫折里会包括当众对着执事长老开价。 九方曙躺在担架上,风轻云淡地仰望天空,心里还怅然道:不剩了,她辛苦树立的好名声已经不剩什么了。 没想到祸不单行,当看见樵苏脱离队伍追过来、对着她欲言又止时,九方曙猛地意识到大事不妙。果然,世界在下一刻便陷入黑暗。 黑暗中,一段文字亮起,弹到了她的脸前。 【樵苏很担心你的伤势……】 【选项1:“如果能被樵苏亲一下……就不会疼了……”】 【选项2:当场跳起来杀几个人证明自己没事】 【选项3:“抱歉,我还是想和李长老在一起”】 【选项4: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虽然已经带着这东西活了几世,但还是很不习惯啊……真的会习惯了才是见鬼了吧?!什么叫亲一下就不疼了?敢情他就是这样修成医仙的? 九方曙望着选项,怒火中烧。 早知道,她就不该在主角自杀时把他捅烂,如此一来,这倒霉玩意儿就不会从他的身体里冲出来,自说自话地认她为新主人。 这样,她就不用受这个所谓的“系统”摆布,在看一眼就让人七窍流血的选项之中夹缝求生。 据系统所说,这些选项都是特殊状况下的无奈之举——特殊状况是指,她所在的这个世界存在着很多外来者。他们会在一些特殊节点,夺舍本来的原住民,对攻略目标实施认知偏差诱导、包括亲情友情爱情在内的情感欺诈等行为,以此获得攻略进度。而这些攻略进度,能被用来偷取攻略目标的天赋、气运、修为等,或自己保留,或兑换成特殊奖励。 攻略者们所认定的攻略目标,正是她以为的“主角”。 至于系统本统,它的全称是“非授权情感干预行为反制系统”,旨在识别、标记、清除攻略者,保障攻略目标的安全,维护攻略目标的权益……总而言之,它是来帮助主角对抗攻略者的。 九方曙大为震撼。 原来一直以来她都努力错了方向。 ——世界之所以重开,是因为它家主角的气运被攻略者给偷光了啊! 系统作为天道的化身、世界的助手,亲自介入到主角身边,循循善诱,引导主角在一轮又一轮群狼环伺的绝境中崛起。 直到它发现这个主角他崛起不了。 烂泥扶不上墙,打雷叫不醒沉睡的巨猪,世界的气运到底为什么会押在这种人身上?系统在怀疑统生之际,意外发现了九方曙,这个能够保留轮回记忆的特例。 当即喜出望外,对着她拥挤不堪的脑袋就往里钻。 【百般努力,为您十分满意,反攻略系统竭诚为您服务!】 【——请您在攻略者吞没世界气运之前,找到他们,阻止他们,清除他们。】 【——连同他们背后的世界,全部,一起毁掉。】 九方曙抱住脑袋,默默地背过身去。 很好啊,先定一个小目标,清除神通广大的攻略者们……她到底能靠什么清除那些人?!被无限回档的可怜修为,还是没个百年疯癫期都想不出来的系统选项? 九方曙思来想去,还是没想通应该从何处着手这个宏伟壮观的计划。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第2章 第 2 章 【选项5: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黑暗褪去,世界重新亮起,九方曙一抬头就对上樵苏的目光。 早在前几轮她就观察过,樵苏年轻时期的眼睛很浅,是一种珠子褐色,后来才逐渐沉淀出深色。此时他十三岁的脸和身上都是血,手也沾满她的血,不衫不履,乌发散乱,但他对自己的状态毫无察觉。那双珠子褐的眼正因为泪水泛光。他微微蹙眉,透过一缕缕散落的长发专注而担忧地盯着九方曙。 “师姐,我的疗愈术分明在之前的课上毫无差错,我、我真的没想到……”樵苏的声音和紧攥的手一起发抖,他停了停,终于鼓足勇气加大声量:“对不——” “师姐知道,师姐相信你,你看师姐这不还好好活着呢吗?”师姐这不还让你也好好活着呢吗? 九方曙随口安慰了几句,就从担架上探出头,开始观察四周。看她鬼鬼祟祟的样子,心思明显不在这里,樵苏便福至心灵地闭上了嘴。 弟子们既是李长老领来的,也都三三两两地簇拥在李长老身边。见没人注意他们二人,九方曙松了口气,抓住了樵苏的袖子。 被她这么一碰,樵苏好像就浑身微微一抖。 九方曙疑惑但从善如流地再把指节间的力气放小,盯着他的衣袖,琢磨着该怎么开口。她实在想问自己这一身血到底是怎么回事,在经历二十一次轮回、少说也有两百年之后,她一点也记不起来这天发生了什么。 但感觉只会把樵苏的脸吓得更白,然后孩子哇哇大叫,哭着去找长老给她治脑子。 算了,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当她第一次知道每个选项都给她留有一刻钟的余裕去实现时,九方曙不争气地生出了感激之情。毕竟她也不是能随时随地掏出食物的,在大多数时期,【吃饭】真是一项艰难之举。 “……师姐?” 樵苏盯着长久沉默的九方曙,脸色不知何时微微涨红。在他紧张又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的眼神里,九方曙突然撤回了手。 “咳咳那什么……对了,真不用担心师姐,师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她松开他的衣袖,翻了个身,转而望向排在后面的那张担架。 “巫马!” 九方曙悄声喊他,一边鬼鬼祟祟地伸出了手,“吃的!” 几乎是立刻,一大丛乌糟糟的头发就从后面坐了起来,散而不乱,配合着那人的长相反而成了一种诡异又和谐的散漫美感。脸上还带有血迹的巫马睁着他那双灰色眸子,疑惑地望前望后。 半晌,巫马才犹豫道:“你喊我?” 九方曙被他透满了陌生的眼神看得莫名其妙:“是啊,你……” 话音刚落,她忽然意识到有问题,实在是大有问题。 这轮重开的时间节点也太早了——她甚至还没和巫马认识! 不能怪她脑子糊涂了,实在是自她二十一轮重生的开端算起,这种情况从没出现过!天地可鉴,对于她来说,她和巫马简直是从洪荒初辟的时候就认识了……好吧,也许夸大了那么一点,但之前九方曙每次刚重开的时候,都已经能和巫马狼狈为奸地勾肩搭背了。 毕竟,那场从天而降的灾难结束后,师傅辈的修士们大量牺牲,导致整个修仙界的教学资源都集中到了第一仙门——也就是九方曙所在的门派,天地一线。即便是这样,那些来自各门各派、被迫聚在一起生活修炼的年轻小辈们,也绝对称不上是一条心。 但她和巫马就是其中的例外。 这俩人简直是一个开瓢,一个超度;一个管杀,一个管埋。在此等天灾降世祸乱横行的紧张时期,还有心思闯荡宗门禁地、闹个鸡飞狗跳甚至血雨腥风的,也就唯他们二人了。 再简而言之——她已经习惯和待他在一块了。 只是被巫马那倍感疏离的目光望着,九方曙就僵住手掌,一时间不知所措。 她纠结地盯着他,但是,还没等她想好说辞—— 【樵苏迷失值+1%】 什么东西飘过去了? 九方曙愣愣看着闪过去的文字,动作一顿,内心狂喊系统。 系统音毫无情绪地做出了解释。 随着主人更新换代之后,系统终于不负众望,升级了!从这一轮开始,她可以随时查询到目标的迷失值——的升降。迷失值会随着目标内心负面情绪的积累而上升,迷失值越高,代表这个人越容易被攻略者夺舍。而遭受夺舍的本人则会迷失在遥远的虚无之中,被攻略者永远取代。 所以她们的战略目标也全新升级:尽可能降低攻略者预备役的迷失值,阻止攻略者降临! 九方曙大为震撼,陷入沉思。 她尊师重道、友爱同窗、顶多就有点呆愣的师弟怎么就开始迷失了? 好在只迷失了一点,还不多,她决定先把眼前的事给解决再说——九方曙甩了甩手掌,硬着头皮对抗巫马越来越狐疑的眼神。 “昨晚我看见你偷进厨房了。” 凭着对他的了解,九方曙张口就来。 巫马眉心一跳,嘀嘀咕咕地开始掏怀里的储物袋,“我明明很小心了……” 他摸了又摸,果然掏出来一把油纸包的点心。九方曙挑挑拣拣,把咸的都往旁边一抛。 樵苏手忙脚乱地接了过来。 “师姐,这是……”樵苏手足无措地看着她。 还没等他问出口,九方曙就随手揉了揉他的头道:“偷来养你的,别问,快吃。”说着她打开那些甜饼,半块接半块地往嘴里塞,“折腾一夜,饿死了……” 樵苏捧住糕点,却没急着吃。他低头看几眼,又抬头看着师姐,抿了抿嘴。 【樵苏迷失值-1%】 九方曙还在塞糕点的手一顿,什么情况?!她一个激灵坐起来,震惊地看着樵苏。 察觉到师姐的目光,眸光闪烁的清瘦少男努力露出了一个微笑。 九方曙按捺住逐渐浮现的同情眼神。给点吃的就能让他迷途知返,孩子是多久没好好吃过饭了?她张了张嘴,没来得及说话,巫马却先不高兴了。 “那是我给你的!” 巫马莫名一副被背叛了的表情,郁闷道:“不是给其他猫猫狗狗的。” 没想到这个时期的巫马这么小气……九方曙一脸新奇地看着他,正想纠正他的用词,思绪忽然就被扔进了黑暗。 【巫马非常懊恼,觉得自己的心意被辜负了……】 【选项1:“无论重来多少次,我的最爱还是你”】 【选项2:“樵苏才不是猫猫狗狗”】 【选项3:邪魅一笑说你也想做我的小狗吗?】 【选项4: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九方曙沉默了。 “樵苏是人啊!什么猫猫狗狗!”她直接站起来,敲他一个爆栗。 巫马不可置信地捂住了头,表情就像是从他学会走路开始就没再被人这样对待过,震惊中夹杂着屈辱,屈辱之外又有一股成分复杂的纠结。 “你不要以为救了我,就可以这样对待我。”最终他故作平静,一脸正色地开口道:“昨晚的事,我自然会给你所想要的报酬,足够让我们两清。” 昨晚?救他? 九方曙想了又想,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昨晚是那件事啊! 巫马作为巫门圣子,在此之前从未踏足过天地一线,但他早就对第一仙门的禁地好奇得抓心挠肝。没想到天赐良机,他却没能抓住——入学首月,他偷闯后山的伟大行动还没能开展,就被埋在山麓的禁制打得动弹不得。幸好九方曙赶到,把他从阵法里救了出来。 至于樵苏,属实是无辜路过,还吓得不轻。 “你我身上这些血水,看着可怕,实则没有伤到要处。”不知道为什么巫马架子十足,他散漫地歪着头,就像那晚没有被吓得魂飞魄散一样。说到一半他还抽空点评了一句:“谅你们天地一线也不敢擅设阵法杀人。” 九方曙哈哈一笑,没有接话。其实那些禁制会根据违禁人的修为发挥效果,菜的不是阵法,是你啊少男。 “但是,之前答应你的丹药一颗也不会少。”巫马扬了扬脑袋,落在眼里只让她觉得他这会儿还是挨揍挨少了。 “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想要的,都可以报上名来。” “报酬就不必了。”九方曙出言婉拒他的装腔,忍住揍一拳上去的冲动,顺手拍了拍他的肩,“既然我们只是皮外伤,小友啊,今晚还去不?” 巫马的眼瞪大了。 他那双蛛网般灰色的眼睛此刻闪烁出奇异的淡淡光芒,像第一次发现面前有人似的,凝视着九方曙。就这样打量——那几乎是悉心研究——许久,看得九方曙都有些不自在了,他才缓缓地伸出拳头,对准自己的手心一砸。 “原来是这样!”巫马的眼神让人感觉整片天都亮了起来,“我就说那时候你怎么会出现在后山,原来你也——我们真是志同道合!” “不然呢?” 所以他才意识到这一点?九方曙真是有点不能理解:“我不是为了偷闯后山还能是为什么,梦游吗?” “对不住啊,我以为你是负责巡查之类的……”巫马的态度明显好了十倍不止,他别开脸,声音越来越小,但还是被九方曙听到了:“模范学子。” 模范学子怎么你了?优秀而自知的九方曙长吁短叹,“所以呢?今晚去不去?” “去!”巫马眸子都发光了。 再转眼间,两人已经避开长老鬼鬼祟祟地凑到一起,勾肩搭背地开始商讨宏伟计划。 九方曙并非哄他,而是真的想去。虽然修为被回档了,但解除禁制的咒语还牢牢刻在九方曙心底,她回后山就跟回家似的。更重要的是,后山是她每一次轮回的起点,是她伟大道路的摇篮,没从后山薅走过满满一储物袋天材地宝的轮回是不完整的! 但还没等她向巫马安排细节,突如其来地,一道逼近的影子如同轻风,目标明确地撞了过来。紧接着,她被一阵墨香夹杂着冷香的熟悉气味环绕,整个人微微往下掉,随后就被令人放松的温暖接住了。 隔了几息她才意识到——她这是被搂进怀里了。 “师妹,还疼吗?” 来人弯腰把她抱了个满怀,浑身散发的热气熏得她整个人都晕乎乎的。他低头望着她,浅金黄的双眼忧心又关切,简直能清清楚楚地映照出她的脸。“师兄回来了,今晚我们回家住。”他摸了摸她的头道:“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只管跟师兄说。” 九方曙茫然了一下,但很快凭着那双金色眼睛认出来——这是她亲师叔唯一的徒弟。也就是说,这是她唯一的师兄,公林惬。 跟他师傅一样,公林惬也是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忙着在外收拾天灾残局,难得回天地一线一趟。 她刚反应过来,自己应该关心关心他为什么回来,就被巫马截了胡。 准确来说,是她被巫马从公林惬怀里截了胡。 九方曙被他突然拽了一个踉跄,“欸倒了倒了——”但巫马不管不问地继续发力,他学着九方曙之前的姿势,勾上了她的肩膀,奋力地从一时松懈的公林惬怀里把她带了出来。 被拽出来的九方曙属实是一头雾水。 不仅是她,连巫马也无法理解自己的想法。但他只觉得从目睹某个场景开始,一小团黏糊糊的火从胸膛里膨胀了起来。他皱了皱眉,仍然遵从内心开口道:“她今晚跟我一起。” 巫马直直地盯着打破他们伟大行动计划的外人,不悦地说:“没轮到你呢。” 第3章 第 3 章 【巫马为了你跟公林惬起了争执……】 【选项1:“你们不要再打了啦”】 【选项2:维护巫马】 【选项3:维护公林惬】 什么叫做为了她起争执?分明是为了他心心念念的后山吧! 九方曙一掌糊到他脸上,把他推开,然后面不改色地蹿回到师兄旁边,“大人的事你少管,师兄这样安排自有他的道理。” 巫马的脸色有如被雷劈中然后贴身携带的符箓恰好爆炸了一样。 他刚要愤愤跳起来,就看见她从公林惬背后探出一半身子,用手比了两个蹑手蹑脚的小人,手指交叉着溜走。九方曙努力朝他做口型,又慢又夸张,从这里稍稍往上一些就能看见,那双浅黑色眼睛正被晓天的曙光照着,亮亮地闪烁,其间还混合着信任又神采飞扬的眼色。 他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古怪。 只见巫马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似乎懂了她的暗示,就低下头不再说话。连这等麻烦人物都被她搞定了,九方曙牵住师兄伸出的手,暗暗地满意——先去师兄家疗伤被塞点灵丹妙药,而后趁夜溜回后山薅点天材地宝,鱼和熊掌兼得也! 但她没想到,简简单单的一趟回家路上会出现这么多的阻碍。 更深人静,月白风清,九方曙合上师兄家的院门,还没迈出去半步——低头对上了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她就这样跟樵苏大眼瞪小眼。 “师弟亦未寝,相与步于……” 九方曙没能合情合景地感叹完,还是被情绪战胜,倏地压低声音叫道:“你怎么在这儿?!” 樵苏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偷听的,是白天师姐和那个巫门门人商量的时候我就在你们旁边。”他的一身尤其是头发上已经落满碎雪,紧张得眼泛泪光、面色发白,似乎非常想说什么,但底气不足的声音由于犹豫越变越轻:“但是……师姐,你能不能……” 九方曙“嘘”了一声,心虚地四顾,生怕他们两个的动静把师兄惊醒。她连忙伸手,一把将他扯到树下。 她盯着樵苏一看就没睡好的头发,习惯性地上手揉了揉——嗯,手感还是那样。 九方曙耐心地问:“你想说什么?” 奇怪,在她如此循循善诱之下,樵苏反而看起来更紧张了。他顿时僵在原地,双眼微睁,发白的脸色忽地变红了,简直像全身湿透的小鸟奇迹般回暖,连受惊的羽翼都慢腾腾地展开了。那双闪着光的眸子凝在九方曙脸上,他的唇张了又张,终于下定决心一口气道:“师姐你能不能……不要再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了?” “这样啊。” 九方曙几乎是随着他长出一口气,胸有成竹道:“放心,那地方对师姐来说一点也不危险,昨晚只是个意外。” 樵苏看起来则完全没有放心。在她的再三保证之下,樵苏满脸的担忧终于淡化了那么一点。眼看他还在惶恐不安地欲言又止,九方曙生怕她脆弱的师弟又被一口气噎得缓不过来,遂灵光一闪,直觉这是个好主意:“如果你实在不放心,师姐把你也带过去吧!” 樵苏被拍了一个趔趄,“我……我也可以吗?” 竟然说的是“我也可以吗”而不是“太危险了我不要”,真是个可塑之才!她从前那么多轮夜游怎么就没想过带上樵苏呢?九方曙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眼也不眨地回答:“当然可以啊!” 【樵苏迷失值-1%】 还有这等意外之喜!趁樵苏还在手足无措地脸红,九方曙高高兴兴地拉住他,只觉得自己的师弟真是太好哄了。 但另一个就不太好哄了。 “你以为什么猫猫狗狗都能和我们一起行动吗?” 巫马抱臂站在后山入口处,一张不大的脸上全是大大的烦躁,激昂的语气比神情还要烦躁。他转了个头,推开头顶树枝的动作简直像那棵树刚刚成精冲进他房里扛走了他唯一的床。 他坚持扭脸不看他们,闷声道:“我们是去探险,不是去带小孩!” 说得跟他自己不是小孩似的,年纪不大脾气不小。九方曙耐心微笑,语重心长地开口:“这个,巫师弟,你看啊……” 然而她刚刚起了个头,就被他大声反驳:“我姓巫马!” “知道了巫师弟。” 被接连怼了两次,九方曙这下子变得面无表情,磨着牙准备打仗,但还没等她结束蓄力—— 【有人在专属于你们的行动中间横插一脚,巫马对此非常不满……】 【选项1:亲吻巫马以示安慰】 【选项2:痛哭流涕地解释你根本离不开樵苏】 【选项3:拥抱他们说一家人就要整整齐齐的】 系统已经背着她进化成这样了? 原来系统的反攻略就是指先把潜在的攻略者给攻略了,走他们的路让他们无路可走啊……这什么逻辑?!她就没有一条活路吗?他们才十三四岁,个子都没长完啊!为什么会有亲吻选项啊! 九方曙对着黑暗虚空索敌怒气冲冲招招致命,直到倒计时落下,她才在催命一样的提示音里做了选择。 “所以你是打算——” 在巫马愤怒又带着一丝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的眼神里,她冲上去,一把搂住了他们两个。 巫马怒气冲冲的声音瞬间停住了。 “都是同门,借读也算半个同门,那我们就是一家人啊,当然要整整齐齐共同进退!”九方曙笑眯眯地张开手,把搂在他们后颈的掌心移动到肩头,一左一右地拍拍两个人。 “废话少说,抓紧时间,出发!” 如果有人愿意仔细观察,说不定就能发现她的笑容里透着一股不可言说的怨气——但九方曙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她收回踮高的脚,飞速撤走了这个拥抱,带着糊弄完系统的快乐轻轻松松地蹦向禁制入口。 途中还有闲心回头看了一眼,九方曙摇头叹息——不就是抱了抱吗?也没让他们少块肉吧!巫马的整个脑袋都红了,那耳朵根就和烧着一样,要冒烟了,人只呆呆地站着,看来真是气得不轻。 年轻人脾气真大! “你们不去了吗?” 她一边做鬼脸一边倒着走,朝两人大喊。 他们竟然什么也没说就追了上来。就连巫马也对欣赏泥土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一路低头保持沉默。 也罢,他们不说就换她说吧,九方曙信心满满地开始介绍此次行动的要点:“我从……咳咳,师兄那儿打听到了很多有用的,你们听好!首先,太上台星——就是那个全是道士的门派,他们的天师住在后山上,是很厉害而且一看见学子就会把人拍下山的那种。不过他的屋子很显眼,我们悄悄绕开就行了。” 至少她前前后后闯了那么多次后山,一次也没被天师抓到过!这一点就不和现在的他们炫耀了。 “后山并非整座山都是禁地,还有一些安全区域,我们这次的目标就是那里。”九方曙兴高采烈地开始幻想收获满满的情形,“到时候,巫马放哨,我和樵苏进去偷……啊不是,进去拿东西。如果遇到意外就跑,跑不掉往我这跑就行了。” “为什么我要放哨?”巫马语气不满地抗议:“我也要进去偷东西!” 九方曙早就想好了:“因为你是外人,这里毕竟是我们天地一线的禁地。如果被抓的是我们,应该会罚得轻一点。” 巫马一脸幽怨:“你刚才还说我们是家人。” “啊是吗?可能我做梦了吧。” 巫马瞬间被一大团的不高兴狠狠击中了,他还想据理力争,却被一道声音率先打断了。 “你是巫门的人吧?”一直安安静静的樵苏忽然问。 巫马立刻转过头来,虽然对这个问题的意义不甚理解,但不妨碍他满眼警惕地看着樵苏。然后得到了对方一个友善的微笑——这让巫马的神色反而更警惕了。 他谨慎地作答:“怎么?” 樵苏维持着一贯的安静温和,“我曾有幸在书中读到你们巫门的秘法,不过,无论是通灵还是娱神,所需要的准备时间都很长。”他微微一笑,说的话却是:“如果你们在拿东西时遇到意外,想必没给师姐拖后腿都算幸运,更遑论帮她什么。” 一番话下来,九方曙简直想要鼓掌,她那话都说不利索的师弟竟然能和人有条有理地大声争论了!这就是成长只在一瞬之间吗? 然而下一刻樵苏就转过脸来,浑身上下莫名透露出一阵焦虑,几乎不敢看她的眼睛。 他小声问:“师姐觉得呢?” 九方曙还停留在欣慰状态的眼神里长出了一个问号……算了,孩子还小,可能是需要一些精神上的撑腰吧。 她字正腔圆地开口:“挺好的啊。” “你读到的都是一般巫门学子,而我是圣子。”巫马又摆出了那副冷淡高傲似乎会令人敬而远之的架子,但急于反驳的语气出卖了他:“我请神有多快你都不敢想!” “区区后山而已,遇到危险,我就请厉害的神保护她!” 看到他这幅模样,九方曙就感到一阵拳头痒,“得了吧,你明明——”但她下意识拆台的声音忽然破天荒地顿住了。 她忽然想到在之前的轮回里,他摆出这幅表情时,浑身是血的样子。 二十一轮重生,也是二十一个十年。在多得几乎数不清的日子里,她见过很多人,也忘记过很多人,有时候她得靠刀和鲜血才能记住曾经对她产生了重要意义的一切。但九方曙从不怕忘记巫马的样子。因为只有巫马会在每一个不同的轮次里,做出同样的选择。 在无数个代价分明的歧途里,他总是会走向她。 上一轮也是这样。 当做出取代邪道首座的决定时,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除了涂炭生灵以外,她没有找到任何更有效的办法——她并不是无辜的。 那一轮的她亲手杀死了很多人。 巫马是她唯一的共犯。 复焉山绝顶上,受尽天诛地罚的她还没有死。她站起来了。九方曙背向漫天法器和法术的光彩,看向他时,俯身拨开了巫马血淋淋的头发。 “你可以走了。”她弯下腰,手指间摩挲的动作很轻,如此对着借身降世的神或神力耳语:“我不需要你了。” “让巫马回来陪我。” 话音刚落。 在巨大的爆炸声中,一阵火的海洋以复焉山为中心,冲向整座孤岛。巫马的意识从神手中夺回躯体的那一刻,沸腾的火焰照亮了他灰色的眼睛。 他抬头就看见了九方曙。 大火侵吞着他,以一种独到的温暖。 “我们去下一轮吧。” 有那么一瞬间,世界上的暖流似乎随着她的声音聚成海洋,往此处倾倒……孤峰突起的岛屿在一汪火海里,如同某种披着硬壳的怪物躯干,碎裂了。 余下的世界里,火焰散开——巫马只看见一轮曙色的太阳。 永恒的太阳。永远照亮这座有血有肉的岛。而岛上的人也似乎陷入永远明亮的梦……他就在曙色的美梦中爆炸,在爆炸中燃烧,死去了。 永远死去。 永远永远的永远。 …… 大火烧尽。 太阳熄灭了。 第4章 第 4 章 “得了吧,你明明——”九方曙话到此处忽然顿住。 两人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只见九方曙的眼神霎时间飘忽起来,从巫马脸上挪向飘雪的半空,嘴里还拐了个弯道:“……自己就够厉害了,我看根本用不着请神。” 巫马满脸的防备瞬间变成空白。 她知道这个弯可能拐得有些激烈,但是,听到如此赞美之言的反应难道不该是高兴吗?!九方曙眼看着巫马的表情在那瞬间猛然软化,接着面色微红,却在转头的时候像急于撇清什么似的扔下两人大步流星地走了。 年轻人的精神世界可真精神啊……这大少爷又怎么了!她诅咒他出门摔跤! 结果下一刻他就踩空了一脚,九方曙立即扶住樵苏哈哈大笑起来。 笑躺下的九方曙被樵苏拎起来,神采奕奕地说:“后山之所以被视为禁地,是因为这里饲养着很多珍贵却危险的灵兽,我们绕开它们的栖息地就行了——没错,师姐连栖息地地图都知道,跟着我你们俩真是有福了。” 她拽住两人胳膊,兴冲冲地往里走,简直比刚刚的巫马还要大步流星。 所以当他们和长老一头撞上时,已经来不及再绕路了。也没人通知她这里还有长老栖息地啊!九方曙远远和那个威严的身影对视,浑身发毛,不抱希望地对巫马咬耳朵道:“这一看就是巫门那个把你当宝贝的李长老,要不然你上,你牵制住他,我和樵苏趁机溜……” 巫马竟然不负众望,不等她说完,顶着两人信任的眼神就冲了上去。 如果他没有忘记胳膊里还夹着她就更好了。 “三长老好,您怎么来——”巫马紧张地问好,猛然间像察觉了什么一样顿住,低头看了看。 被一路踉踉跄跄带过来的九方曙淡淡抬头,朝二人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淡淡颔首道:“长老好啊。” 如果长老也能学学她这种风轻云淡的心态就好了。 在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中,他们探秘后山的伟大行动就这样以失败惨淡告终了。 “他到底是怎么提前识破我们的行动计划的?” 天地一线身为万宗之首,繁衍甚广,不仅囊括法、剑、体、符、器、医六修,还对各种秘法涉猎颇深。在修仙界资源合并之后,天地一线作为东道主,为来自各门各派的修士学子们制定了面面俱全的教学方针——根据派别的不同,分别给学子们安排专修课程与通识课程。譬如现在这门《阵法与符箓入门》,就是所有修士都要学习的通识课业。 趁授课长老不注意,九方曙一个翻身换到了樵苏旁边的座位,还没忘捏着自己那张符纸。 她继续小声道:“难道是我们昨天商量计划的时候被他发现了?不然他怎么会提前到后山,在那条路上堵我们?” 在她说话的间隙里,樵苏的视线一直紧张地在台上和台下扫来扫去,似乎很怕被长老逮住。但看这位来自太上台星的老道士还在慢悠悠地授课:“符箓之根本,非‘形’,而在于‘意’,切莫以为符箓是照猫画虎……”他还是耳尖微红地凑近脑袋,跟着说小话道:“师姐,那李长老后来处罚你们了吗?” 后来还是只有她和巫马被抓住了——樵苏当时的位置站得很好,有一大片树影作掩护。在长老拎着他俩经过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这傻孩子竟然脚下一动想冲出来,但好在被九方曙一道法术打回了树下。 九方曙没精打采地把空符纸往桌子上一放,整个人也趴了下去。 “哈哈,大概就是我接下来一周都得去丹房打工,区区火烤之刑,何足挂齿。” 她用摸摸头回应了樵苏的安慰,打着哈欠抬头,迎面撞上一道意料之外的目光——前排的巫马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回头在看她。他愣了愣,看到她手里的动作时表情一僵,异常恼火地移开了视线。 樵苏不明所以地旁观了这一幕。 “师姐,你和他怎么了吗?”他记得昨天这两个人的关系还挺好的? 一想到这件事九方曙的头瞬间大了,她长叹一声,把脑袋埋了下去,“总之我不会再和他讲话了!” 天知道巫马的脑子在想什么——昨晚她被他生拉硬拽到李长老面前,长老直接对着她教训了个痛快。这样也就算了,夜游禁地被抓包,紧张到手足无措也是在所难免的,她根本就没想再提被他夹带过去的这件事。 结果今早的《世界史》课,巫马也像现在这样时不时地瞄她,在她走过来的时候眼前一亮,但开口就是:“昨晚拽我拽得那么紧干什么?” 什么啊!他还怪上她了! 接下来就是她问他几个意思,巫马当场反驳自己不是那个意思,但又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哪个意思……她怎么不记得这个时期的巫马这么难相处?她当初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 “算了,不管他了。”九方曙困倦地嘀嘀咕咕:“等把丹房的任务做完,后山我一个人也能去。” 然而等到入夜她才发现,丹房的任务根本做不完。 九方曙铲起又一炉药渣,倒进桶里,在心底悲愤交加地默默地流泪——李长老不会还因为“八十”的事怀恨在心吧?要恨也应该去恨樵苏疗愈术的授课长老啊,苍天明鉴,她冤哪! 也许是她的表情过于凄惨,在一旁看守火候的小道士都面露不忍。 小道士施施然上前,客气地行礼,温声说出的话语在她耳中有如天神下凡:“九方师姐,今日多谢您了,剩下的差事有我在这就够了,您可以先行离去。” 九方曙无神的双目登时亮了。 前一秒还苦大仇深的她神清气爽地把铲子往他手里一送,感激道:“多谢多谢,我记住你了,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来找我!” 她一步三回头地挥手,高高兴兴地出门了。 如果她没看错,那小道士好像有点脸红?难道是她太热情把他吓到了?他们太上台星的道士可能都比较含蓄吧,下次注意。这么想着,九方曙一路避开稀疏的行人,兴高采烈地溜往后山的方向…… 太上台星? 九方曙忽然脚步一顿,脑海里闪过了什么。 她怎么不记得太上台星里有小道士这么个人? 【特殊事件开启,检测到危险人物】 【已返还部分修为】 随着系统音夹杂着滋滋声响起,九方曙瞬间回头。 气流聚散,她身形一闪,在下一刻就站上了丹房的瓦檐。她想伏进阴影里,先在暗处观察,却蓦然僵在了原地。 九方曙睁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几乎是下意识喊道:“巫马!” 正在庭院中与小道士谈笑风生的巫马回过头来。 “九方曙?” 巫马先是一愣,在望向她的刹那,惊喜的闪光从他眼底迸发出来。他高兴地朝她挥手,一口气问道:“站这么高干什么?你没回去吗?你是回来找我的?” 九方曙浑身僵硬地看着他。 “我还以为今晚找不到你了……” 巫马完全被另一件事占据着头脑,没有察觉她的异样,也没发现她的眼神其实穿过他,凝在了一言不发的小道士身上。 他望着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显得有些垂头丧气,继续道:“我已经想清楚了,是我不对,是我对待朋友的方式不够好,今天的事是我错了。我会改的,因为我发现我会这样做的原因是之前从来没有人——” 后面的话恐怕她不可能听到了,因为在“我错了”被说出口的那刻,九方曙呼吸一滞,眼前骤然一黑。 【巫马因为你们之前产生的误会而向你道歉……】 【选项1:亲吻巫马】 【选项2:拥抱巫马】 【选项3:亲吻萨孤】 【选项4:拥抱萨孤】 什么意思? 先不提现在是有个危险分子待解决的危机时刻,亲吻是什么意思?真的会有人在被道歉的场合选择亲吻对方吗?!还有这个萨孤是谁啊,小道士?那这系统玩的还挺花啊! 在倒计时即将结束的时候,九方曙终于心理建设完毕,点击了选项。 “之前从来没有人——”巫马忽然止住了话头。 在他震惊的目光里,九方曙从房檐上一跃而下。她一边轻飘飘下坠,一边视死如归地闭上了眼。 可能下次他要说的就是“之前从来没有人像你这样发过癔症”了吧。 苍天啊,要是她能直接栽死在这里就好了。 但显然是不能的。 因为巫马已经一把接住了她。 在两人接触的刹那这个怀抱突然微微地颤抖,但好在巫马并没有高估自己的力量——或许他偷偷用了强力的法术,谁知道他呢?总之,因快速坠落而产生的呼啸声静了,丹炉柴火的噼啪声也因为一墙之隔显得微乎其微,只有某种鲜活的活物在嘭嘭、嘭嘭。直到一道道纷飞的彩色衣帛随着长发散落在了巫马的臂弯、颈侧、肩头,她才接受现实,试图稳住这个似乎有些脆弱的拥抱,是以九方曙伸出手,揽住了他的后颈。 洒在她耳边发痒的呼吸陡然停住了。 她低低地埋着头,闷声道:“……哦,你想让我原谅你吗?” 第5章 第 5 章 巫马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从把那句有歧义的话说出口开始,他就意识到似乎有哪里不对。但《世界史》的授课长老并没给他悄悄解释的机会。而且,在面对着九方曙那双总是在某些瞬间绽放奇光异彩的黑色眼睛时,他就会莫名其妙地心不在焉,这也导致他一时半会没能理清自己的想法。 不过他最终还是想清楚了。 原来他总感到手足无措,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拥有真正的朋友! 身为巫门唯一的厌祷圣子,巫马从小就生活在毒瘴深山之中,与世隔绝。在门中,他是通灵娱神的圣子、驱邪卫真的大巫后裔,即便有同龄人愿意和他作伴,也从不敢对他过分僭越。直到巫门率领弟子入世,这还是第一次,他真真正正地找到了一个意气相投的朋友。所以,他至少应该真诚一些——既然他曾因为没人敢和他做朋友而暗自苦恼,那他又何必时时摆着圣子的架子呢? 巫马顿觉天地开阔、前路明朗,决定正式把九方曙放在朋友的位置上,去和她解释清楚。 但没想到九方曙满心满眼都是她那个师弟。 符箓课上,她像是完全把早上的事情抛之脑后,滔滔不绝地跟那个外门弟子说话。为什么?他们的关系有好到连话都说不完吗?等到终于和他撞上视线,她竟又一头趴下去睡觉了。直到被授课长老抓包,她才迷迷糊糊地抬头。 “看来我所讲的‘固形符’太过浅显,已然让你入梦寻那更高深的符道去了?”长老幽幽地开口,声量并不大,却让整个课堂的弟子们都屏息安静:“既如此,便由贫道考校考校你。”说话间,授课长老伸出袍袖下的手,指尖不知何时已经夹住一张淡金色的空符纸。他只信手一划,一道复杂的符文瞬间现于纸上,字形流畅,灵光内蕴。 “此符名为‘化羽’。” 金色符箓被轻轻一挥,下一刻,符纸便化作一片轻盈洁白、纤毫毕现的羽毛,缓缓飘落在桌上。“它已超脱‘固形’,触及一丝‘化物’之妙。” “你若能画出此符,今日课上之事便可作罢。但若是画不出……” 话到此处,他停了停,意味深长地掷下符纸。面对长老幽深的目光,就好像被用远超教学内容的符箓刁难的根本不是她一样——九方曙手动撑开睡眼,抄起符纸,信手涂鸦般画了个乱七八糟的图案。 然后,在满室的鸦雀无声中,她对着那鬼画符吹了口气。 嘭! 符纸瞬间变成一只浑身雪白、翎毛修长的雀鸟,在她掌心蹭着脑袋,“鹡鸰”直叫。 九方曙神采洋溢地转过头,伸出手,手心里的小鸟就朝一旁眸光闪烁的樵苏展翅扑了过去。 起初巫马还担心自己过于执着的目光被发现,直到他眨了眨眼,才恍然想起,整个课堂的学子、长老都在朝那个方向目不转睛地望着。 他只不过是那之中的一个而已。 没关系,在课间没机会说话,那他就等到放课……结果放课之后他还是没找到她!一直到晚上在门口遇见樵苏,巫马硬着头皮去问,才知道她被李长老罚去丹房帮工了。 谁承想那丹房的小道士奇奇怪怪的,巫马自从一见面就感觉出来了——而且,在被问到九方曙往哪个方向走了的时候,他竟然语焉不详地转移了话题!巫马当即火冒三丈。不过一想到只有他会知道九方曙的去向,就强行按捺了下来,顺着他的话套近乎。 然后他就听到了那个声音。 那个心心念念、完全在意料之外出现的声音。 一见到她,他还戴在脸上的平静随和就融化了,取而代之的是从心底涌出的懊恼和委屈。 他们都已经一整天没说过话了……他把她当成第一个朋友,还找了她一整天,为她跟这个呆瓜道士聊了许久,那她呢?她是专程回来找他的吗?又或者在她的心里他其实还没有那个师弟重要?一想到这里,巫马满心的想法就乱成一团,又纠结又郁闷,只想把不断从脑海里一股又一股涌出的话全部倒出来—— 直到她掉了下来。 而他接住了她。 巫马的声音和全部思绪都停住了。 这样能被称为一个拥抱吗?或者已经远超于拥抱了?当被一缕头发柔软地扫过耳边,他才意识到,原来他们已经靠得这么近了。她那片滚烫的手心就毫无保留地按在他的后颈上。巫马感觉心脏处卡了块东西,而它暖呼呼地融化掉了,只留他头脑轻飘飘地眩晕,喘气困难。 他花了好长时间才忍住某种即将跳出胸膛叫嚣的不知名冲动。 “……是啊。”巫马都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可以变得这么轻:“那你原谅我吧,你原谅我吧?可以吗?” “我想清楚了,我不会再那样了,而且你整整一天没和我说过话了,我都已经——” “嗯。”九方曙的声音就从离他很近的地方传过来,因为没有抬头,而显得沉沉闷闷的,那么不真实,那么的…… 让巫马感觉自己好像也要化掉了。 “你不是都已经想清楚了吗?”察觉到他的紧绷,九方曙微微红着耳尖,低声解释的声音里流露着一股无所适从:“其实本来就没什么,既然你都道歉了……我还是先下来吧巫马!” 巫马的手臂不自然地一紧,才反应过来,把这个怀抱安然无恙地松开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感觉自己把九方曙放下来的动作非常不情愿,就像她本来就该是他怀抱里的某一部分一样…… 好在九方曙没有发现。 因为她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了气喘吁吁跑进来的樵苏身上。 巫马仿佛被谁闷头砸了一棍,当即清醒了,眼神不善地跟着看过去。 深夜的丹房灯光昏暗,也因此看不清樵苏头上的薄汗,即使是这样,光是看着他望向九方曙的动作,就可以想象那双定定抬起的眼睛有多明亮。 “师、师姐,终于找到你了……”他努力平复着呼吸,抿了抿唇,脸上还带着尚未完全褪去的担忧,“师姐,对不起,这么晚了,我不是故意来打扰你的,但我方才忽然感到一阵……师姐,总之你没事就好!” 下一刻,巫马就从九方曙脸上看到了一种奇怪的表情。 首先是欣慰,然后不知怎么,那种感觉忽然变得像是害怕被谁拆穿一样,带着一点点的心虚。九方曙夸张地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强调道:“暗天化月的,师姐在自己的宗门里怎么会出事呢?师姐当然没事了!” 巫马终于察觉了异样。 但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因为那只是一个很短暂的瞬间——眨眼过后,九方曙就朝他转过脸来。 她心不在焉地问道:“你还有话想对我说吗?” 他虽然不明就里,但仍然望着她,配合地点了点头。 “那我们先回去吧!” 话音刚落,九方曙就一左一右扯住两个人的袖子,面色如常地往院外走,风轻云淡的样子就像刚才那一幕只是他的错觉一样。她凑近巫马,嘴里还在嘀嘀咕咕道:“你怎么知道我在丹房?李长老告诉你了?那他给你单独交代了什么惩罚?” 巫马看了一眼樵苏,默默跟上她的思路,一样凑近道:“好像什么惩罚都没有……” “这人怎么这样!” 九方曙不敢置信地抱住了头,用力摇了摇。 就在他们说说笑笑即将迈出丹房别院的时候,身后的阴影中,一直维持沉默、孤零零站着的道袍人影忽然晃动——它离开原地,消失了。 同一瞬间,九方曙松开手,转瞬即逝的叹息声就像是一直提防的危险终于无可奈何地爆发了——她拔出长剑,猛然回身、挥剑,当空对上。 铿!铿! 巫马看着这一幕,瞳孔骤缩。 只见九方曙的剑刃被无数道宛如触须的墨痕截停在半空,墨痕毫发无伤,只有星星点点的墨色溅在她脸侧。而在墨痕的另一头,脸孔陌生的小道士已然犹如画像遇水般微微化开,墨渍流了一地,全数形成奇长的墨痕,在空中挥舞。 小道士面目全非,转动头颅,用不断滴落下来的五官直直朝向九方曙。 “本以为潜伏的日子能长一些……” 奇诡的声音宛如万物齐鸣,嗡嗡作响。他站在一地墨渍里,姿态放松得简直像与熟人闲聊,如此摊平一只手,语气失落道:“怎么就被您看出来了呢?难道我画的这张人,并不逼真吗?” “你……”樵苏都七荤八素地转头:“师姐,你们见过?” “见过个鬼啊!” 巫马赶紧添乱:“他不就是吗?” “你认真的?!”别说这一轮,她在哪一轮都没见过这鬼东西啊!九方曙狠狠一掷手中长剑,剑身如有灵智,蜿蜒着朝浑身滴墨的鬼怪射去。她转头扯住两人的衣襟,就此抓紧,飞身而起的瞬间长剑也迅速冲出—— 轰! 在巫马骤然变色的目光里,剑风掀天揭地而过。山崩般的巨响随之传来,粉尘四起,遮障视线。 九方曙暗自甩了甩震得发麻的手。 根据她对系统的了解,它所返还给她的修为必定只够自保,这一击看起来威力不俗,但实际上并不能杀死这只不知打哪来的怪物……果然,在烟尘渐散后,一地碎石间,小道士完好无损地站在原地。 他还维持着伤神时挥出的那一只手,掌心朝上,握住了一缕剑风的残余。 下一刻,三人脸色齐齐一变。 只见他捉住剑风,像悉心感受什么一样合拢手指,脸颊渐渐变得通红,脖颈和宽松道袍下半露的锁骨也是。他的眼眸中跃动起狂热的火光,就这样满脸陶醉,张嘴叹息:“啊……” 九方曙召回长剑的手一抖。 她如遭雷击,僵在原地……什么鬼动静!什么意思!这他大爷的是干什么! 这里不是随随便便发琴的地方! “打不过!”趁对方莫名其妙地沉浸式发琴,九方曙选择回头大喊:“他的杀意变重了,快跑!” 巫马结咒击落一根挥舞而来的触须,俨然开始起跑了,“往哪跑?” “上山!” 两人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丹房地处偏僻,距离几位长老的府邸都很远,反而紧靠后山。方才九方曙一剑劈出的动静那么大,长老们都没被惊动,应是这鬼怪有某种阻断讯息的手段——他们如果在原地等待救兵,想来很快就能被这鬼怪唰唰抽死了。 而后山不但设有各种禁制阵法,同时也居住着一位天师。如此一来,他们最好的选择就是离开这里,躲上后山。 “我有办法遁形过去!”樵苏忽然伸出手。 遁形?没想到师弟还有这般能耐!九方曙在心底暗竖大拇指,毫不迟疑地伸手。眼看着将要双手交握,一声刺耳的尖啸忽然从身后传来。 大拇指灭了。她的心下咯噔一声。 果然,在铺天盖地的墨色触须长度大涨的那刻,她眼前倏地一黑—— 【对于你想要触碰其他人的手,萨孤感到十分不满……】 【选项1:直接自爆给他个教训】 【选项2:立刻打开护宗大阵引域外邪魔入场,转移焦点】 【选项3:亲吻萨孤以示安慰】 【选项4:亲吻樵苏以表决心】 【选项5:事已至此还是亲吻巫马吧】 “……” 这萨孤到底谁啊。 能不能把他爆了给他个教训?!! 第6章 第 6 章 【警告,倒计时即将结束,请宿主尽快完成选择】 【警告,倒计时即将结束,请宿主尽快完成选择】 【警告……】 到底选自爆还是跟整个宗门爆了呢? 九方曙无视系统如同催命的播报音,一会儿安静流泪,一会儿仰天长笑,无论哪个姿势都没停止过不可名状的呐喊声。如此在短促的倒计时里反复进行二十八次之后,她直感觉自己整个人升华了,通透了,豁达了。 她决定选二。 立刻打开护宗大阵引域外邪魔入场转移焦点,事已至此都别活了,下一轮吧!! 【您正处于被敌方结界禁锢的状态,行动失败】 【请重新选择有效选项】 刚通透豁达了的心境又被怒火嘭一下点燃,不给选那放出来干什么?!九方曙出手就要对着虚空再打一套拳,但眼看倒计时所剩无几,她只能被迫凝视选项,开始头脑风暴—— 到底选亲吻他俩还是选自爆呢? 答案显而易见,就它了! 然而,在她按下选项一的前一刻,悬浮于虚空中的文字忽然闪烁、熄灭。与此同时,系统音冷冰冰地响起。 【倒计时已结束,选择超时,即将进入惩罚环节!】 【本次惩罚方式:随机选项】 【选项随机中……】 【选项随机结果:选项3——亲吻萨孤以示安慰!】 满心的怒火轰然爆成一个红红火火的巨大问号。 什么意思。 这简直就是诽谤!! 九方曙悲愤交集,还没等她捂住突突跳动着发疼的脑袋,黑暗已经如退潮一般远去,世界亮起,四周重新被非人的尖锐啸声占据。 以萨孤为中心,一道又一道的墨痕在挥动中抽长,转眼之间,蔽月遮天。宛如无数条弓身蓄力的巨蟒,墨痕低低朝下,一蜷一松,猛地对准三人飞射过来。巫马反应迅速,甩手打出一道充斥着黑气的紫光,看起来像是某种禁咒,但被还没击中萨孤,就被墨痕轻易掸开。 “过不去!” 巫马望着在半空中阻隔三人的墨痕,一时不知该气恼还是苦笑:“你那遁形术就必须要牵手吗?” “否则无法把你们带过去!”樵苏也眉头紧皱,面色微白。 但下一刻,他们的脸色忽然变了。 两人几乎忘记此刻的处境,无可抑制地喊出声:“你……九方曙!”“师姐!” 只见九方曙忽然把剑一扔,飞速冲了出去,仿佛即将做出什么巨大的牺牲般,飞蛾扑火地朝萨孤而去。 望着那道悲壮到像是去同归于尽的背影,巫马的脑子顿时一紧,他脚步踉跄,脱口而出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等一下——” 爆炸声轰然响起。 【——巫马迷失值+30%】 【——樵苏迷失值+30%】 【——警告!樵苏迷失值即将超出阈值——】 粉尘遮蔽视野,彻底淹没了九方曙和萨孤的身影。 他只能模糊地看见,之前还满带着滔天怒气的墨痕突然全数齐齐一颤。仿佛迅速被某种极端的温度攀上全身,它们忽地卸力,像呆滞了一样缓缓下落。 巫马急于从樵苏脸上求证什么,却看到了同样的不可置信。 轰! 在悲痛摧毁两人理智之前,巨大的声响再次响起。 樵苏忽然一愣。 他抬起头,怔怔地望向粉尘深处。紧接着,熟悉的声音从那个方向传来—— “这里!” 他不知丢了剑的九方曙为何还能造成如此强力的一击、并且死里逃生地返回,但在尘埃之中,他的确看见了她伸过来的手。 于是他一手拽住巫马,毫不犹豫地狂奔过去,倾身抓住了她—— 【巫马迷失值-30%】 【樵苏迷失值-30%】 【樵苏迷失值已降至安全区间】 “天地为舆,五炁为策……”金光大盛的同时,樵苏飞快念道:“奉我诏行,开路!” 嘭! 脚下踏住的已是后山山脚下的草地,他被余力推着后退几步,接住了踉踉跄跄的九方曙。 待三人风驰电掣地找到禁制入口,不远处已经隐隐传来了怪物追击声。樵苏眉头微皱,心里因方才那一幕而升起的纠结与担忧还没消散,于是趁着破解禁制的间隙,他下意识出口:“方才那鬼怪为何停下来了?师姐,你——” “神招啊!” 不过他转眼看见满眼光芒的九方曙,话就莫名咽了下去。 “我还在想呢,师弟怎么这么厉害,这样都能让我们跑掉!有这一招何愁被长老抓住!我能学吗?你可以教我吗师弟?” “……”那双夹杂着憧憬和一点点可怜乞求的眼近在咫尺,樵苏喉结微动,转而轻轻道:“……嗯。” 沾在脸上的大片灰尘和墨迹远远不能使那双眼睛失色,她反手收起长剑,随着樵苏克制的后退反而毫无察觉地凑近,就此眸光熠熠,兴高采烈地望着他,“真的吗?你愿意教我?那我们……唉不对,你不能简简单单就答应,你这样是会被人骗走的!你应该先跟我谈点条件……算了,你没要师姐也会给你的,等回去了让你随便挑!” “你们没有这么好的师弟吧?唉,巫马!唉,圣子!唉,巫门!”九方曙长吁短叹,转头间亮亮地仰着双眼问:“那一招叫什么?天地为舆,五炁为策……后面呢?” “师姐,我们还是等回去之后再……” 樵苏的声音不知为何含糊起来,他抬袖盖住脸,仓促地撇开。 受这个动作启发,九方曙这才想起来脸上还沾着灰,原来师弟是在暗示自己擦脸?她从善如流地擦了擦,转身就看见了眼神冒火的巫马。 灰色眸子像冒火星的炭,能把人煎熟一样,吓得她立刻退了半步。 后果就是巫马的火更大了。 “我们在逃命!”巫马脸上竟然憋出了几分阴郁,不由分说地攥住九方曙手臂,还用力往自己身边拽了拽。他的语气简直像说着说着就会化身一条火龙飞走,九方曙总算知道为什么他和天天咆哮的李长老关系那么紧密了。他眉头突突直跳,语气僵硬道:“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上山!” “疼!”九方曙不高兴地打开他的手,无视他的瞪眼。瞪吧,反正累到的不是她的眼。 “你就一言堂吧!哪就有的没的了?这明明是重中之重!” 这一招遁形竟然能无视系统都解不开的结界,直接脱身,真是神技!如果她学会这一招,应该能少死好几次。 不过她从前怎么就没见樵苏用过呢? 他们关系好的那几轮也就算了。九方曙记得,有那么几轮,他们的交情一直到樵苏修成医仙、自立门户时都不温不火,等她加入了魔教,更是断崖式急转直下。但为何那几次,她把他掳来收容——就是收容怎么可能是囚禁——在身边打工,他也一副咬牙切齿宁死不屈的样子,却没用这一招逃跑呢?她好像也没针对他设置什么阻拦遁形的结界? 想了半天都没想明白,九方曙决定不为难自己,愉快地抛之脑后。 身后陡然传来滴滴答答的声响,三人表情一凝,瞬间提速,从禁制入口冲了进去。 “往西跑!天师就住在——” 然而,在九方曙惊愕的目光中,那道阻拦过无数邪祟的禁制竟然宛如一张玻璃,在“咚”一声的撞击过后,砰然碎裂。无数点白光的碎片中,张牙舞爪的墨痕蜿蜒游动,直接闯了进来。 随着禁制被强行破开,整座山都凭空响起一阵浑宏的钟鸣。 “再拖一会儿,”九方曙瞬间回忆起了这道钟声的作用,御剑射向怪物,“天师已经被惊动了!” 然而交锋不过瞬息,转眼过后,已有四五道墨痕绕开剑气和法术的阻拦,向三人直冲而来。 巫马咬牙:“撑不住了!” “这里!” 樵苏急中生智,拨开草丛,拉着两人就往一旁的湖水里钻。 不知怎么,在他伸手的瞬间,方才还气定神闲的九方曙突然间脸色一变,仓促闪身,以一个奇难的姿势躲开了他的手。 还以为师姐是对他的决定心存质疑,樵苏忐忑地解释:“我在古籍中读到过这种傀儡,它由水墨点染而成,非常怕水,坠湖对它来说就是死路一条……”但他的声音蓦地停住了。 因为九方曙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无法形容的情绪。 只是扫过一眼,就让樵苏下意识僵住。直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愈发尖锐,很快将他钻醒,他才发现自己的心是在那个刹那紧紧地拧作一团了……只因为那匆促的一眼。即便在后山禁制将她剐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的那晚,他也不曾在师姐的脸上见过这种表情。这种夹杂着大片未成形的阴影、让人忍不住跟她一起胸闷心悸的感觉,就好像是—— 好像她独自面对着一个巨大的难题。 好像她已经在这里活了十次、百次、千次,但依然没能解决这个难题。就好像是,她曾因此无数次面临恐怖的、无法摆脱的、令人绝望的失败,但始终没人能帮她。她始终被那双泥泞的手拖着深陷。如此再十次、再十次,她开始习惯了。于是她开始排斥一切,警惕一切,筑起一层既是保护也是如同把头埋进沙子里的外墙。 而现在,不知怎么,那层象征着安全的外墙裂开了缝隙。 那双本该神采飞扬、光芒万丈的黑色眼睛,此刻像是被层层剥开般慌张。似乎对自己的状态也感到茫然,她呼吸急促,摇着头道:“不,是我不能——” “来不及了!”巫马大喊,一把将两人从险些得手的魔爪下拽进了水里。 第7章 第 7 章 随着身影砰然坠落,深冬湖面上的最后一块浮冰被砸碎。 九方曙大脑一空。 ——她也记不清自己是从哪一轮开始怕水的了。 也许是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湖底怪物一块块吞食的那一轮;被叛徒锁在洞穴,雪水灌满口鼻的那一轮;从复焉山顶坠向海水的那一轮;也许是全身融化后,被自己的血水溺死的那一轮。 总之,水流蜂拥而至,大片的理智随即被冰封、湮没。她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嘭嘭跳动起来,与之相反地,她全身的血液简直像是凝固了。一阵巨大的寒冷伴随潮水汹涌地冲向她,又仿佛根本是从她的身体深处疯狂地涌出,把还没来得及抽痛、震颤的一切知觉都冻结了。 她的感知被抹得一干二净。 九方曙开始掉落。 她随着深水往下、往下,似乎掉进一处狭隘的深渊……一切都静了,感觉就连低沉的水流声也结束了……结束了?都结束了吗?真的结束了? 又要开始新的一轮了? 新的一轮她又该做点什么? 九方曙的思绪空洞地运转起来。她必须做点什么,她别无选择,她被给予了很多选项,但根本没有选择。整个修仙界都要完了。一切都走向末路,任何人都可能真正死去,带着崭新的记忆活到新一轮、拥抱新的一天,但她不会。她必须做点什么,背负无休止的循环,一轮又一轮,直到终于找到可以停下来的结局…… 闭上眼前,她看见巫马和樵苏漂在上方时,遥远又模糊的背影。 ……结局究竟到哪一轮才会来? 当那个幻想中的结局被达成时,巫马会在那一轮活着吗?樵苏呢?师兄呢? 她自己呢? 深渊越来越冷。九方曙的身体宛如冻结般下沉。她不能怪它放弃,是它太累了——她的身体只是什么也没做,蜷缩着,疲倦地放松一会儿。但她仍然无法停止一个又一个盘旋的念头。无数念头伸出阴影般的双手,缠住她,拖拽着她,淹没了她……让她无法停止地想要知道,到时候,又有谁会死去、谁会活着?她会再死吗?她还要再死几次?她会怎样死?谁会再次杀死她?她得再次杀死谁? 结局到底在哪一轮才会来? 【……】 到时候,她会带他们前往另一个深渊还是好结局? 【……】 谁又会因为她而一遍遍地掉进深渊? 【……樵苏正在因为你而潜入深渊】 随着星星点点的“滋滋”声,系统毫无征兆、毫无情绪的声音响起。 九方曙麻木的胸膛剧烈一跳。 【……樵苏被水草缠住,樵苏割断水草,潜入深渊;樵苏被碎石划伤,樵苏无视伤口,潜入深渊;血水引来鱼群,樵苏攻击鱼群,潜入深渊……】 【樵苏决定加速,樵苏正在坠落,樵苏找到了你】 【他伸出手】 九方曙睁开眼。 【他把他的结局交给你一起选择、一起背负、一起面对,这是他的决定。你决定……】 【选项1:拉住他,要死一起死】 【选项2:蹬住摇摇欲坠的他,让他沉底自己上去】 【选项3:拥抱他】 【倒计时已开——】 在一阵令人头痛欲裂的嗡鸣声中,九方曙伸手,一把抓住了他。 她对上了樵苏闪烁不定的目光。 在这一刻,感知清晰起来,她重新感到有流动的水从脸边掠过。紧接着,她拼命向上,几乎像最后那根弦被狠狠崩断一般,朝着温暖的源头,不顾一切地撞了进去。 她重重摔进一个面对痛楚也没有任何躲闪的怀抱。 闷痛同样击中了她。但在一阵毫无保留的战栗过后,暖意开始回归,湖水流动的声音不再模糊,世界也不再那么遥远。一切随着对方的全部在清晰作响——汩汩流动的血液、久违的心跳、温和而克制的呼吸,还有一丝微微的颤抖,几乎就像一道电流、一点点令人发麻的噼啪声、一阵蓄谋已久后终于失控的暖风,冲进了虚无之中——以它的热气,势必填补这块冰冷的空白。 至少在这个拥抱结束前,她不用再感到疲惫、喘不过气、孤立无援。 因为这也是他的选择。 这是他们一起背负的好结局。 就像不知道九方曙坠落的原因,樵苏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为什么会这样动作,但他开始收紧手臂、再收紧,用一个从来没敢完整想象过的姿势,俯身下去。他深深抱住了她。樵苏埋下头,几乎要到她的颈窝里,一些发丝已经低低蹭了进去,引起她轻微的颤栗。 他感觉心脏越跳越快、酸软发涨。他感觉一种前所未有的眩晕。他带着虔诚的眼睛——望着她,发热的头脑——晕乎乎地记忆着此刻,以及惶恐到痛苦的潜意识——师姐迟早会清醒过来,等待着被狠狠推开。 但那一刻直到最后也没有到来。 “……”九方曙仅仅分出手指,沉闷地敲了他两下。 樵苏眨眼接收着她的提醒,理智逐渐回笼,这才意识到——师姐没有使用潜息咒,现在还不能在水下呼吸!他顿时面红耳赤地慌乱起来,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为她补上一层法术。 脸都憋紫的九方曙长出一口气,竖起大拇指,咕嘟咕嘟地夸了他几句。 结果就是她那冻僵的大拇指彻底收不回来了。 直到两人终于借助疾行术逃出水面,她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大拇指默默按了回去。拿回身体控制权的同时,因恐惧而产生的冻结感烟消云散,心头的阴霾也一扫而空,九方曙甚至有心力为刚才的伤痛表现感到尴尬——重开!必须重开!让樵苏看见这幅样子也就算了,但巫马也在场,她简直不能想象这种事情会被他重提多少次! 说干就干,九方曙身残志坚地爬起来,环视四周,准备找到巫马后灭口……不是,威胁一顿。但她并没有如期看见那个身影。 甚至,这周围什么也没有了。 原本在深冬时节也枝繁叶茂的后山只剩下一片狼藉,宛如废土,俨然是大战之后的场景。到处都是法术轰击后空空如也的土地,以及大片喷溅的水墨。 “巫马呢?” 九方曙一把抱住又要裂开的头,“他不是跟我们一起掉进湖里了吗?” 樵苏张了张嘴:“他被——”但她没能听见他接下来的回答,因为一阵啸叫声惊天动地,突然从上空传来,将它盖了过去。 两人齐齐抬头。 在看到叫声源头的那刻,九方曙的瞳孔骤然一缩——萨孤的水墨傀儡已如枯木般凋敝,触须所剩无几,看起来气数将绝。它啸叫着,弥留之际的声音宛如无数个生灵同时发出的悲鸣,在坠地的那刻,彻底碎成一滩水墨。 随即,一个人影飘飘然落了下来。 水青色的衣袍纤尘未沾,渐渐席地,轻忽飘渺的声音跟着落下:“冥顽不灵。”他不再看地上那滩水墨,转而收起手,回过头,轻轻地道:“可曾受伤?” 刚松一口气的九方曙又在认出他的那一眼里僵住了。 碧目方瞳,风采近仙——太上台星的第四十七代天师,东方彗。即使早有准备,她也耗尽了所剩无几的定力,才没有当场后退一步。因为这个人拥有“他心通”。 他可以读取旁人的思想。 如果他愿意,她那些关于无数轮回和系统的记忆就会在顷刻间泄露。一开始,九方曙也尝试过高高兴兴地拉着他头碰头,和他一起背负循环记忆,但当时的她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他和那名命定的、必须被拯救的“主角”,有血海深仇。 于是那一轮,天师彗杀疯了。 目睹修仙界几乎无人生还的惨状后,九方曙开始想尽办法,在之后的轮次里疏远他、避开他。也多亏他根本足不出户,那样的意外再没发生过。 直到现在。 九方曙赶紧作惊魂未定的虚弱状,把头低了又低,落汗三滴。谁知道祸不单行,在樵苏乖巧回答“劳天师过问我们并无大碍”的同时,系统音忽然响起。 【危险人物退场,特殊事件结束】 【修为已回档】 寒冷和浓浓的疲惫当即像一口老血那样涌了上来。九方曙悲愤难言,这是它的修为吗它就回档?! 灵力被抽干,天旋地转,她身形一晃,直接倒在了面色瞬间变白的樵苏身上。 耳边能听到的内容也变得模糊不清。樵苏、天师的声音接连响起,紧接着,四周的动静开始多了起来,脚步声、呼喊声、交谈声,还有施咒的声音。 她似乎被谁抱进了怀里。 恐慌再次随着精疲力竭的窒息感涌上心头,她借着最后一点意识,对抱着他的人小声说:“不……”她忍住头脑间昏沉的钝痛,抓住这个人的袖子,缩在他怀里。 九方曙几乎颤抖着开口:“……不要天师……” 陌生的怀抱忽然僵硬起来。 随后有一只手伸出,动作很生疏,轻轻地、雪花一样拂过来,去擦她脸上仿佛擦不完的眼泪。 “……”紧皱的眉头一松,她语气中的不安逐渐减弱:“师兄来了吗?” 擦拭泪水的手指停了停。这时候她才察觉到那是一股似曾相识的、清凌凌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瞬息,也许几刻钟,她被换到另一个小心翼翼而温暖的臂弯。她湿漉漉的头发被轻柔地抚摸,一片狼藉的衣裙紧紧贴在毫无保留的怀抱里,她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满是叹息。 那个声音应道:“师兄来了。” 在这一刻,九方曙终于不再压抑浑身的寒冷和疼痛,沉闷的酸意随之爆发,直冲鼻腔,断断续续的眼泪忽然疯了一样涌出。 公林惬的指腹沉默地颤动。短暂的停顿后,他继续从她的脸颊抚摸过去,一遍又一遍,擦拭着那些滚烫的泪。他带着一种自己都没能察觉的目光,轻声喊她的小字:“早早,睡吧……师兄来了,现在已经安全了。” “师兄……” 眼见她的手还无助地紧绷着,想要抓住什么,公林惬眸光微动,伸手把她冰冷的手指一点点揉开,十指交叉着扣拢、握住。“不是别人,是师兄,师兄不会把你交给别人的。”他低垂着头,一片散落的乌发都贴进她的颈窝,耐心地哄道:“师兄很厉害,你不相信师兄吗?” 九方曙含糊不清地应声:“嗯,我师兄很厉害……” 她感到在头顶上抚摸着的手一顿,随即意识坠入黑暗,终于昏睡过去。 第8章 第 8 章 九方曙是被吵醒的。 作为天地一线唯二的医庐之一,回春庐坐落在后山附近,紧挨着瀑布。一场争吵突然就在哗哗的瀑布声中爆发了。九方曙躺在床上,隔着窗户,晕乎乎地听了一会儿,才恍然意识到——那是李长老和她师兄在吵架。 具体内容她听不清,但一想就知道,那必然是以李长老的阴阳怪气为开头、两人对自家孩子交友不慎的怒火为中心、公林惬的“噌”一声拔剑为结尾,进行的一场家长之间的酣战。 医师的呵斥声很快响起,分开两人,调停着这场大战。 九方曙缩在棉被里,缓了半天,昏沉的头脑才重新运转起来——师兄是来看她的,那李长老为什么会来? 难道巫马也在? 这样想着,她忽然感觉肩膀被人轻轻推了推。 她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翻过身,半梦半醒地盯着床头那个人——巫马正穿着和她一样的素衣,站在床前,脸色复杂地看着她。 出于对医师的敬畏,显然不被允许下床的他把声音压低,发出了和她一样的疑问:“你怎么也在?”他小声道:“我被那鬼东西从湖里捞走,又被赶到的天师传送离开,才会在这里躺一天。但你怎么也在?你受伤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你和樵苏不是在湖……”他的声音忽然顿了顿。 因为九方曙一直没说话。她只是睁着睡眼,愣愣地看着他。 巫马蹙眉,对于她被伤到的是否是脑子慷慨地表达了担忧:“九方曙?” 如果九方曙知道他在想什么,一定会跳起来把他打一顿。但她的思绪已经不在这里了。她盯着他,认真又茫然,脑海里来回盘旋着一个念头—— 这个巫马看起来太不一样了。 他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像是,之前那些轮次里,叛出师门后,陪在她身边,和她一起面对天诛地罚的那个巫马。 在离开巫门之前,巫马一直是个看起来非常闪亮的人,字面意义上的。他腰上总挂着一张泥金彩漆的傩面具,纹饰很复杂,似鬼又似神的獠牙突出,狞厉可怖;发尾被一个银环松散地束住,低低地,经常落在肩前的位置;还会有一条长耳坠,亮银色,和被照亮的灰色眼睛如出一辙,从右耳垂下来,搭在黑黑的长发里。除此之外,这人一身金或银的累丝链条简直和他鬼神莫测的气质形成了诡异的平衡。总而言之,还好有脸在撑。 随着他抬头的动作,那条银耳坠将微微晃动。九方曙经常无法直视他打起架来的样子,生怕那些银链子会甩起来,猛抽他自己的脸。 但是,现在一身素衣的他……和这一轮的他,看起来完全不一样。 疲惫和困倦感不依不挠地涌上来,九方曙头脑发虚、浑身发沉,甚至开始把眼前的人和记忆里的那个混淆。然而只混淆到一半,她就再次呼呼呼地睡了下去,安详躺平。 忍无可忍的巫马把她揪起来,她又迷迷糊糊地滑进了他怀里。 刚想去扯她的手一下子僵在半空。 “巫马真……”九方曙蹭了蹭,嘀咕他的全名,“你今天一点都不暖和。” 巫马呼吸一滞。 灰色眸子微微睁大,他僵在原地,思绪有一瞬间的空白。随着她睡意朦胧地调整姿势,在怀里动来动去,巫马的胸膛很快被一阵密密麻麻的暖意淹没,仿佛膨胀成一大团浸湿的棉花,热乎乎地发闷。 他深吸一口气,才在被噼里啪啦的火花炸晕头脑之前勉强压制住那阵躁动……然而真的压制住了吗?当匀和的、倦懒的呼吸声在怀里响起,他仍然维持着这个姿势。不知是受到哪种念头的驱使,巫马沉默地伸出手,几乎要贴上她的头发,耳根不自觉地发红发烫。 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就在这时候响起。 巫马如被闪电劈中般收回手,若无其事地转头,耳朵通红地开始欣赏窗景。 在李长老把肺咳碎之前,一起进来的公林惬已经脚步一顿,闪到两人床前。眼神轻飘飘地从巫马身上掠过,他像是根本没看见这么个人一样,自顾自低下头,一把扶正了睡得天昏地暗的九方曙。 “师妹,还难受吗?饿不饿?师兄给你带了灵果糍粑。” 公林惬眼神担忧,似乎想伸手揉一揉她的头,但又怕碰到哪里,最终只是转身打开餐盒,露出一层金黄饱满的灌汤包和雪白的糍粑。 原本还昏昏欲睡的九方曙立刻醒了。 “我没事,不难受,已经好了。”她高高兴兴地一手一个,边吃边问:“师兄,天师后来有说什么吗?昨天那个怪物是从哪来的?它为什么要装成太上台星的弟子?” 一想到昨夜的事,公林惬心里就莫名揪紧。视线不自然地从九方曙红润的手指轻轻掠过,他低下头,顺势整理起餐盒里的油纸,看起来倒也从容自若,“据天师所说,那水墨傀儡巧夺天工,前所未见,连他也花了几招的时间才找出破解之法。”他语气凝重道:“太上台星已经把残余的水墨收集起来,我也亲自去看过,可惜对方手脚干净,并未留有任何指向幕后之人的破绽。” “为防万一,护宗大阵已由长老们联手加强,连前山那座向来开放的神庙也被暂时关闭,即使是前来请愿的村民,如今也不得放行了。” 九方曙默默地听完,终于思考出这一箩筐话的核心要义——那就是一点线索都没找到啊! 她忍不住放下汤包,感叹起来,堂堂仙门原来已经没落至此了?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还查不出幕后真凶,三大仙门的现存力量真是薄弱。怪不得后来,连刚满二十周岁的弟子都得被派去处理天灾残局,美其名曰出门历练,实则是人手不够了吧! 被叹气声打断的公林惬无奈地看了她一眼,继续道:“藏经塔、秘典阁等重地的禁制也已经由掌教亲自加固了,只是千日防贼难,谁也不知道那群邪修下次还会派出多少人。” “他应该跟那些邪修不是一伙的。”九方曙随口道:“而且他的目标不是这些。” 话音刚落,在场者皆是一怔,她也同时愣住了。 “你怎么知道?”巫马最先反应过来。 与两位长辈微妙的眼神不同,他毫不掩饰地皱眉,语气也莫名变得不爽:“你跟他很熟吗?” 是啊,她怎么知道? 被这样询问着,九方曙也在心里暗暗奇怪,甚至忐忑地打起鼓来。为什么她下意识对萨孤的事这么笃定?为什么之前在丹房别院,萨孤会表现出一幅跟她很熟的样子?而且—— 为什么系统会知道萨孤的名字? 如果仅仅是为了给她提供选项,它完全可以只用“水墨怪物”一类的称呼,而非萨孤这个名字。让她知道这两个字,明显是系统刻意为之。 难道是系统想提醒她点什么? 可她完全不记得有哪家的邪修叫这两个字啊! 这样想着,九方曙就开始呼唤系统,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一瞬间怒从心头起——这东西还学会装死了?!有本事下次该提供选项的时候它也装死不出来!但眼看着巫马的眼神越变越危险,她只能先抛开火气,清清嗓子,理直气壮地回答:“就是……直觉!” “我对自己的直觉多点自信不行吗?” 巫马瞪眼看她,满脸写着不信。九方曙只能伸手用摸摸头拖延时间,再琢磨着怎么敷衍过去。 然而没等她开口,巫马就已经面色僵硬地拿掉她的手,同手同脚转身,回自己的床位去了。望着扯过被子将自己闷闷盖住的巫马,九方曙大松一口气,这样就信了? 看来她的表演功夫真是渐长! 等她回过头,就看见李长老和公林惬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吵了起来。不过也已经见怪不怪,九方曙无慈悲地向医师告状,然后领完药走了。 刚一出门,宛如霞光爆炸的五颜六色就袭击了她的视野。九方曙不由得一阵恍惚。 ——她只是睡了一觉,宗门就变成这样了? 原本庄严肃穆的汉白玉广场,如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已经焕然一新。再细看才发现,那其实太上台星最新研发的长明符,流光溢彩,被折成各种毛茸茸瑞兽的形状,在风中呼呼旋转。灯光在白日里也亮得一片暖熏熏,照着往来弟子们雀跃的身影,就连平日里满脸阴霾苦大仇深仿佛下一秒就要跳了的医修,那紧绷的嘴角也奇迹般松弛了几分。广场中央,几个器修弟子正吭哧吭哧地往那棵千年古松上挂东西,定睛一看,她们挂的并非以前的红绸,而是些灵光闪烁、丁零作响的彩色风铃。 感觉自己其实在梦游的九方曙拍了拍自己的脸。她飘飘忽忽走了几步,熬糖后特有的甜香就在这时候弥漫过来,间或夹杂着从膳房方向传来的、刀起刀落剁肉馅的铿锵节奏,几只瑞猫灯笼当即亮起眼珠好奇张望。 被猫灯闪瞎眼的无辜路人九方曙顿时感到一阵刺痛,眼泪哗哗地下来,她一边面色扭曲地擦泪,一边无声呐喊“这都什么事哪”。 直到她擦干眼泪,看见不知哪个房檐下贴的“福”字,才恍然明白过来——年关要到了! 即将匆匆迈出的脚步被收回了。她停了下来。 她站在广场角落,面前是一片温暖而喧嚣的烟火,胸膛里则有颗差一点就被点燃、随之轻飘飘上升的心。但它很快冷静下来,坠回原地。 因为她知道,这同时也意味着,东方氐要来了。 东方氐,出身于道家门派太上台星,是太上台星前掌门的关门弟子,也是天师彗一母同胞的弟弟。在前掌门陨落之后,只有东方氐被允许进入她所留下的秘境中修炼,但他并不是个走后门的关系户,而是因为,他与东方青龙七宿中的“氐宿”命格相交,尊贵非常。 氐宿位居青龙之胸,乃天之后库,主的是根椐、万物之本。说白了,他简直就是氐宿在人间的化身,是从天而降的氐土星官。未来,他将成长为道门第一人,其法修,抬手便是周天星斗;其丹修,能化腐朽为神奇。 但终有一天,他会在举世皆惊中勾结邪修、叛出师门、堕入魔教,掀起整个修仙界的腥风血雨。 那是在所有轮回中,九方曙记忆最深刻的一天。 因为,他就是那个是被她谋杀过、拯救过、残忍地欺骗过、甚至无条件对他好然后无故惨死过的—— 天选主角。 第9章 第 9 章 在其他人眼中,东方氐是命格尊贵的氐宿化身;在她眼中,东方氐高低也能凑上个天星降世,只不过降的是灾星,煞气能绕修仙界三百余圈还多点拐弯。他那闷声发大疯的性格,简直是个一声不吭就炸膛的丹炉,是全修仙界的债主,是空前绝后的瘟神再世——按照经验,只要是跟东方氐沾上关系的轮回,一定会是她惨不堪言的一轮。 简而言之,她被他瘟到了! 但她并没有多少时间能用来为东方氐即将结束闭关、入学天地一线而发愁,因为,即使宗门昨夜才被鬼怪入侵、罪魁祸首现在还逍遥法外、前山如今还在紧锣密鼓地盘查中,学子们的《基础飞行课》还是要开课了。 九方曙从膳房叼走一板蜜糖,顶着两条眼泪就过去了。 等到站上草坪,她环顾四周时,内心仍然笼罩着一股淡淡凄凉——怎么不管什么时候都逃不过上课?不过一想到就连循环的最后一天,围攻邪道首座之前,长老们都还在给弟子划考核重点,她的灵魂就在幽幽飘走中释然了。 “今日不教咒诀,不授心法,你们只需做一件事——择器。” 碧青青的草地上,弟子们按照流派分成几列,眼神发亮发热地望着前方的各式飞行法器:机械鸢流露着精密的美感,木质的灵舟古朴雅致,还有飞剑、葫芦、甚至芭蕉叶等异形法器。 授课长老走上前,用指尖随手一点,一件件法器便如同被唤醒般,散发出灵力波动。 “器非死物,亦有灵性。剑修常言‘人剑合一’,于飞行一道,亦是如此。” 她指向那排精巧的机械鸟:“机关鸢,以灵核驱动,胜在稳定、精准,无需过多灵力维系,心思缜密、不喜剧烈消耗者,可选之。”目光转向灵舟:“灵舟,堂皇大气,可载人载物,灵力覆盖范围广,适合心性沉稳、讲究周全之人。”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那些寒光凛冽的飞剑上:“至于飞剑……想必不用我多说。极速、灵活、人与器高度共鸣,然,对灵力掌控、心志坚韧要求最高,心神稍散,便有倾覆之危,是为勇猛精进者之选。” 长老终于结束演讲,利落地转身,“现在,上前,挑选属于你们的那一件。” 人群当即在躁动中四散。器修弟子大多涌向机关鸢,法修弟子多走向灵舟,而剑修们则毫不犹豫地奔向飞剑。 不过还有第四个景点,那就是一抬头就被围住的九方曙。 面对着四面八方的小眼神,她直感觉头又大了,果然,在她连最后一口糖都没吞完的时候,宛如鸟叫般的声浪七嘴八舌地拍了过来:“九方师姐,你怎么又进回春庐了?”“师姐,你进回春庐跟长老们说的那个怪物有关系吗?”“九方师姐,你知道丹房别苑是被谁给劈成柴堆的吗?是师姐你吗?师傅没地炼丹,给我们放了整整一天假呢!”“师姐,你在吃什么……” ……哈哈,她还以为自己成什么联合审讯的嫌疑人了呢!这算什么,见面会?也没人给她缴费啊!她们就没有自己的事要做吗!九方曙一阵咳嗽,语重心长地开口:“师妹师弟啊,你们——” “你们没有自己的事要做吗?”长老的声音从旁边幽幽飘来。 “飞行法器在那边,你们都站在这里做什么?决定骑走一位同门?”她不疾不徐地转头,用视线挤压着人群中间的空气,皮笑肉不笑道:“怎么回事,九方曙?” 问她做什么,难道这真的很像见面会吗?视线中心的九方曙一时语塞,在从“是啊我打算让她们骑我”和老实道歉之中选出答案前,她忽然感到一道截然不同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九方曙转过头,顺着视线看过去。 她浑身的寒毛立即竖了起来。 怎么回事,她是在做噩梦吗?还是自己其实已经在昨晚被萨孤两鞭子抽死了,如今都只是幻想——她怎么看见了活的东方氐?! 一身藏青色衣袍坐在草坪角落,他懒洋洋地往后靠,斜倚着一片沾草带露的灌木丛。怪不得都说此人是天选主角,只需配上那张少年艳质浑然天成的脸,再添几缕随风拂过的长长的碎发,就连这个简单随意的姿势,都能散发出一股飘飘羽服碧云轻的夺目美感。 似乎是觉得新奇,他望着九方曙挨训的方向,没露出什么表情,黑琉璃色的眼睛却闪着浅浅的光。 看什么看,不许再看了!再看她就压不住那些呼之欲出的倒霉回忆了!九方曙分毫不受引诱,一边冷漠无情地回头,一边狂喊系统出来对账。 东方氐怎么现在就开始蹦跶了?不应该是除夕吗? 【其实他今天就到天地一线了……】 【之所以你会记成除夕夜,是因为那是你们的第一次见面,但在此之前,人家早就开始好好上课了】 他这是好好上课的样子吗?像是怕被九方曙告发,东方氐捻咒挥手,让灌木丛长得再茂盛一些,期间一直看向这里,试图和她眼神交流些什么。但九方曙毫无回应的打算,只当他是在两眼抽搐。 哈哈,早知如此那她还来什么,那她早就把课让给他自己上了! 不过她也没有向长老告发东方氐偷懒的意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一轮她绝对不会再和他扯上一丁点关系。她只想默默地把攻略者清除掉,润物无声,皆大欢喜。 “长老对不起,下次绝对不会了!”九方曙丝滑无蓄力地大声道歉。她无视东方氐如影随形的目光,收回在胸前乖巧交叉的十指,转过头,拍了拍几个小学子的肩膀,“你们不是还没选完吗?走,去那边,师姐帮你们挑。” 几个小鸭子立刻高高兴兴地跟着她走了。 “看这艘!” 一行人挤过去时,正看见器修弟子们凑成一圈,围着一只精巧得像是鹤立鸡群的机关鸢议论纷纷:“这关节衔接,这符文镌刻的精度,定是出自内门公林大师兄之手!”说着,一个器修少男双眼放光,几乎要把脸贴上去研究。 “夏师弟,你的口水!!”旁边的少年叫道。 九方曙也跟着看了一眼,奇怪,这确实是师兄的造物,可她不记得师兄跟飞行课长老有什么交情,他为什么会亲自给学子打造用具?难道宗门的人手已经短缺成这样了?一想到这里,九方曙就开始长吁短叹。 等到所有人选择完毕,长老适时推进教学环节:“注入灵力,离地三尺!” 话音一落,四周便出现许多颠簸上升的身影。九方曙抱着剑默默走远,看起来像是在找一片空地,但她只是在悄不作声地环顾——怎么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樵苏呢? 自从水墨怪物事件结束后,她再也没见过樵苏,就连今天这节通识课业也没有他的身影。这下连御剑飞一会儿的心思也没有了,九方曙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他出什么事了吗? “不是跟剑很有缘吗,怎么一直在原地打转?”身后,一道熟悉的声音突然欠欠地打断了她的沉思。 “堂堂掌教首徒,恐高?” 她转过头,就看见巫马慢慢悠悠地爬上了鸟背。 看着他的动作,一股不知从哪来的违和感油然而生。九方曙一愣,决定不和他计较,直接无视他那段“我跟你说我刚刚皮又痒了”一样的发言,两步冲了过去,“巫马!你今天看见樵苏了吗?” 巫马那双刚亮起来的眸子瞬间像是被烧成灰了,他从鸟背上坐起来,郁闷地盯着她,“你过来找我就是为了问他?” “找你什么了?”九方曙莫名其妙:“不就是顺嘴一问吗?” 不知哪句话又戳到了他脆弱的神经,巫马把银丝耳坠甩得飞起,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还重重“哦”了一声,“没见过。” 没见过就没见过,这大圣子今天又怎么了?九方曙一头雾水地转身走了。结果等她问完一圈并收集了不知多少个“没见过”后,回到原点,巫马的机械大鸟还在原地停着。九方曙一边路过,一边疑惑地伸头看了一眼。 在对上巫马那一看就是装出来的优哉游哉的目光时,她忽然顿住,接着恍然大悟地后仰——想起来了,她就说为什么总感觉这幅场景非常违和! 因为巫马他恐高! 明明恐高的是他自己,他还要拿这一点来嘲讽她,这人现阶段也是够奇怪的。看着他强撑到面色微白的样子,九方曙感到一阵语塞,人之常情嘛这不是,何必这么要强呢?这里又没有什么值得他维护形象的人!但一想到她还要装成是第一次知道,九方曙眨了眨眼,装模作样地往后倒了两步。 她退到巫马跟前,不忘地震惊又惋惜地竖起十指捧住脸。九方曙仰头看着鸟背上的巫马,努力拿出自己最真诚最自然的语气,实则毫无感情也没技巧地棒读:“真可惜啊,原来你恐高吗?” 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大事不妙,她的台词功底还是欠佳,仍需历练,这听起来简直就是一通阴阳怪气的嘲讽啊。 果不其然,巫马警惕的眼神顿时在瞳孔微张之后僵掉了,耳根淡淡发红,嘴角也隐约抿起,视线更是不自然地从她脸上挪开。 九方曙被这一□□得坐立难安,当场跳起来撇清自己,反驳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啊!” 但在巫马眼里,这似乎显得有点欲盖弥彰了。他整个耳朵红得一言难尽,正想说什么,一把飞剑忽然从路过的学子脚下晃晃悠悠地掉落,“小心——”摔了个屁股墩的学子大喊出声,下一刻,只见那把失控的剑往上窜了一尺,又“嗡”一声落下,猛地砸向巫马脚下的机关鸢,直接嵌了进去。 灵力从剑尖泄露,机关鸢的深处随即爆发出一连串“喀嗒喀嗒”的声响。 巫马脸色蓦地一变。 “你——”九方曙本想催促他跳下来,然而一个完整的字都还没出口,转眼间,机械鸟便已经离地。 意识到不妙,她在机关鸢腾空的刹那一抬手,紧紧地勾住鸟冠。从这个角度,她看不清巫马的神色,只能听见一道慌乱的声音:“九方曙?” “哗”一阵气流过后,她瞬间被带了上去。 第10章 第 10 章 简单轻松的上课日常到底为何如此出生入死? 九方曙挂在半空,不禁沉思,只是轮回了二十一次,她的生活就已经崩坏成这样了?从未被这般旺盛的灵力浇灌过的机关鸢奋然展翅,飞出残影,载着两人直达天际,她面无表情地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就只是一味在接受老天的惩罚。 迅速注意到此处动静的长老已然驾乘灵舟,升至空中。 “九方曙!巫马!”她追在两人身后,始终无法缩近距离,甩出的法术也被摇摆不定的机关鸢阴错阳差地闪过,只得大喝道:“切断灵力来源!” 九方曙抬头,一眼看见了插在鸟背上的长剑,此刻正散发灵光,熠熠地闪烁。 在它前方不远处,则是全身僵住、死死抓着颈羽的巫马。 看样子是指望不上他了。九方曙认命地叹气,调整了一下姿势,打算摁住鸟冠翻身上去,这时候才发现,她怎么纹丝不动? 带着疑惑再次发力,她将整个身子向上提,心头一惊的同时冷汗淋漓直下——她根本无法稳住自己,险些从鸟首滑落下去。震惊之余,大脑仍在运转,九方曙想了又想,才在内心两条凄惨泪中记起,她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身法如风、来去自如的邪道剑仙。 她如今能做的大概只有祈求荡悠悠的自己不会被风刮下去,至于像神一样降临鸟背、拔出长剑,简直是摔死之前最后的幻想了。 她沉默了一下,盯着机关鸢的两颗仿真豆豆眼。 机关鸢也尴尬地看着她。 真是失策啊! “巫马!”她只好逆风大喊,企图唤醒巫马最后的冷静:“得把那柄剑拔出来!” 巫马则好似没有听清。他定在原地,半晌,终于脸色微白地低下头,僵硬地看向她。 “……我过不去。”他的语气很轻,几乎像在对自己说话,几乎像是……一种基于最深深处记忆而得出的不容置疑、无法扭转的结论。 一双蛛网灰的眼里仿佛什么也没有,巫马垂着眼睛,如此空空地看着她,眸光一动不动。 他解释道:“我会掉下来的。” ——当时我对他们说,我过不去。 ——我说,我会掉下来。 在目光交汇的刹那,无可避免地,九方曙眼前闪过了一片混乱的影子。 她的眼前闪过了,之前那些轮次里,和她一起躺在屋檐上的巫马。那时候,地面上是一片血肉模糊的尸堆,正在烈火中熊熊燃烧;屋顶上是渐渐暗淡的月光,和安静又惬意的两个人。他们分不清身上、指尖都沾着谁的血,也分不清身下铺着的是谁的头发。 那时候,九方曙问他:“然后呢?” “在那之前,那个为首的师兄经常偷偷给我带糖糕,我以为,他是除师傅以外对我最好的人。”记忆的幻影里,跳跃不定的火光投在巫马脸上,影住了他的表情,“那天,他们从兽潮之中救下我,拉着我逃跑。等我回过神,就看见了一座独木桥,和尽头那扇光晕柔和的门。” “师兄说,那是宗门预留的传送阵。门的另一端是堆满柔软灵谷的秘库,跳进去,我们就能躲过兽潮。” 他停了停,声音越来越轻:“可是那座独木桥很高,风很大,吹得我站不稳。我回头找他,拉着师兄说,我过不去……我很认真地告诉他,这条独木桥太窄了,我过不去,我会掉下去的。”巫马说到这里,忽然侧过头,用一只手轻轻顺着她的头发,“但师兄说,凶兽很快就会追过来,我只需要往前走,就会走向生路,被柔软的谷堆接住……” “然后,师兄笑着鼓励我。我果然走过了独木桥。” 话音戛然而止,他似乎被从这里抽离了一瞬。沉默之后,巫马的语速变得很慢很慢:“那时我才发现,通往生路的门只是一个幻象。” “没有传送,没有谷堆,只有悬崖和漫长的下坠。” “再后来,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让底下那些尚未消散的‘前辈’们把我送了上来。”他笑着抬起头,声音很轻地说:“厉害吧?我空前绝后的通灵术,就是在那底下练出来的。” 记忆里的巫马隔着雾气,低低卧在她颈边。他克制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故作轻松地说:“所以……我不是怕高。我只是,非常讨厌那种……” 风呼啸而过,卷走杂乱的残影。 九方曙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巫马。他在机关鸢的背上,低下头,眼神空空地望着她,麻木又坚持地解释:“我会掉下来。” 他摇着头,认真地重复着:“九方曙,我——” “你可以掉下来。” 巫马停住了。他宛如空壳的表情瞬间出现了一丝裂隙。 风中,九方曙在独木桥上支起身——她扶住几乎下一刻就会滑落的狭小鸟冠,伸出手,比他还要认真地说道:“巫马真,你可以掉下来。” “因为我会接住你。” 那一瞬间,风声像被静止。一直僵硬如石雕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情绪代替呼啸的风正在翻涌,最终,它只化作一瞬比气流更轻微的呼吸声。 巫马的视线终于聚焦,落在她脸上。他开始下意识地寻找,寻找着一丝一毫的哄骗、纠结、游移,或是别的什么。 但他一无所获。 “在你落地之前,我一定接住你。”九方曙纯黑而透亮的双眼直视着他,毫不闪避,毫不犹豫,一字一句说道:“站不稳也没关系,过不去也没什么,就算掉下来也可以。” “巫马,我会接住你。” 狭窄的独木桥上,她披舞着被风吹乱的长发,随意仰头一甩。风越来越大,可她反而往前,于是她的声音愈发清晰、几乎压过除此以外的一切,朝他大声道:“巫马——巫马!” “怎么样?你梦游呢?你醒着没?还是没听清?巫马!我说过了,我可是——” 【巫马迷失值-1%】 【巫马迷失值-1%】 【巫马迷失值-1%】 混乱的嗡鸣声中,她只看见,巫马的身体犹如生长出自己的意志一般,伸手、向前靠,艰难地触摸到那把长剑。 闪烁着的灵光顿时减弱。 在这一刻,他一手拔剑,一手向着前方伸出——他因此被吹落,开始下坠——他被卷进风里,他往下掉——他被气流推搡,剧烈地飘摇—— 他被—— 他被一把接住。 【巫马迷失值-10%】 巫马的心脏重重一跳。 无数咒语在九方曙嘴里转了几圈,她抱着巫马下落,在疾风中灵光大盛,同时飞快念道:“内气成罡外御八荒敕令护吾真形百兵莫侵……” ……哈哈,成剑仙太久,她根本记不清基础护体咒怎么念! 事已至此,能念到哪个是哪个,九方曙任凭烫嘴般的口诀一条条地往外倒,终于在离地寥寥几尺的时候金光一闪,浑身被坚硬的触感覆盖。九方曙一愣,随即猛地意识到——真让她念到了一个! 护体咒生效,紧绷的脊背随即放松,她安详地搂着巫马下坠,只待完美落地。 一阵风就在此时忽然吹了过来。 那道突如其来的风犹如成精一般,九曲八拐,直钻空隙,自顾自地就把巫马从她怀里掠走了。其流畅之程度,简直就像是刚用完膳要抽张纸擦擦嘴,结果顺手把巫马给抽走了。九方曙还沉浸在猜中护体咒的喜悦中,一时失守,等终于反应过来之后,大为震撼。 “巫马!”她茫然追随着伸手,却看见那阵风托着他,旋转向下,稳稳地落在了草地上。 下一刻,风声突然静止。 她落进了一个轻柔的怀抱。 头脑被一桩桩接踵而至的意外拍晕,九方曙愣在这个怀抱里,呆滞了片刻。她只感觉一阵清浅的草木味倏地掠近,带着熟悉的、令她下意识毛骨悚然的气息,无孔不入地环绕着她。与此同时,后腰陡然一紧,一只温热的手掌贴了过来,把它牢牢箍住。 带着如遭雷击般的僵滞,九方曙瞳孔微缩,缓缓地抬头—— 上方,黑睛如漆的东方氐正很近地垂看下来,望着她。 从这个距离,可以隐约看见,那双眼眸并非纯粹的墨黑,而是在光下浮动着一种青金色光晕,宛如琉璃,正从几缕垂落的乌发之下盯着她。宽松的道袍和碎发一起被风吹得鼓荡,东方氐浑不在意,神情专注,携着她稳稳下落。 刚一沾地,九方曙还没开口,他便干脆利落地松开了搂在她背后的手。 然而,高高悬起的心刚被她摁下去,就又吊了起来——似乎是为了确认她是否已经站稳,东方氐并未立刻退开,反而低下头、微微倾身,翩然靠近,认真地虚扶住她的手臂。 清浅而温暖的草木气息再次笼罩过来。 “被吓到了吗?”开口时,他仍然盯着九方曙的眼睛,就像是……像是之前每次轮回里,他第一眼见到她时的样子。虽然每次都读不懂,但九方曙已经习惯这个故作轻松自然、实则晦涩难懂的眼神了,毕竟一轮复一轮、一次又一次,此人看向她的眼神竟然都出奇的一致,分毫未改。 那几缕总是逸出木簪的黑发,此刻正随着他微乱的呼吸在额前轻轻晃动,一曳一曳地影住了部分眼眸,“方才看你掉下来,我没多想,便冲过来了。” 解释完,他终于收回手,泰然自若地退了一步。东方氐朝她微微点首,似乎还潦草地行了一礼,“一时情急,是我冒犯了。” “……没事,不打紧,区区小事何须道歉,道友你真是侠肝义胆心地善良团结友爱啊。”九方曙用虚弱微笑来掩饰自己的大汗淋漓,没说出口的话是“道友你还真是一轮都不消停啊”。她一边信口道谢,一边在心底狂叫系统听她呐喊,这小子不是道号风主吗?他的风呢?怎么连接人这点小事也得他亲自干啊! 正和死了一样的系统你侬我侬着,就见东方氐突然把手伸进袖中,摸了又摸,抽出一张金黄色的符纸。 他伸手,把符纸递了过来,眼眸清亮地望着她道:“这个给你,安神定惊。” “……”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她看看东方氐,又看看符纸,一时间愣在原地。直到瞳孔终于聚焦,她猛然看见了那双眸子里自己的倒影——怪不得他要给她递安神符,原来并不是想借机炸死她!而是她现在这幅脸色任谁看了,都会以为她其实早已经默默仙去了。 纠结再三,还是打算拒绝,她这辈子绝对不可能欠他人情!九方曙退了两步,极力控制住自己扭曲到畸形的表情,声音忍不住发虚:“谢谢啊,还是不用了吧,我去旁边坐一会儿就好了……” 话还没说完,她就知道自己完全未能管理住表情。因为东方氐担忧的神情变得更加凝重了。 他犹豫片刻,还是从善如流地停止劝说,把符纸收了起来,“是我唐突了。”然而下一刻他又掏了出来,困惑地移动视线,望向她身后。 东方氐迟疑道:“……这位道友需要吗?” 九方曙一愣,回头就看见了巫马。 黑色长发比第一天见他还要散乱,巫马站在她后,眼睛红红的,竟然看起来有一点失魂落魄。 在她反应过来自己该说什么之前,巫马就已经走上前——那几乎是跑,带着风撞过了来。 他一下把她抱了个满怀。 撞进来的心跳很快,头发痒痒地扫在她耳边,不断收缩的手臂也很紧。九方曙感到一阵柔软的眩晕,没能推开,声音逐渐小了下去:“巫马?” 巫马闷闷地应了一声。 然而他的下一句话并没有对她说——巫马突然伸出手,用冰冷的手指探进了她被风吹乱的、热气腾腾的头发,轻柔地摸索着。他的动作很缓慢,指节也很冰凉,带着一丝轻微得像错觉一样的颤抖,扣拢住她的后脑。在深深的、仿佛克制着什么的呼吸声里,他错过脸,把她带向了自己的肩头。 “我们有话要说。”巫马开口的时候,语气平淡如常,理顺着她的长发的手指却微微紧绷起来。他停了停,始终眼也不抬,轻描淡写道:“你还要站在这里吗?” 第11章 第 11 章 “你还要站在这里吗?” 九方曙被闷在巫马肩头,耳边陡然传来这句话,她愣了一下,才听出来——这句话并不是对她说的。那是对谁说?东方氐吗? 这小子不要命啦! 她甩甩正被一下下顺毛的脑袋,奋力从巫马怀里探出头,观察对方的反应。 只见东方氐眉尾微动,上挑了一点几不可见的弧度,随后又故作轻松地舒展开来。 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悠悠抬手,擦了擦额角,虽不明所以但温和地表示理解,从容自若地收回符纸,得体地转身离开。 真是个善解人意的三好少男啊。 如果没见过他后来的样子她一定就信了。 随着东方氐的背影越来越远,轮廓也越来越模糊,几乎和多轮血呲呼啦的回忆重叠起来,让她当即陷入沉思——这瘟神十二年前和十年前也没什么区别,都一样难以捉摸啊!那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憋出这么一肚子坏水的?总不能是一出生就这样了吧? 还没想明白,全身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钝痛。 九方曙眨了眨眼,猛地反应过来——巫马简直要把她嵌到他身上了! 正要猛踩他的脚,巫马沉闷的声音反倒先在她耳边响起。 “很好看吗?”字里行间充斥着莫名其妙的幽幽怨气,他深深吸了口气,接连问道:“有必要一直盯着他吗?你是感觉不到我还在这吗?”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巫马眼神微变,脱口而出:“还是你喜欢那样的?” 话音刚落,两个人面面相觑。 “……”他的眼神游移了一下,不过很快恢复镇定,又回到刚才不甘示弱的谴责状,仿佛自己说的话完全没有问题。 这下九方曙真是满头雾水。 这就是他一开始说的“有话要说”?天知道有那么一瞬间,她还以为他是来像个正常人一样和她好好道谢的,看来她对巫马的期待还是太高了。九方曙盯着近在咫尺的脸,茫然地瞪回去,实则思绪被灵魂带着飘走已经有一会儿了,一直在“难道他刚刚其实是脑子着的地?”和“这大圣子又怎么了!”之间来回打转。 好半天她才憋出一句:“实在闲着没事干你就去替我把剑还了行吗?” 前一刻差点摔死,后一刻就能恢复到这般生人勿近、熟人也最好别的状态,此人真不愧是巫门圣子,潜力无穷,恐怖如斯!九方曙顿时失去交流的**,长吁短叹起来。她无视巫马欲言又止的眼神,将身一扭,从他臂弯逃走了。 刚想转身离开,她又刹住脚步。 总感觉他刚才那番话怪怪的。 如果品不出究竟哪里怪,那她必定是被他阴阳怪气了!本着绝对不能莫名其妙吃亏的心态,九方曙腾地回头,决定当场报复回去。 她低下头,背着手,几步滑了过去。在巫马警铃大作的目光里,她突然倾身凑近,仰起脸,睁着惊讶的眼睛看他,声音被故意拖长,语调也不怀好意地飞扬不定、起起伏伏:“就掉在圣——子——大——人——起飞的地方,一飞冲天的圣子大人,不会不记得了吧?” 巫马愣了一下,随即偏过头去,耳廓倏地漫上一层浅红。 似乎嘴唇开了又合,他始终没能说得出话,干脆抬起手,带着袖子捂住了自己的额头。 看到这人连脑袋都给气红了,九方曙满意收手,图穷匕见道:“那就交给圣子大人你了!”说完,她转过身,不远处正站着一群向犹豫着不敢上前的同门们。 她跳过去,接受她们一箩筐的关切和担忧,勾肩搭背地走了。 还是自家师妹师弟好啊,九方曙忍不住感叹,还是轻松正常的修炼生活好啊。 随着年关将近,整个宗门,甚至连带着向来孤僻离群的巫门,都为此暖烘烘地怠懒了几分。就连符箓课的授课长老都不再管她上课睡觉了。剑技校场上,那位向来声如洪钟、能因为一个手腕姿势不够标准而训斥弟子到天昏地暗的长老,也只是抱剑在墙根晒太阳,最后挥挥手让他们回家。哪怕是最最严肃的万族图鉴课,授课长老在演示獦狚的解剖步骤时,脸上也隐隐挂着笑容,虽然结合动作来看显得相当的诡异……但总之无伤大雅! 此等悠闲自在的好日子过了没几天,九方曙刚想感动到流泪,忽然心念电转,反应过来—— 不对啊。 樵苏是不是在躲着她? 他们从后山的湖里爬出来之后,一连好几天,她都没再见过樵苏。准确来说,是没再当面见过。 通识课上,她总能感受到一道小心翼翼注视着她的目光,但当她转过脸,看见的只有埋头苦学、奋笔疾书的樵苏。放课后,她本想找他聊聊,没想到只是还个书的功夫他便消失了。像飞行课这种没有固定座位、方便她冲过去抓人的课程,樵苏干脆不再出席。 深深意识到这一点,是在《世界史》课后,九方曙挟着书册往他的方向冲,中途只不过被巫马勾了一下,她再转眼,樵苏的身影就不见了。 这下终于可以断定,樵苏就是在故意躲着她。 他方才明明都回头看见她了! “怎么了?”肩头蓦地一沉,巫马从后面懒洋洋地勾着她的脖子,压了上来。 随着他微微仰头的动作,冰冷的耳坠窸窸窣窣地蹭过来,凉得她脖颈一颤。他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语气里顿时充满不解:“你盯着金长老做什么?他都两百零六岁了。” “我看你是六岁。” 九方曙呵呵一笑拿掉他死沉的手臂,严肃道:“你有没有觉得樵苏在躲着我?” 没想到巫马的眼神一言难尽。 他愣了愣才道:“你之前一直没发现?” “什么?!”九方曙震惊地回过头,“你早就看出来了?” 岂有此理,难道是她敏锐到能够洞察一切的观察力退步了?她倒退两步,睁大眼看着巫马,简直难以置信:“那你不告诉我!” 巫马无辜地指了指自己,“你们两个人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说话间,他重新把手肘搭在她颈边,双眼带笑地凑上来。他微微歪着头,故作惋惜地开口,结果没能藏好语气中夹杂着的幸灾乐祸:“我还以为你自己知情呢。” “……”九方曙愣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灰色眸子,思绪瞬间被勾走。 什么意思?说话就说话,靠这么近做什么? 绝对是故意在挑衅! 正想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做剑修的自尊心,九方曙手还按在剑鞘上,就听见一声突如其来的哀嚎—— 放课后,人潮拥挤,弟子们正沿着长廊向外走去。然而就在两人前方不远处,人潮的末尾,一位慢吞吞抱书走着的弟子忽然“嗷”地大叫一声,头朝下歪倒,直直栽向地面。 九方曙一惊,正想伸手去拦,余光就看见一道藏青色道袍和她擦肩而过,如风般上前,接住了那名师弟。 “九方师姐?”东方氐搀扶着那名体型宽大的师弟,看起来有些吃力,下意识寻求帮助,回头看了一眼。似乎没想到身后是她,他先是一愣,而后如释重负地长出了口气。 东方氐望着她,双眼清亮,满含期盼地问:“能否劳烦九方师姐搭把手?” 她霎时间顿在了原地。 ……这人怎么跟鬼一样到处出没?!浑身寒毛倒竖,九方曙下意识想拒绝,转头看了看空荡荡的长廊,而后又看了看晕倒的小胖子,这才有些犹豫。 正踌躇着,肩头忽然一轻。 巫马收回搭在上面的手臂,走过去,稳稳出手扶住小弟子的另一边,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甚至期间还抽空对着东方氐怪模怪样地一笑,客气道:“我来吧。” 东方氐一怔,旋即露出了个如出一辙的笑容。 他点点头回道:“那便有劳了。” 言罢,前一刻还微笑相视的两个人齐齐甩头,撇开视线,空气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什么情况,巫马竟然也有助人为乐的一天?难道他已经被夺舍了?九方曙满眼狐疑,盯着两个人堪称诡异的动静,越看越奇怪。 可是巫马的迷失值才下降不少,最近更是一次都没上升过,根本没有被夺舍的可能啊!那他突然这么积极做什么? 思来想去,她索性跟着两个人一起去了回春庐。 医师掀开帘子,看到又是九方曙,正和她大眼瞪小眼,他们俩就扶着小弟子到了。医师的表情这才和缓一些。她接过小弟子,三两下摆进药池,不消多时,人便悠悠转醒。 刚一睁眼,他便满眼惊恐地从池子里坐了起来。医师见状,立刻走上前柔声安慰,待到小弟子恢复镇定,才开始询问情况。 “没有受刺激,甚至没有眩晕?”医师微微皱眉:“那当时有哪里疼吗?” 弟子一脸茫然:“好像也没有……” 九方曙忽地探头插话:“那你有没有感觉哪里很冷?” 他低头想了又想,终于恍然大悟地猛抬头道:“有!我当时感到后腰突然一冷,像被什么冷冰冰的东西扎了一下,接着就失去意识了。” “像是被扎了一下?” 医师当即陷入了沉思:“可你身上没有任何伤口,体内也滴毒未沾,真是奇怪……” 是啊,真是奇怪,这听起来为何那么像东方氐最喜欢用的那招昏迷术呢? 九方曙默默退到一边抱住头,头疼得直想原地躺下。 第12章 第 12 章 她退到角落蹲在地上画圈,顺道在心底扎了个道袍小人,画着画着就觉得诅咒已经不够用了,直想掐住他的脖子,质问他为什么连一轮都不能消停! 如此暗暗地磨着牙,她转过头,瞥了东方氐一眼。 只见他正一脸无辜、神情专注地盯着小弟子,眉眼间暗含同情,仿佛也为他的遭遇感到匪夷所思。 看着看着,她忽然想起——在之前的某一轮里,她好像真的掐住过他的脖子。 她也真的质问过这些事。 ……那是什么时候来着? 似乎是结局,是那一轮的最后。 彼时他一身都是血,她的手上也是。东方氐踉跄后退,跌坐在岩浆翻涌的火山口边缘,头被迫后仰,被她死死钳住了咽喉。 她竟然在暴怒。 她俯视着他的眼里满是冰冷的怒火。 她应该是失控了。 已经连续三轮,她用尽各种手段、耗费整整三十年去拯救他,可还是改变不了他堕入邪道的结局。修仙界成为火海,每一天,都有无数的人在迷失。 那一轮的最后,每天都有无数攻略者降临。 即便她清楚,东方氐对循环和攻略者一无所知,但怒火裹挟着她的思绪、烧穿了她的理智。九方曙俯视着他的眼睛,收紧手指,愤怒又痛苦地质问着他不可能听懂的话。 “为什么?” “为什么无论重来多少次,你都要走上这条路?” 她看着这张脸,这张被氐宿选中的、受尽天道偏爱的脸。每一轮,她看着他从天才少年成长为道门魁首,看着所有人对他满眼憧憬、寄予厚望,看着这世间所剩无几的资源、最真诚的仰慕、最宝贵的气运都被捧到他的面前—— “你一生顺风顺水,为什么一定要亲自毁掉这一切?” “你本可以作为真正的降世天星,永垂不朽——我知道你骨子里是个坏种!我知道你无可救药!不必如此惊讶地看着我,东方氐,我一直在想,即便如此,我也可以陪着你继续演下去,我不会在任何人哪怕是天道的面前拆穿你,你只需要继续做那个装聋作哑、尊贵非常、被我苦苦拯救的天选之子!” 她流泪了吗? 否则,在那段记忆里,为什么东方氐的神情如此惊愕,甚至连瞳孔都在颤抖? “你装得那么好,那么像,连天道都被你骗过去了。” “你本可以装一辈子,永远做你的天选之子。” “为什么非要在最后,拆穿你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为什么,不能让一切都停留在那个已经达成了的好结局?!” 她本以为一切会在那一轮结束。 无人迷失的最后,平静的修仙界,各自完满的大家。 终于被实现了的好结局。 紧接着,画面闪过,将她以为的结局撕得粉碎:一夜之间,东方氐屠灭整个宗门、整个修仙界。他笑着捏碎公林惬的金丹,漫不经心地坐下,在尸山血海上,低头欣赏满地暗红色的熔岩。 她亲手救下的他,背叛了她亲手救下的修仙界。 而她暴怒又痛苦地推翻他。 血从他们交缠的指缝和脖颈间渗出,滴落下去,顷刻化作青烟。 熔岩之上,他的上半身已经悬空,危险地后倾,仅凭她手中一点微妙的力量,才没有坠入那片万劫不复的暗红色死海。气浪汹涌上升,灼热而扭曲,蒸腾着他们身上尚未干涸的血迹,散发出焦苦的、血肉模糊的气味。那双仿若天星的眸子此刻已经满是血污,映照着烈烈燃烧的地火;那张纤尘不沾的脸几乎被灰烬覆盖,狼狈不堪。 他面色苍白,脖颈绷成一条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将破碎的弧线,却还笑眯眯地看着她。 “因为……你啊。” 东方氐声音嘶哑,混杂着数百万丈岩浆翻滚时的轰鸣,愉悦地回答:“你看……你总是……急着把所有人拴在所谓的''好结局''上。” 他的喉骨在她骤然收紧的掌心下轻轻震动。 “可你又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心甘情愿地‘迷失’?” 火光中,他的语调支离破碎,被映照着的眼睛却异常明亮。 “那些意志摇曳、心如死灰的同门,那些在欲念中沉沦的修士……”血沫从嘴角溢出,他仍旧笑着,眼底燃烧着疯狂,又奇异地混合着一种洞穿一切般的平静,“你真的觉得……他们需要被拯救?” “他们是否也曾对原有的命运感到厌倦?” “他们是否也正祈求着解脱?” “他们是否也正痛苦地渴望着迷失?” “或许……”他轻轻地笑出了声,“涂炭生灵,只是给了他们最彻底的解脱。” “现在多好……” “再也不会有人,需要再在你设定的、看不到尽头的道路上……苦苦地挣扎。” 灼热的风卷着硫磺味灌入肺腑,她的手指扣在他颈间,收紧、再收紧,冰冷而沉默地,感受着他狂热的脉搏跳动。 他说“为了你”…… 他说他背叛修仙界,做出一件又一件草菅人命的事,背叛身上背负着的所有气运,拆穿自己的弥天大谎,堕入邪道,让整个修仙界变成看不到头的火海…… 是为了让苦苦挣扎的所有人,走向一直渴望着的“迷失”。 那双映着熔岩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毫不掩饰的嘲讽、愉快与恶毒。 “原来……” 就在这一瞬间,滔天怒海的重量忽然变得很轻。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像是一缕轻飘飘的烟雾:“原来你根本什么也不懂啊。” 东方氐脸上的笑意凝滞了一瞬。 “你很聪明,你明明没有经历这一切,却猜到了循环的存在,是吗?你想在这一轮的最后,在最关键的一刻,彻底击垮我,好让下一轮的你大获全胜……” “但你猜错了方向。” 他琉璃色的瞳孔沉默地放大。 那双满是愉悦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你以为我害怕他们其实渴望解脱、其实心甘情愿地选择迷失?”她的手指慢慢用力,逼迫他看清,她眼底那片历经二十二次末日也未曾熄灭的火光,“你以为仅凭这些话,就能够动摇我,让我怀疑自己,永远陷入绝望?” “那你彻彻底底的错了。” “无论他们被带到多远的地方,”九方曙一字一句,轻轻的,恍若只是在对她自己说话,“无论他们被什么样的存在占据身躯,被什么样的念头蛊惑心智,只要还有一缕意识尚未泯灭,哪怕是微小的,那么一点……” “我都会找到他们。” “因为我见过他们每个人的结局。” 我曾亲眼见过他们每个人的结局,我记得每一双痛苦的眼睛。 我记得,公林惬被夺舍时,双目流血的样子。 樵苏偶尔醒过来的那一刻,为了保持清醒,用自己的血向我写字。 我还记得,在东方氐大开杀戒的前一天,天师已经开始对着后山的古树自言自语了。万师妹那天洗刀时,洗着洗着突然不认识河水里倒映的脸。 我都知道。我太熟悉这些征兆了。 但我还是会去陪天师下棋。 我还会给樵苏带好吃的糕点,我会像往常一样伏在师兄墓前对他说话。 我会不小心打翻万师妹的御刀油,然后陪她挑一整天的替代品。 我会一点一点把他们拉回来。 我不会让他们迷失在遥远的虚无里。我会亲手给他们选择。 我会带他们回来。 早些时候,东方氐还在秘境里对着幻影发泄的那些天,我在给被夺舍的人喂药。 那些人有时候突然吐出来大片的血,染红了浅色的药汤;有时候,他们会突然大叫着躲开我的桎梏,用别人的声音骂我不要多管闲事,很快又演变成乞求。 但我还是会继续。 我看过二十二次末日,我对每一条路的代价都清清楚楚。我知道自己会短暂地失去什么,也知道自己终有一日将获得什么。 我记得每个被夺舍的人原原本本的、属于他们自己的样子。 我想让他们回来。 我会让他们回来。 我会让他们回来。 无论是甜还是苦、是好还是坏、是对还是错,是继续逃避还是决定面对,只要他们能够回来,至少,那都是属于他们自己的结局。 这就是我的选择。 这就是我和东方氐的区别。 “这就是我和你的区别。” “你在毁灭中寻找快感,我在灰烬里一遍遍重建。” “你永远都在逃避,而我将会永远选择面对。” “明天太阳升起时,我依然会去送药,会去下棋,会去打翻御刀油,会去师兄的墓碑前坐上一会儿。” “甚至,在新一轮开始的时候,我仍然会试着拯救你。” “你的言语撼动不了我,你也无法让我感到绝望。对下一轮的我来说,你只是一个可悲的幻影,一段可供自己观赏的破旧回忆,一场能够用来警醒自己的失败,一粒灰尘。” “这是循环的代价,也是它送给我的唯一的、微不足道的奖赏。” “无论是在哪一轮,我都不会忘记——我的目的只有这么一个。” 我会带所有人找到“自己”的结局。 直到它真正来临的那一刻。 死海之上,九方曙松开手,看着他往后踉跄。 火山灰落在脸上,有点痒。她没有去看那道轰然坠落的藏青色道袍,没有观察他脸上的表情,而是漠然转头,望向东方的天际。 那里,与他命格相交的、尊贵无比的天星——氐宿,正以一种决绝的姿态成群燃烧、下坠。璀璨的星芒拖曳出漫长的痕迹,像一道划过夜天的血印,将沉沉的夜色瞬间撕裂。 一闪而过后,星光熄灭。 地平线上,渗出了一丝朦胧的曙光。 第13章 第 13 章 思绪从记忆里的火山口抽离,九方曙眨了眨眼,竟然发现自己出奇的平静。她甚至还记得挪开视线,必须轻微、而且隐蔽,毫不惊动还在装模作样研究小弟子的东方氐。 世上竟有如此冷静之人? 难道她就是情绪无敌稳定的天生循环圣体? 【你以为被回档的只有修为吗?】 “……”九方曙在心底试探发问:“不会还有心理状态吧?” 系统音滋滋两声,依旧冷冰冰的毫无起伏,诡异的是她竟然从中听出了得意和高傲。 【当然了】 系统道。 九方曙:“哦。” 【世上竟有如此好用的神奇系统?】 九方曙:“也就一般。” 嘴硬归嘴硬,但多亏系统未雨绸缪,才让她没有当众撂倒东方氐,手起剑落给大家添个新口味的饺子馅。 天知道他算计小弟子晕倒是为什么?本着不惯着但也绝不多看一眼的原则,在无人伤亡的情况下,她已经懒得再去深究了。她现在要做的,只有严防死守、阻止攻略者降临,而后再把东方氐打服,最好能给他关起来,既保护修仙界气运也保护了大家,皆大欢喜! “走吧巫马!” 眼看东方氐还在沉浸式表演,她直接去扯巫马的手臂,向医师告别,毫不留恋地扬长而去。 被她拽着走了一会儿,确认四下无人的时候,巫马才踉踉跄跄地朝她弯腰,疑惑道:“你怎么——” “你以后少跟那个姓东方的接触。” 没等他问出口,九方曙就突然揪住他的脸,严肃地说:“知道了吗?” 巫马愣住了。 后面的话被他生生咽了下去,九方曙并不在意,一猜就是“怎么拽本圣子拽得这么紧”之类的吧。本以为要被还嘴几句,她都已经做好准备面对大战了,没想到他竟然想也没想,眼神奇妙地看着她,缓缓点了点头。 “……知道了。”他小声道。 这下轮到九方曙瞪大眼睛了。 她倏地凑近,狐疑地盯着他看,竟然这么好说话!这还是巫马吗?那双熟悉的灰色眸子闪亮亮的,近在咫尺,很容易就能看到底——然而里面除了她自己之外什么都没有。 她一边细看,一边忍不住把手下揪住的颊肉团了又团。 好吧,无论从眼神还是手感判断,这都是他本人啊! “九方曙!!” 巫马终于回过神来,怒气冲冲地把她的手打掉了。 他大步流星地独自竞走,耳根通红,嘴里还在嘀嘀咕咕着什么,似乎对她擅自上手的行为非常不满。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没有用咒把脸上的红印消掉,可能是气到失智了吧。 然而她并没有时间欣赏巫马发疯。 带着满心不可名状的大叫,九方曙再次坠入漂浮着选项框的黑暗。 【除夕夜即将来临,你决定跟谁一起度过?】 【提示:本次选择将开启对应人物的特殊事件,完成特殊事件将会达成成就,显著降低目标的迷失值!】 【选项1:巫马】 【选项2:樵苏】 【选项3:公林惬】 【选项4:萨孤】 【选项5:天师彗】 跳着阅读的九方曙瞬间就沉默了。 她甚至连天师彗这个选项都能理解,但怎么还有萨孤的事啊!别说降低他的迷失值了,到时候她自己的小命先一步迷失了吧?! 和选项框幽怨相对,九方曙一边抱头蹲下一边做排除法。 巫马自不用想,如果她再大半夜的和他厮混在一起,她的魂就该埋在李长老的铃铛里了。 师兄呢?九方曙一阵思索,才想起来师叔有事给他喊过去了。 至于这最后两个选项,简直就是连重开都不如的灾难啊! 事已至此就你了——结束你莫名其妙的躲猫猫吧,樵苏! 然而直到除夕当夜,她还是没能找到樵苏的身影。 自从那场浩劫被平息后,修仙界一直处于休养生息之中,直至今晚,才迎来第一个真正称得上祥和圆满的除夕夜。也许是为了维系第一仙门应有的体面,也许是真心想让弟子们过个好年,整个宗门从上到下,都流露出一种几乎隆重到浮夸的感觉——但在宗门大殿前的广场上挂满八十一颗夜光珠是否有些铺张过头了!九方曙揉着被刺痛的眼进殿,与一起进来的万师妹相看泪眼,无语凝噎。 总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 但被光刺出的钝痛在殿中也没能得到缓解。早已被修葺得焕然一新的主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猫儿灯和嵌在柱子上的永生炭火将室内照得暖熏熏一片,到处都弥漫着饭菜的热气、清甜的果香和淡淡的新墨香气。几位长老坐在上首的席位,座次很随意,显然并未按照门派安排。一些弟子已经上前拜贺,唧唧喳喳地聚在他们身边,长老们则眉眼含笑地望着,有的已经被逗得哈哈大笑。 九方曙兴冲冲地环顾大殿,却并没有找到自家师尊的身影。 “金师叔!”她飞快地凑到万族图鉴的授课长老跟前,不免疑惑地问:“师尊连今晚也不回来吗?” 结果就看见金长老的眼神瞬间变得怜爱起来。不仅如此,周围一圈长老们也顿时安静了,纷纷转头,朝她投来或同情或安慰的目光。 “……”九方曙被看得浑身发毛,忍不住退后半步。算了,看来师尊如今正在不知哪个角落里清理余孽,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了,她还是先去找樵苏吧!这样想着,她对着座席拜了一圈:“谢谢师叔们,那我先……” “先走了?” 金长老蓦地开口。他阴沉地板起脸,盯着她道:“怎么,觉得我们这些老家伙的礼比不上你师尊的份量?” 九方曙茫然抬头:“啊?” 在她抬头的刹那,金长老随手挥袖,一道流光便落进他掌中,化作一提犹如日轮的圆灯,“此灯名为‘破晓’,伴我已有百年之久,今日,它是你的了。” “望你日后之道,亦能破开夜色,一往无前。” 太久没重开到十二年前了,原来还有这等好事?!九方曙的臂弯一下被圆灯占满,她眼眶热热的,收起圆灯就往他怀里冲,直挤得他浑身僵硬,但还是伸出了一只手,生疏地拍拍她的后背。 左侧的长老紧接着递来一枚玉简,嘱咐她稳固根基,勿要好高骛远,她一样兴奋地接过,抱住玉简蹭了又蹭;炼器长老哈哈一笑,一个巴掌大的小盾随之飞来,被她如获至宝地捧高欣赏;甚至连太上台星的丹堂长老也温和地上前,递过一瓶丹药,九方曙直接朝她飞身过去,扑进满满一个拥抱。 从笑着揉她头顶的长老怀里起来,她一转头,就看见一颗避水珠放在掌心里伸了过来。 九方曙顿时睁大了眼睛。 “多谢——”说话间,她兴高采烈地仰起头,要看看自己即将多谢的是谁,忽然就僵在了原地。 那张熟悉的脸在眼前放大。 即使是俯视的姿势,他也并未低头,天师彗轻垂着眉眼,一片夜光珠的白芒都投在那副骨态清绝的脸颊上,和飘拂的鸦青长发一同落下阴影,遮住了部分如深潭寒玉的碧色瞳仁。他一身素色道袍,立在殿内烟缭雾绕的暖烟之中,平白无故就像在云阶上,托着那颗避水珠、伸出手时,广袖随着他的动作轻轻地拂动,宛若流云聚散。 九方曙下意识迎过去的手瞬间僵住。 内心已不再是发毛的程度了,简直是以毁天灭地之势排山倒海……天师彗为什么也在这儿,没人通知她啊?!她还以为此人一直就长在后山里充当人形肉灵芝了呢!前一刻还恨不得将人扑个满怀的架势烟消云散,她的眼神登时通透了,清澈了,宁静祥和了,浑身欢天喜地的神采已然如瀑布倒流般收了回去。 再眨眼间,她已经礼貌地低头接过,客气地后退,周到地答道:“多谢天师。” “……” 天师彗没说什么,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了。 察觉到影子离开的九方曙立刻抬头,手舞足蹈,对着周围的长老们再来上一遍真心实意的拥抱。如果她有尾巴,想必此刻已经摇断了吧。从最后一个长老怀里站起来,她顶着被揉到乱糟糟的头发,重新从怀里掏出避水珠,准备随手抓个幸运师妹炫耀。 九方曙捧着避水珠,转过身,脸上甚至已经摆好了得意忘形的笑容。 结果就碰上了天师彗难以言喻的眼神。 “……” 原来还没走远啊。 没等她在“其实我这个人就是反应比较迟钝”和“您一定有洁癖吧?嗨,其实我好久没洗澡了”之间选好辩白,系统就开始久违地教她做事了。 【天师彗目睹了你的区别对待……】 【选项1:“要不我也抱抱你?”】 【选项2:“看看看看什么看,福气都被你看没了!”】 【选项3:当场拔剑杀个幸运儿转移焦点】 【选项4:大喊全体目光向我看齐,跟我一起感谢天师】 什么东西? 一定是她睁眼的方式不对吧,闭上再重新睁一遍;不对,再睁一遍;不对,再睁一遍;不对…… 【警告,倒计时即将结束,请宿主不要偷偷睡觉,尽快完成选择】 谁偷偷睡觉了?她明明是偷偷死了!九方曙悲愤交加地紧紧抱头,蹲到角落琢磨遗言。在倒计时结束之前,忽然间,她如同念头通达了一般两眼放光地抬头,伸出手,对着选项框猛摁。 选项4:大喊全体目光向我看齐,跟我一起感谢天师! 循着避水珠光亮过来的万师妹突然就看见,她家师姐浑身一颤,而后猛地叉腰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看得人情不自禁地忽落三滴冷汗。 笑着笑着,九方曙突然跳下高处的长老坐席,“咚”一声落地,就在大殿的中心站稳了。 “啪!啪!啪!”她清脆响亮地猛拍几下手,大喊道:“全体目光向我看齐!” 方才还热热闹闹锣鼓喧天的大殿瞬间随之寂静。 场中再也无人交谈,全都震撼又迷蒙地转过头,以堪称悚然又兼难以置信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难怪大家都说天才和疯子只在一念之间,原来是这个含义!她杵在殿中,直感觉自己已经在其中某个领域登峰造极了。秉持着哈哈算了毁灭吧的心态,她既毅然又淡然地大笑着,决定在自己的羞耻心醒来之前结束这一切。 九方曙清了清嗓子,掷地有声道:“请放下手头的事,看向这里——” 待所有目光汇聚而来,她高高举起那颗宝光流转的避水珠,朗声笑道: “方才,天师将他珍藏已久的避水珠馈赠与我!我们都知道,避水珠最难得的,不是它能分水劈浪,而是——” “无论多汹涌的波涛,它总在持珠人身侧留出一方清净天地!就像我们天师,这些年始终守在后山,为整个天地一线挡下灾祸余波!” 她缓缓转了一圈,面向众人,期间还和面如土色的巫马对视了片刻,语气振奋地震声道:“这样外冷内热的前辈,这样润物无声的守护——难道不该让我们共同举杯,感谢天师这份厚礼吗?!” 除了她意气昂扬的回声之外,殿内再无一响,静得能听见外头呜呜的风声。 “……” “……” “敬天师!” 随即,比她的语气更为热烈的呼应爆发了。 年轻弟子们纷纷起身举杯,笑声和叫好声轰轰烈烈,几乎要掀翻屋顶: “敬天师!” “多谢天师守护!” “师姐新年快乐!” “祝天师和长老们新年安康!” 在震耳欲聋的祝福声中,上首的长老们齐齐愣住,脸色一红。 九方曙也抄起一个酒杯,当即有酒壶热情地伸过来给她倒酒。她高高兴兴地道谢,而后转头,朝向那个僵在座位上几乎要把酒盏捏碎的素色身影。 她无视天师彗要把人活活冻死一样的眼神,举起酒杯,大声道:“敬天师!” 根本管不了这么多了,今夜过后,再也不可能是她使尽浑身解数躲着天师走,攻守之势异也!!九方曙端着酒,迫不及待地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味道入喉,直冲天灵盖——不对。 直冲天灵盖? 她一边咳嗽一边猛地反应过来……刚刚那小师妹给她倒的是哪种酒?! 九方曙迷茫地放下酒杯,脚下阵阵发软发虚,眼前的灯火开始旋转。 “……” 绝对不对啊。 这是她今夜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 第14章 第 14 章 醺醺然的酒意如同蒸腾的云气,架着她的思绪,轻飘飘上升。九方曙转过身,踉踉跄跄地,下意识想扶住什么。 她伸手在空中晃了晃,慢吞吞地寻找着一片桌椅、一根柱子或是别的东西,最后只摸索到自己的衣袖。周遭已经又开始喧闹起来,脚步声、呼喊声一拥而上,听起来都有些担忧和紧张。 “师姐!”“九方师姐!”“九方曙——” 但是,在那些声音越靠越近之前,她摇摇欲坠的感觉忽然消失了。 众人瞬间安静。 与此同时,掌心一热。 模糊不清的视线中,一只手从血迹斑驳的衣袖间抬起,伸过来,稳稳抓住了她落空的五指。 “……”她眨了眨眼,试图聚焦,却发现眼前开始飘出星星点点的雪花,让她完全看不清面前是谁。 紧接着,她的手被牵引,她的背后感受到了另一片灼热的掌心。 她被按进了一个怀抱。 这个略显紧促的深深的怀抱带着一身未散的风尘、一阵冷香,间或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不知怎么,在昏沉的头脑告诉她这股味道属于谁之前,本能已经先于思绪,让她迷迷糊糊地倒了进去。 一切忽然都很遥远。大殿内的喧嚣仿佛被笼罩上一层水幕,光影也旋转着融化,混乱一片,最终都化作环绕周身的、温暖而泛着微光的黑暗。她靠在这里,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急促而沉重的跳动——嘭、嘭、嘭。 她可能已经醉到做梦了吧。 不然她为什么会相信自己的直觉,相信这个人真的是她师兄?师兄明明被师叔一封信喊走,此刻还在域外守关…… “师兄……” 伴随她无意识的小声呢喃,被她倚靠着的怀抱陡然一僵,微微收紧。短暂的寂静过后,她感觉到额前的碎发被手指轻轻地拂开,触感很熟悉,带着些许的薄茧,和一点点几乎像是错觉的颤抖。 随即,公林惬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怎么醉成这样?” 他的声音比往常更低沉沙哑,带着长途跋涉后的丝丝疲惫,语气很轻,几乎像是叹息:“胃里难不难受?头疼吗?还有哪里不舒服?” “嗯……” 九方曙含混地应了一声,往他怀里缩了缩,蹭出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接着她张张嘴,想说些什么。 公林惬立刻察觉了。 他拢着她俯身,耐心地凑近过去。随着这个动作,沾着未化雪粒的、被夜风吹得微乱的发丝,静静地垂下,落在两人相交的轮廓之间。 含糊不清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还是等到你了……” 咫尺之外,九方曙呼出热气,柔软地洒在他耳边,呓语着:“等师兄回来过年,师兄说会尽快赶回来……师兄说……” “师兄……” 随着她带着淡淡酒气的一声声低语,公林惬呼吸一滞,抱着她的手臂不着痕迹地收紧。 他忍不住弯腰,靠近,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他逐渐停在了这里。公林惬薄唇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 但最终只是将她更深地按进怀里。 就在这时,一道含笑的声音蓦然从他们身后响起—— “公林师兄?” 公林惬的手指瞬间绷紧。 他如梦初醒般缓缓眨眼,回过头。即使仍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未动,但在抬眼之间,他已然恢复了那副应有的得体又平静的表情。 他稳稳地扶住九方曙,抬起眼,循声望去。 只见不知何时,太上台星那位年轻的天才已经离他们一步之遥,倚在殿内的金柱上,身姿散漫。道袍落拓,冠发松散,东方氐指尖竖夹着一张淡金色的符纸,看向两人,笑得风轻云淡。 “公林师兄远道而归,辛苦了。” 东方氐穿过人群,从容自若地走近。视线从那双环着九方曙的手上轻轻擦过,刹那过后,琉璃色的眸子已然移开。 “方才过来时,我忽觉灵光一闪,顺手带了张醒神符,”他朝公林惬笑道:“看来果真有人需要?” 他的语气轻松而自然,仿佛只是同门之间的谈笑。 公林惬亦微微笑着,客气地应道:“我先代师妹谢过道友了。” 然而,在他话落之前,东方氐已经夹着那张符纸,不由分说地一点,看着它飞向了九方曙的额间。 瞬息过后,符纸化作点点灵光,没入脑中。她飘飘然的思绪顿时被一阵清流冲刷,沉坠回来。眩晕的感觉随之淡去。九方曙迷迷糊糊地抬头,眨了眨眼——对上东方氐近在咫尺的笑眼。 “……” 怎么回事? 这鬼东西已经追到她梦里来了吗?! 身体已经先于思绪做出反应,九方曙倏地弹指,扔出一道噼里啪啦的白光,轰然一声,撞在东方氐脸上,炸得他的笑容都有点挂不住。 在旁边不知是谁的“扑哧”一声笑里,九方曙终于彻底清醒了。 再不清醒她就该被东方氐连夜剁成血泥糊在茅厕外面砌墙了吧! “原来是东方道友啊,新年快乐,炸炸平安啊……”她心虚地埋回师兄怀里,隔着他的手臂露出半张脸,“实在对不住啊……道友看着面生,我方才还以为是魔道打进来了呢!” “……”东方氐直起腰,退了半步。 饶是他高深的道法挡下了大半攻势,此刻,他的前襟也黑了一小块,几缕逸散的青丝被气浪掀得微微飘起,脸上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灰尘和……幽怨。他垂下眼睫,看着自己惨遭毒手的道袍,再抬起眼时,那几不可见的幽怨已然散去。 “原是如此,”他随手一挥,道袍在顷刻间复原,面上的笑容也重新如沐春风起来,“是我唐突了。” “你哪——”话到嘴边,九方曙生生咽下呼之欲出的“你哪次没唐突?”,拐了个弯道:“哪里唐突了?全都是我无心之失,抱歉抱歉,这账记我师尊头上,回头道友有什么需要的,直接找她就行!” 九方曙一边充满歉意地微笑着,一边内心呵呵一笑道反正你也找不到她。 东方氐一怔,眼底随即泛起无奈的笑意,一套完美无瑕的演技看得九方曙暗暗咋舌,“何须如此?我自然相信师姐是无心之失,师姐不必介怀。” ‘只是……” 话锋一转,他叹了口气,无辜又失落地望着她,“九方师姐,这已经是我们第三次见面了。”眸光似乎因伤神而微微黯淡,他伸出手,轻点着自己额间那道浅金色的道纹,“原来时至今日,我这张脸还没被师姐记住吗?” 面对着这张脸还说记不住也太不真实了吧?九方曙愣愣地盯着他看,一时心虚到语塞:“这个……” “东方道友。” 忽地,随着一道平静的声音响起,公林惬骤然收紧臂弯,将她整个人更深地陷进他怀里。 冷香与血腥味瞬间浓烈起来。 他停了停,望向东方氐,缓声道:“师妹大醉方醒,东方道友,还请体谅。今日之事,无论是需要赔罪还是还礼,直接找我商议便可。” “是吗?”东方氐若有所思,漫不经心地看了看他怀里的方向。 这人看什么看?难道他以为她其实很想和他说话,会为了他反驳师兄吗?九方曙当即伸手扒住师兄的手臂,从他怀里探出头来,猛猛点着头道:“是啊是啊,我没什么能赔给这位道友的,劳烦道友还是找我师兄吧!” 东方氐顿住了。 但很快,他柔和地叹了口气,摇着头,朝他们无奈地笑道:“我说过了,我知道师姐是无心之失,二位不必介怀。” “想来是我叨扰了,多有得罪。” 说着,他俯首一礼,俨然是善解人意又从容的语气:“既是如此,小道便先告辞了。” 没等二人回应,他便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了。眼看着那道背影登上台阶,没入了太上台星的坐席,九方曙大松一口气,撒开了师兄的袖子。 然而,她还没独自站稳,便又被一道电流般的声音狠狠劈中—— 【除夕夜即将结束,请尽快寻找到目标樵苏,触发对应特殊事件】 【倒计时已开启】 【若在倒计时结束前,仍未开启特殊事件,将会进入惩罚环节!】 九方曙登时僵在了原地。 特殊事件怎么还得由她亲自触发?难道不应该是系统来吗?系统你说话啊!回应当然她的只有倒计时开始飞速跳动。似乎余下的时间已经远远不能用“刻钟”来计量了,那段正悬浮在她眼前、透明而发光的倒计时微微一晃,变成了一堆蜿蜒曲折的线条。 【倒计时 00:14:59】 “……” 大过年的,孩子还小,来都来了,都不容易,给个面子。如此默念着,她闭眼隔绝那些跳动的数字,再次睁眼—— 【倒计时 00:14:50】 什么意思,胆敢无视她的祈求?它以为她就不敢摆烂一回等着被惩罚吗?!那它以为对了。九方曙悲愤交加地在心底对着系统一通讨伐,双腿却很流畅地迈开,不忘回头对公林惬道:“师兄,我先去找个人,晚点再回来!” 没来得及看师兄脸色,她就转身,像阵旋风似的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