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命淡人要长生》 第1章 先来的不是明天,是意外 这人间雍州城有三大灵异事件,茶余饭后,常被说书先生、坊间乡人煞有其事地谈起,附上天花乱坠的描述,总是有把小孩子吓得晚上睡不着的效果。 这三件事儿发生的时期并不相同,有远有近,只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公认的“怪。” 第一件,是每隔三十年的某一天,悦卿坊总会有那么十几个姑娘,都会做同一个梦,在梦里,她们和坊里的姐妹们一起,去到了一处陌生的场所表演。在好几批姑娘们的努力回忆下,据说那是一个十分奇怪的地方,没有人招呼她们,似乎大家是直接就到了台上。舞娘跳舞的台子装饰华贵,乐娘奏乐的位子也宽敞舒适,表演完,还会得到一笔可观的打赏。这听起来似乎是没什么,但是当姑娘们醒来后才会隐约想起,前一夜台下面欣赏表演的人群里,还掺杂着些牛头马面、长相怪异的看客。 好几个老姑娘绘声绘色、添油加醋的描述,再加上当事人一醒来确实都在床头见到了来历不明的金块,这事儿不少人都是信的。人们纷纷猜测,这些姑娘们莫不是被妖怪请了去,而目的地,自然就是魑魅魍魉的大本营。 但无论是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请的,甚至都不能断定这事儿是真的,就冲着有金块拿,而且还没有性命之虞,许多悦卿坊的姑娘会精心计算三十年之期是什么时候、怎么做或是用些什么手段才能选到自己:有人说要身材出挑、长相出众,有人说要技艺专精,还有人说要住在朝西的房间……每到所谓的“三十年之期”到来之前,来报名入坊的姑娘也会猛地增多。 第二件,是前雍州城城主、上任州主大人牧疆的夫人,据说曾经生了个头长犄角的怪胎,听说当时接生的稳婆、城主府中的下人,都亲眼看到了这怪胎青绿的肤色、狰狞的面目,听到了它可怖的哭声,还闻到了它下生时整个院子里弥散开来的恶臭。此事传开后的一段时间,雍州城孕期女子人人自危。直到而后十几年,牧疆一统九州以后,甚至还有孕期女子在求佛拜神时也会偷偷加上一句,“神仙保佑,只求我儿平安降生,一定别是‘青面鬼’。” 不过,据传那怪胎生下来不久后就早夭了,后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那怪胎的影响,牧疆的次子降生后就体弱多病,弱不禁风,在众多修士所炼丹药的供养下才顺利长大成人,而且也很少露面。 孩子早夭,围绕这件事的猜测却一直没有停过,有人说是因为城主大人“行负神明”受到了惩罚,有人说是这孩子,一人承了牧家未来几百年的灾祸,才成全了牧疆的称霸,还有人说是冀州城主从中作梗,施加了诅咒……总之是众说纷纭,并无定论。 第三件,是孟宅鬼火。这最后一件事发生得稍晚些,但此事一发生,当即和前两件一起,列席雍州城“三怪。”毕竟,那晚有不少人亲眼看到了那场烧得邪门儿的火。 大火好像是从天而降,火灭后,衙门的人根本没有找到起火点,弄不清起火原因,更没有发现一具尸首,只能断定是人都烧成了灰烬而草草了事。而且,熊熊火焰像被什么力量围住,就烧在孟家这一块地儿,门外连一根草、一片叶都未被波及。 那晚,孟家人都被困在火中,除了不在家中的大女儿外,无一生还。邻里邻居、打更人、赶去救火的官差等人,都说听到了府中人的惨叫和慌乱的救火声,但据最先冲进去的那位官差所言,那晚一撞开宅门,大火忽的就熄灭了,各种声音也戛然而止,周围安静得只能听到余烬烧断建筑木材的声音。 要说这孟家,在雍州城还是小有名望的,虽然称不上是什么名门大户,但孟老爷子是城中告老的官员,孟家少爷无心仕途一心就想做生意,经营着一个布庄。孟氏一家子都与人为善,施粥、赈灾等事都能见到孟家人的身影。 老爷子一心想要一个孙子将来能入仕,完成他在官场上未尽的宏愿,于是就催着、逼着家里的独苗和儿媳妇要男孩。前两胎要得早,但都是女儿,未曾想,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第三胎,竟然还是个女娃。而那场大火,就赶在了小娃娃满月那天…… 孟家大火之前…… 前些日子,孟家迎来了家里的第三个女娃娃,取名孟欣。 孩子生下来那天,当听到稳婆又嗓门嘹亮地喊了一声“是位小姐!”之后,孟老爷子有些坐不住了,在厅堂里转来转去,嘴上骂骂咧咧地斥责儿子不争气。 孟甫良可不管这些,听到夫人母女平安的消息,他的心就放回了肚子里。而且刚刚听着夫人生产时痛苦的呼喊声,他决定不再顺着老爷子的意思,再也不想让夫人从鬼门关里走一遭了,反正三个女儿他很满足。 至于老爷子,也用不着他来安抚。孟甫良余光瞟到两个女儿正往这边走来,心里面更是松了一口气。 “诶呀祖父!”大女儿孟昭人还未到声先到,她拉着妹妹孟卿跨进门来,“我们两个如此聪颖可人的孙女您不疼啦?!这如今又添了一个贴心的小孙女,您还不知足!” 孟昭年方十四,但是出落得修长纤细,脸蛋儿更是一等一的好,她和孟卿走到孟老爷子身旁,一个给爷爷拍着背顺气,一个去给爷爷倒茶。 孟卿瞄了一下父亲脸色,摇了摇爷爷的衣袖道,“是呀祖父,祖父可不能偏心,卿儿和姐姐哪里不如男孩子啦。” 孟卿今年已经十一,再过一个月就满十二岁了,她年纪虽小,但是和姐姐一样继承了父母容貌的优点,也是个小美人坯子,婴儿肥尚未褪去,更多了几分娇憨可爱。 孟老爷子被两个孙女扶着坐下,叹了口气。这两个孙女确实无可挑剔,模样出落得招人怜爱,性格也是十分讨喜:大孙女精明能干,帮着儿媳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他甚至想过,若昭儿是男儿身,在官场上必定能有所成就;二孙女也懂事得紧,性格活泼却不失机敏,有时候还有些古灵精怪的,让府里都热闹了不少。 “祖父当然疼你们啦!只不过这自古男儿从政,祖父有了孙子才能让他入仕一展宏图啊。” 说话间,孟老夫人亲自抱着小孙女走了进来,“你个老头子,你是操劳命,在官场受的苦还不够多吗?还想要个孙子让他入仕,我看啊,都是孙女,挺好!” “祖母!”两个姑娘看到奶奶进来,又围到了祖母的身边,新奇地看着小妹妹,不时伸手碰一下妹妹的小脸蛋、小脚丫。 孟老爷子知道自己绝对是说不过夫人的,只好哼了一声,端起茶杯,装模作样地品起了茶,却是“饮不知味”,眼神不住地往刚出生的小孙女那儿瞟。 孟甫良看到母亲也来了,知道老爷子这边肯定没事儿了,他到母亲身边摸了一下小女儿的脸,就赶忙去陪夫人了。 新生命到来,孟家喜气洋洋,只有老爷子有点儿怨气。 孟卿逗弄了一会儿小妹,也跟着姐姐来到母亲房里,正看到父亲坐在床边,用汤匙给母亲一口一口地喂补汤。母亲靠坐在床边,憔悴尽显却不掩风韵。 孟家老爷子和独子孟甫良都只娶了一位夫人,而且都对夫人极好。一夫一妻已是难能可贵,城中不少富贵人家的夫人都羡慕得紧,不过她们既不如孟老夫人那般精明强干,也不似孟夫人那样温婉聪慧。 “再过一月就是卿儿的十二岁生辰,到时,欣儿也正好满月,两件喜事可以一起操办。” 听到父亲说操办宴席,孟昭来了兴头,“父亲,母亲还需要多休养,办酒的事宜可以交给我,我保证给两个妹妹办得热热闹闹的!” 闻言,孟夫人抬手轻轻敲了下大女儿的头,“你呀,明儿就要去参加选秀了,要是成了,你可就不能回来陪妹妹们喽!那你是想成不想成呀?” 孟昭撇了撇嘴,“诶呀,娘你又揶揄我,你知道的,比起什么选秀,我明天更愿意跟着父亲去打理布庄生意。” 孟甫良心里也很看好自己大女儿的经商头脑,但嘴上却说着“姑娘家家的天天想着做生意,选秀是不能不去的,适龄女子都得到城主家参选。好了,你们自己去玩儿吧,让你们娘休息一会儿,我陪着她呢。” 孟卿眼角一弯,就拉着姐姐出去了。“好吧好吧,我和秀女姐姐就不打扰你们独处啦。” 走远了还能听到孟卿打趣、孟昭回嘴,二人嬉闹的声音。 一个月后,孟府家宴结束。孟卿吃了一整碗长寿面和好多糕点、水果回了房间。 她的身材不似姐姐那般苗条秀丽,不过娘说了,她这么大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想和姐姐一样高,就得多吃点儿。 姐姐孟昭已经出落成了大姑娘,前几天刚刚通过了秀女的初选,正在城主府学习礼仪,今天是偷溜回来参加家宴的,现在已经赶回去了。 其实,孟卿已经不在意能不能跟姐姐一样高之类的事儿了,因为对现在的她来说,吃一顿,就少一顿,自然是不能蹉跎每一顿美食。 毕竟,她知道自己就要死了,虽然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天,但是估计没多久了,但这次还挺好,竟然让她活到了12岁生辰。 孟卿吃得太饱,睡意就涌了上来,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好像听到有人在喊些什么。 “——走水啦!”尖叫声,脚步声,东西倒地的声音,还有阵阵热浪扑面而来的感觉。 孟卿挣扎着想醒过来,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昏死过去之前,她在脑海里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唉,我死了,我又死了。” 是夜,雍州城孟家突生大火,院内包括仆人在内一家十几口无人幸免。 自此,孟家老宅也成了人人避而远之的不祥之地。 第2章 死得早还不够惨,还要死得勤 冥界。 日光有些刺眼,长笙又一次在自渡河边醒来。 “又是英年早逝,真是天妒红颜啊……”她揉了揉眼睛,慢慢坐起身来。 环顾一周,许多一看就也是刚刚醒来不久的魂魄,在冥差的指引下往暮夕城走去,另有一小撮被点到名字的跟着另一帮冥差前去转生。 周围还能看到一些因在城外游荡太久,已经神志不清的游魂,有的明显是执念未了,反复喊着或是自己的或是亲人的名字。有的只是嘴里念叨着“太冷了、太冷了……”,却不晓得要离河边远一些。 冷是自然,这自渡河是人死后从人间来到冥界的单向通道,河水冰冷刺骨,寒意凛然。 但长笙却已经习惯了,并不在意,她贴近河水,看到水中倒映出来的脸庞果然又变成了大人模样。水里的那张脸眉目秀丽,只是略显清冷消瘦。 看着这张脸,长笙发起了呆。 姜清、徐瑶、孟卿……这些都曾是她的名字。不知道是不是什么时候跟哪路神仙结了仇,她明明结结实实地盖了轮回印,明明一滴没剩地喝完了孟婆汤,但每次转生后的记忆都不会彻底消失,这些记忆会在她死亡前一段时间通通涌进脑海中,或早或晚,总之,想起来了,就离死期不远了。 更让人懊恼的是,每次转生,她必然活不过十二岁,死法也都是一言难尽。 她有记忆的第一回,是投生在一个乞丐的肚子里,生下来就痴痴傻傻的,母亲把她扔在庙里就走了,只靠着附近乞丐们零星的喂养和照料,这样她竟也活到了九岁多,十岁的某天,县老爷突然施恩,给乞丐撒馒头,同行们好心领她去抢,但是她吃得太急,当场噎死了。后来这段记忆进入脑海后,她自己都十分好奇,明明是个傻的,怎么许多事情记得格外清楚,比如县老爷那个鄙夷的眼神,和噎死前馒头的香甜。 第二回,她出生在一位将军的府上,母亲是将军夫人的婢女上位。她从小就不会说话,后来母亲又生了个弟弟后更是不再理会她这个哑巴。不过,她在府里不愁吃穿,还偷偷跟着将军学了点儿三角猫的功夫,日子倒也不算难过。但是又是十岁的某天,将军年纪尚浅的嫡长子在花园练习射箭,她好死不死也想学学,就在附近观望,但位置站得不好,那嫡长子的箭术也实在是差,竟然误射中了她的心脏,她又死了。当然,将军把事情压了下来,甚至都没让儿子知道,射中的是自己那个没见过的哑巴妹妹。也是从这次开始,她第一次开始有了前一世的记忆。 第三回,她出生在皇家,生为皇女,但是这回是个瞎的,母妃因为使用巫蛊之术谋害皇后被处死,当然,究竟是母亲心肠歹毒,还是旁人恶意构陷仍未可知,只是从结果上看,她的母妃显然是败了。这使她从三岁起就孤立无援,而且受此事连累,父皇也并不重视她。她学会了活在皇宫的角落里,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虽然缺衣少食,日子比较艰难,倒是也能过下去。而十一岁的一天,她被一个宫女“不小心”推进了池塘,溺水而亡。 第四回,她出生在一个普通农人家里,父亲在她出生之前就去世了,参军,死在战场上了,据说父亲生前还是某位大人物的近侍,因此她出生前家里虽然务农,但是条件还是不错的。后来父亲战死,连尸骨都没看到,只传回来个消息。为了给她找个好出路,母亲对她十分严格,从小就让她学做女红,洗衣做饭等等,等她长大了好能到大户人家做丫头,毕竟她虽然耳朵听不见,但模样端正,说不定还能得大老爷青眼。十二岁的一天,她到地里给母亲送饭路上,没想到提前得了大老爷“青眼”,冲撞了一位贵人的座驾,被打得奄奄一息扔下山崖了。 这回,她出生在江南孟家,孟老爷子是告老的官员,家境还算殷实,虽然老爷子一心想要孙子,但是对她这个孙女也是极好的。父母恩爱,家庭和睦,她也健全,还有一个聪明伶俐的姐姐,和一个刚出生的妹妹。但是十二岁生日当天还没过完,她屋里就遭了火,于是,今天她还是在自渡河边醒来。 在恢复记忆并且发现这种规律后,长笙也挣扎过,但她发现,死亡总是来得很突然,让人根本无从防备。 后来,她索性也就放弃了,反正死了以后能早些回冥界,除了过程比较痛苦,倒也无所谓了。 由于当了一次又一次的短命鬼,根本不知道自己来历的她,闲来无事就给自个儿取了个名字,叫长笙,希望叫着叫着,自己在人间也能得一次善终。 长笙每次死后回到冥界,都会变成现在这副大人模样。白途说,或许这才是她本来的面貌。正常情况下,人死后,魂魄都会保留自己生前的模样,而不是像她这般相差甚远。不过由于她在冥界待的时间更久,倒是也更熟悉这副皮囊。 就着河水抹了把脸,长笙不再胡思乱想,在河边坐了片刻,意料之中未听到来领人转生的冥差叫到自己。人死后,生前的名字都会被记在冥差的小册子上,现在人间人口泛滥,因此并不是人人死了以后都能马上有转生机会,大多数魂魄会暂居暮夕城。 “前几次也等了许久,有下次的话应该也不会这么快”,长笙自言自语了一句,决定先回家,去找自己在冥界同命相连的大靠山,白途。 这白途可是个传奇人物,长笙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还只是个给她拿孟婆汤的“递汤人”,实打实的小喽啰。后来她一次次转生,白途也一次次升官,她最后一次走之前,白途都当上了冥府的冥差头头了。 据白途所说,长笙其实不止转生了这几次,在她不记得他的时候,他就见过她了,并且印象深刻。因为长笙喝孟婆汤实在是慢,说得好听点儿是优雅,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姑娘眉头紧锁的,只是嫌太难喝。虽然嫌弃,但还是会一滴不剩地喝完。 长笙其实也想过这个问题,她虽然有五次转生的记忆,但却不记得自己从哪儿来,什么时候开始一次次转生的,因此这种循环很可能在很早以前就开始了。 在等待转生的“空窗期”,她一般就混迹在冥界各个角落,暮夕城藏书阁里的书,被她来来回回翻了很多遍,除了有助于修炼的书外,什么《神族野史》《仙妖异闻录》等杂书她也看了许多,知道了更多关于这个世界,关于转世为人的事情: 天地混沌分定之后,虽然另外还有一些难以界定的模糊地带,但大体上分为了天、凡、冥三界。 凡界分为人间和妖域。人间经过初期的无序后又分九州,人族分散而居。妖域则是绝华山脉西侧的众灵山一带,为妖族聚居地。人族很少跨过绝华山脉,但妖族会常在两边走动,而且许多妖也出身人间。不过,到人间的妖族多会销声匿迹,跟人族很少有话本里那般的爱恨情仇,更少有不知死活的人族打着“降妖除魔”的旗号去挑衅妖族。毕竟妖不犯人,人又何必自讨苦吃。 天界是仙族和神族的地盘。仙族是人、妖得道后组成的散装队伍,各族各派之间总是龃龉不断。说来也好笑,在凡界时互不侵扰的两族,都修成了仙以后,就喜欢翻旧账、互不相让,不时就会有争端出现。神族则都是德高望重的“上古老古董”,诞生于天地,能够调用各类自然之力。他们喜欢避世不出装神秘,不过,神族虽不会参与仙族内部的明争暗斗,但作为古神,还是设了“典狱神君”一职,由众神轮流任职,以维护三界秩序,不至于出大乱子。 而冥界的组成成分就比较复杂,一开始,这里只是流放地和轮回中转站,并没有原住民,后来初代冥王殷启带领一众义士建暮夕城,一统冥界,建府苑、定法制、设冥差、行贸易,冥界才有了现在相对有序的局面。在冥界,历劫后不想回原籍的神仙、妖族中人,死后不想去转生或者还未去转生的人族魂魄,还有长笙和白途这种连自己的来历、身份都搞不清的“糊涂鬼”等等,共同生活在此。 知道得越多,长笙就越怀疑自己不是人。 首先一个大问题就是,人死是不能复生的。 普通人在凡界死去后,魂魄来到冥界,在转生前会被印上轮回印,这轮回印会消除人三魂中承载一个人命运、性格、记忆的命魂,换上新的,然后这人再喝了孟婆汤,就能保证完全忘记前尘。 这时候的“人”其实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了,也就是说命魂是一次性的,人格记忆也是。 但长笙却不是这样。 记得有那么一回,长笙煞有其事地跟白途说,自己很有可能是神族转世,只是要下凡历练而已。她还记得白途当时的表情,他眼神传达出的信息是明显觉得长笙在说瞎话,但又不想直接反驳她,最后只是说,“神、仙、妖如果是为了提升修为历练,只能去人间一次。如果是犯了错被贬,那结束一次轮回就要被召回典狱神君那里去了。” 不过,对长笙来说,她在人间的时间加起来都不到百年,在那里受的苦,远没有在冥界享受的自由来得重要,因此她倒是也不愿纠结。 自渡河边,长笙摸了摸脖子,白途给的小哨子果然还在。她吹响哨子,一只三眼巨犬从远处飞奔过来,驮着长笙去找它的主人了。 第3章 动我随便,敢动我家人? 三眼巨犬一路飞驰,带着长笙离开了自渡河畔,去往暮夕城。 这种妖兽是冥界很常见的坐骑之一,毕竟普通人的魂魄没有法力,是不会飞的。即使是修士身陨,相较于他活着的时候,法力也要大打折扣。 普通人总是放大自己对未知的恐惧,认为人死后,魂魄就能怪力乱神。殊不知,只是“死”一下就能法力无边的话,那不就都赶紧求死了。真正怪力乱世的,一般都是些不知好歹的人、仙、妖。 冥界暮夕城位于自渡河和三途河的交汇处,穿过城门,中间大道两侧的集市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一魂一狗在集市尽头转弯,扎进了右边的小巷里,很快就到了一座幽静的小院前。 长笙被小三晃得昏昏欲睡,停下的时候,一抬头就看到了已经站在门口的白途。 白途长身而立,眼睛望着她回来的方向,一袭玄色深衣,头发松散地束了起来。他就那么伫立在略显昏暗的院门前,安静又显眼。 白途提前就感应到小三被召唤走了,而这冥界除了他,有办法使唤小三的,也就只有那个人。长笙她终于又回来了。于是他早早就换好衣服等在门前。 他走到停下的一人一狗前,伸出手,长笙自然地把手搭在上面,跳了下来。 看到白途穿着一身黑衣,长笙不禁打趣,“这是官服吧,你这是又升官了,想让我看看更有官威的白大人?今天这身黑衣,配上你煞白煞白的脸……”长笙难掩笑意,“嗯,威严有没有不知道,倒是多了几分阴森。” 白途随着长笙往里走,淡然笑了笑,“三途河边白骨化成的人,这脸色还能红润到哪儿去。”话罢,他停了一下又说道,“确实是升官了,这是司事的官服,薛老说我穿这身衣服最是顺眼,不好看吗?” 长笙莞尔,“现在都是白司事啦?嗯……吓人归吓人,倒确实是不耽误好看。” 二人一同走进院内,薛老正在忙活着摆上饭菜,给长笙接风。 “爷爷,我回来啦”,长笙走上前接过薛老手里的碗筷,白途把薛老扶到桌边坐下了。 他们和薛老的交情说来话长,还得从白途的身世讲起。 白途本是三途河边的一具无名尸骨,不知因何机缘,在漫漫岁月中竟然长出肉身,生了神识,而后终日在三途河边游荡。就在他饿得奄奄一息的时候,被三途河摆渡人薛老捡到,带回了暮夕城,后来在薛老的引荐下,他成了冥界的“递汤人。” 在做“递汤人”的过程中,白途认识了同样是“不明来历”的长笙。他还跟长笙一样,也给自己取了个名字,“白骨一具,生于三途”,故名白途。 对此,长笙不止一次调侃,白途,“白兔”,还不如取“三途河”的“三”字,叫白三来得顺嘴。 而长笙为了不浪费自己想的“好名字”,“白三”就成了巨犬小三的名字。 再后来,薛老索性就一起收留了二人,三人搭伙过起了日子。期间,白途一次次升官,他们也没搬出小院,日子过得十分规律。 白途每天去冥王府上值,薛老每天去三途河边撑船,长笙呢,每天或是在家里晒太阳,或是泡在藏书阁里,不时还会去街上卖卖鱼,然后隔个一段时间,间歇性地被冥差叫去转世。 小院里,长笙和白途忙里忙外,薛老略微佝偻着身体,坐在一旁。 “早知道你今儿回来的话,就再多做些好吃的,只来得及准备些鱼脍。”薛老年迈的脸上虽已沟壑纵横,但眼睛仍然烁然有神。 已经又是魂魄的长笙其实并不会感觉饿,她笑着说道,“爷爷的这口鱼脍可太鲜啦,在这冥界就没有第二人像您一样有本事,能在三途河里抓到这么多鱼呢。” “你这丫头,还是你回来了家里热闹”薛老笑道,显然这夸奖很是受用。 席间,长笙绘声绘色地给二人讲了自己在人间的境遇。薛老看着二人,笑容里带上了一丝欣慰。 吃过饭,长笙一个人回到屋里,扑倒在床上,把脸埋在被子里。她不在的时候,白途会定期打扫她的房间,房里的一切陈设都和她去人间前一样,被褥都带着熟悉的味道。 很久以前,她还想过要搞清楚自己的身世,但她也不是很积极,再加上一直都没有什么头绪,久而久之,她对此也兴趣索然。她本就懒散惯了,再说现在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每次转世就当是去凡界游玩儿,大可不必费尽心思弄清前因后果,来龙去脉。 不过,因为那场大火,长笙心里隐约多了几分对孟家人的担心。前几次转世都是无牵无挂,这次却不同,只希望这场火万万不要牵连家里人。 应该没事,毕竟前几次也只是她自己遭难,感觉这该死的厄运是只针对她自己的……想着想着,疲惫和困意涌了上来,长笙安稳地睡了过去。 刚回来的几天,长笙每天都保持着吃了睡、睡了吃的状态,第八天,正赶上冥界温朝节,白途也不用当值,二人一起出了门。 这一天,暮夕城的热闹程度又更上一层楼。 每月一次的温朝节,一开始是为了长久看不见太阳的冥界中人专门设立的。而且魂魄并不像凡人所说的会“惧怕”太阳,反而是许多人死后来到冥界,会分外渴望重新沐浴日光。毕竟曾经的冥界是一片黑暗之地,光源都来自法术符咒。 后来,初代冥王将一团精炼后的地心之火打上冥界半空,让冥界和凡界一样有了日升日落,白昼黑夜。而虽然不用再到人间“温朝”,但这一天成了许多魂魄返回人间探亲的日子。只要是想通过冥界界门到人间的,都可以在这一天,带着事先签好的“通界文书”回去凡界。 不过,实际上除了一些刚刚离开人间不久的,大部分魂魄,这天还是会选择留在暮夕城过节,因为冥界和人间的时间流速大不相同,大体上是冥界一天,人间一年。人间十年大不同,百年换新天,时间一久,没什么留恋了,回人间也不是什么执念了。而且通关文书申办流程繁琐,还要考验心性、背景、目的等等才能下发。 长笙他们住的小院在暮夕城最北边,这个小院最让城中人羡慕的,不是离冥王府邸近,属于“天子脚下”,而是离“暮夕城仙宫”——悦卿坊只有一墙之隔。 这悦卿坊是上代冥后出身的地方,现在更是冥界人放松身心的好去处。悦卿坊的魅力,平时在于坊中本来就足够吸引人的歌舞、曲艺等表演,无论男女,有一技之长的,只要通过了入坊考试,均可入驻悦卿坊赚取钱财或声望。因而聚集在这里的,有来自各界各个时代的能人异士。 平时来一趟,没有冥币百两根本连想都不敢想。而每月温朝节,悦卿坊都会免费开台设宴,届时,不仅能看到一些坊中平时的付费节目,人间悦卿坊的乐娘、舞娘们还会被“邀请”过来,以**凡胎为冥界“众魂”献上生命力十足的表演。 在悦卿坊的乐声奏响之前,长笙就借着“白大司事”的威名,跟着坐到了前排位置。他们刚坐下没多久,表演就开始了。 这群来自人间的舞娘体态丰腴,婀娜多姿,乐娘们配合着舞娘的步伐,手下时急时缓,像是把天籁之音“送”到舞娘脚下,“托”着舞娘辗转腾挪,极具观赏性。 眼前歌舞升平,长笙却有些心不在焉。以前温朝节,她也来看过人间舞娘们跳舞,但那时,她没去过雍州城,没当过孟家人,只是看一个热闹。 如果她和每次一样是孤独离世,可能这时候她也只会玩笑一句“啊,雍州城一大怪事儿就这么被我轻松破解了,没想到悦卿坊竟然一坊通两界,暮夕城出手还挺阔绰。” 但现在不一样了,此情此景,让她回想起在孟家的点点滴滴,不免有些伤怀。人间8年过去,祖父祖母身体可还康健?父母有没有再生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姐姐在州主府过得怎么样?妹妹现在长多高了?大家,有没有想她…… 但她并不想在几年后突然以一个陌生的姿态再去打扰他们,过去了就过去了。这段回忆对她来说才过去几天,对孟家人来说却已经过去了几年,因而她并没有申办通界文书。 白途看到长笙发呆的样子,跟她说了一句什么。但是乐声嘈杂,长笙并没有听清。 白途只好凑近一些,附到长笙耳边说道“跟我来。” 他环顾一圈,拉着长笙顺着台子侧边,绕到了一名看起来最不起眼的乐娘身后。然后施了个诀,把这名乐娘悄无声息地移到了悦卿坊后院,还十分周全地在她原来的位置放上了一个掩人耳目的傀儡人偶。还别说,那人偶幻化得惟妙惟肖,不仅样貌能以假乱真,手下弹琵琶的动作看起来也是十分熟稔。 悦卿坊后院,白途单手一挥,乐娘便悠悠转醒。他转头对长笙说,“或许你可以跟她打听一下孟家人的近况。”原来,白途也想到了她所想的。 长笙向白途点了点头,果然在冥界的这个大靠山非常靠谱。 她伸手在乐娘眼前晃了晃。“姑娘,我想跟你打听点儿事儿,你可知雍州城孟家?” 那名乐娘感觉还有些迷糊,“孟家……雍州城孟家……” “对,城东孟氏,家主是告老的官员,孟家公子开了个布庄。” 那名乐娘眼中多了几分清明。“啊,那我知道是哪家了。” 长笙心想,太好了,她本来还怕小姑娘太年轻,没听过或者没接触过孟家人呢。“那他们……” 她话还没问出口,就听乐娘继续说道,“雍州城怕是没人不知道孟家,这家人在几年前突遇大火,听说全家上下几十人无一幸免……” 长笙听到这话,耳边像炸开了一道惊雷,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不自觉地退后了几步。 “长笙……”白途也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前几日听了长笙的讲述,他已经知道孟家人对她来讲意义非凡,未曾想…… 这时,小乐娘彻底清醒过来了,看着面前陌生的二人有些惊慌,“你们是谁?我不是应该在悦卿坊奏乐吗?怎么会在这儿……” 白途眼疾手快,只能再次弄晕了她。 他不放心把长笙一个人留在原地,于是他揽住失魂落魄的长笙,用术法托着乐娘,又把她悄悄换回了悦卿坊内。 而后,他就带着长笙回了小院。 回到家,长笙一言未发,麻木地走进房间,关上门,把外界的一切热闹和喧嚣都关在了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