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仙界苦命女大:仙尊捞捞我》 第1章 太清(一) ......圆径一而周三,方径一而匝四。伸圆之周而为勾,展方之匝而为股,共结一角,邪适弦五...... “勾三、股四......弦五。” 傅云凝指尖搓出火苗,伏在石台上细细分辨书上的字。 半晌,她气馁地把身子往上边一靠,掐了亮光,躺在泼墨夜色中无奈地望着星星。 剑术和法术不难,她以往在宫里时都已习得少许,只是这算术从不曾有过接触,简直如上古檄文般难懂。 风拨云而见月,冰透的月光铺下,傅云凝这样仰躺着正好能望见山顶的太清门。 但确实也只见得一道四柱十五尺的盘龙啼凤大斗门。 她们的宿舍在山肩,每日爬到山顶,也只见这一扇大门。待到穿过了门,才能见着里边的建筑。 不知是谁给太清门施了法术,这占地大如行宫的门派就这样被藏在小小山头上。 她眯起眼睛细看了一阵,隐约见两三人影在大斗门前晃动,左右摇移间支起个一人高的帐篷来。 这大概是上山来露营的凡人。 这样的凡人在这座山上并不少见,他们所见到的景象和傅云凝等众弟子不同。在他们眼中,这个山顶上只有一座半掉红漆的老破小亭子,全不见什么大斗门。 当然,也看不见她们的宿舍,和她们本人。 在赞叹太清门的隐秘时,傅云凝也会暗暗吐槽仙士们的多此一举。 人住在天上,非要把学堂修在凡间,得亏了太清门人少,不然几十个仙士天天在一座小山上活动,在凡间走漏了踪迹是早晚的事儿。 但是这也难说啊,凡人都太忙,哪有人有这闲工夫瞭望塔似的盯着身周。 要不然,现在也不会有这样多的仙人成功混入凡人中了。 他们受监仙厅管控,隐藏法力混迹凡间,和凡人们一起挤公交,一起在菜市场为了几毛钱一斤的葱吵个面红耳赤,前几年还多一个新样的事儿,据他们说,会把一根长条的东西放进嘴巴里捅一捅,然后什么东西就会变红变绿。 傅云凝也曾暗许愿望,待到成年后,她也要下凡来过过新鲜日子。可甫一及笄,便入了太清门,倒是也算到了凡间,只是不能够自由玩乐罢了。 对于她们来说,这座山因有太清门存在,而名为“太清山”,可凡人不知这太清,自然也不会叫这名。 在凡间,人们管它叫“金峨山”,但近年来渐有“神山”的叫法兴起,惊得浣余上仙大查一通,生怕是凡人察觉了异样,可不成想竟是因为这座山安全到了异常的地步,令凡人难以置信,故而拜作“神山”。 那可不得安全么。傅云凝两手抱在脑后,哼哼一笑。光是她入门派的四个月间,就帮凡人旅客驱了两次蛇,扑了一次差点由烟头引起的山火。 那群凡人拿着登山杖,愕然看蛇直挺挺离开后,都会感谢神佛庇佑,这时候傅云凝就会在一旁哈哈大笑接受拜谢,随后大摇大摆扬长而去。 反正他们也看不见。 有时候瞧见了人多的小团体,她就蹲在旁边听他们聊凡间的好去处。现在傅云凝的小纸条上已经记录了酒吧、演唱会、猫咖,还有神秘字符KTV。 两千余年前,太清门由珒太子建立之时,是落成在天上。那块空中的不为凡人所知的土地,名为“不尘世”,那群天赋异禀的术法能者自称为“仙士”。 珒国一朝被灭,不尘世二分为余、澧两国,太清门被收为余国所有,搬迁至凡间的昆仑山。 昆仑山聚灵合气,虽比起不尘世还是差了百倍,但凡间能有此灵地已是不易。 而仙士们的到来使昆仑灵脉喷张,异象频生,又有未受看管的灵兽被凡人撞见,前往探索昆仑山脉的凡人愈来愈多,太清门不得不迁址。 挑来选去,竟是选中了浙东鄞城的一座小山头。 无甚灵气可言,仅百米之高,与旧址昆仑相比,实是显得憋屈。但这小小的一方城郊就胜在不起眼。谁会想到这慢慢的、静静的小镇里,藏着如此洞天呢? 虽说这一套一套的下来,凡人要发现仙士们的存在是难上加难,但太清门显然对自己的弟子不甚放心,组织了“弟子会”监守他们。这个由太清门年长弟子组成的队伍神出鬼没,总是随机出现在太清山各个可能违纪的角落。 比如宵禁后的宿舍门口。 但这规矩似乎只防住了一小撮人。 “诶,满满!” 一道被刻意压低但仍难掩兴奋的嗓音冷不丁响起,傅云凝一骨碌翻身起来,见是肖落和边澜偷着溜出了门。 “干嘛呢!要不要和我们下山玩去?昨个儿听那个黑皮衣大叔说‘海底捞’......是叫这个吧?过了亥时后能折下不少银两,我和边澜先去探探虚实。” 两人一边激动地窃窃私语,一边挤着挤着走到她身边。 肖落生得眼亮唇红,面如敷粉,一看便是世家骄养出来的金贵公子。他身旁的边澜也不差分毫,面如冠玉,只是举止间尽是大咧咧的放肆恣意,总显得更狂放些。 两人已换下了素白的弟子服,着两身束手束脚的凡人衣裤。 “啧,这夭寿的东西。”边澜倾身往傅云凝摊开的书页上瞅了一眼,咂嘴道,“良宵苦短,何必与算术纠缠。” 傅云凝婉言回拒,两人便长叹一声,道着“遗憾,遗憾”嘻嘻哈哈地往山下去了。 风冲刷着树林,传来唰唰的闹响。傅云凝又兀自躺了半晌,她百无聊赖地轻轻踢着腿,腰间佩的玉牌一晃一晃的。 她侧目远眺。 这个角度望去,山下的点点灯光尽映入眼帘。 凡间的楼房造得不好看,傅云凝暗忖。 四四方方的柱体参差林立,四面抠挖出四四方方的洞,横平竖直列着,零星地透出疲惫的光。 这样的大楼总是一片片出现,他们称之为“小区”,傅云凝猜测大概就是凡间的里坊。 一盏灯点起,一盏灯落下,傅云凝百无聊赖地吹着夜风,不见困意,却也不想再碰算术。 就这样浪费着时间,月亮微移。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地传来若有若无的折草声。 傅云凝警觉地翻下,蹲在石台后。 今夜的明月在夜深后愈发透亮,照得草叶上的细微水珠都有了微光。这般夜色不再适合隐藏,若来者是弟子会的人,她就要被抓住了。 傅云凝站起身,熟练地绕过几棵皱皮老树,将自己藏进了树林里。 太清门禁止弟子夜出,可距宿舍十步之远的树林茂密如盖,不泄天光,恰是最好的藏身之处。 傅云凝从前在家野惯了,这个点向来是最活跃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于是鬼鬼祟祟地溜出来,看两页书耍两把剑,要是遇着弟子会,就往那树林里一钻,愣谁也看不见她。 她躲进熟悉的草垛里,向外窥视。 男舍背后,一位清瘦端正的少年负剑走出,行至空地时,似乎向她藏匿之处投来一眼。 傅云凝松了一口气。 是她的同窗,傅知意,不是恐怖如斯的弟子会。 她在这个点儿见过傅知意几次,总是背着剑,或抱着书,见到她也只是点个头,便往别处练习去了,两人不曾有过交流。 傅云凝与七位同窗虽然才到太清门四个月,但统共就四位男弟子和四位女弟子,彼此都已打成了一片,只有傅知意一直不大乐意和女弟子们打交道。她入门后甚至还没和这位内敛的少年说过一句话。 罢了,他不愿就不愿吧。 傅知意只留给她一个夜幕下的背影。偶有桃花飘下,却落成了萧索。 傅云凝拍拍衣袍站起身,正要出去,背后却亮起了光。 她猛地转身,心中大惊。 一团清澈的白光聚在她百米之前,亮得温和不刺眼,恰能让她看清脚下的路,而那团光中间,站着的似乎是个人。 傅云凝回头望向傅知意,他自顾自练剑,不知是没往这边看,还是看不到林子里的动静。 她长眉轻蹙,照理说,遇到此般反常之事应即刻退避,但傅云凝却觉得这团白光柔软似水,光的主人定也如此,她要去见一见。 像是怕脚步声惊散了光一般,傅云凝走得轻缓,又怕对方等急了,不敢太慢。 她每往前一步,那人的轮廓便清晰一分。 许是因为那是暗中唯一的光,傅云凝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这段距离比想象中要长得多。她一步步走向那个比月光还纯澈的人,一点点看清他的身形、样貌。 直至看清来人的眉目,傅云凝才停下。后半程她走得略急,因此微微喘着气。她小心打量着对面的人,恭敬地揖了一礼。 “见过公子。” 那人闻言微微一愣,清俊眉目间染上笑意。 傅云凝作着揖以礼相见,目光定在他足前的地面上,他却是毫无顾忌,大方地打量着傅云凝。 “不必拘礼。”他广袖轻拂,笑着开口,“满满唤我公子可是不妥了,我乃太清掌门,你称一声师尊便是。” 傅云凝赶紧又行了弟子礼。 “原是掌门......弟子不曾见过,这才冒犯了,还请师尊恕罪。” 那人面上的温润与月色的皎洁相映,分不清孰胜孰美。光华浸染白袍,好似神仙衣袂上的流光。 太清掌门从不露面,连各届交接都是私下完成,无人得见掌门真容,以至于“太清门实际并无掌门”的传言渐盛,因此傅云凝不识掌门实是在情理之中。 她笔直乖巧地静立着,等掌门开口,可那人却不说话了。 半晌,傅云凝一抬眼,却对上他清和的笑靥。眉眼弯弯,面上如细水荡开春花。 一瞬间恍然,她竟荒唐地见出半分故人之姿。 但她怎么可能曾见过掌门呢?倒是有个清风明月的竹马小侯爷,也是这派清辉脉脉、不染尘埃。 方才当是错认成他了罢。 “我并无要事,只是见有弟子夜行独出,便心生好奇,唤来一见。”那人道,“夜深露重,寒凉伤身,且早些休息罢。” 即便傅云凝觉得此说法略不足信,却不敢辩驳,乖乖行了礼退去。 那人目送傅云凝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她走到月光下才收起周身莹光。 在树林最边缘处,傅云凝似乎回头望了一眼,但他那时恰熄了光,没看真切。 第2章 太清(二) 四月春起,暖风盈栏。 新芽已生出绿意的浪,伏在灰石砖小径旁。万丈高的澄澈碧空下,藤花坠于漆金的飞檐,缠着垂花柱而下,尾端轻荡在半开的门扇前。 檐下挂着细雕玉兰的牌匾,“文史堂”的绿漆微褪,却仍透出肃穆。 “元初太子性情温和,其命途之坎坷向来为史家所叹......兴墨一事乃珒帝之意,却使太子遭此难......” 窗沿下横躺着一只长尾白翎雀,咂着嘴晒太阳。一只手搁在窗框上,指腹轻轻揉着小雀的背脊,再往里看,这人却是已然伏倒在桌上睡熟了。 傅云凝把头埋在《珒史新编》里,侧看了睡梦中的同桌一眼。 她两人昨夜相互鼓舞着去半山腰赶小蛇,追逐至东方吐白方回宿舍,偏今日遇上徐若里仙尊的早课,只睡了不足两个时辰。 傅云凝本也是打算来文史课上补觉的,只是眼下却困意全无了。 今日仙尊正讲到余国太祖皇帝与珒国太子少年相识的故事,傅云凝便是这余太祖不知多少代的嫡孙。 偏巧的是,余太祖有一病弱早夭的胞妹,也唤作“傅云凝”。 也就是说,她和她曾曾曾不知多少曾姑祖母撞名了。 虽然傅氏到了她这一辈确实轮到了云字辈,但照理说应避开祖先名讳,避用凝字,可向来最尊礼法的余国皇室却任由太子和太子妃给她起了这名。 任由倒也罢了,可宫中对此事态度奇怪,一边觉得她可以用着不孝敬的名字,一边又不许任何人议论此事,满宫上下凡被她问及者,皆避之不及。若她逼问,那人便说“陛下之令难违,小的万万不敢忤逆”。 而她皇祖父也只是叫她不要再提,此外绝不多言。 儿时她不知这些,待长大些,赐她此名的父王和母妃却都已亡故了,无人能给她回答。 虽说这一课主讲余太祖傅云卿与珒国元初太子的反目,“傅云凝”三个字只被提了一提,但见自己名于书上,尤其与祖宗并列,总归无法自在。 这文史堂中,除傅云凝外七位弟子,仅顾容离沉沉酣睡,其余人不知已偷瞥了她多少眼。 “太祖皇帝幼时曾为元初太子侍读,而一朝挚友反目,天下揭竿而起,珒王朝分崩离析,然太祖于群雄中起秀,定天下、安万民、创清平盛世,致大余两千年安定。” 徐若里的嗓音有些沙哑,但每每课时,都雄浑有力,讲至动情便振聋发聩。 今日的内容涉及太祖皇帝的发家史,徐若里自是陈情激昂,兀自高吟。 “太祖皇帝乃家中长子,另有庶妹傅云嬿、胞妹傅云凝。” 讲到“傅云凝”时,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随即几道灼热的目光投向了此时文史堂内的傅云凝。 她耳根微微发烫,不自在地揪了揪衣摆。 徐若里并未纠结这个名字,转而讲了下去,只是堂内好奇或探究的目光终未消失,总在傅云凝身上游移。 沙沙一声轻响,一个被折出了两条短腿的纸团鬼鬼祟祟爬到她桌上。 傅云凝展开来看,认出这打头狂放的几行是肖落的字迹: 戌时三刻,凡间灯彩最盛,有高歌之所名曰KTV、有酌酒之台名字甚多不好记,可有人愿与小生同去? 这下边是五个工笔隽秀的字: 憾不能同行。 又有一行写得匆匆忙忙: 此事风险太大,若被弟子会撞见,该要受罚。 传到她这里时,整页纸快被写满了,最后的角落里挤了小小的一行—— 满满,你的名字可有什么来头? 傅云凝轻叹口气,无奈写道: 不知道,真不知道。 肖落并未再追问。此人挂心的琐事太多,什么都容易抛诸脑后。只是傅云凝自己又想着,想着,文史课下也依然抓心挠肝,难以平静。尤其顾容离悠悠转醒后,还对她道一句“似乎在某处见过,那位‘傅云凝’的小名也是‘满满’呢!与你相同”。便更令人心乱如麻了。 然而并无多时间容她思索,因为她的言术课作业将要补不完了。 “为什么大余国不能翻译为big fish,或者dayu,这个Midfairy和余国有什么关系?!”肖落咬着牙奋笔疾书,又刷刷两笔划去了自己全部所写。“不是?澧国叫Midsorcery?凭什么比我们多两个字母啊!” 他的小竹马边澜往椅背上一靠,搂着怀中的小狸虎,两眼一闭就是叹息:“我学这个到底有什么用......” “不知道,徐上仙说三万里空虚外的仙人说的是这种语言,我们得要学了才能跟他们说话。”傅云凝不管不顾又毅然决然地在“setback”后写下“座位后面”,“反正我连半个所谓三万里之外的仙人都没见过。” “我不明白......我真不明白。”顾容离憔悴地把《英语》往边上一推,拿出一本《灵语》兀自叹息,“我为什么要学会和三百多种灵物说话。” 傅云凝笔下一顿,长叹一口气。 她也没有写灵语作业。 这灵语比英语更难百倍,有些乌里呜哇,有些哼哼哈哈,还有些像卡了痰的沙嗓,她在上次测验中只读对了一个发音为“啊”的词。 “言术课是在......明天卯时?我还能写完吗?” “反正我是写不完了,能请假吗?” “反正我是不能了,浣余不会给我批假的。”肖落下定决心般猛地将书一拍,“清余写完了吗,借我——” “他早上交了。” 一锤定音般,肖落遗憾道:“那便是死局了,但愿徐若里罚轻点吧。” * “起床!快起床!” “......嗯?” “早上有技术课!快快快来不及了!” 傅云凝断片了一瞬。 她还是没法像肖落一样坦然面对空白的作业,辗转反侧到深夜,还是带着两本砖一样厚的书出门了,直至寅时一刻才终于将每道题都答上。彼时心神涣散,几要撕书捶胸而骂,但终与课业妥协,老实完成。 她没有任何心情地把上下眼皮撑开,一本硕大的书正悬于半空,张牙舞爪唾沫横飞地怒骂她。 这是太清门弟子人手一本的“禁令书”,黑金书皮,大如椅背,说话间书封一张一合,像要吐出獠牙来。这是除弟子会外,专门用来监督她们言行举止的,没有人比这些面目可憎的书更清楚太清门的规矩。 太清门有令,所有弟子须随身携带禁令书,不可以任何形式丢弃或损毁它们。但这条规定无人在意,她们拿到此书的第一日,就将这些讨厌的东西五花大绑关进了衣柜,反正只要不放出去,它们也无法向谁去告状。 这种虐待禁令书的事并非第一次出现了,已是太清门的传统。起先上仙们还会制止一下,后来禁令书一代比一代骄纵,逮着上仙也是一顿痛骂,他们便默许了弟子们和禁令书斗法。 今日不知怎的,她这本书自己咬开了锁绳,大清早跑来寻她晦气。 “小兔崽子敢捆本禁令大人!看我不好好参你一本!你完蛋了!昨天吃饭是不是骂了言术课作业?给我写三万字检讨来!我定要——” 砰! 顾容离轮着自己的禁令书砸晕了它。两本书重重两声砸在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书事。 看着顾容离重新将它们捆起关住,傅云凝扼腕一声,开始摸索自己的衣服。 她往旁边一望,西侧两张床上推着整齐的被褥,沈亭歌和穆锦锦大概已出门有一会儿了。 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两只竹编的兔子在墙上蹦跳追赶。卯时二刻......来得及。 两人风驰电掣地赶到膳堂门口时,也不过三刻罢了。 太清门斥巨资养的灵物活得最是舒坦,懒懒地躺在路中央,一副岁月静好之象。但不是所有灵都那么安逸,也不是所有灵都是好脾气。一颗歪七扭八打地洞的石子不小心把落叶钻了个洞,那落叶挺着劲腰跳起大骂。 昏沉的早八,这道骂声成了唯一的生气。 顾容离似乎想去调节纠纷,但按经验来说,经常会演变为加入骂战,于是傅云凝速速将她带离了。 蒙蒙亮的天光罩得太清门像覆了氤氲之色,庄严与奢华间不觉多了些晦暗。 傅云凝把气喘匀走近膳堂时,里头只有傅知意一人,见她们进来,不自然地低下头,一眼过后便不再看她们,也不说话,只是认真啃着手里的馍馍。 傅知意不愿和她们接触,傅云凝便也不去招呼他,挑了几样清淡的早点便坐了。 “黄金糕黄金糕......哎呀蒸酥酪......炖骨蛋花粥!” 顾容离马不停蹄地在众多食物间奔走,等在傅云凝身边落座时,盘子上已经堪堪能说是一座小山了。“我娘上个月收到膳食费明细的时候吓坏了,以为我在太清门养了三个人。这也不能怪我嘛。诶你说这是什么法术啊,他们怎么知道我拿了哪些东西吃,不会放了眼睛花在这里监视我们吧......” 顾容离在一旁喋喋不休,她一吃到好吃的就高兴,一高兴就讲个不停。傅云凝小口喝着粥,一边应着她话,一边抬头看向几桌开外的傅知意。 这少年生得干净漂亮,青涩的脸上还带着一丝未脱去的稚气,却是修眉如柳叶,眉目似含情,纯澈中挂一抹彩,恰似在不谙世事的孩童眉间,点了一笔明艳惊尘的朱砂。 原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偏生内向不爱说话。 傅知意笔直地坐着,侧对傅云凝。旭日半出,他清瘦的身体和秀气的侧脸被一缕阳光勾出轮廓,变成了单薄的剪影。 顾容离在百忙之中抽空注意到了傅云凝的目光所向。 “你确定他不是你家的人吗?”她凑近耳语道,“他那双眉眼可像你呢。” “我让皇兄去宗庙查了。”傅云凝同样耳语道,“真不是我家的。” “啊?奇怪了,你看他下颌那颗痣......有点淡,你是不是也有一颗......” 傅知意吃饭时非常安静,规规矩矩地一点声音也没有,愣谁看了都得说一声乖。他终于吃完了最后一口甜糕,理了理白袍袖口下微微泛白的青色腕带,起身时刻意避开了两人的视线。 傅云凝目送他清瘦的背影从回餐台到膳堂门口。肖落说傅知意的内向,但她总觉得他是在顾忌些什么,以至于他本该英挺的身姿都略有些拘束感。 她们出膳堂时正巧撞见飞奔而来的肖落和边澜。显然这两人是睡过头了,并且婉拒了傅知意的叫唤。 “抱歉抱歉让一下哈哈我们去拣两个包子......” 傅云凝和顾容离往技术堂走去,那教室偏远,太清门的小路又蜿蜒复杂,两人兜兜转转,却转到了太清堂门口。 傅云凝无奈扶额,可一阵异样却毫无征兆地爬上心头。 她一口气顿在喉间,愕然抬头。 青灰瓦顶层层叠叠,檐下两盏朱红宫灯垂落灯穗,未点亮时也透着沉敛的贵气。紫檀木正门大开,傅云凝所站之处恰能望见里头的光景。 高阔屋内,四根鎏金缠枝莲纹立柱顶天立地,屋顶的雕花藻井暗暗流光,映在大堂西侧的九九八十一扇紫檀木门上。 “怎么了?”顾容离问道,随傅云凝望向那一整面墙的檀木门。 “你觉不觉得,这些门怪怪的?怪......” 怪吸引她的。 虽然不可理喻,但傅云凝注视着这些小门,想去拉开它们的**就越发强烈。 “哎......这些门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浣余上仙说了,上有诅咒,也不知道这么邪乎的东西干嘛放在太清堂里。快别看了,走吧。”顾容离轻轻推了推她。 傅云凝回忆起初入门那日,浣余的再三告诫。 “每一扇木门都被烙上了上古神咒,触者受诅,开者即死。” “太清门所有弟子,好自为之,切勿好奇心作祟,更不要妄想自己能侥幸逃脱咒力。” “走吧......”顾容离见她出神,不由得有些担心。 一位中年上仙从大堂西北角的小门中出来,一手横平摊开,上方悬浮着数十大袋马饲料。 这八十一扇檀木门铺在西面墙上,旁有一间杂物室,常堆放着教学用具、养护清洁物品等各类琐物。最常来杂物室的就是这位舍罗上仙,他的马儿们需要日日照料,所需物品多堆放在此。 傅云凝轻轻颔首,将目光从檀木门上移开那一刻,却有从泥沼中拔身而出之感。 第3章 太清(三) 肖落和边澜还是迟到了一刻,但刻铎上仙并未有半句怪罪,毕竟这是技术课,几乎为二人量身打造的一堂课。 这门课并非太清门独有,在凡间,它叫......哪家的机关术来着?太清门的技术课便是在此基础上增加了术法,花样更多。 这两人刚一落座,傅云凝便觉脚腕处有被轻啄的感觉。 低头看去,一只木雕的肥头圆脑大肚鹞鹰正用圆顿的喙轻轻碰她。 “你是......?” 傅云凝两只手掐着翅根将它抱起,倒是比想象的轻不少。 这是楠木轻便的功劳,看这体型可得有二十公斤了。 “嘎,一根线,我叫一根线。” 木鹞鹰操着一口公鸭嗓,扑棱翅膀昂首挺胸地道。 刻铎鼻头一皱,道:“肖落,你这鹰奇怪,怎会鸭叫?” 穆锦锦细眉一抬,揶揄道:“叫一根线更是奇怪吧,它分明像一坨球了。” “嘎!!” 一根线猛地发难,重重在傅云凝腿上一跺脚,嘎吱嘎吱地摩擦着短腿朝穆锦锦去,却不到半路便被沈亭歌截下,被两根手指戳在地上毫无翻身之力。 肖落赶忙来救援。 “不要说它不要说它,它玻璃心,不能对它恶语相向的。” 他像抱孩子似的将这只木球抱在怀里,一颠一颠地哄。 "嘎!你这个没有审美的!不知道给老子雕好看点!" “......” 肖落把它扔给了边澜。 “好了,都肃静。”刻铎一声令下,教室内便无人再言笑,只有一根线还在不满地咂着嘴,“将课本拿出来,每个人今日课上做出‘谛听符’。” 堂中一阵翻找声。傅云凝从乾坤袋中抽出《天工选》,将这本仅有封面而无内页的书摊开。 封面内侧密密麻麻写满了目录和索引,傅云凝食指轻轻划过“四、谛听符”几字,这整页的文字便都像浸入了清水中一般逐渐晕开,字迹越来越淡,底色渐渐泛灰。而后这些灰色又重新聚集起来,变成了密密麻麻新的图文。 谛听是“坐地听八百,卧耳听三千”之兽,谛听符本是君王为探听民意所做,后流落朝臣之手,成为政斗的工具。 傅云凝等皆照着书上的步骤,先取木,后雕形,再以法术点化。 前两个步骤无甚稀奇,不过是粗陋与精秀之差罢了,而这最后一步却难以言明,只靠意会。 书上只说:“木刻者,属木、土;谛听者,属火、土;物之为灵者,将五行齐聚也。以木火之力赋其动,火土之力赋其能,五行合力赋其灵,则神符之成也。” 浣余上仙在法术课上强调过,每位仙士体内皆有“五行之力”,施法时不可无章法,应将术法之性与五行相对,否则法术不成。 傅云凝听了个半清不楚,只晓得大概就是说该用哪一属性的法力就用哪一属性,不可忽视施法对象和法术本身的属性。譬如最简单的,要一指点火,便要将火的源力汇聚至指尖;要两手呼噜呼噜转两圈把一棵小苗拔高壮大,就要将木源力和水源力推送至两个掌心。 这对他们初学者来说,实在是很看运气。毕竟能在体内分清五行不同的力量就很难了,傅云凝现在只能分辨水和火,因为流过经脉时一冷一热,较为明显,剩下的木、土、金她便常混淆。 怪不得说法术乃一切术法之源呢。 可肖落和边澜分明也不擅法术,怎得就如此擅长这技术呢。 傅云凝一看那两人的桌案,两只惟妙惟肖的谛听已然伏于其上,正伸着爪子相互试探。刻铎满意地轻捻长须,皱纹横生的脸上难得展露笑意。 反观傅云凝桌上这一只,只会抽搐尾巴,时不时瞪个眼,仿佛病入膏肓。 她怀疑是自己第一步不慎使用了一点火源力,便小心地又往它身上重新施了法。这下可好,不抽尾巴也不瞪眼了,但莫名其妙地往桌上一翻肚皮,扭了两下后不动了。 再看其他人,其实也没好到哪去。傅知意的谛听在蹒跚学步,沈亭歌的在盲目打圈,穆锦锦的陷入了沉睡,季久原做得较慢,还在雕形,顾容离这只则成了招财猫,让人很不理解地举起左边爪子不停挥舞。 “你这只有水的痕迹,加木火土消去这水,火要少一些。” “你这只火太盛,加水土。” “你这只火太旺,却又不甚加了水,中和了,但雕形太丑,成不了灵气。” ...... 三刻钟过后,除了肖落和边澜那两只正在沉浸地进食外,其余“谛听”都只是随着她们的动作变换着怪法,并无一只真正成型,边澜笑骂道:“庸医啊你们这群庸医。” 所幸刻铎只说要在课上做出来,而不是做出个像样的来。几人一下课将自己的木头谛听往地上一放,肖落和边澜的一溜烟跑了出去,兜着圈儿玩,其余几只磕磕绊绊想追上去,但不是腿软摔了,就是根本没有行动能力头朝下栽进了土里。 在傅云凝的反复努力下,她的谛听终于是能正常活动了,只是凶狠异常,执着地扑向她裤腿狠戾撕咬,但被傅云凝领着后脖子抓起来后也只能被指着骂。 “神兽还是这个大小的好,凶成这样也打不过我。”傅云凝嘲笑地一指点向它,险些被一口咬破指尖。 “话说你们两个,怎么做到的?”顾容离问身后追上来的肖落和边澜。 傅云凝竖起耳朵偷师。 “这个啊,哈哈哈。”肖落叉腰笑道,“其实也不用管书上那一套五行什么的,只要你雕得够像,它自己就会成精的。” “真假的?”顾容离将信将疑。 “自然是,这万物的灵气又不全来自于我们的赐予,只要天时地利,它们自己就会吸纳世间灵气,化为己用,不就是自个儿成精了嘛。” “嘎。” 一根线又咯吱咯吱一摇一摆地追了上来,两条腿像球上倒长出的犄角。 “那它呢?如此丑陋怎么也成精了?” “嘎!!!” “哎呀它在骂你了。”边澜安抚地拍拍木鹞鹰那浑圆的头,“这个嘛,丑归丑——哎别咬我!形不在没关系嘛,神在不就好了~” 也不知道他说的形神具体为何,大概他们有独特的方法罢。 * 太清门属四年制学堂,每年只招收不足十人,三年级的弟子还被外放出任务,不留校,因此这整个门派中是何等的人烟稀少,可以想见。 但太清门里从不显寂寥。不知哪一年开始,当任掌门引进了数百种灵物,从此太清门斥巨资将其养护起来,它们才是这偌大门派中最大的势力。 也最有个性。 常年微醺的鹅卵石酒后斗殴,打输的一方会把气撒在踏过的弟子身上。(“别打腿肚!斯......好尖啊你这个石头。”) 看人下菜碟的小冰龙对每个看不上眼的弟子人身攻击,她们这一批里,它只喜欢傅知意。(“乖,别缠着我了,要上课呢。不!不要咬他们!”) 贪吃贪睡的火绣球只会在膳堂开门时起床,随机挑选一位弟子尾随其进入,偷偷饱餐一顿。(“我娘一收到账单就骂我!说我吃这么多浪费银两!明明是这家伙!”) 傅云凝还听师姐说,几年前有一喜欢做媒的水缸,偷偷给男女弟子牵线,后来两人破裂,找水缸算账,大闹一通还动了枪棒,吓得水缸连日提交退休申请,回了不尘世养老。 另有恶劣者,三五个果子围在上山的凡人周身,仗着人家看不见它们,对其疲惫的身影指指点点,报以嘲笑,然后被浣余骂。 这样一来,太清门虽然人少,但有十足的烟火气,毕竟人没法比这群小东西更闹腾。 在这太清门中,虽然多有杂七杂八的吵架声,但听着也是和谐,只有一物傅云凝实在不能理解。 那便是受诅的檀木门的存在。 它是何时存在的?太清门成立之前吗? 如若是成立之前,为何现在会在太清门内呢? 如若是成立之后,又为何要将这样的邪物放在教学授业之地? 又为何,如此危险不详的东西,要任由它留在太清门中,甚至是留在最中心的太清堂内,不封闭不破坏,仅仅是告诫弟子不可开启呢? 这檀木门又隐藏着什么东西,值得下如此恶咒? 月挂疏桐,星子稀疏,傅云凝独影立与太清堂内,眼前是两扇半开的檀木小门。 忍不住......她忍不住。 像是听到了什么召唤一般,忍不住跑出宿舍,忍不住飞奔上山尖,忍不住赶往太清堂,忍不住触碰这木门上古旧的纹理。 最后,几乎不再是傅云凝受到吸引,而是檀木门在渴求她。 鬼使神差地,她伸手,打开了一扇,又一扇。 两道门开启后,心结如同被疏通般,浑身的牵扯被斩断,一瞬间泄了气。 万籁俱寂,夜色凝沉。 傅云凝看着两扇开启的门,脑子里嗡嗡响着浣余的警戒。 开者即死的话像有回音的钟声,隆隆撞着她脑门。 完了。 * 然而,该说不愧是傅云凝么,在被敲上死亡烙印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多开几扇门过过瘾。 她破罐破摔地将能够到的门一扇扇打开,关上,又打开,再关上。每一扇背后都是空无一物的壁橱。 胡闹了一阵,她有些累了,心下颤抖,对死亡的恐惧终于密密麻麻爬上心头。 而太清堂内某个隐蔽的角落,却突然传来嘶嘶的低鸣声。 傅云凝大恐,几要渗出泪来。 这是来收她的凶兽吗? 她抱头蹲下,恐惧攥紧了心。她等着一切发生,只觉得每一刻都是往深渊里钻。 低鸣声仍在,却无事发生在她身上。 傅云凝抬头寻找声音来源,摸索着走向西北角的杂物室。 “咔哒”一声门开,却不见往日胡乱堆放的杂物。 一条幽深陇道在她面前蜿蜒向地下深处,那莫名的低鸣声便是从这黑黢黢的道洞中传来。 这杂物室......竟是在不知何时发生了变化! 大概是因为方才没被“收走”,给了傅云凝一种“大难不死”之感,现下这份恐惧被冲淡了几分,傅云凝的胆量居然瞬间长了起来。 抱着“将死之人,无所畏惧”的心态,傅云凝放出两个光团在身侧,走入阴暗潮湿的道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