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信》 第1章 01连州城 顺和十二年,初冬。 叛贼苏宴于成华殿被就地正法,次年二月新帝登基,改国号为燕。 这个在短短二十年内经历三次帝王交替的王朝,最终在第二十一年的初春迎来真正的和平与盛世。 每每回想起那风雨飘摇的二十年,人们都有诸多感慨。他们气愤,厌恶,甚至仇恨,唯独不会怀念,那段充满苦难困境的时光不值得怀念。 多年后,已是不惑之年的燕国皇帝,重游故地。在自己曾经居住过的旧宅里,发现一个精美的木匣子。 那木匣子端端正正摆在屋中正中央,在这破败不堪的宅院中,静候那个命中注定的有缘人。 带着满腔困惑,燕国皇帝打开那蒙尘多年的木匣,映入眼帘的是一封封密封完好的信。信封上写着极为张扬的四个字:圣上亲启。 轻薄的信纸缓缓展开,那是一位故人为他留下的悄悄话。 —— 弘德十九年,十月初。 这年是北国最动荡的一年。 新帝刚刚登基不久,敌国就频频来犯,国内更是内乱不断。 边关百姓活在水深火热中,惶惶不可终日。 那看似牢不可破的城墙,挡不住敌军来势汹汹的铁骑,挡住的是一城百姓的生路。 连州城的城门口乌泱泱挤满了人,他们带着行囊,携着家眷,不断往城门口挤。 吵吵嚷嚷,乱成一团。 “官爷,您行行好,就放我们出城吧。” 老翁满头华发,因常年劳作他的脊梁早已直不起来,双眼也不再清明,瘦黄干枯的手紧紧抱着怀中的小布包,那里面装着他仅有的家当。 他几近哀求,浑浊的眼睛泛着泪光。 “官爷,我给您跪下了,”老者旁边的瘦弱妇人,抱着孩子双膝跪地,襁褓中的婴孩哭闹不止,她只能一边拍哄孩子,一边双眼含泪望向城守,“算我求求您了,我的孩子刚满月,他还这么小,求您给他一条活路吧。” 百姓接二连三跪下,不断哭求着。 然而无论他们如何哀求,那些城守都仿佛看不见。 此时另一边的将军府。 乐声连连,歌舞升平。 将军怀中抱着美人,品着美酒,桌上摆的皆是美味珍馐,装盘精致,色泽诱人。 将军府内的厨子是全连州城手艺最好的,所做的每道菜都是按着他的口味来的。 怀中美人夹起一块鱼肉喂到他嘴边,他嫌弃推开,“吃惯了这些大鱼大肉,实在是腻的慌。” 美人心领神会把鱼肉放入碗中,捏着筷子伸向面前那盘翠绿的小青菜,夹出最好的那颗递到将军嘴边。 将军很满意,顿时喜笑颜开,张嘴咬住小青菜,手在美人腰间狠狠摸了把,“知我莫若柳娘。” 惊的柳娘差点没坐稳,她抬手轻轻拍在将军胸膛,娇羞嗔怪:“讨厌。” 两人也不管屋内其他人,嬉笑推搡着扭作一团。 就在将军即将一亲美人芳泽时,他的副将突然冲进来。 “将军!” 柳娘慌忙推开将军整理衣衫,歌舞被打断,舞姬们纷纷退到两边,让开一条路。 将军脸上虽有不悦,但并未发作,沉声问:“何事?” “城中百姓闹起来了,想必是走漏了风声,现在他们都闹着要出城。” 将军拧着眉毛,满脸不屑,“传令下去,他们想出连州城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死!” 他声音狠厉,有几个胆小的舞姬吓得肩膀直抖。 副将带领人马,围住城门前的人,他们拔刀对向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 “将军有令,凡连州城百姓一概不许出城,违令者,斩!” 百姓们哪见过这种阵仗,害怕地往中间靠拢,顿时不敢再吵闹。 楚陌大军即将攻来,在生死存亡之际,就算是再胆小懦弱的人,也会生出莫大的勇气。 今天是个好天气,天空湛蓝,阳光灿烂,清风拂过脸颊,舒适柔和。 只可惜空气里弥漫着死亡的味道。 “为什么不让我们出城!陌军就要来了,再不走,难道是要留我们在这里等死吗?!” “对啊,为什么不让我们走,陌军残暴,攻下连州城一定会屠城,你们守不住为什么不让我们走!” 楚陌人凶悍残暴,生性好战,以虐杀为乐,所到之处无一不成血海尸山。 北国这几月连连战败,边关城池接连失守,连州城是边关最后一座城,不出三日楚陌大军就会攻来。 此时不让他们出城,摆明就是想让他们在城中等死。几个稍微年轻些的男人站出来,怒斥他们的行为。 “你们这是要全城百姓等死吗?!” “再不出城就来不及了!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他们紧握着拳头,却又顾及士兵手上的刀不敢轻易上前。 一个额上有疤的中年男人,慢慢走到那几个青年面前,他穿着厚重的甲胄,身形微胖,那双三角眼直直盯着几人,语气不善:“将军说了,你们走不得。”他握着腰上的佩刀,暗示意味很明显,谁来谁死。 不远处的石阶上,坐着个灰头土脸的小孩,乱糟糟的头发,破烂脏污的衣衫,脸黑如炭也就那双眼睛,看着比较清亮干净,她张开手想抓住掌心的阳光。 城门前的动静吸引她看过去。 逃生心切的百姓,死守城门的将士。 一个想活,一个不让。 这世上,有权势就可以随意决定普通人的生死,难怪那么多人拼了命地往上爬。 温暖的阳光从小孩手中溜走,她抬头望天,浓厚的乌云不知何时已经占满天空,有什么东西落下来,她伸手去接。 有点白色落在掌心,不过一息又消失不见。 这才十月,就开始下雪了。 “啊——” “杀人啦!” “你们身为北国将士,在敌国来犯,肆意屠戮我国百姓,侵占我国土地的危机关头,你们不出去抗战杀敌,却在城门前戕害本国百姓,你们枉为人!” 他们的屠刀最终还是挥向了手无寸铁的百姓。 城门前的地板鲜红一片,百姓吓的四处逃窜,惊叫,哭喊,求饶接连不断响起。 没人再敢去城门。 夜里,连州城的一个富商带着仆人抬着几个大箱子,悄悄从将军府后门进去。 将军打开箱子,里面是数不清的金银财宝,他的眼中写满贪婪,随手抓起一把仔细打量。上好的珍珠,玛瑙在火光下散发着璀璨的光芒。 富商谄媚道:“只要将军愿意放我一家出城,这些都是将军的。” 将军笑着点头,似乎很满意富商送来的这些,“回去收拾行囊吧。” 富商大喜过望,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谢:“多谢将军,多谢将军!”他手脚都带着兴奋,起身时差点被宽大的衣袍绊倒,站好后他又朝将军鞠了几躬,“多谢将军,大恩大德,在下永世不忘。” 将军没说话,只是点点头。富商满心欢喜往家赶去,他的脚刚踏出房门,一柄长剑瞬间穿透他的胸膛,他不敢相信地低头看,胸口刺出的剑尖,“将……军……” “你活着,不就有人知道本将军贪污受贿了。你死了,这些财宝才能真正属于我。” 他大笑着下达最后的命令。 那晚,连州城灯火通明,火光冲天,士兵强行闯入百姓家中,肆意抢掠。 现在的他们比敌军更可怕。 连州城的驻军在夜色中悄然离去,他们带走了所有能带走的东西,粮食,钱财,武器,一切有价值的。 徒留一城百姓迎接明天的楚陌大军。 那夜的雪,很大,像是想要掩盖将军的罪恶。 * “小孩,你怎么不回家?” 黑暗静谧的夜里,突兀的男声传来。 坐在石阶上的苏宴转头看去,一个男人站在她身后,他穿着北**的衣服,手里提着盏破灯笼,脸上尽是疲倦之态。 苏宴看着他,眨了眨眼,“我没有家。”她不是连州城的人,这里自然没有她的家。 男人的头低下又抬起,脸上扬起一个不算好看的笑。他从怀里摸出个冷硬的馒头,坐到苏晏旁边,把那个馒头塞入她小小的手里,笑着说:“吃吧。” 苏宴看着手里的馒头,硬邦邦的,她迟疑片刻,咬掉一大口,馒头在嘴里嚼着咔嚓响,咬碎石子时她头皮麻了一下。 她没有吐掉而是草草咀嚼两下吞下肚,又咬下一口。 “有袋面粉撒地上了,他们没带走,我一点点扫起来,做了一锅馒头。”他自顾自说着。 街上很安静,夜色浓稠如墨,像张巨大的黑布笼罩着这座孤城。 “你叫什么名字?” 苏宴专心吃着馒头,听到这个问题,她顿住,好一会才口齿不清的回答。 “苏宴。” 男人点点头,“是个好听的名字。” 漫天的大雪洋洋洒洒,风吹在脸上像针扎般刺骨。 等吃完馒头,苏宴才问:“你为什么不走?他们都走了。” 男人笑着摇摇头,“我无法接受自己成为一个逃兵。” 一个月前,前线接连战败,领兵的将军知道,他们守不住连州城,所以隐瞒前线的战况,在暗中悄悄筹备粮草,搜刮钱财,准备在敌军来前弃城逃跑。 为避免百姓起疑,他等到最后一刻才带兵出城。 他把百姓关在城中希望以此来拖延敌军追来的速度。 “可你一个人拦不住大军,或许跟他们一起跑,你还能活。”苏宴抬手接住一片雪花,她有着超出寻常孩子的冷静与镇定,没有哭也没害怕,很坦然很平静,她似乎并不害怕死亡。 男人怔怔的看着苏宴,就算是他也无法做到这么淡然。 短暂惊诧后,他胸腔内某个正在跳动的位置,开始抽痛。 第2章 第 2 章 雪花在苏宴掌心融化,她看向男人,眼睛清澈明亮带有一丝好奇。 男人个子不算很高,身材也不是很健硕,可以说有点单薄,五官端正,是给人很安心可靠的长相。 她不信他一个人,能撼动整个楚陌大军,留下也只有死路一条而已。城中百姓不再反抗挣扎,是因为她们知道,她们再也走不出连州城的城门,而这个男人明明有机会离开,却不要。 真的很奇怪。 男人怔愣许久,忽而低头笑了几声,再抬头时他的眼睛亮晶晶,雾蒙蒙的,他的语气却是坚定而有力,“士为国死,无怨无悔,就算只剩我一人,我也要出城迎敌,我要让那些楚陌人知道,我北国并非全是贪生怕死之辈,不管他们如何来犯,总会有千千万万忠义爱国之士站出来,迟早有一天会把他们打回去!” “或许我的力量很弱小,但国之疆土,哪怕我只剩一口气也寸步不让,他们想进城就得踏过我的尸体。” 苏晏在他身上看到了身为战士该有的担当与气魄,他的灵魂炽热而滚烫。 如果再多给他点时间,或许他会成为一个很厉害的将军,或许连州城就不会被抛弃。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你很厉害。”苏晏夸赞道。 突如其来的夸奖让男人有些不好意思,他挠挠头,“我不厉害,如果我真的很厉害,就不会……” 他声音顿住,片刻后,他又说:“看着你们这些孩子和我一起等死。” 寒风凛凛,他声音被风吹散,像雪花一样轻。 城中同苏晏大的孩子比比皆是,他们本该在安静的夜里进入梦乡,做个好梦,然后在次日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醒来。 而不是在风雪中等待死亡。 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走出连州城去看看外面的天地是多么的广袤。 他们的人生明明才刚刚起步…… 他身上弥漫着无尽的悲伤。 “不,”苏晏开口打断他,“你于危难中放弃生路,坚守本心,不放弃不抛弃,纵然是蚍蜉撼树,你也没有一丝胆怯,你真的很厉害。”比我厉害。 最后这句苏晏没说。 男人只觉耳中轰鸣,他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呆呆看着苏晏,眼里是说不出的震惊。 苏晏也看着他,虽然眼里还是一如既往的淡然,但她说的很真诚,是真情实意在夸他。 久久,男人才回过神,“你真的……只是个孩子吗?” 苏晏不假思索点点头,“再过几个月我就六岁了。” “你真不是那些话本子里写的那种妖?啊不,或许是下凡历劫的神仙。”男人大胆说出他的猜测,沉重的心情在此时被他短暂忘却。 苏晏语塞,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联系到这些,但她还是认真解释道:“都不是,我只是比寻常的孩子要早慧些。” 就算苏晏这样说,男人依然很震惊,“那也太早了吧。” 苏晏这心态比一些大人还老成,她的这些话,根本不像是小孩子能说出来的。 男人心中隐隐有种感觉,如果苏晏能活下去,将来必定是个很厉害的人物。 “若非明天就要死了,我一定要跟你结拜兄弟,你当大哥。” 他从小就很佩服聪明人。 苏晏嘴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沉默半晌,她淡淡道:“我是女孩子。” 这下轮到男人尴尬,他又仔细看看苏晏。 苏晏脸黑的看不清样貌,头发乱蓬蓬的,不是很长。身上的衣服更是到处都是窟窿,黑色的布鞋前端伸出一小截脚趾,一双手也是干干巴巴黑黢黢的,像是很久都没洗过。 若不是她自己说,他是真没看出来这竟然是个小姑娘。 男人假装不经意摸摸额头,干笑两声,“女孩子,也是可以做大哥的嘛。” 在这个寒冷的雪夜,他们就像相识多年的好友,忘记一切,随心交谈着。 “你为什么面对死亡还能如此坦然?都不像个小孩子。” “因为,不想活。” 男人愕然,很难相信一个稚子能说出这样的话,她究竟经历过什么?“你也没活几年,怎么就不想活了?” 苏晏抬头看天,天空黑的无边无际,看不见半点光亮,“因为这个破败腐烂的国,让我看不见活下去的希望。” 这个国的根已经烂掉,覆灭是迟早的事。 男人这次没再回答,他学着苏晏的动作,抬头看天。 雪落在脸上很凉,可这凉远远比不上心里的凉。 过往的回忆一幕幕在男人脑海中浮现。脸上不自觉带上一抹笑,他轻声道: “可虽如此,我依然爱着她,我从小生在北国,长在北国,于我而言北国更像是我的第二个母亲,让我在这广袤天地间得有一席安身之地。” “如果可以,我还挺想活下去,还有很多事想去做,还有很多人想去见。” 听到男人的回答,苏晏缓缓垂下眼皮,问了他一个问题。 “如果重来一次,你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 “会,无论百次还是千次,我的选择都不会变。” 男人回答的很干脆,没有犹豫。苏晏摇摇头,“你还真是……”执迷不悟。 “苏晏妹妹,你愿意帮我一个忙吗?”他突然坐直身子,认真地看向苏晏。 “什么忙?” “如果你能活下去,能不能帮我带封家书回去,江州临齐县牟家村,村尽头第二家。”说着他从怀中摸出张信纸,也不管苏晏愿不愿意,直接把信塞她手中。 轻飘飘的纸,风一吹险些飞走,苏晏急忙抓住,她看了眼信又看向男人,叹了口气,“你知道的,陌军每到一处都会屠城。” “我不一定能活下来。” 就算能侥幸活下来,她也不一定能把信送到。 “我有种直觉,你不会死在这里,我尽力拖住他们,你寻个隐蔽处好好躲着,哪怕万分之一,也可以试试。” 他始终觉得苏晏不是凡人。 苏晏皱眉,“可你只有一个人,如何拖延那千军万马。” 男人沉默了,眼神再次黯淡下去。苏晏说的没错,明天要来的可是楚陌的三十万大军,他怕是连半炷香都拖不住。 他喃喃道:“哪怕拖延一下下也是好的。” “我愿意跟你一起,抗敌。” 两人一愣,齐齐看向声音来源。 一个两鬓斑白的中年男人,推开门走出来。不知道他听了多久,走路时他的肩膀一高一低,好一阵才走到他们面前。 迎着两人诧异的目光,他又说了一遍,“我跟一起抗敌。” “我也愿意。” “我也愿意。” “我也加入。” 四周的房门一扇扇打开,一盏盏灯光重新亮起,有老有少,大部分都是女子。 一个手拿铁勺的女人走出来,边走边挥舞着铁勺,“老娘就算是拿勺子硬敲也要敲死他们!敲死两个是赚,一个也不亏,就算敲不死,也要给那群贼人脑袋上敲个包!” 她的话给了其他人鼓舞。 “就是,当兵的跑了,咱们可不是孬种,咱们合起伙来总能弄死几个,让那些陌军看看他们也没很厉害,连几个寻常妇人都能杀死他们的将士。” 第3章 第 3 章 “就是!我北国子民丢了什么都不能丢了骨气,就算是死我也要站着死。” …… 越来越多人站出来,这座死寂的城似乎又活了过来。 有个老妇人慢慢从人群中走出佝偻着身子,她手里拿着件衣裳,步伐缓慢走到苏晏面前,她笑呵呵道:“老婆子我刚做好的,可能不太漂亮,但保暖。几天前就看见你坐这,怎么不去找个空屋子待着,最起码不用受冻。” 她把手里的衣裳给苏晏披上。 如今的连州城十室九空。 苏晏坐着没动,浑身僵硬,任由老妇人拉起她的手,穿过衣袖,她为她整理好衣襟,又仔细扣好盘扣。 那些不断往身体里钻的寒风,失去可以继续钻的洞口,悻悻离去。 消失已久的暖意渐渐从身体各个角落冒出。 苏晏不认识眼前的老妇人,可以说她不认识连州城里任何人。 她慈祥又怜爱地拨开苏晏眼前的碎发,“你一定受过很多苦吧,本来还想给你做双鞋,但是来不及了。”她耐心理好苏晏杂乱的头发,温柔的话语里满是心疼。 苏晏的心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了一下,她的呼吸停滞片刻。 她愣住,不知该做如何反应,这时一只手伸到她面前,女人略显豪迈的声音拉回她的思绪。 “来,小丫头吃个包子,我把白面藏在灶底,他们没搜到,快拿着,还热乎。” 热乎乎的白面包子,那香味直往苏晏鼻子里钻,她伸手拿过,咬下一口,松软的面皮,里面包的虽然只是些野菜,但依然香气扑鼻,美味可口。 这是苏晏这辈子吃到过最好吃的包子。 “来来来,我蒸了好多,大家都来吃。” 给她包子那个人又从屋里端出屉包子。 “我来一个,王大娘早就让你开个铺子卖包子,你非不听,这么好的手艺都埋没了。” “我要一个。” “我也要,嗯,真香啊。” 大家聚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谈笑打趣。她们默契地把明天将要发生的事抛之脑后,在这仅剩的时间里认真热烈地活着。 她们都是如此鲜活的生命,以星星之火点亮这座孤城。 看着这一幕,苏晏心中颇为触动。手里的包子一点点温暖她冻僵的手,她一口一口,慢慢吃完包子,现在这种时候食物弥足珍贵。 苏晏站起来,小小的她还没身旁男人的腰高,她看着那些妇人身后的孩子,有的跟她一样大,有的才学会走路,最大那几个看着也才**岁。 这城里的青壮男子早被那无良将军抓去充军,送到前线当活靶子。剩下那些大多是因为身有残缺,无法上战场才得以留下。 他们没死在战场上,也没死在敌军手下,而是死在城门前,死在自己人手中。 那天冲突爆发,有人想强行出城,被城守当场斩杀。不知是因为报复,还是其他原因,在连州城驻军闯入百姓家中,抢夺粮食钱财时,只要那些百姓稍有反抗,他们都一一将其杀害。 如今这连州城里就只剩一群老弱病残和妇孺,还有一个没跑的兵。 她们在注定的结局里,认真享受最后的快乐时光。 庆祝生命的最后一晚。 “死有什么好怕的,下辈子我定要当个男子,看看这打仗到底有什么好怕的。” 有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姑娘,吃着吃着就哽咽起来,她抹着眼泪,使劲往嘴里塞,塞完一个又拿起一个,口齿不清道:“就算死,我也要做个饱死鬼。” 欢快的氛围渐渐冷淡下来。 “谁不是呢,只是可怜我的孩子刚过两岁生辰。”她垂头擦泪,牵着她手的孩子天真懵懂。 他不知娘亲为什么哭,只能把手里吃到一半的包子高高举起,“娘亲,别哭,吃包子。” “娘亲不吃,乖宝吃。”她抹掉眼泪,蹲下身子为孩子擦掉嘴角的碎屑。 看到这些,大家再也忍不住积压已久的情绪。 悲伤在绝望中蔓延,这连州城就像个怎么也逃不出的囚笼,她们就是那笼中困兽。天亮后,迎接她们的只有死亡。 苏晏抿抿唇,她看着她们,一字一句说:“如果你们相信我,把你们的孩子交给我,或许他们能活下去。” 稚嫩的童声,坚定的目光,超脱常人的冷静沉着。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在场每个人都能听清。 所有人愣愣看向她,不怪她们不相信她,换做是谁,都不会相信一个五岁多的孩子,可以在敌军手中保下一群孩子。 那可是会屠城的楚陌大军,在他们眼中北国百姓皆是可以随意斩杀的蝼蚁。 男人起初也不相信,联想到之前种种,沉默半晌,他试探性问道:“你有把握吗?” 苏晏点点头,“六成,在城南林园后面有一个废弃的瓷窑,窑室空间很大,能让孩子爬进去。” “那个逃跑的将军,带走了城里一切有用的东西。除了我们,这就是一座空城。楚陌大军搜不到有用的东西,为了填补亏空,大军不会驻留多久,只会留一部分人驻守。” “只要躲过搜城,除非他们气急败坏毁城,不然我就有六成把握,带他们出城。” 苏晏条理清晰地说出她的计划,那本是她为自己想的后路。 没人说话,大家陷入沉默,在她们看来逃出去活下来是何等的艰难,可苏晏的话也让部分人心中升起一丝希望。 良久。 “真……真的吗?”有人小声问。 “不过……”苏晏垂下眼皮,突然没声了。 “不过什么?”有人焦急问,哪怕希望渺茫有人也想试试。 苏晏深吸一口气,继续说: “不过我不能带走所有孩子,如果他们搜城时看不到一个孩子,必定会起疑心,可能会把连州城掘地三尺翻个遍。” 城里没有青年,可以说国难当头都去参军了,可是一城皆是老者,妇人,却没有孩子,太可疑了。 他们八成会一把火烧光连州城再踏平,直到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 这话太过残忍,哪个做母亲的不想让自己的孩子活下去,又有谁愿意牺牲自己的孩子。 雪花落在所有人身上,没人说话,只有风声喋喋不休,仿佛在嘲笑她们。 嘲笑她们的无能为力,嘲笑她们解不开这个死局。 “让我的孩子留下吧。”女人身着素衣,头上戴着朵小小的白色绢花,清秀的面庞苍白消瘦,双眼蓄满眼泪,嘴唇不受控地抽搐着,那些字艰难的从她嘴里钻出。 她的怀中抱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他还没……断奶,时常哭闹,跟着……你们会……拖累你们……” 女人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不敢想她是下了多大决心才做出这个决定。 那个刚满月的孩子,安静睡在襁褓中,他不知道他这一睡就再也醒不来。 女人满眼不舍,把自己的脸贴在孩子的小脸上,她哽咽道:“孩子对不起,下辈子再来找娘亲,真的对不起。” 所有人的心都被揪着,那种痛仿佛渗入骨髓。 命运的残酷在此时展现的淋漓尽致。 有人不忍心再看,偏过头擦泪。 男人站在苏晏身旁,低着头泣不成声。 他认识那个瘦弱的妇人,城西王家的媳妇。她丈夫两个月前死在玉林关,公婆年岁已高受不了打击,相继离世,只剩她和刚出生不久的孩子相依为命。 “我也留下来,请你带我妹妹活下去。”蓝色衣服的小男孩把身后的小女孩牵到苏晏面前,“我相信你,谢谢你。” 他的眼眶红红的,一直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他目光坚定,眼中仍有对死亡的恐惧,但他还是把唯一的活路让给了妹妹。 这是一场极为漫长的心理斗争。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 尽管知道这种选择残酷又无情,但苏晏还是不得不开口提醒:“快没时间了。” 那是苏晏第二次感受到如此浓烈悲伤,那种无助感再次填满她的心房,压抑,沉重,让人窒息。 最后在敌军来临前,苏晏带着十九个孩子往城南狂奔。 而剩下的人,有的因恐惧,不敢面对敌军而在家中自缢,有的带着一腔热血,拿上可以用的东西,跟着留下来的那个士兵,守在城门前,等待敌军。 他们各自迎着第一缕穿透云层的阳光,奔向两个方向,两个结局。 那个男人说,她带走的这群孩子就是北国的希望,他们是种子,只要北国还在,他们终会长成参天大树再次撑起北国的天。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尽可能保护下这些种子,保护下北国的希望。 这个傻子,倒死都还在讲这些大道理。 分开前苏晏问了他的名字。 他站在阳光下,笑容很灿烂,很温暖,丝毫看不出他即将奔向自己那悲壮又惨烈的结局。 “我叫牟存希,希望的希,今年二十五岁,苏晏,忘记这里,活下去!” “活下去才有希望!” 第4章 第 4 章 “嘶——”在最前面的楚陌将领摸着下巴,表情颇为不解,“这北国人是不是有毛病,以为在外面把门封死,我楚陌铁骑就进不去了吗?” 眼前的连州城城门外面被几块巨大的木板死死封住。 他旁边的人不赞同地摇摇头:“确实很古怪,我们到了这么久,竟没一个人出来应敌,莫不是有埋伏?” 领头的男人嗤笑:“管他呢,在我楚陌铁骑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会被踏个粉碎。”他挥挥手,“砸门。”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十来个士兵合力抱起粗大的圆木撞向城门。 他们不知道的是,城门上那些钉死的木板不是为了阻挡他们,而是那个胆小懦弱无能的将军,不想让城里的人出来。 他带走的不止城里所有梯子绳索,甚至连登城楼的台阶也被他毁去。 就为了让这城百姓用命去拖延敌军前进的速度。 为他多争取一些逃命的时间。 困住所有人逃生的城门,竟是如此脆弱不堪。 不到半刻钟,大门轰然倒塌,扬起漫天尘土。 牟存希站在最前面,严阵以待。他脸上没有半分胆怯,只有愤怒。 不止他,他身后所有人都没胆怯,她们直勾勾瞪着,缓步踏入城中的楚陌大军。 又是一声,“嘶——” “这北国不会真有病吧,这是唱的哪一出?”那人低头沉思,紧皱着眉,“手里都拿的些什么啊?” 铁勺,菜刀,钉耙,棍子…… 这些就是她们的武器,她们能找到最有攻击力最趁手的武器。 “看来这北国是真没人了,居然派一群女人来打仗。” 他们肆意嘲笑着,狂妄又自大。 那天的雪不大,却异常寒冷。 楚陌人本想用弓箭杀她们,但其中一个将领看中几个漂亮女子,改变主意。 下令,除年轻女子外,其余一律斩杀。 他们也想看看,这个诡异的队伍究竟能坚持多久。 拿铁勺的女人,高高扬起手中的勺子,狠狠敲了多个楚陌人的脑袋。 她们的进攻毫无章法,更像是打架,或抓或咬或掐。 牟存希冲在最前面,用毕生所学为她们挡下大部分攻击。 这个诡异的队伍以一种极强的决心,坚持了许久。 她们靠着那些找来的“武器”,杀了十个楚陌兵。 她们越战越勇,生生震住了那些楚陌人。 这惹怒了楚陌将领,最后她们死在乱箭之下,没有人害怕,在死前她们大声嘲笑道:“你们楚陌人也不过如此。” 气急败坏的楚陌人,骑着马来来回回踏过她们的尸体,以此泄愤。 * 如苏晏料想那样,楚陌人发现这是座空城,又气又喜。 气,城里找不到任何有用的东西,连最基本的粮食都找不到一粒。 喜,北国将领弃城而去,可见他们是多么的贪生怕死,胆小懦弱,是多么的怕楚陌铁骑。 楚陌士气大增,领兵的将军更是许下豪言壮志,要在年前踏破北国皇城。 他们留下一队人驻守连州城,大军乘胜追击继续南下。 “这北国人性子还真是刚烈,全城竟没留下一个活口。” “那岂止没活口,连粮食都没有,就算没被我们楚陌大军吓死,估计也要被饿死。” 两个楚陌军结伴朝林园后面走去,边走边笑。 两日前,城门前那些阻拦军队的人死后,将军命他们搜城。 连州城内大部分都是女子,只可惜,除去被射杀那些,其余的在他们搜城前便自缢了。 其中有一家,一大一小都直愣愣悬在房梁上。那眼睛死死瞪着门口,饶是胆大凶残的楚陌人,推开门那刻也着实被吓了一跳。 他们更没想到,是那些孩子竟也跟着大人以同样的方式死去。 “可惜了,本想着这连州城依山傍水,这里的姑娘也当是如水一样漂亮可人,还想着到了这连州城可以好好玩乐一番,结果全死了,连个孩子都没留下。” “别想了你,就算有姑娘,那也不是你我能肖想的,都是将军们的。”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逐渐靠近瓷窑。 苏晏紧贴着窑室墙壁,她蹲在洞口时刻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虽说窑洞低矮,里面也是一片昏暗,但不能完全否定那两个人楚陌人,不会因为一时好奇低头往窑室里看。 苏晏回头对其他孩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十九人也知道他们如今是何种处境,不哭不闹安静听着苏晏指挥,一个个慢慢挪动脚步,紧贴墙壁而站,再用事先准备好的黑布盖住自己。 屏息凝神,尽量不发出丁点儿声音。 听着楚陌人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众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丝毫不敢动弹。 “噫,这是个什么?以前怎么没见过。” 这边荒僻之前搜城没来过,今天巡逻才走到这边。 只见斜坡上,顺着斜坡建着一连串石包包,大小不一,头尾小中间大,每个石包前面都有个小洞,顶上有烟囱。 那小洞里黑黢黢的看不清楚里面。 “这应该是他们中原那什么,烧瓷器的房子吧,叫什么瓷窑。”另一个人显然见识要多些。 其中一人蹲下身子,眯起眼睛往窑洞里瞅,瞅半天也没瞅出个所以然来,他摇摇头站起来,“这些中原人尽喜欢捣鼓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有这时间还不如好好练练他们的军队。” 两人搜索一圈发现没什么异样,原路返回。 直到他们的脚步声走远,大家才长长呼出一口气,心脏狂跳,紧张到手心都是汗涔涔的。 刚刚那个楚陌人,看的窑室就在他们躲藏的那个旁边,还好没被发现。 窑室虽然能挡风,但入夜后,寒冷仍是半分不减,大家只能聚成团相互依偎取暖。 大一些的孩子把小一些的孩子围在中间,大家肩靠肩,脚靠脚,尽量让身上是暖的。 他们带的食物不多,只能省着吃,实在渴的不行就趁夜深的时间悄悄爬出去,抓几把雪吃。 他们在这乱世中艰难活着,不单单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那些留下的孩子,那些慷慨赴死的人,他们要带着他们的希望,活下去。 可是…… 他们真的能活下去吗? 他们不过还是群孩子,又如何才能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活下? 夜里谁都没睡,有个小男孩实在饿的睡不着,肚子咕咕直叫,他不敢说话,只能自己躲在墙角偷偷掉眼泪。 其余人的情况不比他好到哪里去,都是在长身体的孩子,每天摄入的食物只能保证他们不会饿死。 大家都没喊饿,都捱着希望早点捱过这段苦难。 苏晏蹲在窑洞边,看着夜色,外面同样漆黑,其实什么也看不清。 一个稍微年长点的女孩走到她身边,蹲下,小声问:“我们真的能出去吗?” 就算大军不在,唯一出去的城门也会有陌军镇守,他们又该如何绕过那些陌军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