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我要弹劾你》 第1章 第一章 京郊,晨光熹微。官道上的薄雾尚未消散,便被一声急呵与一阵蹄声冲破。 “驾!” 一骑黑马如离弦之箭,在白雾金光的城野郊景间骤然划出一道疾风。 沈书澜伏在那马背上,来不及脱去的胄甲在风中猎猎作响,四散的头发与迎面刺来的寒风一道扑在她的脸上,让她不由得更心生几分焦乱。 前方忽地出现一个悬崖急弯,她猛地收紧缰绳,狠狠一夹马腹。骏马吃痛厉叫,后蹄一登拐出一道险转。 她侧目只见那身侧悬崖深不见底,道路两旁景色顿时模糊成一片影影绰绰的剪影,她也不由得被那干涩如利刃的风刺得蹙眉狭眼。 险。 却怪不得她心急鲁莽。 她戍边守关多年,前些日子敌兵伪装成流民从山坡突袭军营,她当机立断领兵反击将敌人全部击退,却不料被传出沈将军坑杀无辜流民之传。恰巧就在前天三更,兵营来使传报贺她此番破敌有功,皇帝特派信使快马加鞭急宣她回宫商讨国事,却又没有说明到底所谓何事。 正在她踌躇不知之际,又收到家中二姐暗中传来的一封密信。 上面的内容很简单。 “此番回京有诈,暂无头绪。” 她确认过,确是二姐亲笔无疑。 数年前兄长继承父亲衣钵,数年戍边有功回京即将被升为卫指挥同知,却在庆功宴与二姐即将出嫁之际,被人发现重伤死在府中。为找出谋害兄长的凶手以及不让家中只剩母女三人受人宰割,她女扮男装假替死去的兄长。那时正是二姐沈书阕在背后大力支持。 可惜兄长那一病恰错过晋升,她也因为初入朝堂斗不过那帮腥臭的男人,不过一年就被又弹劾排挤去戍边。如今女扮男装三年有余,她戍边的这两年家中变故、朝堂党争、天子喜怒她一概不知。如今被皇帝紧急召回京城,来不及与二姐详说此事,深知这底下暗潮涌动,却只能急促赴约。 “爹的,一帮子狗官……”数年征战在背后烙下的一道大疤痕在此刻随着怒气隐隐发痛,她不由得更加用力地朝马腹一踢,纵奔向京—— - 辰时刚过一炷香,散朝的官员如潮退去。唯独一人逆流而上,所到之处青紫绯绿的官服无不避让那一身粘腻腥涩的血污。 “沈将军……” “沈将军……” 与沈书澜官阶较低的官员纷纷弯腰垂目示礼,而相比之下,其余那些两鬓斑白、绯紫纹雀的官员则只是微微侧目,注视着她一身风尘仆仆的模样,嘴里轻轻蹦出来一句—— “沈将军匆忙。” “有劳杜大人费心我这一介粗人。”沈书澜也只侧目一瞥,对那帮老头其余的动静充耳不闻,直破人潮往御书房的方向而去。 “不知礼数的莽夫!”在她离去之后,那位杜大人才露出鄙夷的表情。其余的官员也纷纷一改脸上的平静矜持,向她的背影投去好奇之色。 “我听说这沈书钧先前生了场大病,病后那鬓发脱得厉害,性子却变得急躁尖锐,这府里也再不纳新。如今见了他这副样子,怕不是得了那不光彩的病。”不知有哪个爱嚼舌根的望着沈书澜的背影指指点点道。 “这你怕是不知,他虽不纳新,那也不妨碍他得空回京就夜夜流连那花柳之地啊……”另有一人冷笑道。 “哼,仗着先荣盛大将军的英名得了官职,却荒唐无礼不知收敛,今日有他好果子吃的!”杜大人扭动那朽木一般的脸骂出这番恶咒。 沈书澜这会无暇顾及那群嘴碎又小心眼的老头子,她知道皇帝这会正在御书房召对,急令本是让她一人速速回京面圣,可她却为了军中的事务和姐姐的那封信晚了整整一天才启程。 她本知此番将她召回京定有兴师问罪之意,眼下却来不及去找姐姐商讨,只能一人鲁莽赴约本就忐忑,在外面跟野男人一样住了两年,哪里有心情回府换衣服…… 不知不觉间,她的脚步更快了些。一路上几乎一路异色,却都在看清她的面孔之后不禁退让,无人敢拦。 离御书房就差几步,几乎已见不到官员。就在这时,前方又陆续出现了几位身着高级官服的官员,她喉咙一紧,想必皇帝已召对结束放那群大臣出来了。 那群官员没一个省油的灯,沈书澜此时也不愿跟他们撞个正着。但有一位 模样的官员几乎已经快要走到她跟前,开口欲语……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如玉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沈大人。” 沈书澜顿住脚步,侧头看去。 只见一个身着青色御史官袍的男人立于阶旁,身姿挺拔如竹。面容清秀俊美,却像是覆了一层寒霜,眼神锐利如刀,正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她。 是侍御史裴文兰。朝堂上出了名的硬骨头,弹劾奏疏能当庭把人砸晕过去的主。他早年身出寒门,官至侍御史,靠着刚正不阿的劲儿颇受皇帝赏识,却也敢逮着皇帝逆鳞反复地碰。 前些年触怒皇帝一时被贬,如今当时受弹劾的大臣因为贪污被罚,又一副冷面升了回来成了皇帝心头又爱又怕的“小媳妇”。 在她顶替兄长的头一年,这家伙弹劾她的次数就数不胜数,她和兄长能各去一次戍边有他一半功劳。 “裴御史。”沈书澜压着嗓子,模仿着亡兄略显沙哑的声线,语气不善,“有何指教?” 裴铮上前一步,距离近得能让她闻到他身上清冽的墨香,与她周身血气形成鲜明对比:“沈将军凯旋,不入府沐浴更衣以官服面圣,便急着以这一身便衣而来,恐有御前失仪之险。” 沈书澜注意到那群陆续经过的大臣见着他们俩都有意侧目注视,却也都没有久留纷纷退去。 “狗官。”沈书澜在心里暗暗骂道。一个年纪轻轻的六品文官就这样当面拦住四品将军骂,也只有他这样死板冷面的人能做得出来。 “那真是我一介粗人,不知裴大人对这衣着礼仪这般有研究。古有道,女为悦己者容,看来今日更是淑男也窈窕,在下受教了。”沈书澜不急不慢地应对,不过此刻她无心跟这狗官纠缠,因此望着他那冷冽的神色也有些心虚。 裴文兰听到这番嘲讽面不露愠,垂下眼睛,紧绷住的嘴角略显稚气。这让沈书澜想起来,她这位冤家似小了她兄长整整五岁,比她本人还小一岁。她如今再看他这浓烈的眉眼却已然只见深沉。 “我自任职起便听闻沈将军与发妻恩爱有加,然前些年亡妻病故,将军久病不起之后就性情大变,喜好女色,出关前频频流连花柳女子,想必是耳濡目染那些女子所言,以男女风流艳色之事类比朝廷礼仪。也请将军,看在亡妻和家中两位未出阁妹妹份上,对此事口下留德。” 沈书澜心头一震,忽地想起自己和亡兄先后的种种反差,看向他的神色也不由得躲闪:这小子不会早就看出点什么吧? “裴大人,我想对女人怎样不需要你一个未曾嫁娶的小童子来指点迷津。” 裴文兰却纹丝不动,连眼睫都未曾颤一下,只是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冷意更甚。 “是,沈将军。我一人之事属实局促卑微,不烦将军挂念,只愿将军更重国家之事,臣也算安心。”裴文兰说到这里,却将话峰一转,露出了此次交锋的大招,“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戎者,非是屠夫之勇。沈将军,你前日坑杀兵流民之事,可有损我天朝仁义。此风一开,日后边关还有谁敢归降?你此举与鲁莽,怎敢在此……” 裴文兰的声音酥薄,一股子书生气,却一字一句不卑不亢,怼得她哑口无言。她自小不喜诗书,多年征战又让她多了几分木讷鲁莽,眼下是真对这个伶牙俐齿的主没招。 “你——!”沈书澜顿时心头火起,若非在宫禁之内,她几乎要一拳砸在那张秀气的脸上。 “两位爱卿所谓何事?不进书房便在此喧嚣。” 突然传出一声老男人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对峙。 “陛下。”裴文兰先反应过来,对着皇帝微微欠身行礼。 “臣沈书钧,参见陛下。”沈书镧也学着小时候跟兄长打闹游戏的样子,恭恭敬敬地向皇上行礼。 皇帝一身显眼的黄袍,肚子处因为富态微微隆起,身随一众仆人从御书房迈着大步缓缓而来:“是朕急召将军一回京便来见朕,沈将军一路上不辞辛苦,不必纠结这等衣着小事。” 皇帝挥手示意裴文兰免礼,一边走到沈书澜跟前故作亲密地拍了拍她肩头沾到的松叶。 裴文兰的目光扫过沈书澜和皇帝,似乎正想要开口,便被皇帝急匆匆地打断:“裴大人,你就先回吧,朕今日有沈将军就足矣。” “你就,改日再来吧,哈哈哈……”接着,这老头也不忘在众人面前耍宝似地笑起来,身边的大小太监也陪着挤出一声尖细的笑声,示意裴文兰改日再来。 “那臣先行告退。”裴文兰一板一眼地,连走人前也要行礼,又向沈书澜看了一眼才挺着身杆,君子一般淡淡地去了。 皇帝目送了他好久,才转过身来面对着沈书澜松了一口气,对着她喃喃自语:“终于走了……” 沈书澜见这老头的样子,不禁也露出笑容。看来不止她一人深受其害,皇帝也巴不得这裴文兰闭上嘴走远点。 “皇上,这次急召臣回京所谓何事?”不过沈书澜那根弦一直紧绷着,此刻见到皇帝更是又提了几分不安。她性子急躁,不等皇帝回过神来,就凝重地看着他问,“如果是刚才裴大人说的……” “诶诶……”皇帝急忙挥挥手,看起来也烦她那一副心思凝重的粗人模样,“岁末天寒,回屋再说。” 沈书澜又将目光放到一旁的太监侍从身上,随后点头跟在皇帝身后进了御书房。 谁知一移步殿内,那皇帝甩手支开人就管自己坐下,头也不抬不看沈书澜一眼:“沈将军戍边可有……” 沈书澜接过皇帝的迟疑,补上:“已有一年又十个月。” 皇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那算来,过了年关沈将军就二十有五了。” “是。”沈书澜心生疑虑,不知这皇帝急匆匆地召她回京,怎么一见面就跟她聊起家常来了? 皇帝抬眼,瞥见了她那副迷茫的神色,随后老脸一翻露出一个笑容:“是这样。沈将军多年在外战功赫赫,前些日子大破敌军有功,如今也到了如此盛年,朕想调你回京,升为指挥同知。” “……” 这本就是兄长三年前就该有的职位…… “朕听闻,沈将军自四年前痛失发妻,至今未再娶。如今正是功成名就凯旋而归之际,这朝堂上下,文武百官的千金,可以中意之人?”那老皇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似乎是抓准了她在弹劾的奏章里那贪财好色不顾姐妹的形象,也不跟她装模作样。 什么? “臣……”沈书澜一时被这皇帝的脑回路转懵了,连兄长亡妻不愿再娶的借口都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见她迟疑,皇帝又故作亲和地起身跟她拉近距离:“哈哈,是这样。我如今有一小女,名号宁安公主,与将军有过一面之缘,不知将军是否记得?” 宁安公主? 沈书澜抬头一愣。她可不是他那长兄,全然不知公主什么时候与兄长有过一面之缘,而至今都惦记着他…… 这宁安公主可是出了名的骄纵蛮横,却是当今最具盛宠的贵妃当年难产所生,皇帝最心疼的小公主,如今想来,在这帮子老算盘手里也是幸运的“大龄未嫁”了。 “陛下此番急召我回京,是为了此事?” “非也非也……”皇帝乐呵呵地笑起来,侧过头不露君颜,“是我看你,一把年纪家中也无兄弟帮衬,只留两位妹妹在府中照顾卧病的老母。只怕再让你远驻关外,家中姐妹花容月貌耽而未嫁,恐生怨言。” “是臣无能,拖累家中妹妹。”虽明面是如此,可这糟老头怎么知道二姐是故意借兄长大病母亲卧床坚持退去婚约,而自己就是如今眼前站在他跟前的大将军,她只得垂目谢绝,“但臣四年前痛丧发妻,自觉无福,发誓不愿再娶……” 她不知道此番回京只是因为那骄纵的小公主的一时兴起,还是这朝堂之上又有用他这枚棋子之意,将她从远边推回这明争暗斗之地——这小公主,怕不是皇帝想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 “不急,三日后,我会照公主之意为沈大人在春水围园大办雅会,宴请百官,祛寒迎岁,也为将军接风洗尘。彼时,公主也会赴宴,将军若无意,见完这一面即可。也算了却我小女这一念。” “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怎么听都像是一场鸿门宴。 她此刻,只想见二姐。 第2章 第二章 京城。 不知从何时开始飘雪,簌簌的碎雪迎着风变得细重,刺辣辣地拂过干涩的脸颊,落了满京城一片素净。 宁盛将军府,庭院深邃,正有一众仆人迎着风雪点起晚灯、搬运在庭院中的木芙蓉,初雪肃穆寒人,院内枝净花荣,少有人声,因此格外宁静祥和。 “夫人,小——将军回来了!” 报信的小丫鬟生得一副机灵模样,脆生生的嗓子,还提着干活的小桶就急匆匆往府邸深处跑去。 另有一簇仆人从演武场归来,路过庭院处就能看见那小丫鬟领了个人往后堂而去。众人见那身后的人,都恭敬地停下俯身礼称“将军”方才继续赶路。 “将军回来了!” 那小丫鬟跨过门槛时不巧被绊倒,一不小心向前跌去,正好被身后一直跟着的身影护住。 “沁涟,这么高兴,也不当心摔着?”那人开口,一副中气十足的嗓音,让那小丫头本就红润的脸更艳了些。 “如今小姐成了大将军,退敌有功,咱们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一番,自然是要高兴了!”沁涟站稳了之后,不自觉笑着低垂下了眼跟那人拉开了距离,“夫人自从卧病就好久没见到小姐了,眼下小姐刚刚打了胜仗回来,夫人知道了肯定高兴。” 沈书澜闻言也不自觉跟着丫鬟笑起来,浓烈秀朗的眉眼随着笑意显露出十分的英气。匆匆换上的深色常服略显黯淡,却更衬得她意气风发。 她本就长得像极了她那意外身亡的兄长,此刻征战多年,更是烙了层风霜,看起来正是那英姿飒爽的少年郎。也难怪从小就在身边的丫鬟沁涟看了都不禁脸红,与她讲起了礼仪情分。 也是,在朝堂上,她是那煞星转世,粗鄙愚蠢不知礼的沈参将沈将军。可在这府邸里,她却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夫人刚刚歇下了,晚些时候见吧。你瞧瞧你,回府也不通知一声就这样一个人跑回来,倒显得我们府上跟那匈奴的敌营似的。” 闻声看去,后堂的院落方向又正巧走出一位女子。她的模样和沈书澜有几分相似,衣着素雅干练,高高梳起的发髻也无过多装饰,模样端庄大气,只是眉眼间天生有些许愁容。 “阕姐姐。”沈书澜见到她就更加开心地拥上去,一扫挺立正经,像个闺房女儿那样围在姐姐身侧。 “如今真跟个男人没什么两样了,一身的酸臭味。”沈书阕故作嫌弃地用手点了点沈书澜的面颊,“还不快换了这身衣服,这是府里,还是做姑娘家的实在点。” “上朝打仗都是一群个臭男人,还是姐姐这儿香。”沈书澜比姐姐高了半个头,跟她讨俏皮的时候还要弯着腰故作娇羞。 “你怎么样?没有受伤吧?”沈书阕听她说完,又捧起沈书澜的脸担忧地左看看右看看,“朝堂上那些臭老头子有没有欺负你?” “都是小伤。”沈书澜低头配合地给她认真地检查,“要是受了重伤就会被发现是女身,所以不敢受伤。” 她露出一个狡黠可爱的笑脸,却惹得沈书阕心疼地皱起眉头。 “你啊,偏偏要做这种蠢事……”沈书阕说着,放下手来,转身示意一边的沁涟给老夫人准备汤药,“一见到澜儿就忘了我平时教你的,去,帮着看着点夫人的汤药去。” 等着沁涟笑着一溜烟抛开,沈书阕才拉着沈书澜往自己那边靠了靠:“娘打你的那些伤还疼吗?” 沈书澜只淡淡地收起笑意,见着沈书阕那样却还是不舍得把嘴角拉下去:“不疼。是我自己执意如此,娘打我是应该的。我说过,打完那一百下,我就从此洗去女儿身,再也不回头!” “傻瓜,生下来是女儿便是女儿,有什么不好。”沈书阕只是不忍地瞥过头,“你心气太高,真是活该的。” “我只能如此,爹刚过世,兄长又这样不明不白地遭人暗算死了——家里只剩下母女三人,我看不惯那群小人的嘴脸……”沈书澜一时冲动声音大了些,惹得一旁路过的下人都侧目停了一下才看着沈书阕的身影急忙退到一边。 沈书阕不由得将细细的眉头皱得更紧,连连摇头让她平息下来。沈书澜能假扮兄长,也是她在背后一手操办。 沈府多英烈,她们的祖父乃是开国功臣,父亲又屡次平定叛乱有功。数年前,兄长沈书钧也是这般意气风发,那时父亲还在世,皇帝提携兄长令其代父出征,首次出战不出数月便大获全胜而归。先帝对其赞赏有加,有意为二小姐沈书阕指婚嫁与亲王。 可惜偏偏多年前父亲因战时旧伤去世,母亲又多病,两个妹妹年幼,兄长就如同父亲一样待她们。偏偏是二姐书阕准备出嫁前的那几日意外失踪,隔天被府里的下人发现受了重伤倒在西院的偏房里,早就断气许久。 当时是二姐当机立断让人将他的尸首抬回房内假以照料,对外只放出消息称是大将军旧伤复发病倒了。而母亲得知后以为是二姐害怕耽误她的婚期,大怒责骂。 那时二姐只是噙着泪向病榻上的母亲说:“兄长是枉死,有人要害我们沈家,我怎么能先一步出嫁,留您和澜儿在府中?我只是,不甘心让那群小人得逞,就这样害死了兄长……” “哪怕我此生永不再嫁,我也不愿离开沈府半步!”那时沈书澜一向以为姨娘所生的姐姐向来温柔娴雅,却不知她会这样拉着她一同向母亲下跪。 而此事之后,亲王家中责备二姐那时突然悔婚失信,皇帝却看在沈书钧因旧伤复发九死一生免去了二姐的婚事和责罚。 当时跟兄长最相像也是最鲁莽的沈书澜则提出要替代兄长,找出兄长不明不白死在家中的原因。 母亲得知此事后又触怒万分,亲自用藤条将她打成重伤,最后大病一场。不过沈书澜自幼身体强健,性情又执拗固执,一百下藤鞭自是拦不住她,母亲也不愿再拦,就让她这么荒唐地做了回主。 她这一去,假替兄长不过一年,便被群臣排挤派去戍边,一直到前些日子再一次击退来犯的敌军才被皇帝召回京加以赏识。 虽说这两年的戍边磋磨了她那丫头性子,让她越发刚练冷静,却也始终没能让她接近朝堂内部一步,反而是那些党派一句话让她去一句话让她来,眼下回京,也应是那些党派争斗的结果,她性格粗大不善文墨,只能先回府请教姐姐。 “所以姐姐,你的那封信……” 话到此处,沈书阕立即止住沈书澜给了附近的下人们一个眼神,随后示意沈书澜跟着自己往院子里走。 “你这般气血刚烈,却还是要靠办成一个男人才能守得住家里,又何尝不是一种妥协呢。”沈书阕轻声叹道,“罢了,许久不见,先不说这些,眼下你回京之事蹊跷……” 沈书澜一时语塞。两年未见,家中虽无变故却也陌生,姐姐也生得几副愁容,念的都还是她临走时的事情,想必这些年娘和她也过得不是顺遂。她自小不喜文墨性情粗大,又远边数年与狼烟胡敌为伴,现在更是不知如何作答。 “快进屋吧,外面冷呢。” 沈书阕正要拉着沈书澜往自己闺房方向走,忽地又被一声叫唤打断。 “小姐,小姐!”又有一小厮从大门处前来,见着沈书澜正好也在,又突然露出一副难为情的样子叫了声“将军”。 不知是不是这小厮平常就总这样冒冒失失的,沈书澜看着面生,沈书阕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如果是城东那家的媒人你就照平常的借口打发了,夫人这会才睡下,小声些。” “不……不是,不是媒人,也不是本人……”那小厮一开口沈书澜便知道了,估计又是上门提亲的。 这几年向姐姐提亲的人数不胜数,常常是这户的媒人刚走那户的就赶着上来,不过都被姐姐以父亲病逝守孝和母亲卧床为由拒绝了,姐姐在家书上只是寥寥几笔,沈书澜没料到会是这般如饥似渴。 而如今她凯旋回京,那想要跟戍边有功的宁盛将军攀上关系的更是伺机而动。 “你别着急,慢慢说。”沈书阕耐心地安抚他。 “是一位小郎生,模样生得是俊俏,那脾气可不是一般的大。”那小厮歇了会才如是说道,“我才说了没几句,他就说要我回来找将军……” 这时沈书澜才有些反应过来,看来此事好像跟她关系更大一点。 “生气?我们家又跟他无冤无仇,何故跑到我们这儿来发怒?”沈书阕有些不解,转头看向沈书澜。 “他说自己是裴姓的御史,一定要亲自见大将军。”此时这小厮朝着沈书澜迟疑地看去,“我说了将军不在府上他偏是不听,要守着大门一直等少爷见了他才罢休,说什么也不走。这天气寒冷,我怕怠慢了给府里惹麻烦。” “御史?”沈书阕微微侧目思索。 “这个姓裴的狗官,还有完没完,追着我骂……”沈书澜气道,“不见!” 那小厮看着为难,又望向了沈书阕:“小姐,这……” 沈书阕看那小厮左右为难的样儿正要望着沈书澜开口,眼神流转间又正好落到院中的雪景上。 碎雪愈发地大了,砸得院中所剩的草木凋落零败,天色渐晚不亮不暗,让人看着就感到一股寒意。 “仇人见面,肖门立雪。你就见见吧,总归是你的公务事,说不定见了之后反能生出几分眉目。” “姐姐!”沈书澜这会说话开始变得有些急了,说的话也开始孩子气起来,“这狗官总是故意为难我!我刚回来他就跟我吵!” “你现在撒娇也没用,我可不是皇帝,怠慢不起那‘小狗官’。”沈书阕见她这副大将军着急的模样不由得笑了,“你要是真怕他,就知道少做让百官嚼舌根的事。” “谁怕他了!我们不是有急事要说吗?” “好了好了,我不掺和你们官场上的事,只是,你现在不愿见他,明儿上朝也还得见。说不准人家找你有急事呢,你不想知道那狗官想跟你说些什么?” 沈书澜挤出一个不满的表情,却也不知道怎么作答。 “谁知道他吃错了什么药,还追到我家门口……” 她也回头望了眼这气势泼张的初雪,常年戍边的体质穿着这身不抗冷的便装也有些发寒,更不用说那娇生惯养的文官了。只是她不明白,那姓裴的为什么偏偏要现在上面来急着见她? “——这狗官。”沈书澜咬牙,冲出屋檐便横跨院落疾步走向大门。 到底所谓何事? 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今早他那副身姿傲然的样子。 召对结束,似乎当时正有一官向她迎面走来,见她模样开口欲语,却被他打断。 那人是谁?她却全然没有印象,记忆都停留在裴文兰那副清秀的眉眼上。 “裴文兰!”她急得还没等仆人将大门打开就把大门一掌拍开。 大门外雨雪霏霏。却不见有一小文官在此等她。 沈书澜迈步出门,正往左一看。 却见有一太监领着一队携箱提礼的仆从而来。领头的公公她在皇帝身边见过,这会是皇上在御书房说要给她的赏赐正好来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大雪如碎玉而下,砸在她的肩头。沈书澜正想回头寻裴文兰的身影,却先见着赏赐的礼队。无奈她只能对诏下跪,将满腹的疑问和怒火都埋进眼前的雪地之中。 第3章 第三章 “没见到?” “没见到。”沈书澜看着一箱箱的赏赐被府内上下的丫鬟小厮搬入库房。 “真也奇怪。明明急着来见,这般大雪也要等,为何见着御赐礼队便不见了踪影……”沈书阕说着,给了沈书澜一个眼神。 “他不过也是说一些有的没的,衣着不雅、赎花柳女、不义不礼……不打紧。”沈书澜此刻却无心关心那小小言官,看着眼前的仆从进进出出,一如当年兄长首次捷战回京那样。 “说起来……”沈书阕看出妹妹的表情迟疑,便伸手示意她同自己往自己闺房方向走去,“你可知道你赎下的那婉月姑娘,拿了你给的钱回江南自立了布庄,前日也送了数匹好布来。” “真的吗?”沈书澜突然眼睛一亮,回头看着姐姐。 “那百芳和雅儿她们呢?” “有的自立门户,同样做着些生意,有的拿了你的那些作了嫁妆隐了身世嫁人了,可好歹不用像先前那样到老就被老鸨扫地出门或是惨死……” “这可太好了。”沈书澜着急地说道,“只恨我现在诸事缠身,不能去看她们。” “先入屋吧。”沈书阕轻轻点头,跟着沈书澜回到屋里。 二人入屋之后,沈书澜望着昔日姐姐的房间,不消一会儿便熟悉地摸到一桌前坐下。二姐先是让她先将今早回京发生的事先说一遍,随后思索片刻才开口。 “我从未听过兄长提到过公主,只怕这公主并非简单……”沈书阕跟她一样,第一时间就察觉出这其中的蹊跷。但是此事她们却不能断定,兄长生前礼爱亡嫂,屡屡拒绝再娶之事是事实,但即便是兄长,她们也不敢断言从未有过另一位痴女子存在…… “对了,姐姐,你说此番回京有诈到底是何事?”沈书澜着急着追问。 “你可知道你在外的这些年,户部侍郎王礼合等人都曾派家中管事以父亲旧友的名义向娘送名贵药材?” “你们都收了?”她知道姐姐的性子,这样的讨好拉拢她定是不会照盘全收的。 “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只得挑着些时候,我也偶尔以娘的名义回个礼。可前些日子,我觉得不对劲拦了一队新来的丫鬟,问她们收拾的是什么。”沈书阕说着在沈书澜身边坐下,却满面愁容,不禁回头望着外头仆从进进出出整理的动静,“她们却说这是京中兵宋秋月大人送给老夫人和我们姐妹两人的。” “宋秋月?兵部那个?” “你不是总上书直言军饷不足、器械不良,而王礼合前些日子却以‘国库空需’为由要求只拨八成军饷。眼下这兵部也送来这般,只怕……” 沈书澜乍听之下听不出其中动静,便偏过头趴在桌子上看着姐姐:“他们这般讨好我,是要行腐,怕我告发?” “怕就怕不是这么简单——”沈书阕长睫一动,垂下眼去,“这王礼合乃是当今朝堂上明牌着的太子党,而这宋秋月却是和吏部侍郎走得近,吏部大部分是当今端王世子一派的……” 沈书澜听着,不由得看着姐姐的愁容皱起眉来:“姐姐……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沈书阕望了她一眼,才淡淡道:“这些都是由张大人跟我说的。前些日子皇帝急召你一事,便是他先察觉出不对。” 沈书澜弯眼一笑,听到姐姐将她那青梅竹马的通政司经历轻描淡写地带过便知其中意图。 不过她现在无心在此处多想,便抬头:“这两拨人都急需兵权相助,怪不得都如此急躁,看准我回京前就来送礼——不过姐姐你放心好了,我可不会跟这帮人苟合,我现在只关心两件事,一是找出暗算兄长的人,二是守卫家国。” “我看此事并非这么简单,户部颇有贪腐之嫌,而东宫党羽争斗,说不定也是跟兄长之事有关。”姐姐看着她那天真又气势高昂的样子摇了摇头,“皇帝偏偏眼下着急把你留在京城,怕是在其中抓出些头绪来,或是也想下盘棋。这外头的赏赐和三日后的酒宴,怕是最后只能……” 沈书阕突然紧闭着双唇,站起来走到窗前,片刻又神色凝重地回到桌对面。 “姐姐。”沈书澜也认真起来,却是起身一把抓住姐姐靠在桌上的手,神色慎重,“我不怕,若是此事跟兄长之死有关,我一定打探出一二,哪怕以此身入局。我已经不是三年前的澜儿了,我此刻,就是宁盛将军!” 宁盛大将军是当年祖父作为开国功勋的名号,而今已许久无人再记得,她们也只是儿时从哥哥那儿听到。 沈书阕的眼中忽地露出些晶莹,她看着妹妹的模样,如今两年前一别,久战沙场,再见面如今却惊叹于她眉眼间俊朗熠熠,明亮如火炬,这等少年气质。她都不禁恍惚。 “只怕姐姐没用,困在这闺阁里,不能助你。”她低下头不去看妹妹的眼睛。 “姐姐有张大人耳听朝廷动向,又通读天下诗书,如这帐中诸葛,两年来助我捷战无数,怎么会没用?”沈书澜看着姐姐动泪,又一腔热血上心口,“姐姐,等我找出真凶,定也——” 沈书阕突然抬手将她打断。 “将军、二小姐,老夫人醒了!”小丫鬟的声音在门外突然响起。 而沈书阕却抓住回应的间隙,对她说了一句:“澜儿,你向来性子急躁,遇事易激动多出破绽。三日之后的春水围园,定要小心。” - 东宫,深夜。 “殿下,早些休息吧。”雪正缓缓停了,刚刚监督完晚事的詹事肩头还落着些碎雪,轻声来到一道身影身边,低头俯身轻轻提醒,“太傅刚刚来过,我已说殿下已经服药歇下,此时在这大殿前吹风恐染寒疾。” 那人却穿着单薄的衣衫,不戴任何冠束地站着,不语。 “殿下……”詹事对身旁的侍女使了个眼色,她们便纷纷上前欲往那人肩头披衣。 “不必了,是我让她们不要给披这破皮草的。” “殿下。”詹事的语气偏重,语气和表情都毫无波澜却带着明显的责备。 “你说我这样还能活多久?”太子缓缓转过头来看着詹事。 詹事却心无涟漪,依旧俯身低头不看一眼太子:“殿下紫气缭缭,定能寿比南山。” “哼。”太子轻声一笑。 许久,又是一片寂寥。詹事在默声中直起腰板,淡淡地看着他照料了多年的太子。 他乃先后嫡子,生得一副漂亮模样,乌发深眉,肤若凝脂,却偏偏透出一股翩怜,天生一副病怏怏愁容,令他讨厌。 “我听说沈将军回来了。” “是。” 太子似乎知道了些什么,片刻后才妥协回屋,也不看那詹事一眼:“去传报吧。三日后的宴会,我会去的。”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