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灯荫》 第1章 她要逃婚 滔滔孟夏时节,草木莽莽。烈日炙烤了月余,今日终有微雨过,池中涟漪泛,小荷翻。 秋衣巷里住的都是寿县县衙里三班两房的伙计。姜宅是其中较大的,房顶用的都是青瓦,看起来也颇为气派。 辰时末。 蝉鸣声开始随着日头此起彼伏,少女着青色褶裙,挂在颈项上的襻膊随着扎进上身麻红的短衫里,白皙的面容上沾了细汗。 听着动静徐恬大概是要起来了,姜雾灯在锅里舀出最后一勺米粥,将它盛进碗里又好好放到堂屋的餐桌上。 做完这些她又开始忙活将之前洗好的衣服晾晒。 姜雾灯往堂屋看了眼,一片安静。她放下腰间的抹布蹑手蹑脚的跑进自己的屋子,清点了包袱中的细软。 她将整好的细软深埋进榻上薄衾中,想到今日就要离开,昨夜一夜无眠。 “哟,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饭菜里没下毒吧?” 姜雾灯实在禁不住翻白眼。 她一把将屋门掀开,朝徐恬心里喊了句,是的我下毒了,小心毒死你。 但真正对上徐恬那张堆满脂粉的脸,她又挤出笑容,言语中尽是温柔恭训。 “母亲哪里话,今日父亲不是要出公差吗?所以我特意早起做了饭。” 徐恬将披衫下摆一扬,悠悠坐在长凳上,拾起箸,看姜正把刀往刀鞘一插系在腰带上,又对着铜镜整理了差服。 他本是县衙的县尉,此去光州是陪寿县县令叶闻征向光州州长祝寿。 徐恬一手端了桌面上的粟米粥,言语中有些阴阳怪气:“这次公差要出几日?别去光州又领了个粉头回家,你们姜家现在可没闲钱养。” 姜正整衫的手突然顿住,脸上多了丝羞愧和不自然。 姜雾灯的面容也有些不耐,徐恬瞟了立在一旁的少女,只道:“看见你就来气,还不赶紧去叫你大姊三弟起来吃饭。” 她逃也似的跑出去,堂屋里的声音不绝于耳。 男人的声音很不耐烦:“你又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做什么?” “姜正,做人要凭良心!是我说在先还是你做在先?你个王八蛋,往秋衣巷再出两道坊打听打听,哪个三班两房的男人像你这般有种,十几年前就会往家里领粉头了,还生个孽种碍我的眼!” “老子说了,青青不是粉头,她是我青梅竹马的阿妹,若不是家里遭罪,她何至于卖身至醉凝坊葬父。” 醉凝坊,是寿县当年唯一的青楼。 徐恬一声冷嘲:“她遭罪与你何干啊?充什么面子非要纳了她,非要置这个家不顾。” 姜雾灯实在不想听,只得用手堵住自己的耳朵。 她亲生母亲陈青青与父亲姜正本是青梅竹马,可惜当年陈青青父亲夜半酒醉掉入池塘淹死,家中贫困,不得已陈青青只能卖身葬父。 被路过的走商看中说要买她回家做女使,哪知签了契才知道那走商原来是醉凝坊的龟公。 无法,终究是入了三教九流之地。 后来,姜正被家中做媒娶了邻村的徐恬,又从县衙捕快做到了县尉。 又余两年,不知醉凝坊的老板得罪了哪路大人物,被淮南西路厢都指挥使大人带兵铲平。醉凝坊一夜之间莺燕四散,陈青青终于又以妾室名义回到了姜正身边。 一年后,姜雾灯出生。 可陈青青曾流落于醉凝坊的事成为十里八乡茶余饭后的谈资,从未停歇。一开始姜正以真心发誓,绝不负卿,可没有谁能经得住长年累月的闲言碎语。 徐恬继而为姜正产下一子,而陈青青不再有所出。待姜雾灯六岁那年,陈青青被姜正赶出家门,那年冬天冻死于破庙。 两床草席卷了红颜,身埋黄土,了此一生。 人也奇怪,陈青青死后,姜正开始念起她的好,她的美丽,她的温柔,她的恭训都像一幅遗失的绝美壁画,虽已无残影,但轮廓仍镌刻在姜正的心头。 时过经年却更历久弥新。 这么些年来点滴在徐恬心头,她与姜正关系越来越差,也看姜雾灯越来越不顺眼。这个挤在嫡出姐弟间的庶女只能成为家中唯一的苦力以求父母舒心,姜正也默许了。 堂屋里的声音终于消停了些。 姜雾灯拍拍门,终于将懒散的姜芙清和姜学兖拖起来用食。 看着姜正待整包袱,姜雾灯的心止不住越跳越快,父亲要去光州出公差两日,今天便是最佳的日子。 临行前,姜正拍了拍她的肩嘱咐:“在家要听母亲的话,她的那些不中听的不要与她计较。” 姜雾灯不知与父亲再见是何日,只觉百感交集,她怔神片刻只道:“父亲放心,女儿一定听话。” “还有,你与邬呈的婚事也快了,你母亲在余绣娘那给你订了一套嫁衣,估摸着还要个三四天,到时候为父回来,你试给为父瞧瞧。” 姜雾灯沉了口气,不自觉咬了下唇点点头:“我晓得了父亲,你安心办差便好,家中一切都不用担心。” 送别了姜正,徐恬不过一刻又催促着姜学兖送他去学堂,姜芙清眼瞧着又要去睡回笼觉。 就是此时! 姜雾灯留了字条埋在薄衾中,也不知道他们何时能发现。总之,今日后山高水长,不知还有无相见的一日。 庄稼里蛙鸣不断,脚底黄土如故,离乡之人总是百感交集。姜雾灯最后又看了眼门口的老黄狗,摸了摸它的头,心念再见。 她将包袱放在背篓中,与沿街的邻人装模作样的打招呼。 “灯灯,去哪儿呢?” “去后山采点药,母亲近日遭了热风,身体不舒服的很。” “哟,真是大孝女。” “我看徐恬这个庶女比芙清那亲女强。” “翠花婶子,您别开玩笑了,小心被我大姐听见。” 正笑着,眼前却映进一俊俏的青年,姜雾灯的笑容骤然消失了。 旁边的人继续打趣:“哟,邬呈,就快成亲了还每日每日来看呢,放心吧,你家灯灯跑不掉的。” 那青年不好意思的摸摸头,憨笑着:“庞叔,你又笑我。” 姜雾灯顿了片刻的脚步继续往前行,邬呈赶紧迎上来想去接她的背篓,只不过步子一顿一顿的,原来是个瘸子。 旁边的人就算是将他从小看到大的,心里也忍不住叹口气,这真是这双壁人唯一的缺憾。 “灯灯,我来帮你。” 姜雾灯步履不停,直直拦下邬呈的迎来的手臂,一边道:“邬呈哥哥,不用了,我是上山去,你腿脚不方便,别跟来了。” 邬呈心里有些失落,但很快又收拾心情跟上姜雾灯的步伐:“那我送你过去吧!” 两人一路无言。 走出坊市,走到了乡路,姜雾灯终于忍不住回头道了句:“邬呈哥哥,我还不知道采药到何时,你先回去吧。” 邬呈见她神情不是很好,犹疑着问:“我们就要成婚了,你是不是不开心?” 想到自己要逃婚,姜雾灯就没有勇气注视邬呈的眼睛。她垂眸着手指磋磨着背篓上的带子,脚也不自觉踢着路旁的小石子。 “灯灯,你若不想嫁我,我便上你家退婚,绝不让你为难。” 闻言,姜雾灯气一滞,不禁认真凝视眼前人。 突然,她问:“邬呈哥哥,你真的喜欢我吗?” 还是找不到媳妇,只能找我? 这句话在心里,她没有说出来。 莫名的怅然若失不知何时荡在邬呈心里,眼前女子秋瞳剪水,美如冠玉。他明明那么熟悉她,但却有种永远要失去她的感觉。 怔怔的,他突然不敢开口。 眼见邬呈迟迟不语,姜雾灯嘴一撇,有些不耐烦:“好了,不用说了,我去采药了,你回去吧。” 她一使劲,转身将那路上的小石子踢的老远。那道背影悠然而去,渐渐的变成了一个很小的黑点,逐渐消失。 第2章 初入临安 入八月,城中绿槐高柳,蝉鸣不绝。 正午时,烈日炎炎,烁玉流金。姜雾灯掏出袖口的汗巾擦了额间汗,眼见周遭商贩栉比,人潮涌动,只觉得稀罕的紧。 她仔细探眼观察,见多着绫绸者,行了一路还能偶尔见戴山口冠的妇人,褙子描金,成套的金饰戴在身上,真是气派! 原来临安是这样繁华富庶,不愧是两浙路的首府。 她又看了看自己,为了赶路方便只简单挽了个单髻,头上唯一戴的那根玉簪还是母亲去世前留给自己的,着的是最普通的短衫和褶裙。 她突然明白叶徽芹说的乡下人是什么意思了。环顾四周,她觉得自己就是唯一的乡下人。 姜雾灯捶了捶因步行而劳累的腿,她一路上走走停停,断断续续走了十几日才从寿县走到临安。 “前面的娘子,您别挡道成吗?” 姜雾灯这才回过神,往后挪了一眼,见一脚夫正赶着头驴,驴的身上驮了不少货物。那脚夫这才看清前方娘子的容貌,突觉刚才自己的语气是不是不太好。 姜雾灯才发现自己站在大道中间,不好意思的往路旁退了一步,对那脚夫点点头道:“不好意思。” 那脚夫直勾勾的望着姜雾灯,打量了她一眼,见这美貌的娘子背着个包袱,顿时也不着急手头的货物了,向她搭话:“看娘子的样子是外乡人吧?是初来临安吗?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吱声。” 姜雾灯沉了口气,这么明显吗? 但她对陌生人还是起了警惕心,因为高温炎热而红晕的面容上堆起疏离的笑:“不麻烦了,我的家人马上来接我。” “天气这么热,你家人住在哪?我手头的事也不着急,要是顺路的话领你去也无妨。” “真不用麻烦。哎……说曹操曹操到!小哥,我先走了。” 姜雾灯向远处的空气招手,脚夫不知道这小娘子在跟谁打招呼,只是眼看着她飘飘然跑远了。 不过几刻便见那美貌的小娘子消失在人流中,他这才讪讪的抽了驮货的驴一鞭,继续行路。 为躲避陌生人不明心意的帮忙,姜雾灯就这样对着远处的空气招着手跑了两条街,要是叶徽芹看到这一幕能笑两个时辰。 姜雾灯停下来靠在巷口青墙上时,大喘个不停,汗从鬓角流到了下巴,啪嗒掉在脚下的泥土里。 旁边有卖浆的妇人,歇了一刻她口干舌燥的不行,掏了五文钱要了份紫苏饮子,喝下去的那刻实觉清润爽口。 解了渴这才想着正事。 她本是淮南西路寿县人,父亲姜正是县衙的县尉,虽不是富贵人家,但至少吃穿不愁的。 可惜嫡母徐恬向来看她不顺眼,因着不想出嫁女钱,做主将她的婚事定给自小相熟的邻街邬家。 邬家老二邬呈四岁时被马辙压断了腿成了瘸子,本就不好找媳妇,邬家得了徐恬的意思自然高兴的紧,两家敲锣打鼓着想赶紧把二个后生的亲事敲定下来。 姜雾灯上次被徐恬诓骗着去邬家吃了个饭,吃到中途被告知这是两人的订婚宴,当即就把口中还没咽下的饭菜都吐了。 她也吵闹过,不同意这门亲事,但姜正和徐恬都铁了心的说她必须嫁! 邬呈父亲本也在寿县县衙当差,当年抓捕逃犯时为姜正挡刀而亡。 于姜正而言,他是亏欠邬家的,如今两家结亲,他算是把这个恩还上了。 自古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婚期就定在十日后,姜雾灯没有办法,她只得跑! 寿县知县叶闻征独女叶徽芹是她闺中密友,当她将逃婚的消息告诉叶徽芹时,正搜罗盘算着自小到大偷偷存下的钱够在外面撑多久? 叶徽芹很认真的问她:“你自小与邬呈一同长大,两人青梅竹马,是当真不喜欢邬呈吗?还是嫌弃邬呈的腿?” 姜雾灯停下手里的算盘,不想与她说内心真实的想法,只道:“我是不嫌弃邬呈哥哥的腿,可我是把邬呈当亲兄长一般,谁能接受嫁给亲哥啊!” “可你跟邬呈本就是两家人,又没有血缘关系!” 姜雾灯撇撇嘴:“反正我不会嫁给他!徐恬这个疯婆娘,姜芙清还长我两岁呢,她怎么不让姜芙清嫁给邬呈?她心里在盘算什么我心知肚明!” 她神情认真:“我不想伤邬呈哥哥,有些话我不好说。” 叶徽芹有些犹疑着问:“邬呈,他应该是喜欢你的吧?你这样一走了之,有没有想过他?” 姜雾灯继续扒起算盘,一边道:“他喜不喜欢我跟我没有关系。” 叶徽芹有些不理解:“你这会不会太绝情了点?” 绝情……她的亲生母亲对父亲有情,临死前还喊着他的名字,可终此一生,凄凄收场。 有情有何用?她觉得绝情挺好。 叶闻征九年前任寿县县令一职,举家搬迁至寿县。叶徽芹只知姜雾灯的母亲是姜正妾室,因病早故,其余一概不知。 而十里八乡的人早已有了新的谈资,她们家的故事早被人遗忘了。 有时候,她真的很羡慕叶徽芹。 叶徽芹出身官宦人家,又是家中独女,父母亲的心头肉,她这辈子永远不用懂这么复杂的问题。姜雾灯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只觉无言相续。 叶徽芹实在搞不懂姜雾灯到底想要怎样的人生。 想到她要离开,叶徽芹又觉伤感延至肺腑,她嘱咐:“灯灯,你这一走不知多久咱俩才会见面,你一定要好好保重。” 当即又把自己头上的金钗和玉镯全部扒下来塞到她手中。 姜雾灯不明所以:“你这是……?” “你不是要逃婚吗?给你做盘缠!阿爹平时也没给我什么现银,我伴身的只有这么些首饰,待我回家再找找,你全拿去当了换成银票,有多远跑多远!” 霎时,姜雾灯感动的眼眶掉出两行清泪,她用力的抱紧叶徽芹:“我一定会在外面好好生活。” 叶徽芹捏了捏姜雾灯娇俏的脸蛋:“你可是咱们寿县一朵花,除去腿脚这条,邬呈的脸蛋是够配你的,若是你以后找了个丑相公,生下一堆丑孩子,千万别来看我,我拒绝。如果你一定要带他们来,我会在门口贴上‘丑人不得入内’的字条。” 叶徽芹那个嘴,真是刻薄。 这么想着,姜雾灯不禁笑出了声。得到一旁喝浆水的拼桌莫名其妙的注视礼,她才赶紧收了笑。 她好好的盘算了下,身上暂时不缺钱,但是必须尽快找个营生。 她不信她一个人在外活不下去! * 姜雾灯入临安府已近小十日,这段日子一直在找庄子牙人看房赁房。 昨日去看了广德坊惊春巷的大合院,其中北面一小室。虽面积不大,朝向也不好,但胜在便宜,看来看去也没有更适合她的了,姜雾灯决定就赁这间屋子了。 昨日当即就立契,今日便要去庄宅处输钱。 牙人二谈子一早就在客栈门外等着了,从卯时就能窥见的盛红天光就可见今日日头之毒。 姜雾灯一出门就感觉到空气中的高温,她今日穿了身牙白素色的褙子,姜雾灯生的极好,眉不描而乌,唇不化而朱,素衣加身更显脱俗之姿。 二谈子眼见人出来,心中暗骂了声,若不是手头紧,还真不愿意放过这样的货色。 只是转念,他嬉笑着迎了上去:“姜娘子可将赁钱准备好了?今日赶巧,房东娘子下午就得回娘家,能上午输钱敲定下来是最好的。” 姜雾灯也不知道哪里奇怪,只是心里突突的跳个不停,她步近二谈子又打起了商量:“谈子哥,可否与房东娘子商量一番,我这手头实在是紧张,能否先押一付三呢?” 二谈子的面色眼见的不高兴。 “姜娘子,这可是我仗着与房东娘子相熟卖了好大的人情,她才勉强答应的。您知道楼店务的规矩,临安城所有的赁房最少都是押一付十的。” 二谈子瞪了她一眼:“我是看娘子你也是个实在人,有难处才帮你这个忙。若您还是不愿意,那就请再多瞧瞧。” 他心里啐了句,三个月的钱还真是浪费他这几日的周旋。 二谈子说罢就要走,姜雾灯眼瞧着有些急了。她初来临安已小十日,再这么住客栈不是办法,惊春巷的位置好,离东西市距离都不错,以后做营生也方便。 只不过临安城楼店务的规矩赁房都至少是押一付十,她实在没办法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好不容易找到这个牙人帮她私自跟房东谈下了押一付六,错过这个村可真没这个店了。 姜雾灯当下决定,急急喊住二谈子:“行吧!现在就去输钱!” 二谈子背对姜雾灯的身影嘴角一勾,做这行他是老手了,专盯这种初来临安的外乡人,没有失过手。 待输完钱,房东娘子笑嘻嘻的与姜雾灯道:“妥了,姜娘子,你今日就可以搬来,前五日都作你搬家时间,不计租金的。” 姜雾灯欣喜的不行,她没什么行李,待搬家完成后,东西都可以慢慢添置。她是真的要在临安安置下来了。 少女点点头:“谢谢房东娘子。” 她见牙人二谈子都到了院外,赶紧追上去:“谈子哥,这是你的佣金。” 姜雾灯掏出一贯钱,递给二谈子。 她很感激:“谢谢你帮我跟房东娘子讲价,若不是你我也找不到这么便宜的房子。” 树梢的影子被风吹啊吹晃在姜雾灯白皙水润的面容上,午时的阳光正盛,二谈子见眼前的娘子额前似乎沁了细汗,他莫名看的有些愣了,没有言语,只是呆呆的接过姜雾灯递给他的佣金,心里突然多了丝愧疚。 他情不自禁道了句:“姜娘子,你在临安要好好保重。” 房东娘子见状赶紧打岔向二谈子使了个眼色:“二谈子,我有事要先走了,你走吗?” 二谈子点点头:“我也完事了。” 姜雾灯送走两人后并没有急着回客栈,后院有口井供合院的人一起使用,她借了一旁的水桶打了水。 姜雾灯一边擦着窗台,一边想着自己留的字条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发现,不过阿爹定知道她离家出走了,待到以后安稳下来,还是得回家看看。 将屋里屋外都打扫了一遍,腰酸背痛的姜雾灯就着屋中的小榻小憩了会。 人还未清醒,在睡梦中就听到大门吱呀一声,伴随着多人闲谈的声音。 “哎,这日子过不安生了,今日又没发工钱,听老王说又得晚几日。” “晚几日就晚几日呗,你还担心漕运司欠你工钱吗?”是中年男子的声音。 姜雾灯陡然清醒,院中的声音有一搭没一搭。 “话不是这么说的,我母亲的病你知道的,药不能断,我这些工钱可都是要寄回去给她买药的,现在还不知道要晚几日呢,我就担心影响我母亲的病。” “先向药堂赊账呗,还怕没办法吗?” 那中年男子扫了一圈“咦,阿绍,你什么时候还把院子打扫了下?” “我可没这闲工夫,是你婆娘来了吧?”那被称作阿绍的青年拿下肩头的汗巾一边打趣。 漕运? 姜雾灯听的很清楚,那户人家的当家不是走商吗? 打开门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了,暑气已退了许多,之前干活流的汗附在身上,被冷风这么一吹倒令人有了凉意,姜雾灯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院中那两人才注意到她,满脸疑惑的相互看了一眼。 姜雾灯先开的口:“敢问两位大哥是?” 那位叫阿绍的青年步近她,道:“我们是这里的赁户,敢问娘子你是哪位,怎会在我们的合院里?” 他身上的汗味扑鼻,姜雾灯不禁退了步,她有些疑惑:“这里不是只有两户妇人家吗?房东娘子未曾告诉我这里还住着两位大哥啊!” 阿绍看看后面那中年男子,说着姜雾灯听不懂的话。 “这个月第三次了。” “什么第三次?”她着急问。 阿绍看着她没有回答,只道:“这个合院只有男人,没有女人住的,你是不是被人骗了?” 姜雾灯一听就急了:“不可能,我上午才与房东娘子在这里将掠房钱输给她了,押一付六不能有错的,还有字据呢。” 言罢,她便将系在腰间的小袋打开,想拿出字据与眼前人对质。 那两人一听压根都不用看。 中年男子直接打断她:“这位娘子,输钱要去楼店务输的,字据要加盖楼店务的官印,怎么可能在这里直接给房东。” 阿绍补充:“还有,这里的房东不是什么娘子。惊春巷整条巷子的房子都是城东张老爷的,赁房一向是由张家的管家代办的,你若是不信可以出去打听下。” 姜雾灯伸到小袋的手突然就停住了。 她有种直觉,她真的被骗了。 第3章 月黑风高夜 姜雾灯只觉心跳个不停,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害怕。她失神喃喃了句:“可是我给了她整整六个月的掠房钱。” 阿绍眼看着眼前的美貌娘子急的逼出两行清泪,连忙慰藉道:“娘子你先别急,你在临安可还有什么亲友,投奔他们可妥?至于钱的事……” 他一思,朝身后的中年男子道:“辛哥,不如报官吧!这个月已经是第三次了,不知还有多少人被骗呢!” 少女急道:“对对对,报官!我一定要将他们骗我的钱拿回来。” 那被唤辛哥的中年男人当即发怒对阿绍道:“不是这里的赁户直接赶出去就行了,报什么官?扯上不该扯的人惹怒了张老爷,我看你是不想住了。” 他又啐了一口:“而且,你焉知这伙人没有官府的给他们撑腰?我劝你少惹事!” 平头老百姓最怕的就是惹上官非,为外乡人讨什么公道?吃力不讨好,如若到时候要过堂,还平白耽误上工。 阿绍却不同意:“这伙人不知道骗了多少人家,辛哥,你就说我们回来经常莫名其妙看这合院多了人,闹不闹心?” “要去你自己去,反正我不管。” 辛哥朝姜雾灯道:“看你这姑娘生的标标志志,我提醒你一句,之前我们这也见过像你这样被骗的,不止我们这合院。也有些人自个去报了官,可是一点下文都没听到,劝你别费劲了!赶紧想想怎么安置自己吧。” 辛哥看了眼姜雾灯身后的房间:“虽然这里有空的屋子,但是我们这院里待会还有三个人要回来,我看你这姑娘家是不适合在这里将就的。” 不消他说,这里一群男人,姜雾灯是不敢住这里的。她脑子一片空白,只想着幸好客栈还没退房。 眼眶的水流在娇嫩的脸庞上,她抬手就拂去了,定定神对他们二人道“我不会住这里。” 言罢就抬腿往外走,临到门口又回头朝他们道:“明日我定会去报官!” 这个辛哥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如此劝阻她报官,但这里既然经常有这样的事就代表他们这里一定有人跟二谈子他们是共犯。 平白的合院怎么能好好的就被这伙骗子利用了? 没有内应谁信!姜雾灯想起她给了那两个骗子的钱,押一付六,统共七个月的租金,那可是整整十五贯钱! 她不会就这样算了的! 天色不知何时暗了,姜雾灯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辰,只觉脑子乱的很。 她从家中带出来的钱加上叶徽芹给她当的首饰,统共也不足二十两。现在被人骗去了一大半,她还没有找到营生,如果再赁房肯定要押一付十,那么她将没有钱生活了。 原来她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好运,看似美好的事情竟都布满陷阱,邬呈以前对她说世道险恶竟然是真的。 这么想着,姜雾灯只觉难受至极! 街坊两道的食肆有饭菜香扑鼻而来,她的肚子恰时咕噜叫了声。 今日自从在客栈用了早点,一整日根本没吃过东西,可是现在被人骗了这么多钱,她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吃东西。 撑一下吧,还能省顿饭钱。这么想着,姜雾灯脚程更快向客栈步去。 跑堂的在门口就瞧见了姜雾灯,一眼就认出来,有些稀奇问:“娘子不是今天下午已经退房了?现下可是有事?” 什么? 姜雾灯往自己身后瞧了眼,确定跑堂的是在和她说话。 “你说谁退房了?” “你兄长来给你收拾的行李退了房,说要接你回家住,你不知道吗?” “兄长?” “就是这几日一直来找你的那位小哥啊!” 姜雾灯这才想起这几日二谈子每日都在客栈门口等她,接她去看房,碰到跑堂的问了句,她也不想解释那么多,就随口说了句这人是她兄长。 糟了!她的行李,里面还有钱! 姜雾灯大喊着:“什么兄长,那人是我在东市找的庄房牙子,我的行李呢?” 她急匆匆的往客栈里面冲,想去自己住的房间找包袱。跑堂的反应过来时一下没拽住她,赶紧跟上去。 “站住!你站住!” 临到门口他才拦住姜雾灯:“娘子这是要做什么?你的东西已经被你兄长拿走了,这间房已经住了客人。” 姜雾灯一把甩开他,气不打一处来。 “他不是我兄长,你们怎么能就这么让别人拿走我的包袱?你们这是黑店!” 她的声音很大,一下子引起店内所有客人的注意。 那跑堂的想来这娘子是倒霉被那伙游手给盯上了,但是见她把事情说大了,把他们店污上了黑店,他不得不解释。 “这位娘子可不能空口白牙污咱们店,小的问你,是不是你亲口跟我说的那人是你兄长?” “是兄长就可以拿走我的东西吗?何况那人不是!” “首先,你那位兄长把你住店的钱全部结了,我们才同意他去收你的东西,并不是随便放人去的,而且你之前也确实说过这两日可能就要搬走了,那我们一听,肯定认为他把你接走了没错啊!你现在又说他是你在东市寻的庄房牙子。” 那跑堂的小哥笑了声,朝在场的人问了句:“谁找庄房牙子会去东市?正经的庄房牙子是在楼店务登记在册的,是要去楼店务寻的。再说一个庄房牙子手头上多少客人,怎会日日在这里等你,就为了你这一单?” 姜雾灯面如死灰。 她想起那日她本就是要去楼店务寻牙子赁房,途径东市的时候恰好碰到了二谈子,他说他是临安本地人,干庄房牙子的营生已经很多年了,他说的天花乱坠,说一定帮她找到又便宜又好的屋子,佣金也不经过楼店务,可以少收一点。 她信了,所以被骗了。 这几日她跟二谈子聊天早就被他摸透了她是独自来临安的,带着盘缠,在本地又没有熟人。 人家不骗她骗谁呢! 没想到他们这么狠,骗了她赁房的钱还不够,还倒回来把她所有的盘缠都顺走了! 一旁的人多走商,见多识广,这么一听就明白了。 “这位娘子,你这是遇上游手团伙了,只能自认倒霉了!” 也有人嘲弄的:“一看就是小小女儿家没有出过远门,不知世事险恶,一下就被人骗了。” 还有男人笑的淫邪:“这小娘子懂什么呀,要是今晚实在没地方去,我的被窝里还有地。” 所有人都听懂这人的言外之意的荤话,哈哈大笑起来。 这明明是犯罪,她为什么要自认倒霉? 姜雾灯抬眸看了眼周围的旅人,他们看她的神情就好似在看一个玩笑。她突然觉得很冷,原来这就是世态炎凉,人心叵测。 她认识了。 一旁嬉笑嘲弄不绝于耳。 姜雾灯十七年来未曾出过寿县,当下真不知道如何是好,心急的不自觉中长甲直抠掌心,引来掌腹钻心的疼。 这时,有一着暗绿的中单头戴儒巾的读书人朝她贴心询问:“娘子在临安可还有亲友,有无落脚点?” 在场人又停止了嬉闹,齐齐望向她。 “当然有!我叔父家就在两条街外的新烛坊。” 姜雾灯强装镇静,她不想让人觉得她独自一人可欺,只能瞎说。 在场人一听脸上有些玩味,有信的也有不信的,只不过大家并无再赘言。 跑堂的小哥接了一嘴:“那娘子您损失不小,今日是继续住店呢还是投奔你叔父呢?” “谁要住你们这种不负责任的店。” 姜雾灯冷静下来,朝这群讥讽她的人道:“待明日,本姑娘必定要去府衙告官。” 一旁的掌柜早就听的不耐烦了,看这娘子要把他这家店扯进官非里,没有好脸色开始赶客:“这位娘子,你要报官是你的事,只不过今日你不住店就请离开,不要在这里挑动人心,坏我店名声。” 那跑堂的知道掌柜的不耐烦了,连连对姜雾灯做了个“请”的姿势。 眼瞧着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不少沿街的巷道都撑起了灯。临安作为两浙路的首府,夜晚也是热闹的。 只是这一片灯火通明的喧哗,姜雾灯感觉不到,她的心仿若寒潭。 之前那插话的读书人见牙白色的影子失魂落魄,出于恻隐之心还是追上去叨了句:“娘子,若你没有可以去的地方,可以去城隍庙暂时将就过今晚,一个女儿家小心在外头碰上歹人。” 姜雾灯知道自己刚刚一番有叔父可投奔之言根本没几个人会信 ,只不过现在被人就这样拆穿,更觉无地自容。 这人又往自己胸膛的内袋摸了把,掏出二十文钱塞到姜雾灯手里,见她要推辞,忙道:“钱不多,出门在外谁都有个难处,拿着吧!” 倘若有人不怀好意的争锋相对,姜雾灯尚可竖起全身的刺与他一战,即使血肉模糊,她也不惧。 可偏偏是这样好意的关心,她突觉百感交集,强忍着泪不肯留下,哽咽着问:“敢问官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来日我姜雾灯必将报答。” 那读书人笑笑摇头:“不必了。” 他拱手向姜雾灯告别:“娘子,珍重。” 待到目送那读书人进了客栈,她眼泪终于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 街头熙攘,钱塘江两侧商贩林比,灯火照天,周围的坊市酒楼喧哗。朝廷早就撤了宵禁,临安作为本朝四大商港中一,城中本就多了许多新奇的暹罗、扶南这样的外邦货物。 不过眼下姜雾灯现在都没有心情看。 想着刚刚那官人说的话,只盼着去城隍庙暂渡一段时间。因着海市贸易发展,像临安府这样的地方多了许多外乡人,流动人口多了,总会有许多无家可归者。 城隍庙位处城北,官面上没有直接反对,许多无家可归的就把城隍庙作为聚集收容地了。城中有善心的人家也会定期来这里发放食物。 姜雾灯初来临安并未去过城隍庙,只是听说过。她现在只知道自己要往北去,不过心事重重下脚步没有了方向,一想到自己莫名其妙成了流民只觉悲上心头。 她突然很想叶徽芹,如果能有一个朋友在就好了。 钱塘江水静谧,姜雾灯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又走到了哪里。回过神来时,只见眼前一片萧瑟之境,她回头眺望,才发现刚才那片夜市的喧闹已经很远很远了。 夏日夜风凄凄穿过枝叶,带着涩味。眼前坊市人家稀疏,姜雾灯突闻不知某处传来野狼的嚎叫。 怎么会这样? 是不是幻觉,这可是临安城,怎么会有狼呢?恐慌下肚子又不合时宜的咕噜叫。 她一定是饿出幻觉了。 这么想着,少女停下脚步坐在堤坝上,掏出怀中之前在坊市上买的馒头。咬了一口,已经冷了,不过还能吃。 周遭一片空寂,姜雾灯一边吃着馒头又抬眸望夜空如墨,好似只有明月澄净照拂着她,伴她前行。 想着这一日经历的一切,她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口中的馒头还没咽下去,只听她含糊不清的哭喊着:“这天下间怎么这么多坏人?” “呜呜呜呜……阿叶、邬呈,要是你们在就好了!咳咳咳---” 这是东西没吃下去又说话,呛着了。 那口没吃完的馒头被她生理性呕吐出来!姜雾灯望着掉在泥地上的那口馒头,更伤心了。 怎么会有她这么倒霉的人? 月色如银晕在水面上,姜雾灯静静望着仿佛得了一丝慰藉。 她抿抿嘴,想起之前念过的一首诗,天无绝人之路!就暂且住城隍庙吧,这样便没有住房开销,明日先报官,然后去找活干。 姜雾灯本是想做买卖营生,那样赚钱多,可是现在也无法了。她人长的好看读过书,会识字会算账,想起今日去合院的路上看到商贾人家招账房女使。 明天去应征试试吧! 打定主意后,姜雾灯好好的将没吃完的馒头包好,收拾了心情。确认了自己往城北的方向没错,脚步都轻快了。 只是走了五里地,周遭都不见坊市。这城隍庙到底在哪呢?路上连个人影都看不见,否则也可以问问! 蓦然,连地上自己的影子都不见了。 姜雾灯心里一慌,见沿路的钱塘江水都如墨一般,原来是乌云掩了月色。 该不是要下雨吧?怎么办? 少女眺望远处,突然见不远处的江面似乎停着一货船。她眼睛一眯定神瞧着,似乎见十几个船工正在搬运什么。 姜雾灯觉得奇怪,口中喃喃了句:“哪里的商家,这么穷吗?连灯都不撑一盏。” 不管了,有人便是好的。 她要去问问城隍庙到底还要走多久。看样子天要下雨,如果能让她避避就更好了。 不远处的林地,一个墨色的影子似要融进这黑夜,周围还有众人,似乎都是听他号令。这人负手而立冷眼看不远处江面上的船工。 此刻,他一手接过手下递来的斗笠。 “二爷,好像要下雨了。要不您先回,这里我盯着。” 被称二爷的影子短暂一思,还未来得及决断,只听一旁另外有人急冲冲跑来压低了声音:“二爷,不好了,市舶司的人来了。” 墨色身影呼吸一沉。 “怎么办?要不我带兄弟们上?” “二爷,怎么办?” 他会功夫,已经听到不远处的人马急蹄如雷。只是转瞬,那影子头戴斗笠,一个跨步翻身上马,他眸若寒潭闪过一丝阴戾。 “把船上的人全部处理掉。” 第4章 杀人溅血时 墨色江岸旁的影子小跑着连连对几十丈外远的停船招手,姜雾灯大喊着:“船家,船家!” 虽乌云掩月,但依稀能看到船上的人影在寻声音的来处,有人明显将背上扛的大包放了下来,聚集到甲板上。 见到有人注意到自己,姜雾灯更大声:“船家,请问你们知道城隍庙在哪里吗?” 那些暗处的身影没有回答少女,只是面面相觑,似觉着眼前出现奇怪之人。 “没有人知道?你们不是本地人吗?” 这也忒奇怪了! 姜雾灯望两岸眼目所及之处并没有码头,心下更奇:“船家,你们不靠岸吗?” 什么船家会大晚上飘在钱塘江上?真奇怪! 更奇怪的是甲板上明明有人看见她了,却没有人答她的话。 姜雾灯正觉着是不是自己声音太小,想步过去再问。 没有任何征兆,耳旁突觉有箭镞穿透风,接着……那货船上的影子发出阵阵惨叫,姜雾灯眼看着他们一个个掉到水中惊起水花! 她惊的双手掩面! 又见那原本死水般平静的江面突然从水底蹿起黑衣人! 姜雾灯惊恐之下又瞧得仔细,这群黑衣人手持刀剑背负弯弓,上满弦! 甲板上的人见状齐齐尖叫着往船舱里跑,那些黑衣人手中又突然出现钩锁,他们将那锁钩一放,锁头直接定入船身,黑衣人一个个连人顺着跳到船上。 他们见人就杀人! 江面惨叫连连,血如水柱般洒进江面! 姜雾灯哪见过这场面,瞬觉魂已离体,脑子里竟奇怪的放大自己心跳如雷声。不过转念,她反应过来后四处张望着,只想找个地方躲藏,可视线内竟无物能遮。 几百丈外看起来倒是有林地,顾不得,少女撒腿往那边跑,只不过跑的近了,眸中又清晰倒映出一排影子。 电光火石中她只觉这群人跟那群上船的黑衣人是一伙的! 她肯定! 这刹,姜雾灯突然被脚下的石头绊倒在地,恰时摔了一跤,脸朝泥地啃一口泥,头顶是‘簌簌’利箭擦过风的声音! 她缩成一团不敢抬头,连喊都喊不出声,只觉自己要死了! 好似只几个转瞬,又好像已过万年,姜雾灯心口贴地中感觉周遭百丈内有马蹄如锤如作裂地之势席卷而来! 老远就传来威慑的呼喊! “住手!前方何处贼子造次?” “住手!市舶司赵大人在此,前方贼子即刻弃械投降!” …… 姜雾灯蜷缩着不敢睁眼,只觉那些哭喊声不过一霎陡然停了,随之消失的还有一切砍杀声! 一些声音断断续续入耳。 “大人,船上没有活口了。” “大人,那群贼人已全身而退,没有漏网之鱼。” 这群人马举着火把,分做两道开了一条道。 沉寂中姜雾灯微微睁眼,借着飘摇火光中看见一人下马,显然这人就是刚刚这群人口中的赵大人。 他剑眉凤眼,长相年轻,但身上着的是绯色官服,腰间还配了银色鱼袋,看起来官职不小。 岸堤和江水里已经有人在抬敛死尸,不消一刻,有人向那大人道:“禀告大人,共三十六具尸体,看衣服和手茧应该都是船工,伤口皆在喉部或胸膛,可以判定行凶贼人乃专业杀手。” “船上的货是什么?” 来禀者眉一挑,讳莫如深的压低了声音:“是官盐。” 他确保自己的声音只有身边的赵大人能听见:“计相大人的消息果然是真的。” 见着绯色官服的人沉默不语,身旁的人提议:“赵大人,那我们是否……” 那人手一抬制止他继续往下说:“一切皆得有证据!” 赵回熠思索着。 临安有人利用漕运私贩官盐的消息乃是京中三司使唐坼唐大人透露给他的,他起初有疑,只不过现在看来唐大人说的都是真的。 只是据他所言,这背后贩私盐之人的名字牵扯不小……眼见这一群死尸,他犯了难。 正苦恼中,被一阵声音打断。 “大人,大人,这边还有活口。”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抓我一个女流作甚?放开我!” 赵回熠眼见手下之人押着一个满脸污泥之人来到他身前,借着火光他打量着……这个人的容颜他看不清,只是凭身形判定为一女子,黑夜中乌眸盛光,此刻正逼视着他。 “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强绑民女?” “放肆!”旁边的人立刻呵斥:“这是市舶司赵大人!” 姜雾灯不服气:“当官的就能乱抓人吗?” 赵回熠紧盯着她,突然半蹲在她身前,轻问:“你刚刚都看见了?” “我没有!”姜雾灯急急反驳,她可不想搅进这种杀人大案中。 赵回熠盯着她,似不相信她的话。 他眉一挑:“我还没问你看见什么。” “不管是什么我都没有看见。” 赵回熠一嗤:“那你这么晚在这里作甚?” 姜雾灯见状放缓了语气:“赵大人是吗?民女只是……” 她眼珠一转:“民女只是夜晚睡不着出来散步,不小心被石子绊了脚,摔了一跤晕死过去,不是你们的人把我拖过来我压根还没醒呢!我是真的什么都没有看见。” 赵回熠看她这着急撇清的模样,心里陡然一轻,他起身拍拍袖道:“你家住何处?” 他往四周探了一眼,嗤笑:“散步散的可够远的。” “我……住城隍庙。” “城隍庙?”赵回熠有些稀奇。 旁边的人解释了通:“城隍庙里住的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民。” 赵回熠嘴一勾,他看这四周无坊市,猜到她可能不是一般良家,只是没想到这么出奇! 姜雾灯急道:“我是外乡人,初来临安有难处暂且住城隍庙而已,可不是什么不良人。” 外乡人!初来临安! 赵回熠嘴角上扬,越看她越觉得顺眼:“本官再问你一次,刚刚是不是在这里看到行凶者?” 姜雾灯刚想再驳,却被赵回熠打断:“娘子不用急着说没有,你可能只是记性不太好,本官看得换个地方,回刑狱司你应该能想起来。” 他朝手下的人吩咐:“将尸体和证人全部带回提点刑狱司,此案关系重大,赶紧通报程大人!” 证人?她才不要当什么证人! 等会,刚刚说他是市舶司的! 姜雾灯辩了一嘴:“你不是市舶司的大人吗?这查案刑狱什么的与你何干啊?” 赵回熠不由得多瞧了她一眼:“呵,你懂的还挺多,本官更期待你的嘴里能不能吐出什么我想要的了。” 姜雾灯只觉自己脖颈被身边的官吏轻轻一提,疼痛难忍,眼看那赵大人已上马,她朝他哭叫着:“我真的什么都没有看见,赵大人,饶命啊!我真的当不了什么证人。” 姜雾灯声音很大,但是赵回熠骑马行在最前面,并没有理她。 大阴谋,这肯定是大阴谋! * 雨是近子时的时候从天际处砸下来的,不消一刻作磅礴之势。 齐府内宅。虽过子时,但书房依旧灯火通明。 “二爷……”韩晃有点吞吞吐吐。 雪中春信在香炉里燃烧,升起袅袅香雾笼着书桌前的墨色身影,韩晃见他正铺了镇纸欲行书便没有张言。 待那人写完‘惬’字的最后一笔,没有抬眸,但语气中明显有些不耐烦:“说!” 韩晃一咬牙:“二爷,现场还有活口。” 那张雪白的宣纸顿时被划上一条乌黑,韩晃注意到那人的眼神正狠狠剜着他。 他赶紧解释:“船上的人都处理干净了。不知怎的,听说现场还有个昏了的娘子,现在人已经被赵回熠关到刑狱司了。” 书桌前那人将笔搭在青玉笔搁上,眉头紧拧正沉思中,韩晃眼眸一动提议:“要不,做了她?” 那人瞪了他一眼:“愚蠢!” 雨如倾覆,砸在青瓦上。 姜雾灯被羁押在牢房里,虽然是盛夏时节,但这牢狱中阴湿生腐的味道直扑心肺,让人心里害怕又委屈。 她眼眶难免一酸,以前见阿爹把人抓进牢房里,只觉牢里关的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没想到有一日自己也能被关进这种地方。 她想去抹自己的泪,一抬手抹到一手泥。想起来了,是刚刚在江旁摔的。根本没来得及清理! “呜呜呜呜……” 此案事关重大,姜雾灯被单独羁押在这里,旁边连一个‘邻居’都没有,只有她的声音游荡在这阴冷的壁石上。 “有没有人啊?来个人吧!” 她真的害怕,但没有人理她……遥想这一整日的经历,真是比她前十七年的生活都要夸张复杂。 不知过了多久,曦光是从天窗跃进来的,姜雾灯醒来时估摸着已过巳时。 有人提了饭,她赶紧扒着,又问:“到底要关我多久?” 那人没有回答便走了。 “喂!怎么不理人?” 只是一顿,直到天黑都没有第二餐,而且一整天依旧没有人理她。逐渐,害怕和委屈都不见了,姜雾灯只觉满腔愤怒。 “到底有没有人理我?还要关我多久?” 没有回答,她想了想又喊:“赵大人到底想要我说什么知会一声就行了,不用像熬鹰一样熬我!” “赵大人,您尽管吱声。小的一定给您办妥!” “赵大人,赵大人,我要见赵大人!” 不消一刻,外面终于有了动静! 一双锦靴踏在牢房格栅外,今日赵回熠没有着官服,倒似一普通的衙内。 姜雾灯盯着他,嘴上讥讽:“早知道这么有用,我应该从昨晚就开始喊!” 赵回熠望了那张满布污泥的脸,言语中有些不悦:“你喊些什么,我亲自来听!” 姜雾灯心中冷哼一声,也走到了他面前:“怎么?我喊的不对吗?” 两人隔着格栅对峙着,对上赵回熠笑而不语的神情,姜雾灯气不打一处来:“你到底要把我在这关多久?我说了我当不了什么证人。” 赵回熠踱步于牢房外,笑的讳莫如深:“本官觉得你可以。” 她心里捋了捋,道:“我就是一平头百姓,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杀人的那伙人是什么人,你若是真的想查明真相根本无需逮着我,除非……” 赵回熠停下脚步,对她接下来的话很有兴趣。 “除非,你想让我指认你心里的凶手!” 姜雾灯眼眸半眯紧盯着他,她双手抱胸更贴近了栏栅,与赵回熠相隔不过几尺:“我想应该是某个与你不对付的大人物吧!否则你任市舶司管海运,怎会对城内命案如此关注?” 这是今天姜雾灯吃饱后好好捋清楚的。 她虽不是官宦人家,但父亲在府衙当差,这些朝廷各种官身之间的弯弯绕绕,尔虞我诈她也是听父亲在饭桌上说过的。 姜雾灯的眼神带着一丝戏谑:“说吧,你想要栽赃谁?” 看这人语气轻松又带着嗤意,赵回熠心中难免动怒,他眸色突变,磋磨着玉扳指的手陡然掐住眼前这人纤细的脖子! 姜雾灯突觉喉咙一紧呼不上气,急得去掰那掐住她的手,可这人掌力太劲,她因为缺氧根本使不上力。在即将停止呼吸的那刻,赵回熠终于放开她,一把将她狠狠推在地上。 他又从袖口掏出汗巾擦了擦手指,刚刚掐住姜雾灯时,难免碰到她脸上的污泥。 “不知死活!不知所谓!” 他将已污脏的汗巾扔掉,正了眼色望牢房内正大喘的女子,道:“吾乃下任临安知府,就算以先兼市舶司使职核查临安城内命案也并无不妥,不要以为自己懂些皮毛就胡说八道!” 姜雾灯捂着喉咙急急咳起来,顺了许久的气才缓过来,死里逃生,她坐在地上身体都有些颤抖。 “还有,嘴巴最好放干净点,我想让你指认的真凶?你可知刚刚这番言论已经足够本官可以治你一个污蔑朝廷命官的罪名?你说若是我以此罪治你二十脊杖,你熬不过去被打死了,又待如何?” 赵回熠言语中的威胁姜雾灯听懂了,他捏死她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 她出身县城,生平第一次见如此狠戾之人,慢慢平复发抖的身躯后,口头再不敢快了。 姜雾灯喉咙气道还未通畅,声音有些轻:“民女知错。” 赵回熠心情好了一些:“你还算识相。” 见姜雾灯泥泞脏污的身子匍匐在地,他轻轻扔下一句:“你的确有些小聪明,接下来我的话你仔细听明白了。” 姜雾灯捂着脖子直直望他,待他续言。 “两浙路转运使齐谡的名号,你可听过?” 对上那双透亮懵懂的眸子,赵回熠知她没听过,他嘴角一勾又道:“没听过也不要紧,记住韩晃这个名字就行。” “韩晃?” “你相公本是码头的帮工叫吴金,韩晃见你美貌……” 说到这里,赵回熠又仔细看了眼前这张满布泥泞的脸似觉得话有些瞎,又摆摆手。 “你看韩晃出手阔绰,出入漕运司经常在码头与商船之间打转,便借给吴金送饭之机与他熟络,后借机勾引并与他私通!” “什么?” 姜雾灯瞪大了眼想辩驳,又被赵回熠的眼神狠狠刺了回去,那句“我不要”没有说出口。 “吴金发现后本欲打死你,但韩晃不知许了他一些什么好处,他便放过你了!” 这什么狗屁话本! 姜雾灯知没办法反抗他,沉了口气,问:“就这些?” 赵回熠双手背负:“就这些!这本也是事实。吴金死在昨夜的盐船上,待你作完证,漕运司顾着航道中人的脸面,也会发放抚恤金,你作为吴金的遗孀,这笔钱自然是要发放到你手里。” 想以这种黄白之物让她帮他陷害人? “你可记清楚了?” 姜雾灯敷衍的‘恩’了声。 “若是证词不清楚,这案子办个一两年,娘子可就要在牢狱里待到案件结束了。” 姜雾灯心底暗骂着这个狗官,手段歹毒心又狠,她不跟他斗,以卵击石。 她愤恨道:“听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