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京》 第1章 《白玉京》第一章 初烬 民国八年,秋。 北平的秋日,天色总像是蒙着一层洗不掉的旧尘,连阳光都是昏黄的,透过高窗上的彩色玻璃,在积了灰的地板上投下恍惚惚的光斑。 傅慈被人引着,穿过一重又一重寂静的门廊。 这宅子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在时代的洪流里奄奄一息,唯有那些紫檀木的家具、多宝格里蒙尘的古玩,还在无声地吐纳着往日繁华的余息。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气味——是旧书卷的霉味、名贵木料的沉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却勾魂摄魄的……鸦//片冷香。 (我的秋秋宝贝你受苦了π_π) 引路的老仆将他带到一扇虚掩的雕花木门前,便缄默地垂手退到一旁阴影里,如同一个幽灵。 傅慈深吸了一口气,那冷香更浓了,像无数细小的冰针,钻进他的肺腑。他推开门。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房间异常宽敞,却显得逼仄。四处堆满了线装书和西洋画册,像一座座文明的坟茔。而在房间中央,逆着那片昏黄的彩色光斑,躺着一道身影。 那人陷在一张铺着暗绿色丝绒的贵妃椅里,身上搭着一条色泽黯淡的锦毯。身形修长,却瘦削得厉害,像是被什么东西耗尽了精气。一身玄色杭绸长衫,更衬得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腕,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他睡着了。 头微微侧向一边,碎发遮住了部分额头眉眼,只留下一个线条清晰却脆弱的下颌轮廓。一只手垂在椅边,指节修长如玉笋,指尖却毫无血色,松松地夹着一本翻开的、书页泛黄的外文书,仿佛在阅读的途中被睡眠骤然掳走。 傅慈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他甚至不敢呼吸得太用力,怕一丝微弱的气流,都会惊扰了这幅静止的、宛如古典油画般的画面。 这就是秋商少爷。 那个下人们口中乖僻、冷漠、难以接近的旧家少爷。 可在此刻的傅慈眼里,他更像一尊被时光遗忘在此处的精美瓷器,蒙着尘埃,带着与生俱来的裂痕,周身散发着一种……濒死的、却又极致优雅的腐朽气息。 傅慈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在离贵妃椅几步之遥的地方。 他看着他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看着光影在他苍白的皮肤上缓慢流转。空气中漂浮的微尘,仿佛都围绕着他,跳着一支无声的、哀婉的舞。 时间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刻,或许已是一个世纪。贵妃椅上的人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那本外文书从他指尖滑落,“啪”地一声轻响,砸在地毯上。 傅慈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看到秋商的眉心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仿佛连在睡梦中,都不得安宁。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像细小的藤蔓,从心底最卑微的土壤里钻出——他想去抚平那道褶皱。 但他没有。 他只是更紧地抿住了唇,将自己缩成一道更淡的影子,目光却像最虔诚的信徒,一遍又一遍,贪婪地、却又胆怯地描摹着对方的轮廓。 他守着他,如同守着一簇风中残烛。 守着这个,初见伊始,便已注定要倾尽所有去仰望,去……供奉的,腐朽的神明。 室内的光线渐渐西斜,彩色玻璃的光斑挪移,爬上秋商搭在锦毯上的手。 傅慈依旧静静地站着,仿佛要就这样,站成他身边另一座沉默的、永恒的废墟。 我这半夜忧郁写文的毛病什么时候可以改改。[彩虹屁]行吧我争取两天完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白玉京》第一章 初烬 第2章 《白玉京》第二章 默蚀 书册落地的轻响,在过分寂静的房间里,不啻于一记惊雷。 傅慈几乎要跪下去。不是怕责罚,是怕惊扰。他看见秋商少爷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像垂死的蝶试图挣扎,然后,那双眼缓缓睁开了。 那是一双……傅慈无法形容的眼睛。 瞳仁是极深的黑色,却不像常人的那般润泽,反而像蒙了一层薄雾的古井,幽深,空洞,映不出任何光影,也映不出傅慈惊慌失措的影子。初醒的迷茫只存在了一瞬,便被一种深彻骨髓的倦怠取代。 秋商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虚空停留了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落在了傅慈身上。 没有疑问,没有惊讶,甚至没有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就像看到房间里多了一件原本不存在的家具,漠然,且无关紧要。 傅慈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凉微尘的地板,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少、少爷……小人傅慈,是新来伺候您的。” 上方没有任何回应。 只有那道没有温度的视线,还停留在他卑微的脊背上。时间在沉默中拉长,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着傅慈的神经。 终于,一个清冷、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异常平稳的声音响起,像玉石轻轻相击: “书。” 只有一个字。 傅慈愣了一瞬,随即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小心翼翼地拾起那本厚重的外文书。他不敢去看书名,更不敢去看书页是否摔坏,只用袖子飞快地、仔细地擦拭了一遍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双手捧着,高高举起,递到贵妃椅边。 他依旧低着头,只能看见那只苍白修长的手伸过来,指尖在他奉上的书脊上轻轻一搭,拿了回去。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连触碰都吝啬的疏离。 “出去。” 又是两个字,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傅慈如蒙大赦,又像是被判处了某种极刑。他磕了个头,不敢起身,就那样跪着,用膝盖向后挪,直到退到门边,才敢站起来,弓着腰,无声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门合上的瞬间,他背靠着冰凉的墙壁,才敢大口喘息。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震得耳膜发疼。 他见到了。 他和他说话了。 虽然只有两个字,虽然那目光冷得让他灵魂都在颤抖。可傅慈心里,却奇异地滋生出一丝近乎痛楚的满足。他见到了那轮月亮,即使月光是如此寒冷,也足以照亮他贫瘠荒芜的世界。 从那天起,傅慈成了秋商身边最沉默的影子。 他学着之前老仆的样子,将一切做到极致。茶水永远是温度刚好的七分满;烟枪里的烟膏填得不多不少;地面和书架永远一尘不染;秋商随手放下的书签,他会在整理时,分毫不差地放回原处。 秋商大多数时候是沉默的。他靠在窗边看落叶,一看就是一下午;他坐在留声机前,任由那些异国的悲音灌满房间;他躺在贵妃椅上,指尖夹着烟,任由灰烬一点点累积,最终跌落在锦毯上,烫出一个个细小的、焦黑的洞。 傅慈总是适时地出现,无声地递上新的烟,或者在他咳嗦时,递上一杯温水。秋商从不看他,也不道谢,只是偶尔,会在他递东西时,指尖会极其短暂地碰到一起。 那瞬间冰凉的触感,会让傅慈触电般缩回手,然后一整日,那根手指都像是被烙铁烫过,残留着一种奇异的、属于少爷的温度。 一种,腐朽的,冰冷的,却让他甘之如饴的温度。 他开始习惯这沉默,并在这沉默中,构建起自己卑微的、完整的世界。他的世界很小,小到只容得下这间堆满书籍和尘埃的房间,和房间里这个……正在缓慢燃烧自己生命的人。 他守着这簇火焰,怕他熄灭,又怕他烧得太快。 他是一只扑火的飞蛾,在寂静中,进行着一场无人知晓的献祭。 我的两个苦苦的宝宝啊呜呜呜呜π_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白玉京》第二章 默蚀 第3章 《白玉京》第三章 碎玉 晨光熹微,像羞怯的贼,透过窗棂上厚重的丝绒帘幕缝隙,悄悄潜入这间依旧被夜色盘踞的卧室。 秋商醒得比往常早些。或者说,他并未真正安眠。鸦//片带来的后半夜的麻痹退去后,留给躯壳的只有更深的疲惫与空洞。他没有起身,只是静静地躺着,目光落在天花板上繁复却已黯淡的彩绘藻井,那里,蟠龙的爪牙在昏暗中模糊不清。 一种无意识的动作在他指间流转。 是他贴身佩戴的那枚祖传玉佩。白玉,雕着繁琐的云雷纹,中心一点天然的沁色,像一滴凝固千年的血。冰凉的玉璧已被他的体温煨得温润,他苍白的、指节分明的手指,正一遍遍机械地、反复地摩挲着那点沁色,仿佛在擦拭一段无法磨灭的记忆,又像是在确认自身与某个早已崩塌的世界的最后连接。 这是他放空时的习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习惯。 傅慈端着温水与药盏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 少爷侧躺着,背影单薄得像一张旧纸,嵌在昏暗的背景里。那枚玉佩在他指尖若隐若现,被摩挲得几乎要发出光来。傅慈的脚步顿在门口,屏住了呼吸。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少爷——不是冷漠,不是倦怠,而是一种……沉浸在遥远过往里的,柔软的脆弱。 那脆弱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傅慈心脏最柔软的角落。他看得痴了,甚至忘了自己进来的目的。 就在这时,那摩挲着玉佩的手指猛地一顿。 随即,一阵压抑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掏空的剧烈咳嗽,从那张贵妃椅上爆发出来。秋商的脊背痛苦地弓起,像一只被突然扔上岸的虾,苍白的面颊瞬间涌上不正常的潮红。那枚玉佩从他松开的指间滑落,无声地陷进柔软的锦毯里。 傅慈手中的漆盘几乎脱手。 他几乎是扑过去的,膝盖重重磕在坚硬的花梨木脚踏上,也感觉不到疼。他慌乱地放下盘子,一手想去扶秋商颤抖的肩膀,另一只手急切地端起那碗一直温着的、深褐色的药汁。 “少……少爷,药……”他的声音因恐惧而变调,带着哭腔。 秋商咳得说不出话,额角青筋暴起,他下意识地挥手想推开眼前碍事的人影,手臂却虚弱无力。傅慈趁机将药碗凑到他唇边,另一只手稳稳地、却极其轻柔地托住他的后颈,支撑住他不断下滑的身体。 药汁苦涩的气味弥漫开来。 秋商被迫吞咽了几口,更多的药汁从他嘴角溢出,沿着苍白的下颌滑落,染脏了玄色的衣领。剧烈的咳嗽渐渐平息,转化为沉重而破碎的喘息。他整个人脱力地靠在傅慈的手臂上,闭着眼,眉心紧锁,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傅慈维持着这个支撑的姿势,一动不敢动。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身体的清瘦与冰凉,能闻到药味混杂着少爷身上特有的冷香,一种濒死的、却又无比诱惑的气息。他的心还在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这是第一次,他离少爷这么近,近到能感受到他微弱的呼吸拂过自己的手背。 他低下头,看着秋商被汗水濡湿的鬓角,看着那缕粘在额上的黑发,看着他因咳嗽而泛红的眼尾……一种混杂着痛惜、虔诚与难以言喻的满足感的情绪,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偷偷地,极其小心翼翼地,用自己干净的袖口内里,去擦拭秋商唇边和下颚的药渍。动作轻柔得像羽毛拂过,生怕弄疼了这尊易碎的神祇。 秋商没有动,也没有睁眼,只是在那温热的布料触及皮肤时,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 良久,傅慈才敢轻轻将他放回枕上。他拾起掉落在毯子上的玉佩,用指尖仔细擦去并不存在的灰尘,想要放回少爷手边,却又犹豫了。最终,他只是将它轻轻放在了枕边,触手可及的地方。 然后,他端起空了一半的药碗,像来时一样,无声地退了出去。 门轻轻合上。 房间里重归死寂。只有空气中残留的苦涩药味,证明着方才那场小小的、生死边缘的挣扎。 秋商缓缓睁开眼,空洞的目光先是落在天花板的藻井上,然后,慢慢移向枕边那枚玉佩。他伸出手,没有去拿玉佩,而是极轻地,碰了碰自己刚刚被擦拭过的唇角。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属于皂角的,干净的,卑微的温度。 他闭上眼,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枕头深处。窗外,天色终于完全亮了起来,但那光,似乎永远也照不进这间屋子,照不亮他眼底的浓雾。 不行了我要去写小甜文缓解我的内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白玉京》第三章 碎玉 第4章 《白玉京》第四章 余温 那场晨咳之后,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像一粒石子投入古井,涟漪散尽后,井水却记住了那次触碰。 傅慈依旧是那道沉默的影子,但秋商偶尔,会在他递上茶水时,目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上停留一瞬。那目光依旧没有温度,却不再像最初那样,完全视若无物。仿佛在确认,这个总在身边的、带着皂角清气的身影,究竟是何物。 深秋的风越来越紧,带着哨音刮过屋檐,卷着枯叶拍打在窗棂上,像无数只焦躁的手在叩问。秋商的咳疾并未因那碗药而好转,反而有加重的趋势。夜里咳得尤其厉害,嘶哑的声音仿佛要将那单薄的胸腔撕裂。 傅慈便不再回下人房睡。 他在秋商卧室外的廊下,铺了一床极薄的褥子。北方的秋夜已寒彻骨,冷风从廊柱间穿梭而过,冻得他手脚冰凉,嘴唇发紫。但他不在乎。他只要听得见里面的动静,能在少爷需要时第一时间起身,就够了。 夜深时,他能清晰地听见内间压抑的、闷在枕头里的咳嗽声,每一声都像鞭子抽在他的心尖上。他会立刻爬起来,端着一直温在炭炉上的药罐,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 室内只点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光晕有限,将秋商蜷缩的身影勾勒得愈发伶仃。傅慈不敢多看,垂着眼,熟练地倒药,递上。 有时秋商会勉强撑起身子,就着他的手喝下。有时,他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傅慈便会跪在脚踏上,用小小的银匙,一勺一勺,极轻、极缓地喂到他唇边。喂完药,再递上清水,然后用温热的湿帕子,替他擦拭额角的虚汗和咳出的生理性泪水。 整个过程,两人没有任何语言交流。只有瓷匙偶尔碰触碗壁的轻响,和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一次,秋商咳得尤其凶险,喂进去的药汁大半吐了出来,弄脏了衣襟和被褥。傅慈慌了神,也顾不得许多,连忙上前扶他起来,帮他拍背。等到喘息稍平,秋商虚脱地靠在他肩上,微合着眼,脸色白得像纸。 傅慈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咬着唇,努力不让自己的手颤抖,小心翼翼地替秋商解开污浊的外衫,用热毛巾擦净他身上沾染的药渍,再换上干净的寝衣。当他微凉的手指无意间触碰到秋商胸前冰凉的皮肤时,两人都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秋商没有推开他,只是将脸侧向另一边,呼吸微弱。 傅慈屏住呼吸,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一切,将他重新安顿好,盖上被子。在他抱着脏污的衣物,准备像往常一样无声退出去时,一直沉默的秋商忽然极轻地开了口,声音因虚弱而低哑模糊: “……冷。” 只有一个字。 傅慈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他猛地回头,看见秋商依旧侧躺着,瘦削的肩胛骨在薄被下凸出清晰的轮廓,微微发着抖。 没有犹豫。 傅慈放下手中的衣物,走到床边。他没有资格共享那张床,甚至不敢坐在床沿。他只是在冰冷的地板上,靠着床沿坐下,然后伸出手,隔着柔软的锦被,轻轻、轻轻地覆在秋商那微微颤抖的肩背上。 像一个笨拙的守护者,试图用自己微薄的体温,去驱散那彻骨的寒意。 他感觉到手下的身体先是僵硬了一瞬,随后,慢慢地,一点点地松弛下来。 窗外,风声凄厉。 屋内,一灯如豆。 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床下,两人之间隔着厚厚的锦被,却仿佛达成了某种无声的、惊心动魄的盟约。傅慈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直到天际泛白,直到他半边身体都麻木失去知觉,直到他听见秋商的呼吸变得悠长平稳,沉入睡眠。 他才极其缓慢地抽回手,指尖却贪婪地记住了那隔被传来的、微弱的体温。 那是少爷的体温。 也是他贫瘠生命里,第一次触摸到的,近乎于“拥有”的错觉。 苦苦的xql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白玉京》第四章 余温 第5章 《白玉京》外章 沉默的舟楫 傅慈知道,秋商少爷是一本装帧华美却写满绝望的书。他不敢妄加批注,只敢做一个最虔诚的读者,在无声的翻阅中,揣摩每一个标点符号后的叹息。 他记得少爷每一次蹙眉的弧度。 记得他指尖烟草燃烧的速度。 记得他凝视窗外那棵枯槐时,眼底比深秋更寂寥的空茫。 少爷的世界正在崩塌,砖瓦坠落,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而傅慈,只是默默地,在那片废墟旁,搭建起一个仅能容纳一人的、摇摇欲坠的棚。他从不呼喊“快出来”,他只是站在那里,确保当少爷偶尔向外望时,能看到一个不曾离开的身影。 他的引导,藏于无数个卑微的细节里: 以沉默呼应沉默: 当秋商长久地陷在贵妃椅里,像一尊失去信仰的神像,傅慈从不试图用无谓的关怀去打破那片死寂。他只是将泡好的茶换成更温润的品类,将厚重的窗帘拉开一丝缝隙,让一缕不至于刺伤人的光斜斜照在少爷的脚边。他懂得,有些伤痛,需要绝对的寂静来舔舐。 以秩序对抗混沌: 少爷的精神世界正在溃散,傅慈便为他维持外部世界的绝对秩序。书案上的文件永远按某种隐秘的逻辑排列整齐;雪白的宣纸、徽墨、狼毫,摆放在最趁手的位置;连那枚玉佩,也总是在少爷无意识摩挲后,被傅慈用软布擦拭得温润如初,放回枕边固定的角落。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您看,这世间总有一处,还未完全失序。 以生命体察消亡: 他敏锐地察觉少爷咳血的次数增多,便在药膳里悄悄加了更昂贵的川贝与燕窝,花光了自己所有的月钱。他注意到少爷夜里畏寒,就提前用汤婆子温好被褥,自己则守在门外,用单薄的身体抵御寒夜。他是在用自己旺盛的、卑微的生命力,去填补另一个生命逐渐流逝的沙漏。他在用行动说:您的消亡,有我的一部分生命在陪着。 以存在诠释“值得”: 秋商认为自己是被时代遗弃的残渣,是毫无价值的腐朽之物。傅慈便用自己的存在,日复一日地反驳他。他的每一次递药,每一次擦拭,每一次在寒夜中彻骨的守护,都是在用最质朴的语言诉说; “您看,您对我而言,重若性命。” “您活着,就是我全部的意义。” 他从不言爱。 爱这个字太轻,承载不了他近乎本能的守护。 爱这个字又太重,他怕自己的身份不配提起。 于是,他将所有汹涌的情感,都炼成了砖石,一砖一瓦,沉默地铺就一条通往少爷内心废墟的路。他不要少爷走向他,他只愿当少爷在某天偶然回首,或想向前迈出一步时,能发现脚下不知何时,已有了一条勉强可走的、由他血肉铺成的小径。 他是沉默的舟楫,不问彼岸在何方,只是固执地停泊在渡口。 等待着那位厌世的旅人,或许有一天,会愿意踏上船来。 哪怕,只是为了一同沉没。 “引导型恋人”,从来不是高高在上的指引,而是低入尘埃的托举。傅慈的引导,是让秋商在无尽的坠落中,终于感受到下方那片柔软而坚韧的、属于他的土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白玉京》外章 沉默的舟楫 第6章 《白玉京》第五章 瘾 自那次夜半守候后,傅慈在廊下打地铺,成了心照不宣的惯例。 秋商没有再说过“冷”,也没有对傅慈的存在发表任何看法。但傅慈能感觉到,那层坚冰般的隔膜,似乎薄了一些。少爷依旧沉默,依旧疏离,可当他深夜咳醒,傅慈端着药盏进去时,那抗拒的姿态少了,更多是一种默然的接受,甚至……依赖。 是的,依赖。 这个认知让傅慈的心尖发颤,像揣着一只濒死却突然开始扑腾的雀鸟。他更加小心翼翼,将这份无声的许可视若神明恩赐,不敢有半分逾越。 他开始留意更多细节。 比如,少爷摩挲玉佩时,若那日的咳疾稍轻,眉心的褶皱便会浅一些。又比如,少爷对食物的挑剔近乎苛刻,但若是将那清淡的薏米粥熬得恰到好处,撒上细细的桂花糖粉,他或许会多用小半碗。 这些发现,成了傅慈贫瘠世界里隐秘的宝藏。他像一个最耐心的考古学家,在秋商这片荒芜的废墟上,挖掘着仅存的、能让他“活”得稍微舒适一点的线索。 然而,另一重更深的阴影,始终笼罩着他们——那勾魂摄魄的鸦/片冷香。 傅慈憎恶那气味。它像无形的锁链,缠绕着少爷的咽喉,将他一点点拖入更深的泥沼。他见过少爷吸食后的样子,并非愉悦,而是一种彻底的放空与麻木,眼神比平日更空洞,像被抽走了灵魂的华丽躯壳。 可他无法阻止。 他只能在那特定的时辰,默默准备好那套精致的烟具:鎏金的烟枪,象牙的烟托,小巧的酒精灯……他看着少爷修长的手指如何熟练地煨烤烟膏,如何将那缕带着甜腻异香的青烟吸入肺中,然后缓缓吐出,整个人在烟雾中变得模糊、遥远,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或是彻底消散。 那一刻,傅慈总会感到一种灭顶的恐惧。他怕少爷真的就这样,在一缕青烟中化掉,再也抓不住。 一日午后,秋商斜靠在窗边的软榻上,刚用过烟,神思正处于一种漂浮的朦胧状态。窗外不知谁家的孩子在笑闹,声音清脆,像珠子落玉盘。 秋商空洞的目光循着声音望去,久久没有收回。傅慈正在一旁悄声整理书架,忽然听到他极低地、梦呓般地说了一句: “……吵。” 傅慈动作一顿。 那声音里没有往日的冷漠或厌倦,反而带着一种……孩子气的、软弱的抱怨。像不堪其扰,却又无力改变。 傅慈的心像被那软弱的语调轻轻掐了一下。 他放下书,走到窗边。他没有看秋商,只是沉默地、轻轻地将那扇沉重的、正对着街巷的窗户合拢,隔绝了外面那个鲜活、喧闹,却与少爷格格不入的世界。 室内重归死寂,只有鸦片残留的香,在无声流淌。 做完这一切,傅慈垂手退到阴影里,依旧不敢看少爷的反应。 良久,他听到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不是放松,也不是赞许,更像是一种……认命般的妥协。对这份过度周到的照顾的妥协,也对这具离不开照顾的破败身体的妥协。 傅慈忽然明白了。 少爷依赖的,或许不仅仅是他的侍奉。更是他带来的这种绝对的、不受打扰的寂静。是他为他构建的这座与世隔绝的堡垒,让他可以安全地、缓慢地腐朽下去,不被任何外界的声音所惊扰。 他既是救赎的微光,也是沉沦的同谋。 这种认知让傅慈感到一种撕裂般的痛苦,却又伴随着一种诡异的满足。 他看着软榻上重新阖上眼、呼吸渐匀的秋商,看着那苍白的脸在阴影里显得无比脆弱。一种比情爱更复杂、比忠诚更炽烈的情感,在他胸腔里疯狂滋长。 他知道,少爷对鸦/片的瘾,是□□的,是可见的。 而他对少爷的瘾,是灵魂的,是无声的,却同样深入骨髓,无药可解。 他甘愿沉溺在这座名为“秋商”的毒瘾里,直至生命的尽头。 第7章 《白玉京》第六章 逾矩 秋商染了风寒。 这本是常事,他的身子就像一架年久失修的古琴,稍有风雨,便会走调失声。但这一次,似乎来得格外凶猛。高热如野火般在他枯瘦的躯体内燃烧,将他苍白的皮肤灼出两团不祥的红晕,嘴唇却干裂得毫无血色。 咳嗽不再是断断续续的压抑,而是连绵不绝的、撕心裂肺的咆哮,仿佛要将那单薄的胸膛彻底震碎。请来的大夫诊了脉,开了方子,也只是摇头,留下几句“精心将养,切忌再受风寒”的套话,便提着药箱匆匆离去。 傅慈的心,在那一声声剧烈的咳嗽中,被反复凌迟。 他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喂药、擦身、更换被汗浸湿的寝衣。秋商大部分时间都陷在昏沉之中,偶尔清醒,眼神也是涣散的,带着高烧特有的迷茫,认不出人。只是本能地蜷缩着,像一只受伤的幼兽,发出痛苦而微弱的呻吟。 傅慈看着他脆弱不堪的模样,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那种想要触碰、想要安抚、想要分担的**,从未如此强烈地灼烧着他。 然而,根植于骨髓的卑微,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钉在原地。他只能一遍遍用冷水浸湿帕子,敷在秋商滚烫的额头上,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夜深了。 风雨敲打着窗棂,呜咽作响。秋商的高热似乎退去了一些,但咳嗽依旧不止。傅慈刚喂他喝下镇咳的汤药,药汁苦涩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 秋商咳得浑身颤抖,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傅慈跪在脚踏上,一手扶着他无力的肩膀,另一只手拿着软帕,想去擦拭他额角的汗珠。 就在这时,秋商因痛苦而微微侧身,一只冰凉的手无意间搭上了傅慈跪在脚踏上的膝盖。 那触感,冰凉,却带着一丝黏腻的冷汗。 傅慈整个人猛地一僵,血液仿佛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少爷……碰了他。 不是递送物品时短暂的、无意的接触。而是这样……带着依赖意味的、停留的触碰。 他低头,看着那只搭在自己膝上的手。苍白,修长,指节分明,因为用力而微微泛出青白色,像是在无边无际的痛苦汪洋中,终于抓住了一块浮木。 傅慈的心脏狂跳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擂鼓般的声响。一股混杂着巨大震惊、无边怜惜、以及某种被需要的、卑劣的狂喜的情绪,像火山喷发般淹没了他。 理智在尖叫,告诉他这是逾矩,这是亵渎。 可情感,那压抑了太久、早已汹涌成灾的情感,却像挣脱了牢笼的猛兽,控制了他的行动。 他僵持着,一动不动,任由那只手搭在自己的膝上。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只有窗外凄风苦雨的声音,和彼此交错急促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或许是片刻,或许是一生。 傅慈极其缓慢地、颤抖地,抬起了自己的手。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宗教仪式般的虔诚与恐惧,在空中停顿了数次,最终,还是轻轻地、虚虚地覆在了那只冰凉的手背上。 他想温暖它。 用自己卑微的、却滚烫的体温,去驱散那彻骨的寒意。 在他的掌心接触到那片冰凉的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秋商的手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不是抽离,反而像是……更放松地,将一点重量交付了过来。 傅慈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砸在两人交叠的手边,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秋商的呼吸再次变得沉重而均匀,陷入沉睡,那只手也无力地滑落下去。 傅慈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缓缓收回自己已经僵硬的手。掌心还残留着那冰凉的、带着汗意的触感,如同一个无法磨灭的烙印。 他知道了。 有些界限,一旦跨过,便再也无法回头。 而他,早已在这条不归路上,走得义无反顾。 感觉义无反顾不是这么用的,但我不管了。xql99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白玉京》第六章 逾矩 第8章 《白玉京》第七章 印 病去如抽丝。 那场来势汹汹的风寒,到底还是耗尽了秋商本就所剩无几的元气。高热退去后,他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脆弱。像一件被雨水打湿后又勉强晾干的澄心堂纸,稍一触碰,就会留下永久的褶皱。 傅慈更加沉默,也更加警醒。 那夜指尖相覆的触感,如同一个滚烫的烙印,深深刻在他的灵魂里。每一次回想,都让他耳根发热,心跳失序,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重的惶恐。他怕那是少爷病中无意识的错觉,怕清醒后的秋商会用更冷的漠然将那一瞬的温暖彻底封存。 然而,预想中的冰封并未到来。 秋商依旧是疏离的,但某些东西,确实不同了。 比如,当傅慈递上药碗时,秋商会自己伸出手来接。他的指尖依旧冰凉,却不再刻意避开与傅慈的触碰。有时,那冰凉的指尖甚至会短暂地擦过傅慈温热的指腹,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又比如,他偶尔会对着窗外那棵枯槐出神,良久,会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平淡语气,说一句:“叶子快落光了。” 这不是吩咐,也不是抱怨,更像是一句……分享。将他眼中看到的、心里感受到的、那片荒芜的风景,分享给身边这唯一的人。 傅慈会停下手中的活计,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然后低低地应一声:“嗯。” 他不敢多说,生怕任何一个多余的字,都会惊飞这落在指尖的、脆弱的蝴蝶。 他开始在每日的饮食上花费更多心思。托人从南方捎来新晒的桂花,细细筛过,只取那最金黄饱满的部分,混着冰糖,酿成粘稠的蜜膏。在秋商喝完苦涩的药汁后,用小银匙挑一点点,递到他唇边。 秋商起初会微微蹙眉,但终究还是张口含了进去。那清甜的桂花香,会短暂地驱散他眉宇间萦绕不散的药苦气。 一次,傅慈正在整理书案,秋商靠在贵妃椅上,身上盖着那条暗绿色的绒毯,目光落在傅慈忙碌的背影上。傅慈能感觉到那视线,像羽毛,轻轻扫过他的脊背,让他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 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被呼吸掩盖的声音: “傅慈。” 他猛地回头,心脏几乎跳出喉咙。 秋商却已经移开了目光,重新望向窗外,仿佛刚才那一声呼唤只是傅慈的幻觉。只有他搭在绒毯上的、微微蜷缩的手指,泄露了一丝不平静。 傅慈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一叠泛黄的信笺。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转回身,继续整理。只是那动作,带上了一种微不可查的、柔软的迟缓。 他知道了。 那个烙印,并非只留在了他一个人的心上。 少爷或许永远不会说。 但他知道了。 这天傍晚,傅慈替秋商更换寝衣。当他解开旧衣的盘扣,手指无意间掠过秋商胸前那片单薄的肌肤时,他清晰地看到,那苍白的皮肤下,泛起了极淡、却真实存在的一层薄红。 像雪地上,意外映上的一抹残霞。 转瞬即逝,却惊心动魄。 傅慈飞快地垂下眼,手下动作更加轻柔,如同在对待一个易碎的梦。而秋商,自始至终都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微微颤动,像挣扎的蝶翼。 没有人说话。 空气中,只有彼此压抑的呼吸声,和一种无声的、却在疯狂滋长的东西。 它在药碗交接的指尖,在窗外落叶的叹息里,在那一声若有若无的呼唤中,更在那抹倏然浮现又悄然隐去的薄红之上。 它无声地宣告: 有些印记,一旦落下,便再也无法抹去。 正如春天,终将穿透最厚重的冻土,探出它稚嫩却顽强的触须。 第9章 《白玉京》第八章 晚秋 霜降过了。 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最后几片顽固的叶子,也终于抵不住愈发凛冽的北风,打着旋儿,不甘地坠落。地面上铺了厚厚一层枯黄,踩上去,发出细碎而清脆的断裂声,像无数微小生命的哀鸣。 真正的晚秋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干冷的、万物终结的气息。 秋商的精神,却似乎在这片凋零里,回光返照般地好了一些。咳疾虽未痊愈,但不再那样撕心裂肺。他甚至偶尔会在午后,让傅慈扶着,到廊下坐一会儿。 他裹着厚厚的狐裘,整个人陷在宽大的藤椅里,像一只畏寒的鹤。目光空茫地望着满院的萧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知是悲是喜。 傅慈站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沉默地守着。 他看着少爷被风吹起的几缕墨发,看着他苍白得几乎与身后粉墙融为一体的侧脸。一种巨大的、沉甸甸的满足感充盈着他的胸腔。能这样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感受着他微弱的呼吸,便是傅慈所能想象的全部极乐。 然而,这平静之下,却涌动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暗流。 秋商开始整理他的书稿和信件。 他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待就是大半天。傅慈送茶进去时,能看到他坐在堆积如山的纸页中,神情专注,指尖缓慢地抚过那些泛黄的墨迹,像是在与过往的每一个灵魂做最后的告别。 他烧掉了许多东西。 在书房角落那个巨大的铜质火盆里,橘红色的火焰贪婪地吞噬着一沓沓的信笺、一本本的诗稿。火苗跳跃着,映亮秋商平静无波的脸,那火光在他空洞的眸子里明明灭灭,却点不燃一丝温度。 傅慈远远看着,心一点点沉下去。 他认得那些被投入火中的,有少爷早年意气风发的诗作,有他与友人唱和的信札,甚至……还有几张家人的旧照。少爷烧掉的,不是纸,是他与这个世界曾经有过的、所有的连接。 他是在清理舞台,准备最终的落幕。 傅慈感到一种灭顶的恐慌。他知道少爷心存死志,从未真正打消过。这短暂的“好转”,这突如其来的“整理”,不过是暴风雨前虚假的宁静,是他在为自己挑选最后的衣裳。 他想冲过去,夺下那些即将被火焰吞噬的过往,他想跪下来求他,想用尽一切办法留住他。 可他什么也不能做。 他只是一个仆人,一个影子。他连开口祈求的资格都没有。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更加沉默地守候,更加细致地照料。他将少爷常摩挲的那枚玉佩,用新的丝绦系好,确保它永远温润妥帖。他在少爷批阅书稿到深夜时,默默地将灯芯挑亮,再添上一盏。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卑微而固执地,与那场无形的死亡争夺着。 一日,风特别大,天色阴沉得像要塌下来。 秋商坐在廊下,看着枯叶被风卷着,在院子里疯狂地打着旋儿,像一场绝望的舞蹈。他看了很久,久到傅慈以为他已经冻僵了。 忽然,他极轻地开了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 “傅慈,你看它们……像不像无主的孤魂?” 傅慈心头巨震。他看着秋商被风吹得泛红的眼角,那里面没有泪,只有一片干涸的荒芜。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最终,只能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像。” 秋商似乎笑了笑,那笑意未达眼底,便已消散。他收回目光,重新望向那片翻飞的枯黄,不再说话。 傅慈站在他身后,看着他那仿佛随时会随风化去的单薄背影,一股强烈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冲动,再次涌上心头。 他想抱住他。 想用自己并不宽阔的胸膛,为他挡住这世间所有的风寒。 想告诉他,你不是无主的孤魂,你还有我。 可他最终,只是将自己身上那件略显单薄的外衫解下,向前一步,极其轻柔地,披在了秋商已然厚重的狐裘之外。 动作轻得像是在覆盖一个易碎的梦境。 秋商没有动,也没有拒绝。 唯有在傅慈的手指无意间擦过他后颈肌肤的刹那,两人都几不可查地,同时颤抖了一下。 像最后一片秋叶,在坠地前,那一声无人听闻的、细微的叹息。 第10章 《白玉京》第九章 冬烬 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悄无声息。 傅慈清晨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刺目的白。世界仿佛被彻底漂洗过,所有肮脏的、衰败的、挣扎的痕迹,都被这纯净的、冰冷的白色覆盖、掩埋。 连同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最后的枯骨,也披上了一层看似柔软的素缟。 真正的冬天,来了。 这肃杀的气息,似乎也彻底冻结了秋商生命中最后一点摇曳的火苗。他不再去廊下,甚至很少离开那张贵妃椅。整个人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枯萎下去。 他吃得越来越少,喂进去的药,往往不到一刻钟,便会连同胃里那点可怜的汁液一并呕出。咳嗦变成了断续的、无力的呛咳,像一架破旧的风箱,再也拉不出完整的气流。 他的眼神,大多数时候是涣散的,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没有焦点。偶尔清醒,那目光里也不再是空洞,而是一种……近乎温柔的认命。他不再抗拒傅慈的靠近和触碰,甚至,在傅慈替他擦拭身体、更换衣物时,他会极其微弱地,配合地抬起手臂。 这种顺从,比任何挣扎都让傅民心惊胆战。 他知道,少爷不是在好转,他是在放弃。他安静地、体面地,准备着迎接那个必然会到来的终点。 傅慈的心,在那一片纯白的死寂里,被反复碾磨成齑粉。他几乎不再合眼,眼眶深陷,里面布满了血丝。他依旧沉默地做着一切,只是那动作里,带上了一种近乎绝望的急促。 他翻遍了医书,尝试各种偏方。他跪在冰天雪地里,只为求一支据说极灵验的老山参。他将炭火烧得极旺,恨不得将这屋子烧成一座暖炉,驱散那无处不在的、死亡的寒气。 可这一切,都像是徒劳地往一堵注定要坍塌的墙上,涂抹着无用的泥浆。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 窗外隐约传来零星的炮仗声,那是人间残存的、微弱的喜庆。而这间屋子里,只有药香和死寂。 秋商难得地清醒着,精神似乎也好了一些。他甚至让傅慈扶他坐起来,背后垫了好几个软枕。 他看着傅慈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瘦脱了形的脸颊,看了很久。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抬起了那只瘦得只剩骨头的手。 他的手在空中微微颤抖着,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终于,轻轻地、轻轻地落在了傅慈低垂的头顶。 像是一片雪花,终于落在了等待它的大地上。 傅慈整个人剧烈地一震,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秋商。 秋商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彻的、近乎悲悯的平静。他的手指,在傅慈粗糙的发间,极轻地摩挲了一下。 没有言语。 这一个动作,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的手缓缓滑落,重新跌回锦被之中,闭上了眼睛。 可傅慈却仿佛被那道无形的力量击中了。 他僵在原地,感受着头顶那转瞬即逝、却烙印般清晰的触感。冰凉,轻柔,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安抚,与告别。 少爷在安慰他。 少爷在向他告别。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瞬间刺穿了他所有的坚持与伪装。 他“咚”地一声跪倒在床边,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脚踏上,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起来。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不让自己发出一丝一毫的哭声,只有滚烫的眼泪,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一小片昂贵的地毯。 他输了。 他终究,还是留不住他。 窗外,雪又开始下了。纷纷扬扬,将整个世界,连同那微弱的炮仗声,一起埋葬。 冬天,以其最纯粹的白色,宣告了它对这场生命拉锯战的,冷酷的胜利。 然而,在那片被泪水浸湿的、冰冷的地板上,在那无声的、近乎窒息的绝望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傅慈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不再是卑微的祈求,而是燃起了一种近乎凶狠的、绝望的光芒。 他不要告别。 他不要少爷死在这片无边的白色里。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那片被大雪覆盖的、死寂的世界。 冬天过后,就是春天了。 可少爷,等得到吗? 如果等不到…… 那他就算背弃一切,堕入无边地狱,也要为他,强求一个春天。 冬天过后就是春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白玉京》第九章 冬烬 第11章 《白玉京》第十章 新年 除夕夜。 北平城沦陷在一种诡异的寂静里。往年的鞭炮与喧嚣,今年被一种无形的恐惧压制成零星的、怯懦的闷响。夜色浓稠如墨,雪花不知疲倦地落下,将这古老都城最后的生机也彻底掩埋。 秋宅,更是静得像一座巨大的陵墓。 傅慈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参汤,推开卧室的门。屋内只点了一盏如豆的灯火,光线昏黄,勉强勾勒出秋商陷在床榻间的轮廓。他比前几日更瘦了,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皮肤是一种接近透明的蜡黄,唯有鼻息间微弱的游丝,证明着这具躯壳里还残存着一点生命。 “少爷,今天是除夕。”傅慈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跪在脚踏上,将温热的参汤小心地递到秋商唇边。 秋商的眼皮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他的目光涣散,花了些时间才聚焦在傅慈脸上。他没有看那碗汤,只是看着傅慈,看了很久,然后,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连吞咽的力气,都没有了。 傅慈的手僵在半空,心一直往下沉,沉进无边无际的冰窟里。他没有坚持,只是将碗轻轻放在一旁。他打来热水,像往常一样,拧干帕子,开始替秋商擦拭脸颊和手指。 动作轻柔,仔细,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仿佛只要将这具躯壳打理得干干净净,里面的灵魂就会舍不得离开。 就在这时,远处,不知是哪条胡同里,终究还是有人鼓起勇气,点燃了一挂长长的鞭炮。 “噼里啪啦——!” 那声音突兀地穿透死寂的雪夜,尖锐地刺了进来。 床上的秋商猛地一颤,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生”之声响惊吓到。他空洞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波动,像是古井深处被投入了一颗石子,但那涟漪尚未荡开,便被更深的疲惫吞噬。他闭上眼,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 傅慈擦拭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听着那象征除旧迎新、驱赶“年”兽的鞭炮声,再看看眼前这盏即将油尽灯枯的生命之火,一股荒谬的、尖锐的刺痛感,瞬间贯穿了他的心脏。 新年? 这世上,哪有他们的新年。 这挂鞭炮,像是在无情地嘲讽他的无能,嘲讽他连留住一个人都做不到。 他看着秋商那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断绝的呼吸,看着他那张即使在病中依旧带着疏离与倦怠的侧脸。过往的一切——初见时的惊艳,沉默的守护,指尖相触的战栗,头顶那温柔的抚摸——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飞速掠过。 够了。 他不要再这样眼睁睁地看着。 一股蛮横的、不顾一切的力量,猛地从他胸腔里爆发出来。他扔掉手中的帕子,俯下身,双手紧紧握住秋商那只冰凉得吓人的手。 “少爷……”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绝望而剧烈颤抖,带着破釜沉舟的哭腔,“您再看看我……再看看我,好不好?” 秋商没有任何反应,像是已经沉入了意识的深海。 傅慈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滚烫得几乎要灼伤那冰凉的皮肤。他像是抓着这世间唯一的浮木,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句地,将那句压抑了千百遍、本永远不敢宣之于口的话,嘶哑地挤了出来: “秋商……我……我不准你死…”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静止了。 窗外的鞭炮声恰好停歇,雪落无声。 傅慈僵在那里,被自己这石破天惊的“不准”吓得魂飞魄散。他竟敢……他竟敢直呼少爷的名讳。他竟敢用这样大逆不道的语气。 他等待着预料中的雷霆震怒,或者,哪怕是少爷一丝厌恶的眼神。 然而,什么都没有。 床榻上的人,依旧静静地躺着,呼吸微弱。 只是,在傅慈那双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他似乎看到……秋商那如同蝶翼般低垂的、毫无生气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像冰封的湖面下,有鱼,轻轻摆动了尾鳍。 第12章 《白玉京》第十一章 溯 夜已经很深了。 雪光透过窗纸,映得屋内一片朦朦的青灰色。炭火将尽未尽,在铜盆里偶尔爆出一两声细微的哔剥。 傅慈和衣靠在床尾的脚踏上,警醒地留意着床上人的呼吸。这几日,他几乎不敢合眼,生怕一次眨眼,那微弱的生命之火便会无声熄灭。 就在这万籁俱寂,连时间都仿佛凝固的时刻,一个极其沙哑、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你以前……是怎么样的?” 傅慈浑身猛地一僵,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他霍然抬头,望向床榻。 秋商不知何时醒着,正侧头看着他。黑暗中,他的眼睛不像往日那般空洞,反而像两潭被月光照亮的深水,里面晃动着某种……傅慈从未见过的,近乎于“好奇”的情绪。 少爷问他……以前? 这个问题太过意外,像一颗石子投入傅慈死水般的心湖,激起的却不是涟漪,而是滔天巨浪。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过往的记忆如同被闸门囚禁的洪水,在这一刻轰然决堤。 那些他刻意遗忘的,深埋于尘埃之下的,属于“傅慈”这个符号之前的,活生生的过去。 “……小人,”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小时候……是逃难来的北平。” 他垂下眼,不敢看秋商,目光落在自己粗糙的手指上,仿佛能从那些茧子里,看到过往的痕迹。 “老家在黄河边上……发大水,什么都没了。”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遥远的麻木,“爹娘……都没能撑过来。我跟着人流走,啃过树皮,也……跟野狗抢过吃的。” 他顿了顿,那些饥饿、寒冷、恐惧的记忆,并未因时间而褪色,此刻翻涌上来,依旧带着刺骨的寒意。 “后来,人市。”这两个字,他吐得极轻,却重若千钧,“像牲口一样……被挑拣。是老爷……老爷看我还算干净,买下了我。” 他说到这里,便停住了。后面的日子,就是秋宅,就是少爷。他的生命,仿佛是从被买下的那一刻才真正开始。 他依旧低着头,等待着。等待着少爷或许会有的怜悯,或许会有的鄙夷,或许……只是重新归于沉默。 良久,他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 不是同情,也不是厌恶。那叹息里包含的情绪太过复杂,像是对命运无常的了然,又像是对某种沉重过往的共鸣。 “黄河……”秋商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陷入回忆的飘忽,“我书房里,有一本《水经注》……上面说,‘河水浊,清澄一石水,六斗泥’……想来,确是如此。” 他没有评价傅慈的苦难,也没有施舍廉价的安慰。他只是将他口中的“黄河”,与书卷上的“河水”连接了起来。用一种属于他的、文人式的方式,确认了傅慈那段过往的真实存在。 傅慈的鼻腔猛地一酸。 比怜悯更伤人的,是忽视。 比同情更珍贵的,是“看见”。 少爷看见了他。不是看见一个仆人,而是看见了一个从黄河边上走来,带着满身泥泞与伤痕的,“人”。 “睡吧。” 秋商复又阖上眼,声音轻得如同梦呓。 傅慈却维持着跪坐的姿势,久久未动。窗外的雪光映着他脸上未干的泪痕,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痛楚与温暖的激流,在他四肢百骸冲撞、奔涌。 在这个大雪封门、万物凋零的冬夜,在他以为少爷即将离去的时候,他却第一次,向自己袒露了过往那片干涸、龟裂的河床。 而少爷,没有转身离开。 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那片荒芜,然后轻轻地说了一句: “我看见了。” 第13章 《白玉京》第十二章 饴 大夫捻着胡须,沉吟半晌,终究还是那几句车轱辘话:“公子此乃心病,郁结于内,损耗过甚……汤药固然重要,更需……心绪开阔些。” 心绪开阔。傅慈默默听着,将这四个字在心里反复咀嚼。对于一座已然决定自我放逐的荒芜城池,如何能强求它“开阔”? 他送走大夫,站在廊下,看着院子里尚未融尽的残雪,心头像是也压着一层化不开的冰。 目光无意间扫过墙角那几株老梅,虬枝上竟已冒出些米粒大小的、娇嫩的花苞,在凛冽的空气里瑟缩着,却又带着一种倔强的生气。 傅慈心中微微一动。 他想起前几日喂药时,少爷蹙紧的眉头,想起他偶尔清醒时,望着虚空,那嘴里定然是萦绕不散的苦涩。 药苦。 命更苦。 一个近乎幼稚的念头,猝不及防地撞进傅慈心里。他转身,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棉袍,悄无声息地出了府。 年关刚过,街市上依旧冷清。他走了很远,才找到一个支着棚子卖干果蜜饯的老摊贩。各式蜜饯盛在粗陶罐里,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诱人的、黏稠的光泽。 傅慈看得有些眼花,他从未买过这些。最终,他指着一种色泽金黄、裹着细密糖霜的杏脯,低声道:“要这个。” 他用几乎是自己身上最后几个铜板,换了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杏脯。揣在怀里,像揣着一捧小小的、滚烫的火种。 回到秋商房中时,药味依旧浓重。秋商刚喝完药,正靠在枕上闭目养神,脸色比那新糊的窗纸还要白上几分。 傅慈的心跳得有些急。他走上前,如同完成一个极其庄重又忐忑的仪式,从怀中掏出那包尚且带着他体温的油纸包。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金黄的杏脯露了出来,甜香丝丝缕缕,试图驱散这满室的药苦。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油纸包轻轻递到秋商手边。 秋商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傅慈脸上,带着一丝刚醒的朦胧,然后,慢慢下移,落在了那包蜜饯上。 他没有动。 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疑问,没有惊讶,也没有……傅慈暗暗期盼的,哪怕一丝一毫的松动。只是看着,如同看一件与己无关的物事。 那沉默,比任何拒绝都更让人难堪。 傅慈举着油纸包的手,一点点僵硬起来。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那丝丝甜香,此刻闻起来,竟带上了一种自作多情的、愚蠢的味道。 他是不是……又逾矩了?少爷这样的人,怎么会碰这种市井粗物? 就在傅慈几乎要将手缩回去的瞬间,秋商却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手。 他的手指依旧苍白,瘦可见骨。他没有去拿蜜饯,也没有推开傅慈的手。只是用指尖,在那油纸包的边缘,极其轻微地,碰了一下。 像是一片雪花,落在灼热的烙铁上,瞬间消融,无声无息。 然后,他收回手,重新阖上了眼睛。 自始至终,没有说一个字。 傅慈僵在原地,看着那被少爷指尖碰过的油纸边缘,又看看少爷重新归于沉寂的侧脸。 那无声的碰触,是什么意思? 是拒绝?是接受?还是……一种无言的默许?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在那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这蜻蜓点水般的一碰,已然在他冰封的心湖上,凿开了一个微小的孔,透进一丝几乎感觉不到的暖意。 他默默地将油纸包放在床头的小几上,退回到阴影里。 过了一会儿,他偷偷抬眼望去。 秋商依旧安静地躺着,呼吸平稳,仿佛已然睡去。 只是,在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唇角,傅慈似乎看到,有一道极淡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微微地,向上牵起了一下。 像投入古井的石子,终究,还是荡开了一圈无人得见的涟漪。 第14章 《白玉京》第十三章 立春 日子像凝固的蜡油,黏稠而缓慢地向前淌着。 傅慈依旧日夜不休地守着,几乎到了形销骨立的地步。他替秋商擦拭、喂药、更换被褥,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个由雾气聚成的人形,生怕力道稍重,便会将他惊散。 炭火日夜不息,将屋子烘得暖洋洋的,却怎么也驱不散秋商身上那股由内而外透出的寒意。他的生命力,如同那盏即将熬干的灯油,火焰越来越微弱,只剩下灯芯顶端一点执拗的、不肯熄灭的红。 这天午后,难得的有一丝惨白的阳光,费力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和窗纸,在床前的地板上投下一块模糊的光斑。 傅慈正替秋商按摩着那双冰凉得几乎没有知觉的腿脚,希望能促进一丝气血流通。他低着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掌心那一点点可怜的热度,渡给这具正在逐渐冷却的躯壳。 房间里只有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和手指摩擦过布料发出的细微声响。 按摩了不知多久,傅慈停下来,抬起头。他看着秋商安静合目的侧脸,看着阳光在他长而密的睫毛上跳跃,镀上一层虚幻的金色。一种巨大的、混杂着绝望和渺茫希望的情绪,堵在他的喉咙口。 他几乎是用了毕生的勇气,才极轻、极缓地开了口,声音嘶哑,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怕惊醒了什么: “少爷……” 他顿了顿,吸了口气,才把那句承载了全部期盼的话说完,“马上就要春天了……” 话音落下,室内重归死寂。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在傅慈的心尖上碾过。 就在他以为不会得到任何回应,心一点点沉下去的时候,秋商的睫毛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虚虚地落在头顶那片昏暗的帐幔上,里面没有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发出一个气若游丝,却异常清晰的字节: “嗯。” 只是一个最简单的应答。 随即,他停顿了许久,久到傅慈以为他已经说完了。才又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带着一种近乎飘渺的、梦呓般的语调,接上了后半句: “马上春天了啊……” 那声音太轻了,像初春最早融化的那一缕雪水,渗入泥土,悄无声息。里面听不出欢喜,也听不出期待,只有一种……了然的、认命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自然规律,仿佛那个万物复苏的季节,于他而言,不过是又一轮无关紧要的时光流转。 他说完,便重新阖上了眼,呼吸变得愈发轻浅,仿佛刚才那两句话,已耗尽了他积攒许久的精神。 傅慈僵在原地,维持着俯身的姿势,一动不动。 少爷回应了。 他没有无视,没有拒绝。 可这回应,却比任何沉默都更让傅民心如刀绞。那语气里的空洞与疏离,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他小心翼翼维护着的、那点关于“春天”的幻想。 他知道了。 少爷或许等不到春天了。 或者说,少爷的心里,从未有过春天。 傅慈慢慢直起身,看着那缕惨白的阳光在地板上移动,最终悄然隐去。屋内重新被昏暗笼罩。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依旧萧索的庭院,看着枝头那些在寒风中顽强坚持的、米粒大小的花苞。 春天,终究是会来的。 以它自己的方式,不顾人间的悲欢。 可他的少爷呢? 傅慈缓缓握紧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如果少爷的世界没有春天…… 那他,就为他造一个。 哪怕逆天而行,哪怕焚尽自身。 是不是国庆马上放完了?那我应该要放假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白玉京》第十三章 立春 第15章 《白玉京》第十四章 元夕 元宵节。 北平城似乎短暂地从沦陷的阴霾与严寒中挣脱出来,试图找回一丝往日的气息。夜幕初垂,零星的灯火便次第亮起,勾勒出胡同与街巷模糊的轮廓。远处,甚至隐约飘来孩童提灯嬉笑的声音,像另一个世界的回响。 而这栋死气沉沉的宅邸,依旧是一座孤岛。 傅慈端着一碗刚煮好的、雪白滚圆的元宵,走进卧室。小小的汤碗里,几颗元宵载沉载浮,热气袅袅,带着糯米和糖桂花的甜香。 “少爷,今天是元宵。”他将碗轻轻放在床头小几上,声音低柔,“吃一点,讨个吉利。” 秋商靠坐在床头,身上盖着厚重的被子,整个人陷在里面,更显得形销骨立。他看了一眼那碗象征团圆的元宵,目光没有任何波动,只是极轻地摇了摇头。 连拒绝,都显得如此无力。 傅慈的心沉了沉,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默默退开。他拿起小银匙,舀起一颗元宵,小心地吹凉了些,递到秋商唇边。 “就尝一口,少爷,”他几乎是带着一丝哀求,“就一口……” 秋商闭上了眼睛,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是抗拒的姿态。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砰——啪!”两声巨响。 是有人在放烟火。 那绚烂的光亮短暂地映亮了窗纸,五彩斑斓,转瞬即逝。紧随其后的,是更多、更密集的爆竹声,噼里啪啦,仿佛要將积攒了一个冬天的沉寂彻底炸碎。 这突如其来的、充满生气的喧嚣,像一把尖刀,悍然刺破了这座宅邸苦心维持的死寂。 秋商猛地睁开眼,胸腔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呛咳。他的脸色在窗外明明灭灭的光影中,显得愈发惨白。 傅慈放下碗,急忙上前替他抚背。他的手触碰到秋商嶙峋的脊骨,感受着那下面生命的微弱搏动,是如此不堪一击。 外面的热闹是别人的。 他们的团圆,在哪里? 傅慈看着秋商咳得泛红的眼角,看着他那仿佛随时会融于这喧嚣夜色中的侧影,一股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情绪,混合着绝望、不甘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轰然涌上头顶。 他不再犹豫。 他俯下身,双臂穿过秋商的腋下和膝弯,用一种近乎蛮横的力道,将床上那轻飘飘的人,连人带被,一把抱了起来。 秋商发出一声短促的、惊愕的吸气声,涣散的眼睛骤然睁大,里面写满了难以置信。他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却虚弱得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 “少爷,”傅慈的声音在剧烈的喘息中颤抖,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斩钉截铁的坚定,“我们……去看灯。” 他不等秋商回应,或者说,他根本不敢等。他用厚厚的狐裘将秋商裹紧,抱着他,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出了那间囚禁了他们太久太久的卧室,走出了那座吃人的旧梦。 穿过一道道寂静的门廊,越过那象征着内外界限的门槛。 傅慈抱着秋商,径直走到了院子里。 冰冷的、带着硝烟味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头顶,是墨蓝色的、无垠的夜空,偶尔有零星的烟火炸开,洒下短暂的金雨银丝。远处,街市的灯火连成一片模糊的光晕,人声、爆竹声隔着墙壁传来,不再刺耳,反而像是一片模糊而温暖的背景音。 秋商被这突如其来的寒冷和广阔惊住了。他仰着头,望着那片他许久未曾正视的夜空,瞳孔里倒映着转瞬即逝的光亮。寒风拂过他干枯的发丝,带来一阵战栗。 傅慈紧紧抱着他,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他,低头在他耳边,用嘶哑的、仿佛泣血般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 “您看……少爷,您看……” “这人间……它还在。” 秋商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不再看天,而是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看向傅慈。 月光与烟火微弱的光线下,傅慈的脸上满是泪痕,眼神却亮得吓人,那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爱与执拗。 那一刻,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主仆、阶级、生死……所有无形的壁垒,在这庭院的寒风与遥远的喧嚣中,仿佛“轰”然一声,坍塌殆尽。 秋商望着这双眼睛,久久地望着。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将头靠在了傅慈坚实而温暖的肩膀上。 一个完全依赖的、交付全部的姿势。 他没有说话。 但傅慈听到了。 他听到冰层碎裂的声音,听到冻土松动的声音,听到在那吃人的旧梦废墟之上,一颗全新的、脆弱的种子,正在悄然萌发。 元宵节的灯火在上空明明灭灭。 而他们的春天,在彼此的呼吸间,终于……破土而出。 第16章 《白玉京》第十六章 叶绽 天气一日暖过一日。 廊前石阶缝隙里,竟钻出了几丛嫩绿的草芽,迎着风微微抖动。那几株老槐树的枝桠顶端,也终于挣脱了棕色的苞衣,绽出指甲盖大小、黄绿参半的娇嫩新叶。 生命的力量,如此卑微,又如此不可抗拒。 秋商的精神,也如同这庭院里的草木,一点点地复苏。虽然依旧清瘦得厉害,需要傅慈搀扶才能走动,但他停留在阳光下的时间越来越长,偶尔,甚至会对着那几片新叶,出神地看上许久。 傅慈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那片土壤,也仿佛被这春风细雨滋润,生出无尽的欢喜与希望。他变得更加忙碌,却也更加轻盈。他学着炖煮更滋补的汤羹,将药材与食材巧妙结合,试图将那流失的元气,一丝一缕地补回来。 这日清晨,傅慈端着刚熬好的山药鸡蓉粥走进房间时,看见秋商已经醒了,正靠坐在床头,目光落在窗外那棵正在萌发新绿的槐树上。 傅慈将粥碗放在小几上,像往常一样,准备伺候他洗漱。 “傅慈。” 秋商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傅慈转身:“少爷?” 秋商的目光从窗外收回,缓缓移到他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不再空洞,也不再是单纯的审视,里面涌动着一丝复杂的、傅慈看不太分明的情绪。 他朝着窗外的方向,微微抬了抬下巴。 “推我出去,”他的声音依旧有些低哑,却带着一种清晰的、不容置疑的意味,“去那棵树下。” 傅慈的心,猛地一跳。 去树下?不再是廊下,而是庭院中央,那棵他们一起看着它落叶、枯寂,又一起看着它萌发新生的槐树下。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应道:“是。” 他取来厚实的毯子,仔细将秋商裹好,然后推动那张特制的、带有轮子的藤椅——这是他为方便秋商出来透气,特意找人改造的。 轮椅碾过青石板路面,发出轻微的轱辘声。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落下来,带着暖意,驱散了秋商身上最后一丝从屋里带出来的阴寒。 傅慈将轮椅停在槐树的荫蔽下,虽然新叶尚未成荫,但光斑透过稀疏的叶片洒下,已足够柔和。 两人都没有说话。 春风拂过,带来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几片最早舒展的嫩叶在头顶沙沙作响。 秋商仰起头,眯着眼,看着那一片片在阳光下几乎透明的、充满生命力的绿色。阳光在他苍白的脸上跳跃,将他常年不见日色的皮肤,映出了一种近乎莹润的光泽。 他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抬起了那只一直搭在毯子外、瘦削见骨的手。 他的手在空中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越过那半碗已经不再冒热气的粥,越过两人之间那曾经不可逾越的无形界限,最终,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覆在了傅慈因紧张而微微攥起、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背上。 肌肤相贴。 不再是隔着衣物,不再是短暂的、无意的擦碰。 是真实的、带着他微凉体温的、主动的触碰。 傅慈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僵住。血液似乎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凝固。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那只覆盖在自己手背上的、苍白而优雅的手。 那触感,冰凉,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秋商。 秋商也正看着他。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依旧是那副清冷的样子。但那双总是蒙着薄雾的眼睛里,此刻却清澈见底,里面清晰地映着傅慈惊慌失措的影子。那眼底深处,仿佛有冰雪消融,春水初生,流淌着一种傅慈从未见过的、近乎温柔的波光。 他没有说话。 但傅慈听见了。 他听见了冰河解冻的轰鸣,听见了万物生长的喧嚣,听见了自己那颗在绝望中坚守了太久的心,终于在这一刻,等来了它迟到的春天。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从傅慈眼角滑落,砸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洇开一小片湿润。 他没有抽手,也没有擦拭,只是反手,用尽全身的温柔和克制,小心翼翼地,回握住了那只冰凉的手。 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将它煨暖。 春风依旧,新叶婆娑。 在那棵见证了无数轮回的老槐树下,一只曾经只为摩挲玉佩和执握烟枪的手,与一只常年与柴米油盐、药罐炭火为伍的手,紧紧交握。 腐朽与新生的界限,在这一刻,彻底模糊。 第17章 《白玉京》第十七章 回寒 那场仿佛预示着新生的交握,其温暖尚未在指缝间留存半日,当夜,秋商便发起了高烧。 这病势来得又急又凶,如同积蓄了整个冬季的寒意,在窥见一丝春意后,发起的最后、也是最疯狂的反扑。 他浑身滚烫,皮肤灼人,意识迅速被拽入混沌的深渊。咳嗽不再是压抑的闷响,而是从肺腑最深处撕裂出来的、带着血腥气的咆哮。苍白的脸颊烧得通红,嘴唇却干裂发紫,呼吸急促而浅薄,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 傅慈刚刚被春风熨帖过的心,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撕得粉碎。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扑到床边,一遍遍用冷水擦拭秋商滚烫的额头和身体,试图将那骇人的温度降下去。他熬煮的药汁,此刻却连喂都喂不进去了,刚撬开牙关灌入一点,便会引发更剧烈的呛咳,药汁混着血丝,溅湿了衣襟和被褥。 “少爷……少爷!”傅慈的声音带着哭腔,颤抖得不成样子,他紧紧握着秋商那只不久前才与他交握、此刻却无力垂落的手,“您醒醒……看看我,看看我啊!” 回应他的,只有破碎的呓语和痛苦的喘息。 大夫再次被请来,诊脉后,脸色比上次更加凝重。他走到外间,对跟出来的傅慈摇了摇头,低声道:“油尽灯枯之兆……此前不过是……回光返照。如今邪寒入体,直侵心肺……准备后事吧。” “后事”两个字,像两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傅慈的胸膛。 他眼前一黑,几乎栽倒在地。 回光返照? 那阳光下温柔的注视,那主动的触碰,那眼底消融的冰雪……难道都只是……死亡降临前,最后、最残忍的幻觉? 他不信! 傅慈猛地推开大夫,冲回床边。他看着秋商在病痛中挣扎的模样,看着他生命如同沙漏般飞速流逝,一种比绝望更可怕的、混杂着愤怒与不甘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疯狂燃烧。 他不要准备后事! 他不要少爷死! 他一把扯过那床厚重的、象征着过往束缚的锦被,狠狠扔到地上。他将所有窗户洞开,任由带着料峭寒意的夜风灌入,吹散满室的药味和死气。 然后,他打来冰冷的井水,用布巾浸透,毫不留情地覆在秋商滚烫的额头上、脖颈上、胸膛上。 “醒过来!”他一边机械地重复着擦拭的动作,一边对着那昏迷的人低吼,声音嘶哑,如同受伤的野兽,“您答应过我……您看着我……您碰了我的手!” “您不能……不能就这样走了……”他的眼泪混着汗水,大颗大颗地砸在秋商灼热的皮肤上,瞬间蒸发,只留下一小片咸涩的痕迹,“您还没有……还没有好好看看春天……”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 方才还暖意融融的春风,此刻吹在身上,只剩下刺骨的寒。 那几片刚刚舒展的、娇嫩的新叶,在突如其来的寒夜里,无助地颤抖着。 刚刚破土的春天,似乎只是一场更加残酷的、严冬的预演。 我终于要写完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白玉京》第十七章 回寒 第18章 《白玉京》第十八章 焚春 不知是傅慈那近乎疯狂的、不计后果的冷敷起了作用,还是秋商那顽强的、不肯就此消散的生命力最后一次凝聚,在连续几日的高热和昏厥之后,他竟真的幽幽转醒。 是在一个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屋子里只点着一盏灯,光线昏黄,将傅慈趴在床沿、因极度疲惫而昏睡过去的侧影,勾勒得异常憔悴。 秋商缓缓睁开眼。 他的眼神不再涣散,也不再是高热时的混沌,而是一种……异常的清明。那清明背后,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洞悉了一切的了然。 他微微动了动手指。 傅慈立刻惊醒,猛地抬起头。看到秋商睁着眼睛看他时,他几乎不敢相信,布满血丝的双眼里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少爷!您醒了!”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秋商看着他,目光在他深陷的眼窝、青黑的眼圈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东西,像是……痛惜?随即又归于平静。 他没有回应傅慈的狂喜,只是极其轻微地、示意性地,向着窗户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傅慈立刻明白了。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小心翼翼地扶起秋商,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然后调整了靠枕的位置,让他能望向窗外。 窗外,天色正由墨黑转为一种沉郁的藏蓝。那棵老槐树的轮廓在微光中清晰起来,枝头那几片侥幸熬过前几夜寒风的新叶,在黎明前的空气中,显得格外脆弱,却又带着一种倔强的绿意。 秋商静静地望着那片朦胧的、即将破晓的天色,望着枝头那点点象征着“生”的绿色。他看了很久,久到东方的天际开始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用气音,吐出了几个字: “马上……春天了……” 这句话,他曾在一个阳光温暖的午后,听傅慈带着期盼说起过。此刻由他口中说出,却听不出任何喜悦,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近乎残酷的平静。 傅慈的心,因他醒来而涌上的狂喜,瞬间被这句话冻结。一股寒意,从脚底猛地窜上脊梁。 他感觉到怀中的身体,那短暂的清明似乎正在快速流逝,生命力如同退潮般,不可挽回地散去。 就在这时,秋商忽然抬起手,指向了窗外,指向了那棵槐树,指向了整个沉寂的、尚未完全苏醒的庭院。 他的手指枯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对傅慈,发出了此生最后一道,也是最为石破天惊的命令: “烧了它。” 傅慈浑身剧震,如遭雷击! 烧了……院子? 烧了这刚刚萌发出一点生机的庭院? 烧了这……他口中“马上春天”的人间?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秋商。 秋商也正看着他。那双清明的眼睛里,此刻没有任何疯狂,只有一片深彻的、冰冷的宁静。那是一种对尘世最后的、彻底的厌弃,是一种要将自己与这即将到来的、与他无关的春天,一同埋葬的决绝。 他要亲手,焚毁这人间。 在他自己,被这人间的春天彻底遗弃之前。 傅慈看着他的眼睛,看着那里面不容置疑的意志。所有的劝阻,所有的哀求,都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明白了。 少爷不是要烧院子。 他是要烧掉这囚禁了他一生的、吃人的旧梦。 他是要在这腐朽的废墟上,完成他最后、也是最极致的美学——与这虚假的春天,同归于尽。 傅慈的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 他看着秋商那平静得近乎圣洁的侧脸,看着他眼中那即将燃尽的、最后的星火。 然后,他慢慢地、慢慢地将秋商放回枕上,为他掖好被角。 他站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床上的人。 转身,走向了屋外。 走向了那片,即将被火焰吞噬的、虚假的春天。 第19章 《白玉京》终章 人间 傅慈走到了院子里。 黎明前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动他单薄的衣衫。他走向堆在墙角、用于冬日取暖的柴薪,那是干燥的、极易燃烧的引火物。他的手触碰到那粗糙的木柴,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 少爷的命令在他耳边回响,清晰而冰冷。 “烧了它。” 他仿佛能看到火焰如何腾起,如何吞噬这枯朽的梁柱,如何将那点可怜的新绿化为灰烬,如何将这座囚禁了少爷一生、也囚禁了他所有爱恋的牢笼,彻底焚毁。连同他自己,那卑微的、无望的、早已与这宅子同朽的魂灵,一同献祭。 这很美。 一种残酷的、毁灭性的、与少爷无比相称的美。 他几乎就要这么做了。 可就在这时,他猛地回过头。 透过那扇洞开的、他曾抱着少爷走出来的房门,他看到了内室的景象——昏黄的灯火下,秋商安静地靠在枕上,脸色是即将燃尽般的灰白,那双曾映着冰雪与春水的眼睛,此刻正望着他,望着他放在柴薪上的手。 那眼神里,没有催促,没有期待,甚至没有了对毁灭的渴望。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疲倦的……安静。 像一口枯井,连投下石子,都激不起半分回响。 就是这片极致的、虚无的安静,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傅慈被绝望和顺从所蒙蔽的心智。 他突然明白了。 烧掉这里,不是少爷的解脱。 是投降 是向这吃人的旧梦,向这无可挽回的命运,献上最后的、也是最彻底的投降! 那火焰燃起的,不是涅槃,而是认输的狼烟。 那少爷呢? 少爷会被这火焰带走,如他所愿,与他憎恶的一切同归于尽。 可然后呢? 这世间,不会再有人记得秋商少爷眼底曾有过冰雪消融的刹那,不会有人记得他曾用冰凉的手指,覆上过一个卑微仆从的手背。不会有人记得,他除了是这座宅子的囚徒,还是一个……会在阳光下微微眯起眼睛,会因麻雀吵闹而流露一丝无奈生趣的、活生生的人。 他会被简化为一个符号,一个与旧时代一同殉葬的、苍白的注脚。 不。 一个声音在傅慈心底轰然炸响,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 不准 他不要少爷这样死去。 他不要少爷的结局,只是一捧混杂着凉木灰烬的、冰冷的骨殖。 他猛地转过身,不再是走向柴堆,而是像元宵节那夜一样,带着一种更为磅礴、更为坚定的决绝,冲回了屋内。 他冲到床边,在秋商那片死水般的、略带疑惑的目光中,俯下身,用颤抖却无比有力的声音,一字一句地,砸向那片虚无: “不,少爷。” “我们不走这条路。” 说完,他不等秋商有任何反应——事实上,秋商也已无力做出任何反应——他用那床厚重的、象征着过往的锦被,将秋商严严实实地裹住,然后,转过身,将他那轻得如同羽毛般的身体,牢牢地背在了自己尚且单薄、却无比坚定的背上。 就像元宵节那夜,他背着他走出卧室一样。 但这一次,他走的不是回廊,不是庭院。 他背着他,一步一步,踏过冰冷的青石板,穿过那道象征着两个世界界限的、沉重的朱漆大门。 他背着他,走出了这座吃人的旧梦。 门外,是刚刚苏醒的、真实的北平。 清冷的空气裹挟着市井的尘埃、早点摊子的食物香气、还有隐约的人声,扑面而来。天色已然亮起,是那种并不明媚、却真实无比的、灰蓝色的天光。有早起的黄包车夫拉着空车跑过,车轮碾过路面,发出碌碌的声响。 这是一个粗糙的、嘈杂的、甚至有些丑陋的……人间。 秋商伏在傅慈的背上,微微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了不再是雕梁画栋的、普通的灰色屋檐,看到了不再是枯山水庭院的、杂乱的电线杆,看到了行走着的、为生计奔波的、陌生而鲜活的面孔。 一股浓烈的、属于现世的生糙气息,涌入他即将窒息的肺腑。 他没有说话。 只是那双枯寂的、已准备好迎接永恒黑暗的眼睛里,倒映着这陌生而喧闹的人间烟火,微微地、极其缓慢地,眨动了一下。 像一颗投入死水里的石子,终于,荡开了一圈微弱的、生的涟漪。 傅慈感受着背后那轻飘飘的重量,感受着那微弱的呼吸拂过自己的颈侧,他抬起头,看向前方那一片混沌而真实的晨光,迈开了脚步。 旧梦已在身后焚毁。 前路是吉是凶,他不知。 他只知道—— 他的春天,不在那必将燃尽的废墟里。 在他此刻背负着的、这具沉重而真实的生命里。 他背着他的春天,走入了这浩荡的、吃人的、也是唯一存在的—— 人间。 苦苦的xql就是要HE的[彩虹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白玉京》终章 人间 第20章 《白玉京》番外 · 南行记 火车轰鸣着,在初春的原野上奔驰。 这是傅慈第一次坐火车,也是秋商第一次。只是前者是因漂泊,后者是因流亡。 傅慈几乎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才买到了两张前往南方的三等车厢车票。车厢里拥挤、嘈杂,弥漫着各种气味——汗味、烟草味、廉价脂粉味,还有不知谁家携带的咸鱼的腥气。 秋商被傅慈安置在靠窗的位置,用厚厚的毯子裹着,只露出一张苍白得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脸。他闭着眼,眉头微蹙,每一次火车的颠簸和汽笛的嘶鸣,都让他单薄的身体轻轻颤抖。这真实的、粗粝的人间,正以一种蛮横的姿态,冲刷着他习惯了死寂的感官。 傅慈紧挨着他坐着,像一道警惕的屏障,为他隔开拥挤的人流和好奇的目光。他一只手始终护在秋商身侧,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一个布包,里面是所剩无几的盘缠和秋商那些或许还值点钱的玉佩、怀表。 “少爷,喝点水。”傅慈拧开一个军用水壶,凑到秋商唇边。水温是他一直用体温煨着的,恰到好处。 秋商微微睁眼,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小口。水的甘洌暂时压下了喉间的腥痒和车厢的浊气。他看了一眼傅慈因紧张而绷紧的下颌,又重新阖上眼。 他娇贵的身体,正在为这次仓促的逃离付出代价。咳嗽时断时续,低烧反复纠缠。傅慈身上的钱,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在沿途请郎中、抓药的耗费中。 他们在一个南方小城暂时落脚。 旅馆是简陋的,墙壁斑驳,被褥带着潮湿的霉味。傅慈用自己最后一件干净的里衣,重新浆洗晾晒了被套。他找来小火炉,在走廊里为秋商煎药,苦涩的药香混合着南方潮湿的空气,成为一种独特的印记。 秋商靠在吱呀作响的床上,看着傅慈忙碌的背影。看着他如何用有限的铜板,与市侩的店伙计周旋;看着他如何在陌生的街巷,准确地找到药铺;看着他如何将粗糙的米粥,吹凉了,一勺勺喂到自己嘴边。 这个他曾经连目光都吝于给予的仆人,此刻却成了他与这陌生人间唯一的连接,是他全部的生之所系。 “傅慈。”他忽然开口,声音微弱。 傅慈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到床边:“少爷?” 秋商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极其缓慢地,从枕边摸出那枚一直带在身边的、触手温润的祖传玉佩。 “拿去。”他将玉佩递向傅慈,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当掉。” 傅慈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枚玉佩,又看看秋商平静无波的脸。他知道这玉佩对少爷意味着什么,那是他与过往那个世界,最后的、也是最体面的连接。 “少爷,这……” “我们需要钱。”秋商打断他,语气里没有任何起伏,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他将玉佩塞进傅慈手里,冰凉的玉石硌在傅慈粗糙的掌心。 “或者,”秋商顿了顿,目光扫过这间陋室,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你想看我死在这里?” 傅慈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他握紧了那枚带着秋商体温的玉佩,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他最终没有当掉那枚玉佩。 他拿着秋商另一件材质尚可的旧式长衫,去了一家看起来还算规矩的当铺。当他拿着那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回到旅馆时,秋商什么也没问,只是在他递上温水时,极轻地说了一句: “委屈你了。” 不是“谢谢”。 是“委屈你了”。 傅慈的鼻腔猛地一酸。 他知道,少爷委屈的,不是自己当了他的衣服,而是他傅慈,要为他做这些典当度日、锱铢必较的、曾经最为不齿的“俗事”。 他低下头,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湿意逼了回去,再抬头时,脸上是努力挤出的、带着生气的笑容: “不委屈,少爷。等您好了,我们……我们再去买新的。” 秋商看着他脸上那勉强又真诚的笑容,看着他眼底无法掩饰的疲惫,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好。” 一个字。 轻飘飘的,却像一块沉重的基石,落在了他们漂泊无依的未来里。 窗外,是南方小城陌生的街景,嘈杂,混乱,充满烟火气。 他们失去了煊赫的宅邸,失去了优渥的生活,失去了过往的一切。 但在这间弥漫着药味和霉味的简陋旅馆里,在彼此相依为命的呼吸间,某种更加真实、更加坚韧的东西,正在破土而生。 那不是旧梦里的白玉京。 是人间。 这其实不算番外哦,但是白玉京只讲到他们进人间,所以不管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白玉京》番外 · 南行记 第21章 《白玉京》番外二 · 江南 最终,他们停在了江南的一个水乡小镇。 流水、石桥、乌篷船,空气里常年氤氲着水汽和淡淡的植物清香。这里的节奏缓慢得如同凝滞,与北平的喧嚣和南逃路上的仓皇截然不同。 傅慈用尽了身上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加上秋商那枚终究还是被他悄悄典当、又辗转赎回的玉佩换来的钱,在镇子僻静处买下了一个极小、却带一方院落的老房子。 白墙黛瓦,已有些斑驳,木门推开时,会发出悠长的“吱呀”声。院子里铺着青石板,缝隙里长着茸茸的青苔,墙角有一株老梅,过了花期,正抽着新绿的叶子。最重要的是,隔壁住着一位须发皆白、面容和善的老先生,姓苏,是镇上最有名的郎中。 这几乎是傅慈能想到的、最完美的栖身之所。 搬进去的第一天,傅慈里里外外打扫得纤尘不染。他将唯一一间朝阳的、干燥的卧房留给秋商,自己则在隔壁一间狭小的耳房打了地铺。 秋商的身体,在经过漫长的颠簸和江南湿气的浸润后,依旧脆弱得像一张薄纸。咳嗽成了痼疾,天气稍一变化,便会引发连绵的低烧。 幸而,有隔壁的苏先生。 老先生并不探问他们的来历,只看病。他诊脉极准,开方温和,用的多是寻常草药,却往往能见效。傅慈按照方子,每日在院子里那只小泥炉上,为秋商煎药,药香混合着江南湿润的空气,成了这小院里最常闻到的气息。 日子,就这样如水般静静流淌。 傅慈学会了在清晨的码头,买最新鲜的蔬菜和鱼虾;学会了在集市上,与人讨价还价;学会了在灶台前,摸索着做出适合秋商胃口的、清淡软糯的饭菜。 秋商依旧话少,大多数时候,他只是裹着薄毯,坐在廊下的旧藤椅里,看着傅慈在院子里忙碌,看着那株老梅从抽叶到繁茂,看着天空的云朵缓慢地移动。 他的目光,不再空洞,也不再是厌世的疏离,而是一种……静默的观察。观察着这个他从未真正生活过的、具体而微的人间。 一日,傅慈在河边浆洗衣物回来,看见秋商正微微蹙着眉,看着石板上爬过的几只蜗牛。 “少爷,怎么了?”傅慈放下木盆,走过去。 秋商抬手指了指那些慢吞吞的生物,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天真的困惑:“它们……太慢了。” 傅慈愣了一下,随即,一种混合着心酸与释然的情绪涌上心头。少爷开始在意蜗牛的快慢了,这本身,就是天大的好事。 他蹲下身,看着那些背着沉重外壳的小东西,轻声道:“是啊,它们很慢。但总能爬到想去的地方。” 秋商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再说话。 傍晚时分,苏先生提着两包新配的药过来串门。他给秋商诊了脉,点了点头:“脉象比前些日子稳了些,江南水土养人,慢慢将养着,会好的。” 傅慈连声道谢,将先生送出门。 回来时,看见秋商依旧坐在廊下,夕阳的余晖给他苍白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暖金色。他正望着天边那抹绚烂的晚霞,眼神悠远。 傅慈没有打扰他,转身去准备晚饭。 当他将熬得恰到好处的米粥和几样清淡小菜端到廊下的小桌上时,秋商忽然转过头,看着他忙碌的身影,极轻地说了一句: “这里的夕阳……和北平不一样。” 傅慈摆放碗筷的手微微一顿。 他抬起头,看向秋商。 秋商也正看着他,夕阳的光线落在他眼底,那里面不再是冰封的古井,而是映着温暖的霞光,漾开一层极浅、却真实存在的暖意。 傅慈的心,在那一刻,仿佛被这江南的晚风彻底拂暖,柔软得一塌糊涂。 他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眶,将筷子仔细地放在秋商手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嗯,是不一样。” 这里没有朱门高墙的遮挡,没有往昔沉重的阴影。这里的夕阳,可以毫无阻碍地,落在他们的院子里,落在他们的身上,落在他们这来之不易的、平静的人间。 院子里的老梅,在暮色中静静伫立。 而春天,似乎终于在此刻,真正地、稳稳地,落下了脚跟。 还有几篇明天再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白玉京》番外二 · 江南 第22章 《白玉京》番外三 · 鸣蜩 江南的夏日,溽热而多雨。院子里的那株老梅早已枝叶繁茂,投下大片浓荫,成了难得的清凉所在。 傅慈在廊下支了张竹榻,让秋商能在上面小憩。他自己则坐在一旁的小凳上,修补着一件秋商的旧衫。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斑驳的光点,蝉声嘶鸣,更衬得小院静谧。 忽然,一只色彩斑斓、不知名的鸟儿误打误撞地飞进了院子,在低矮的枝桠间惊慌地扑腾,撞落了几片树叶。 傅慈眼疾手快,放下手中的活计,几乎是本能地,抄起手边一个闲置的竹筛,迅捷而精准地一罩——竟真将那小家伙扣在了下面。 鸟儿在竹筛下惊慌地扑棱着翅膀,发出细弱的啾鸣。 傅慈正想着是放了还是如何,却听见竹榻上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讶异的低呼: “哇…” 声音很轻,混在蝉鸣里几乎听不真切。 但傅慈听到了。 他整个人如同被定住一般,猛地转过头,看向秋商。 秋商不知何时已经坐起了身,微微探着身子,目光正落在那只被扣住的鸟儿身上。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什么夸张的表情,但那双总是蒙着淡雾的眼睛里,却清晰地映着一点……好奇的、鲜活的光亮。 像沉寂了千年的古潭,终于被一颗石子,激起了生动的涟漪。 傅慈的心,像是被那声软软的、带着气音的“哇”轻轻挠了一下,又酸又软,几乎要化开。 他几乎是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掀开竹筛一角,伸手进去,轻柔而坚定地握住了那只不停挣扎的小鸟。然后,他走到秋商面前,将那只温热、颤抖着的小生命,递了过去。 “少爷,您看。” 秋商迟疑了一下,缓缓伸出他那只依旧没什么血色的、修长的手。他没有去抓,只是用指尖,极轻、极轻地,碰了碰鸟儿背上光滑的羽毛。 那鸟儿似乎感知到没有恶意,渐渐停止了挣扎,黑豆似的眼睛警惕地转动着。 指尖传来温热、柔软的触感,带着生命的搏动。 秋商的指尖停顿在那里,久久没有收回。 傅慈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他眼底那抹许久未见的、纯粹的光亮,一个念头瞬间形成。 他没有放开那只鸟。 他找来了细软的竹篾和半旧的纱网,凭着记忆里北平公子哥儿们提笼架鸟的印象,花费了整整一个下午的功夫,笨拙却仔细地,编成了一个简陋却结实的小鸟笼。 他将那只鸟儿放了进去,又细心地在里面放了清水和小米粒。 当他把这只小小的、叽叽喳喳的鸟笼挂在秋商廊前的屋檐下时,秋商的目光,便常常被那抹跳动的、鲜活的色彩所吸引。 从那天起,逗弄这只偶然得来的鸟儿,成了秋商每日的功课。 他会在清晨醒来时,先侧耳听听笼中的鸣叫;会在喂药后,用指尖拈一点小米,耐心地等那鸟儿来啄食;会在午后困倦时,看着鸟儿在横杆上跳跃梳理羽毛,一看就是半晌。 他依旧很少说话。 但傅慈能看到,当鸟儿清脆鸣叫时,少爷的嘴角会微微上扬。当鸟儿笨拙地啄食他指尖的米粒时,他眼底会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那不再是出于礼貌或无奈的弧度,而是发自内心的、细微的愉悦。 这只偶然闯入的、微不足道的小生命,像一把钥匙,不经意间,打开了那扇紧闭了太久的心门,放进了一缕真实的、活泼泼的生气。 蝉声依旧鼓噪。 而在这江南小院的浓荫下,一种更为动听的、生命的鸣唱,正在悄然响起。 那只被傅慈编笼养起的鸟儿,褪去了最初的惊慌,变得活泼而亲人。尤其爱在秋商喂食时,跳上他苍白的手掌。 江南夏末的阳光已不似先前毒辣,透过梅叶缝隙,温柔地洒在廊下。秋商倚在藤椅里,微微摊开掌心,上面躺着几粒金黄的小米。他的手指依旧修长,却比往日多了些力气,稳稳地托着。 那鸟儿歪着头,黑豆似的眼睛机警地转了转,然后轻巧地一跃,便落在了他的指尖。细小的爪子带来微痒的触感。它低下头,尖喙快速而精准地啄食着米粒,“笃、笃、笃”,声音清脆。 秋商静静地看着,目光专注。他甚至能感受到那小小头颅啄食时带来的、极其轻微的震动。 忽然,那鸟儿或许是为了啄食边缘一粒较远的米,用力稍猛,尖细的喙缘不经意地擦过他虎口处娇嫩的皮肤。 一丝细微却清晰的刺痛传来。 秋商几不可查地轻轻“嘶”了一声,掌心下意识地微微蜷缩了一下,又立刻强迫自己放松,怕惊走了这小生灵。 一直守在旁边,目光几乎未曾离开过他的傅慈,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几乎是立刻起身,两步便跨到秋商身边,蹲下身来。他的动作有些急,带倒了脚边的小杌子也顾不上扶。 “少爷!”他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眉头紧紧拧起,目光死死锁住秋商那只被啄出一个小小红点的手。 那红点在秋商过分苍白的皮肤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 傅慈想也没想,便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捧住了秋商那只手。他的动作极其轻柔,仿佛捧着的是价值连城却又易碎的琉璃。他的指尖带着常年劳作的粗糙,触碰到秋商微凉的皮肤,两人都微微顿了一下。 “疼不疼?”傅慈抬起头,看向秋商,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心疼,甚至还有一丝……对那不知轻重的小鸟的、轻微的埋怨。 秋商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写满担忧的脸,看着他眼底那片只为他一人才会掀起的波澜,掌心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早已被另一种汹涌的情绪覆盖。 他摇了摇头。 傅慈却不放心,依旧捧着他的手,低着头,对着那小小的红点,极轻、极轻地吹了吹气。温热的气息拂过皮肤,带来一阵微痒。 像是小时候,磕碰了哪里,嬷嬷也会这样,一边吹气,一边哄着说“吹吹就不疼了”。 幼稚,却又无比真挚。 秋商没有说话,也没有抽回手。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傅慈专注为他“疗伤”的侧影,看着他低垂的、颤抖的眼睫。 屋檐下,小鸟不明所以,发出几声清脆的鸣叫。 廊外,阳光静好,岁月无声。 那一点被鸟儿啄出的红痕,或许片刻便会消散。 但那份因他一丝细微痛楚而瞬间揪紧的心,那份捧在手心、视若珍宝的疼惜,却深深地、深深地,烙印在了江南这个平静的午后,也烙印在了秋商那颗逐渐回暖的心上。 他缓缓地、反手,用指尖,在傅慈因紧张而绷紧的手背上,极轻地,回碰了一下。 像一片羽毛落下。 却足以安抚所有的惊惶。 xql甜甜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白玉京》番外三 · 鸣蜩 第23章 《白玉京》番外四 · 日常 日子便在这鸟鸣声中,不紧不慢地铺陈开来。 逗鸟,成了秋商每日雷打不动的功课,甚至比喝药还要准时。 清晨,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棂,傅慈便能听见内间传来窸窣的响动。等他端着温水进去时,往往看见秋商已经披衣坐起,目光落在窗外廊下那只小小的鸟笼上,听着里面那只画眉(傅慈后来问了苏先生,得知了这鸟儿的名字)清脆的晨鸣。 那眼神,带着一种安静的期待。 喂食时,秋商愈发熟练。他会将小米均匀地撒在掌心,耐心地等着那画眉跳上来,小脑袋一点一点地啄食。偶尔被啄得重了,他也只是微微蹙一下眉,并不会缩手,反而嘴角会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纵容的弧度。 傅慈依旧会在旁边守着,目光像最忠诚的护卫,但随着秋商气色一日好过一日,他眼底那常年不化的紧张,也终于渐渐松动了些。有时看到那画眉在秋商掌心笨拙地蹦跳,惹得秋商眉眼舒展,他也会忍不住,跟着露出一丝憨实的、满足的笑意。 隔壁的苏先生,每隔三五日便会过来一趟。 老先生提着他的小药箱,不请自来,也不多寒暄。有时是清晨露水未干时,有时是午后蝉声正噪时。他给秋商诊脉,指尖搭在那依旧纤细却不再冰冷彻骨的手腕上,沉吟片刻,然后点点头。 “嗯,脉象渐起,如春水初融。”他会捋着胡须,说些傅慈听不太懂,但觉得极好的话,“心神渐安,气血自和。这江南的水土,到底是养人。” 他开的方子也越发温和,有时甚至只是几味常见的食疗方子,让傅慈炖汤时放进去。 诊完脉,苏先生也不急着走,会坐在廊下的另一张竹椅上,喝一杯傅慈泡的、最普通的农家粗茶。他会看着秋商逗弄那只画眉,偶尔说上一两句。 “这画眉叫得清亮,通人性。”或者,“秋公子近日气色,比这院里的梅叶还要润泽些了。” 秋商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听着,偶尔,会极轻地应一声“嗯”,或者微微颔首。这已是极大的回应。 傅慈在一旁听着,看着,心里那口悬了太久的气,终于一点点,实实在在地落回了胸腔里。 他不再仅仅是从少爷微弱的气息和脉象里寻找活着的证据,而是从这日复一日的、平淡如水的日常里——从少爷逗鸟时专注的眉眼,从苏先生肯定的诊断,从他自己心底渐渐滋生的、名为“安稳”的情绪里——真切地触摸到了“生”的实感。 这一日,苏先生诊完脉,照例喝着茶,看着秋商喂鸟。忽然,他像是想起什么,对傅慈道:“明日镇上有集,颇为热闹。秋公子若精神尚可,不妨由你陪着,出去走走。总在院子里,也闷气。” 傅慈下意识地先看向秋商。 秋商正看着掌心啄食的画眉,闻言,动作微微一顿。他没有立刻回答,过了片刻,才抬起头,目光越过廊檐,望向院墙外那片被阳光照得明亮的天空。 然后,他极轻地,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 “好。” 傅慈的心,随着这一个轻飘飘的字,猛地雀跃起来。 走出去。 走到那真实、热闹的人间里去。 他知道,少爷的这一步,远比那只画眉跳上他的掌心,要重得多,也意味着更多。 还有两篇[彩虹屁]明天见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白玉京》番外四 · 日常 第24章 《白玉京》番外五 · 市声 翌日,天气晴好。 傅慈早早起身,将秋商那件半旧的月白长衫浆洗得干干净净,在晨光中晾出清爽的气息。他自个儿也换了身最体面的青布衣裳,虽陈旧,却无一丝褶皱。 苏先生说得没错,今日镇上确有集市。还未走近,喧嚣的声浪便已扑面而来——那是一种与北平截然不同的热闹。 北平的市集,是浑厚的、带着尘土与骆驼铃声的,吆喝声也透着一股皇城根儿的敞亮与干脆。而江南的市声,是浸润在水汽里的。小贩的叫卖声黏糯绵长,拖着调子,像河面上荡漾的波纹。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锔碗匠敲打“金刚钻”的清脆叮当,卖麦芽糖的用铁片刮着糖锣的铮铮声,还有摇着拨浪鼓、吹着糖人的手艺人……嘈嘈切切,却不刺耳,反而像一首杂乱却生机勃勃的乡野协奏。 傅慈小心地护在秋商身侧,替他隔开偶尔拥挤的人流。 秋商走得很慢,脚步还有些虚浮,需要傅慈时不时虚扶一下。他的目光,却像被这鲜活的一切牢牢吸住了。 他看见戴着蓝印花布头巾的妇人,在竹篮里摆着沾满水珠的菱角和嫩藕;看见赤脚的孩童举着风车,咯咯笑着从他们身边跑过,带起一阵风;看见茶馆里,老人们围着方桌,慢悠悠地品着茶,说着听不懂的吴侬软语。 空气里弥漫着刚出笼的糕团的甜香、油炸臭豆腐的奇异气味、还有河岸边水草与鱼虾的腥甜……各种味道混杂着,浓郁得化不开。 这与北平高门大院里焚的沉香、书的墨香、药的苦香,完全不同。这是一种……活着的、蓬勃的,甚至有些粗野的气息。 秋商微微蹙了蹙眉,并非厌恶,而是一种过于陌生的、应接不暇的冲击。 傅慈留意着他的神色,有些紧张地问:“少爷,是不是太吵了?要不我们回去?” 秋商却摇了摇头。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卖泥人的摊子上。那摊主手极巧,五颜六色的泥巴在他手里几经□□,便成了栩栩如生的娃娃、小猴、还有胖嘟嘟的鲤鱼。 他看得有些出神。 傅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立刻会意。他挤过去,很快便拿着一个憨态可掬的、抱着条红鲤鱼的胖娃娃泥人回来了。 “少爷,给您。” 秋商看着递到面前的、色彩鲜艳的泥人,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接了过来。泥人带着陶土的微凉和粗糙感,与他惯常触碰的玉佩、书卷截然不同。 他拿在手里,低头看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泥人光滑的釉面。 傅慈看着他低垂的、专注的眉眼,看着他苍白的手指握着那鲜亮的泥人,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少爷正在触摸这个真实的人间,用他的眼睛,他的耳朵,还有他的指尖。 他们在一座石拱桥上停下歇脚。 桥下,乌篷船慢悠悠地划过,船娘唱着软糯的小调,橹声欸乃。河水碧绿,倒映着两岸的白墙黛瓦和依依垂柳。 秋商扶着冰凉的桥栏,望着这流动的风景,久久没有说话。 春风拂过,带来河水的微腥和岸旁花草的清香,吹动他额前细碎的黑发。 傅慈站在他身后半步,看着他清瘦的背影融入这江南水墨画般的景致里,忽然觉得,少爷不再是那个被困在旧宅、与世隔绝的琉璃人儿。他成了这画中,虽然颜色淡极,却真实存在的一笔。 北平是往事,是压在心底、不愿触碰的梦魇。 而江南,是当下,是萦绕在鼻尖、触手可及的人间。 回去的路上,秋商依旧沉默。 但傅慈看到,他握着那个泥人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直到晚上洗漱后,准备歇下时,秋商才将那个泥人,轻轻地、郑重地,放在了临窗小桌的正中央。 与那枚温润的玉佩,并列。 第25章 《白玉京》番外六 · 长昼 时光如门前流水,静默无声,却带走了许多,也沉淀了许多。 几年光阴,弹指而过。 江南的梅雨落了又晴,院里的老梅开了又谢。秋商的身子在那日复一日的汤药、江南湿润的空气,以及某种无形却更重要的东西滋养下,竟真的一日日好了起来。虽比常人仍显清瘦单薄,畏寒的毛病也未能根除,但那要命的咳疾已极少发作,脸上也终于褪尽了死气,添上了虽淡却真实存在的血色。 那只画眉鸟依旧挂在廊下,叫声清亮,羽毛油光水滑,被养得极好。它已是这家里不可或缺的一员。 傅慈在小院的东边角,开辟了一小块菜畦。他并非熟手,起初种下的菜苗蔫头耷脑,惹得隔壁苏先生看了直摇头,亲自过来指点了几回。如今,那畦子里已能时常摘下几把青翠的蔬菜,虽不值钱,却让饭桌上多了份亲手耕耘的踏实。 他依旧唤他“少爷”,这称呼成了习惯,也成了独属于他们之间的、带着过往印记与无限亲昵的称谓。 秋商的话依旧不多,但不再是那种隔绝世界的沉默。他会在他煎药时,轻声提醒一句“火候过了”;会在品尝他新学的菜肴时,给出“咸了”或“淡了”的简短评价;会在苏先生来喝茶下棋时,安静地坐在一旁,偶尔,指尖会无意识地敲着膝盖,跟上那棋局落子的节奏。 生活露出了它最平凡,也最珍贵的质地。 这一日午后,秋商靠在廊下的旧藤椅里,身上盖着傅慈新絮的薄棉毯,睡着了。 初夏的阳光已有些热度,透过梅叶的缝隙,在他月白色的旧衫上投下晃动的光斑。他的头微微侧向一边,呼吸均匀绵长,一只手垂在椅边,修长的手指松弛地蜷着。那枚祖传的玉佩静静贴在他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傅慈从外面回来,手里提着刚从市集上买回的、秋商前几日偶然提过想吃的嫩藕。他推开院门,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他放轻脚步,慢慢走过去。 他没有立刻将藕拿进厨房,也没有去收拾任何东西。他只是搬了那张小杌子,在藤椅旁坐下,就这般静静地、守着他。 目光像许多年前,他第一次在北平那座死气沉沉的宅院里,守着贵妃椅上睡着的秋商时一样。虔诚,专注,仿佛守护着全世界唯一的光源。 可又完全不同了。 那时的心,是悬在万丈悬崖边的,充满了无尽的恐慌与卑微的祈求。而此刻,他的心是落在地上的,被这江南湿润的泥土包裹着,充满了安稳的、近乎慵懒的平静。 他看着秋商睡梦中平和舒展的眉眼,看着他鼻翼间稳定的呼吸,看着他胸前那枚象征着过往的玉佩,如今也只像是一件寻常的配饰。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重叠,又泾渭分明。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刻,或许是一生。 秋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初醒的眸光里带着一丝朦胧,映入了傅慈守候的身影。 他没有惊讶,仿佛早已习惯了醒来第一眼便能看见他。 两人对视着。 廊下的画眉轻轻地啄食着米粒。 菜畦里的青菜在阳光下舒展着叶子。 隔壁隐约传来苏先生捣药的叮咚声。 世间万物,各安其位。 秋商看着傅慈,看了很久。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将那只垂在椅边的手,微微抬起,递向了傅慈。 没有言语。 傅慈看着他,看着那只递向自己的、依旧苍白却不再冰冷的手。他伸出自己因劳作而略显粗糙的手,轻轻地、却稳稳地,握了上去。 肌肤相贴。 温暖与微凉交融。 脉搏在无声中悄然同频。 过往的冰雪,时代的洪流,吃人的旧梦…… 所有的一切,都在这江南漫长的、寻常的午后,化作了彼此交握的掌心里,那一点点真实而恒久的温度。 未来还很长。 如同这江南的夏日,白昼悠长,足够他们,慢慢走过。 全书终 xql请一直幸福下去[彩虹屁][彩虹屁][彩虹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白玉京》番外六 · 长昼 第26章 《白玉京》小番外 · 红[番外] 江南的春日,连风都是软绵绵的,带着桃花和新茶的香气。 这日,傅慈陪着秋商去镇上的书铺挑些新纸。回来时,路过镇东头最大的石桥,恰逢一场极热闹的婚礼。 八抬大轿,披红挂彩,前头是喧天的锣鼓唢呐,后面是蜿蜒的、望不到头的嫁妆队伍——朱漆描金的箱笼、成套的酸枝木家具、流光溢锦的被褥……在春日的阳光下,晃得人眼花。看热闹的人群挤在两岸,欢声笑语,小儿的追逐叫嚷,混着那喜庆的乐声,几乎要将这小小的镇子掀翻过来。 是真正的“十里红妆”,是这江南水乡能拿出的、最铺张也最真诚的祝福与体面。 傅慈怕人多挤着秋商,下意识地将他往自己身后护了护,想尽快穿过这喧闹。 却感觉袖口被人轻轻拉了一下。 他回头,看见秋商停住了脚步,正微微仰着头,望着那顶缓缓行过石桥的、华丽无比的花轿。轿帘随着晃动,隐约露出新娘子凤冠上璀璨的珠翠。 周围是震耳欲聋的喧闹,可秋商站在那里,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他的眼睛睁得比平日略大些,清浅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着那一片灼灼的、流动的红色。 然后,傅慈听见他,用一种混合着惊叹与纯粹好奇的、极轻的语调,喃喃道: “哇…” 那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傅慈的心尖上,却痒得他整个胸腔都微微发麻。 他看着秋商被那片红色映得有些发亮的侧脸,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近乎孩童般纯粹的欣赏与震动。 少爷他……大约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这样盛大而直白的、属于人间的喜悦。 傅慈的心,像是被那声软软的“哇”泡软了,又像是被那满眼的红色烫了一下。 他没有催促,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调整了位置,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住推搡的人流,让他能安安静静地,看完这场与他无关,却又仿佛触动了他什么的盛景。 直到花轿和嫁妆队伍远去,喧闹声渐息,人群散去,秋商还望着那空荡荡的桥面,有些出神。 回去的路上,他比平日更加沉默。 傅慈心里却像是揣了一面小鼓,咚咚地敲着。少爷那声惊叹,那专注的眼神,在他脑海里反复回放。 当夜,伺候秋商睡下后,傅慈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回自己房中。他在院子里站了许久,看着天边那弯清冷的月亮,又看了看廊下那只安静的画眉笼子。 第二天,傅慈起了个大早,说是要去邻镇买些更好的药材,匆匆出了门。 直到傍晚时分,他才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怀里,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长长的、用厚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事。 他径直走进秋商的房间。 秋商正靠在窗边看书,见他进来,抬眸望去。 傅慈的脸上带着一丝奔跑后的红晕,眼神亮得有些异常,嘴唇紧抿着,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走到秋商面前,没有说话,只是深吸一口气,然后,极其郑重地,将怀里的包裹,一层一层,缓缓打开。 最后露出的,是两段布料。 并非多么名贵的绫罗绸缎,只是江南民间最常见的、却也是最为喜庆的正红色棉布。那红色,饱满,热烈,像凝固的火焰,又像刚刚那场婚礼留下的余烬,在这素雅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惊心动魄。 一段,长些,宽些。 一段,短些,窄些。 傅慈将那段长些的、宽些的红布,双手捧到秋商面前。他的声音因紧张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少爷,”他看着他惊愕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们没有高堂宾客,没有凤冠霞帔,没有八抬大轿,也没有……十里红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截红布,又坚定地回到秋商脸上。 “但……我们拜堂吧。” 秋商彻底怔住了。 他看着眼前那灼目的红色,看着傅慈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看着他那双映着烛火、也映着自己身影的、无比认真的眼睛。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彼此逐渐清晰的呼吸声。 许久,秋商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他没有去看那红布,而是抬起手,用指尖,极轻地,触碰了一下傅慈因紧握布料而微微泛白的指节。 然后,他抬起眼,迎上傅慈的目光,眼底那片惯常的平静被打破了,漾开一种极为复杂的、柔软的波澜。他极轻、极缓地,点了一下头。 “好。” 没有犹豫,没有疑问。 只有一个字,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 是夜,月华如水。 在他们江南小院寂静的卧房里,没有宾客喧闹,没有礼乐齐鸣,只有红烛两盏,悄然滴泪。 傅慈与秋商,各执一段红布的一端,如同执著最庄重的信物。 面向窗外那轮见证过无数悲欢离合的明月,一同,缓缓躬身。 一拜天地。 拜这容他们苟活、予他们相逢的浑浊人间。 二拜高堂。 拜那早已湮灭于时光、却无形中给予他们血脉与羁绊的过往。 夫妻(夫)对拜。 拜眼前人,拜这风雨同舟、死生契阔的往后余生。 没有喜娘唱礼,没有傧相引导。 只有彼此眼中,再清晰不过的、属于对方的倒影。 礼成。 傅慈伸出手,轻轻拉过秋商手中那段红布,与自己的那段,仔细地、紧紧地,系在了一起。打了一个死结。 他将这联结在一起的红布,轻轻放在枕边。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秋商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的脸,看着他眼底那抹被红色映出的、罕见的暖意,哑声问道: “少爷……委屈么?” 如此简陋,如此……不合礼数。 秋商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他摇了摇头,主动伸出手,握住了傅慈那双因激动和紧张而冰凉的手。 “不委屈。”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枕边那抹刺目的红,声音轻得像梦呓,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这是我的……十里红妆。” 小女子得了腱鞘炎。不行了我每个文都要说一遍[彩虹屁]我好绝望,右手码文竟然如此痛苦。不过xql99[让我康康]我和两百万(我亲友)说我会在一个阳光美好的下午开新文 两百万:呵呵 开↗新↘文↗你丫的那么多未完结想开新文?疯子么? 我:。(好像有道理) 然后此女子仍旧不死心:那怎么了嘛?你看我…(然后越说越心虚) 两百万:呵呵(假笑) 和这个表情包一模一样→[彩虹屁] 两百万:老子顺着网线过去打死你[彩虹屁] 我:。对不起[求求你了](滑跪道歉)但为了补偿读者因为我得了腱鞘炎没更新 就先这样吧。[墨镜] 两百万:我去你大爷的*********(此处省略) 我:微笑.jpg[哦哦哦] 我们会在半夜emo写文的这条道路上越走越远。小女子不才,未得两百万青睐。[彩虹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白玉京》小番外 · 红 第27章 《白玉京》特别篇 · 观尘[番外] 江南的夜,总来得温吞。 烛火在灯罩里轻轻跃动,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素壁上,拉得悠长。秋商靠在床头,就着傅慈的手,慢慢饮着温热的安神茶。药香与茶香氤氲在一处,是和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的平静。 忽然,一阵极细微的、仿佛来自极高极远之处的絮语,如同穿过水面的涟漪,模糊地漾入了这片寂静。 两人动作同时一顿。 那并非真实的声音,更像是一种……感知。无数交织的视线,带着或悲悯、或唏嘘、或疼惜、或欣慰的情绪,穿透了时空的屏障,无声地落在这间小小的卧房里,落在他们身上。 傅慈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迅速将秋商护在身后,警惕地望向四周,眼神锐利如昔年守护宅邸的孤狼。然而,四下并无异样,只有烛火噼啪。 秋商却微微抬手,止住了他全然的戒备。他闭上眼,苍白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微凉的被面上轻划,仿佛在捕捉那些无形无质的信息流。 那些“视线”里,有为他们初见时那腐朽美感而心折的惊叹,有因傅慈卑微守护而落下的眼泪,有对“白玉京”焚毁时的扼腕,也有对他们最终在这江南小院获得安宁的、长舒一口气的释然…… 原来…… 他们跌宕的过往,他们隐秘的悲欢,他们所有不为人知的挣扎与爱恋,并非仅仅存在于自身的记忆里。 竟成了“故事”。 被陌生的、来自另一个“人间”的目光,细细地读过,深深地叹过。 傅慈率先从那庞大的信息冲击中回过神来,他低头,看着怀中微微蹙眉的秋商,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是窘迫?是不安?还是……一丝被窥破所有隐秘后的赧然? 他守护得那样小心,爱得那样卑微,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日夜,竟都被人看了去。 “少爷……”他声音干涩,带着询问,更带着无措。 秋商却缓缓睁开了眼。他眼底最初的惊诧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了然的平静。他抬起手,不是推开傅慈,而是轻轻覆在了他因紧张而攥紧的手背上。 “无妨。”他声音依旧轻,却奇异地安抚了傅慈瞬间躁动的心绪。 他目光掠过这间充满了生活痕迹的屋子——窗台上的泥人,廊下的鸟笼,枕边那段系在一起的红布,还有眼前这个,眉宇间终于染上烟火气息、为他操劳了半生的男人。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屋顶,望向了那片虚无的、却又承载了无数目光的“之外”。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了一抹极淡、却真实存在的弧度。那并非喜悦,也非嘲讽,而是一种……历经千帆后,与一切达成和解的释然。 “原来,”他轻声道,像是对傅慈说,也像是对那无数无形的“观看者”低语,“这浮生一梦,竟也有人……愿意看。” 他的目光最后落回傅慈脸上,那里面冰雪尽融,只剩下一种沉淀后的温柔。 “而且,”他顿了顿,指尖在傅慈手背上轻轻按了按,“他们……似乎都盼着你我能得好结局。” 傅慈怔住了。 他看着秋商眼中那抹了然的平静,看着他那句“盼着你我能得好结局”,心中所有的窘迫与不安,都在这一刻,化为了汹涌的暖流。 原来,他们的痛,有人懂得。 他们的挣扎,有人心疼。 他们这来之不易的安宁,有人……在为之欣慰。 他收紧手臂,将秋商更紧地拥入怀中,把脸埋在他微凉的颈侧,声音闷闷的,带着劫后余生般的哽咽: “嗯……我们……我们会的。” 我们会好好过完这一生。 不负这江南烟雨。 不负彼此。 亦不负…… 这万千红尘之外,那份无声的陪伴与温柔的期许。 烛火轻轻跳跃。 壁上的影子依偎在一处。 窗外,月华如水,静静流淌过每一个看故事的人的心上。 而这故事里的人,在知晓了“被观看”之后,依旧选择握紧彼此的手,将这平凡而珍贵的人间岁月,继续安静地、认真地过下去。 这本身。 便是对所有目光,最好的回应。 《白玉京》· 致观局者 当最后一个标点落定,我知道,这个故事不再独属于我。 它像一叶被放入时间之流的舟,载着秋商的淡漠与傅慈的卑微,载着那些刻意雕琢的腐朽美感与挣扎求生的微弱星火,悄然驶向了无数个我未曾抵达的彼岸。 我曾独自在深夜的灯下,为他们构筑那座吃人的旧梦,抚摸每一寸想象中的斑驳。 我让雪落在北平的庭院,让药香缠绕垂死的生命,让一双冰凉的手在绝望的深渊里,终于抓住另一双滚烫的手。 那时,我只是一个孤独的造梦者,在绝对的寂静里,试图凝固一段注定破碎的美丽。 感谢你们,愿意见证一场不合时宜的爱。 见证一个厌世者如何被最卑微的执着拉回人间,见证一个沉默者如何用行动写下最恢弘的情诗。 感谢你们,没有嫌弃这故事的缓慢与灰暗。 愿意在那些冗长的沉默、反复的病痛与压抑的时代阴影里停留,并最终等到了那一缕穿透乌云、落在江南小院的微光。 更要感谢你们,如此珍视他们。 珍视到为一句“哇”而莞尔,为一点手背的红痕而心疼,甚至愿意为他们,在另一个时空,构想一场仅有红布为证的拜堂。 我曾赋予他们生命,而你们,赋予了他们灵魂的回声。 如今,舟已靠岸,梦该醒了。 傅慈和秋商将在那个平行时空里,继续他们细水长流的日子,看花开花落,度春夏秋冬。而我,这个疲惫又幸福的造梦人,也要放下手,轻轻关上那扇通往他们世界的门。 门合上的瞬间,我仿佛听见。 那江南的微风里,混着你们的呼吸声。 那永恒的寂静里,响着你们的心跳。 此梦虽醒,其情不朽。 感谢诸位,入此局中。 (说人话:谢谢你们能看到这本小说,希望各位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天天开心吧[摊手]) 新年会有小番外掉落请查收哦[彩虹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白玉京》特别篇 · 观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