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葡萄》 第1章 白开水 今夜无星无月,仰头望去时,满目尽是空茫的黑色。 祝昙呆呆地站在路中央,脖颈被后仰的脑袋死死拽着,折得发疼。 下颌处像咬了一整个柠檬,鼓鼓囊囊地酸。 不宽的人行道上,路人被他分成两列,从他身旁绕过,频频侧目。 直到疼得难以支撑,他才缓慢地将脑袋摆正,重新挪回应有的位置。 几小时前发生的一切在他脑海中毫无商量地不断重映。 明明还没过多久,却已经在脑海中播成了遥远黯淡的老电影。 今天下午,迈进艺术咨询工作室的第一步,远远看见唐瑞泽的那一刻—— 大概是上天大发慈悲,给他最后的回头机会。 没课的时候,劳模祝昙全天都会待在工作室。 工作室前脚开门他后脚就赶到,夜深到打扫卫生时他才回学校。 今天上午是意外突发,学院领导突然下旨,要求给众学生开一次劳动教育会。 祝昙四处向他学长学姐请教,咨询这会议是否真有什么罕见重要的内容。 得到的答案毫不意外——八成或十成是没有。 他从联系人列表里,翻找出八百年不联系的班干部,试图请假。 对方也很为难:“还是来一下吧,要签到拍照的。今天不严查,也不知道哪天又给翻出来。” 这种未知性听起来像一种柔和的恐吓,但时常奏效。 最后祝昙只好妥协,向工作室的老师请了假。 劳动教育会不出所料没什么内容。祝昙低着头,手藏在前面同学椅背后,小幅度地刷着手机。 他狐朋狗友程度最高的同学宋宥霜给他发了消息,疯狂从屏幕顶上蹦出来。 「又双:好无聊!」 「又双:今晚跟不跟我出去喝点?」 「又双:弥补在这干坐的心理伤害。」 「Tan:不去。」 「Tan:我下午还得上班。」 祝昙回复。 「啊???」 对面飚过来一个金色粗体大问号表情包。 「你这都不趁机请全天假?」 「劳模啊!」 「今天晚上的嘉宾最近很火的,你不认识吗?真不去看看?」 宋宥霜发过来一个链接,标题激情四射,说是什么“知名乐队震撼出演”。 「算了,你山顶洞人,平时都不上网。」 祝昙也是不负他望地根本没点开链接,眯起眼睛磨时间。 工作室的报酬优渥,加上有恩师耐心教导,他总是拼了命地在忙碌汲取。 今天是早已定下的江屹的私人预展日。 不出意外的话,江屹出手向来豪掷千金。 这是祝昙一直珍惜的机会。 金钱报酬、工作成就,每一次的胜利,都能让他往前踏进一小步,距离梦寐以求的未来更近一点。 劳动教育会不出意外又拖了堂。 祝昙没来得及吃饭,直接骑单车到地铁站坐地铁,下地铁后又一路骑到工作室。 一路匆忙奔波后,时间还有点余裕。 他进门后,先拐了个弯去卫生间,对着镜子把衬衫领口整理得平平整整,又用水把指尖沾湿,捻好额前几根飞翘的头发。 他深呼吸,走向贵宾接待室紧闭的反光玻璃门,从模糊的倒影里检查了他的仪容仪表,轻轻敲了敲门,推门进去。 * 如果他当时能当机立断转头就走,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狼狈不堪,祝昙想。 他转过身,酒吧灰黑色的玻璃门倒映出他苍白如纸的脸。 精心打理过的头发也泄了气,软绵绵地垂在他额前,有几缕落在睫毛上,把视野遮挡得不太清楚。 他慢吞吞扯开步子,幽灵一样飘进去。 酒吧里很是热闹,像开水壶一般一阵一阵地人声鼎沸。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尖叫声总响起在舞台上歌手没在出声时的空隙里。 人很多,密密麻麻十分拥挤,放眼望去连个位置都找不到。 祝昙想也不想,就从人群里穿行过去,踩到几双限量版的球鞋,听到几声不太清晰的咒骂。 但他才懒得管,看到中间有个空着的位置就直接坐了上去。 那位置没人,因为旁边坐着一群气场很强的潮男潮女,头发五彩斑斓,耳朵和脖子上钉着挂着闪闪发光的饰品。 一般人没勇气坐,但现在的祝昙算得上是无所畏惧。 时尚先锋们显然也惊了一秒,没想到还有人能这么胆大妄为。 一名头上着火般的红毛男率先开口:“帅哥,你另外找地方吧,我们这一圈一起的啊,你在这挡着——” “哎——”旁边位置上一个银色长直发、齐刘海的漂亮女孩手臂一伸,把红毛男准备去指祝昙的手挡住了,“没事儿,这不刚好有位置吗?就坐这儿吧。” 红毛男满脸不解又不爽,转头看那女孩:“不是说不加人?先来那几个我费老大劲儿赶走了,你变脸挺快。” 女孩收回手臂前翻过手,对着红毛男肩膀拍了一下,朝祝昙扬了扬下巴示意:“刚刚那几个,可没这水准啊。” 这一圈其他几个人听了这话,也不由得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个与周围一切格格不入的少年。 他一看就不是有备而来,穿着白衬衫,身上没戴任何装饰,头发也蔫了吧唧地软软垂在额前。 令人目眩的灯光下投射出交错的光影,那张脸埋藏其中,显得漂亮到不真实。 他目光有些迷茫忧郁,睫毛很长,在低垂的眼前弯起柔软又优美的弧度。 皮肤白皙到朦胧,笼了层透明的月光,微张的嘴唇颜色也很浅。 像一片轻飘飘落在这里的,随时要融化的雪花。 红毛男看出来他的好看,更看出来周围人都接纳了这份显然毫无异议的好看,从鼻子里使劲哼了一声,不再同他们争论。 “小帅哥,一个人来的吧?”银发女孩的兴趣不加掩饰,随着她撅起嘴唇轻轻呼出的气息,直冲着祝昙的脸奔去。 她扬起手招呼酒保,不加商量地给祝昙点了一杯椰林飘香,银黑色玻璃宝剑般的猫眼长指甲在晃动的灯光下闪闪发亮。 祝昙不看她,依旧坐在位置上垂着脸发呆。他精神恍惚,耳朵里像是装了个强力过滤器,把嘈杂声响全都隔绝在外。 女孩儿伸手,手掌向上,指关节在他面前桌上敲出清脆声响。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服务生上了酒,女孩冲祝昙的方向扬扬下巴,服务生把酒放在他面前。 他这会儿突然启动了,双手端起酒杯往唇边贴,像渴了似的咕嘟咕嘟往喉咙里灌酒。 但预想中的酒精的刺激味道并不明显,反而顺滑甜美,是能让祝昙不觉得难受的味道,银发女孩显然很善解人意。 但当下祝昙很不喜欢这款酒,因为不适合他现在的心情。 说起来矫情,但他现在正渴望着轰轰烈烈的刺痛和彻彻底底的眩晕,把他从这个世界里暂时剥离。 “有没有更烈、更刺激、能直接喝醉到昏过去的?”祝昙抬起头向女孩征求意见,语气平静到像在和同事聊工作。 “对你好,你还你不领情啊,”女孩睁大眼睛,“一会儿谁把你带走了,我们可不敢管。” “罗沛希,”沉默了一会儿的红毛男发话了,“你还管挺多,他要喝就让他喝呗。大家平时都不怎么来这间酒吧,是你今天非要来看那什么乐队。结果呢,跟这个不知道哪冒出来的扯了半天。” “你有病吧姜成煜,酒里搀醋脑子喝坏了?”被叫做罗沛希的女孩话音刚落,一群人爆发出一阵起哄和笑声,姜成煜瞪她一眼,又一次被迫闭嘴。 她甩了甩长发,看向祝昙,位于战场中心的他依然啜着那杯椰林飘香,自得其乐。 “那个,我跟你说啊帅哥,看你不像是常来的样子,”女孩清清嗓子,“你这种长得这么好看的,在这里喝倒了的话,可是很危险的。” 祝昙微微挑了下眉笑了笑,脸上出现他们看见的第一个有变化的表情:“谢谢你啊,不过没关系。” 所有事都已经烂成这样,昏天黑地的世界里,不会有谁再看见他。 他拿起酒单,开始仔细钻研,视线在25%vol往上的区域逡巡,再不加阻拦,大概是准备挨个点上明天见、曼哈顿、雪国和干马天尼。 正准备招呼酒保时,女孩把他拦下了:“非要喝的话,我还有个建议。” “嗯?” 女孩打开手机屏幕,搜索出一个几万赞的热帖怼到祝昙面前:“听说,金酒加椰子水加茉莉花茶的味道,和白开水很像。你不常喝,少受点罪又能喝醉,不如试试?” 祝昙静默片刻,点了点头。 那杯酒的味道真的很淡,虽然不至于淡到像白开水,但也伪装得足够令人麻痹。 他大口喝着,喝到周围环境都变得如梦似幻,周围人的脸变得模糊,只有酒吧舞台上乐队的声音从音响里穿透出来。 “今天是很特别的一天,很感谢大家,特意来到这里和我们相聚。所以今天,我们也给大家带来了秘密惊喜。大家想听吗——” “想!!!” 酒吧里的欢呼声如山呼海啸,女孩看起来也是说话人的粉丝,她拉着周围几个朋友,短促又激动道:“今天赚大了,早跟你们说了,他们主唱真的超级帅啊!” 一行人连声附和,红毛男的表情更臭了。 “接下来的这首歌,是我们犹豫了很久、准备了很久、也雕琢了很久的作品。我希望它是完美的,希望它能够让任何一个人都喜欢,希望你无法对它说出拒绝的话。” 那人很轻地笑了笑,声音竟传进祝昙耳朵里。 随即,音乐声响起。 酒吧里竟然异常地安静下来,和刚才的强节奏的快歌不同,这首歌的节奏很柔和,不适合用来炒热氛围。 但也许正是如此,祝昙才有机会更清楚地听见唱歌者的声音。 清澈、透亮,像被阳光晒暖的泉水,带着令人心尖发颤的磁性。 这声音好听,温柔又像安抚,祝昙久违地想多听一听,可惜事情偏偏不遂他愿。 刚才酒精的劲头上来了,他整个人有些晕晕乎乎,视觉听觉都开始不受他掌控,害他抓不住这暂时的慰藉。 本想刻意忘却的记忆却趁虚而入,不受控制的钻进他的脑海。 那时他推开贵宾接待室的门,看见三个人,分别是他的客户江屹,老师霍广淮,以及他的同学唐瑞泽。 唐瑞泽为什么在这里?明明从来没有收到他的预约,也没听老师提起过。 今天要定好要见的,本来就是江屹,以前也从没听说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有什么交集。 “来了?”唐瑞泽微微后仰,手臂搭在沙发背上,唇角弯起一个令人他不寒而栗的笑容,作势起身,“那不打扰你和江先生聊,我就先走——” “没事,”江屹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刚好瑞泽留下来帮我参谋参谋。” “行,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唐瑞泽顺势坐回去。 祝昙还站在门口,霍广淮起身,拍拍他的肩膀,轻轻施力像要把他往门外推:“小祝,要不今天你先回去休息,刚好上午也累了。今天的藏品,我来给二位介绍。” “就让他来吧,早就约好了,”江屹的目光锁定在祝昙身上,“有能力有手段,我相信他。” “霍老师,没事。”祝昙依旧在门口站着,甚至顶着霍广淮施加在他肩膀上的力气,往前迈了一步。 “有任何想了解的,都尽管向我提。” 第2章 阿芙洛狄忒 私人预展的布置比外厅更加私密静谧,白色穹顶之下,一行四人缓缓地向前移动。 画廊的布置像一座现代圣殿,天花板高悬,均匀的柔光从白墙反射到脸上,无暇、纯粹又冷漠。 两侧墙壁仿佛没有尽头,陈列其间的艺术品像一座座悬浮的孤岛。 它们种类不一,有的是气势磅礴的画作、有的是极具张力的现代雕塑、有的看上去年代久远而古朴。 但它们有一个共同的、无声的标签:昂贵。 江屹走在最前面,唐瑞泽在与他几乎并排但微微靠后的位置,走在相对远离展品的外侧。 祝昙走在江屹略后一步的位置,能随时观察到江屹在展品上停留时的目光,及时开口解答他的好奇或疑惑。 霍广淮则走在最后,距离他们几步远,步伐比他们缓上不少。 江屹在一副巨幅油画前站定,画框是古金色的雕花巴洛克风格。 “这是一位法国新锐艺术家的作品——《维纳斯的馈赠》。” 祝昙语气平稳,流畅到像是在朗诵,“女神阿芙洛狄忒立于中央,身披轻纱,姿态优雅而居高临下。她的目光不聚焦于任何一位爱慕者,而是满怀悲悯地望向画外。” “在她身边,战神阿瑞斯卸下盔甲、搁置长剑,象征力量为她折腰。神使赫尔墨斯为她递上卷轴,意味着信息为她流通。特洛伊王子安喀塞斯沉醉于玫瑰香气,为她献上沉醉与欢愉。火与工匠之神赫淮斯托斯在熔炉前忙碌,为她铸就华美昂贵的首饰。” “画家想要呈现的是一种理想美。爱作为一种绝对力量,能使英雄与凡人臣服。” 江屹站在画作前,忽然发出一声嘲弄的笑。 “真是精妙。众星捧月,至高无上。” 他向外挪动半步,隔着衬衫抓住祝昙的小臂,把他往自己身侧用力一拽,另一手指着画中人物:“你看,每一位爱的馈赠的‘受益者’,都付出了独有的筹码,力量、资源、或者是蠢笨的真心。维纳斯女神呢,她什么都不用做。她只需要存在,只要不拒绝,自然有人前仆后继,为她奉上一切。” 祝昙被他拽得一晃,像棵受风的小树苗似的稳住身形,轻轻眨了眨眼睛,面不改色保持着平静。 没有得到理想中的回馈,江屹用力冷哼一声,目光终于从画上移开,落在祝昙脸上:“祝顾问讲解得如此到位,想必事前没少下功夫。” 祝昙声音平稳:“讲解展品背后的故事是我的职责,我当然要好好做功课,您听着才不觉得无趣。” “是,你是向来敬业,”他往前迈步,逼得祝昙背靠上墙壁,退无可退,“生怕自己理解不了维纳斯的心,生活里也要效仿,直到了解透彻这套交换,是吗?” 在这番指桑骂槐过于明显的指控下,祝昙眉间终于皱起细细的纹路:“江先生要是心情不佳,我们今天就聊到这里吧。” 一旁的唐瑞泽轻嗤一声,轻轻拍了拍江屹的肩膀。 祝昙从墙边被江屹逼出的狭窄空隙中侧身站出,伸出一只手准备送客,却被霍广淮推着小臂送到身后去了:“祝昙,今天的事你不用担心了,先回学校吧。” “霍老师,您这是什么意思?”祝昙压低声音,“他明显就是冲着我来的,您——” 他前半句话还是传进江屹的耳朵里,一阵劈头盖脸的怒骂随即朝他脸上飞来:“什么意思?你就别装傻了。你是不是真觉得,你做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江先生,您到底在说些什么?” 这么难听的指控,是该有个缘由。 “我是被你骗了,瑞泽呢,他对你有什么是不清楚的?见了你从小到大的朋友,你居然也能面不改色,一点都不心虚?祝昙,我真是小看了你,真是被你这个样子——对对对,就是现在这个样子——骗得团团转。” “唐瑞泽,你说清楚。”祝昙转向一旁悠悠然的唐瑞泽。 那人脸上一直挂着讳莫如深的笑容,表情极其笃定,又仿佛胜券在握。 他没出声,但祝昙对他怒目而视时,清清楚楚看到他无声的口型: 贱货。 祝昙看懂了。 他冒着火的漂亮眼睛像是突然被一桶扑面而来的冷水浇灭了。他偃旗息鼓,看着唐瑞泽的方向,眼神却没落在他身上,似乎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 为了避免一触即发的战争,趁祝昙愣住,霍广淮硬是把祝昙拉到了展厅外。 没等祝昙开口问,霍广淮就像要堵住他问话似的直接开口:“小祝啊,有些事情……唉!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也不好多说,可能是我年纪大了,思维也不如你们畅快了!” 祝昙咀嚼了一会儿这番意味深长又空无一物的话:“霍老师,您今天跟我说的话,我也是一句都没听懂。” “你那个高中同学,就那个,唐、唐……” “唐瑞泽。” “对,唐瑞泽!虽然他那话不是说给我听,但我一听也该明白了。这话又说回来,哪怕真有理由,也不该这样,把这些事儿拿出来四处宣扬。”霍广淮心里头天人交战,对年轻人们的行径开始纠结地各打五十大板。 “他到底说什么了?”祝昙语气依然平静得很,但下巴扬得很高,一脸不好处理的倔样。 “就是你的事情啊。”霍广淮看起来有点着急,但话到嘴边又打个转,全都在口中撞了车,挤不出来似的,“……你这孩子。” 祝昙不说话了,直愣愣地盯着他老师看。 霍广淮也虚着眼睛看他,最后败下阵来,叹了口气。 今天中午,江屹来得很早。 “一开始你没来,他就在贵宾室自己等着。我去找他看能不能先聊聊,他也说不用,等你来再说。估计按你平时习惯,他以为你能早点来。” “等了一会儿,你还是没来,我想着不好把他一个人一直晾在那,就准备去贵宾室看看。刚开门,就碰上你那个老同学过来了。第一次见,也没收到预约,但他看着挺轻车熟路,说知道这里有个叫祝昙的顾问,专门找你来的。” 当时霍广淮告诉他,祝昙今天下午有约,暂时没时间招待他。 结果江屹在里头恰好听见了:“是,我等他一会儿了。你要是想找他,得等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有空了。” 这话说得令人不太好招架,霍广淮赶忙打圆场:“这样吧,有需要的话,咱们改期再约。” 唐瑞泽的眼神顺着微敞的门缝瞟进去,突然了然似的嘴脸一变:“他现在是这么个大忙人了,要见一面都难?我跟祝昙,关系也算得上是不一般了。” 贵宾室里头没出声,霍广淮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正当他以为话题终止时,江屹才终于完成一次漫长的呼吸:“什么?” “哦,”唐瑞泽了然地笑了,“交情不错的朋友。我们从初中到大学都是同学。” 江屹突然改了主意:“老熟人啊,不早说?那还等什么下次呢,多见外。正好,今天就一起看看吧。” 话也说到这里,空气中明显的剑拔弩张气息减弱,变成了微妙的剑拔弩张,但至少比刚才好上不少。 唐瑞泽和霍广淮一同步入贵宾休息室。这里比外厅更加私密,但此刻却绝不冷清。 “想不到,在这里还能碰到祝顾问的旧相识。我还挺好奇,他上学时,也像在这工作的时候一样,这么一板一眼的吗?” 唐瑞泽笑起来:“生活上嘛,倒是随和多了。不过做事的方式呢……说实话,我是一直不太看得习惯。” 句号一般漫长刻意的停顿后,他成功地看到江屹的目光转了过来,才继续道:“不过,您看起来,倒是对祝顾问很上心啊?” 江屹不直说,却很坦然:“确实。找个有品味有能力又有眼缘的,也不容易。” 唐瑞泽脸上挂着的笑又上扬几分,手指在空中虚划一圈,声音里带着以刻意压低彰显夸张的惊叹:“这缘分想要维持下去,可得是大手笔吧。” 江屹脸上挂起放松的、被取悦了般的自豪笑容,正准备开口。 唐瑞泽却话锋一转,像是忽然感慨,声音不高不低,却贴心地让房间内每个人都能听见,包括一旁独自翻阅资料的霍广淮:“不过话说回来,我们祝同学呢,好像一直都是这么有本事。 江屹品出些不对味来,那点放松的笑意顿在嘴角,最后还是没忍住问:“怎么?” “啊,倒也不是说人一直都不会变,”唐瑞泽微微抬起眉头,带笑的同时显得更真诚了些,“但像他这样长得好看的,能走捷径的机会——那可太多了。” “捷径?” 唐瑞泽盯着江屹看了一会儿,不屑于他的天真似的直接笑出声来:“我姓唐,唐瑞泽。您怎么称呼?” “江屹。” “江先生是祝昙的大客户,怎么会连这些话都听不懂?”他眨眨眼,分享秘密般地,“还是说,江先生您……不愿意相信?” “怎么会呢?”江屹喉头一紧,脸上漂浮起一层滑溜溜的玩味的笑,眼神却冰冷起来,“只是好奇他能做出什么事来。如果真是那样,我还得感谢你,帮我止损及时。” 唐瑞泽对江屹的明察秋毫满意极了,抿抿唇以示为难,却又迫不及待地要开始揭露正义的真相。 他瞥一眼霍广淮,意有所指地压低声音跟江屹讲悄悄话:“江总,有些话我真不好说太透。但您看,他老师为什么这么赏识他,才这个年纪就把他推荐来这里实习?他们院里,有才华的同学不是没有,凭什么偏偏就他运气这么好?” 唐瑞泽说到这便停下,留下一段短暂的静默,江屹就了然开口道:“霍老师,您先去忙其他事吧。等祝顾问过来,预展正式开始了,您再来看着也不迟。” 第3章 崎岖坦途 后面的话霍广淮没听见,但他凭着多年经验中不愿见也听说过的类似传闻,祝昙则凭着那个名字、那张嘴和那人品性,各自都能猜出个七七八八的版本。 “初中的时候他家里条件一直很一般,结果高中那会儿,手上突然戴了块两万多块钱的手表。有时候翘课,回来时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脖子上手背上遮都遮不住。嗯?不奇怪,可想而知家里是什么情况,说很一般都算口下留情。” “刚上大学那会儿,就有个很重要的比赛,名额有限,又关系到综测加分,大家都挤破头。祝昙当时一个新生,能有什么成绩?结果,最后精挑细选的几个参赛代表就有他一份。当时带队的教授四十多岁,那对他可是青眼有加。” “那段时间祝昙没少往教授办公室跑,门关得紧紧的,一呆就是一整个下午。甚至啊,有人晚上路过时,学院楼都熄灯了,才看见他从那栋楼里出来。” “后来比赛结果出来了,他跟着团队混了个不错的名次,才刚进校,履历就超同届生一大截。没两个月,就看见那教授的爱人闹进男生宿舍了……嚷嚷的什么话您也能猜到,当然,这事也压下去了,知道的人可不多。” “这毛病吧,我看他是改不了了。何况现在入这行,不更是如鱼得水?除了您,他手底下应该还有几个大客户吧?估计各个都跟您一样对他偏爱有加,那私交不是一般的深。不然,怎么什么资源都要围着他,生怕喂不到他嘴里?” 空穴来风,半真半假,查无实据,以卡死为目的上的锁,无法用任何一把钥匙打开。 同样,无从对证的谣言才能捏造最难以洗去的脏污。 “霍老师,他说的那些都不是真的。” “小祝啊,”霍广淮摇了摇头,正色道,“事情真假,我没法查证,也不应该去查证。但是今天,你就先回去好好休息,后面的事情我来处理。” “霍老师,没关系的,我可以留下来帮忙,真的。您知道的,这次预展我筹备了很久。” 霍广淮看着祝昙:“嗯,我知道。” 祝昙才刚松了口气,又听他老师说:“但你今天还是回去吧。” “老师,我——” “江屹应该不在乎那些筹备,你能看出来。但你今天如果继续留在这里,一定是副作用。” 门外倏地掀起一阵风,吹倒了进门处矮桌上的几何玻璃摆件。摆件碎成很艺术的几大块,发出叮叮当当一阵响。 祝昙抿着唇,看向霍广淮,霍广淮点点头,像欣慰于他尚未开始的懂事。 “……我先去收拾了。” 他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起透明碎片,扔进垃圾桶,又用纸巾把看不太清的碎玻璃渣也清理干净。 再回头时,霍广淮不见了,展厅门已经轰然关闭。 祝昙疲惫地站起来,双腿蹲得发麻,眼前也发黑。 铺就着荆棘的天罗地网,自以为是捷径地往他脚下钻,他犟着不走,刺居然主动生长着,深深扎进他血肉里。 他愿意挣扎,他愿意为迈开步子而撕扯出血肉模糊的伤口。 但如果有一天,所有人都认为是他自作自受,宁可付出血淋淋的代价,也要躺在荆棘之路上睡大觉呢? * 不愿意在荆棘之路上睡大觉的祝昙,终于在酒吧卡座里不省人事。 时间流速变得缓慢,恍惚间像漂浮在一条轻盈的河流里。 从水底下仰起头时,看见一束光在某处指引着,但因为水波荡漾,所以光的位置令人捉摸不透。 祝昙的手指循着那束光,手心用力去碰,却抓不住。 聚光灯打在舞台中央,有一个人站在那里说,接下来,是我们今天的最后一首歌。希望这首歌,能为大家带来今夜的美好与幸福。 声音也模糊,忽远忽近,像是脑袋带着耳朵在水波中忽上忽下、漂泊无依。 祝昙叹了口气,不再挣扎,脊椎向后塌陷,任由自己在河流里沉底。 “借过,不好意思,借过一下,抱歉,借过。”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从人群中穿出来,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与周围一切格格不入。 他挤钻到人群前面,一眼就看见倒在座位上,几乎已经失去意识的祝昙。 “今天下午的事,抱歉,是我的问题。” 江屹站在祝昙座位旁,俯在他耳旁说些车轱辘话:“是我的错,我不该那么说,我以后不会再这样对你了。” 道歉的话说了半天,更像是一通胡言乱语,但显然连他自己都没想好道歉的理由,更没说服自己摆出道歉应有的姿态。 就这么对牛弹琴地说了一会儿,江屹发现祝昙根本没在听,虽然祝昙清醒的时候也不爱听他讲多余的话,但现在更是通过身体状态自动屏蔽了。 江屹低低地笑了一声,一手伸进西装口袋里摸了摸,确认录音笔依然在正常工作。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宽容而大度的深情告白。 “祝昙,我知道你有其他人了,我知道你一直都半推半就地欺骗我,但是我不在乎。” 他的吐息落在祝昙耳畔,因不适的热度而发出的轻哼被收进录音笔里。 “你看,你刚和我闹了矛盾,晚上立刻就来了这里。你也想的吧,也想其他人把你带走,不然你为什么要来呢,是不是?” “我知道你有其他人,但我不介意,我可以原谅你。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只跟我在一起,我也可以弥补你不和其他人在一起的损失。” “所以今晚,既然你无论如何都会有一个人,为什么不试试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摆弄着祝昙的手臂,使他发出像短促的应答一般的、无意识的轻哼。 录音笔诚实地记录下这一切,记录下他没有一句拒绝的事实。 江屹把手臂放在祝昙腰后,让他的身体被支撑得稍微直立起来。祝昙眯着眼睛,睫毛随着难受地时不时皱起的眼皮而微微发颤。 真乖啊。闭着眼睛和嘴巴,眼角和唇角末端漂亮的凹痕里都洇着水。 不会用那种平静而漠视的表情看他,也不会说出任何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话。 江屹抽出另一只手,掏出手机,扬起音量在嘈杂的环境里给助理发语音:“人在这里,我找到了。去把房间开好,附近的,我马上过去。” “你们认识?” 江屹眯起眼,看向突然说话的没什么眼力见的银发女孩:“嗯,他和你们一起来的?” 罗沛希向前倾身,指甲在空气中晃了晃:“都是朋友。” 江屹的眼神循着女孩和周围一圈人,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打量了一番,女孩手腕上脖子上耳朵上的闪闪发光的饰物,都是价格不菲的奢侈品。江屹将他们定义为一群不长脑子、整天混吃等死花天酒地的小二代。 跟这帮人混在一起的原因不言而喻。唐瑞泽说的没错,祝昙就是这样的人。 见江屹久久不说话,而这番打量令她极为不满,于是嗤了一声,歪了歪头,问江屹:“你们是什么关系啊?” 江屹把放在祝昙腰侧的手紧了紧:“很明显吧。” “哦——”女孩恍然大悟似的,“那他叫什么名字?” “祝昙,”他不耐地看了眼手机,等助理给他发地址,“你套我话呢?” “只是没想到,”她对江屹报以和他方才一模一样的上下打量,重音掐得像是被尖尖的鞋跟碾了碾才踢出来似的,“祝昙那样的,会找你这样的。” 在旁的红毛小子瞪了她一眼,咬牙切齿:“你也太多管闲事了。” 罗沛希一抬膝盖踹了他一脚。这怎么能是闲事呢。 他忍无可忍:“你不是要合影吗?结束了,去啊。” 舞台上,最后一曲终了。正式演出结束,乐队四人从舞台上跃下,其中一人最靠前,像一枚飞驰而出的箭的尖端。 罗沛希一行人的位置靠中靠前,Stone Heart的成员们也顺理成章往这个方向走,越来越多的人如潮水般往这边涌来。 江屹见势不妙,直接把祝昙强行从座位上带起,试图四面八方的人墙中杀出一条路,然而周围人实在太多,他没能找到出口。 “这里!这里这里!凌柏!这边!” 像是被姜成煜提醒,罗沛希从座位上猛然站起来,举着拍立得:“这边!凌柏!凌柏!” 最前面那位叫做凌柏的主唱正半蹲着,朝粉丝的自拍镜头比耶,趁面前的手机放下去而另一个还没举上来的间隙冲声音的来源挥手,示意听见了。 罗沛希受到鼓舞似的喊得更欢了:“啊啊啊!凌柏!好帅啊!” 江屹被这女孩聒噪得头疼,但人群循着声音和成员们的动线向这边靠近,把去路堵得水泄不通,他溜之大吉的心愿彻底破灭了。 他烦躁地把祝昙的一只手臂搭在他肩膀上,拽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搂着他的腰。祝昙被迫以一种很不舒服的姿势挂在他身侧,垂着头,脸埋在因灯光摇曳而时隐时现的阴影里。 罗沛希蹦蹦跳跳,不知不觉已经挪到了极不耐烦地杵在那的江屹身旁。 等凌柏终于走到他们身前时,罗沛希把手中的拍立得往江屹面前一举:“刚好,帮我们合个影吧,谢谢哦。” 江屹狠狠地深吸一口气,重重地随着话语吐出来:“……你没看到我现在不方便吗?” 姜成煜伸手准备接过拍立得帮罗沛希拍照,女孩却一动不动,直愣愣地依旧把手臂伸在他面前。 江屹的眉头拧着,愤怒、烦躁、急迫与不解都写在脸上,一身板正的西服更显得他像一汪海洋里突兀生出来的树桩,周围目光也逐渐向他聚拢。 他难得地觉得局促,用力“啧”了一声:“你这人——” “欸?”却被轻快得仿若好奇的一声打断了,清澈又温暖的嗓音骤然带上了丝丝不易察觉的冷气,“人都快睡着了,殷勤献得差不多得了。” 第4章 拍立得 江屹本就着急,被缠得心烦意乱,这下更是直接火冒三丈,咬牙切齿质问道:“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为什么不这么说?”凌柏无辜地睁大眼睛,镇定自若地将对方气急败坏的模样尽收眼底,“对于任何已经失去意识的人,我们起码要做到保证他有个安全的去向。而他明显已经不省人事了。” “我替他多做一次确认,不是应该的吗?” 许是这片空间里聚集了太多人,摩擦得空气都生了些热意。江屹抬手,用西服袖口蹭了蹭额角缓缓滑下来的汗:“……行,你说的也是。我是他朋友,过来接他回家的。车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了,不介意的话,希望能帮个忙,请你们的粉丝借过一下。” “你刚刚冲我撒气,现在拜托我帮忙还挺瞬顺口。” 江屹听了这话差点又要气死,但仔细看凌柏似笑非笑的眼睛时,又发觉他应该是在开玩笑,便不跟他计较:“嗨,这是你们的地盘,我就不多掺和了。让我赶紧把我朋友带回去就是了。” “如果你刚刚对我客气点,或许还能如你的愿,”凌柏微微扬着下巴,眼神向下扫,“但你太反常了。不谢谢我们这些关心你朋友的好心人,反而倒打一耙。你今天无论如何带不走他。” “我作证,”一开始闹腾着要拍照的罗沛希突然出声了,“那小帅哥一个人来的,坐下就要喝,喝晕了他才过来,谁知道什么关系。” 江屹彻底知道自己刚才色令智昏,被这小丫头耍了。 真是气得要死。 事已至此,怎样都不会更坏了,他把搂着祝昙腰的手臂紧了紧,另一只手放在他脸侧不轻不重地拍几下,又用两根手指掐着他脸颊,左右晃他的脸,试图叫醒唯一能给他作证的人:“祝昙,祝昙你醒醒。来你告诉他们,我,是我,你认不认识?” 凌柏骤然一愣。 江屹怀里的人被折腾得极其难受,发梢阴影和睫毛连成一片,脸被遮去大半:“嗯……” 他短促地用下巴一指凌柏,挑眉道:“你看,他这不是认识——” 凌柏把麦克风插进口袋里,一步侧身前跨到祝昙前边。 他没给被打断的江屹分半点多余眼神,目光只落在那被掐出红痕的精巧下巴上,一只手迅速从祝昙背后穿过,手掌张开,牢牢包裹住他另一侧垮塌着的肩膀,将人的重量完全承接在手心。 另一只手则轻柔地托住了祝昙无力垂下的脖颈,紧贴下颌支撑他脑袋的重量,稍稍在颈后使力,让那滚烫的脸颊能靠在自己肩窝下。 所有动作发生在电光火石间,他才抬起眼看向江屹,声音彻底冷下去。 再柔和的泉水结了冰,也是令人生畏的:“他现在没法给你作证。还有,你弄疼他了。” 他的手臂稳稳地支撑着祝昙的重量,掌心下的肩头骨骼让他一阵阵没来由地心悸。祝昙整个人软绵绵地靠在他身上,偶尔要滑走似的,就被凌柏带得更深地埋进他怀里。 周围人的注意力全都聚集在此。猎物被公然夺走,四处目光如明枪暗箭,江屹觉得脸上无光又心里有鬼,色厉内荏地拔高声音吼道:“你少在这里污蔑人!你算什么东西,多管闲事充什么好人?” 他猛然凑近,试图去扒拉凌柏怀里的人:“祝昙!祝昙你看着我!你告诉他我是谁?你认不认识我?你说啊!” 祝昙在昏沉的似梦非梦的虚无中被惊扰,像是被蜂虫环绕却无法伸手驱赶,极其难受地蹙紧眉头:“咳……别……” 江屹像是抓住了天大的把柄,眉头高高抬起,脸上的笑容得意到近乎扭曲:“这不是应了吗?你听见没?” 若不是此时护着祝昙,凌柏的拳头大概已经出现在了对方脸上,声音替代揍人的力道砸进空气里:“这叫应吗?” “还有——”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最终钉在江屹脸上,一字一字清晰无比:“我认识他。今天我在这,你就算在做梦,都别想带他走。” “你算老几?”江屹嗤笑着看他,声音却明显漏了气。 凌柏抬起头,下颌线绷得死紧,不再看江屹,而是环视了一圈周围的人,朗声道:“今天在这里的大家,有不少是为我们而来。那现在,我想向认识或可能不认识我们的朋友,重新做一次自我介绍。” “今天,是我们乐队Stone Heart的三周年,我是主唱凌柏。” “这三位,是我们的——鼓手,林松言。键盘手,邵映。吉他手,陈烨。” 他微微侧身,示意了一下不远处分散开的队友们的方向,然后重新看向江屹:“这间酒吧,Starry Night的老板是我们的鼓手。我以我们乐队三年来的名声、以我凌柏的信誉担保。” 他手臂收紧,像茧一样保护起祝昙。 “今晚,他由我照顾,绝对安全。也拜托在场的大家帮忙做个见证。” 此话一出,局势也基本明朗了。不管是出于信任的,还是觉得主唱公开抢人算个有趣热闹的,或者是纯粹看江屹不爽的,以及只想快点平息事端的,都纷纷附和起来。 “刚刚那个一路挤进来不长眼的?一看就是着急来捡人啊。” “老板也在啊?那差不多得了啊,再闹影响心情。” 窃窃私语或支持声浪终于推得江屹无所适从。他刚刚想带祝昙挤出去时束手无策,这下倒是如愿了。 人群自动给他让开一条路,夹道送客,生怕他在这呆久了污染空气。 他的脸色在灯光下红白交错好一阵,终于悻悻然从人群间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闹剧落幕。短暂的插曲在**的酒精和热闹的舞步中被迅速遗忘,一群人回归各自原有的位置。 “凌柏,这边!”罗沛希把拍立得往黑了半天脸的姜成煜手里顺理成章一塞,“刚才闹半天,照片还没拍呢。” “咔嚓。” 第一张照片慢吞吞吐出来,罗沛希赶紧摆手示意凌柏稍等,又冲姜成煜喊:“等一下!再来一张!要拍了你也不喊个三二一,我刚刚还在理头发。” 姜成煜的一头红毛看上去真要喷出火来,极不耐烦地压着嗓子念三、二、一,又拍了一张。 罗沛希手中一左一右,各拿一张拍立得相片在身前快速扇动,不忘数落姜成煜:“下次拍照记得说一声。开拍了也不说,我头发没整好也不说,这拍出来全是废片。喏,这张帮我扔了吧。” “等等,这张照片可以给我吗?” 声音从后面响起来,罗沛希诧异地回头:“啊?” 她看了看那张拍立得里的自己,图像还没有完全显影,但能看见她微微侧着身在撩头发,脸遮在手臂阴影里,挡住了有点崩掉的表情。 “也行,你这张拍得还挺帅的。”她把照片递了过去。 凌柏腾出一只手把照片接下来,揣进上衣胸前的口袋里。 他护着祝昙,小心翼翼地躲着躁动拥挤的人群进了后台。他靠在沙发上坐下,把祝昙翻了个面,让他后脑勺靠在自己胸口,躺在自己身前。 过了一会儿,乐队的鼓手林松言也进来了,他过来拍了拍凌柏的肩膀,问道:“刚刚没事吧?” 没等凌柏回答,他又瞟了一眼祝昙昏睡中的脸,顿时恍然大悟,又带着点不可思议的探究:“……怪不得你比平时凶,不过你可不能真干啥啊。不对,你不会是真想干啥吧?” “说什么呢。”凌柏听出他想法不着调,叹口气,调整了一下姿势,让祝昙靠得更舒服些,“真认识。你以为我刚才是说着玩的?” 他想了一会儿,又补充:“同学过一段时间,后来就没怎么见过了。” “喔——”林松言松了口气,没再多问,轻松道,“成,你心里有数就行。外头也差不多结束了,我们一会儿收个尾。你赶紧把你老同学弄回去好好休息,看这样子,应该没少喝。” 凌柏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头发软绵绵地压在他胸口,脸色像颗熟过头了的软蜜桃,把他记忆中的模样奇异地重新刻画了一遍。 看了很久,他一只手虚虚地将对方从眼皮到嘴唇都覆住,才冲林松言点点头:“谢了。” 林松言走后,凌柏叫了车,托着祝昙的膝弯和腰背,带着他从后门离开了酒吧。 凌柏的住处在不算远的一家公寓,是间打理得干净整洁的一室一厅。他把祝昙轻轻放在自己的床上,犹豫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帮他解开扣子,脱掉了他被酒液打湿、熏了烟味的衬衫。 当祝昙整个人一览无余地出现在他面前时,凌柏已经在为刚才的犹豫而懊悔,因为当看清他时,他根本就来不及顾虑刚才不好意思直面的事。 他只觉得这个人好薄好小,像块要融化了的碎冰。 明明和记忆里相比长大了那么多,但还是像住八音盒上水晶球里的精灵,玻璃壳子一碰就要跟着碎掉。他觉得自己必须把他包裹起来,用硬纸箱、泡沫纸,用五花八门的方式把他保护起来,笨拙粗糙,但应该奏效。 凌柏怕他冻着,扯了块薄被子给他搭上,在床头备好蜂蜜水,开始用湿毛巾擦干净他的脸,又一点点掀开被子慢慢地擦拭身体。 祝昙很乖,沾了床之后不吵也不闹,但凌柏怕他是已经喝晕了,所以一直在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沾冷水、掀被子、擦拭、盖被子的动作。 擦着擦着,祝昙终于有了要醒的迹象。他依然闭着眼,但腿在被子里乱蹬,脸趋着凉毛巾的方向往上贴。 毛巾往下,祝昙就低着头往前凑,向上时他就仰着脖子抬头贴。凌柏一时间起了坏心眼,手在他跟前上上下下地晃。 起初祝昙对此一无所觉,只知道跟着他的手跑,凌柏小声地笑,看见他眉头慢慢蹙起来,眼下的肌肉不满地向上提,嘴也撅起来。 凌柏终于不再逗他,手捧着他下巴,拇指向下轻轻压了压他下巴,其他手指并在一起,在他脸颊上往里曲起来,包到他薄薄的脸颊。 “祝昙,醒了喝点水,乖。” 第5章 视频信号 祝昙醒了,但是没有睁眼,听到凌柏说话后,他像开了慢动作似的,年糕般黏糊糊地点了点头。 头是点了,身体却根本没动作。凌柏只好在他身旁坐下,让自己支撑着他的上半身直立起来,帮他套了一件自己的睡衣,压出褶皱的西裤也换掉了。 杯口送到祝昙唇边,杯子微微倾斜,蜂蜜水顺着唇缝渗进去。一开始祝昙有一搭没一搭地张一下嘴,看上去兴致缺缺。 又多喝了两口,他像是才意识到自己口干,又或者意识到蜂蜜的甜美,主动向后仰头,张着嘴咕嘟咕嘟喝起来。 “慢点,慢点。”凌柏怕呛着他,伸手抵着他脑袋,一点一点给他喂水。对方显然很不满,费力地掀起一边眼皮,从一道缝隙里看他。 “瞪我干嘛?嗯?”凌柏发现了,把脸凑到祝昙面前做鬼脸,祝昙立刻又把眼睛闭上,很嫌弃似的将头撇到一边去。凌柏把人再次平放好,起身准备去给他再倒一杯水。 突然,衣角却被一股蛮横的力道拽住了。 他诧异地回过头,发现祝昙猛然一个横滚滚到床边,两只手臂环抱住他站在床边的腿,让他迈不开步。 “别走。”祝昙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语气却不容置疑。 凌柏愣了一下,没来得及开口,祝昙像是怕他拒绝似的,连忙又补上一句拉长声音恳求的:“不要走……” 凌柏反映过来,手垂下去,小心地抚摸着他柔软的发顶,轻声安抚道:“我不走,我去给你倒杯水。你不是口渴吗?” 祝昙使劲摇头,不知哪来的力气,用浑身的力气把凌柏往自己的方向拽,凌柏站立不稳,只能高举着玻璃杯,脸朝下砸进床里,趁乱伸着手把杯子放回床头柜上。 他还来不及做其他反应,祝昙就又一个翻滚,紧紧压在凌柏背后,像条八爪鱼似的把他缠住了。 凌柏本想起来,突然感觉颈后有湿冷的水和滚烫的气息,顿时像是被胶水黏住似的动弹不得。 祝昙在哭。 他用尽全身力气牢牢锁住他,脸埋在他颈后,喉咙嘶嘶地吸气,压抑着断断续续的哭腔:“为什么……都不信我……我明明没有……” 凌柏颈后越来越潮湿,皮肤却发烫。那人的泪水滚下来,却慢慢打湿了他的脸颊。 祝昙语无伦次地哭,不停地喘气和咳嗽,鼓动的胸腔在凌柏身上剧烈地敲打。 隔着两个人的皮肉和肋骨,砸得凌柏的心脏一起发痛。 又有人欺负他了,他想。 可是因为什么呢,他为什么要哭呢,为什么这么难过? 凌柏不知道。 祝昙哭累了,声音终于慢慢平息下来,人也趴在凌柏身上不动了。凌柏很缓慢地翻身,祝昙稍微从他身上滑下来,压在他身侧。 他圈起手臂,把他抱在怀里,脸在他发顶里蹭了蹭。 三年,还是四年?不短,又好像也说不上太长。 但已经让祝昙离开他足够久了。 久到凌柏不能再完全了解他的所有。 …… 次日早晨,祝昙迷迷糊糊醒过来时浑身发疼,像是梦游跑了场马拉松。与之相对的是大脑一片空白,平滑得像被雨冲洗过,泛着刺目的白光。 意识也像是沉浮在海里,上上下下起起伏伏。祝昙头疼,不想睁眼,放任自己继续趴着不动弹。 ……不对。 起起伏伏的不仅仅是意识。 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四肢摊开,乱七八糟地压在一个人背后。那人倒是穿着衣服,起起伏伏的是他随呼吸而上下的身体。 祝昙顿时僵住,思绪一片混乱,但立刻意识到身体的疲惫感似乎并不来源于他担心的某件事。 他终于松了口气。 蹑手蹑脚把上半身和下半身分别从那人身上挪走,还没站起来,就听见那人轻声叫他。 “祝昙。” 祝昙没回头,哪怕不用看过去也知道是谁在叫他。这声音实在太好辨认,他现在那么清醒,怎么会听不出。 但他也不敢回头,他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看过去,也不知道看过去之后,计划中的表情是否还能受他掌控。 “怎么会是你。”他声音不大,像是在问,但并没有真的发问。 “你昨晚喝醉了,”凌柏趴了一整晚,终于有机会在床上翻个身,看着他凌乱的头发,“如果你一觉醒来看见的不是我,还有谁能让你觉得更不难过吗?” 祝昙的背影像是凝固了,也不说话,凌柏也不冷场,自己把话接上去:“昨晚那个人吗?离那种人远点。” “如果昨晚你不在,也只有那个人能带我走了。”祝昙听到了能接的话,终于回应他。 “他带你走能安什么好心。”凌柏斩钉截铁。 “那你要我怎么办?”祝昙平时不生气,被一再试探反复揉搓也不把怒火放在别人看得到的地方。但他对凌柏耐心不多,才说三两句话就有点燥火。 “必要的时候我不就出现了吗,”凌柏声音轻下来,“你刚好需要我的时候,我都会在的。” 祝昙这次沉默了更久。 半晌,他轻声说了一句:“是吗?我不太信。” “为什么不信?” 祝昙不理他。 “白眼狼啊,以前我罩着你那么久。” “你说话怎么流里流气的。” 凌柏笑了,很轻地去拉祝昙衣角:“以后呢,我继续努力的话,你是不是有一天就信了?” 他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回答:“信号不好吗,你又不说话。” “……” “那开个视频吧。你转过来看看我,好不好?” 祝昙慢吞吞地转过去,眼睛盯着床单,一字一顿回道:“信号不好的话,打视频也很卡的。” 凌柏自己躺在床上挪动位置,把脸强行送进了祝昙的视线里。 “还像吗,能认出我吗?” “……嗯。” 祝昙点了点头。 “那昨天晚上呢?”凌柏又伸手,像是趁他看不见似的,迅速捻了捻祝昙身上那件属于他的睡衣的衣角。 “嗯?” “昨天晚上认出我了吗?” “可能吧。” “可能是什么意思?”凌柏又笑了。他不太能听懂祝昙的话,但看到他开口又忍不住笑,好像很开心似的。 祝昙正愁不知道该怎么接。凌柏这个生性多疑又喜怒无常的家伙转眼间就成功把他自己惹怒了:“如果你没认出我的话,那昨晚我不在,你也这样?” “我哪样了?”祝昙对此印象不深、一知半解,因此能顾忌不多地发问。 “你一直压着我,”凌柏假模假式清了两下嗓子,“还抱着我不让我走,哭得梨花带雨的。” 他向上抬起手,手背在祝昙脸前虚蹭了蹭,像是在给他擦眼泪,而祝昙也立即意识到自己脸上留有干涸紧绷的泪痕。 祝昙现在才在脑海中,为刚才未回应凌柏的问题组织好了语言。 意识上很难说是清醒地认出了他来,但从感受和行为上看,硬要说没认出来,才是一种欺骗。 他是在脑海中组织好的,所以也只在脑海中回答了。 因为总觉得如果真的说出来,在这种关于记忆深浅的话题上,凌柏大概会很得意吧。 这样想的理由不详,但祝昙不愿意让他因此太得意。 “幸好是我,”凌柏定定地仰望着一动不动的祝昙,“如果是别人的话,说不准会对你做什么。” 祝昙用力眯着眼笑,笑得有点客气,不像是坐在对方的床上,反倒是跟坐在咖啡厅里聊工作似的夸奖他:“那你还是很让人放心的。” 凌柏像是被哽了一下,在喉咙里干咽一口,半晌应道:“那你也不要那么放心我。” 另一个人又没接话,房间内一时安静下来,连空气都变得有些微妙的粘稠,想搅动氛围也得花点力气。 这么久没见,连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聊天了啊。 虽然话题是在他自己身上中断的,但祝昙在心里顺理成章又毫无察觉地把锅甩在凌柏身上,同时将垂在他脸上的视线挪开。 祝昙环顾四周,在房间里从昨晚待到现在,这是第一次有机会仔细观察环境。 卧室里的陈设很简单,旁边桌面上摆着电子设备,还有零散的纸张、钢笔等用品,另一侧是衣柜和置物柜。 剩下的就是他们所在的这张床,但明显是尺寸过分大。本应该在床头的两个枕头,有一个已经快滚到床尾。 容纳昨晚横七竖八的两个人刚刚好,但设想是一个人住,就显得太空荡了。 凌柏从床上坐直,视线紧紧追踪着祝昙的脸,在他盯着床尾那个四脚朝天的枕头时说话了:“当时特意买了个大床,宽敞一点,一个人睡起来比较自在。” 明明他什么都没有问。也许是巧合,但祝昙就像被猜透似的,有些窘迫和恼怒地想。 祝昙把视线收回来,落回自己身上。 睡衣应该是凌柏的,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衣服的肩线落在他上臂中间。 “饿了没?昨晚到现在都没吃饭吧。” 岂止是昨晚。昨天早晨祝昙草草喝了一盒牛奶就过去开会,中午赶去工作室没来得及吃饭,晚上是有空了,但没有一点心情。 祝昙抿了抿唇,不聊事实,只说感受:“还行吧。” 凌柏觉得,祝昙在他不在的日子里肯定没有好好吃饭。 因为他整个人薄薄一片,在凌柏的衣服里动起来,衣服都是空荡荡晃着的。 虽然他不得不承认,祝昙这样也很好看,好像一只手的力量就能护住他。 但比起好看,凌柏更希望他能多吃点饭、身体健康。这样他不在的时候,他也能保护好自己。 第6章 一滴雨 “我去弄点吃的。你昨晚喝成那样,肯定还没缓过来吧,再躺会儿。” 凌柏翻身下床,路过祝昙时轻轻拍了拍他发顶。 祝昙也不推辞,顺势就躺下,像凌柏在他头顶拍亮了安心按钮。 他闭上眼。 大概是由于凌柏再次出现,但有些接触不良,按钮指示灯在他心里一闪一闪明明灭灭,回忆碎片折射出晃眼光芒。 很多年前,小小祝昙的小小同学对他说,等小学毕业后,父母要带他去北方的城市旅游,可惜暑假太热,北方也不下雪。 “小学毕业就可以去旅游吗?” “对呀,”祝昙已经记不清那个小朋友的长相甚至声音,但记得他上扬的语调,像一只灵巧的飞鸟,“爸爸妈妈说这是我的一件人生大事。” 从那天起,祝昙就一直在等,等他的爸爸妈妈突然带来好消息。 十一岁的祝昙终于在小学毕业时等到他的惊喜,他爸妈离婚的通知。 通知者是他的爸爸祝平,以及满地家具碎片的狼藉。 妈妈没陪他到即将到来的十二岁,给他的生日提前留下一块黑色的走针电子表做礼物。 毕业典礼那天,祝昙的小同学拍完毕业照就被爸妈接去了机场,祝昙的爸爸则带他离开了他从小生活的融城。 三个小时的车程后,他们来到了目的地泓城。 泓城是爸爸妈妈的家乡,也是祝昙的家乡,但在他此前十一年多的人生里,一次也没有踏足过此地。 祝昙不是个虚荣的孩子,但也不是一点都没有脾气。 小小的他被迫分担一个大大的行李箱,从车站出来时,目之所及之处,皆是没有高楼遮挡的、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灰天。 街道上也暗沉沉的,空气里像飘着一层模糊的沙粉。 祝昙直觉这里是通俗意义上不如融城好的地方。 祝昙也不太喜欢在泓城的家。 这里的客厅和房间都比原来的家里小,天花板很低,楼层也低。 打开窗户时,阳光也很难从外面照进来,房间里总是昏暗的。 即使是斜阳未歇的下午,为了舒服地照亮视野,祝昙也必须把灯打开。 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这个家里不再有妈妈了。 祝昙想,除了自己,爸爸应该也不太高兴。 祝平回到泓城后,似乎多了不少朋友,他们和祝平年纪差不多大,大概是他的发小之类。 三四个男人围坐在祝昙家茶几边的沙发上,有时候喝铁观音,有时候喝啤酒。 聊一天下来,地上多出几个烟盒,香烟的味道在客厅中缭绕,像久久不散的幽灵。 祝昙偶尔去客厅接水喝,就听见爸爸和朋友们在说话。 “阿平,我们以为你在融城发达了,不会回来了。哟,良心发现了,回来建设我们泓城家乡啊?” 祝平吐一口烟,脸上表情隐没在烟雾后,看不清楚是得意还是有点愧怍:“嘁,在这说风凉话。我们这叫及时避险啦。” “避什么险啊?”其中一个寸头来劲了,“你老婆的生意不是做得挺好?” 祝昙把玻璃杯抵在唇边,让水顺着抿紧的嘴巴一点点打湿口腔,装作喝得很慢。 在他记忆里确实是这样的。妈妈开的是一家临街的小餐馆,装修简单但收拾得十分干净。 附近人流量不大,但好在店铺也不大,总能刚好容纳下光顾的客人,所以小店里总是满满当当的。 店里还有两个做工的女孩,年龄只比祝昙大几岁,他去店里时,妈妈让他叫她们姐姐。 小祝昙掰着手指算了算,问她们:“姐姐,你们现在是不是已经上高中了?” 两个女孩看着刚放学的小孩背着个大书包:“都不上学了。” 祝昙从小就敏感多思,他识趣地闭上嘴,没再问些天真的傻话。 “幸好有杨姐,”其中一个稍活泼一点的女孩笑了笑,“不然我们都不知道还能去哪,厂里不要我们。” “我老婆的生意?她那也能叫生意!”祝平对寸头的发问中表现出来的评价显然不满,“她要是做得好,我还要带着小孩回泓城吗?” “还不好啊,阿平你在融城可是没打过工吧。你老婆一个人养你们一家三口喔?” “就靠她杨清雪啊?”祝平用力一嗤,“现在生意不好做,我让她带着挣的那点钱,关店和我回老家,她都不愿意。融城没意思啊,想找个人喝酒都找不到!” 他把玻璃杯用力搁在茶几上,哐哐两声响。几个人大声笑起来。 祝昙没听懂爸爸在不屑些什么,也没听懂他们在笑什么。 但他觉得这群人说话不太正常,明明前言不搭后语,但又聊得有来有回,彼此之间仿佛高山流水。 但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爸爸不是这样的。 他那个时候虽然也什么事都不做,但是至少说话谦虚、表现卑微,至少知道感谢妈妈一个人养家糊口。 那个时候都明白的事,爸爸现在怎么不记得了呢? 祝昙喝完了水,把杯子放下,准备再次回到房间里发呆。 “小孩她也不要了?真行。哎哎哎,过来下过来下。” 有个精瘦的在说话,祝昙听出来是在喊他。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祝平补了一句:“叔叔叫你过来,听不见吗。” 祝昙慢吞吞地迈开步子走过去,非常不情愿。他束手束脚地站着,低着头。 “男孩嘛,放养就行,我带着呗。我也没想到,她都没跟我多争。”祝平无所顾忌地当众宣布。 “这小孩和你长得不太像啊,”那个精瘦的扯着嗓子长笑几声,“更像他妈?” 另一个破锣嗓子说:“怪不得把你们父子俩都丢下呢。” 其实这些话就是完全的酒劲上来胡说八道了。 杨清雪长得柔和,脸蛋小又圆,没什么下巴,眼睛也和脸一样圆溜溜的,瞳仁黑,皮肤白,鼻梁不高,像一枚小小的弯月亮。 乍一眼望去,小祝昙似乎也长这样。 但再认真看一眼,就会发现他的下颌处收起来,下巴有个小小的尖端。外眼角稍微扬起来,内眼角有一个向下的小回勾。鼻梁更加直,鼻尖是翘的,弧度秀气又精致。 这些特征随着年岁的增长愈发明显。 而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些更清冽的锐角,大多都来自祝平。 但朋友们几句话成功地点燃了祝平,他恍然大悟了,转头朝左右两边人看去,最后目光死死盯住祝昙,声音低沉,像从喉咙里挤压出来的嘶鸣:“听到了吗,你妈不要你了。” “这就说通了。不跟你回来,估计也是给你小孩找上后爸了。”破锣嗓嘻嘻笑着说完,大发慈悲般地拍了拍祝昙肩膀,“行了,小孩在这呢,不聊了,让他先进去。” 祝昙拔腿就跑,冲进房间关上门。胸口像个充满了气又被反复碾压的气球般,剧烈急促地起伏着。他几乎喘不上气,坏了似的干抽了半天,眼泪才从脸上滚下来。 泓城不小,但一条街上的街坊邻居们的关系亲近。好事都能出门,坏事则像长了八个翅膀似的飞得更快。 即使是初来乍到的祝昙,就短短一个月时间,也听说过哪家孩子升学到省里的好高中,哪家生意好的早餐铺开了新的分店,哪家一起长大的情侣过两天要办婚礼了。 那天他实在受不了家里头乌烟瘴气,一个人从家里跑出去,想去周围转转。 夏天的泓城很闷热,他特意等到太阳下山才出门。祝平似乎又去朋友家喝酒了,晚饭大概也得他自己解决,或者干脆略过。 空气沉沉的,但天边有粉与橙交相辉映的夕阳,又随着光线黯淡慢慢幻化成紫,像混合口味棒棒糖上融化了的纹路。 他长舒一口气,站在路边,手臂垂在身前,高高地仰起脸,唇角被满目霞光引得微微上扬。 啪嗒。 头发被砸了一下,隔着软软一层缓冲,很轻,像一滴雨。 但雨不会只下一滴,他抬头看。 啪嗒。啪嗒。啪嗒。 雨不从天上落,却从身后来,他回头看。 三个男孩站在他身后,形成一张拉满的弓。 为首的那个与他年纪相仿,抱臂昂首。 另外两个年纪略小,一个蹲着,从地上补充武器,一个站着,手向后上甩去蓄力。 啪嗒。 那颗石子砸在祝昙额头。 祝昙不认识这群人,向后退了一步,踉跄一下,从人行道降落到马路边缘。 “你们干什么?”祝昙皱起眉,很迷茫地看着他们,明明无冤无仇的,怀疑是认错了人。 “你是融城来的?”为首的那个问。 祝昙没应。 那孩子就意味深长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目光里的意思是,原来就是你啊。 在对方一番极尽所能的带有嘲弄的眼神攻击后,祝昙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对面觉得没劲,又在小弟面前丢面子,撂下一句:“行,记住你了。” 祝昙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呼吸才敢变得急促。 他们知道他。 这就是冲他来的,不是无差别的恶。 再后来一段时间,祝昙有时候碰见更多几个人,有时候更少,有时候只有为首那一个。 小孩子的手段不多。通常是扔东西、比手势、绊脚挡路、吓人一跳、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后哈哈大笑。 来来回回,隔一天或两天,其中一件或两件就在祝昙身上随机上演。 但他对此没有多做反应,也没有告诉他的爸爸。 因为不愿意。 其实祝昙在头两次事情发生后就弄清楚,祝平就是这些流向他的恶的源头。 可他偏偏不愿意让他爸知晓自己的功绩。 他会为那些话而愧疚吗?还是觉得祝昙和他妈妈都罪有应得? 祝昙照常关门下楼,推测今天可能又会遇见的人或事。 这次来得更早。 还没从居民楼所处的狭窄的小巷拐出去,他就直接被推进了两栋楼中间的、另一端封锁的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