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日昭昭》 第1章 梅雨初霁藏暗涌 江南梅雨,总是缠绵得让人心烦,将清河城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连日阴雨,连青石板路上都沁着一层湿漉漉的水汽,踏上去悄无声息。 今儿却意外放了晴,日光稀薄地透过云层,洒在沈家青瓦白墙上,也悄然映进不远处的沈府书房。 书房内,药香与墨香交织,试图驱散空气中的粘稠潮意。沈霁和跪坐在书案前的蒲团上,纤白的手指正轻轻点着摊开在案上的一册泛黄古籍。 她今日穿了件半旧的淡青色素面襦裙,乌发只用一根再简单不过的木簪松松绾住,额前碎发下,一双秋水般的眸子专注地落在书页的字里行间。 沈霁和不能言,此刻正垂眸运腕,于纸笺上写下自己对古籍上一道名为“清肺泄浊汤”的古方见解。 她对面的家主沈崇捻须细看,眼中激赏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交织。这个名义上的庶女,于医道一途的悟性与灵性,像极了她的母亲,也隐约带着几分那位惊才绝艳的叶先生的影子。每每令他想起二十年前,那段在名医叶洵门下学习的短暂时光,以及他那位清丽温婉的女儿,叶如澜……也正是如今府中的柳姨娘。 他心中暗忖,叶如澜以“还魂丹”秘方为条件,求他庇护她们母女,却只给了一首药诀短诗,称自己亦不知其解,需自行参悟。多年来,他暗中研究,始终不得其法。这秘方,如同悬在眼前的诱饵,却始终无法真正到手。 不过片刻,沈霁和便停了笔,将写满簪花小楷的宣纸轻轻推到沈崇面前。字迹清丽工整,论述条理清晰,改动之处虽微,却切中要害,显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不错,”沈崇敛起思绪,语气温和,“黄芩增量三分,薏苡仁加至一两,此增损甚妙,更合江南时宜。霁和,你能不拘古方,因地、因时、因人思变,这很好。医者,活人之道,绝非死记硬背之功。”这天赋,终究是传承自叶家。 得到父亲肯定,沈霁和唇角微微弯起,露出一个极浅淡的笑容,低头执笔又写:“父亲谬赞,女儿愚见,尚需父亲斧正。” 她神态恭顺,并无半分得意,沈崇心中更是满意。 正欲再考校她几个问题,书房门外却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少女娇脆的嗓音。 “爹,您在里头吗?女儿给您送药膳来了。” 话音未落,书房门已被“吱呀”一声推开。 沈月锦穿着一身鲜艳的杏子红缕金挑线纱裙,手捧一个红漆托盘,俏生生地站在门口。 她目光一扫,看见跪坐在父亲书案前的沈霁和,脸上那甜美的笑容微僵,眼底飞快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这个哑巴,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野种,也配在父亲面前卖弄! 沈崇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显然对嫡女这不经通传便直接闯入的行径有些不满,但终究没说什么,只淡淡道:“是月锦啊,进来吧。” 沈月锦端着托盘走进来,将一盏青瓷炖盅轻轻放在书案一角,巧笑嫣然:“娘惦记爹近日劳神,特意吩咐小厨房用党参、黄芪等滋补之物炖了乳鸽,文火煨了两个时辰呢,爹爹快趁热尝尝。” “有劳你母亲费心,也辛苦你跑这一趟。”沈崇面色缓和不少。 沈月锦眼波流转,瞥见书案上沈霁和方才写的那张纸,又瞧了瞧那本摊开的古籍,心中已明白几分,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立刻冒了上来。 “哟,我当是在说什么大事儿,原来又是姐姐在钻研这些深奥的古方呀。要我说,咱们家开的是医馆,又不是太医署,认得几味药,会抓几个方子够用不就得了?何必整天钻这些牛角尖,难不成姐姐还真想当女太医?”沈月锦语含讥讽,伸手欲拿那纸笺。 沈霁和眼睫低垂,只默默将纸抽回,理平放好。 这无声的抗拒更激怒了沈月锦,她那一拳打在棉花上,反倒更觉气闷。 “月锦!”沈崇沉声喝止,对嫡女的浮躁愈发不满, “胡说八道什么!医道精深,活人无数,岂是‘够用’二字可以轻贱的?你姐姐肯用心专研,是天大的好事。你若有她一半的心思,为父也不必时常为你功课粗疏而忧心了。” 他顿了顿,看着幼女瞬间委屈垮下来的脸,终究心软,叹了口气:“天赋有别,强求不得。至于这药膳……” 沈崇拿起瓷勺,尝了一口盏中汤水,点头赞道:“火候恰到好处,汤味醇厚,甚好。回去代我多谢你母亲。” 被父亲先责后赞,沈月锦心里那点不快稍稍平复,又得意地瞟了沈霁和一眼,才福了一礼:“爹爹喜欢就好,那女儿不打扰爹爹和姐姐‘钻研’了。”说罢,转身款款离去。 然而,书房里的两人却因方才的插曲,气氛变得微妙的滞涩。 沈霁和只是安静地整理着书案,垂眸敛目,动作轻缓得几乎听不见声响,仿佛刚才的一切真的与她毫无关系。 片刻后,沈崇开口问道:“霁和,你可知道为何我不继续训斥她?” 沈霁和轻轻摇头。 “霁和啊,”沈崇以手抚案,“治家如用药,需讲究君臣佐使,轻重得宜。你妹妹性子骄纵,但心肠不坏,过分斥责反生逆反之心。适可而止,方是上策。” 他顿了顿,又舀起一勺药汤:“况且这汤确实炖得不错,该赞时还是要赞的。” 沈霁和若有所思,随即展颜,向父亲表示受教。 见她领会了自己的意思,沈崇微微颔首,沉吟片刻,朝她挥了挥手:“今日就先到这里吧。这本《疫病论》你拿回去好好看看,若有心得,再来寻我。” 沈霁和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双手接过那本厚重的古籍,抱在怀中,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 沈月锦并未走远。她心中那点得意经风一吹,很快又被隐隐的不甘取代,便故意放慢脚步,在临近花园的廊下徘徊。恰见沈霁和独自从书房出来,沿着另一条小径朝花园深处走去——那确是回她小院的僻静之路。 沈月锦心头火起,当即折转方向,自近路快步穿过花丛。 刚拐过一丛开得正盛的栀子,果然看见那个淡青色的身影正慢步走在前面。 “站住!”沈月锦几步上前,拦在沈霁和面前,柳眉倒竖,“沈霁和,你如今是越发能耐了!整日里装模作样地捧着几本破书在父亲面前卖弄,显得你多了不起似的!怎么?一个哑巴,还真指望靠这个出头不成?” 沈霁和停下脚步,抬起眼,静静地看着嫡妹,倒让沈月锦莫名地感到一阵心虚气短,仿佛自己只是个无理取闹的跳梁小丑。 这种认知让她更加恼羞成怒:“你看什么看?别以为父亲夸你几句你就上天了!医术再好有什么用?将来还不是……” “月锦!”一道清朗的男声自身后响起,带着些许不赞同的意味,打断了沈月锦越发刻薄的话语。 沈月锦回头,看见自家兄长沈云珩正从另一条小径走来,眉头微皱。 沈云珩快步走近,先看了一眼垂眸立在一旁的沈霁和,见她无恙,才转向亲妹妹,语气带着几分责备:“大老远就听见你的声音。又在闹什么?你们是姐妹,何必整日针锋相对。” “哥!你怎么又帮她说话?”沈月锦跺脚,“是她整天在父亲面前装乖卖好,故意显得我不用功!” “月锦!”沈云珩声音加重了几分,“注意你的身份和言辞。霁和妹妹勤奋好学,天资聪颖,父亲赞赏她是理所应当。你有这争强好胜的功夫,不如多去看看医书,精进自己的技艺。”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母亲不是新得了一副红宝石头面吗?我记得你前几日还说喜欢得紧,快去看看吧。” 沈月锦被兄长训斥,又听提及头面,终究是小女儿心性,注意力被转移,虽仍不甘地瞪了沈霁和一眼,却还是哼了一声,扭身带着丫鬟气呼呼地走了。 沈云珩看着妹妹走远,这才转向沈霁和,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霁和妹妹,月锦她性子急,口无遮拦,并无太多恶意。” 他从衣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新配的润喉糖,虽不能……”眼中掠过一丝复杂情绪,很快又掩去,“但或许能让你舒服些。” 沈霁和轻轻摇头,表示不必。 “收下吧,”沈云珩轻声道,眼中藏着难以察觉的情愫,“今日之事,莫往心里去。” 沈霁和这才接过,点点头,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她抬眼看向沈云珩,微微屈膝行了一礼,算是感谢他方才出言解围。 “一家人,不必多礼。”沈云珩虚扶了一下,目光落在她怀中抱着的厚厚古籍上,叹道,“《疫病论》?父亲竟将此书也给你看了。此书深奥,你若研读中有不明之处,尽可来问我。虽说……以妹妹之聪慧,只怕为兄也指点不了你什么。” 沈霁和闻言,浅浅一笑,再次敛衽行礼,姿态谦逊。 沈云珩看着她低垂的脖颈,纤细脆弱,肌肤在稀薄的阳光下白得近乎透明,心中不由一动,一股难以言喻的爱怜与悸动悄然滋生。 他迅速移开目光,掩饰性地轻咳一声:“天色不早,妹妹快些回去吧,莫让柳姨娘担心。” 沈霁和点点头,不再多留,抱着书转身,沿小径缓缓离去。她未直接回偏僻的西苑,而是绕道去了府中的小药圃,仔细查看了几种防治时疫常用药材的长势。 天色愈发阴沉,风里带着浓重的水汽,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雨即将来临。 是夜,雷声轰鸣,暴雨如倾,仿佛要将这天地彻底清洗。 百里之外,一匹快马正冒雨狂奔。马上男子衣袍已被鲜血染透,身后数道黑影紧追不舍。 “殿下,往前就是清河了!”护卫大喊,声音淹没在暴雨中。被称为殿下的青年咬牙勒马:“分开走!清河会合!” 追兵渐近,箭矢破空而来。青年猛地侧身,却仍慢了一瞬——一支利箭狠狠刺入他的左肩。剧痛炸开,他闷哼一声,几乎握不住缰绳。他强忍痛楚,猛夹马腹冲向河边,试图借水流脱身。 就在这时,又一声箭啸掠过,坐骑凄厉哀鸣,中箭的前蹄猛地跪倒在地,将青年狠狠摔向浑浊的河岸。 雷声轰鸣,闪电如利剑划破天际。湍急河水裹挟着他向下游冲去,鲜血在身后漾开淡红,旋即被雨水冲散。 意识模糊间,他仿佛看见远处微弱灯火。那方向,正是清河城。 沈府锦瑟堂内。王氏斜倚在贵妃榻上,听着窗外滂沱雨声,描画精致的眉头微蹙。 心腹张嬷嬷垂手立在一旁,低声回禀着西苑柳姨娘近日又对着旧物垂泪,以及济安堂今日繁忙的景象。 王氏冷哼一声:“十几年了,还是那副楚楚可怜的做派。若非当年她父亲那张‘还魂丹’的秘方,老爷岂会容她带着不明不白的野种进府?” 王氏望向窗外漆黑的雨夜,眼神幽深。 她想起沈崇当年带回身怀六甲的叶如澜时,提及那能助沈家扬名立万的秘方,以及他眼中对叶如澜那份未尽的旧情,心中便是一阵膈应。 她默许叶如澜进门,一是为秘方,二也是因早已看出,那孩子绝非沈崇骨肉,构不成真正威胁。只是这些年,那秘方如同镜花水月,而沈霁和那丫头却日渐显出不凡的医术天赋,沈崇对其愈发看重,甚至连自己儿子云珩都……这让她心中那根刺,扎得愈发深了。 王氏眼底闪过一丝冷厉:“西苑那边,仔细盯着点。”她指尖鲜红蔻丹轻敲榻沿,“还有济安堂,霁和那丫头近日似乎颇得老爷看重。” “是,夫人。”张嬷嬷心领神会,低声应下。 与此同时,清河城外的官道上,几匹快马踏碎泥泞,马上之人黑衣蒙面,眼神冰冷,正沿着河道细细搜寻,似在寻找什么重要的“失物”。 风雨未歇,暗流已悄然涌动。 第2章 河畔救危启兰因 翌日,天色将明未明,昨夜一场暴雨洗尽了清河城的尘嚣。青石板路上积水未退,映着灰蒙蒙的天光。 西苑小门“吱呀”一声推开,沈霁和提着药箱,悄无声息地侧身而出。她回头望了望沈府高墙,确定无人察觉,才轻轻带上门,踩着湿润的石板路向沈家开设的济安堂行去。 雨水浸湿了她的绣花鞋,凉意从脚底蔓延。她步履不急不缓,目光掠过沿途店铺——李记包子铺刚开张,热气腾腾;钱掌柜的杂货店尚未卸下门板;几个孩童赤脚踩水,被母亲呵斥着拎回家。 一切静谧如常,她却微微蹙眉。昨夜那场雨太大,城外的河水怕是已涨上岸了。想到那些临河而居的贫苦人家,她不由加快脚步。 “二姑娘来了!”小学徒阿福正在洒扫,忙迎上来接过药箱,“张大夫刚还念叨,说今日城外义诊,少不了姑娘帮手。” 沈霁和浅浅一笑,取出纸笺写道:“可都准备妥当了?” 阿福连连点头:“药材车已装好,就等用过早饭出发。姑娘吃了吗?灶上还热着馒头。” 她摆手示意不饿,步入后院。几张木桌上摆着清粥小菜,几位大夫和学徒正用早饭。见她进来,纷纷点头致意。 沈霁和回礼,目光落在张大夫身上。这位年过五旬的老医师是济安堂坐堂大夫,也是少数从不因她不能言语而轻视她的人。 “霁和来得正好,”张大夫咽下食物,“方才有人来报,城外河水暴涨,淹了不少民居。咱们得赶紧出发,伤者恐怕不少。” 她神色一紧,立即点头,取了个馒头揣入怀中,示意随时可出发。 匆匆饭后,一行人拉着满载药材的板车,踏着泥泞道路向城外行去。 越近城外,灾情愈显触目。低洼处民居已被淹半截,百姓拖家带口往高处迁移,不少人身上带伤,或拄树枝为杖,或被亲人搀扶。见到医馆队伍,纷纷围上来求助。 “大家别急,排好队,一个个来。”张大夫高声安抚,指挥学徒支起帐篷,摆放药材器具。 沈霁和很快投入救治。她不能言语,问诊全靠纸笔,却效率惊人。纤白手指或执笔疾书,或拈针施救,或调配药方,动作行云流水。她那沉静专注的神情,无形中给了慌乱灾民莫大的安慰。 忙碌整日,日头西斜,张大夫吩咐收拾回城,却见沈霁和比划手势,指向不远处河岸。 “怎么了?”张大夫问。 沈霁和凝眉示意有人需助,不待回应便提药箱快步走去。 泥泞河滩上,一身影半浸水中随波浮沉。她小心走近,见是年轻男子,浑身伤痕累累,衣衫浸透血水,面色苍白如纸,却掩不住眉宇俊朗。 她蹲身探他鼻息——还活着! 正当她欲查伤势时,指尖刚触衣襟,那双紧闭的眼蓦地睁开。 沈霁和呼吸一滞。 那是极亮的眼睛,墨玉瞳仁在斜阳下折射锐利光芒,如鹰似隼,却又因伤痛蒙着朦胧。他就那样直直盯着她,仿佛要将她模样刻入心底。 瞬息之间,眸光又黯淡,眼缓缓闭上,仿佛方才清醒只是错觉。 沈霁和按住狂跳的心口,稳神细查伤势。刀伤、箭伤深浅不一,最重是左肩箭伤,几乎穿透肩骨。这般伤势,绝非普通百姓能有。 她犹豫片刻,医者本能终占上风,起身招手,指地上的人。 回城马车中,沈霁和守在伤者旁,不时为他拭去额汗。男子昏迷中仍紧蹙眉头,似深陷噩梦。她忍不住端详他面容,棱角分明,鼻梁高挺,虽无血色,却自有清贵之气。 那双眼眸模样,已深印脑海。 回馆后,张大夫清出僻静厢房安置伤者。沈霁和亲自为他清洗伤口、上药包扎,动作轻柔熟练。待一切妥当,已是傍晚。 晏昭在剧痛与药香交织中恢复意识。他没有立即睁眼,而是凭本能感知四周,确认安全后才缓缓睁眼。 门“吱呀”推开,一身影逆光而来。晏昭眯眼,见是身着浅青衣裙的姑娘,步履轻缓走到床前。 四目相对,姑娘明显一愣,似没料到他已醒。但她很快恢复平静,从袖中取纸笔低头书写:“你醒了。感觉如何?” 晏昭迅速打量她。姑娘约莫十六七岁,容貌不算绝色,但清秀婉约,尤其双眼明亮澄澈,如山间清泉。不知为何,他竟觉这相貌莫名顺眼。 “多谢姑娘相救,”他嗓音沙哑,刻意流露出虚弱,“这里是?” “清河城,济安堂。”她写答。 晏昭注意到她始终未说话,心下疑惑,但也不便多问。他尝试撑身,却牵动伤口,不禁吸口冷气。 姑娘急上前扶他,药香愈清,是从她身上散出的。那味不似寻常脂粉,而是多种药材混合的清新气息,闻之令人心安。 “姑娘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他语气诚恳,“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沈霁和。”她纸上写下名字,墨迹清秀。 “光风霁月的霁,春和景明的和……”晏昭微勾唇,“好名字,很配姑娘。” 她又落笔:“阁下是?” 晏昭早有备答:“在下薛景明,洛水人氏,随家中商船行至清河地界,不料遭遇水匪,拼死搏杀中负伤落水,幸得姑娘相救。” 他一边说,一边暗观沈霁和反应。她面色平静,只轻点头,在纸上写:“薛公子好生歇息,晚些再来为你换药。” 这般反应,要么极擅掩饰,要么真心信他说辞。晏昭更倾向前者——这姑娘眼神太明澈聪慧,不似易被蒙骗之人。但既然她没有立即戳穿,戏便还要演下去。 “沈姑娘,”他唤住正要离开的她,露出感激而虚弱的微笑,“大恩不言谢,待景明伤愈,定当厚报。” 沈霁和回头看他一眼,眸光微闪,最终只颔首示意,悄声退出房间。 掩上门刹那,她回看床榻上面色苍白男子,眉头几不可察蹙起。这人言行得体,应对自如,看似无破绽,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那些伤口,绝非普通水匪所能造成…… 晏昭凝视合上门扉,嘴角笑意渐失。他清楚追杀他的人不会轻易放弃,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今他重伤在身,这医馆倒是难得藏身之所。而那个救了他的哑女…… 他想起她沉静如水的眼眸,和身上令人安心的药香。暂且在这里养伤,似乎不错。 “霁和?”熟悉声音自院中响起,沈霁和蓦然回神,见母亲“柳姨娘”提食盒站院中,目光却落在她刚走出的房门上。 她急上前挽住母亲手臂,指厨房方向,示意去那边说话。叶如澜却拉她,压低声音问:“那房里是谁?我方才看见你从里面出来……” 沈霁和知瞒不过,只好取纸笔简写“今日义诊所救伤者”。 叶如澜眉头紧蹙:“什么来历?你一个姑娘家,单独出入男子房间,若他心生歹意……” “他是商贾之子,遇水匪受伤,”沈霁和继续写,“医者眼中无男女,唯有病患。” 叶如澜叹气,深知女儿性子外柔内刚,一旦认定的事,绝不轻易改变。她拉女儿进厨房,放食盒桌上:“娘知你心善,但也要多加小心。这世道不太平,莫惹祸上身。” 沈霁和点头,表示自己会谨慎行事。 “不说这个了,”叶如澜打开食盒,端出碟桂花糕,“娘做了你爱吃的,快尝尝。” 沈霁和眼中顿漾笑意,拈起块糕点,却未入口,而是递到母亲唇边。 叶如澜笑道:“你这孩子,娘是给你做的。”却还是张口接了,甜香化开舌尖,甜到心里,却化不开眉间忧色。 沈霁和自己也拿块小口吃,眉眼弯弯。她拉过母亲手,在她掌心写:“娘手艺最好了。” 叶如澜宠溺瞧着女儿,为她倒杯热茶:“慢点吃,别噎着。” 余晖透窗,将母女二人身影拉长重合,温暖宁静。沈霁和望母亲日渐染霜鬓角,心中酸软。在这深宅大院,唯有母亲真心待她,从不因她不能言语而少付半分关爱。 暮色渐沉,沈霁和送母亲至医馆门口。 “今日真不随娘回府?”叶如澜担忧问,“你独自留医馆,娘不放心。” 沈霁和摇头,在小册上写:“伤患需夜间照料,张大夫年事已高,我留下帮忙。馆内还有多人值守,母亲宽心。” 叶如澜轻抚女儿面颊,终妥协:“你终究是长大了……那你自己小心,明日娘再来看你。” 送别母亲,沈霁和转身投入忙碌。她先查看其他伤患情况,又去煎药。 药香弥漫小房,她守着药罐,盯着跳跃的火苗,又不自觉想起那双锐利明亮的眼睛。那样的人,当真只是普通商人? 药煎好,她小心滤出药汁,端碗来到厢房。 “沈姑娘。”晏昭见她进来,立即要起身。 沈霁和摆手示不必,先放药碗,然后细查伤势。换药时,她动作极轻极柔,生怕弄疼他。 晏昭默注她专注侧脸,忽然开口:“姑娘不能说话,是天生的吗?” 沈霁和动作一顿,随即点头。 “是在下唐突了。”晏昭语气歉然,“只是觉得姑娘这般好人,老天爷不该如此待你。” 沈霁和抬眼看他,见他目光真诚,便微微一笑,示自己并不在意。 换过药,她方在纸上写:“该喝药了。苦口良药,公子忍耐。” 她端碗喂他。晏昭十分配合,偶尔因牵动伤口而轻哼,引沈霁和不得不调整姿势,让他靠更舒服些。 晏昭喝完药,竟露些许委屈神色:“确实好苦。姑娘可有蜜饯?” 沈霁和微怔,没料他突然撒娇,旋即从袖中取出小纸包,里面是几颗蜜渍梅子——原是母亲给她解馋的。 晏昭取枚放入口中,眉眼舒展:“甜了。多谢姑娘。” 他笑起来时,眼角微弯,竟有种少年人的明朗天真,与先前那双锐利眼眸判若两人。沈霁和不由多看他一眼,浅浅一笑。 这一笑,如春风拂过初绽的花,清浅却动人。晏昭一时怔住,竟忘言语。 沈霁和未察觉他失神,只贴心地在纸上写下注意事项,嘱咐他好生休息,便端空碗离去。 回房后,她推窗望月,心思纷杂。想起灾民,想起母亲忧色,也想起……那双令人心悸的眼。 而厢房内,晏昭躺在床上,转头侧目,望着那同一弯月,眼神深沉。 追杀者不会罢休,这医馆非久留之地。尤其是……那位沈姑娘。想起她沉静眉眼和药香,他眸中闪过一丝复杂。她如幽谷芷兰,与他所处世界格格不入。 他不该将她卷入,但形势所迫。 夜色渐深,医馆内外一片寂静。 而西苑之中,叶如澜对灯独坐,心神不宁。雨声淅淅沥沥,而那被刻意遗忘的恐怖往事,如同窗外沉甸甸的夜色,压得她喘不过气。 第3章 疫起惊变噬秘辛 翌日清晨,沈霁和早早起身。 她先去查看了几个重伤病患的情况,仔细记录下他们的脉象和症状变化,这才端着煎好的汤药,轻叩“薛公子”的房门。 屋内传来一声虚弱的“请进”,她推门而入,见晏昭正试图撑坐起来,忙放下药碗上前搀扶。 “有劳姑娘了。”晏昭靠坐在床头,面色依然苍白,唇上毫无血色,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直直地望着她。 沈霁和微微垂眸,避开他的视线,取过纸笔写道:“公子感觉如何?伤口可还疼痛?” “好多了,多亏姑娘悉心照料。”晏昭温声答道,目光却不离她执笔的纤白手指,“只是不知……还要叨扰姑娘多久?” 沈霁和笔下顿了顿,继续写道:“公子伤势不轻,至少需静养半月。医者本分,何来叨扰。” 她放下纸笔,开始为他换药。动作依旧轻柔熟练,指尖偶尔触到他温热的肌肤,便会不着痕迹地稍稍避开。 晏昭注视着她专注的侧脸,忽然问道:“姑娘每日都来医馆吗?” 沈霁和点头,手上动作未停。 “那……姑娘的家人不担心吗?”他状似随意地问道,目光却紧锁着她的神情。 沈霁和的动作有瞬间的凝滞,随即恢复如常。她取过纸笔,只简单写道:“家父知晓。” 晏昭眸中闪过一丝了然。他早已从这几日的观察中看出,这沈姑娘虽是沈家小姐,却在医馆忙碌,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显然是不得宠的庶女。而她那不能言语的缺陷,在这深宅大院里,怕是更添了几分艰难。 “是在下唐突了。”他语气歉然,眼中却带着真诚的关切,“只是觉得姑娘这般仁心仁术,实在令人敬佩。” 沈霁和抬眼看他,见他目光澄澈,不似作伪,便浅浅一笑,示意无妨。 换好药,她端过药碗,正要如昨日那般喂他服药,晏昭却伸手接过:“我自己来就好,不敢再劳烦姑娘。” 他接过药碗的手指不经意间触到她的指尖,沈霁和微微一颤,迅速收回手,面上虽依旧平静,耳根却悄悄染上一抹淡粉。 晏昭仿佛未曾察觉,仰头将汤药一饮而尽,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沈霁和有些惊讶地望着他——昨日他还嫌药苦,今日怎的这般干脆? 晏昭放下药碗,对上她疑惑的目光,唇角微扬:“良药苦口,这个道理在下还是懂的。昨日……是在下失态了。” 沈霁和轻轻摇头,递过一颗蜜渍梅子。 晏昭怔了怔,接过梅子放入口中,甜意瞬间驱散了苦涩。他望着她沉静的眉眼,心中某个角落仿佛被轻轻触动。 “姑娘今日还要去义诊吗?”他咽下梅子,轻声问道。 沈霁和在纸上写道:“水患未退,灾民众多,医馆人手不足。” “姑娘心系苍生,实乃百姓之福。”晏昭真诚赞道,旋即又蹙起眉头,“只是……灾后易生疫病,姑娘千万小心。” 他这话并非全然出于客套。昨日他虽重伤未愈,却也注意到城中灾民聚集之处,已有不少人出现发热、呕吐之症。这绝非好兆头。 沈霁和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凝重。她提笔写道:“公子所言极是。近日确有多人出现相似症状,我已禀明父亲和张大夫,加强防范。” 正说着,门外传来阿福的声音:“二姑娘,前厅来了好多急症病人!” 沈霁和立即起身,对晏昭微微颔首,便匆匆离去。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晏昭眼中的温和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思。疫病……若真爆发,这清河城怕是要大乱。而他那二哥,怕是正盼着这样的混乱吧? 沈霁和回到前厅忙碌,数名高热、呕吐的病患陆陆续续被送来。 “是疫症!” 张大夫面色凝重,下令隔离,上报官府。 是夜,济安堂后院,晏昭靠坐在窗前,望着天边那弯渐渐圆满的月亮,手中摩挲着贴身玉佩,眼神冰冷。 二哥贪墨赈灾银,引发民怨,如今更对他这七皇子赶尽杀绝!清河水患后的疫情,恐怕也非天灾! 接下来的几日,清河城内的疫情骤然加重。 济安堂人满为患,沈霁和几乎不眠不休,日夜守在医馆。她根据《疫病论》,不断调整药方,试图控制住这凶险的疫情。 这日傍晚,她得空回府取些换洗衣物和更多医书。刚踏入沈府大门,便觉气氛诡异。下人们个个神色惶惶,见她回来,都远远避开,似是生怕沾染上什么。 “站住!” 沈霁和脚步一顿,回头见沈月锦带着两个丫鬟站在廊下,用绢帕紧掩口鼻,眼中满是嫌恶。 “你还知道回来?”沈月锦尖声道,“整日在那些疫病患者中间打转,是想把病气带回府里吗?” 沈霁和静静地看着她,并不回应。 沈月锦最恨她这副模样,上前几步,却不敢靠得太近,冷笑道:“别以为父亲夸你几句,你就真成了神医!我告诉你,若是府中有一个人因你染病,我定要你好看!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种,还真把自己当沈家小姐了?” “月锦!住口!”沈云珩厉声喝止,快步走来。他先担忧地看了沈霁和一眼,才转向妹妹,“休得胡言!霁和是为救治百姓!” “哥!你怎么又帮她说话?”沈月锦气得跺脚,“她整天在外面接触疫病患者,万一……” “没有万一。”沈云珩打断她,语气坚定,“霁和深知防疫之道,绝不会将病气带回府中。反倒是你,整日无所事事,不如去帮母亲打理家务!” 沈月锦被兄长训斥,又见周围下人窃窃私语,顿觉颜面尽失,狠狠瞪了沈霁和一眼,扭身跑了。 沈云珩这才转向沈霁和,柔声道:“霁和,辛苦你了。城中的疫情……很严重吗?” 沈霁和取出随身小册和炭笔,写道:“尚可控,但需严防扩散。” 沈云珩看着她眼下淡淡的青影,心中涌起一阵怜惜与复杂。他知晓母亲对西苑的忌惮,也隐约知道沈霁和身世成谜,此刻见她如此奔波劳碌,忍不住道:“你也别太劳累,注意休息。若有需要,尽管开口。” 沈霁和轻轻点头,表示谢意。 “我送你回西苑吧。”沈云珩温声道。 她摇摇头,指指自己小院方向,示意自己回去即可。 沈云珩知她性子独立,也不强求,只目送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花木深处,眼中情绪难明。 西苑内,叶如澜早已等候多时。见女儿回来,她急忙迎上前,见她无恙才松口气,却仍是忧虑:“霁和,你没事吧?娘听说疫情严重,担心得整夜睡不着觉……” 沈霁和心中一暖,上前拉住母亲的手,在她掌心轻轻写道:“女儿无事,母亲宽心。” 叶如澜这才稍稍安心,却仍蹙着眉:“你这整日在医馆里,娘实在放心不下。要不……你听娘的话,回府避避?” 沈霁和坚决摇头,写道:“疫病横行,医者责无旁贷。女儿不能临阵脱逃。” 叶如澜深知女儿秉性,只得叹息:“那你要万事小心,千万保重自己。”说着,她取过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包袱,“这里面是一些换洗衣物和你爱吃的点心,还有……” 她犹豫片刻,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颤音:“还有你外祖父留下的那本手札,和……一样东西。” 沈霁和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外祖父的手札母亲向来珍视,从不轻易示人,今日为何…… 叶如澜将包袱塞入女儿怀中,紧紧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指节发白:“霁和,你记住!这里面的东西,关乎你外祖父家的旧事,非常重要!你定要收好,绝不可让第二人看见!” 她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恐惧与决绝,“若娘……若娘有什么不测,你或许能凭它……找到一条生路……” 沈霁和心中巨震,反握住母亲冰凉颤抖的手,郑重点头。 “还有……”叶如澜泪水滑落,“无论发生什么,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窗外的天,不知何时已彻底黑透,浓云遮月,风雨欲来。 沈霁和抱着沉重的包袱回到济安堂后院自己暂居的小屋。她点亮油灯,打开包袱,里面除了衣物点心,果然有一本边缘破损、纸页泛黄的手札,以及一块折叠整齐、颜色暗旧的绢布。 她展开绢布,上面以蝇头小楷写着一首看似寻常、实则隐含机锋的药诀短诗,旁边还有几个零散的、看似无关的字符标记。 她自幼聪慧,涉猎广泛,隐约觉得这并非普通药方,更像是一段需要破译的密语。母亲曾说外祖父是神医……那母亲的恐惧……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响动,似是瓦片松脱。 沈霁和警觉地吹熄油灯,贴近窗边细听,却只闻风声呜咽。她心中不安愈发浓重,将手札与绢布贴身藏好。 而另一厢房内,晏昭也已与暗卫取得联系,接到密报:贪墨案与当年叶家灭门案恐有关联,关键线索指向“还魂丹”。而叶洵之女叶如澜,化名隐匿在清河沈家,正是柳姨娘!二皇子的人,已在清除所有知情者! 晏昭眸色一凛,必须立刻提醒沈霁和! 然而,不等他行动,沈府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惊呼,随即是混乱的哭喊与人声! “二姑娘,不好了!西苑走水了!柳姨娘她……她出事了!”阿福连滚带爬地跑来报信,声音带着哭腔。 沈霁和脑中“嗡”的一声,全身血液瞬间冻结!她甚至来不及多想,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房门,向着沈府西苑疯跑而去。 夜空中,西苑方向隐约有火光映红了天际,夹杂着嘈杂的人声,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 暗涌的秘辛,终化为吞噬一切的惊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