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躺平山居记》 第1章 脏猫 城市的夕阳,总是被高楼大厦切割得支离破碎,勉强透过写字楼的玻璃幕墙,投下冰冷而疲惫的光斑。 林小满揉了揉干涩发胀的眼睛,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无情地跳到了19:48。 “小满,这份数据报告明天早上九点前一定要发我邮箱啊,李总急着要。”项目经理的声音隔着工位隔板传来,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催促。 “好的,王经理,我弄完再走。” 林小满听见自己的声音回答道,平稳,甚至带着一丝顺从,和他内心那只想要疯狂挠墙的土拨鼠截然不同。 又加班。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他懒得数了。 日复一日的代码、报表、会议、地铁通勤,像一套精准却令人窒息的模具,把他浇筑成一个标准的城市社畜。呼吸的空气是中央空调循环过的,吃的午餐是工业化料理包加热的,连同事间的笑容都像是预设好的程序表情。 终于保存好文件,关上电脑,林小满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汇入晚高峰的人流。 地铁站里,人们像沙丁鱼一样被塞进车厢,各种味道,汗味、香水味、食物的味道混杂在一起,闷得人喘不过气。 他紧紧抓着头顶的扶手,身体随着列车摇晃,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广告灯箱,那上面描绘着一种他永远够不到的精彩人生。 出了地铁站,晚风稍微吹散了一点疲惫,但心里的那份空洞却越来越大。他习惯性地走向租住的老小区,路过那个永远堆着几个满溢垃圾桶的巷口时,一阵细微却尖锐的动静吸引了他的注意。 不是老鼠,是猫叫。 带着明显的呵斥和威胁意味。 他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循声望去。 垃圾桶后面,一只猫正弓着背,对着一条企图偷食它“战利品”(半根烤肠)的野狗发出低吼。 那猫体型不小,看得出原本的毛色应该很漂亮,是那种黑、橘、白相间的标准三花,但此刻浑身脏兮兮的,沾满了灰尘和不明污渍,后腿有一小块还秃了,结着暗色的痂。 即便如此,它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没有丝毫乞怜,只有被冒犯领土的愤怒和一种……近乎鄙视的高傲。 即使落魄至此,它依然像个被废黜流放的女王,维持着最后的体面与骄矜。 那野狗欺它瘦弱,呲着牙逼近。 脏猫毫不退让,喉咙里的警告声更低沉了。 林小满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或许是城市生活积压的太多憋闷无处发泄,他猛地跺了下脚,吼了一声:“去!走开!” 野狗被吓了一跳,悻悻地吠了两声,扭头跑了。 危机解除,那三花猫却并没立刻去享用它的烤肠。 它转过头,那双漂亮的琥珀瞳仁冷冷地扫了林小满一眼,眼神里清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多管闲事。” 然后,它才优雅地(尽管身形狼狈)低下头,小口地撕咬起那根并不怎么干净的烤肠,吃相居然还有点挑剔。 林小满被那一眼看得有点呆愣。 他见过小区里很多流浪猫,警惕的、胆小的、讨好卖乖的,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恩将仇报款的。 他蹲下身,保持一点距离,试着唤它:“咪咪?饿了吧?我这里还有根火腿肠。” 猫完全无视他,专心对付烤肠。 林小满想了想,还是从包里掏出那根原本准备当夜宵的火腿肠,剥开,小心地放在离它不远的地上,然后起身离开。 走了几步,他忍不住回头。 那只三花猫已经吃完了烤肠,正蹲坐在原地,慢条斯理地舔着爪子洗脸。它对那根品相明显好得多的火腿肠,只是瞥了一眼,兴趣缺缺。 “啧,还挺挑。”林小满失笑,摇摇头走了。 接下来几天,林小满下班路过那个巷口时,总会下意识地寻找那只三花猫的身影。 有时能看到,有时看不到。他偶尔会带点猫粮或吃的放下,那猫有时会吃,有时不吃,但无论吃不吃,它对林小满的态度始终如一,爱搭不理,视若空气。仿佛他的投喂只是愚蠢人类的上供,是理所应当的。 这种单向的、莫名其妙的关系,成了林小满灰色城市生活里一点微不足道、甚至有点自讨没趣的小插曲。 直到周五,气温骤降,下起了冰冷的冬雨。林小满加班到更晚,撑着伞匆匆跑进巷子时,几乎没听到那声比平时虚弱很多的猫叫。 他在垃圾桶后面找到了它。 它蜷缩在一个湿透的纸箱角落,浑身湿漉漉,毛发紧贴着身体,更显得瘦骨嶙峋,那条秃了的后腿似乎在微微发抖,但它的脊背依然挺着,眼神在雨夜里亮得固执,看着他,没有哀求,只有一种沉默的对峙。 那一刻,林小满心里某根弦猝不及防地崩断了。 城市这么大,这么拥挤,却容不下一个疲惫的灵魂,也容不下一只骄傲的流浪猫。 他几乎没有犹豫,脱下自己的旧外套,小心翼翼地上前。 猫没有躲,只是看着他,喉咙里发出极轻微的咕噜声,不知是警告还是别的什么。 他用外套裹住冰冷的小身体,把它抱了起来。它很轻,没什么挣扎,只是身体僵硬着。 “跟我走吧,”他叹了口气,不知道是对猫说,还是对自己说,“好歹……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猫在他怀里扭了一下,调整成一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然后就不动了。 回到家,林小满忙着给它擦干、用纸箱做了个临时窝、找出舒化奶加热喂它。 它接受了这一切,但态度疏离得像是在接受酒店服务。最后,它蹲在纸箱窝里,舔毛整理了半天,然后揣起手,闭上眼,仿佛这个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它无关。 林小满看着它那副“本宫乏了,尔等跪安吧”的架势,哭笑不得。 他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花花”。 花花对此没有任何反应。 周末,林小满带着花花去宠物医院做了检查和简单治疗。兽医说它除了营养不良和一点皮外伤,没什么大问题,年龄大概一两岁,很漂亮的三花彩狸。 从宠物医院回来,林小满抱着猫,手机响了,是王经理。 “小满啊,跟你说个事,公司最近效益不好,你这个岗位……啊,上面决定优化掉。你下周一就不用来了,补偿金会按N 1算……” 电话里的声音还在继续,林小满却感觉声音很远。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眯着眼打盹的花花。花花似有所觉,懒洋洋地掀开眼皮,琥珀色的眸子瞥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瞧你这点出息。” 挂了电话,林小满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心里意外的没有太多恐慌,反而是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他回到逼仄的出租屋,从抽屉最深处翻出一个老旧的信封。 里面是一张微微发黄的地契复印件和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是几年前去世的姥爷留给他们的,东北老家深山里的一座荒山。母亲当时还叹气,说这老头一辈子没攒下啥,就留下那么个没人要的小山包儿。 他一直觉得这是个负担,是个遥远的笑话。 但现在…… 他环顾四周,狭窄的空间,堆满杂物的窗台,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怀里,花花不知何时醒了,正用那双看透世事般的猫眼安静地看着他。 一个被优化掉的快三十岁男人。 一只捡来的、对他爱搭不理的流浪猫。 一座远在东北、不知成了什么鬼样子的荒山。 这三个毫不相干的元素,在这一刻,突然形成了一种荒谬却又是唯一可行的组合。 “花花,”他喃喃自语,更像是在对自己宣布一个重大的决定,“城市不要咱俩了。” “咱……回山里种树去,怎么样?” 花花打了个小小的哈欠,露出粉嫩的舌尖和尖尖的小牙,然后扭过头,用后脑勺对着他。 仿佛在说:“随你的便,愚蠢的人类。” 第2章 女王 虽说已经打算回乡下了,但林小满还是一直耗到房租到期,期间他也找过工作,都没干长,靠打零工赚够路费,开春的时候,他和花花踏上了回程。 火车换长途汽车,长途汽车换颠簸的三轮“蹦蹦”,最后一段路,甚至是靠林小满背着硕大的登山包、提着宠物航空箱,深一脚浅一脚走出来的。 当那幢歪歪扭扭地杵在半山腰上的老屋终于出现在视野里时,林小满的最后一丝力气也差不多耗尽了。 航空箱里的花花发出一声极其不耐烦的“喵呜”,抗议这一路来的颠簸和失礼。 姥爷留下的,与其说是一处房产,不如说是一个风烛残年的木头架子。屋顶的茅草腐烂塌陷了大半,木板墙壁被风雨侵蚀得露出了原木的颜色,缝隙大得能伸进手指。一扇破旧的木门虚掩着,门口及膝的荒草在风中摇曳,仿佛在宣告着这里的主权早已易主——归于自然。 林小满放下箱子,喘着粗气,推开门。 “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伴随着扑簌簌落下的灰尘。一股浓重的霉味、土腥味和某种动物粪便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他连咳了好几声。 屋里光线昏暗,只有从窗户破洞透进来的几缕光柱,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亿万尘粒。地面是坑洼的泥土地,墙角挂着蜘蛛网,一张破旧的土炕占了半间屋,炕席早就烂没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炕坯。除了炕,只有一个歪腿的破木桌,上面放着一盏锈迹斑斑的煤油灯。 “这可真是……原生态啊。”林小满喃喃自语,心里那点逃离城市的浪漫幻想,瞬间被现实击得粉碎。 他打开航空箱,花花踱步出来,姿态优雅地仿佛不是从牢笼里释放,而是女王出巡。 它先是嫌弃地瞥了一眼满是灰尘的地面,然后小心翼翼地踩上去,每一步都极尽挑剔,仿佛在嫌弃这片土地玷污了它高贵的肉垫。 它简单地巡视了一下这个比它想象中还要破败的“新行宫”,琥珀色的眸子里看不出喜怒,最后选择了一个相对干净的墙角,揣起手,蹲坐下来,开始面无表情地盯着林小满。 那眼神分明在说:“就这?你千辛万苦就带本宫来这么个地方?开始你的表演吧,愚蠢的两脚兽。” 林小满抹了把脸,认命地开始收拾。 清扫蜘蛛网、大致铲除屋里的积土、把破烂炕席清理出去……每一样都弄得他灰头土脸,汗水混着灰尘淌下来,痒得难受。 最要命的是蚊子和小咬(东北对蠓虫的称呼),仿佛闻到了新鲜血液的香气,成群结队地对他发起了空袭。他手舞足蹈地驱赶着,啪啪地拍在自己胳膊和脖子上,留下一个个红肿大包。 而花花,全程冷眼旁观。偶尔有只没眼力见的蚊子敢靠近它,它只是耳朵灵敏地一动,爪子快如闪电地一挥,那小飞虫就消失了,它甚至懒得瞧。 天色渐渐暗下来,缺水断电是意料之中,林小满靠着自己背来的几瓶矿泉水和压缩饼干对付了第一顿晚饭。 他掰了点饼干屑放在花花面前,花花嗅了嗅,嫌弃地走开了。 “大小姐,这荒山野岭的,你将就点行不行?”林小满无奈。 花花甩给他一个高傲的背影,跳上那张歪腿桌子,继续揣手蹲着,沐浴在最后的天光里,像一尊沉默的猫形雕塑。 黑夜彻底笼罩了山林。寂静变得震耳欲聋,这是一种城市从未有过的、厚重的、充满未知的寂静。风声穿过树林的呜咽、不知名夜枭的啼叫、远处某种动物窸窸窣窣的跑动声……都被无限放大。 林小满点亮了那盏煤油灯,豆大的火苗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却让屋外的影子显得更加鬼祟。他铺开睡袋,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望着被虫蛀出星星点点的屋顶,心里五味杂陈。 就在这时,角落里传来一阵细微的动静。 吱吱—— 花花耳朵瞬间立起,身体压低,琥珀色的瞳孔在黑暗中收缩成一条竖线,紧紧盯着声音来源——一个墙角的破洞。 林小满也屏住了呼吸,有点紧张。 只见花花像一道无声的闪电般蹿了出去,快得只剩影子。角落里一阵短暂的窸窣和一声尖锐的吱叫后,一切归于平静。 煤油灯的光晕下,花花迈着从容的猫步回来了。它嘴里叼着一只肥硕的、还在抽搐的老鼠。 它走到林小满的睡袋前,把那只老鼠“啪”地一下,扔在了他面前。 然后,它坐下来,抬起一只前爪,慢条斯理地舔起了爪子,其间偶尔抬眼,瞥了下目瞪口呆的林小满,那眼神复杂难辨,有一丝施舍,一丝“看你饿死了本宫就没奴才了”的无奈,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妙的……炫耀? “呃……谢谢?”林小满看着那只死状安详的老鼠,胃里一阵翻腾。 花花似乎对他的反应很不满意,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转身跳上桌子,背对着他,用屁股表达了它的鄙视,连猎物都不会欣赏的废物两脚兽。 林小满哭笑不得地看着那只老鼠,又看看桌上那团毛茸茸的背影。 好吧,至少今晚的宵夜,他的猫主子给他安排了,虽然他一点也不想接受这份“恩赐”。 这一夜,林小满在土炕上辗转反侧,被硬炕硌得浑身疼,被蚊虫骚扰得睡不着,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迷茫和一点点被一只猫鄙视了的屈辱。 而花花,在桌子上团成一团,睡得呼噜声轻微,仿佛这破屋、这荒山,生来就该是它的地盘。 第二天,林小满是被鸟叫声吵醒的,阳光透过破洞照进来。 他爬起来,发现那只老鼠尸体不见了,桌上的花花正在专心致志地洗脸,一副“昨夜无事发生”的淡定模样。 他走出屋子,深吸了一口清晨冰冷而清新的空气,放眼望去,是一片起伏的、无人打理的荒山,杂草灌木丛生,但也充满了野蛮的生机。 他从包里翻出姥爷留下的那张粗糙的地形图,比对着眼前的景象,试图规划出未来果园的区域。哪里朝阳,哪里背风,土质看起来如何……他一边看,一边用脚丈量着,脑子里盘算着需要哪些工具,先从哪里开始清理。 花花不知何时也跟了出来,轻盈跳上院子里一张快被杂草淹没的石桌,惬意地坐下,尾巴尖优雅地轻轻摆动。它看着林小满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在山坡上转悠,偶尔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喵嗷”,像是在嘲讽,又像是在……指点江山? 林小满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石桌上的花花。 晨光笼罩着它,为它渡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从林小满的方向看去,它居然有那么一点……神圣。 林小满心中一动。 前路艰难,百废待兴。但至少,他不是一个人。 呃,虽然他的同伴对他爱搭不理,总是投来鄙夷目光,是只偶尔会给他送死老鼠的猫。 第3章 夜半访客 六月的东北天空高远而阔大,那种蓝,是一种毫无杂质的、近乎透明的蔚蓝,仿佛能一眼望进宇宙的深处。大团大团蓬松洁白的云,像被神明放牧的羊群,缓慢地、沉默地从天际流过,在无垠的土地上投下飞速移动的、墨绿色的巨大阴影。 视线所及,全是绿色,各种层次、毫无保留的绿。高草已经没膝,甚至齐腰,在风中涌起连绵不断的波浪,发出潮水般的浩大声响。 在这片绿色的海洋里,点缀着紫色的黄芩花、黄色的金丝桃、白色的防风花……它们开得泼辣而随意,是这片粗犷土地上最温柔的笔触。 林小满的日子过得忙碌而充实。他花了大力气,勉强修补了屋顶,至少能遮点风雨。又靠着从山下集市买来的基础的工具开始清理屋前屋后的杂草灌木,开辟出一小片勉强能下脚的空地。他的手磨出了水泡,水泡又变成厚茧,身体疲惫,但心里那股被城市榨干的虚无感,却似乎被这实打实的劳作一点点填满。 花花依旧保持着它的女王做派。 大部分时间,它不是在屋里舔毛打盹,就是跳上院子里的石桌上,监督林小满吭哧吭哧地干活,眼神里三分慵懒,七分嫌弃,对他的效率似乎不太满意。 它的皮毛在搬进山里后,渐渐恢复了光泽,黑、橘、白三色越发鲜明亮丽,蹲坐时确实是个端庄的大美女——如果忽略它那总是睥睨众生的眼神的话。 它依旧自己解决伙食问题,山里的老鼠、小鸟、甚至偶尔能抓到只小野兔,它吃得津津有味,对林小满提供的猫粮和火腿肠愈发不屑。 偶尔,它还是会“赏赐”给林小满一些血淋淋的猎物,扔在他脚边,然后甩尾巴走人,留下林小满对着那团东西哭笑不得。 这天晚上,林小满累得腰酸背痛,就着煤油灯的光,啃着干粮,盘算着明天要去溪边多打点水,开始尝试育点果树的苗。花花蹲在桌上,专心致志地清理着爪子。 山里的夜,静得只有风声和偶尔的虫鸣。 突然,屋外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窸窣声,像是有什么小东西在扒拉他堆在墙角的杂物。 林小满立刻警觉起来。 是老鼠?不像,老鼠没这么大动静。 是刺猬?或是……别的什么小兽? 他有点紧张,抄起靠在墙边的锄头,屏息听着。 那声音停了一下,然后又响起来,似乎目标明确地朝着他放食物的那个小木箱去了。他今天刚从镇上回来,箱子里还有半根没吃完的红肠和几个馒头。 花花也听到了动静,它停止了舔爪,耳朵转向声音来源的方向,琥珀色的瞳孔微微放大,但并没有像遇到老鼠时那样进入捕猎状态,反而……流露出一种近乎不耐烦的神色。 林小满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门,举着锄头低喝一声:“谁?!” 煤油灯的光从他身后透出,照亮了门外的一小片区域。 只见一个长长的、黄褐色的身影正人立而起,两只前爪扒在食物箱子上,尖尖的嘴巴正试图撬开箱盖。被林小满这么一吼,那东西明显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来。 借著灯光,林小满看清了。 那是一只体型颇大的黄鼠狼,毛色油亮,一双黑豆似的小眼睛滴溜溜乱转,透着股机灵又狡黠的光。最奇特的是,它人立着的姿势非常稳,一点也不像普通动物,而且面对林小满这个高大的人类,它虽然受惊,却没有立刻逃跑,反而像是……有点尴尬被抓包了? 一人一兽,就这么在昏暗的灯光下对峙着。 寂静中,林小满甚至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然后,他听到了一把尖细又带着点油滑的嗓音,仿佛是从那黄鼠狼的方向传来的:“哎呦喂!吓老子一跳!你这两脚兽,咋咋呼呼的干啥?不就借点吃食嘛,至于动刀动枪的?” 林小满懵了。 他眨了眨眼,又使劲晃了晃脑袋。 幻听?绝对是太累出现幻听了! 黄鼠狼怎么会说人话?还是带着浓重东北口音的人话?! 他僵在原地,手里的锄头都忘了放下。 那黄鼠狼见他不答话,似乎胆子又大了点,小眼睛瞥了一眼屋里的食物箱,又转回来,居然像人一样抬起一只前爪,捋了捋嘴边的胡须(虽然它并没有胡须可捋),语气带着点抱怨:“咋的啦?新来的?懂不懂这山里的规矩?俺黄大爷来视察视察,收点‘供奉’,那是给你面子!瞧你那小气样儿!” 林小满彻底石化了,世界观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唯物主义的大厦在他脑海里摇摇欲坠。 他下意识地扭头,看向屋里的花花。 花花不知何时已经调整了姿势,优雅地蹲坐在桌子边缘,正好能看清门外的一切。它对那只口吐人言的黄鼠狼没有丝毫惊讶,只是冷冷地看着,然后,极其拟人化地翻了个白眼! 是的,白眼! 那眼神里的不屑和嫌弃几乎要溢出来,仿佛在说:“又是这个吵死人的蠢货。” 它甚至懒得喵一声,只是伸出舌头,慢条斯理地舔了舔自己的前爪,完全是一副“你们这些低级生物吵到本宫了”的态度。 黄鼠狼也注意到了花花。 它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过去,似乎有点忌惮,但又强撑着面子,尖声道:“哟嗬?这丑猫也在啊?咋地,新收的小弟?告诉你两脚兽,别以为有只猫撑腰就……” 它话还没说完,花花似乎被“丑猫”两个字激怒了。它没什么大动作,只是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低沉的、近乎咆哮的“呜——”,同时那双琥珀色的瞳孔猛地收缩,紧紧盯住黄鼠狼。 黄鼠狼瞬间炸了毛,尾巴都竖起来了,刚才那点强撑的架势荡然无存,哧溜一下窜到门口,嘴里还不忘撂下狠话:“行行行!好男不跟女斗!老子今天不跟你们一般见识!那红肠……老子改天再来取!” 说完,它化作一道黄影,嗖地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跑得比兔子还快。 门外,只剩下林小满一个人保持着举锄头的姿势,在风中凌乱。 夜风吹过,他打了个寒颤,慢慢放下锄头。 他看看黄鼠狼消失的方向,又慢慢转过头,看向桌上又开始淡定舔毛的花花。 “花……花花……”他的声音有点发干,“刚才……那只黄鼠狼……是不是……说话了?” 花花停下动作,瞥了他一眼。那眼神清晰无误地传递着一个信息:“不然呢?大惊小怪什么?愚蠢的人类。” 然后它跳下桌子,钻回它那个铺了旧衣服的纸箱窝里,揣好手,闭上眼睛,仿佛刚才只是一出无聊的闹剧,不值得它搭上宝贵的睡眠时间。 林小满呆呆地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 煤油灯的火苗轻轻跳跃着。 山里静得可怕,又仿佛充满了各种窃窃私语。 他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姥爷留给他的这座荒山,可能远比他想象的要……热闹得多。而他那只捡来的、对他爱搭不理的三花猫,似乎也远不是一只普通猫那么简单。 这一夜,林小满的唯物主义世界观,碎得比他那破屋顶还厉害。 第4章 苦力 黄大爷的夜访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但手上被锄头磨出的新水泡和空空如也的红肠包装纸,都在提醒林小满那不是幻觉,他的世界确实变得不一样了。 然而,他已经没有退路了,生存的压力比精怪的传说更迫在眉睫,他得先在这片土地上活下来,并且种出点东西。 六月的风是暖和的,但山里的活儿一点也不轻松。 开荒是第一道难关。 他选择了一片相对平缓、日照也还不错的向阳坡。地上的荒草根系盘根错节,灌木枝条坚韧无比,一锄头下去,往往只能刨起一点草皮,震得虎口发麻。他这双曾经只敲键盘和握鼠标的手,很快就又红又肿,水泡破了又起,最后凝结成一层粗糙的厚茧。 花花大多数时候是袖手旁观的。它会找个舒服的草垛或者那块大石头,把自己摊成一张漂亮的猫饼,晒太阳,打瞌睡,偶尔抬起眼皮瞥一眼累得像狗一样的林小满,眼神里带着一丝难以理解的审视,仿佛在疑惑这人类为何要用如此低效的方式折腾自己。 有时,林小满累得直不起腰,拄着锄头喘粗气时,会看到花花突然起身,走到他刚清理出来的一小块土地旁边,伸出爪子,在某处漫不经心地刨几下,然后像是嫌弃泥土弄脏了爪子似的,飞快地甩干净,又回去躺下。 起初林小满没在意,只当是猫的随性行为。直到有一次,他无意中翻开花花刨过的那小块地方,发现下面的土层颜色更深,更湿润,捏在手里感觉也更松软肥沃一些。 “咦?”他有点惊讶,抬头看向眯着眼假寐的花花。 花花甩了甩尾巴,一副“与本宫无关”的傲娇模样。 林小满将信将疑,但之后开始留意。他发现花花偶尔的“胡乱”刨挖,似乎真有点门道。有时是土质好,有时下面刚好没有难缠的大树根。他试着在这些地方重点开挖,效率果然提高了不少。 “谢了,花花。”他有一次忍不住对猫说。 花花回应他的,是一个高贵冷艳的后脑勺,和一声轻不可闻的“喵”叫,仿佛在说:“愚蠢的人类,现在才知道本宫的智慧?” 解决水源是另一个大问题。下山去溪边挑水太远太累,效率极低。林小满想起姥爷说过这附近应该有个小泉眼。他凭着模糊的记忆和地图的指引,在山坡后面转悠了好几天,终于在一处石缝下找到了那股细小的、几乎被苔藓覆盖的山泉。 他欣喜若狂,用工兵铲小心清理,挖出一个小水坑蓄水,又买了水管,试图做个简陋的引水装置,想把水引到屋子附近。这个过程笨拙又反复,常常是水管接了这里漏那里,或者被什么东西堵塞。 在他又一次对着爆裂的水管抓狂时,一个尖细的声音突然从旁边的灌木丛里传来:“啧,笨死算了!在山里哪有你这么引水的?得找那种空心的老藤,比你这破管子好使多了!” 林小满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见黄鼠狼蹲在不远处的树根上,正用后爪挠着耳朵,一脸“你没救了的”表情。 “黄……黄大爷?”林小满现在已经勉强能接受这位会说话的“邻居”了。 “看啥看?”黄大爷小眼睛一瞪,“老子可不是帮你!是看你蠢得影响这山里的风水了!往东边那片林子走,有种灰皮老藤,砍回来用火稍微烤一下,就不容易裂!” 说完,它也不等林小满回应,哧溜一下又没影了。 林小满依言去找,果然找到了那种韧性很好的空心藤,处理后用来引水,虽然依旧简陋,但确实比塑料管子好用多了。涓涓细流终于被引到屋旁的小蓄水坑里,虽然水量不大,但日常饮用和浇灌幼苗暂时够了。他心里对那只嘴碎又傲娇的黄鼠狼,生出一点复杂的感激。 他还抽空去了几趟山下的靠山屯。村子很小,只剩些老人留守。听说他是老林家那个跑城里去了的外孙,现在回来要在山上种果树,老人们都觉得很稀奇。一位姓赵的老爷子,以前种过果园,很热心地跟他讲了些基础的果树知识,比如东北适合种什么品种的苹果、梨、李子,怎么育苗,怎么防冻。林小满拿着小本本拼命记,如获至宝。 他买来果树苗,在屋前开辟的一小片坡地上,按照书上和赵老爷子说的,小心翼翼地把树苗栽上,每天像看宝贝一样看着它们。 同时,他砍来树枝和粗藤,开始接着一段矮墙,围着老房子规划出庭院区域搭建篱笆。这活儿比开荒还累,要打桩,要编织,要固定。进度缓慢,但他干得很踏实。一道道歪歪扭扭的篱笆立起来,虽然简陋,却清晰地圈出了他的梦想和未来。 每一天,他都累得倒头就睡,浑身酸痛,皮肤被晒得黝黑。但他看着被一点点清理出来的土地,看着冒出嫩芽的树苗,看着初具雏形的庭院,心里有种前所未有的充实感。 花花依旧保持着它的节奏。白天监工,晚上巡逻。它对林小满的进步不予置评,但林小满发现,它白天晒太阳的地方改在一块大石头上,那里更高,更靠近山腰,能俯瞰整个新开垦出来的那片区域的全局。 有时夜深人静,林小满听着窗外风吹过新扎篱笆的呜呜声,再看看身边纸箱窝里团成一团、呼噜均匀的毛茸身影,会觉得这座荒山,这个破屋,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至少,这里没有没完没了的加班和KPI,没有令人窒息的地铁车厢。这里有新鲜的空气、劳作的汗水、一个嘴硬心软的黄皮子邻居,和一只虽然爱搭不理、却偶尔会暗中指点他一下的猫主子。 日子很苦,但希望,仿佛也像屋前坡地上的小树苗一样,正在日益增长。 第5章 协议 日子在山里的重复劳作中缓缓流淌。林小满渐渐习惯了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节奏,身体虽然疲惫,精神却日渐松弛。 他与花花的关系也进入了一种和谐的平稳状态。他负责提供遮风挡雨的破屋和干净的清水,花花负责……鄙视他,以及偶尔心情好时“视察”一下他的开荒进度,并不定期提供一些血淋淋的“赏赐”。 至于那位神出鬼没的黄大爷,自那次引水藤指点后,又消失了几天。 但林小满偶尔会在清晨出门时,发现屋外放着几个野果,或者一小堆不知道从哪儿扒拉来的、亮晶晶的彩色石子,明显不是自然掉落的。他猜,这大概是那位傲娇的“黄仙”表示友好的一种方式——毕竟,这座山上,只有他能给它提供红肠。 这天,林小满决定扩大篱笆的范围,需要去稍远一点的林子边缘砍些更粗壮的树枝。他带上斧头,嘱咐了花花一句“看家”(花花回以一个大大的哈欠),便出了门。 林间的树木枝杈横生,他干得专注,没留意脚下。突然,被绊了一下,他整个人失去平衡,“哎呦”一声顺着一个小陡坡滚了下去。虽然坡不深,没受大伤,但脚踝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肯定是扭到了。更倒霉的是,斧头脱手飞了出去,不知道掉进了哪个灌木丛里。 林小满瘫坐在坡底,抱着肿起来的脚踝,倒吸着凉气。 太阳已经开始西斜,林子里光线迅速变暗。一阵无力感涌上心头。这荒山野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试着想站起来,脚踝一受力就疼得他龇牙咧嘴。 就在他满头大汗,不知如何是好时,旁边传来熟悉的尖细嗓音,带着点幸灾乐祸。 “嘿!瞅瞅!这是咋整的?搁这儿表演滚山坡呢?” 林小满一抬头,只见黄大爷正蹲在不远处的一截枯木上,小爪子捂着嘴,像是在偷笑。 若是平时,林小满可能还要跟它斗两句嘴,但现在他实在没心情。 “黄大爷,我脚扭了,斧头也丢了,能不能……帮个忙?”他忍痛说道,语气里带上了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无奈。 黄鼠狼小眼睛滴溜溜地转,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帮忙?嘿!俺黄大爷是你能随便支使的?上次那引水藤的情报费你还没结清呢!” 林小满一愣:“情报费?你不是吃了半根香肠……” “那顶多算利息!”黄大爷理直气壮地打断他,“一码归一码!这回想要俺老黄出手,得加码!” 林小满哭笑不得,这黄皮子还挺有商业头脑。“那……你要什么?” 黄大爷的小眼睛瞬间亮了,凑近了些,鼻子嗅了嗅:“你屋里头……是不是还有那种方方的铁盒子肉?闻着老香了!” 它指的是林小满从镇上买来的最后几罐午餐肉罐头,是他改善伙食的储备粮。 林小满:“……” 这玩意儿这么受欢迎?连黄大仙都好这口? “有倒是有……” “成交!”黄大爷立刻拍板,“一盒那个肉,俺帮你把斧头找回来,再……再指条近路让你爬回去!” 虽然脚疼,但林小满脑子还没坏。一罐午餐肉换这点帮助,好像有点亏。 “再加一条,”他讨价还价,“以后我需要知道这山里的什么事,比如哪里有好土,哪种果子能吃,天气有啥变化……你得告诉我。当然,我可以定期给你……嗯,送点好吃的。” 他试图把这次交易升级成长期合作。 黄大爷的小眼睛眯了起来,显然在权衡。午餐肉的诱惑力极大,而提供点山野情报对它来说毫不费力。它歪着头想了想:“行!但得说好,俺高兴就说,不高兴就不说!而且‘供奉’不能断!得是好的!像上次那红肠就不错,那铁盒子肉更好!” “成!”林小满爽快答应。 跟一只黄鼠狼讨价还价,这经历也是没谁了。 协议达成,黄大爷立刻行动起来。它的鼻子果然灵光,在灌木丛里钻了几下,就叼着林小满的斧头柄,拖拖拉拉地弄了回来,虽然累得直喘气,但架势摆得很足。 “喏!你的破斧头!”它把斧头往林小满身边一扔,然后窜到坡上,“往这边,这边坡缓,抓着草根能上去!快点快点,肉!俺的肉!” 在黄大爷叽叽喳喳的指挥(和催促)下,林小满忍着痛,连爬带拽,总算狼狈地回到了相对平坦的地方。他拄着斧头当拐杖,一瘸一拐地往屋子挪。 黄大爷则像个监工一样,在他前后左右跑来跑去,不停地念叨:“快点!磨蹭啥呢!天都快黑了!俺的铁盒子肉!” 好不容易挪回屋子,花花正蹲在门口,看到林小满的狼狈相,眼神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可能是嫌弃),但看到跟在后面、兴奋得上蹿下跳的黄鼠狼时,它立刻恢复了惯常的冷漠,甚至把头扭到了一边,仿佛多看一秒都会脏了它的眼睛。 林小满翻出那罐午餐肉,费力地打开。 浓郁的肉香瞬间飘散出来。 黄大爷激动得原地转圈,尾巴竖得老高:“对对对!就是这个味!快!给俺打开!” 林小满把肉倒在门口一块干净的石片上。黄大爷立刻扑上去,吃得啧啧有声,尾巴尖快乐地直晃悠。 花花在屋里冷眼看着,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 林小满给自己肿起的脚踝做了冷敷(用溪水浸湿的布),看着门外狼吞虎咽的黄大爷,心里五味杂陈。他用一罐午餐肉,换来了一次救助和一份与“非人类”的长期互助协议。 这交易划算吗?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在这座深山里,他好像不再是完全孤独的了。尽管他的盟友,一个是只贪吃嘴碎的黄鼠狼,另一个是只对他爱搭不理的猫。 黄大爷风卷残云般吃完午餐肉,连石片都舔得锃亮,满意地打了个饱嗝。 “唔……不错不错!两脚兽,你挺上道儿!”它用爪子抹抹嘴,“行了,俺老黄说话算话!以后在这片山有啥麻烦,报俺名号……呃,大概可能也许能好使点?走了!” 说完,它又是哧溜一下,消失在暮色里,仿佛生怕林小满反悔似的。 林小满拄着拐棍,走到门口。 山风清凉,吹散了些许疼痛。 花花不知何时也走到他脚边,蹲坐下来,望着黄大爷消失的方向,金色的瞳孔在暮色中微微发亮。 一人一猫,沉默地站在渐渐沉落的夜色里。 这座山,似乎越来越有温度了。 第6章 白婆婆的礼物 脚踝的肿痛让林小满的开荒大计不得不暂停。他瘸着一条腿,只能在屋子附近做些简单的整理,心里干着急。黄大爷自那日饱餐一顿后,又没了踪影,指望它是指望不上了。 花花似乎对他这个暂时残疾的奴才更嫌弃了,连“监工”都懒得做,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它的纸箱王座里,或者去大石头上思考猫生,偶尔施舍给林小满一个“你真没用”的眼神。 这天下午,林小满正坐在门槛上,对着自己肿得像馒头似的脚踝发愁,犹豫着是不是要拄着拐杖艰难地下山去镇上看看。 山风轻柔,吹得屋后的树叶沙沙作响。 忽然,他听到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正慢吞吞地穿过屋后的草丛。 不是黄大爷那种迅疾的窸窣,也不是风吹草动,是一种沉稳的、带着某种节奏的摩擦声。 林小满立刻警觉起来,抓过身边的拐棍。 花花也听到了动静,从纸箱里探出头,耳朵警惕地竖着,但并没有露出炸毛或攻击的姿态,只是安静地看着屋后方向。 声音越来越近。 然后,一个身影从屋角的阴影里慢慢挪了出来。 那是一只体型颇大的刺猬,通体覆盖着灰白色的尖刺,但看起来并不令人害怕。 它的动作从容不迫,黑亮的小眼睛里透着一种温和的,岁月沉淀下来的智慧。最奇特的是,它背上那些尖刺间,似乎卡着几片不同的草叶和一小块深色的、像是茯苓之类的块茎。 林小满愣住了,手里的拐棍稍稍放下。山里有刺猬不奇怪,但这么大只、而且直接挪到他眼前的,还是第一次见。而且,它背上那些草药……是巧合吗? 那刺猬(后来林小满知道该称她为白婆婆),挪到林小满前方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她抬起头,黑豆似的眼睛看了看林小满肿起的脚踝,又看了看他,眼神里没有丝毫野兽的凶性,反而像透着一股子……慈祥? 然后,一个温和缓慢,带着点沙哑的老婆婆声音,直接在林小满脑海里响了起来,并非通过耳朵听见,却清晰无比:“山外来的娃娃,这是伤了筋骨了?” 林小满再次遭遇超自然现象,已经比上次面对黄大爷时镇定多了,但心脏还是漏跳了一拍。他迟疑地点点头:“呃……是,不小心扭到了。您……您是?” “后山住的老邻居,你叫我白婆婆就好。”那声音慈和地说,“你的伤,用山里的草头方子敷一敷,好的快些。” 说着,她轻轻抖动了一下身体,几株带着根须的绿色草叶和那块深色的块茎从她背上的尖刺间脱落下来,掉在林小满面前的空地上。 “把这‘透骨草’捣烂,混上点‘茯苓’粉,用溪水调成糊,敷在肿痛的地方,用布包好。明日便能消去大半。”白婆婆慢慢地说又道,“这山里好东西多,认识些,没坏处。” 林小满又惊又喜,连忙道谢:“谢谢您,白婆婆,太感谢了!” 他看着地上的草药,如获至宝。 花花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它蹲坐在林小满脚边,安静地看着白婆婆,既没有面对黄大爷时的不屑,也没有面对老鼠时的狩猎姿态,反而显得很平静,甚至微微歪了歪头,像是在行礼。 白婆婆的目光也转向花花,眼神里多了些笑意:“这小猫儿倒是灵性十足,比某些咋咋呼呼的家伙强多了。” 她显然意有所指。 花花“喵”了一声,声音轻柔,算是回应。 林小满赶紧趁机问:“白婆婆,您在这山里住得久,能不能跟我说说,这山里……都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他想起黄大爷,想起那些寂静夜晚里奇怪的声响,心里既好奇又有些隐隐的担忧。 白婆婆沉吟了一下,声音缓缓地在他脑中响起:“这山里啊,老了,藏着不少东西。有好的,也有不怎么安分的。小娃娃,你心存善念,它们便不会轻易扰你。” “后山深处那片老林子,太阳落山后,尽量别去。那里有些老物件,不喜欢生人打扰。” “溪水源头的那片湿地,别污染了,那是很多小家伙喝水的地方。” “还有,东头那棵歪脖子老松树,下面埋着些东西,别去乱挖,不好。” 她说的不快,像是在唠家常,每一条林小满都在心里暗暗记下。这些都是书本上没有的、活生生的山林法则。 “多谢婆婆提醒,我记住了。”林小满郑重地说。 白婆婆点了点头:“嗯,好娃娃。山里有山里的规则,互相敬畏,保持一点距离,就能安稳过日子。你这脚,按时敷药,很快能好,老婆子我走了。” 说完,她慢悠悠地转身,挪动着带刺的身子,又窸窸窣窣地钻进屋后的草丛里,来得突然,去得淡然。 林小满愣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的透骨草和茯苓。 草药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他按照白婆婆的吩咐,仔细捣碎调匀,敷在脚踝上,一股清凉的感觉瞬间缓解了肿痛带来的灼热感。 花花蹲在旁边,看着他笨手笨脚地包扎,破天荒地没有露出嫌弃的表情,只是安静地看着。 夜里,脚踝处的清凉感持续着,疼痛减轻了很多。林小满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洒进来的月光,心里充满了奇异的感受。 黄大爷是市侩而狡黠的,像个老油条邻居。而白婆婆,则像一位深居简出、慈悲智慧的长者,送来了及时的帮助和温和的告诫。 这座山,真的像一个巨大的、隐藏的社群,有着它自己的一套运行规则和居民。而他,似乎正以一种笨拙又奇妙的方式,慢慢被接纳。 他看了看脚边纸箱里已经睡着的花花,毛茸茸的身体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花花,”他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我们好像……真的有邻居了。” 花花在睡梦中动了动耳朵,尾巴尖无意识地晃了一下,算是回应。 第7章 大个儿 白婆婆的草药果然神奇,敷上去一夜,林小满脚踝的肿痛就消了大半,虽然走路还有点不利索,但已经能勉强拄着树枝当拐杖行动了。他心里惦记着那片刚有点雏形的果园和歪歪扭扭的篱笆,一早便挪到屋外想去看看。 晨雾尚未散尽,空气清新凉爽。 然而,眼前的一幕却让林小满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他辛辛苦苦、花了快半个月才勉强扎起来的那段篱笆墙,塌了一大片!粗细不一的树枝散落一地,用来捆扎的藤蔓也被扯得七零八落,像是被什么庞然大物粗暴地撞开或者碾压过去的。 林小满脑子里“嗡”的一声,第一反应是遭了贼或者被人恶意破坏了?可这荒山野岭,除了山下村里那几个几乎不上山的老人,还能有谁? 他急忙拄着拐杖上前查看。 泥地上留着几个清晰的脚印,很大,非常非常大,圆乎乎的,陷得很深。这绝不是人的脚印,甚至不像他知道的任何一种常见野兽。 看起来……倒像是……熊?! 这个念头让林小满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东北山里有黑熊,他是知道的,但这片山头据说已经很多年没见大型猛兽出没了。难道是他的活动,把什么不该招惹的东西引来了? 他正盯着那骇人的脚□□惊肉跳,忽然听到屋后那片林子里传来一阵“咔嚓咔嚓”的脆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折断树枝,还有沉重的脚步声和一种……嗯……满足的吧唧嘴的声音? 林小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抓紧了手里的拐棍,虽然他知道这玩意对付熊估计跟牙签差不多。他紧张地望向声音来源,腿肚子有点发软。 花花不知何时也跟了出来,它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微微弓起身子,喉咙里发出低低的、警告性的呜噜声,紧紧盯着林子方向。 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哗啦哗啦树枝被拨开的声音。 然后,一个巨大的、毛茸茸的黑色身影,从林子边缘的灌木丛里慢悠悠地钻了出来。 那真的是一头黑熊! 体型壮硕,估摸着得有三四百斤,浑身毛发乌黑油亮,在晨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它看起来刚饱餐一顿,嘴边还沾着些野草莓的紫色汁液和蜂巢的残渣,正心满意足地用爪子抹着嘴。 林小满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脑子里飞速盘算着是该装死还是该跑,虽然他知道这两样对熊都没啥用。 那黑熊显然也看到了林小满和炸毛的花花。 它愣了一下,小小的黑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慌乱和不好意思?它停下脚步,巨大的身躯显得有些无措,视线越过林小满,看到了那片被破坏的篱笆墙,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像是懊恼的“嗷呜”。 它抬起一只前爪,指了指塌掉的篱笆,又指了指自己,然后笨拙地摆了摆那只大爪子,嘴里发出“哼唧哼唧”的声音,像是在努力解释什么。 林小满愣住了。 这熊……好像没有攻击的意思? 它的眼神看起来甚至有点……憨傻和委屈? 花花似乎也察觉到了对方没有恶意,慢慢放松了身体,但依旧警惕地盯着黑熊。 那黑熊见林小满没反应,似乎更着急了。它左右看了看,然后迈着沉重的步子,咚咚地走到篱笆废墟旁。它伸出巨大的熊掌,不是继续破坏,而是小心翼翼地、试图把那些散落的树枝扶起来。但它力气实在太大了,稍微一碰,那些本就脆弱的树枝“咔嚓”一声就彻底断了。 黑熊看着手里断成两截的树枝,有点傻眼,然后沮丧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地面都仿佛震动了一下。它发出了一声委屈巴巴的长嚎:“嗷——呜——” 像是在说:“俺不是故意的,俺就是想帮你扶起来,俺咋这么笨呢!” 这画面实在太有冲击力了。一头体型骇人的黑熊,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坐在地上,对着了一堆烂树枝委屈地嚎叫。 林小满心里的恐惧渐渐被一种荒谬绝伦的感觉取代了。 他试探着开口,声音还有点发颤:“那个……是你……弄坏的?” 黑熊立刻停止嚎叫,抬起头看着他,用力地点了点大脑袋,小眼睛里充满了愧疚。它又抬起爪子,比划着自己昨晚可能是追一只小鸟或者闻到了什么好吃的,迷迷糊糊没看路,一不小心就撞了过来的样子。 林小满:“……” 他看看委屈的大熊,看看一片狼藉的篱笆,再看看自己还肿着的脚踝,突然觉得有点好笑。这都什么事啊! 就在这时,一个尖细的声音从树上传来了:“哎呦俺的娘嘞!大个儿,你又闯祸了,跟你说多少回了看着点路!你那身板心里没点数吗?” 黄大爷不知何时蹲在了一根高枝上,正翘着尾巴数落着地上的黑熊。 被称为“大个儿”的黑熊被说得低下了大脑袋,用爪子捂住眼睛,哼唧得更委屈了。 “黄大爷,你认识它?”林小满惊讶地问。 “哼,这傻大个儿,山里谁不认识?”黄大爷撇撇嘴,“脑子不太灵光,一身傻力气,心眼倒是不坏,就是老毛手毛脚的,你看把你这破篱笆给弄的!” 大个儿似乎听懂了黄大爷在说它坏话,放下爪子,对着树上不满地低吼了一声,震得树叶簌簌往下掉。 黄大爷吓得一缩脖子,但嘴上不服软:“吼啥吼!弄坏了东西就得赔!懂不懂规矩!” 大个儿眨巴着小眼睛,看了看黄大爷,又看了看林小满,似乎明白了“赔”的意思。它突然站起身,把林小满又吓了一跳。 但它没有攻击,而是转身咚咚地跑回了林子里。 没过多久,在林小满和黄大爷(以及冷漠围观的花花)疑惑的目光中,大个儿又回来了。 它嘴里叼着好几根粗壮结实、非常适合做篱笆桩的新鲜树干,像叼着几根小树枝一样轻松。它把树干往林小满面前一放,然后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林小满,又用大爪子推了推树干,发出恳切的哼唧声。 那意思很明显:俺赔你木头,更好的! 黄大爷在树上啧啧有声:“算你这傻大个儿还有点良心。” 林小满看着眼前这几根比他费老劲砍来的树枝粗壮好几倍的树干,又看看一脸憨厚、等着他表扬的大黑熊,心里最后那点不快也烟消云散了。 “呃……谢谢。”林小满试探着说。 大个儿高兴地哼唧了一声,似乎觉得补偿还不够。它又凑近几步,巨大的脑袋靠近林小满(吓得林小满又是一僵),然后用鼻子轻轻嗅了嗅他肿起的脚踝,喉咙里发出疑惑的咕噜声。 接着,它伸出粗糙的大舌头,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舔了一下林小满受伤的脚踝。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反而是一种温热湿润的感觉,带着点草木的气息。说来也怪,被它这么一舔,脚踝处残留的酸痛感似乎又减轻了一些。 “嘿!傻大个儿!你的口水能治跌打损伤啊?”黄大爷又在树上嚷嚷。 大个儿没理它,只是用那双小眼睛看着林小满,仿佛在问:“好点没?” 林小满真是哭笑不得。 这一天之内,情绪大起大落,从惊吓到震惊再到现在的荒谬和一丝暖意。他遇到的都是些什么神奇邻居啊! 一个嘴碎贪吃的黄皮子,一个慈祥送药的白婆婆,现在又来了一头力大无穷、憨傻善良还会用口水疗伤的黑熊。 “我没事了,”林小满笑了笑,尝试着伸手,轻轻拍了拍大个儿粗壮的前臂,“木头,谢谢你,这些很好。” 大个儿似乎感受到了善意,高兴地用大脑袋蹭了蹭林小满(力道控制得很好,没把他蹭倒),然后主动走到篱笆废墟旁,伸出熊掌,开始帮忙清理散落的树枝,动作依旧有些笨拙,但明显小心翼翼了很多。 黄大爷从树上溜下来,蹿到林小满身边,小眼睛滴溜溜转:“瞅见没?俺跟你说,这傻大个儿力气大着呢,以后有啥重活累活,比如扛个木头搬个石头啥的,你给它点好吃的,蜂蜜最好,保准给你干得妥妥的,可比你这细胳膊细腿强多了。” 林小满看着正在努力“将功补过”、像座黑色小山一样忙碌的大个儿,又看了看脚边一脸“这群笨蛋真是让本宫操心”的花花,忽然觉得,这片荒山,越来越像样了。 他的果园建设大队,似乎又添了一员……猛将?虽然这猛将有点憨。 第8章 傻狍子来访 有了大个儿这员“猛将”的加入,林小满的荒山改造计划简直像开了挂。 那些需要两人合力才能拖动的粗木头,大个儿叼起来就跑,轻松得像叼根稻草。需要深挖的树坑,它那熊掌几下就能刨出个像样的坑洞,效率顶林小满吭哧吭哧干半天。它甚至能帮忙把林小满从溪边打来的水,用一个大木桶(林小满新做的)一趟趟运到苗圃旁,省了林小满无数趟跋涉。 报酬通常很简单,几勺林小满从镇上买来的蜂蜜,或者几个熟透了的野果子,就能让大个儿高兴得原地转圈,干得更卖力了。它似乎非常享受这种“帮忙”和得到“奖励”的过程,小眼睛里总是闪烁着快乐又憨厚的光。 在林小满的指挥(和比划)以及大个儿的蛮力协作下,屋前那片空地很快被清理得干干净净,面积扩大了不少。篱笆墙用更粗壮的木头重新扎了起来,虽然依旧谈不上美观,但结实了很多,至少能防住一些小动物误闯。 老屋的屋顶被彻底修补了一番,墙壁的缝隙也用泥巴混着草茎仔细糊住,总算不再漏风漏雨。林小满搭了个简陋的棚子当厨房和杂物间,还用剩下的木头做了个粗糙但结实的桌子和小板凳。 小小的院落,终于有了点家的样子。虽然这个“家”,坐落于荒山野岭,成员是一个人类、一只猫、偶尔来蹭吃蹭喝的黄鼠狼,以及一头兼职建筑工的黑熊。 果园的规模也扩大了些。 林小满精心照顾的树苗长势喜人,嫩绿的叶子在阳光下舒展开来,看着就让人心生希望。他规划出了几片区域,哪里种苹果,哪里种梨,哪里种点李子和山里红,心里渐渐有了清晰的蓝图。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 林小满坐在小板凳上,削着木头,打算给花花做个更舒服的猫窝(虽然他知道那位主子大概率不领情)。 大个儿趴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抱着一块舔得锃亮的蜂蜜板,正心满意足地打着盹,发出轻微的鼾声。 花花则占据着它的“御用”大石头,把自己摊成一张完美的猫饼,享受着日光浴。 院子里一片宁静祥和。 突然,院子边缘的灌木丛一阵晃动。 大个儿的耳朵动了动,懒洋洋地抬起大脑袋看了一眼,又没什么兴趣地趴了回去,继续舔它的蜂蜜板。 花花也只是掀开眼皮瞥了一下,就继续闭目养神,仿佛来的不是什么值得它关注的家伙。 林小满好奇地望过去。 只见灌木丛里,小心翼翼地探出一个棕色的、毛茸茸的小脑袋,脑袋上顶着两只短短的、耳朵般的小角,一双又大又圆的黑眼睛,正好奇又怯生生地打量着院子。眼神里透着一股清澈的……愚蠢和茫然。 那是一只傻狍子!体型不大,看起来还是只半大的幼崽。 它似乎被院子里的景象吸引住了。 一个没见过的两脚兽,一头巨大的黑熊(它好像不怎么怕),还有一只在晒太阳的猫。 它犹豫着,迈着细长的腿,从灌木丛里完全走了出来,站在篱笆墙外,歪着脑袋,一动不动地盯着林小满看。 林小满被它那副呆萌的样子逗乐了,放下手里的活计。 他这一笑,好像惊动了那只傻狍子。它猛地一蹬腿,转身就跑!速度飞快,一溜烟就窜出去老远,消失在林子里。 林小满哑然失笑:“这就跑了?胆子这么小?” 然而,没过几分钟,就在林小满以为它不会再出现时,那个棕色的身影又悄咪咪地从另一丛灌木后面探出了头,依旧是用那双充满好奇和愚蠢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仿佛刚才逃跑的不是它一样。 “噗……”林小满这次真的笑出了声。 这狍子果然名不虚传,是真的“傻”。 大个儿似乎也被这去而复返的小家伙吸引了,它抬起头,对着狍子的方向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友好的哼唧声,像是在打招呼。 那傻狍子被熊吼吓了一跳,又想跑,但看到大个儿只是趴着没动,它犹豫了一下,居然又慢慢挪了回来。 它似乎觉得院子里这几個“大块头”好像没什么威胁性。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就变成了诡异的对峙和观察。 林小满继续削木头,大个儿继续舔蜂蜜,花花继续晒太阳,而那只傻狍子,就站在篱笆外十几米远的地方,像个忠诚又傻气的哨兵,一动不动地歪头看着他们。 偶尔被风吹草动惊扰,它就会猛地跑开,但过不了一会儿,准又会换个方向,再次出现,继续它那“一动不动”的观察。 黄大爷不知道从哪里溜达过来,看到这一幕,蹿到林小满旁边的桌子上,翘着尾巴嘲笑:“瞅见没?这就是俺跟你说的傻狍子!脑子缺根弦!你扔块石头它能跑出去二里地,然后还得跑回来看看到底是啥玩意儿砸它!傻透了!” 虽然黄大爷语气鄙夷,但林小满看着那只傻乎乎、去而复返的狍子,却觉得很有趣。它给这个渐渐成形的山野小院,增添了一份独特的、呆萌的生气。 夕阳西下,给院子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林小满削好了木头,大个儿舔完了蜂蜜,打着饱嗝,花花伸了个懒腰,从石头上跳下来。 那只傻狍子也不知道是看够了,还是觉得无聊了,终于再次转身,慢悠悠地、一步三回头地溜达回了林子里。 林小满看着它消失的方向,脸上不自觉地带着笑意。 他的山林生活,似乎越来越热闹了。 有傲娇的猫主子,有嘴碎贪吃的黄皮子,有慈祥智慧的刺猬婆婆,有力大憨厚的黑熊兄弟,现在又多了一位好奇心旺盛、智商感人的傻狍子邻居。 这片荒山,不再是孤独和艰难的代名词,反而变成了一个充满奇妙和乐趣的新世界。 他拿起做好的新猫窝,走到花花面前,献宝似的放下:“花花,你看,给你做的。” 花花走过去,瞥了一下新猫窝,然后……毫不犹豫地跳回了它那个破纸箱里,揣好手,闭上了眼睛。 林小满:“……” 好吧,乐趣是有的,但猫主子的心意,依旧难以揣测。 山风吹过,带来远处狍子奔跑的轻微脚步声和树叶的沙沙声,像是一首轻快的山林小调。 第9章 迷雾与向导 六月的山林,雨水丰沛,阳光充足,正是菌类疯长的好时节。 林小满脚踝好利索后,看着屋后林地里冒出的一个个小伞盖,心思活络起来。山珍野味,可是改善伙食的好东西。他挎上个小篮子,准备去捡点蘑菇。 “花花,我去捡蘑菇,你看家?”他习惯性地汇报行程。 花花正舔着爪子洗脸,闻言只是甩了甩尾巴,连眼皮都懒得抬,那意思大概是:“去吧去吧,愚蠢的人类,别打扰本宫清净。” 林小满早已习惯,自顾自出了门。 大个儿不知道去哪儿撒欢了,黄大爷也好几天没见踪影,白婆婆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只有那只傻狍子,最近几乎天天来报到,总是站在固定的地方,歪着脑袋看一会儿院子,然后又傻乎乎地跑开。 林子里空气湿润,泥土松软。林小满辨认着以前跟姥爷学过的几种能吃的蘑菇,偶尔摘些野果,不知不觉就越走越深。 起初他并没在意,直到他发现周围的景物开始变得有些陌生。树木似乎更加高大密集,光线也越来越暗。他停下来,想辨认一下方向,却突然发现,不知何时起,林子里弥漫起了一层薄薄的、乳白色的雾气。 这雾起得很快,悄无声息地吞噬了周围的树木和路径。能见度迅速下降,几步开外就变得模糊不清。 林小满心里“咯噔”一下。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起雾并不稀奇,但这雾来的未免太浓太快了。他尝试着按记忆往回走,但走了好一会儿,周围的景象依旧陌生,那层雾气仿佛有生命般,缠绕着他,让他无法辨别方向。 他停下来,深呼吸,告诉自己不要慌。可能是心理作用。他选了棵大树做标记,继续往前走,结果绕了一圈,又回到了那棵大树下。 鬼打墙? 这个词冷不丁地冒出来,让他后背泛起一丝凉意。他想起了白婆婆的告诫,也想起了黄大爷以前吹牛时提过,有些山精就喜欢用迷雾捉弄生人。 雾气更浓了,还带着一股沁人的凉意,四周寂静得可怕,连鸟叫声都消失了。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和脚步声在浓雾中显得格外清晰。 一种孤立无援的恐慌感慢慢攥紧了他的心脏。他大声喊了几句“有人吗?”,声音被浓雾吸收,连回声都没有。 就在他越来越焦躁,几乎要失去方向感的时候,前方的浓雾里,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像是什么小动物在跑动。 紧接着,一个熟悉的、棕色的、傻乎乎的身影,从雾气里钻了出来,是那只傻狍子! 它似乎也有点被浓雾搞迷糊了,站在原地,歪着大脑袋,用那双标志性的、充满茫然的大眼睛看着林小满,仿佛在问:“你咋也在这儿呢?” 若是平时,林小满会觉得这画面很好笑,但现在,他几乎像看到了救星!“狍子!嘿!傻狍子!”他试图呼唤它。 那狍子被他突然的喊声吓了一跳,本能地一蹬腿,扭头就往一个方向跑! 林小满心里一急,也顾不上多想,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跟着那抹在雾中若隐若现的棕色身影追了过去!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跟着这个经常在他院子外晃悠的小家伙,或许能走出去! 那傻狍子跑得并不快,而且跑一段还会停下来,回头看看林小满有没有跟上,眼神里依旧是那份雷打不动的傻气和好奇。等林小满快跟上了,它又继续往前跑。 在这只傻狍子的带领下,林小满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浓雾中穿行。周围的树木似乎渐渐变得熟悉起来,雾气也仿佛没有那么浓重了。 不知道跑了多久,就在林小满气喘吁吁快要跟不上时,眼前的雾气豁然开朗! 明亮的光线照射下来,他赫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熟悉的地方,离他的小院不远的那片坡地下! 回头望去,身后的林子依旧被浓白的雾气笼罩着,像一团巨大的、静止的棉花糖,界限分明。 而那只傻狍子,正站在他前面几步远的地方,依旧歪着头看着他,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然后,它像是突然对地上的某棵草产生了兴趣,低头啃了两口,又甩甩尾巴,慢悠悠地、傻乎乎地溜达开了,很快消失在了旁边的灌木丛里,完全没有要讨赏或者交流的意思。 林小满站在阳光下,看着身后那片诡异的浓雾,又看看傻狍子消失的方向,心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后怕。 是巧合吗?这只傻狍子只是恰好也要从这个方向走出雾区? 还是说……它真的是特意来带他出来的? 他想不明白。那只狍子看起来实在是太平静太傻气了,完全不像是肩负着“指引迷途人类”重大使命的样子。 但不管怎样,是它把他带了出来。 林小满挎着半篮蘑菇,慢慢走回自己的小院。院子里的一切熟悉而温暖,花花还趴在石桌上睡觉,呼吸均匀,听见他的脚步声,只是耳朵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他把蘑菇倒在屋檐下晾着,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 这座山,不仅仅有会说话的黄皮子、慈祥的刺猬婆婆、力大无穷的黑熊,还有着无法解释的迷雾,和一只看似傻气、却可能在关键时刻用了某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帮了他的傻狍子。 他走到花花身边,忍不住摸了摸它柔软的皮毛。 花花被吵醒,不满地“喵”了一声,甩开他的手,跳下石桌,懒洋洋地走开了。 林小满早已习以为常,他转身看着这片笼罩在夕阳下的山林,轻声说: “谢了,傻狍子兄弟。” 山林寂静,只有风声回应。 但他觉得,那只傻狍子,或许能听懂。 第10章 柳小哥 山里的日子仿佛自成一体,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林小满渐渐习惯了与他的“非人类”邻居们为伴,开荒、育苗、打理他的小院子,日子忙碌却平静。 然而,这份平静在一个清晨被打破了。 悠长而哀戚的唢呐声,混合着隐隐的哭声,顺着山风,断断续续地从山下飘了上来。 是哀乐。林小满停下手里的活儿,直起身,望向山下靠山屯的方向。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听到山下的哀乐了。这个深山里的小村子,就像一棵正在慢慢老去的大树,留守的老人们如同秋叶,不知何时就会悄然凋零一层。每一次哀乐响起,都意味着又一位熟悉这片山林、守着这片土地的老人离开了。 他心里有些沉甸甸的,默默放下了水管。 送葬的队伍没有上山,但他们的方向很明确,是朝着后山那片老林子去的。 靠山屯的村民世代葬在那里。 林小满远远望着那支小小的、沉默的队伍,像一列黑色的蚂蚁,缓缓消失在密林的边缘。 那个方向……林小满心里一紧。 正是他上次遭遇“迷踪雾”的地方。 傍晚时分,山风似乎比往常更大了一些,吹得树叶哗哗作响,尤其是院子东边那棵孤零零的老柳树,枝条狂舞,发出呜呜的声音。 林小满正收拾工具,准备做晚饭,忽然,那风中的呜咽声似乎起了变化,不再是单纯的风声,而是夹杂进了一些……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音节,像是一个人在低声絮语。 他疑惑地抬起头,看向那棵老柳树。 这棵柳树生的位置有点怪,离其他树都远,树干粗壮遒劲,但树冠却依旧茂密,万千条碧绿的枝条在风中摇曳生姿。 风声渐渐汇聚,变得清晰起来,形成了一个略带沙哑、却意外有点……风骚慵懒的年轻男声:“唉……又走了一个……黄土埋到脖子喽……这山里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林小满吓了一跳,警惕地环顾四周:“谁?谁在说话?” “往下看,往哪儿看呢?这儿呢,这儿!”那声音带着点不满,语调微微上扬。 林小满循声低头,只见老柳树靠近根部的阴影里,倚坐着一个……身影。 那身影有些模糊,仿佛是由光影和飘动的柳枝构成的,隐约能看出是个穿着旧式长衫的年轻男子模样,面容俊秀,却带着点玩世不恭的倦怠感,正拿着一片柳叶,漫不经心地吹着不成调儿的曲子。 但这虚影只维持了短短几秒,就像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一样闪烁了几下,噗地一声消散了,只剩下柳条依旧在风中摇曳。 紧接着,那声音又直接从风中传来,带着点懊恼:“啧……这化形还是撑不了多久……麻烦……” “你……你是?”林小满已经不像最初那么大惊小怪了,但面对一棵会说话还能短暂变人形的柳树,还是觉得无比新奇。 “我是谁?”风声里的声音懒洋洋地答道,“我就是我,是这棵不一样的柳树儿~你可以叫我柳小哥。” 它语气里居然还带着点小得意。 “柳……柳小哥?”林小满从善如流,“你刚才说……又走了一个?” “可不是么,”柳小哥的声音通过风声传来,带着一种旁观了太久的淡漠,却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老李头儿,以前常偷偷来我这树下抽旱烟,絮絮叨叨说些陈年旧事。这下好了,直接住后头林子里,再也不来喽。” 林小满沉默了一下,那位李老爷子,他下山时似乎还打过照面,是个挺和善的老人。 “话说回来,新来的,”柳小哥的话题跳得很快,语气也变得稍微严肃了些,“看你小子还算顺眼,提醒你一句。今儿埋人的那片老林子,哦,就是你上次迷糊进去的那片地界,以后少往那儿凑热闹。” 又来了。 白婆婆也这么说过。 “为什么?那里……到底有什么?”林小满忍不住追问。 风声顿了顿,柳条摇曳的幅度小了一些,仿佛柳小哥在斟酌词语。 “那地方……老了,”柳小哥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埋的人多了,年头久了,有些东西就……不一样了。不是说一定会害人,但它们不喜欢活人打扰,尤其不喜欢不懂规矩的生人。那天的雾,算是个小小的警告,逗你玩呢。下次再乱闯,碰上啥不开心的‘老物件’,可就没只傻狍子给你带路喽。” 林小满想起那天的经历,心里一阵后怕。 “多谢柳小哥提醒。”他诚心道谢。 “不客气~”柳小哥的声音立刻又恢复了那点轻飘飘的风骚劲儿,“毕竟这山上像你这么年轻又不太蠢的两脚兽可不多见,没事还能跟我说说话,解解闷儿。总对着黄皮子那傻货和那只就知道睡的大笨熊,无聊得很。” 这时,一根特别细长的柳枝,忽然无风自动,如同有了生命般,轻柔地伸过来,卷起地上林小满不小心掉落的斧头柄,灵巧地递到了他手边。 “喏,拿好了。下次干活小心点。”柳小哥的语气像个随手施恩的贵公子。 林小满愣愣地接过斧头:“……谢谢。” “行了,今日份的化形累了,本王……呃,本小哥要歇息了。没事别瞎琢磨那老林子,有空给我浇浇水,说说山下现在都时兴啥~” 声音渐渐低下去,融入了正常的风声之中,那棵老柳树也恢复了普通树木的样子,只是枝条似乎格外翠绿柔软。 林小满握着斧头柄,站在傍晚的微风里,看着送葬队伍消失的方向,又看看身边这棵刚刚“说”过话的柳树。 哀乐带来的沉重感还在,但又被柳小哥这奇特的登场方式冲淡了些。 这座山,埋葬着死亡和寂静,也孕育着无法言说的精怪与灵性。它们似乎共同守护着某种古老的平衡。 他更加坚定了不去深处探索的想法。 就在这边缘,和他的果树、他的院子、他这些奇奇怪怪的邻居们,安稳过日子就好。 他回头,看到花花不知何时蹲在了窗台上,正望着老柳树的方向,琉璃似的猫眼在暮色中闪闪发光,似乎对这位新出现的、有点骚包的“邻居”颇感兴趣。 山风依旧,吹过柳梢,仿佛一声轻轻的、慵懒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