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纤尘》 第1章 厄梦 夕时,鹜鸟齐飞,落霞漫天。苏公堤处,人来人往,水碎金光。 这里似乎和都城兖州是两道风景,没有被异族战火席卷过残败,竟是一片祥和的景象。 酒家幡旗猎猎,小二们使出浑身解数拿出看家本领。要数最好的,便是名为“渔家傲”那个少年的打铁花手艺。 火光闪耀,肆意张扬。 客官们纷纷来铺前的地方围观,喝彩不断。 室内几乎无人,唯有一个醉醺醺女子,似乎没有兴趣,挑着剑眉,手擎酒杯。骤得枕起手臂,瞌着眼眸,一副欲要睡着的模样。 “大人,还要来一杯么?”小二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说道。 “不必了……”她随意摆了摆手,两手五指指腹处带着的铁环闪得晃眼,“别吵我睡觉。” 她眼睛一闭,歪歪头欲要小睡片刻,恍惚间听见垂髫唱起了歌谣“越朝毕,楚朝起,可怜藏书不安宁……” “这是什么歌?”她有些不爽地咂咂嘴,也许是入了梦境,听见有人若有若无声音,唤起她名。 “小月!” “沈逐月!” “你快醒醒!” 沈逐月猛地一睁眼,看见了个模糊且窈窕身影,她定眼一看,竟是自己的好友,花重锦。她与自己同为越朝的芸香吏,如今正拉着自己的手,欲哭无泪。 “怎么回事?”沈逐月心里忽得揪了起来,她忽得瞧了瞧眼前的藏书阁,卷籍散落一地,一片狼藉。 “听说,新帝下诏要挟书,这边儿的典籍恐怕都要付之一炬了……” “那可如何是好!对了……你的丈夫不是当朝皇帝的重臣吗?让他去劝谏!” “可他不是狸族的人啊!这让新帝如何信他!” 砰! 门发出了嘶鸣,火光压入了书楼,映着那些污黑面孔。 那是与新帝同为狸族的将军,佛猗。他慢步走了进来,身上的铁甲泛出白光,刺眼甚极。左手中握着火把,右手按压大刀,冷冷望着这些藏书和碑文,他眼里的杀意呼之欲出。 “给我烧!这里的书,一页不留!” 将军一声令下,藏书阁变成了乱葬岗!那熊熊烈火烧蚀着沈逐月的内心,她的世家均以守书为荣为生,自然看不得这胡乱非为。 “停下!快停下!”沈逐月嘶吼道,握住了一个士卒的手,纤手中青筋暴起,“为何要与典籍过不去!” 咣当。 沈逐月眼前的书格轰然倒塌。火遍书架,卷轴七零八落。而那将军佛猗踏着书架上的残书,踩出嘎吱作响,他挑了挑胡渣,朗声道:“新帝言,旧朝之书妖言惑众,陈年旧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微微一笑,拍拍了糙手。 数道寒光刺着眼。 那是把花刀,不偏不倚恰好地如沉钟般架在了沈逐月的脖子上,随之,好友和同僚也是如此,好一副“我为鱼肉”之味。 “可恶,被摆了一道!”沈逐月死死地盯着花刀的纹路,却朝着佛猗愤愤而言。 “老夫虽智力不如你们中原人,但知让你们这些守书人亲手焚了自己命根子,更为上策!”那将军笑声刺耳,伸手抹了抹嘴角染上的书灰。 “你们烧的不是书,是江山的根基!”有个女官挣扎出来,反手持敌刀,血渗掌中出。她猛地扑倒在地上,紧紧地抱住了那仍存有书香的典籍。 “松开!”佛猗的刀抵上了女官的背,那还是一个与沈逐月同样刚刚受了笄礼的少女,她的身体瑟瑟发抖,可就是不听他一字,均化作耳边风。 “我死也不会松手的!”少女狠狠地盯着他,“我虽死,仍是越朝的芸香吏!” 在尖叫声中,热血溅在了佛猗的脸上,他贪婪地舔舔,“谁敢再来以命相试?”他扬着头,狠狠地踹了一脚沈逐月的腿,让她倒在地上。 “你,和你的好友,去二层!” “好。”沈逐月望着那具躯体仍保持着那个护书的姿势,拖着撕裂般的腿,向忧心忡忡的花重锦努力地挤出了个笑容,似根枯藤摆动残躯而上。 那刀仍跟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在二层走到了书格旮旯处,士卒的火把欲要将其引燃,沈逐月忽得向身旁的好友悄然眨了眨眼。 她的手肘敏捷有力地往后一捅去! 士卒一惊,腹部疼痛无比!呜呼哀哉起来,哭天喊地要用刀砍向她。 沈逐月浅笑,臂曲猛击其手腕处,刀自然滑落而下,她接过刀,随手就是一挥,便收拾了一卒。 她虽和花重锦出身在文官之家,但幼时便开始习武。她回过头,好友拔出了藏身的横刀,士卒捂着颈倒下,血溅到地上各处。 “快!快把书带出去!”花重锦赶紧脱下了大衣,将格子上的书本一一叠放起来,“这里地势原因,有个小洞,可以挟书逃出去!” 她和沈逐月慌忙地移开了书格,豁然间有一洞,但只可容纳一人出入。 咚咚咚。 将军的影子投在了墙上,只听得他不耐烦说了句“怎么还没好?动作太慢了!” “你走吧,我来断后!”花重锦郑重地将横刀递给了她,站在她的眼前,拾起火把,不惊不惧地看着将前来“迎接”她们的佛猗,“这天下典籍不能亡,求求你小月,请把这份责任担当下去!” 火光一变,描摹着少女的模样,和藏书楼一起待这位最后的“守夜人”跨出,便轰然倒塌!而那位“遗孤”,为了保护典籍,从此,“沈逐月”便死去,一个陌生的名字“曲无纤”取而代之。 替自己死去的是,那日逃难时,渡自己过江的渔妇。至今仍记得她不由地把舵伸向自己的一方。 过江心之时,就听见她唱起了渔歌,“琼瑶未饮遥望月,清风携杯疑似仙。我恨时艰多无常,寥言寂语泪湿裳……” 她便寄宿在她的茅屋中,期间渔妇未问她一句。风尘仆仆,风声鹤唳。她只是脱去了那件紫蒲色官服,更了麻衣,迷迷糊糊枕着草席上睡去。 翌日醒来时,她便在岸边发现了渔妇的尸体。 她穿着自己的官服,脸已经烧的面目全非。身边还有一堆烧成灰的木灰。 她什么都不问,什么都知晓。 “不……” 沈逐月猛地起了身,忽得听见了酒家里为铁花奔放开出的“花千树”而欢声笑语,她抬了抬手,发现桌上被她扣出了一道深深的痕迹。 她长嗟一口气,抬头瞥了眼眼前的少年,那是她竹马,裴回。那个少年是有张朝气俊逸的脸,浓眉亮目,被大家夸起来,挠挠头,那花棒被笑起时一抖,有点烫到自己身上,惹得客官们忍俊不禁。 呆呆。 沈逐月不免有些嘲笑起这位竹马。可当披麻戴孝的他抱起自己的“尸体”时,又不傻了。 当佛猗发现时,便唤了他去收尸。 荒山野岭里,裴回先是哭的浑身颤抖,那双眼睛里只有绝望。忽得他握住了“自己”的手,带着浓烈的泪水眼睛,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手上没有茧……小月手上是有长时间整理书卷时留下的厚厚茧的……”裴回涕泗流淌,缠着白色裹带的手使劲擦了擦泪,“那你是不是躲起来保护书籍了呢……小月你在哪?!” 真聪明。 沈逐月看了看指腹上的铁环,那是遮住厚茧的工具。再看着那个少年,他总喜欢穿着件秋波蓝的衣服,打铁花之时,肩上那蔚蓝披帛飞舞着。手上腰上为了行动方便,用二青与白色的麻绳绑住,显得有些“穷酸味”的飘逸。 她摇摇头,忽得听见了小二们窃窃私语。 “听闻曲大人所属的鉴书卫在正抓一个叫‘电行’的怪盗。” “人家劫财,他是劫书。据说还是一个会用铁花钩锁的侠客,对了!好像他还有一个搭档‘扶风’。” “会不会是裴子尘呢?那个家伙不是也会打铁花么?” “得了吧!他把自己手都搞‘毁容’了!你瞧他手上缠着的白裹布……” “结账。” 沈逐月猛地起了身,走到柜台前,丢了几个银子给他们。她皱着眉头,一脸不满。那个呆呆手上的伤,来自为她十岁生日时,苦练铁花,铁水不慎溅到他手上的事。 “曲大人,慢走!”小二们忽得一怔,堆砌起满脸的笑容。 沈逐月跨步走了出去,脚上的那双黑皮靴踏出清脆的声音。风吹过她的淄色圆袍,腰上束着的蹀躞带噗噗作响。 月挂枝头,已是暮晚。她不由地抬起头,看见了烟花在天色里熠熠生光。吸引了各种少男少女们纷纷携手围观。 众人殊不知,这其实是鉴书卫集合的信号。 “电行”要来了,而他的搭档“扶风”也出来了。 忽得听见店主唤他收工的声音。她骤然回过头,看着裴回懒洋洋地收起了花棒,打了个哈欠,一摇一晃地走入后院。 呆呆再见。 下次再来看你。 沈逐月微微一笑,一跃而上高处屋檐,众人不知处,将自己的圆袍褪去,赫然是一件白斗篷在月下飞舞。那脸上的面具巧妙地遮住了她的面容,便是“扶风”来了。 沈逐月用带着黑手衣的手拔出了横刀,摩挲了起来,那刀在月上泛出铮铮冷冽之光,像极了好友的那颗真心。 同为鉴书卫的官僚们将去截取典籍,顺便等着这个怪盗,不惜将他打尽! 她就这样悄悄的跟着自己身为“鉴书卫”的部下,让他们给自己领路了。 月光下,那场追逐大戏逐渐拉开帷幕。 第2章 擒贼 今晚的陈家庄像是被灯笼的光给点着了。 当鉴书卫把家主给擒住时,他吓得都失禁了,连忙将祖父生前遗留在墙中的典籍给搬了出来,慌忙地给他们磕头。 “大人们,小的就这些了。”那陈家主双腿抖得像是患了寒腿似的。 “你确定没有了?”有个男子走了出来,一袭淄袍,嘴角微微上翘,随手把花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啊!”家主瑟瑟发抖,“没了!真的没了啊!” “带走。”男子把刀放回了刀鞘中,刀发出了清脆的声响,“把书带走!曲无纤!” 他回过头,望了一眼身后,可半天不见个人影。 男子先是一愣,有些恼怒问道,“她去哪了?” “霍大人……”其中有一个少年,带着个斗笠,看不清面孔,似乎是新来的,声音有些弱弱地说道,“她好像去追‘电行’了。” “书都在这里,电行会跑哪去!”霍满扶额叹息道,“借口罢了。” 霍满也奈何不了曲无纤,她是由新帝任命而来的,因为有一手好箭法,连电行都避她三分。 “走吧!”霍满摆摆手,让那个少年捡好了书卷,“今天晚上还算比较顺利,先去焚书坑。” 嗒嗒。 霍满走了几步,像往常一样,伸手想接过刚刚缴到的书。 少年可就是不动。 “快点。”霍满有些不耐烦了,“不会干活吗?” 少年嘿嘿一笑,须臾间,瞬间火花蹦了出来,似一只野兽,张牙舞爪,亮得刺眼。 “电行!” “电行来了!” 鉴书卫纷纷拔出刀,遮挡着眼睛,欲要与他一决高下。可那刀却是乱挥一通,打在了自己同僚身上。 顷刻,火花褪去。电行便站在了屋檐上,那件黑色的斗篷衬着白色长靴晃得显眼。他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带着白色手衣的手插在了腰处,背上的那把铁制花棒闪出银丝。也许出于不屑,坚信无人能看到自己的外貌,用白底黑墨描绘的笑脸面具直接挂在了腰上。 “你小子,又来妨碍官家办事?”霍满气的胡子发抖,“我抓到你,便把你的皮扒下来!” “来啊,看谁的速度最快!”电行似乎白了一眼他,那根双头豹首的花棒狠狠向下一跺,顿时沸腾的铁水向他们袭来!似瀑布般涌入水面,引出阵阵光耀,又让鉴书卫失明了似的。 这惹得周围的百姓们纷纷跑出院子瞧着,可把鉴书卫的脸给丢尽了! 霍满恼羞成怒,猛地拔出了花刀,劈开了火芯子,欲要撕烂他的嘴!可电行早已不见踪迹,只留了那铁花盛开的火花,正开得热烈。 · 郊外就没如此热闹了。 就在陈家庄不远处的一所破庙里,乌鸦的叫声四起,而这庙里神像下正跪着一个白衣斗篷的女子,脸上那张与电行相似的白底黑墨的面具在黑暗中麻木的看着前方。 此人正是沈逐月,她在等着自己的搭档,电行,那双带着黑皮手衣的手正举着高香敬奉着神明。 门外忽得惊起了一阵寒鸦,咿咿唔唔地响起一片涟漪。随之,便听见了金属落地的清脆的声响。 他来了。 门发出了吱呀的声音。 一个飘逸潇洒的身影映着月光,跨步走了进来。 “你怎么没来帮我?”电行有些可惜道,“都未看到我的铁花秀呢。” “我看到了。”扶风起了身,转头看着自己的搭档,少年的脸在黑暗中看不清,她却听他的口气很是自信,“不过,我觉得你应付得了霍满,便先到了帮派要求所到之处了。” “赖皮!”电行鼻尖轻哼一下,“看我今天晚上救回了什么书,看看有旧朝的‘五书’吧”说罢,把那麻袋里的书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本一本的取出,放在烛火下看着。 扶风凑过去瞧了眼,均是些《笑傲电行传》、《四象演义》、《擒虎下山》……她不禁捧腹大笑说,“你捡了市井话本回来是要和我讲书么?” 电行再也忍无可忍,气得直跺脚,不忘冷嘲着“这个陈家主有点意思!他那里应该有五书中的一书啊!” 所谓旧朝“五书”,即观水文《水历》,记旧史《岁书》,懂礼仪《礼章》,通乐律《乐经》,博哲理《明典》。可这电行愣是一本都没截胡,可谓是可怜至极! “唉!”扶风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以为人家陈家主是吃素的?真是不靠谱!硬要我协你一通去!” “什么?”电行一听,是要问罪了,“你倒好,在这坐收渔利,到时候看孤云怎么收拾我们!” “孤云”是他们的首领,地下护书的发起者。“电行”和“扶风”是他的手下,“四象”之二,隶属“观书派”。 “走罢!”扶风用横刀的刀鞘打了一下他,“再过两个时辰,孤云真的要派人过来取书了!” 那电行气呼呼地就往外走,欲要跑回陈家庄。 “你不能用铁花勾锁么?”扶风冷冷嬉笑着,“这走回头路不知道又要耽搁多久。莫非,你恐高!” “胡说!”电行双手插腰,腰上系着的白色涡纹腰带被勾锁敲击地噗噗响着,“我怎么会呢?”说着,只听到“扑哧”一声,勾锁紧紧缠住二人,可愣是没动。 “走啊!我还说你比我的朋友打铁花厉害。看来,说不得。”扶风一扯勾锁,随之,听取电行“哇”声一片。 那勾锁带二人直达陈家庄院里。 还没等扶风说话,电行一股脑地往正堂冲,望见陈家主正绑在椅子上,置于神像的烛底下,那嘴上堵着块麻布,嘴里咿咿唔唔叫着,欲说还休。 电行大惊,欲要将其绳子松开,便听到数把刀出鞘的唰唰声响。他拗过头,又是一惊,这霍满也许是发现了陈家主隐瞒藏书的事,料到他会折返回来,特意逮他! “扶风救命!”电行暗暗叫苦,抱起头就往神像台上窜,随手用花棒把台上的烛盏打在了地上,正堂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扶风看到他这幅模样,不禁扶额,一脚踹进了门里,在夜光里拔出了横刀,一顿乱打,她打的是自己同僚,他们下一招出什么她都知道。在月色朦胧中,就看到白光闪闪,听到同僚们噫吁唏地哀叹声、求饶声此起彼伏。 扶风边接招时边夹着嗓音,冲着电行喊道:“快,快去救陈家主!” 电行这才如梦初醒,火急火燎地往下跳,帮着给陈家主松绑。那家主像是憋了好久的气,气喘吁吁地说道,“神像下……神像下……”忽得昏了过去。 须臾间,电行连忙把神像移走,一卷《水历》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 “扶风?我拿到了!”电行喜上眉梢,在台上蹦跶起来。 没人应他。 摸黑中,他看见有只手伸向了神台上,那正是气急败坏的霍满,欲要杀他个措手不及! “你小子别被我逮到!”霍满拔刀向他砍去! 电行在黑暗之中已知晓房里的布局,看到神像台的摆着一坛美酒,像是祭神时用的。他灵机一动,大喊着“霍大人,电行请您喝酒!”说罢,笑嘻嘻地直接把酒坛往他头上一扣! 酒香浓郁四溢。而酒水则从霍满的头上淋到脚上,像个落水鬼。霍满一怔,呛了几口酒,欲要把酒坛子给拔出来,可无济于事,只听到手下的声音:“霍大人,您怎么了?” 狼狈不堪。 他碍于面子,又不好回话,瓮声瓮气地说道“没事!”东倒西歪地用手扶着往墙上靠,使劲砸头上的酒坛,发出乒乒乓乓声音。他一气之下,似乎想起了曲无纤,她的箭法可是克电行的好帮手,又大喝道“曲无纤来了吗?” “来了。” 沈逐月举着火把,那黑皮靴扎着裤脚,跨入门内发出清脆的声音,她当着一群有气无力的同僚面,面无表情地背着弓走了起来,“甚是抱歉,霍大人,我带了援军来。” “快……”霍满火气稍微消了一点,“把电行给我抓来!” 扶风是我沈逐月,曲无纤也是我沈逐月。 “是!”沈逐月微微一笑,扬起刚刚束起的马尾,那银制发冠在月下发光,她向那个头上仍挂着个酒坛的霍满鞠了一躬,拂袖而去。 · 月色朦胧,在陈家庄的后院屋檐出现一抹黑色的身影,速度如离弦之箭。那人的身影在月下矫健甚极。 他可是边跑边嘻嘻地笑着,“这些皇帝养的犬马真是太无用了吧,哈哈哈!”骤得跳下房檐,执手推门,明明是深秋,但他春光拂面。 门推开后,他便愣住了。 门外,曲无纤静静站在那里,和那些被“扶风”打残欲要寻仇、摩拳擦掌的同僚们。那少女挑了挑锋眉,随手挥了挥手中的弓箭,而那双眼睛笑眯眯地看着他,“去哪?这位侠盗大人?” 电行惊住了,看到了少女手上拿着的那件白色斗篷。只见她笑脸盈盈地说道,“扶风她已经丢了盔甲逃跑啦,现在来找你,电行大人呢。” “呜呼!”电行哀叹道,“扶风走了,所以这些人这是专门来恭候我的吗!”他连忙把花棒往身后一挥,火光闪闪,听见了鉴书卫的抱怨声,“又来这一出!”他趁此跌跌撞撞地慌忙跳上屋檐。 “我电行求曲大人饶我一命!”电行边跑边喊着,腰间捆着的书卷用手紧紧攥着,生怕它抖坏了。 沈逐月笑道,“怕了?那就把书给我交出来!”她向同僚手下摆摆手,示意要引火上箭。她眼睛微微眯起,盯着那抹狼狈不堪的身影,坏笑起来。 弓弦崩紧,骤然间飞了出去!带着那带火之箭如脱缰野马奔腾在空中! 电行瞪大双眼,嘴巴张大,跳着躲过了数箭,只是听到“扑哧”一声。 右手的手衣被箭划开了,露出了一道褐色疤痕。电行一慌,把手藏在了斗篷之中。 沈逐月愣了一下,手中的弓似乎凝滞了半响。她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呆呆? 她不信地摇摇头。 也许是太黑,看错了。 只见电行果断拉开了勾锁,仍嬉皮笑脸地说着,“再见!曲大人!” 他的身后闪烁起巨大的火花,像绚丽的昙花稍纵即逝。沈逐月被迫捂上眼,再睁开时,他已无影无踪! “曲大人……”旁边的同僚问道,“还要追么?” “收。”沈逐月瞥了一眼同僚,“让他走吧,下次还会再见面。” 她望着天空中的月亮,那嘴角微微上扬。 裴回,裴子尘。 是你么? 第3章 过招 朝野之上,那位天子终究还是知道了此荒唐之事,不禁勃然大怒,对着霍满一顿劈头盖脸骂到心寒,拂袖到寺庙里静静了几时,但他却唤了沈逐月过来。 大堂里,天子静静地跪在蒲团上,低声祈祷。 嗒嗒。 他忽得感到一阵惊风而起,恍惚间听见靴子落地而发出清脆响声,甚是稳当。由远及近,戛然而止。他不回头,只是缓缓叹了口气,说道:“你来了,曲无纤。” “臣,拜见陛下。”沈逐月跪下行礼,“不知陛下找臣何事?” 天子扭过身子,看见了这位鉴书卫,一身黑色劲装,配着青灰云雷纹抹额,头束高马尾,干脆利落。她直视着天子,眼里没有丝毫的波澜,倒像一片平静的湖。 “霍满能干不行。”天子淡淡地说道,“寡人已经数落了他一番……如今,这陈夜不老实交书,必已被关入牢中,寡人派你去审问他还藏着掖着什么书吧。” “诺。”沈逐月拱手应诏,随手欲要走出去,忽得听见天子幽幽地叹息道:“这鉴书卫里恐怕是藏着内鬼啊。” 沈逐月微微一笑,回头对上了天子的目光,“陛下,您觉得是谁呢?” “内鬼不好抓。”天子哈哈大笑起来,“不如先把那二位江湖人的侠盗抓回来看看。”他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沈逐月,“爱卿说呢?” “陛下说的是。”沈逐月笑道,“想当初还是陛下选贤任能,颁布政令,微臣才可施展抱负,臣愿尽己全力,血查到底!” 天子朗声大笑,挥了挥手示意她可退下,他转过身,手握着三支香,恭恭敬敬地插在了炉子里。 “老朋友。”天子看着牌位上写着的“爱卿完律佛猗”几个字久久不离视线,“你的死,我记着呢。” 香火缭绕,君心不测。 · 月光洒满地,寒过护者心。 陈夜闭上眼,静坐在茅草上。 恍惚间,听到祖父临终前的嘱咐,那时他一抽一抽地弯曲着五指,呢喃着道“《水历》……”似乎讲完了这句话就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与世别离。 越朝灭,新帝下挟书令。 父亲挟着《水历》,带着母亲和这个独苗开始了逃亡日子,一路上遇鉴书卫盘问搜查,饱受受饥寒之苦。 父母亲就是护书死去的。 天太冷,必须要有东西生火。 这时大家均是衣不蔽体,而父母把唯一的一件大衣给了他。自己宁愿身体冻僵,也不愿用书烧了取暖。 而自己,就这样苟延残喘地活了下去,带着父母、祖父的遗愿好好地保护着《水历》,也随了祖父,成了名私塾先生。 但还是被鉴书卫盯上了。 陈夜叹了口气,望着发霉的天花板,抹了把脸。 有人来了。 牢房内忽得亮堂了起来,模糊的映着一个少女脸庞,此人正是沈逐月。 “我想找你聊聊。” 沈逐月柔和地笑着,随手让同僚们打开了大门。跨步走了进来,她的手上还拎了一壶酒,倒不像是审讯者。 “有什么可以聊的?”陈夜冷笑道,“我的亲人都是被你们这些鉴书卫害死的。” 沈逐月席地而坐,似乎没听到他的怨声。随手拿出了两个酒杯,各倒了点。 “美酒。”沈逐月眼眸微微眯起,似笑非笑,双手捧起递给陈夜,“请陈家主喝酒。” 陈夜怀里的匕首在颤动。 沈逐月看到他用单手握着,又狠狠往地上砸去!他大声冷笑道:“是不是鸩毒,你心知肚明。” 沈逐月的同僚们纷纷拔刀,欲要冲进来取他性命。被沈逐月摆摆手,示意他们离开。 “老朋友。”少女那双柳叶眼亮晶晶,“我没想害你啊。” “谁是你朋友!”陈夜望着她身后被白绫捆着锐器心神不宁,横竖都是一死,眼睛一闭,果断掏出藏在心窝上的匕首向她捅去! 一道白光闪过。 陈夜睁开眼便看到一把横刀对着自己。 白绫已经随意地丢在地上,宝物露出了它的面目。少女敏捷地站了起来,拿着那把刀仍笑脸相迎,抵在了陈夜的双眼前。 匕首落地发出细微声响。 而陈夜如烂泥般软在地上。 可陈夜看到刀时不禁吃了一惊,“这是越朝时芸香吏用的刀!”他两指颤颤指着横刀,“你怎么会有!” 他仔细一看那刀为环首,上挂着代表芸香吏身份的书状图案木牌,用苍劲有力的楷书字体来刻着“魁首”二字,刀身修长,美观不失典雅。 “这是朋友生前留下给我最宝贵的东西,她在劳绩上是千年老一,先帝由此赐给她的。”沈逐月脸露出五味杂陈地笑,转刀入鞘,随手包好了横刀,“我说了,朋友,我也是护书者啊。” 陈夜心生敬意,跌跌撞撞地爬到了酒杯旁边,给自己再倒上一杯酒,举着对她说道,“陈某得罪曲大人了。” “无妨。”沈逐月挥挥手,“我想听听陈家主能给我这位朋友带来什么消息吧。” “我这里只有《水历》一册,其他的四书就没有了。”陈夜低头寻思着,“不过,我知道这次挟书令背后一些阴谋。” 沈逐月绷紧了拳头。 陈夜:“我曾因为学术,请教过兖州的学者花羽卿先生。” 花羽卿? 沈逐月倒吸口冷气。 那不是花重锦的父亲吗? 陈夜未察觉出沈逐月脸上复杂的神情,他低着头继续娓娓道来:“他有三个得意门生,可天天为着论题大吵大闹的。其中有一门生有天忽得就走了,扬言说是花先生不会懂他的道理,说要证明给他看看……” “证明给他看?”沈逐月冷笑,“所以要把书给烧了?要让那么多的学者丧生于火海?” “酒后笑谈古今,须君究其泉源。”陈夜拍了拍沈逐月的肩,含着泪,“新帝盯上了我,我命已不久矣,恳请曲大人替我照顾好《水历》。” 沈逐月站了起来,拱手还礼,跨步走了出去。她踏着苔草伏地的长廊上,握着被白绫束缚的横刀,想起了幼时与花重锦同窗时的情景。 草长莺飞处,私塾读书时。 沈逐月听着先生摇头晃脑地读书,没了兴致,忽得看向花重锦,她们对视,嘿嘿一笑,趁花羽卿先生讲书背过身时,爬墙出去,抓了一只毛毛虫,准备吓吓那个呆呆。 “小月,看!”花重锦的眸子里闪烁着光芒,随手一丢,扔到了裴回的桌子上。 呆呆本在伏案写字,隐约感觉用黑乎乎的东西在桌上翻动着。他疑惑地看去—— “啊!”裴回吓得站起来,在同窗好奇的目光中,跳起了“西域之舞”。 她们二人则捧着肚子笑得在地上打滚。 终于,三个人都挨罚了。 她们俩都没什么,作了首诗应付了过去。 可那裴回硬要给同窗们展示自己的打铁花手艺,扭伤了腿。 呆子。 沈逐月想着昨晚的事,决定去会会他。 裴子尘,我要让你亲口承认。 · 沈逐月寻思着不能穿官袍去,显得有些招摇,她已在衣格里拿了一个时辰的衣服了。 再三挑选,她对镜看着,不禁满意地笑着。 镜中的人,一袭白色直裾深衣,那领子颜色搭的有些好看,内为赤外为青,腰上的束带也是这两种颜色,衣肩上绣着金丝祥云花纹。 头发也要打扮一下,平日里就只扎了个马尾少了点意思。 她看来看去桌上的钗子,觉得有些俗气,骤然瞧见窗前的枫叶,红叶似火。 她心生欢喜,摘下了一支,将耳廓上的头发用红枫枝盘着,剩下的就让它随意披在肩上,那枝上面两条挂着杏色发带。 弄好了这些,她才慢慢走出门。 已是丑时,苏公堤旁,人变稀少。 沈逐月这才慢慢走到“渔家傲”酒家里,看见小二们正趴在柜台上昏昏欲睡,唯独没有裴回的身影。她微微一拍桌子,说道“裴小二在哪?” 小二们吓了一跳,欲要呼他名字。 “我在。” 裴回似乎刚醒,那前额的小碎发肆意被风吹着,脑后头发有的扎不上去,他随意拢了拢,让其翘起,就编了条低且及腰的麻花辫。他看到曲无纤不好意思地揉揉眼,声音有些沙哑,“稀客,吃点什么?” “西湖醋鱼。” 沈逐月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向他摇摇手指,“我好饿,再来一壶酒。” “好的。”裴回挠挠头,“我这就去叫厨子做。” “我不要。” 沈逐月抓着他的袖子,一脸坏笑,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着,“我、要、你、做、的。” “曲大人喜欢吃裴某做的?”裴回一脸茫然看着她攥着自己的袖口,“那就我做吧。” 装傻么? 沈逐月微微托腮,眯着眼睛看着裴回远去的背影。 过招吧。 “曲大人,菜好了。” 裴回小心翼翼地用包着裹布的手捧着碟子过来,看着沈逐月一脸憨憨模样,笑着便想转身离去。 “慢着。” 沈逐月噙着笑,把他给拉了回来,按在了旁边的椅子上,“陪我吃饭。” 裴回呆呆地点点头,“曲大人,这……” 沈逐月用纤手弹了他一脑壳,“叫我,曲姑娘。”随手端起了刚刚未饮完的酒杯,“你也喝,这是客官的命令。” “好。”裴回双手捧着酒杯,一饮而尽,他正抬起头欲要对她说明,可那沈逐月猛得要栽倒在他怀上! “裴小二……你还真有两下子!”沈逐月小脸被喝得坨红跌跌撞撞地向他挥手,故假装晕倒,其实在看他身上是否有被那箭薰上的炭味。 没有。 他身上只有一股淡淡茉莉花香。 那是……她曾经最爱的熏香味。 “姑娘……”裴回敏捷地躲开,双手握着她的手臂,“我有心仪之人了,请姑娘不要失礼。” 沈逐月那双眼睛雾蒙蒙地瞅着裴回,那手指向他悬空戳戳,她笑道:“你的心仪之人是谁?我倒想看看她!” “她……已经死了。”裴回眼里顿时失去了光彩,“曲姑娘别这样打趣了,好不好。” “好。”沈逐月抿着嘴,甩开手重新坐回位子上,那脸又变回了原色,“你说,我一直追的那个电行,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逐月一想着他又要开始演戏,手指指腹处带着的铁坏在桌上发出清脆声音,不禁欲要白眼看人。 “也许……裴某说是也许。”裴回挠挠头,“他在找他的挚友呢。” 沈逐月一怔,抬头对上了裴回的眼睛,神情有些复杂,她还没开口,裴回就先发话了。 “曲姑娘,你手上的铁环好像掉了一个。” 沈逐月一惊,连忙张开手看着,发现自己小拇指上的铁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掉了!她随手去找,可半天不见动静。 “曲姑娘。”裴回笑着说道,“这个对你来说真的很重要么?为何如此慌张?”说罢,便在摊开手心,那铁环赫然出现在眼前。他轻轻放在桌上说,“给你。” 沈逐月鼻尖轻轻一哼,抓起指环套回了手上,在桌上放了几个银子,转身离开。 “慢走,曲大人。” 裴回笑着迎她出去,看着她远去的背影,骤然间又出现了忧思神情。 是她? 他低着头,走了回去,忽得听见酒家旁的青花谢里传来虚无缥缈的声音:“烟锁江口夜泊舟,月系栀花秋来梦。不归,不归,何不愧?如月,如月,岂如愿?敏而不俗,不入凡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