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伊甸园》 第1章 陌生 角斗场的空气沉重,硝烟弥漫,嘈杂的叫喊声不时从四面八方涌来。夏娃站在光滑的沙地上,脚下是湿滑的泥土和血迹,她的目光冷静如水。对面的对手——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正在喘着粗气,握紧了那柄钝重的铁锤,眼中充满了轻蔑。 他的眼神像是审视一块待宰的肉,显然低估了她。 他不止一次地挥舞着武器,试图给夏娃造成致命一击。每一次都被她巧妙地避开。她的动作优雅、迅速,仿佛在空气中游动,毫不费力地躲避每一次重击。 观众席上的声浪随着夏娃一次次灵巧的闪避,变得愈发混杂起来。 “这娘们怎么像泥鳅一样滑溜?!”一个粗嘎的嗓音吼道。 旁边的人跟着哄笑:“躲得倒快!我看她能躲到什么时候!” “喂,大块头!你行不行啊?连个女人都砸不中?”有人朝场内的壮汉喝倒彩。 一个尖细的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下流的调侃:“抓着她!按住了!让大伙儿瞧瞧她到底有没有劲儿!” 夏娃的耳朵里仿佛没有这些声音,她的目光冷峻,不受任何情绪的干扰。她的视野集中在那个男人的动作上,身体微微弯曲,准备好最后一击。 男人的喘息开始变得急促,他的体力已经明显不支。而夏娃,依旧如同一块铁石般稳定,步伐轻巧,像一只捕猎的豹。她猛然出击,一脚踢在男人的膝盖上,紧接着用手腕快速转动,一把从他手中夺过铁锤,趁他失去平衡时,将武器狠狠地砸在他的头顶。 他瞬间失去意识,摔倒在沙地上,溅起一阵沙尘。 场地四周一片沉默,片刻后,观众席上爆发出一阵杂乱的掌声和叫骂声。 “怎么回事,这都能赢?” “作弊!这女人一定吃了兴奋剂!” “该死的!老子的钱都输光了!” “……她居然,真的赢了。 夏娃站定,低头看着倒下的男人,脸上没有一丝喜悦或胜利的表情。她只是转身,迈步离开,步伐如同大自然中的一片落叶,无声无息。 她并不在意这些人对她的质疑和贬低。她知道,这些声音对于她来说,和空气没有区别。它们不能改变任何事情。 夏娃走到角斗场的边缘,付了她尚不理解却必须使用的“钱”,从一旁的小摊上取过一块简单的面饼。摊贩是一位年纪大的女人,脸上布满岁月的痕迹,看到夏娃拿起食物,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感。她几次想张口,却还是没说话,只是低头继续做着手里的活。 夏娃没有急着吃,而是静静地坐下,脑海中渐渐回想起那些飘忽不定的记忆。 她是一位旅行者,游历在这个世界的每一寸土地,感知着万物的生命。 她的世界没有性别的区分,生育是所有生命的创造与传承。她的使命是探索生命的奇迹,无论是植物、动物,还是宇宙的无尽奥秘。她的旅行并非为了完成任务,而是因为对未知的热爱和对自然的好奇。在她的世界里,所有重复且无意义的劳动都已被机器替代,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探索与发现。她从未感到疲倦,心中总是充满对生命和世界的无限好奇。 她的世界更不存在压迫,只有一种共同体的观念。所有的生命,都是共同创造的结果,生育和繁衍是最崇高的使命,而每个人都无比珍视与自然的和谐共生。 每个生命的存在,都是一场奇迹。 然而,一次与古生物的共鸣,打破了她的安宁。她在一次探索中,与一头灭绝已久的生物意志短暂融合,伴随着一阵眩晕,她突然失去了意识。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身处的已是这个陌生的世界。 这个世界完全不同于她所熟悉的一切。它的空气带着死亡的气息,街头的喧嚣和市井的生活与她的想法相去甚远。在她的世界里,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无需为生存而斗争。可是这里,社会的结构完全扭曲,强者为尊,弱者被踩在脚下。这里还存在着两种不同的性别,“女”性和“男”性——男性普遍认为是社会的主导者,而女性则是男性的附庸。 夏娃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有着与生俱来的创生权柄,于是在这个世界,她被赋予了“女性”这个性别。这个性别……当时的她还并不明白代表着什么。 不过,她不尊重也不会理解这一切。 在她的世界里,资源是按需分配的,所有人都能自由享用所需的食物和水源。但当她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后,在街头向摊贩讨要食物时,却因为没付钱被困住了。 “哪来的女人,敢偷东西?”那个男人厉声喝道。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钱”这个概念——在她的世界,资源按需所取,从不要“钱”。而在这里,钱似乎成了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纽带。她试图解释,对方却像是嗅到了猎物破绽的野狼,眼中闪过一丝精明而残忍的光。 “没钱?那就用别的偿还。”他上下打量着她,尽管她体格健壮,那份不同于寻常女子的气质却成了另一种弱点。“角斗场正缺新鲜货……像你这样的,表演一场就够还债了。” 半是胁迫半是哄骗,她被迫走上了这条充满暴力与生死的道路。角斗场的规则简单而**:赢家获得金钱,输家失去生命。她没有选择,战斗不再是她熟悉的生命探索,而是为了最原始的生存。 面对这残忍的一切,她并不恐惧。反而,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与傲慢。她对生命有着深刻理解。在她的世界里,死亡是已知的可见的循环,生命的创造是永恒的解法。在这个充斥着暴力和不公的世界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保持冷静,观察,等待属于她的答案。 她拿起食物,咬下一口,嘴角微微上扬,那是一种冷淡的微笑。这里的生存法则残酷,她无需为任何事感到愤怒或不安。她并不在意这些人如何看待她,因为她知道,她和这些人根本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陌生。”她轻声呢喃。 这里的一切是如此令人感到孤独。 第2章 伯爵 夜色低垂,角斗场的灯光逐渐熄灭,只剩下几盏油灯在风中闪烁。 夏娃坐在角落里,低头看着手中那点可怜的零钱。冰冷的金属片在她手心里叮当作响。 她把钱摊在膝盖上,一枚、一枚地数。 ——不够。 很饿。她的胃在叫。 “孩子,你的钱是被克扣了吧?” 一块热腾腾的面饼忽然出现在她眼前。 夏娃抬头,那是白天那位老摊贩。 她把饼递过来,语气温柔:“那群人见你什么都不懂,故意克扣你的钱。” “克扣?”夏娃重复着这个新词,“什么意思?” 老妇摇头,叹息:“就是欺负你啊,孩子。” 夏娃若有所思地咬了一口饼,声音闷闷的:“我去打他们一顿,他们会把钱还我吗?” 老妇苦笑:“不会。他们会找更多的人来打你。” 风从街口吹过,卷起几片破纸。 两人都沉默了。 老妇在斟酌,而夏娃在心里想着自己一次性能打多少个。 老妇先开口:“角斗场的钱来得快,也去得快。你这样的孩子,迟早会被他们榨干。我倒是知道有个地方,也许更适合你。” “什么地方?”夏娃抬起头,目光清澈。 “伯爵府。”老妇说,“她们在招保镖,破天荒地只招女人。” …… 第二天,夏娃被带到城北。石墙高耸,隔绝外界的喧嚣。 古老的拱门下,刻着一枚徽章,是两朵交缠的蔷薇,永恒而又神秘。 “你就是那个从角斗场来的?” 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夏娃抬头,看见一个穿着白色军服的少年——柔顺的金发,淡蓝色的眼睛,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 “我是贝娜。”她走上前,声音平稳而清晰,“你可以叫我贝娜伯爵。” 夏娃对上她的目光:“婆婆说,这里招女性保镖。” 贝娜唇角微扬:“没错。”她话锋一转,像随意闲聊:“角斗场的日子,不好过吧?” “还行。”夏娃坦然,像是陈述天气,“只是,我吃不饱。他们克扣我的钱。”这个答案让贝娜略感意外。 “我这里能让你吃饱,也不会克扣你的工钱。”贝娜笑着说,话音里已有了挑战的余味。 “不过——” 话音未落,寒光乍现!贝娜手中的长剑已然出鞘,直刺而去。“不过,就看你够不够格了!”——她本以为会看到对方惊慌失措的脸。 然而,夏娃只是猛地偏头,利刃擦着她的发丝掠过。几乎在同一瞬,她一脚踹出,精准地踢在贝娜的手腕上。 “哐当——”剑柄脱手,落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回响。 贝娜握住发麻的手腕,看着面前这个毫无波澜的女子,心中讶然。很快她露出一个真切的笑意。 “很好。”她满意道,“你被聘用了。” …… 伯爵府的家业,自贝娜父亲因病身亡后,便由母亲索尼一手支撑。去年,她唯一的弟弟又在一场意外中身亡。按理说爵位应绝,可国王却亲自下诏,指名道姓由贝娜继承。 自那以后,城中人议论纷纷,有人称这是陛下开明,更多人则在暗中讥讽这位“女伯爵”,说她不过是一个政治的装饰。 于是,贝娜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直面这些讥讽——她公开招募保镖,并且宣布: “只要是女人,能打的,我都要。” 这话传遍全城,却无人敢应。直到角斗场的血雨腥风中,走出一位叫夏娃的女人。 …… 贝娜看着眼前的夏娃,笑意收敛了一些。她从桌上拿出一并匕首,抛来抛去把玩着:“告诉我,你除了打架,还会什么?” “不会。”夏娃顿了顿,又认真补充:“他们说,我的智力像七岁儿童。” 贝娜一怔,随即又露出那种带点玩味的笑容:“我倒是觉得,那些人智力恐怕连七岁都不如。” 从那天起,夏娃住进了伯爵府。 …… 伯爵府的生活,与角斗场判若两个世界。 没有血腥,没有嘶喊,只有整齐的钟声、规矩的用餐时间和一片永远修剪得完美的花园。 夏娃每天的任务很简单——陪贝娜读书、训练,有时还要在傍晚护送她去音乐厅或议事堂。偶尔会遇到一些刺杀者,不过对于夏娃来说不足为惧。 夏娃对贝娜书房里的书很好奇——书籍是系统性认识一个世界的镜子。贝娜对此并不在乎,她很放任夏娃在伯爵府的活动,即使是书房这样的私密空间。 这天,夏娃坐在窗边,翻阅着手里的《贵族谱系》,上面写满了“子嗣”、“传承”和“血脉”。 “你们的世界血脉传承由男性主导。”夏娃说。 贝娜点点头,这些天来,她早已习惯夏娃类似“你们的世界”这种说法,她默认这是夏娃特别的口癖。 “权力由父亲传给儿子。” 贝娜又点点头,夏娃总是对这些基本常识要向她一遍遍确认。 “那么,”夏娃看着她,“你和你的母亲,是怎样得到这个‘不属于你们’的爵位的?” 贝娜擦剑的手一愣,夏娃总是有些天真的锐利。她说:“如果你对其它贵族说类似的话,他们会发了疯似的想让你死。” “好吧,你们真奇怪。” 贝娜将剑缓缓归鞘,发出清脆的咔嗒声。她走到夏娃面前,与夏娃对视:“那你觉得,我们是怎么得到的?” 夏娃合上书,认真思考了片刻,依据她在角斗场看到的最朴素的逻辑回答:“在角斗场,想要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只有两种方法:偷,或者抢。” 贝娜的瞳孔微微收缩,随即,她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的笑容,她轻轻拍了拍夏娃的肩膀:“记住你刚才的话。但永远,不要再对第二个人说起。” 从那天起,贝娜给夏娃专门挑出一些书。《王国法典修订录》和《百年战争史》。夏娃接触到“法律”、“诏书”、“战争”、“联姻”这些更复杂的词汇。 “这是我们这个世界,合法的‘偷’与‘抢’的工具。”贝娜如是说。 第3章 匕首 夏娃翻阅着那些政治与战争的书籍——厚重的皮面封装着千百年男人们的野心与恐惧。 “侵略、扩张、掠夺、操控……”她读着,读着,然后很快无趣的合上书本。 书页间的灰尘被她轻轻拂落。阳光从窗外斜照进来,尘埃在金色的光柱里缓缓沉浮,像一个行将就木的文明的灵魂。 贝娜站在门口,倚着门框,双手抱胸,看着她那种平静到毫无波澜的神色,忍不住笑了一声。 “那些书,是人类千百年来用生命换来的经验。你这就不看了吗?” “建立在谎言与哄骗上的空中楼阁,很快会毁于一旦。”夏娃意兴阑珊。 那一瞬间,贝娜的瞳孔微缩。她的手指不自觉握紧了剑柄。 “这话——若被有心人听去……” “他们会想杀了我。”夏娃替她说完。 贝娜苦笑。这个女人总是这样。 像一面镜子,却永远照不出她心底的波澜。 她原以为夏娃只是一个战斗天才,冷静、理性、甚至有些机械。 但越是相处,她越发觉自己错了。 夏娃并不是冷漠,更像是从另一个角度——一个高处、甚至是跳脱于这个世界的角度——俯瞰众生。 她不是人群中的一员。 她是那个观察笼中人类的存在。 “来。”贝娜忽然抬起头,唇角一挑,“陪我练练。” 夏娃点头,没有拒绝。 庭院中,风吹动着旗帜,白日的阳光在石砖上闪烁。 两人相对而立。贝娜手中长剑闪烁着寒光,而夏娃赤手空拳。 “这不公平呀。”贝娜挑眉,随即卸下腰间的匕首连鞘抛去,“接着。” 夏娃稳稳接住。那是一把银柄匕首,鞘上刻着蔷薇家徽。 “现在公平了。”贝娜挽了个剑花,“让我看看你的真本事。” 剑影一闪,风声割裂空气。贝娜的动作迅捷凌厉,她出剑时的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经过精密计算。可夏娃只是轻轻一偏身,就避开了攻击。 贝娜的速度越来越快,汗珠从她的鬓角滑落。 又是一剑,夏娃这次没有闪躲,而是又匕首格开。她的声音传来:“手腕再沉三分,你的突刺会更快。” 贝娜一怔,依言调整,剑风果然更锐利。 “呼吸乱了。”几招过后,夏娃再次开口,“力量源自下盘,不在胸腔。” 贝娜依言调整步伐,气息逐渐沉稳。身体的重心也在每一次出剑中变的更平稳。就在她以为终于抓到夏娃节奏时—— 夏娃的眼神忽然变了,像是猎手锁定猎物。 下一刻,她动了。 动作快得只剩残影。贝娜只觉手腕一麻,长剑已然脱手。等回过神来,夏娃的匕首已然抵在她的颈侧。 空气一凝。 贝娜愣住,随后笑了。 “你真的很强。”她喘着气,笑中有几分苦涩,“如果你是个男人,你一定能成就一番伟业。” 话音刚落,夏娃却突然吃了苍蝇一般,眉头紧皱,满是嫌恶。 “我可不想成为男人。” 贝娜一怔,随即笑了笑,那笑里有自嘲:“如果我是男人,我的弟弟根本不会出生,我和我的母亲也不必——可惜……” 她的语气淡淡,却比剑更锋利。 “放心吧,”夏娃淡然道,“这种事情不会持续太久的。” “‘太久’是多久?” “或许十年,或许百年,或许千年。谁知道呢?”夏娃收回手,这不是她的世界,怎样都与她无关。 贝娜望着她,突然有些恼怒——她的冷漠近乎残酷。 这个女人,简直可恶。 “夏娃,你太傲慢了。”贝娜的声音有些扭曲,拔剑再度刺来。 夏娃避开,她们的影子交错在夕阳中,仿佛是冰与火的碰撞。 … 等剑声终于停歇,贝娜已是满身汗水,气息紊乱。 夏娃却连呼吸都未乱。 “去吃饭吧。”贝娜苦笑,拍了拍她的肩。 她们穿过长廊,进入餐厅。 伯爵府的晚餐一向丰盛——烤肉、奶油面包、红酒与热汤。 夏娃难得露出情绪,她毫不掩饰的开心。这个该死的倒霉蛋世界令人感到幸福的事情很少,享用美食算其中一件。 贝娜看着她那短暂而又真实的笑容,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奇怪而又复杂的情绪。 就在此时,餐厅的门被推开。 一位身着深蓝长裙的女人走进来。她举止优雅,神情凝重——索尼,贝娜的母亲。 她的眼神沉静如水,但藏着常年在权力阴影下的锐利。她环顾餐桌,最后视线落在夏娃身上。 “母亲,是出了什么事了吗?”贝娜抬头,引回了索尼的注视。 索尼点了点头,神情看不出喜怒。她坐下,从怀中取出一封信。 “刚刚宫廷来人。”她淡淡开口,“陛下邀请我们参加——大皇子的生日宴。” 空气一滞。 贝娜的笑容缓缓消失。 “生日宴?我们?”她重复了一遍,语气里透出不安。 索尼点头:“是的。我们。” 夏娃放下餐具,目光淡淡扫过她们:“你不想去?” 贝娜叹了口气,嘴角的笑意冷了几分:“想去?在那种宴会上,女人只是他们的装饰。一个伯爵身份的女人出现在那种场合……他们不是在邀请我,而是在试探我。” “试探?”夏娃挑眉。 “在这个国家,”索尼缓缓接道,“权力是一场永不停息的狩猎。女人能活下来,往往不是因为聪明,而是因为顺从。” 贝娜转头看向夏娃,目光中有种莫名的复杂:“可笑的是,他们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人——一个既不求权,也不求生的人。” 夏娃静静地听着,她的目光掠过餐桌上切分肉食的刀叉,又落回贝娜脸上。那一瞬,她仿佛看穿了她们世代被困在这场权力斗争中的宿命。 一代又一代,被谎言禁锢的灵魂。 “不。”夏娃摇了摇头,“你们弄错了。” “我并非不求权,不求生。只是——” “只是你们所追逐的‘权’,所谨慎维持的‘生’,从一开始,就是谎言堆砌的幻象。” 烛火在她的眼中颤动,反射出超越人世的冷光。 “真正的‘生’,不是延续,不是服从,也不是征服。” “那是一种创造的能力——让生命因你而再次诞生的权柄。” 夏娃抬起头,语气轻的像在叹息。 “一群被剥夺了创生权的人,永远不会懂得‘生’的意义。” 第4章 战意 “一群被剥夺了创生权的人,永远不会懂得‘生’的意义。” 话音落下,餐厅内陷入良久的沉默。索尼缓缓摇头,神色复杂难言。 夏娃太直白,也太天真。在此刻竟给人一种近乎残忍的错觉。 她仿佛从未接受过这个世界的文化熏陶,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示弱,也不明白什么是女人应有的温顺和美德。这个世界要求女人柔弱、隐忍、顺从。她们要保持家庭的和谐,不要抛头露面。所有“不适合”或“高危”的工作由男人来承担——美名其曰保护、庇佑。女人只需要无害、乖顺,等着男人来养。这是在保护女人。 ……是吗? 果真如此吗? 这些规训是慢性毒药,待你察觉时,病根已深。想要剔除,必受刮骨剜肉之痛。 女人们都知道这是被精心编织的谎言,但是她们无心无力挣脱,于是一代一代的女人被困在了牢笼,在舞台上表演着自己的无害、顺从。她们用华服、束腰甚至畸形的双足来装点自己,取悦他人。越好拿捏,高位者越满足。她们就靠这些争夺着高位者施舍的宠爱、庇护。 荒谬吗?没办法。 这是令人作呕的虚幻泡泡。 而夏娃,她不在乎。她没有中过慢性毒药的毒,也不曾被规训浸染。她毫无畏惧。她不仅要戳破泡泡,还要给泡泡的制造者一记响亮的巴掌。 “我明白了,夏娃。”贝娜苦笑着。作为难得的一位女性伯爵,她难道不懂这些道理吗?她懂,她就是太懂了。于是她害怕了。害怕暴露自己的野心,害怕失去权力。她现在的一切,来自于被自己谋杀的弟弟,更来自于当今的位高权重者。如果君王收回成命,如果惹怒权威,一桩“莫须有”的罪名便能令她悄无声息的死去。即便侥幸躲过,一场被安排的婚姻,也足以将她处心积虑多年得到的一切剥夺殆尽。 难道要继续表演着顺从和无害吗? 贝娜突然发觉自己头顶一直悬着一柄利剑。或许从父亲“意外身亡”的那刻起,又或许是第一次对弟弟起了忌惮之心的那刻起,剑便高高悬起。 她忽然羡慕起夏娃。这个不畏惧不退缩的冷漠女人。她很好奇为何夏娃能如此冷静、漠然,她也这样问了。 却得到一个令人意外的答案。 “因为我不属于这里。可你们不一样呀。”夏娃眯着眼,好像在笑,“我的答案并没有参考性。这是你们的世界,就算我把这个世界的伤疤都揭开,撒上盐巴,再痛也不会痛到我身上。” 贝娜觉得夏娃在憋笑,她紧皱眉头,对夏娃开玩笑似的话语一阵无力。而一旁的索尼却若有所思,在夏娃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看到了一种难以置信的真相。 很快,索尼不再纠结夏娃谜语般的回答,她将手按在贝娜肩上,力道沉稳。 “大皇子的生日宴,从不是简单庆典,而是权力的角斗场。我们必须得去。”索尼的眼神冰冷而锐利,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 贝娜看着自己的母亲,忽然想到了父亲死亡的那天。满目素白,死气沉沉。穿着丧服的母亲独自坐在床边,捂着脸颤抖。她原想安慰母亲不要为了那个男人哭,却在看到母亲指缝间露出的扭曲笑容时愣住。莞尔,她也迸发出同样的笑意。 思及此处,贝娜突然笑了。一种久违的兴奋被唤醒了。当上伯爵后她小心翼翼太久,时刻害怕权力被收回,这让她忘记了自己曾经不顾一切的疯狂。 贝娜知道那群人想干什么。无非是试探、威胁、驯化。审判她是否无害,评估她是否会构成威胁,判断她是否容易拿捏。如果不被当成威胁,她将逐渐被排除出权力中心,能保住性命,但也不再有往上爬的空间。如果被当成威胁,他们会不择手段,只为将她除掉。 “我永远不会让自己成为任人宰割的羔羊。” 贝娜眼里最后一丝犹豫已被点燃,她像一团火焰。 “我会让他们后悔自己的每一次试探,每一次威胁。” 如果群狼环伺,那便一战到底! 烛火摇曳,影子拉长。寂静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气息——她们都知道,真正的较量在前方等候。 而此刻,夏娃蓦然抬眸,察觉一道目光正牢牢锁着自己——索尼。她的眼神中没有恶意,反而像是在端详一件遗失已久的、至关重要的宝藏。 …… 当晚,夏娃失眠了。 与其说失眠,不如说她是在等待着一个人。 就在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太多,甚至琢磨起“这个世界的夜是不是格外长”的时候,房门传来一声轻响。 不出意外——是索尼。 “你不是人。”这是对方的第一句话。 夏娃顿时觉得如鲠在喉。 就这? 她等了半宿,连对方万一跪地拜师该如何优雅拒绝的台词都排练了三版,结果等来的就是这样一句毫无技术含量的人身攻击! 骟他爹的!还以为会是什么夏娃我其实不是一般人我感觉你骨骼清奇天赋异禀乃万中无一的天才将来前途必定不可估量我有一件失传已久的宝贝要授予你往后世界和平的重任就交给你了之类的话,好歹她还心理建设了好几轮!甚至连故作惊讶的表情都准备好了! ——嗯。没错。这些是从这个世界的畅销话本里看到的。什么?你问话本啊。话本得看,必须看,一定看!话本可是观察一个文明的重要途径啊!她这是严谨的调查!嗯对。 察觉到夏娃那一瞬间的失望和无语,索尼并没有多卖关子。 “你是巫。” “巫?”夏娃更疑惑了。即便来自另一个文明,生命的基本结构总归相似,她怎么就不是“人”了? 刚想反驳,就见索尼从怀中拿出一本书。微弱的月光下,那本书显得格外的厚重、古朴,书页边缘残破得仿佛一碰就会化作飞灰。 蒙尘的封面上,刻着几个模糊却难掩力量感的字: ——《巫族简史》。 第5章 巫族 ——《巫族简史》。 索尼翻开沉重古籍,声音温和而坚定: “巫族,一个天赋异禀的种族,她们实力强大,行踪诡谲,神秘莫测。传说能与自然之力亲和——催生植物、治愈伤痛、驭使元素——被人称之为“魔法”。她们避世而居,与山川草木同呼吸,与飞鸟禽兽共命运。遵循着某种古老的平衡之道。 “然而,百年前,毫无预兆,巫族突然对人类发难。 “一时间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王庭震怒,派出大量军队前往镇压,甚至不惜让几位皇子亲临前线。然而,面对诡谲莫测的巫族,传统的军队陷入泥沼。他们被屠杀、清理殆尽。最终,王庭只等回来一位公主——一位不顾劝阻、执意奔赴前线,想要帮助王军的公主。 “公主一回来便陷入了昏迷。王庭用遍手段,终于从公主的梦呓中得知真相。 “巫族不伤女人。她们只杀男儿、男婴。” 月光下两人目光交错。夏娃若有所思。 “正是这条消息改变了战局。 “王庭不告诉女人们真相。他们发出一条“给女人建功立业的机会”的公告,大肆征召女兵。与其说是招募,更不如说是逼迫、是驱逐。那些长期以来被家庭困住、被视为附属品和生育工具的女人、那些营养不良骨瘦嶙峋的女人、那些遭受着束腰裹足迫害的女人、甚至是有孕在身的女人!全都被驱逐着赶上了战场。她们被套上不合身的盔甲——与其说是盔甲、更不如说是一种羞辱的工具——一种在胸口腰侧刻意掏洞、露出肌肤的盔甲!她们的手中被塞入不合手的兵器,从来只为男人量身定做的武器! “女人就在这种轻蔑与恶意的驱使下,成批的被赶进战场,推入了曾经完全由男性主导、不允许女性加入的社会分工。为了活下去,也为了被灌输的‘家国大义’‘集体荣誉’,她们变的坚韧、凶狠。男人不敢做的脏活、累活、危险活,她们都做。男人因恐惧而不敢上前的领域,她们顶了上去。 “采矿、锻造、运输、修建工事……战场、厮杀,鲜血和死亡。那是充斥的血腥的时代。 “最终,巫族溃败。残存的巫被捕获后,被绑上火刑柱,在男人狂热的欢呼与诅咒中,烧成灰烬。那场持续多年、席卷大陆、血腥而残酷的清洗,史称‘猎巫行动’。自此,曾令人闻风丧胆的巫族,几近灭绝。” 讲述到这里,本该是一个邪恶被铲除、秩序被恢复的英勇史诗的结尾。但索尼的声音却没有丝毫轻松,反而变得更加低沉、压抑。 “然而,猎巫的烽火熄灭之后,接下来的几十年,才是对我们女性而言,真正的、漫长的寒冬。”索尼的嘴角牵起一丝冰冷的、毫无笑意的弧度,“我们并未因为在那场灾难中付出的牺牲、展现的勇气与能力而获得应有的地位与尊重。不,恰恰相反。当外部的威胁消失,男人们重新掌握权柄后,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迫不及待地、变本加厉地将我们重新赶回家庭,禁锢于更高的围墙之内。” 威胁解除后,男权社会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不是对巫族,而是对在这场灾难中,被迫展现出惊人韧性和能力的女性。 “该回到你们的位置上去了。”这是上位者的共识。 她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那段被刻意掩埋的岁月。 “也正是在这个时期,‘女婴是赔钱货’、‘女儿无用论’甚嚣尘上。大量女婴被视作负担和浪费食物的‘无用之物’,被遗弃、被溺毙、被悄无声息的处理掉。他们宣称:‘女性人数若多于男性,阴盛阳衰,会导致社会结构不稳,引发混乱。’他们说:‘女人什么都做不好,社会资源有限,养不起这么多无用之人。’他们轻描淡写地反问:‘巫族杀死了那么多男人,现在少生点女儿,怎么了?’” 听到这里,夏娃猛然伸出手,紧紧攥住索尼翻动书页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骨骼。她的眼神似乎在哀求。求求你,别读了,别说了。她恶心的想吐,也真的干呕了起来。她的手指剧烈颤抖,眼角也不受控制的渗出泪水。 一个生活在纯粹美好文明的女儿,如今骤然被灌输针对同类的系统性的恶意。 她尚不理解这充斥胸腔的情绪是什么,她的故乡没有这种东西。如果索尼能窥探她的内心,一定会告诉她。 这叫“恨”,孩子。 “这是在报复。”他们被巫打败,被自己看不起的女人拯救。他们不会感恩,只会将屈辱与恐惧尽数发泄到与巫形态相似的女人身上。 “许多女性试图反抗,游说上位者收回成命,试图保住姊妹们用命博来的职位和权力。不过…… “她们被赐婚,然后不停生育。她们用命拼来的权力和地位,顺理成章归于‘丈夫’和‘男儿’。 “违抗者,要么悄无声息‘病死’,要么,被扣上巫族余孽的罪名,再次在火刑架上燃成灰烬。” 索尼的叙述,到了最后,已经不再仅仅是在描述“巫”,而是在血淋淋地剖析“人”。她在用揭开整个人类群体伤疤的方式,来试探夏娃的反应,试探她是否与那段被掩埋的历史存在某种联系。 好在,她试探成功了。 夏娃并非如她表现般那么冷漠无情,恰恰相反,她内心似乎蕴含极其充沛的情感。只是她不愿意或不屑于将这份情感付与这扭曲的世界。 这是一本**。或许是如今的当权者良心发现,不敢面对这些直白的伤疤,于是严禁任何人再提及巫族的故事,以及猎巫行动后那几十年里,发生在人族女性身上的一切。 索尼把这本书递给夏娃。“巫族当初几乎灭绝,但……并非没有幸存。她们隐藏血脉,混入人群,或许一代代传承着微薄的力量与记忆。” 她目光灼灼,“你或许是巫的后人。” 夏娃收下这本书,深深呼吸,试图压下灵魂深处的强烈的不适情绪。 强大?她确实足够强大。在她的世界,探索未知、记录万千生灵是她的本能和热爱,为了深入险境、与各种奇异的生物相遇,她早已练就了一身超越常理、至臻化境的力量。 至于魔法……她的故乡纯净无瑕,没有工业污染和灵性的蒙尘,所以天地间自然之力极为丰富,那种充盈而纯粹的力量早已潜移默化融入她的种族血脉中,让她得以利用世间万物之力——这也算一种魔法吧。 大可就做巫吧。她需要一个身份解释自己的力量,她也喜欢这个新身份。 于是她抬起头,迎上索尼期待而又决绝的目光,坚定的回答: “是的。我是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