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归彩鸾》 1、第一回 楚建平二十一载,秋。 这是楚、齐开战的第三年。随着战局愈发顺利,楚皇项协苍老的面孔,都显得愈发意气风发。他离开江南的都城建邺,登上最大的战船,为楚军做最后的动员。在项协眼中,齐国江北大营溃败之势已成,正该大楚全力以赴一鼓作气,自江北大营而始,收复如今名为徽州、湖州的大片楚国故土。 建邺水师亦是势头正盛,在一众年轻将士们呼喝中,战船从军港倾巢而出,直杀对岸的江北大营。 项协回到军港的大帐中,喝着最喜欢的晚辈奉上的清茶,笑道:“崇辉,这次可能信了?” 崇辉,是永嘉长公主的字,他是项协的孙女,自小养在祖父身边,悉心栽培,早已参与楚国朝政,更执掌科举,为天下选官。 只是建平十五年的旧事,让项协不得已宣召立长子项茂为储君,才得以为最爱的崇辉加封永嘉长公主。而这本就是逾矩。 永嘉轻声道:“是孙女错了。” “莫要懊恼,你毕竟年轻。”项协示意她坐下,道:“此战朕准备了多少年?齐国江北大营重建才几年?朕不急不躁,打到第三年,拔出江北四野的据点,才有如此局面。” “祖父雄才大略,如此大胜,足以告慰祖先。”永嘉心中总觉不安,但望着项协亢奋的面容,强打了精神强颜欢笑,只盼着这次,祖父所愿皆能顺遂。 “这一仗打下来,重得湘、青二州,再好好经营,我大楚良仓禀实,才能大展宏图。赵兴德真是糊涂,以为让太子督军,就能打赢咱们?真是儿戏了。”项协已经在想接下来的打算,或许他早已想了无数年,愿景从未如此近过,竟有些失态,末了方道:“崇辉,你的婚事,也该定了。魏无伤喜欢你,那你呢?” 然而项协引以为傲的建邺水师,在这一战中竟是一败涂地。百余战舰,只逃回来了三艘。齐军乘胜追击,不紧收复失地,跨江之后愈战愈勇,待铁骑从船舱中抢出,列阵抢滩,建邺城外大营更不能挡。 一时间烽火连天,杀声不决。项协不甘,举兵于建邺城外反击,连战连败。永嘉自是看出大楚已是惨败,却拦不住一意孤行的祖父。 直到齐军攻破建邺,皇族仓皇出逃,项协悲愤欲绝,要与都城共亡。当此关节,永嘉长公主持禁军虎符,令大将军魏无伤在巷战中阻拦齐军,派精锐护送项协退守上康。而永嘉以身作饵,留在建邺城中反击。 只是她没料到,方才组建的防线,是被项茂从内打开的。这位楚国太子生怕留在建邺会死,令人打开南城门,携带宫中财帛珍宝快马奔逃,被齐军抓住了空荡。 他是逃了出来,可留在城中的永嘉长公主却陷入此生的生死关头,几乎是擦着齐军的弓箭,从北门逃生,在禁军不要命的架势下,才能留着命回到上康。 楚都建邺失守,为齐国做占,齐太子赵业入城,只要楚人放弃抵抗留下兵刃,并没有对平民加以屠杀。他在督军之余,修筑城池,操练水军,吞并南楚的意图,昭然若揭。 项协在上康,下旨迁都于此。禁军因是陆上,此战损失了半数,却仍有二十万众。然皇室惶恐,朝臣彼此不协,日日争执不休。项协勉力支撑,还是一日病重似过一日,于冬月驾崩,他一世励精图治,却落了个桓帝的谥号。太子项茂灵前继位,年号贞吉,在此国难之际,竟是不思国事,甚至为免大权旁落,起意令长公主和亲阵前,以求齐兵不再南下,得一偏安,好纵情余生。 齐国厉兵秣马,新的楚都上康,一派歌舞升平。 永嘉长公主,名书晴,字崇辉,是楚皇项茂的嫡长女,为祖父桓帝爱甚,自幼长于宫中,延请宿儒教习,通晓文史。更因楚桓帝处置政务,总带她在旁,小小年岁便已处事周全。 建平十八年,齐国在江北重设大营,陆续于三州抽调擅水者训练水师。楚国以此为借口,于建平十九年发兵攻齐。两国战事伊始,永嘉曾谏言,应见好就收不应贪功。待水师大败,亦忍痛上书,以割地求取齐国退兵。她看出水师色厉内茬,亦看出齐国以小败喂养楚军,此战楚必败。但桓帝深信胜利在望,不肯纳谏,才致使兵败如山倒。 桓帝深知太子项茂并无才干,驾崩前,将禁军虎符一半给了永嘉,一半交给大将军魏无伤,训戒项茂要以永嘉监国,待项承加冠,立东宫图后计。却不料他的尸骨未寒,这一对父女相疑之深,更无解法。若非永嘉长公主手握禁军虎符,项茂早忍不住杀了她。 夜已深重,雾气自上林苑起,将宫中的灯火藏着,晕染出连片昏黄。 永嘉长公主一身宫装,披着鹤氅,手中握着暖炉,步履坚定。她的身后跟着禁军大将军魏无伤,年轻的将领不敢用目光直视主上,亦步亦趋,轻声道:“魏家军冒死得来的消息,定然是真。长公主借此,可与陛下相抗!待皇上册封太子,长公主……” “本宫在上康一日,父皇便一日不会册封和之。”永嘉长公主蹙着眉,望着远远跑来的人影,站定了脚步,沉声道:“魏将军,本宫自有打算,不会叫儿郎们的血白流。” 一路小跑来的是宫中总领太监来平,虚礼之后陪着笑脸,道:“陛下已经安寝,长公主不若先歇息,明晨入宫不迟……” “父皇的寝宫灯火通明,你若再拦着,莫怪本宫翻脸。”永嘉长公主寒着脸,不等来平开口,径直往前走去。 大冷的天,来平起了一身冷汗,硬着头皮跟上来,舔着脸道:“长公主此刻去真真不便,陛下召见了周氏,怕是正在兴头……” 永嘉长公主根本不理,魏无伤觑着她一脸寒霜,抬手揪住了来平,道:“长公主觐见陛下,是天家亲近,外人还是别阻拦了。”他是武夫,一把推开,来平脚下不稳,跌倒在地,再爬起来想要拦,魏无伤已经追了上去,十几个禁军跟着,让来平不敢再挡。 上康本是州府所在,匆忙成了楚都,行宫成了皇宫,自然比不得建康中的皇宫占地广大。皇帝寝宫位于东边,不过盏茶功夫,就到了。 殿外宫人纷纷拜倒,依稀可闻靡靡之音。 永嘉长公主面沉如水,不等来平追上来,几步走至门外,一个眼神,魏无伤上前推开了殿门。 “在外守着。”永嘉长公主吩咐了,孤身入殿。 “是。”魏无伤躬身应和,待她入殿,合上殿门,也拦住了还想入内的来平。 龙涎香味极浓,熏得永嘉长公主皱紧秀眉,她没有孟浪地走至榻前,而是在一旁的高椅上坐定,道:“父皇,儿臣漏液赶来,携了百官请立东宫以定国本的奏疏,还请父皇御览用印。” 悉悉索索的摩擦声,夹带着周氏遮掩的轻吟,项茂闷哼了一下,才淡淡“嗯”了一声,道:“你费心了。” 待他套了宽松的外袍,瞥着伏在榻上的周氏,更觉毫无颜面,抬手一个巴掌过去,叱道:“朕与长公主商谈国事,你还杵着?滚!” 周氏裹着纱衣,连绣鞋也顾不上穿,从榻上滚落,脸颊高高肿着,还欲谄媚于永嘉,却被她厌恶的眼神惊着,咬着牙逃开。 项茂趿着云履终于现身,坐在上首,用凉茶擦拭眼皮,道:“说罢。” “国势险峻,东宫不定,群臣难以归心。和之已满十岁,人品端方,得群臣推举,父皇应立其为太子,安大楚人心。”永嘉长公主直言,那份奏疏则从袖袋中取出,放在了手边的中几上。 气氛剑拔弩张,殿内呼吸可闻。 项茂对女儿的这个举动既感愤怒,又无可奈何,粗重的呼吸持续良久,他才笑道:“永嘉,先帝便不该传位于朕,你说呢?”他没去提先帝是让项承成年了再立东宫的遗命,是心知肚明无法更改永嘉的主意。 父女失和多年,言语间早就没了情感,只剩下图穷匕见的试探。永嘉长公主并未动怒,侧过脸,望着这位面容几近扭曲的生父,道:“先帝的确有以我为嗣的念头,然那年的事……父皇难道忘了?父皇本该稳坐东宫,储位因我耽误册封,也因我几经动荡,便将此恨记在了我的头上,我并无怨言。” “唐懿宗以女子身份为帝,乃速亡之道!朕与群臣劝谏先帝,先帝是听进去了,否则怎会立我!”项茂被气得面红,倒叫他的气色好看了些,急言之后,他喝了半盏凉茶,才顺过这口气,道:“你们看好和之,朕也觉得和之生性仁善,可为国本。然朕的膝下并非只有和之一子,论年长者……” “和之虽非母后亲生,却因生母早逝,两岁后就养在母后身边,与嫡子无异。”永嘉长公主打断了项茂,道:“父皇,有什么条件,直说罢!” 项茂笑了笑,无论如何,他已是楚国的天命。即便禁军握在永嘉的手中,他却不信这个女儿做得出弑父夺位的行止来。 “大战只是暂休,齐国想一统天下,然我禁军尚有二十万大军。”项茂阴恻恻笑着:“立和之为太子,但作为交换,以和亲止战,还是要做的。” 楚国只有永嘉一位公主,天下皆知。若真和亲,换了旁人,齐国定不答允。 进宫之前,永嘉长公主早就想清楚了。她道:“禁军虎符一分为二,本宫的这枚,连带十万禁军交由和之,十万仍归魏将军,调北防备建邺齐军南下。和之既立东宫,可监国处置大楚国政,由魏将军辅政。” 此举虽然拿不回多少权柄,项茂思量之后,自认项承并不是什么威胁,要斗过永嘉,却是实在没什么胜算。 “父皇若肯应允,儿臣愿往齐都和亲。”永嘉长公主站起身,并未有下拜的举动,定定望着项茂,道:“父皇当知,我可行叛逆之举,扶和之登基。” “可你发过毒誓。”项茂咧着嘴笑,这毒誓是先帝临死前逼迫她发下的,这才叫项茂有恃无恐。 “是。”永嘉长公主生出无力来,叹息道:“父皇,或许我大楚气数将尽,如你一般倒行逆施醉生梦死,是逍遥快活,我所为不过垂死挣扎。然你我扪心自问,骨肉相疑至此,难道不是一场悲?” “千秋之后,朕是昏君无疑。但你,既是远嫁,不过寥寥数笔,何足挂齿?”项茂并未生出什么寂寥之感,他甚至不知齐太子赵业病重,消息层层隐瞒,是魏家军交了几十条命,才从建邺城中换出来的。 的确如魏无伤所言,有此消息,固守南岸,并非不能抵挡。 但她留在楚国,彼此都不甘心,只会让君臣嫌隙坠入无法弥合的深渊。不如借此远离,让和之得了储位坐稳东宫,好生拢权,以图将来。而她前往长安,自会为楚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翌日,项茂下旨,立皇六子项承为太子,监国理政,握十万禁军。禁军大将军魏无伤加太傅,为东宫辅臣。永嘉长公主携国书北上求和,以期楚、齐相谐。十万禁军即刻开拔北线,于建邺以北一带备战。 项承冲进了上康城南的公主府中,一路不理阻拦的人等,瞥见永嘉长公主的身影后,高声呼喊:“长姐!” 永嘉放下了书,抬眸望着小人,待他走近了,才道:“既为储君,便该有储君的模样。今后这般,不许了。” 项承皱着眉道:“是父皇逼长姐的么?我看得懂,这就是叫长姐和亲的!大楚还不至于将国祚交给女子的婚事,我愿意去北边作战,即便战死也不能叫……” “和之,如果身为储君,只会让愤怒掌控了自己,被情绪牵扯着走,便只是无用的野兽,本宫的所有心机,就都白费了。”永嘉长公主没有因此恼起来,而是挥手屏退左右,让项承坐了下来。 “先帝有大谋,却在心性上输给齐帝何止一筹?此次大败,你我早有预料,却始终无法劝谏成功。你我身上,皆有罪责。然我大楚尚有一干能臣,上次科举选出的能干官吏都在底下历练,但却缺有人望的君王。”永嘉长公主望着尚且是孩童模样的项承,道:“你和我都是母后一手抚养长大的,母后秉持后宫不得干政,不肯扶持我,是以你继位,名正则言顺,或许是大楚唯一的出路。” “长姐,那你为何要去齐国?”项承听出了其中另有深意,但他太过年幼,尚猜不透。姐弟从前也会深谈,从无揣测隐瞒,便直言相问。 “搅乱齐国,为大楚争取时间。”永嘉长公主直言:“父皇耽于享乐,绝非长久之道。他自认我离开这里,就能拢住权柄。但你既得了储位,又有魏将军这些人为你属臣,只要你站得直立得住,名臣良将才会源源不断朝你靠拢。和之,莫以为你年幼时间尚多,莫以为有此优势,便早早锋芒毕露。你要谨记,我大楚的复兴之路,是无数人流着鲜血,为你争取来的时间,是你你要忍常人之不能忍,断常人之不能断。” 项承浑身一凛,从这番话中,想到了冲天的战火。建邺彻底失陷的那个晚上,是永嘉长公主抱着他,从破败的北门逃出来的。他对肩头的重担有了更清晰的认知,站起身执礼道:“长姐,和之定不辱使命。” 姐弟望着彼此,此刻他们之间是信重的亲人,有着共同的目标,都对项茂愤慨又无可奈何,又因先帝的遗命和骨子里的良善,做不到对血亲刀斧相向。 这一点软弱,是彼此的底线,也是永嘉相信项承最深的缘由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第二回 齐弘康十六载,才过了上元,京都已是忙碌异常。 皇帝看罢建邺送来的军报,又拿起太子的家书,神色从凝重转至舒心。一旁觑着的贵妃武卿辞适时上前了半步,奉上盏汤羹,轻声道:“这个年节实在是冷清,太子殿下未归,六娘也不回来。皇上,明岁可得一家团聚着,才是最好的事呢。” 皇帝顺手接过来,入口恰好,他搁下信纸,边饮边道:“穆阳才去了七八个月,朕应了她随她玩耍,倒是不好叫回来。不若请梅妃书信一封?” 穆阳公主生母亡故,是养在梅妃宫中长大的,但贵妃也是真心喜欢她,待想透了皇帝的意思,不由啐道:“皇上分明想女儿得紧,却舍不得叫她回来,偏偏要让我和梅妃妹妹担待!” “朕金口玉言,总不能反悔。”皇帝呵呵笑着,喝完了放回贵妃手中,道:“朕召见了鸿胪寺卿,便不留你了。” “臣妾令人在偏殿热着豆花,还有红糖糕,皇上饿了自己吃,或者赏了人,总别忘了。”贵妃不再多留,浅浅一礼,道:“臣妾告退。” 一月前,齐弘康十五载的腊月,楚建平二十一载最后的时光中,楚国由上康延河北上的龙船靠岸,永嘉长公主尚未出舱。 魏无伤躬身下拜,明知已无力更改局面,还是梗着脖子叹道:“长公主,臣是真愿意卸去职务,陪长公主前往齐都长安!” “魏将军,起身罢。”永嘉不动,道:“你留在这里,护着太子,才是你更该做的。况且,你真以为齐国会允许本宫身边另带仆从?” “长公主,齐国尔敢?”魏无伤愤恨,目光灼灼望着座上女子,见她一身白衣,分明仍在热孝中,却连礼节都不能全,赴北上和亲。魏无伤心痛不已,就算自己与她无夫妻的姻缘,又怎么舍得这样的女子背负了这些?魏无伤偏开了眼,道:“臣精挑了二十强兵,还请长公主务必带着,让他们为长公主护卫!” 永嘉不得已,颔首答应。 不多时,礼官登船,走了过场后,永嘉跟在十余个齐国侍女的身后,离开了楚国为数不多,拿来充场面的宽舟。她的后脚踩在陌生的甲板上,心头沉痛,又念及这些时日的布置,稳住了心神。 “永嘉长公主,太子殿下已设宴,请长公主稍歇。”礼官进退得度,从不直视,待得了应肯,才退了开,下令开船。 船未曾开向建邺,而是越过长江,来到对岸。 对岸,是齐在反守为攻后重新修好的江北大营。 这些章程,是早就商定好了。魏无伤留在舟上,目送使船远离,渐渐看不到船影,握紧了拳头。 今日起,他成为东宫属臣,要为永嘉长公主,护着尚且年幼的东宫,帮他握紧十万禁军,守住楚国最后的希望。 船行江中,又稳又快。故国回首,却一眼也不肯。 永嘉在养神沉思。 魏家军冒死递回的消息不会作假,赵业重病,那这宴席又是怎么回事? 想不通便不想,船到桥头自然直,若连这点琐事都应付不来,她去长安又能搅出什么风雨? 震动自船头穿过,船靠了岸,礼官在舱外请,永嘉不得已放下心思,道:“本宫此行身边没什么婢女,方才的那些,可否留用?” 礼官笑道:“本就是太子殿下选来侍候长公主的,都是些小事情,长公主自行定夺,堪用便好。” 弃船登车,路途略有颠簸,直抵江北大营外,马车才停了下来。 那二十甲兵不曾带马,一路跟来,仍旧气息稳定,眼如寒霜,也得了营外男子的喝彩。 赵业一身裘衣,按齐国习俗,用网巾束发,又戴玉冠,长身玉立,话中难辨深浅,道:“永嘉长公主,请下车。” 齐、陈两国同辈中最得盛名的年轻男女初见,并未有什么剑拔弩张。赵业虽在军中几年,仍不失书生意气,瞥了眼马车两侧,赞道:“好壮士,请入我大营罢。” 既在江北,赵业挥手屏退欲要劝谏的礼官,只字不提卸甲。待入大帐分坐,赵业并不以胜方倨傲,拿起酒盏一饮而尽,道:“永嘉长公主大义,虽说你我两国相对,我心中是钦佩的。只可惜……不提也罢。父皇已差礼部官员,迎接长公主入京都。只是长公主许配何人,父皇没拿定主意,这也要听听长公主的意思。” 永嘉淡然道:“贵国未婚的皇子,太子意下如何?” 赵业微挑眉头,笑道:“康王弟、梁王弟皆未有婚约。四郎成契样样精通,父皇已打算让他在婚后入仕历练,贵妃也温柔贤淑,很好相处;五郎成元性子安静些,年岁是小些,和宫中编撰走得近,梅妃清傲,也只是言辞上冷淡点,不难相处。” 永嘉微怔,倒是没料到赵业坦言至此,不由叹息,面上不显分毫,轻声道:“败国之人,何谈选择?能以一身换得百姓些许安宁,便不枉费身受奉养十八年了。太子宽心,我既来此,将来嫁了人,无论康王、梁王,都只是赵家妇。” 赵业颇为赞允她的取舍果决,心中更生钦佩,便又想起皇帝的教诲——若永嘉长公主乃男儿身,亦或楚桓帝的魄力再决绝些,以她为君,则今次战胜不难,将来却得提心吊胆。 这是赵业第一次站在战场上,齐国南北在同时打仗,他本有雄心挥军南下,但念着皇帝的嘱咐,自己又好巧不巧病了一场,在城破后看着满目疮痍,让这位很得皇帝看重栽培的东宫太子,淬炼出一颗体民的仁心。 此刻执着于战场,南北皆会被战争拖入泥泞,齐国三代经营才渐渐融合的北方,或许会被拖着走入支离破碎;南楚摊上这样的君王,恐怕也无力北上。 昭阳郡主北上平鲜奴之乱,未有贪功冒进,一步步稳扎稳打。皇帝对这位义女信赖有加,除却统兵,更担刺史。昭阳郡主自幼和赵业一同长大,不是血亲胜似血亲,这一病让他不由得担心远在平州的昭阳来。 心不在焉应付了几句,赵业道:“永嘉长公主远道而来,就按长公主的意思,明日拔戎北上,还是早些安寝为上。” 永嘉没甚胃口,闻言颔首,借机回了帐中歇下。身在齐国军营,她倒是拎得清,和二十甲兵没什么联络,早早熄灯睡下。 翌日赵业并未来送,马车驶上驿道,驶过这一年的腊月。 齐弘康十六载、楚新皇登基的贞吉元年,楚永嘉长公主在上元节前的春雪中,抵达京都长安。 齐国重视此事,礼部、鸿胪寺共迎,盛阳长公主赵成贤和已经婚配的赵王赵成文在永嘉长公主下榻的嘉鸿宫等候。 两人一母同胞,只是盛阳早已嫁人,去岁才归京,倒是显得有些生疏。 赵王等得有些闷,站起身负手走着,道:“皇姐,你说父皇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不过是南楚战败之国的女子,竟要劳动你我来此?” “你可莫忘了,永嘉长公主素有盛名。”盛阳倒是不疾不徐的,望着踱步的弟弟,道:“可惜你早有王妃,不然嫁与你也算门当户对。” “本王才不肯要这样的妇人。”赵王冷笑,道:“皇姐,你说接了这差事的,是四郎还是五郎?” 盛阳摇摇头:“这却怎么知道?” “父皇所谋,无非一统天下。诚璋在平州一切顺利,二哥陈兵建邺,不就是等着合兵之后,挥军南下?”赵王恨声道:“明日我定要求父皇允我南下,相助二哥。” “太子在大营,也不过是督军,一应军令,他也是不懂的。”盛阳摇摇头,对赵王道:“在长安安稳,你的儿子才出生,舍得么?” 不等赵王回答,殿外的控鹤高声呼喊。盛阳起身,略整裙衫,居中等候。 赵王不耐烦地站在盛阳身侧,被瞪了一眼,才老实收敛神情,抿着唇等候。 远远走来仪仗,一抹倩影遥遥而来,云鬓点缀金步摇,耳悬明珠,唇红齿白,身段婀娜。 盛阳目露欣赏,轻步上前,互相见了礼,彼此握着手,和声道:“永嘉长公主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 赵王惊于永嘉的貌美,一时间忘了言语。永嘉忍下心头不喜,还礼后问道:“这位是赵王殿下?” “是本王。”赵王敛了遐思,眸子中的惊艳渐渐褪去,拱手道:“父皇嘱咐长公主,此处非故乡,却可安枕。” “本宫记下了。”永嘉听得出这话的言外之意,长安远离战乱,的确可安枕。是宽慰,更是威胁。她分毫不乱,道:“劳动两位殿下,倒是叫永嘉心中有愧。” “既来之则安之,这嘉鸿宫离九闾宫颇近,有两队控鹤守卫,长公主的人仍由长公主安排。”盛阳拉着她的手去主位坐下,道:“父皇请你安心住下,后日宣召。长公主有什么要上禀的,这几日可写下来,让她上奏。” 话音落下,一劲装女子上前,拱手道:“在下丹领宋丰,这些时日负责在此宿卫永嘉长公主。” 永嘉长公主只知晓控鹤,对丹领从未听闻过。她忍着不去问,多打量了几眼,轻声道:“多谢长公主。” 赵王见说得差不多了,击掌令宫人摆宴。席间他有心问些楚国的事务,都被永嘉不留痕迹应付了过去。 这等宴席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吃饱,待回到寝殿,永嘉才略松了心神。她本以为势必要有一场折辱,谁料连风评脾气暴躁的赵王,也称得上和煦。 只是心神拉紧了月余,陡然独处,也难以放松。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第三回 虽已过了立春,天却还冷着。姐弟同乘车离开,赵王琢磨不出个主意,便道:“皇姐,父皇会将这位永嘉长公主指给谁?” “父皇自有主意,你问这作甚?”盛阳没去深究赵王此问的深意,道:“过几日便是上元,今岁我回来了,偏生太子、六娘都不在。太子督军是有正经差事,也就不说了。六娘自己去了宣城,这又是什么事?父皇太宠六娘,怎能她求什么,便答允什么?” “皇姐太概不知晓,北边的西瑕国仗着这两年马场送马有功,遣了使者,想求娶咱们小六。小六才几岁?本王当时便想揍他,还是五郎拉住了。六娘自小没离开过长安,借此出去玩个几年,回来了父皇再为她寻一门好亲事,也没什么。”赵王一气说清了始末,道:“那西瑕国的不敢再留,才灰溜溜滚回去了。” “胆子忒大,连小六都敢惦记。”盛阳啐了一句,她本就是个躲事的性子,自嫁了人,更不大关心朝政,但仍觉着皇帝就肯让六娘离京游玩,太过胡闹。 赵王心思转了又转,道:“姐夫什么时候回来?” “他管着两处粮草运送,打不完仗,是万万离不开的。唉,我倒是盼着你们都平平安安的。”盛阳道:“你也是膝下有子的人了,凡事要多思量。” 在自己嫡亲姐姐跟前,赵王是收敛的脾气,等她好半天啰嗦完了,才道:“皇姐,我也只是想做个有用的人。父皇英武盖世,这北边都是父皇打下来的;太子哥哥儒雅干练心有成算,将来定有一番作为。我们都是一个母亲的孩子,我……” “我晓得你的抱负,但……”盛阳心起柔情,抚着弟弟的肩头,道:“你莫要焦急,再磨练几年,待东风至,还愁不得建功立业么?” 赵王本想着请盛阳在皇帝面前举荐自己,未料到得来的是劝勉,忍了又忍,也晓得她的性情,方道:“那就借皇姐吉言了。” 马车一路入宫,皇帝正在宣政殿中看书,得了禀报,只是挥挥手。 不多时姐弟两人并肩入内,盛阳照着规矩行了全礼,赵王却甚敷衍。皇帝让他们坐下,翻着书道:“那位永嘉长公主怎么样?可有怨愤的模样?” 盛阳摇头道:“未有,倒是镇定的,不像是来和亲,没甚颓丧气。” 赵王笑道:“长得也美,若非儿子已有王妃,便得先求父皇了。” “哦?”皇帝瞪了他一眼,道:“这话让你的王妃听到了,仔细今夜你没地方睡。” “还得靠父皇疼我。”赵王不甚在意,他并非沉溺色相的人,也没把永嘉太当回事,只道:“左右是来和亲的,嫁给谁不打紧。若两位弟弟不喜欢,宗室子、朝臣子也都一样。” 皇帝已有了主意,摇头道:“毕竟是楚皇的嫡女,做面子也得做好一些。上元节让他们都见见,或许姻缘天定,也说不准。” 如此此事揭过,皇帝也放下书本,问了盛阳家常事,道:“你回来了,便与存中分离,只是督粮事重,朕不能调他回来。” “父皇,国事为重。再者说女儿想念父皇,能回来侍奉,心里欢喜不尽。”盛阳的话是真话,此次回来,儿女也跟在身边,将来丈夫回京,一家人也就团聚了。 “你是长姐,从前不在京都也就罢了,如今回了家,替朕多管教管教他们几个。”皇帝道:“一个个都不能让朕省心!” “父皇说得,定不是儿子。”赵王适时打趣了一句,惹得皇帝大乐,盛阳心里到底念着弟弟,便将马车中的话语顺势托出。 “你的心志,朕一直都晓得。”皇帝并不恼怒,他晓得这里头的心结,道:“鲜奴作乱用了诚璋,你心里就一万个不乐意。但平州如今的战况,邸报里写得分明,你扪心自问,就是一开始让你去,你可做得到?” 赵王还是不服气的,但声音也低了下去,道:“儿子做不来昭阳姐姐的事。” “这句姐姐是真心,朕听得出来。你们都晓得,诚璋是从战场上活下来的。她这些年苦读兵书,先后领过春柳、丹领,才能有此局面,显露了她的本事。你是朕的儿子,有抱负是好事情,但也要刻苦,否则战场无眼,你好高骛远的,朕怎好放心你去?听懂了么?”皇帝敲打过便罢,鼓舞了几句,便道:“既然都进了宫,陪朕用了晚膳,再回去吧。” 晚膳罢,赵王出宫归家,盛阳却留在宫中,拜见了贵妃、梅妃,宿在中宫的偏殿。 自王皇后薨,中宫所在含凉殿,便维持原状。每岁祭日,皇帝都会孤身入主殿,默默凭吊亡妻。这些年过去,初时尚有臣子上书请立中宫,皇帝不咸不淡斥责几句,后来也就无人敢提了。 如今宫中贵妃武氏为主,梅妃为辅,共管内宫事务,是难得里外皆安,皇帝的心思不在后宫,厌恶后宫弄权,倒让合宫上下显得安宁。 盛阳洗漱既毕,换过寝衣,矮身坐下,品着淡淡的香,思母之情溢于言表。 她是王皇后的第一个孩子,哪怕彼时皇帝仍是鲁王,夫妻俩的呵护不见得少了分毫。后来她渐渐长大,鲁王妃养在身边,随着赵成嗣、赵成文的出生,王府里也渐渐热闹起来。 她的母妃是个爱热闹的性子,待儿女一般,自己也喜欢折腾。盛阳和两个弟弟读一般的书,一起跟着母亲学会了骑马、投壶、打马球。 只是世情易变,人心也愈深。本是驰骋疆场的庶子鲁王在齐国的混乱中登基,她和太子是最先加封的子女。王皇后自己是个巾帼烈性人物,却深知女儿的心性,亲自为她寻了门好亲事——张存中科举出身,高中二甲,家世虽普通,但自身肯用力,连弓马亦娴熟。初选为翰林,官声极好。即便尚公主,也不见骄矜,行事只是益发稳健。 皇帝自有意用兵于楚,便一纸调令,张存中赴任督粮,为江北大营倚仗。盛阳和他情厚,自请同去,皇帝也没拦着。 今次回来,皇帝的鬓角多了几丝银发,盛阳心中难过,本只是短暂住一阵,也改了主意,只等丈夫调任回来,多陪陪深宫中的寂寞人。 兀自思量,却是女官香弥捧着盒子进来,道:“禀殿下,含凉殿的小厨房奉了些点心,是从前的口儿,殿下可要尝尝?” 盛阳接过捧盒,打开了看去,缓缓湿了眼眶。 盒中点心都是王皇后在时的样式,六样也都是盛阳最喜的味道,她侧过连垂泪片刻,方道:“是徐嬷嬷的手艺。” “是,徐嬷嬷正在外头。”香弥道:“殿下要见么?” “请吧。”盛阳擦了泪珠,将捧盒放在一旁,暂且不曾入口。 殿门开启,殿外几步候着的徐嬷嬷弓着身进来,躬身下拜。 “嬷嬷起身吧。”盛阳忖了几息,道:“彼时父皇赐金允嬷嬷出宫,难不成是本宫记错了?” “殿下没记错,是奴愿意留下。”徐嬷嬷三言两语说清往事,王皇后薨三年,皇帝下旨厚待含凉殿中旧人,的确赐金允她许出宫。只是她没有亲人,孤身远走,天下苍茫却不知该去何处,便求了皇帝。皇帝念她侍候王皇后多年,恩准仍留含凉殿,任掌事嬷嬷。 “父皇素来身怀仁心,嬷嬷留此也是好事。”盛阳叹息,道:“这几样点心都甚费功夫,嬷嬷有心了。” 徐嬷嬷被香弥搀扶着起来,道:“能为殿下做几样,是我的福分。我见着殿下,说句僭越的话,心里实在欢喜。” 盛阳见她没甚所求,这才真松快下来,当面尝了一个咸香的酥饼,不由怀缅王皇后。 如此絮叨了一会儿,徐嬷嬷瞧着夜深,才告罪退下。 盛阳重新漱了口,令香弥收好捧盒,才至床边,踢掉鞋履躺下。几个孩子留在宫外的公主府,皇帝倒是不在意是否接进宫中,然盛阳既生了意,倒是不急了。 这夜里,皇帝不曾前往后宫。宣政殿的烛火燃到了丑时末,皇帝也不曾翻阅各州府的奏本,而是饮着冷茶,给远在江南的太子写家信。 信写了十几页了,却觉着事事叮嘱不够周全。砚台中的墨又空了一次,站在书案下首的柏简适时点上清水,拾起墨锭研墨。 皇帝侧过手腕悬着笔,叹道:“儿女远行,最最操心的,便是父母了。偏生是这一双没了母亲的,朕是日夜悬心。” 柏简劝道:“太子稳重,既然来信说是大好,定不会乱言。六公主心思灵巧,更非惹事的脾性!皇上这么长的信送过去,只怕……” “只怕他俩都会嫌弃朕啰嗦!”皇帝自己揭破了,呵呵笑着,示意柏简停手,果然没再写什么。 信是皇帝亲手封进信封里,面上用了枚三晋风的小印。皇帝道:“明日差人送去吧。” “是。”柏简等着皇帝起身,用匣子分别装好信,交给侍奉的内官。 再跟上皇帝,皇帝已脱下外衫。柏简跟上接过,道:“皇上,安置吧?” “嗯。”皇帝打了个哈欠,道:“明日不准和盛阳说。” “是。”柏简心中好笑,面上一本正经答应了,正要去点香,皇帝道:“点檀香吧。” 六公主喜檀香,柏简边应边想到,皇帝这是思念幼女了。 香炉里缓缓升起烟气,帷幔落下,挡住了皇帝的面容。柏简在外候了盏茶功夫,听得帐中呼吸绵长,吹熄了余下的灯盏,缓步退出这方寸之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第四回 上元佳节,宫中宴饮,除了几位要员,楚王、兴献郡王和王府中家眷也在席中。 永嘉长公主列在了盛阳身侧,席间也没什么人来为难她。 赵王和王妃刘雅同席,倒是规矩极了。康王、梁王按旧例陪在母妃身侧,遥遥瞥着,也都清俊。 今年的上元宴是太子妃柴文君操办的,请来了徽州进京的戏班,演了几折热闹的戏,真真老少咸宜,便是素来寡淡的兴献郡王赵继衍也看得高兴,令人打赏。 皇帝搁下酒盏,道:“太子妃,你有心了。” 太子妃柴文君敛衽笑道:“父皇喜欢便好。” 皇帝一转头,看向永嘉,道:“永嘉长公主来我大齐也有几日了,觉得怎么样?” 这几日居于嘉鸿宫,皇帝没有禁足的意思,永嘉却没走动。她道:“入宫之前,曾过天街,甚是惊羡。” 皇帝也不为难,笑道:“今后有机会,多去市井走走,瞧一瞧京都长安,别有一番意趣。” “是。”永嘉还猜不透这场宴席的用意,事事小心句句斟酌,哪知席间不曾提及半句国事,待起了酒令,也是臣子们取乐,皇帝借此把酒言欢。 宴席将尽,康王赵成契起身,挤着梁王赵成元落了座,轻声道:“五郎,你且与哥哥说句实心话,那位美人可有让你动了凡心?” “三哥这话什么意思?”梁王得到夏时才满十七岁,压着喉咙轻声道:“我动不动凡心,又有什么打紧?父皇定有考量,听旨即可,多思无用。” “话是如此不假,但无非是你我二人。”康王低声道:“你若没心思,哥哥我就去求父皇了。” “三哥尽管去,臣弟绝无思量。”梁王呵呵笑着,略退了半个身子,少年公子眉目清雅,道:“但若父皇不允,三哥哥可莫怪我。你最知臣弟的性子,佛寺清谈方是所愿所想。何况那位公主年长于我,恐怕也看不上我。” “乱说!战败之国,哪有看不上我的道理?那是成元你不开窍。”康王笑着,转了眼又道:“柴尚书给为兄拟了表字,曰‘光仪’!” “‘光仪’?三哥哥容貌迤逦,担得起这表字了。”梁王拱手相贺,柴希玄身兼礼部尚书、东宫太傅,又是太子妃的父亲,肯为康王拟表字,皇帝心里都是高兴的。 “嘿,本王也觉得气派敞亮。”康王道:“永嘉这等样貌,便得本王来配。” 梁王是真心没想过娶妻,便由衷祝康王心想事成。话未说完,皇帝开口说了几句,便起身离席。 康王转着眼珠,起身悄悄追了上去。 皇帝一路去了宣政殿,自然晓得康王跟着。坐下才拿起醒酒的温茶,康王站在殿外笑道:“父皇,可容儿进去说几句?” “你都站那里了,是叫朕请你?”皇帝啐了一句,继续喝着茶。 康王笑嘻嘻进去,接过柏简的活,递上温热的毛巾。皇帝擦了脸,觉得酒热退去不少,便道:“说罢。” 康王仍是个笑脸,却一下子跪倒,靠着皇帝的膝,央道:“父皇,儿得了表字了!” “朕晓得,让你母妃好生给你庆贺一番。柴尚书给你拟的表字,是很衬你!”皇帝不接话,便是等他自己说。 “父皇,儿请指婚!儿想求娶永嘉长公主为王妃!”康王抬起头直言,道:“永嘉长公主甚美,儿子喜欢。” “三郎,你可知,她是南楚来和亲的女子?无论楚国如何,这位公主从前的名声赫赫,你也该晓得一二,她断非眼下瞧着乖巧温顺。你扪心自问,能与她旗鼓相当么?”皇帝没有应允,更没有拒绝,抬手抚着三子的肩头,等待回应。 康王收敛了神色,挺直了腰背,平复着呼吸,轻声道:“国都被破,仍能有所为,为家国肯和亲,这样的女子,儿心中敬佩。儿晓得她出色,儿更是父皇的子嗣,能应付。” “楚桓帝自命不凡,却不知他的血脉之中,唯有永嘉有帝王之才!他做了又半途而废,以为稳胜又打了这场必输的仗,将楚国最大的希望禁锢,朕实不肯与他相提并论。”皇帝目光深邃,道:“项茂猜疑,永嘉为此和亲,的确能保楚国至少十年太平,但朕也不是好相与的。” “朕会剪去能剪去的枝干叶子,但主干尚在,新发枝桠是难免的,这便得看你的手段。”皇帝看着康王,道:“如此,你可还要娶她?” 康王迟疑片刻,断然道:“要!” “好。”皇帝当即应允,道:“待定了婚期,便去宗正寺好好学规矩。等你成婚了,就去京都府历练吧。” 康王大喜,躬身下拜,道:“儿臣谢父皇恩典!” 永嘉晓得婚事已定,已经是大半个月后了。皇帝在第一次宣召和那次宴席后,没有再宣召她。她留在嘉鸿宫中,读书作画,偶尔坐在池塘边观景,浑不见心焦。 这日太子妃柴文君来了嘉鸿宫,传皇帝口谕,宣召楚国永嘉长公主。柴文君披着厚厚的斗篷,道:“殿下,请随本宫同入宫中。” 永嘉更衣之后,登车随着太子妃的车驾入宫。护卫的控鹤皆着覆面,瞧不清容貌,然眼神冷定,显是彪悍。 再次入宫,径直来到宣正殿。柴文君将永嘉送至殿外,浅笑道:“父皇不曾令我伴驾,还请长公主自行入殿。告辞。” 这位太子妃遥向殿内行了礼,由宫人引路,前往武贵妃的拾翠宫。 永嘉深吸口气,缓步入殿。 皇帝弓着身兀自瞧着邸报册页,余光瞧见了人,不等永嘉下拜,便道:“免礼。柏简,赐坐。” 绣墩早就预备了,柏简抱了过来,请永嘉落座。 几行字写罢,皇帝搁下朱笔,靠着高椅喝了茶水,方道:“永嘉长公主,你是聪明人,既然来此,想来心底是知晓干系的。” “割地、纳贡、和亲,还请齐皇帝陛下罢兵言和,与民生息。”永嘉道:“至于本宫婚事,齐皇帝做主,皆可。” 皇帝是赞允这份直爽和魄力的,微微颔首后,方道:“你瞧这般可好。” 柏简取了写好的国书,奉与永嘉一览。 纳贡的数额比预料中要巨,楚皇项协曾说倾尽所有皆可,但仍叫人生出疑虑。永嘉向下看去,不出预料是康王赵成契,梁王毕竟比她还小,若另择宗亲,又怕更难控制,是以康王才是最优选。 割地之处,永嘉看罢不解,却不肯问什么。 “建邺城易攻难守,既要言和,朕何必叫子弟兵待在个不安定的城池中?然没了割地一项,纳贡自该增加。公主以为如何?”皇帝淡声道,看似询问,实则不过是以此观永嘉性情。 “皇上所言在理。”永嘉递还了国书,道:“离国之人,没什么资格权衡。” “好。”皇帝图穷匕见,道:“虽然未见笔墨,然公主身边的二十甲兵,是时候回去了。” 永嘉来时候,便不曾带上一个仆从。那二十甲兵,是魏无伤交予她的死士,更是一份依仗,一张来自楚国禁军大将军的底牌。 皇帝要釜底抽薪,永嘉早有所料,当即应下,道:“便请在国书送至建邺的路上,令他们归乡罢。” 皇帝对此又是满意又是猜忌,转了言道:“永嘉长公主果然识大体,朕有一为难事,说与你听,若有主意,不妨直言。” “永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永嘉在绣墩上略一欠身。 “朕在马背上数年,彼时太子尚年幼,一些文治,乃皇后所为。”皇帝有些真情流露,道:“皇后德才兼备,一应国事事事得当,叫朕能专心于武功,平西北一线,更是从不担心粮草不济。” “皇后开女科,曾在中州取女官,便是如今,朕得她遗惠极多。朕的义女昭阳郡主,更是能上马出征,又领一州刺史,文武咸能。” 永嘉听说过昭阳郡主,也知晓她此时便在平州平鲜奴,这几日从宫人口中得知,昭阳郡主是战场遗孤,为皇帝所救,由王皇后养育,和盛阳、太子都是一般长大。 她的弓马功夫甚至是皇帝一手教授的,自幼出入控鹤,年十四,为太子东宫春柳营统领,掌东宫仪卫。她本姓宋名璋,皇帝为她赐名诚璋,在长安城修筑昭阳郡主府,便如亲生女儿一般。 皇帝顿了顿,道:“女科罢黜数年,朕以为憾事。永嘉公主来自文之重地,又掌过楚国科举,朕若重开女科,永嘉以为如何?” 齐国朝臣十分忌惮女科,更因王皇后曾经理政的缘故,群臣上书,废黜了女科。十几年过去,皇帝忽而给她一个外人说起这些事,怕是有心重开女科。 斟酌之后,永嘉看出了皇帝欲固权柄的意图,然她出身南楚,在此上自不赞同,直言道:“此事不可,乃动天下心之举,皇上须三思。” 皇帝颔首,示意她往下说。 “皇上心怀宇内,并不在意什么女子干政国将不国的胡言,永嘉钦佩这等胸怀。现成的例子,昭阳郡主无人敢言,乃是郡主打赢了,不负皇上所托。” “可自古以来,便是男女有别,礼在于先,皇上更应恪守,而非凭一己喜好,致使民心动荡。” 女子的声音缓和,没甚藏私,甚至可谓孤勇。待她谈毕,连一贯持中的柏简都默默赞她勇气可嘉。 皇帝浑不在意话语中的刺,大笑道:“永嘉的话,倒是忠言逆耳,朕记下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第五回 弘康十六载春,齐国的国书送过长江,建邺城中的齐军也依约退回了江北大营。 赵业早就对皇帝的布置有所猜测,在此刻有所印证。他将皇帝的家信妥贴收好,只待处理完毕事务,交接了江北大营的督军印,便启程回京都。 沿途自是路过徽州的,赵业在宣城停留几日,复又启程,按皇帝旨意,巡查州府,又在张存中处逗留几日。回到长安,已是炎炎夏日。 烈阳高照,晴空万里无云。赵业的车驾停在宫外,在树影下等待宫中召见的旨意。 没等多久,柏简小跑着过来,道:“太子殿下,皇上在宣政殿等着呢,快随我来。” 然一照面,柏简也诧异,满眼心疼道:“太子清减许多!” 赵业一身浅紫常服,抹了一把额头的汗,道:“带路吧,中贵人。” 走在树荫下,好歹有些凉风。赵业嗅着熟悉的草木清香,彷佛并未离开这几年,如常一般,问了些皇帝的景况,末了抬头道:“父皇忒也自苦,六娘今次却不肯回来,否则……” “六公主难得离开京都,皇上舍不得圈着,借着这个借口,是待她玩够了再催的。”柏简也笑,轻声道:“这几个月,除了长公主,皇上倒是召见了楚国的永嘉长公主,说说话解解闷的。” “永嘉是个人物,本宫看不透她。”赵业明白柏简话里有话,道:“不是已经赐婚了么?” “皇上有意再开女科,仿佛……是在永嘉长公主处起了意思。”柏简只用一句,让赵业缓下了步履,东宫的主人问清了缘由,沉吟片刻,便想明白了父亲在其中的图谋,不由摇头道:“父皇此举,倒是心焦了。但你的这句话流出去,便是永嘉长公主的过错。”分明是皇帝用女科一事试探永嘉,然口在齐国这边,就算要担待了恶名,永嘉也做不得解释。 女科的事,父子之间不是没谈过。只是这些年重在军务,皇帝有意放缓。永嘉长公主赞允与否,都和此事是否推行不相干。但这番话只要是从宫中透出一二,让皇帝起念,便得这位楚国的公主担起了。 宣政殿内摆了冰盆,初初入内,赵业先打了个寒噤。他行了大礼,不等起身,抬头望着皇帝,道:“儿子幸不辱命,父皇所谋,算是办成了。” “邸报里都写了,你的信朕也都看了,起来慢慢说。”皇帝将自己的茶递了过去,问道:“六娘怎么样?” “长高了些,气色也好,性子玩野了,整日价往彩鸾峰上去,体魄也强健了。总之一切安好,父皇莫要挂心。”赵业从怀里掏了个油纸包,道:“这是六娘自己做的松子糖,特地让我带回来,给父皇尝尝。” “六娘还学会做这些?”皇帝弯腰拿了过来,打开了不由失笑,那糖形状不一,一看就是做的人手生,掌握不来轻重。 柏简上前,赵业拦了,拿了两颗塞进自己嘴里,含糊道:“品相是差,嗯……滋味还不错。” 皇帝也捡了两颗放入口中,清甜中带着松子的油香,是用了心思的。他将油纸包重新包好,在书案上顺手拿了个锦盒,放了进去,道:“柏简,替朕收着。” 于是宣政殿中只剩下父子二人,便少了礼节多了亲密,聊些阔别的体己话。这一聊,殿外已是黄昏。 “也罢,你回东宫去吧,太子妃和敏儿应该都在等着你,朕不留你用膳了。”皇帝先是和颜悦色,又刻意板着脸,叮嘱道:“朕是叫你去督军的,但军务都有薛远,你的身子难道不要紧?不准那般熬着了。” “是,儿子都记下了。”赵业笑道:“父皇若是无事,不若移驾东宫,儿子令人去请了长姐和孩子们,一起高高兴兴用顿便饭吧?” 皇帝睨了他一眼,还是起身道:“就会给自己媳妇添乱!” 消息不知怎么传了出去,这一夜的东宫格外热闹。除了仍在外的穆阳公主、昭阳郡主,竟是聚齐了皇帝膝下的一家子。 武贵妃带着小厨房煲好的滋补汤羹、梅妃提着三大盒稚童们喜欢的点心,和皇帝前后脚进了东宫。 盛阳的两个儿子两个女儿高高兴兴抱着皇帝撒娇,不多时赵王一家也到了。梅子酒才启了个缝,康王、梁王携手而来,一个拿着市井里的要排队买的酥酪,一个抱着自己王府种出来的半筐甜瓜。 这也是上巳节后,康王再见永嘉。席间热热闹闹,他的心肠一波三折,心神也难定,好容易鼓足勇气,才捏着青瓷酒盏走过去,看似不经意,问道:“长安夏日炎炎,你可还习惯?” 永嘉是皇帝着柏简去请来的,在这些人中难免格格不入,只好秉持既来之则安之,少言多听罢了。她起身行礼,道:“尚好,冰鉴司每日都会送来冰块,足以度过酷暑。” 楚桓帝过世才几个月,是以永嘉的衣着一直以素色为主,也少佩装饰。南楚以文治兴盛,一向尊古重礼,康王便拱手还礼,轻声道:“我晓得你心中愤愤,但你瞧了这么些时日,该明白什么是大势所趋。父皇看重你请你来,是因为你我就要联姻。父皇待家人,总是格外用心怜惜的。” 永嘉低了头,是啊,这样其乐融融的景象,怎会是在帝王家?哪怕太子在朝日久很有几分威严,几个弟弟心服口服之余,也敢在这样的场合扯着他喝酒玩笑。 “莫要多想了,婚期已定,早些忘了南楚罢。”康王温和笑着,将酒盏塞给她,道:“这是五郎去岁采摘梅上雪酿的酒,清冽甘甜,很是解暑,公主不妨尝尝。” 递了酒盏,康王便走开了,将盛阳的大儿子抱起架在脖子上,笑嘻嘻逗着玩闹。 赵氏皇族早就习以为常,太子妃柴文君也只是叮嘱他小心些,便同武贵妃说着家常话了。 永嘉深吸口气,缓缓抿下澄澈的酒液。她是楚人,就算联姻嫁进赵氏,也是融不进去的,只好做壁上观。 弘康十六载,齐、楚战事既平,江北大营不撤,仍归扬威将军薛远麾下,军中辎重,由驻地徽州供给。 这一战,在退兵前,薛远将建邺城中能带走的商船尽数带走,带不走的凿了船底彻底毁掉,便是一举将建邺海上的商路打断。 由是齐国各港市舶司忙碌起来,鼓励商人,抢占南楚本来的份额。工部更是早早未雨绸缪,放出了一批好船。而有消息的民间船厂,也因此大赚一笔。 北岸一片欣欣向荣,南岸却难寻一片能航远水的大船。 宗正寺为首,楚王赵兴祖开始为这一场和亲制定章程。康王见色起意,随后是动了情。他借口中元佛节,在府中设宴,广邀京中好文采,自然也托盛阳请来了永嘉。 正是热的时候,女眷们都在凉廊里闲坐踱步。来了长安这么久,永嘉虽不张扬,但她才情摆在那里,又存了几分心思,倒是和京都的贵女们相处尚好。 大齐民风朴素,皇室带头厌恶繁文缛节,是以对男女之防并不苛刻。过了会儿男宾处得了好句,便有书童捧着送过来。 楚王女赵玄殷便道:“皇姐,咱们不如聚一起聊吧?又不是私下会面,怕个什么?” 盛阳忖了片刻,想着四郎的殷殷切切,便答允下来,令人去传消息。 过得片刻,男女一处,康王举盏笑道:“能得诸位赏脸,本王府上蓬荜生辉。若再得诸位墨宝,愈发不胜荣幸了。” 赵玄殷道:“只要四哥哥不嫌弃,写个十篇八篇也无妨。” 康王对楚王伯这位女儿一向照拂,自然跟着笑起来,甚至上前侍候起笔墨来。 热热闹闹了一场,众人也都累了,各去静室更衣。康王得了盛阳眼色,不理会赵王的起哄,轻步跟了上去。 “公主若不倦,可愿随本王瞧瞧王府?”康王脚下深重,和永嘉还有十几不远,便已出言留人。 永嘉停了下来,略转过身,迟疑道:“这……” “府中便要修葺了,中秋之后,你也要住进来。本王攒这么大的局,就是请你来的。”康王慢慢走近了,低声问道:“公主可愿?” 永嘉低眸片刻,答应下了。 她身边的侍女本就是盛阳府上拨出来的,见两位主子同行,便遥遥跟着。 康王带着永嘉行走在王府的后院中,几句话说清了前庭,道:“公主喜欢读书,本王打算将这处改为书房。临水高台,冬暖夏凉,景色别致,公主觉着呢?” “无妨,全凭殿下喜好。”永嘉甚喜,却在言语上克制。然一路行来,康王对她的习惯显然了解颇深,她不由停了下来,道:“殿下,你……” “这门亲事,是我向父皇恳求来的。”康王不再遮掩,直言道:“我对公主一见难忘,几次见面,愈发难以自拔。我不在意公主来到京都是什么缘由,你我将要成婚,你将来就是这座王府的女主人。我不瞒你,本王从前是有几个女人。但父皇答应后,我都妥善打发了。” “父皇有大志,太子殿下也绝非庸才。你只瞧见了他性子和善,然他文武兼备,将来定是雄主。”康王所言皆是实情,他道:“三哥英武,梁王弟儒雅,本王不过胜在外家有财帛,略机灵些。然为国做些好事,固所愿也。公主贤名远播,为免楚之战乱,孤身来我京都,这等勇气和魄力,我甚钦佩。当日见后,便心生仰慕。待成婚后,我愿与公主举案齐眉,将来子嗣皆国之栋梁。” 永嘉沉默半晌,才退后半步,福了一礼,轻声道:“康王殿下,当知本宫舍身来此,便存了身不由己亦须逆来顺受的打算。殿下肺腑之言,我是信的。将来成亲,安稳家宅、教养子嗣,我会做好。只是儿女情长,我……” “你不必应承什么。”康王怎会不懂?他道:“我晓得你心里难受,将来齐、楚难免一战。若我有所能,愿为百姓争取生机。然……若说心中实话,大齐立国以来是爱民如子的,比你的父亲强太多了。” 楚皇得与齐国罢兵,更是无心政务,他如今只顾着蓄养美貌者,整日耽于享乐,前朝全靠太子项承监国。 永嘉苦笑,道:“能用一己之身,换些许安稳,也算是对子民的回报罢了。” 康王不再执着于诉说情意,带着她在假山中穿梭,道:“西去岐山,亦是好所在。待……父皇令我出仕,明岁炎炎夏日,我去求了母妃,请公主去避避暑。” 康王母家乃巨贾之家,花销怎缺得了康王?永嘉亦对岐山颇多耳闻,露出个真心的浅笑来,道:“如此,先谢过殿下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第六回 赵业回京,皇帝仍令他监国,左右朝中重臣也基本都是东宫属臣,自己便也闲了许多。 这日平州送回邸报,皇帝看罢,龙颜大悦,与身侧的武贵妃道:“诚璋不愧打小跟着朕,连打带消,甚好!” 武贵妃不通军务,自是顺着皇帝的话头往下说。没几句后,皇帝道:“柏简,送去东宫,叫太子酌情办理。” “是。”柏简接过,重新封入木盒,出了殿亲自前往东宫。 案牍之上垒满了各州的邸报奏疏,赵业捧着碗汤羹,正吃得香甜。 柏简说明来意,赵业示意他坐,接过了木盒,打开一看,也乐了,笑道:“这妮子也学会了稳妥,还是父皇看人准。”分明他比郡主还小两个月,却总是当她如六娘一般。 “父皇已令她任了平州刺史,不若连湖州一并给了诚璋。鲜奴性情反复,又好藏身游击,万不可因一时之功而有所懈怠,非数年功不得尽克服。这两州在手,军政出自一人,才是平稳灭鲜的大计。”赵业搁下了汤碗,沉吟片刻,又道:“兹事体大,本宫这般忖着,你回宫了将我的话说与父皇,若父皇赞允,着人递个口讯出来,我再拟旨也不迟。” “是。”柏简沉声应了,临别方道:“太子殿下,今次归来消瘦许多,即便政务繁忙,为家为国的,合该调养好身子。” 赵业倒不在意,去岁他是大病一场,如今好了,只觉得自己年轻,不怕打熬。如今面对熟悉的政务,哪敢不经心? 却说柏简回宫,将原话回禀了,皇帝心中高兴太子能与他想到一处,颔首道:“朕也是这个意思。事务多不打紧,调一批通晓庶务的官员,还能管理不来?关键是要听诚璋的话,能助她稳定平鲜的战况,稳扎稳打,不要在背后掣肘,耽误大事。” “弘康十四年,皇上力排众议,选了昭阳郡主为将,如今看来,我朝又有一位名将了。”柏简是亲历那年宣政殿的争吵,除了皇帝、赵业父子,朝臣们都是不肯放这么重的军权给赵诚璋的,而那年赵、康二王年岁尚轻,没有议军政的资格。 皇帝道:“皇后说过,诚璋可为将才。皇后的话总是对的。你也瞧见了,那些个老顽固,已经上书说,郡主无驸马,该选婿了。” 柏简知道皇帝对这些言论甚为不满,他道:“皇上不理会也就是了,左右郡主的婚事早就允了她自己拿主意。” 旨意用了东宫印,从京都八百里加急送出。送到平州的州府乐城,也是二十天后了,长安夏日将尽,平州却下了初雪。 雪,鹅毛都比不上的大片的雪,已经接连下了七个日夜。这几年立起的军屯,除了定例巡查的,都猫在房子里躲着酷寒。 这是大齐平州被鲜奴袭击后,反扑攻伐的第三年。主将昭阳郡主赵诚璋不曾贪功冒进,秉持皇帝“扫其闾,郡县而置之”的意思,除了前几仗打得雄烈,后来是愈发稳健,不将鲜奴时不时小规模的袭扰放在眼中,而是打到哪里,便将军屯设在了哪里。 鲜奴如何肯忍?便搞出许多小玩意来,骚扰不断,防不胜防。 如此一来,索性就当练兵了。只不过三日前得了斥候回禀,赵诚璋忖度形势,一面派了亲信回一趟京都,一面亲点精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大军行辕驻地,势必要扑灭鲜奴王的弟弟磨至。 雪夜杀敌,最是痛快。磨至根本预料不到大齐的兵马会在这等时候杀将过来,被抓之际,正在炕头吃着条子肉。 华墨嗅着肉香,和手下人嘀咕:“打了这些时候,鲜奴的粮草被咱们烧了多少次?这是哪里来的羊肉?” “味道不像羊肉,羊肉膻。” 华墨后知后觉,神色大变,喝道:“把他们的肉都给我烧了!给我搜!” 赵诚璋在确定此战必胜后,并没有亲自下场的打算。她穿着厚重的裘衣,拉着马留在高处督战。 一场漂亮的伏击打完,天才擦亮。得了已将磨至生擒的消息,她只是微微点着头:“交给你们了,将那厮绑牢靠些,送回行辕。” 简单吩咐了几句,赵诚璋只领着几个亲卫先行快马返回。行辕又积攒了许多公文,太子殿下的书信足足有八封,都是催她开春后回京的事,还有一道旨意,传旨的官员冻得嘴唇青紫,哆哆嗦嗦宣了,拱手道:“郡主,容臣先……” “快去吧,多吃一些。”赵诚璋捧着圣旨,接过官印,也算是在预料之中。 皇帝的密旨更是惯例,夸她进退有度,叮嘱她务必要有耐心,不用怕粮草不济,务必克尽全功。 赵诚璋忙起来就没了时间概念,得了思退回禀事务,更是打马离开赶去处置。等她再回来,已经是深夜了。 疲惫又饥饿,加上孤身回营,说话自然硬邦邦的。左右不敢多话,只将事情简单说了,等送到帐外,就不敢跟了。 赵诚璋皱紧了眉进了大帐,内里烧着炭盆,热气扑面,被冻得干涩的双眼,也舒适不少。她边走边脱外袍,顺手将佩剑搁在内外区分的柜子上,就打算躺下安歇。 内帐只点着炭盆,没有烛火,小床的床幔放下了。赵诚璋不曾多想,先行坐下,弯腰脱靴。 然而细微的呼吸声音,还是钻进了耳中。赵诚璋屏息,一个弯身右手护在身前,打量了帐内确认再无痕迹,左手飞快拉开了床幔。 浅浅的呼吸声,饶是赵诚璋眼力好,也是定睛后,才在厚被子中,依稀辨别出了个人形来。 帐外的守卫听得不对,迟疑中还是冲了进来,喝道:“属下在!” “怎么回事?”赵诚璋站起身,还有一只脚赤着,回眸中隐含怒意。 “禀将军,这便是救回来的七个孩子里,唯一的女娃子。若非她瘦弱又病着只能……只怕早就被鲜奴贼子杀了。”华墨赶过来解释。 “我是问,她为什么会在我这里?”赵诚璋顺势将靴子都脱了,就在一旁坐着,一双脚不耐烦地敲着地。 “她……她是个姑娘啊?思退姑娘不在,咱整个行辕,除了将军这里,还有哪里好留她?将军,她能活着都算难得,那一身的伤,鲜奴真不是人!”华墨咳嗽了一声,指了指台面的药膏一类,又道:“郎中说了,这些都得抹,还得劳烦将军……照看一二!”说罢,忙拉着守卫头也不回地跑了。 赵诚璋一眼认出那些药膏都是铁打损伤的好药,不由皱着眉。她听出华墨语中的恻隐,疑惑于那孩子的伤势得多重,便蹑着脚步上前。而这一会儿这么大的动静,那孩子也没醒来,眉头深锁着,呼吸仍旧急促。 掀开了半被,赵诚璋更是倒抽口凉气。女孩赤裸的身上还盖了一层上好的棉布,也从里透出了血色。一道裂伤由锁骨处缝合,应是连到了后背。她的胸口和右腿依稀能看到固定用的木板,显然有骨伤。随着被子打开,一股药味也弥漫开来。 触目惊心的一具身体,让赵诚璋深深叹息。她明白华墨言语间的无奈,也的确只有她的大帐,烧得起炭火保暖,又有她和思退在,能帮她上药,叫她安稳养伤。只是今夜不巧,思退不在罢了。 赵诚璋去洗干净双手,拿了药膏的托盘,放轻动作坐在床边,用掌心温着浓墨色的药,垂目不语。 平州北边仍有半数的土地陷在鲜奴手中,鲜奴王拔烈小奴是个狠角色,手下聚拢了一干精兵强将,对齐民狠毒,对治下的普通鲜奴也没留多少情,这才能让她见缝插针,用时间换空间,逐渐稳定住局面。 掀开棉布,女孩羸弱的身体映入眼帘,赵诚璋心生怜悯,抹药也轻柔下来。皮包骨头一般的人,不晓得是怎么活下来的,看她的个头和身量,了不得才十岁冒尖吧? 赵诚璋边涂边想着两州刺史一事,赵业信中写得很清楚,遴选务实干事的官员,绝不会掣肘平州的战事。这批人大抵年关前都能到任,只是平州州府在乐城,湖州在兰城。两城相距千里,还是寻一个稳健的人,在兰城办理庶务。太子会从东宫调人,让赵诚璋放心。 至于京中为她的婚事起争执一事,反而是最不值得在意的。她是皇帝从战场里捡回的孩子,得王皇后抚育,又被皇帝带在身边,教授军机,心胸早非寻常人等了。何况皇帝对此早就有了承诺,帝王金口玉言,赵诚璋更不在意旁人。 思绪纷飞,自然也就没看到床上的女孩早就半睁着眼,紧紧打量着她。 “醒了?”赵诚璋终于回过神,并不意外这么重的伤还会醒来,她低声道:“别怕,你在平州大军的行辕,现在很安全。你的伤很重,我在给你上药治伤。” 女孩并没有完全相信,只是她没有任何反抗能力,不得已才安静打量着。待她发觉浑身动弹不得,脸色更由红转白,扭捏后,才道:“谢谢。” “你的伤极重,又要正骨,郎中应是用了麻沸散,是以你如今动弹不得,也感不到疼。”赵诚璋看明白了她的警惕,心中倒是很赞赏的,才会出言解释,又道:“这药膏能拔出你体内的淤堵,等麻沸散的药效结束,后面定是疼的。你务必忍耐,不要挣扎,让正过的骨头再歪了,可就不好治了。” “谢谢。”女孩哑着喉咙,显得气息不足,很虚弱。 “既然救了回来,这条命不该绝。无论你曾经怎么想,目下撂开了养伤便是。”赵诚璋转身取了毛巾擦了手中残留的药膏,道:“你叫什么名?多大了?” “没有名,我没有名,他们就叫我阿姐。”女孩目露迟疑,良久方道:“大概十六了吧。” “十六?”赵诚璋吃了一惊,旋即明白,倒是多了几分心疼,轻声道:“名字的事无妨,将来会有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第七回 这夜赵诚璋便睡在靠外侧的小榻上,没再说什么话。而里头的女孩没挨多久,也睡了过去。 翌日,天才擦亮,赵诚璋睁开了眼,一个打挺站起身来。 思退还没回来,洗漱全靠自己。等赵诚璋换了身便服去看,女孩还没醒来的迹象。她着人叫来了军中郎中,轻声问着情况。 听罢,赵诚璋久久无言。 这次救出来的七个孩子,都是孤儿,在这些年里颠沛流离,挣扎活命。入冬前不幸被磨至所部掳了去,都是和那些枉死的人一样,是要杀了吃的。鲜奴隔几日才给些馊饭脏水,而只有躺在她帐中的这个伤势最重。若再迟个一日半日,大抵也就断了气。她的肋骨断了三根,右腿大腿骨也断了,被鲜奴用刀劈了,周身皆有伤,全靠一口气吊着。 “她就住在我的大帐中,你务必全力救她,不惜药材。”赵诚璋叹息,道:“其余六个,养好了找个日子带过来,我有事要问。” “是。”郎中也颇为动容,道:“我定尽全力,保她的腿将来好好的。只是……军中养人难,又是平州这等地界,大冬日的太冷,对养伤不利。待伤势稳妥,还是送去别地好些。” 赵诚璋听得懂郎中的意思,他能做到保命,但能否养好,还得另请高明。但能在这种时候保住命,已是难得,她道:“此间便仰仗郎中了,其余的我会安排。” 十几年前,皇帝初平西北,打得西瑕国国主袒胸跪降,献上西域三十六城池舆图。皇帝设凉、肃二州,具体由京都安置,便马不停蹄挥军东去,要与为祸平州的鲜奴算算账。 皇帝从前就是武将,哪怕是鲜奴这块硬骨头,他也成竹在胸。那一战本是要一举肃清鲜奴,然京中急信送至,王皇后病重。皇帝没有犹豫,留下重兵防守,自己轻装简行,只带着十几个控鹤返京,跑死了十几匹马,才在王皇后薨逝前赶了回去。 拔烈小奴也是在这一战后得了王位,率领部众反攻,和平州州军纠缠了这么些年,再度成为祸乱。 此次大齐出兵,便是要一举还平州安定。 赵诚璋自幼跟着皇帝身边,皇帝带兵的那股气,她学去了一半,何况离京之前,皇帝亲自布局。 如今进入僵持,赵诚璋不急不躁,更是抽出大半时间,花在梳理两州庶务上。 那女孩就躺在了自己的大帐中,自那日醒了一趟,这几日一直昏着。赵诚璋心想,这对她倒是件好事,免去了浑身苦痛。 这日郎中看完,回禀高烧将退,人也快苏醒,命也就保住了。 入了夜,帐中为着她多放了几个火盆。赵诚璋正在看湖州送来的札信,忖着下一步怎么做。 隔着屏风,听到了忽然沉重的呼吸,赵诚璋侧耳片刻,起身过去。 女孩满头大汗,咬紧牙关,在极力忍耐着周身的痛楚。 赵诚璋自然拿过药膏,在床侧坐下,掀开被子,叮嘱她道:“不要乱动。”随即揭开棉布来。 女孩咬着牙,没有身子被看光的羞涩,唇瓣苍白,腮帮子鼓大,眼神从涣散,聚在了身前的女子,渐渐盯着她的眉眼之间。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身上的伤痕愈发可怖。药膏初初抹上带来了清凉,弹指间起了效,先将那些痛楚安抚。 “前几日有让你安眠的药,帮你熬过去了。如今还是得醒着,尽量多吃些,才好得快。”赵诚璋边涂边道,帮着她侧过去,一手护着女孩的腰腹,一手快速抹了药膏。那道从锁骨蔓延的刀伤停在了左侧的蝴蝶骨处,若非郎中冒险缝上,只怕这时候早就要了女孩的命。 赵诚璋擦掉溢出的血,将一切处理妥当,垫上新的棉布,才半抱着她缓缓躺下。 “这么好的布,做衣服都舍不得的。”女孩轻声嘀咕着。 “这是救你的命,再珍贵也得用上。”赵诚璋忍俊不禁,也是压着嗓子回了她的话。 “既是醒了,我问你些话,知道什么答什么。”赵诚璋等她点头,才凝眉问了些事,大多和鲜奴相关。 女孩的记性不错,只是他们都被关在地牢里,知晓的也不多。赵诚璋若有所思,学着她,回道:“谢谢。” 再过月余,思退才回来。赵诚璋让人重新拾掇了大帐,也没挪动那女孩,仍让她睡在自己的床上。而她自己一直住在外帐,只是照顾的事,交给了思退去做。 “皇上待郡主信重,非但平州,连湖州也托付给了郡主。”思退研墨,轻声感慨着,道:“郡主,我听说永嘉长公主的婚事定了,皇上指给了康王殿下。” “未成亲的便是康、梁二王,五郎年岁小,皇上大抵是会选康王的。”永嘉的才名天下皆知,而梁王软弱了些,容易被拿捏。皇帝的亲子中,只有康王才是最合适的。按皇帝的性情,若康王自己不肯,大抵会从宗室或朝中重臣寻一人赐婚罢了。 赵诚璋边想边写着书信,道:“准备贺仪吧。” “是。”思退见她写的信是给太子的,她自然晓得郡主和东宫的熟悉,道:“战事不吃紧,郡主可有打算回趟京都?” “我如何打算不要紧,得等诏书。”赵诚璋瞥了她一眼,道:“义父不下旨,本郡主自不得擅自离职。但……述职的旨意,大抵快到了。” 皇帝杀伐决断,但待儿女们皆和善,待这个义女更甚。思退也笑了,道:“郡主用这几年打掉了拔烈小奴的左膀右臂,将他逼至这么个境地,也该松一松,否则他逃进山里,反倒让咱们不好绞杀干净。” “希望他识相些。”赵诚璋搁下笔,亲自封好,盖了火漆,不等喝口茶,华墨带着几个人在外请见。 这般处置事务,不知不觉又到了深夜。思退寻着空闲,给里面的姑娘喂了药,却见她神色怏怏,便问:“姑娘有心事?” 女孩慌忙摇头,道:“没有。” “姑娘,有什么不妨直言。我们军旅之人,都是直爽性情。”思退颇会察言观色,心中已有成量,拿了些果子蜜饯坐在一旁,塞给她一块,自己也吃着。 女孩低着头犹豫半天,一直都能听到外头的说话声,即便听得清,她也不甚懂其中意思。 “你别怕郡主,她和你一样,三岁上没了爹娘,被捡了回去。”思退压低了嗓子,弯着腰道:“我等活在世上,都是有用之辈。你伤未痊愈,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彻底养好伤,届时再看去哪里,做什么。” “思退姐姐,多谢你。”女孩诧异之余,也明白她的良苦用心,红了眼,还是问道:“她是郡主?怎么会没了爹娘?” “你不晓得昭阳郡主?”这次轮到了思退讶异,她见女孩的神色,当真没听过的模样,才道:“咱们郡主是战场上的遗孤,彼时挂帅的正是咱们皇上,将郡主收为义女,和先皇后一同抚养的。” 女孩睁大了眼睛,对这些事充满了惊讶。在她的认知里,皇帝皇后高坐庙堂,是神仙般的人物,怎么会亲自征战,又怎么会将他们这些平民百姓放在眼里?而他们,又如何能与皇天贵胄连在一处? 只是思退兀自说了许多,听得出来很以赵诚璋为傲。她道:“后来郡主六七岁时,便赐赵姓,封为昭阳郡主。而今次领兵出征,加靖东将军衔,更是皇上亲自裁夺的。” “那你呢?”女孩迟疑片刻,还是问起。 思退浑不在意过往的不堪,直言道:“我?我只晓得,父母是蜀州人,被大土司苛刻,都饿死了。后来皇上收了蜀州,救了我们,稀里糊涂选进丹领,跟在了郡主身边。” 女孩不知道蜀州在哪里,也听不懂丹领是什么,但她依旧听进了心里,仔细记着,听懂了她从前也是可怜百姓,更是由衷钦佩,道:“姐姐,我能有你十之一二,竟也知足了。” “我们的都知道,是你护着那几个活下来的。你小小年纪,就有此善举,真是厉害。既是捡回条命,便放下那些乱思,先养身子。”思退早就看破了她的那点心思,此刻出言提点,还欲往下说,赵诚璋揉着手腕走了过来。 她的发髻有些松开,肩背也塔拉下来,道:“可算办完了。” 思退斟了茶递上去,道:“郡主,京都可传召回去?” “即便要动身,也得等雪停了。”赵诚璋喝了半盏茶,坐在床边,道:“你想去京都么?” “我?”女孩有些愣住了。 “自然是问你,思退是跟着我从京都来的。”赵诚璋笑了笑。 女孩怔忪起来,她生长在这平州边陲之地,大字都不识得,她这样的人,有机会去京都长安? 等不到回答,赵诚璋弯下了腰,用手背触碰她的额头,并不烫手,心里才松了口气,笑道:“你想去么?” “想!”女孩的眼里迸发出希冀,她轻声道:“要是能去一趟京都长安,摸一摸城墙上的砖头,就是……” “没什么就是。”赵诚璋打断了她的话,心里早有成算,但这时候却没着急说,只道:“想去京都,就听话养伤。思退既是回来了,过些日子你还是搬去,与她同住。我的事情太多了,来我这里的人更多,于你养伤不利。” “把你那边拾掇拾掇,缺什么早些添置,炭火不够,从我的大帐拨,别冷着她了。我把郁离交给你了,她若养不好,你也不准回京都。”赵诚璋站起身,解着腰间的荷包。 思退边应边琢磨,见女孩还不知答话,忙催她:“还不谢谢咱们郡主?今后旁人问你叫什么,便是‘郁离’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第八回 初雪就是这么大的阵仗,将新垦的土地彻底掩盖,挖掘到一半的水渠也不得不停了工。 土开始上冻,平州以南的百姓早都留足了口粮,开始猫冬。而战场初平之地,总显得荒芜。有鹰隼的踪迹划过长空,是鲜奴王放出来刺探军机的。 赵诚璋早知晓鲜奴擅御鹰,出征之际便没带上京都圈养的——既已落了下成,何必拿出来存个指望? 等了两日,思退把自己的帐子收拾干净,两张行军的床挨着摆好,这才将郁离裹成粽子一般,叫了几个稳妥的军士,装进不知哪里寻来的轿子里,带了过去。 她的军帐距离赵诚璋的大帐才七八步路,眨眼的功夫,闹这么大阵仗,全是思退怕她受冻,再让病势反复。 待解开那些累赘,郁离的小脸涨得通红,轻声道:“思退姐姐,谢谢你。” “你且歇着,地方不大,但换个大大的炭火盆,却也方便取暖。”思退也笑,帮着她躺好了,道:“这些日子除却在郡主处公干,我都会留在这里。你有什么尽管开口,切记,什么都没有你的伤要紧。这刀伤看似可怕,实则几处断骨,尤其的腿上的,才要格外要紧。即便咱军中的郎中极擅骨伤,你若不听话,将来瘸了,可再没半分恢复的。” “是。”郁离晓得她的脾性,连连颔首应下,道:“思退姐姐,你忙你的,左右我乖乖躺着就是了。” “好。”思退将一应清水吃食都放进了,又陪着坐了一会儿,才合拢帐帘离开。 战事在初雪之后趋于缓和,彼此都在积蓄力量,鲜奴王是被迫,齐军却是不愿在极端的冰雪中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尤其此次从磨至口中逼问出了要紧的军情,哪怕不需赵诚璋亲至,前后布置,也费了许多心思。 这日华墨回来,两人在帐中议事,一说便是一整日过去。天色黯淡,赵诚璋长舒口气,道:“就算是汉、鲜两族之后,只要是诚心归顺,想讨个平稳生活,大齐怎会无容人之量?移民是上策,待开春后,再徐徐图之。” “是。”华墨腹中饥饿,也不耽搁,说完了便走。 赵诚璋站起身,踱着步出来,活动着筋骨,瞧着思退帐内的烛火,忖了片刻,便过去了。 两人一个坐着,一个半倚着,一起吃着烤的喷香的番薯。 赵诚璋席地而坐,从火盆边也拿了一个,边剥边道:“说什么呢?” “郁离想学识字,我笑她心里着急,手都抬不起来,怎么学?”思退随口说了。 赵诚璋抬眼看过去,新得了名的人低着头,番薯都不敢嚼,脸颊绯红,不知如何解释。 “既有心思,将来去学便是。”赵诚璋也饿了,说完话便吃了起来,待略填了肚腹,从火盆里挑了块木炭,等凉下来,便在张废纸上,写了“郁离”二字,拿起来给她看着,道:“瞧,你的名,是这般写的。” 写罢又写“思退”,末了犹豫片刻,将“赵诚璋”“宋璋”一起写下,道:“这是义父赐予我的姓名,这是我的本姓本名。” 郁离从不懂这些,只是紧盯着这几张纸,唯恐忘了。 “思退,随我来。”赵诚璋擦了手,将几张纸放在郁离的膝上,回了自己的大帐。 “三月启程归京,六月十二的婚期,得赶路了。”赵诚璋端起冷茶喝了口,道:“预备的贺仪,怎么样?” “不光是贺仪,郡主离京几年,此次回去,太子殿下、赵王、梁王、两位公主的,能不备着么?”思退掰着手笑:“还有宫中几位贵人,王家的、柴家的,皇上的,我都准备妥当了。” “你既清楚,便预备吧。”赵诚璋浑身疲倦,道:“六娘再胡闹,康王成婚,也是得回去的。我猎得的紫貂甚好,毛皮给她留着。” “是。”思退笑了,自家主子和穆阳公主私交最密,也是最疼惜这个妹妹,那紫貂皮早就处置妥当,给她留着了。 留在帐中的姑娘瞪着眼睛,将那五个字的形状刻进了脑海。她尚不清楚皇帝赐姓赐名的份量,却在荒芜的心里,默默许下了愿望。 平州的冬雪尚未化尽,身为大将军的昭阳郡主赵诚璋,已带着一小队人马,悄然离开了战场。 郁离的肋骨将将好,呼吸急了还有些闷闷的痛,右腿正在长,只是拆掉了固定的木板,每日只准走十几步活动筋骨,远不算痊愈。 每日都需将郎中给的药,在马车上熬煮了给郁离喝下。是以一路走,倒是散出一路的药香。 思退准备的马车又暖和又稳固,铺了厚厚的毛毯,和她同乘,在路上细细说了京都的诸事。从皇室到臣子,事无巨细,只怕郁离记不住。 “先皇后共育一女二子,皆成年。盛阳长公主早已出嫁,性子最是和善,太子也是极好的人,娶妻柴氏,乃长安城出了名的大才女,夫妻情深。赵王是嫡出里最小的孩子,便有些惯着了,秉性也是好的,就是脾气焦躁,一着急就不管不顾了。” “武贵妃膝下一子康王,便是今次娶了楚国永嘉公主的人,文采佳相貌英俊,他的外祖乃巨贾,倒是给他养出了个乐善好施的性子,最不缺的就是钱了。” “梁王的母亲出身不高,本是夷女,若不是诞下皇子,也无缘封妃。她的性情最寡淡,宫中养着一株腊梅,每岁盛开,别有风骨,皇上便以梅为封号。但是梁王性子却和皇上、梅妃不太相似,略是软弱了些,文不成武不就,太过和软了。” “六娘最可怜,甫一出生,她的生母庆妃便因产后虚弱过世了。梁王年长她三岁,皇上便将她交给了梅妃抚养。六娘性子活泼,小时候除了黏着梁王,最喜欢缠着咱们郡主了。她和你是一年生的,却比你高。郁离呀,好好吃饭,咱们郡主府是不会被你吃穷的。” “咱们郡主和太子同年,却长他了两月。只是太子总当咱们郡主如六公主一般,照顾有加,浑忘了自己才是小的那个。” “郡主既然带你入京,你便是咱们郡主府的人了。这些人你都会见到,到时候要记清楚他们的模样,可莫要认错了。” “我一定好好去记着。”郁离一边说着,一边回忆方才的话语,默默复述了。 思退笑着夸她:“记性真好。” 其中有疑问的,郁离想了想,直接问道:“皇后薨了,为什么再不立后?” 思退道:“这……我却是不知了。” 恰好是赵诚璋从马上直接跨步上了车,三人挤了挤也暖和,思退便将郁离问的话说了出来。 赵诚璋瞧着她日渐圆润的脸颊,心里很是满意,白了一眼思退道:“你哪里是不知?分明不敢议论罢了。郁离,你别怪思退,她的身份的确不好多说。义父和义母是少年夫妻,患难与共那么些年。义父是亲王的时候,两人就是同进退。到了弘康初年,许多政令都是帝后共出的。骤然失去发妻,义父是没想过再立中宫的。当年都不肯,如今自是不会再立了。况且中宫无新主,不论后宫是谁主事,太子与赵王仍是唯二的嫡子。” 她轻声道:“义父是太宗皇帝第四子,母妃早早亡故,他一庶子,自封鲁王开府,一直是马上征战的将军,没想过要争大位。太宗康建年间,大齐打着北退漠人的旗帜,只是拥三州的小国。义父自康建十载,便跟着太宗南征北战,立志是想为我大齐开疆拓土。康建十九载春,彼时的太子、吴王薨,彼时究竟发生了什么,连我也不清楚,至今仍是宫闱隐秘讳莫如深。太宗的三子楚王身子骨弱,和群臣推举了义父。义父登基后,将朝政交给义母暗中处置,自己仍领兵出征,把漠北打成了西瑕国,又打下了蜀州,更在江北设江北大营训练水师,方有如今大齐的八州基业。” “许是康建末年争储的隐秘太过惨烈,义父更是防备。他待几位妃子多有尊重,但像义母那般信重,能托付政务,是不能再有了。”赵诚璋轻叹,道:“太子文武皆通,将来继承义父志向,定能安邦拓土,或许你我有机会再见天下合一的景象。” 漫长的跋涉,思退却早有预备,沿途采买各类滋补佳品,平日里就在马车上和药一起炖着。 郁离的伤渐渐好起来,待入中州,个头蹿了一些,已能和思退并肩坐在马车外闲聊了。 五月岁末,一行人终于抵达长安地界。 仲夏时节,长安已热,赵诚璋早换了夏常服,将长发束起,罩了网巾,再用玉簪装饰。 进城核验,守备司的军士躬身道:“郡主归京,还请尽快入宫面圣。” “嗯。”赵诚璋拿回腰牌,转眼问道:“六娘呢?” “穆阳公主已在十日前归京。” 赵诚璋心里松快起来,不再言语,待入城行至东边,道:“你带着他们回府。” 思退在马车上应了,目送赵诚璋打马前往九闾宫的方向,也令车队尽快归府。 昭阳郡主抵京就在这几日,宫中早知,皇帝也早吩咐了,要立时宣召。此番入宫,一路畅通,也没碰着什么人。 几年不见,皇帝仍是那般模样,眼眸含精光,待她行了大礼,笑着道:“起来吧。” 赵诚璋站起身,施施然在一旁坐了下来,也笑道:“义父还是这般模样。” “朕什么样心里清楚,你在平州吃了苦头,但仗打得极好,朕很安心。”皇帝摆摆手,柏简也识趣,带着宫人退了出去。 “你晓得朕不光着眼于一州和鲜奴,又能忍耐恶心留下磨至,华墨他们也做得很好。”皇帝欣慰,义女深懂他的良苦用心,为他布局天下出了大力。 “再给女儿些时日,定能将鲜奴抹去,也能震慑百济,叫他们生不出半点异心。”赵诚璋胸有成竹,道:“华墨他们历练了许多,即便目下调回,也足以堪用。” “好!”皇帝龙颜大悦,道:“但也不急一时。太子认为并楚宜缓不宜急,这想法倒是与朕同心同德。太子说得在理,天下文人还是偏心楚国,若是一味用武,这些士子的心就难彻底收回了。” “这,女儿便不懂了。”赵诚璋笑道:“只是楚国二十万禁军仍在,又有魏无伤这位虎将,此刻执着一战,激得他们背水一战,倒是不妥。” “这等事还是你考虑得周全!朕此生志向,是结束这几百年的割据。即便朕做不完,太子、太子手下的你们,也定能完成。朕,也算是无憾了。”皇帝看着她,似乎追忆起什么,语调怅惘,又带着珍惜,道:“六娘出去玩闹了一通,如今也回来了。便是五郎最不成才,也知孝悌良心。朕每念及此,又觉得知足。” “义父待我们是慈父,我们如何能不孝悌?”赵诚璋由衷感慨,道:“义父,离宫前,女儿想去给母亲上柱香。” “本就该去了,她晓得你成就如此,定要欢喜得睡不着了。”皇帝收敛的哀思,道:“诚璋,一路辛苦了,今日回去,且多歇息,旁的不必理会。” “我回来便是要讨个清净,若谁扰了,定来告状。”赵诚璋也笑,陪着说笑了一会儿,方起身告辞。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第九回 高座之上的帝王是难得的深情人,先皇后的牌位不光奉入宗祠享万民祭拜,在他如今居住的宣政殿西北不远处,按着先皇后的喜好,起了一座三层小楼。画师们画了几十幅,皇帝仍不满,最后还是亲自作画,将亡者的背影,供在了小楼的三层。 赵诚璋随着内官来到思楼,踩着楼梯上去,面对那幅画像,给亡者上过香。她在蒲团上跪坐许久,想着初到平州的艰难,和一步步打开局面后,心里那股憋着的豪气。 许久之后,赵诚璋站起身,近乎低吟:“阿娘,等我打完了仗,再来看你,将一桩桩一件件,细细说给你听。” 她没再回到宣政殿,由宫人领着出宫。沿途路过丹领的驻地,只是与守卫颔首。将将要出昭训门,竟是碰上了入宫的穆阳公主。 少女抽条一般成长,一照面的瞬间,赵诚璋并没有认出来。 穆阳远远瞧见高个的女子,便知道此行不虚,她高呼着:“诚璋姐姐!”待她远远提着裙摆奔过来,仍喜不自禁,道:“我便是听着消息赶过来的!诚璋姐姐,别来无恙?” “无恙。”赵诚璋扶住了她,好奇道:“急着找我做什么?” “你数数自弘康十四载你离开,咱们几年没见了?”穆阳没从她表面上看出什么伤,才松了口气,道:“父皇给我看过督军府和兵部为你请功的奏疏,他也夸你呢。这趟回来,便不必再去平州了吧?”尚且天真的六公主,以为赵诚璋能回京都,就是战事结束,不会再离开了。 “只是奉召回京都述职,更是为康王的婚事,我总不好错过的。如今只是打掉了鲜奴的四肢,待将鲜奴王的胆子再喂一喂,才是收官的时候。打仗哪有这么顺的?”赵诚璋被她挽住了手臂,一起往宫外的方向走,她侧着脸瞧过去,笑中带着惊喜,道:“你忘了?我又领了两州的刺史,战后安民,甚是头疼呢。” 穆阳顿时耷拉了嘴角,叹息:“唉!” “有我在那边,将来你又想出京了,尽可来找我,叹什么气?”赵诚璋便逗着她,又道:“只怕是将来啊,义父给你许了婚事,六娘嫁了如意郎君,便舍不得到处浪了。” “我才不呢。”穆阳很不以为意,道:“父皇都能允你不成婚,自然也能答应我。”此事他们几个都晓得,只是外人不知内情,总有旁的揣度罢了。 姐妹俩一路说着话出了宫,宫外两府的马车都在等着了。赵诚璋方想张口,穆阳便道:“诚璋姐姐,你先回家吧。路途遥远又辛苦,我改日再去你家里找你玩。” 赵诚璋想了想,点头应下,待她登车走远了些,才招手让车夫开拔。 九闾宫在城之东北,宫门出来还有宫中安置不下的各处府衙驻地。大齐不过三代,再远些,便是亲贵大臣们喜欢居住的地方了。 郡主府恰好和公主府不在一个方向,但马车行了一会儿,也就到了。 赵诚璋下车,在自家的大门外驻足。 离开之际,胸中有抱负,皇帝对她的信重,选入宫中面授机宜。放下的权柄,也叫她生出万丈豪气来。 然而亲自领兵了,才晓得其中艰苦。从前亦或跟着皇帝,亦或只在校场,哪怕身领春柳营,也没初到平州两个月里学会的多。 思贞从府里应了出来,笑吟吟道:“郡主在门外站着干嘛?” “看看义父的字。”赵诚璋回过神来,收回飘远的目光,抬脚进门回家。 府邸还是先皇后在世的时候,着人修建的。大门的匾上的字,亦是皇帝写下的。先皇后太了解赵诚璋,便辟出了马场、武场、箭场,屋舍皆宽敞简洁,书房里多是宫中抄录出的兵书。 绕过影壁,正屋外没什么人。赵诚璋道:“她们呢?” “已在后宅寻了个小院安顿妥当,思退他们一路辛苦,我自作主张,先让歇着了。”思贞跟着她,轻声道:“已请了林院首门下的小陶太医过来诊治的,说是骨伤恢复很好,然气血两亏,又年过十四,还须将养滋补个一年半载,不宜操之过急。” “陶灵?”赵诚璋问道。 “是。”思贞回答:“我想着同为女子,总方便些。” “你做事我再放心不过了。”赵诚璋的脚步停下,道:“带我去瞧瞧吧?” “是。”思贞见过郁离,便明白赵诚璋何以动了恻隐之心,甚至不远千里带回长安。她没有劝什么,默默带着路。 赵诚璋的居处养神殿位于郡主府的中轴靠东,后宅只有她一个主子,大多数屋子都空置着。思贞将郁离安置在距离养神殿最近的一处滴翠轩中,竹林掩映,遍植高树,隐秘幽静。又亲自选了四个侍女照料,有话少有活泼的,总能陪着解解闷。 “你倒是将我的心思摸透了。”站在滴翠轩外,赵诚璋轻声叹道。 “能让郡主不远千里带回来,自然是郡主另眼相看的,否则平州这般大,怎会安置不来一位孤女?”思贞道:“厨房给炖的补品约莫要好,我这就去端来。郡主还没用饭吧?不如和郁离姑娘一起?” “便在这里,都送过来罢。”赵诚璋笑了笑,独自进去。 风拂过,高树晃动,院中凉风阵阵。一隅小池中,荷叶田田,隐约可见水下游鱼,自在游曳。 屋门开着,赵诚璋放重了脚步,果然内里的人听见了,迎了出来。 “郡主!”郁离已然沐浴更衣,身着轻薄的对襟裙子。从前洗澡,不过胡乱打湿了擦过就算,这是头一次被几个人扶着洗。郁离为自己周身的伤疤自惭形愧,哪晓得几个侍女浑若未见,边与她讲些沐浴的讲究,边帮她渐渐放松身体。一通澡洗完,郁离只觉得从来没有的舒爽。 然而长安暑热,出来没多久,额间已见薄汗。 赵诚璋迈开长腿,挥着手道:“日头方下去,莫出来了。” 几个侍女行过礼,不等赵诚璋问及,便道:“回禀郡主,陶太医叮嘱了,郁离姑娘还用不得冰。好在熬过这几日,也就不这么热了。平日多喝些去火平肝的,不碍事。” “这便好。”赵诚璋撩起衣角坐下,对她道:“你也坐。” 几个侍女甚有眼色,都默契告退,去别屋等候着。 “武将奉召回京,须入宫面圣,是规矩使然。义父没多留我,否则真问起战事细节,今夜都出不来的。”赵诚璋也不晓得自己为何由此开口,竟是对郁离解释了缘由。余光里瞧见郁离不甚明白的神色,想了想又道:“前几年,江北大营宣战,大齐大胜南楚,甚至攻下楚都建邺。楚桓帝驾崩,新楚皇贪生怕死一味求和,遣永嘉长公主来我大齐和亲。皇上斟酌之后,答应了。” “永嘉长公主要嫁的,就是皇四子康王赵成契。我奉召回京都,说是述职,还有个缘故,就是来参加康王的婚礼。”赵诚璋有些口干,拿起瓷杯喝了,才发觉是郁离用着的,内里是温热的酸梅汤。从前她都是喝冰过的,头一次喝温热的,一时间有些愣。 郁离也看在眼里,只是升斗小民,头一次见到郡主府中吃穿用度,皆非她见过的,尚且心中不安。是以就是瞧见了,也不敢说些什么。 “小陶太医师承太医院院首林开文,年纪虽小,却是林院首最得意的弟子。有她为你医治,再加上京都到底温暖湿润些,比在平州养伤要好。”赵诚璋终于看过去,道:“这段时日,我怕是很忙,不好日日来见你。思贞给你安排的住处,她是我府中掌事的女官,有什么你就寻她。把心放宽,这是在家里,没人敢对你不好。” “郡主……”郁离有些忐忑,站起来学着侍女们的手,欲要行礼,也是四不像,她着急起来,就有些结巴,道:“我怎么配……配得上……” “配不配得上,是你自己说了算,与旁人都无关。”赵诚璋没有动怒,心平气和道:“虽不知生月,但毕竟转了一年,就当你十五了。我也不瞒着你,带你来长安不假。但我办完事,还是要回平州的。你得留在家里,不能跟我回去。” 郁离一瞬满面惊恐,恰好门外传来脚步声,赵诚璋抬手道:“你先别急,边吃边说。” 思贞带着厨房的人一起摆饭,郁离面前的是按着陶灵药膳的方子炖的鸡汤,其余几碗分别是黄焖蹄筋、清炖肉丸、糟卤肉、酿山药。 几样都是赵诚璋喜欢的,她也真饿狠了,拿起碗筷便吃,咽下了好几口,方道:“我的你别碰,与你的药冲着呢。你慢些,仔细烫着。” “平州苦寒,行辕也在更北边,实在不是个能好好养病的地方。即便养好,这底子也补不上来,与你将来没甚好处。是以让你留在长安,在家里慢慢养好。”赵诚璋甚随意,道:“你能捡回条命,已属万幸,当自珍自惜。机遇既是上苍所赐,便不要多想,顺着走便是了。”同郁离说话,赵诚璋尽量都是白话,让她能听得懂,再慢慢琢磨深一些。 郁离这才听懂了她的苦心,一时间低着头,半晌后才道:“我记下了。” “这里是我家,也就是你的家。无论将来做什么去了哪里,这里都会是你的归处。”赵诚璋见她的模样,忍着心中笑,道:“过些日子你好些了,等陶灵松了口,再带你尝尝鲜。” 郁离这才笑了,捧着自己那盅鸡汤,缓缓喝着,到了竟和赵诚璋一起吃完。 “你们几个过来。”赵诚璋擦过嘴,将四个侍女叫过来,吩咐道:“小陶太医的药,你们盯着她按时喝,再苦再涩,绝不能断了。过些日子凉下来,郁离要闷得慌,你们带着在府中散散心,熟悉家里,但不要出去。” “是。”最年长的道:“禀郡主,这些思贞姐姐都交待过。” “郁离,好生养着,早点养好。”赵诚璋浑身疲乏,站起身叮嘱了一句,不等她说什么,迈开大步离开。 待回了住处,思贞已备好热水。赵诚璋泡了好久,才觉得骨头松泛下来。这一夜躺下便是熟睡,梦到了什么,也记不太清,竟是迷迷糊糊的,怎么也不肯醒。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第十回 晨起醒过神,赵诚璋穿着短打,先出门在小院里打了套拳。浑热冒着汗,她用冷水擦过了,才去用了早饭。 府里向来朝着军中靠拢,早上吃食很简单,一碗豆浆,一张才烙出的大饼,多的是半碗炖肉。赵诚璋三两下填过肚子,在思贞的唠叨下换了身长裙,只是头发还是不习惯繁琐的打扮,用网巾拢着,在家里倒是自在。 然而才消停了半日,太子先来了。 数年不见,太子对她本就是惦念的。他是带了一堆东西来的郡主府,身上也是寻常衣衫。 “父皇叮嘱了,不准我们搅扰你休息。但我这么来,他也不会说我了。”太子满面笑意,道:“我在南边的动静,你都晓得吧?怎样?跟你比不上,但也不算差?” “太子督军知人善任,和薛将军通力配合,军报我亦瞧过,甚妙。”赵诚璋说了些车轱辘话,太子果然很不满,用指节敲着桌子,道:“真要与我生分了?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拐着弯说——还不全靠扬威将军薛远?凭你赵老二,怕是一舟一板子也下不来江吧?” 赵诚璋板着个脸不说话,两人对望许久,一起笑了。 “三郎他们都想来看你,但被我拦下了。在外数年,你是执掌大军的靖东将军,又赶路这么久,一定劳累。我要他们五日内不准登门,这几日父皇也不会召见你。诚璋,在家安心休息。”赵业说完,长出口气,指着放在一旁的盒子,又道:“你最爱吃的定胜糕,文君让我给你带的。加了枣,提气补血,莫贪嘴吃多了上火。” “多谢文君了。”赵诚璋晓得定是柴文君亲手所制,笑着打开,正要吃,太子站起身来。 “四郎的婚事,就在二十日后。他自个儿求来的,那永嘉长公主是个佳人,只可惜……”太子摇摇头,不再说这些,道:“我在江北督军,直到回了京都,才琢磨出来一二。诚璋,你比我有天赋,如今南渡,难道真打不成么?” “时机。”赵诚璋参不透永嘉和亲中的玄机,但旁的却洞若观火,她将昨日与皇帝的话说将出来,夸道:“今次水战,是楚桓帝先行开战,大齐被步步紧逼,不得已反抗。你在建邺秋毫无犯,为我大齐的军容军纪打了个好样子,于咱们今后的情势有利。江北水师虽勇武,但渡江之后,靠的还是骑兵步足。江南水乡河湖众多,兼有小流密布,于骑兵穿插攻打,并不是有利地形。大齐两边作战,即便张督粮绞尽脑汁,再打下去也不好。” “是以此刻休战,既彰显我大齐胸怀,亦是将精锐聚集平州,也是练兵之后养精蓄锐,再图南下。”太子一点即透,笑道:“何况楚皇无道,将来我大齐再行举兵南下,便是顺应天时了。” 解了这里头的疑惑,另一则也想得明白,只是不能宣之于口。太子欣然起身,道:“东宫还有事儿,我走了,不用送。” 说不用送,赵诚璋还是送他出了门,目送登车,才回过身。她取了定胜糕,去小院探望郁离。 恰是一阵风过,吹皱水面,悬浮的鱼儿钻入莲叶下,只留着水波一圈圈荡出去。 郁离趴在池边,用掌心捞着水,发黄的长发只是在脑后用发带扎着,随着主人的移动,晃晃悠悠。 守在廊下的侍女瞧见了进门的赵诚璋,又见她摆手,便沉默行了礼。 赵诚璋缓步走过去,瞧了许久,才道:“好玩么?” 郁离吃了一惊,慌慌张张站起来,道:“郡主……” “你怎么这么怕我?”赵诚璋随口问着,却不打算等来回答,她转过身对那个侍女嘱咐道:“这么热的天,她下次再趴着,时间久了,还是提醒她进屋避着,记下了么?” “是。” 郁离欲要解释,赵诚璋已踏入房中,她连忙跟了上去,道:“我下次记着了。” “贪玩也无妨,但你身子未好,还是要仔细着,不要把前头的功夫都白费了。”赵诚璋放下食盒,打开了拿出碟子来,道:“定胜糕,你尝尝看。” 柴文君的手艺极好,从前在东宫读书的时候,赵诚璋没少吃。既加了枣,对郁离定有些好处。 赵诚璋不曾提及来处,郁离便以为是府中做的。她依言坐下,取了一块抿入口中,一股香甜弥漫,却不腻嘴。 赵诚璋瞧她的眼神明亮,便知道是喜欢的。她转头对侍女吩咐道:“传饭吧,就在这里吃。” “郡主有什么想吃的?奴好去厨房传话。” “随她吧。”赵诚璋略一沉吟,道:“唤思贞过来,你们且出去。” “这几日得闲,过些日子,往来人情,就脱不开身了。”赵诚璋忖了忖,道:“你可知天家亲贵?” 从前郁离大字都不识得,只晓得长安城里坐皇帝,旁的一概不知。但一路上思退废了多少唇舌,她又用心记着,便复述了一些,仍旧脸颊涨红,很是羞愧。 “不错,能记下这许多,记性算好的。这几日得闲,但过些日子,这些人你总要见着的。他们不会为难你,但你也不必因着天家血脉而心生畏惧。”赵诚璋顿了顿,笑道:“六娘穆阳公主,和你同年。她的性子最是好的,义母从前总疼她多一些。” “郡主也喜欢她?”郁离问者无心。 赵诚璋神色如常,道:“她那样的性情,谁会不喜欢呢?” 吃了半块定胜糕,赵诚璋才往下说着:“义父义母虽也杀伐决断,但对几个孩子关爱有加,便是从战场上救了我,也是一视同仁。是以如今皇室,倒是不似史书中的那些皇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是难得的少有算计彼此和睦,不曾有离心离德的龌龊。弘康四载,义母过世了,义父伤怀至今,再不肯立中宫。只是从前义母仁德,后宫妃嫔相处之中,也是相谐的,更无了争夺中宫之事。如今,武贵妃为主,处置后宫诸事,如遇不决,或寻梅妃,也是平稳的。” “这些事,你记不清楚的,问我或者思贞,都无妨。总之见了面,不失礼数也就对了。”赵诚璋自斟了一碗茶,润着干涸的喉咙,又道:“兴献郡王是烈祖次子一脉,楚王是义父的三哥,身子骨弱,平日不怎么出来,但既是帮着谋划康王的婚礼,那日一定会来的。” 郁离得她不断宽慰,但默默记着那些话,还是生出股自嘲。待她养好了伤,难道还能赖在郡主府?离开之后,自己仍是普通的百姓,要为生计奔波。记着这些,又有什么用? 赵诚璋长于宫闱,若连她这点小心思都勘不破,皇帝怎么放心她领靖东将军衔征战鲜奴?她道:“若不是义父义母,我早就死在了战场上,即便是侥幸不死,嫁了人养家养儿女,谁又说得分明?既然叫我有了这样的机缘,绝不可妄自菲薄。”话毕又想到妄自菲薄只怕郁离听不懂,又引经据典解释了一通。 “于你,你能在那般时候挺身而出护着那几个小的,是极大的勇气和毅力。你被华墨他们救了出来,连他们这些粗汉都佩服你,你不该生出自卑自怜的心。我将你带回长安,是为你将来打算。平州战事不止,我实顾不得你许多。带你回来,一来能给你好生将养,二来在这里,你能学本事。” “你以为我会在长安待多久?鲜奴未平尽,两州民务繁重,康王大婚之后,最多十日便是我离京之时。” 郁离忙道:“康王什么时候大婚?” 赵诚璋语调如常:“二十日后。” 郁离大急:“那不就剩一月了?” “或许还要更早,得看过些日子义父的旨意。”赵诚璋望着她,道:“我的话,你如今只是听懂了一些。” “我……”郁离低下了头,面对赵诚璋,她总是感激又畏惧的。 “来日方长。”赵诚璋不再说什么,起身也去池边看了会儿鱼,便等来了思贞。 两人就在院子里说起了话。 “永嘉是个什么品性?”赵诚璋负手而立,背对着思贞,轻声问。 “自入京以来,住在嘉鸿宫,鲜少出门,和盛阳长公主偶尔往来,但在京都贵女中,名声很好。皇上宣召过几次,大多是夸赞,相处也算和睦。”思贞低声答了,想起了什么,又道:“永嘉长公主生来甚美,才叫康王一见倾心,去求了皇上这门亲事。皇上本意,似乎并不是想指给宗亲,而是寻朝中重臣之子。” “原是如此。”今日太子的话没有说透,但赵诚璋却听出的旁的意思来。念及南楚朝中曾为立储起过的风波,赵诚璋不由在心中暗笑——皇帝这个老狐狸,江北水师这一仗,其中有一个目的,就是冲着永嘉长公主去的。南楚皇室有名望者,在楚桓帝中兴后,唯有永嘉一人。无论杀了还是来大齐和亲,是断其名脉的狠招啊。 想通了这一节,赵诚璋与太子的猜测才算统一。她又道:“我记着太子在江北,很是病了一场。今日见他,除了清减一些,倒也如常。”看似无问,实则意在赵业之体。 思贞道:“只是比从前虚了些许,并无大碍。” 赵诚璋默默松了口气,道:“我虽还领着春柳营都统,但今次离京定是要辞去的,东宫的防卫想必会一直思梧肩头担着。这几日都未见她,等忙完了,让来回禀。东宫戍卫,绝不可疏忽。” “郡主宽心,思梧恪尽职守,只要不是休沐,从不回来。她出身丹领,任此职是皇上钦点的,郡主可安心。”思贞道:“去岁经檀担任丹领统领,是继郡主之后,第二个女子的正三品武将。皇上看重她,咱们也都为她高兴。” 赵诚璋微微颔首,经檀是那年女科中的佼佼者,熬了这些年,皇帝终于重用了,或许有别的成算。她又问了些许朝中之事,一切如常,方松了口气。 耽误了这么久,留在房中的人也没动静,晚膳却送了来。 赵诚璋转过身,与思贞低语:“长安事毕,我必奉诏返回平州,她我就留下了。识字、书画,凭她想学什么,用我的名帖延请名师便是。” “是。”思贞一念之间,根本不敢显露丝毫,只管低头答应。 “这五日除却六娘,旁人不敢登门。若她来了,直接请来见我。我带回的东西,有一包紫貂皮毛,待她来了,给她。”赵诚璋交待了几句,方抬脚去用膳。 为着郁离的身子,送来的饭食都是清淡又好克化的。刮出的鱼蓉煨进熬的浓稠的白米粥中,已经盛出了些许时间,恰好入口。 赵诚璋撩开衣裙坐下,道:“吃饭之际,莫要动念,否则伤了脾胃,于你没什么好处。” 一道清拌豆腐丝,一道卤肝片,又有赵诚璋喜好的酥饼,偶尔清淡饮食,于她别有滋味。而如此细腻,郁离更是愈发诚惶诚恐。 赵诚璋不曾说破,坦然用罢,道:“小院里若憋屈了,便叫她们带你在府中走走。平州历经战乱,东北的户籍黄册早就乱了。我会与你办妥,届时有此为凭,才好出门,在京都里行走。” 大齐户籍之严,自当今皇上起,分皇室宗亲、官籍、民籍、军籍、商籍、工籍、贱籍等。官、民、军、商、工相互可换,若入贱籍,便难了。其中长安户籍,因是天子脚下,更为严苛。 赵诚璋身为领军出征的将军,按律不得插手朝中事务,自然也包括民务。她此刻不曾多言,站起身道:“过会儿用了药,早生洗漱歇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第十一回 昭阳郡主的归来,并没有在朝中引起大的波澜。平州的战事虽然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仍有大片的土地没有打回来,但对蒸蒸日上的大齐来说,战争之后,平、湖两州的庶务、怎么安抚平州一触即碎的民心,才是今后的要点。 有皇帝和太子撑腰,两州刺史落在赵诚璋的身上,已经成为京都朝堂上不得不默认的事实。随着遴选出的一批年轻人从东宫出发,远赴湖州,吏部对此事的态度,也从未置可否,变成带有期待。而湖州督军一职,落到了农定英身上。 农定英是个憨厚的汉子,擅马战,身高九尺,是平鲜军中的一员猛将,最服气的就是赵诚璋了。今次回来,赵诚璋身边带的最得力的仍是思退,华墨、农定英都留在了平州。 旨意送去,农定英自是卸职前往湖州赴任。而有他这个赵诚璋麾下的人,对平州战局只有好处。 皇帝登基以来,非是只在武功上用力。他励精图治,吏治也是大齐立国以来最清明的。按科举,凡中举人者,可受官,补入中馈,自中州外的九品小吏起,按察考擢升。有些举子们肯熬着中进士,有些却觉着,自底层擢升,也是场好历练。 赵诚璋得了几日清净,也只在那晚去找过郁离,其余日子,陶灵顺路过来请了脉,连补品都没开,径直告辞了。 她翻了几日话本,在第四日等来了穆阳公主。 初夏时节,正在抽芽的女儿家,穿着新裁出来的嫩绿襦裙,脚下轻快,梳起的发髻也跟着一晃一晃。穆阳远远瞧见赵诚璋,口中的话就不曾断过。 “父皇和二哥哥都不准我来,可憋死我了。”穆阳走得近了,又抱怨了一句,才挽着赵诚璋的胳膊,颇为熟稔地往里走着。只是赵诚璋个头极高,她也只能抱着小臂。 “今后想来,偷偷来就是了。”赵诚璋抽了一次,没能抽出手臂,竟也由穆阳拽着,一路去了内书房。 思贞拿来了冰过的瓜果,穆阳并不贪这些,拐着弯说了许多话。 赵诚璋半点不急,盘膝坐在竹子做成的宽椅上,抿着凉茶。她出征的时候,穆阳才十三岁,还没有大姑娘的模样,如今眉眼长开些来,只是性情没怎么变。她有心问穆阳出京后有什么趣事,又不舍得打断了她的谈兴,一直含笑听着。 “诚璋姐姐,下次你见父皇,能不能帮我说说情?三哥哥大婚后,我还是想回宣城。”穆阳终于说到此行最大的要紧事,低着眉,略带不甘心,道:“之前我求他,他说这次绝不能允准。” “义父定然是不允的。”赵诚璋略一思量,也就懂了,道:“上次你去,太子殿下就在江北大营,彼此都好照应。即便殿下早归,有着三郎的婚事,除非将来你不打算认四哥了,你也是务必要回京的。” “中州也有许多好景致,足够你出去走走散心。”赵诚璋弯着腰劝她,道:“我晓得你去宣城,是因着碑帖的缘故。如今我既手握两州,自是为你徇私,遍集两州金石好帖,给你送回来,你就……” “诚璋姐姐,我不光是为这个。”穆阳打断了她,尚未长成的面容上,又是严肃又是担忧,道:“我的一个朋友在那边,若非三哥哥订下的婚期这么急,我的本意,是打算等她的事情办完了,带她一起回来的。可如今事与愿违,她孤身一人,我总是难以放心。” 赵诚璋心中一动,面上分毫不显,如常一般,问道:“什么好朋友?因着什么事耽搁了?我让思贞选几个人替你接回来也就是了。” “她的阿婆故去了,在山上结庐守孝,怎好阻拦?”穆阳摇摇头,望着赵诚璋,轻声问道:“诚璋姐姐,我若与父皇托出实情,他也不会答允我再去的,对么?” “是。”赵诚璋不忍心哄骗她,只好照实回答。寥寥数语,赵诚璋听得懂这个朋友是在宣城才认得,对方应不知晓穆阳是什么人,穆阳也不愿用身份吓着,便叮嘱道:“若是义父晓得,对你朋友而言,是好是坏,就难料了。” 穆阳的城府尚不深沉,这次回京都前殚精竭虑,自觉安排尚妥,此刻闻言低眉,半晌后才叹息,道:“我晓得了。”人来不了,她走不出京都,也只好作罢。如今的安排尚妥,若是叫皇帝晓得,还不知会生什么波澜。按那小人的脾性,守孝三载后,大抵回乡务农。道别时说好了书信往来,这么些时日里,也不过收到一封信罢了。 赵诚璋有心多问几句,又怕勾着她越想越难受。她从来不是多事的性子,也信穆阳天真烂漫不假,却也不是个不知识人的,穆阳心地善良,路见不平做些事,也实属寻常。心念转了这许多,赵诚璋方道:“若有一日你觉着需要我帮衬只管说就是了,即便我不在,思贞也能办妥。如今,是我有件事,想求六公主相助。” “什么?你我的情分,怎论起‘求’了?”穆阳果然抬起头,好奇看过来,带着不满,道:“再说这‘求’字,能答应的我也不答应了!” “好。”赵诚璋松口气,道:“虽是两件事,但关乎一人,我就当一件事了。按理寻太子殿下快一些,但你晓得,总该避嫌的。” 赵诚璋将郁离的来历说清楚,末了又道:“初见之际,我当她不过八九岁,问过才知晓她和你是一年的。” 穆阳在外走了一遭,是晓得民生艰难的,不由跟着唏嘘,轻声道:“诚璋姐姐想办的,一是郁离姑娘的户籍?还有呢?” “你晓得我不日又要走,这一走何时归来,真真难料。我这府上的人,照料她本出不了差错。但若带了人回来,只是将人照料着,我何必出此下策?我想让她去六妹妹府上,有你时不时提点着,教她些讨生活的手段,即便将来离开,在这京都,也能光明正大地活下去。”赵诚璋将打算分说清楚,字字句句都是在为郁离考虑,她道:“六妹妹府上的人,比我这儿冷冷清清大都出自军中的人,总是对她来说容易些。” 穆阳听得懂赵诚璋在此事上的郑重斟酌,她沉吟片刻,笑道:“户籍的事,我会给她办好的。只是她肯不肯跟我走,还得问问她自己怎么想的。诚璋姐姐,咱们请她过来吧?” 郁离尚不晓得什么叫做“百无聊赖”,只是闷闷待在池边,数了一遍又一遍的莲叶。即便侍女请她出去走一走,也被她拒绝。 她晓得郡主府很大,自己自进了门,其实只是从大门到了这里。郡主府究竟有多大,她却没有勇气去求证。 思贞过来请她,郁离懵懂之下,连问为何都不敢,跟着思贞,只管低头走路。 有穆阳提醒在先,思贞有心提点,也不敢多说什么。这位六公主是个琉璃心思的妙人,又得圣眷,同辈的姐姐哥哥都把她捧在掌心,思贞不敢得罪了。 将至内书房,思贞远远就瞧见站在书房外的赵诚璋,顾着郁离的身子,仍维持的速度走近,方行礼道:“郡主,人带来了。” “嗯。”赵诚璋点点头,看向郁离,道:“穆阳公主要见你,进去吧。” 郁离紧张起来,却见赵诚璋目色柔和,学着思贞的样子,也不甚像,嗫嚅道:“是。” 赵诚璋并没有进去,而是走开了些,站在烈阳下,不知想些什么。 郁离抬脚迈进去,只见一个女孩独坐书案之后,正抬眼看过来。她不敢多看,低着头走了两步,犹豫着不知怎么去行礼,就听到清越的嗓音,温和问着她:“抬起头来,叫什么名?” 郁离不由得按她的话去做,彼此一般年岁,她远没有出出长成的穆阳高,抬起了头也得抬眼,才能看清了穆阳的面容。 这是一张叫人一眼难忘的脸庞,眼神里带着不染俗世的明媚,挺而翘的鼻尖,让她显得又妩媚又活泼。穆阳没有催促,静静等她回过神来回答:“郡主给了个名字,叫郁离。” 穆阳听她口齿清晰,在心中微微赞允了,方道:“‘繁荫上郁郁,促节下离离’,郡主不晓得你的姓,但以竹为你取名,大抵是盼你这一生如竹一般,坚韧向阳,茁壮自立。” 平州只有南边才生有竹林,郁离平生所见,还是来到长安,进了郡主府,才知道自己住所周围栽植的是竹子。至于那竹子代表什么,在文人心中又是什么象征,她怎么知道?是以这句话她不甚明白,但也晓得赵诚璋一定为她取了个好名。 穆阳道:“你想不想好好认字?” “想,但学了一路,能认出来的,不过七八个,我太笨了。”郁离如实答了,心里憋了好大一团火,脸上不由显露出来。分明她的记性不差,但那直直横横的连在一起,她就是记不住。 穆阳心中好笑,不知想到了谁,目光愈发柔和。她强自板着脸,道:“你只管告诉本宫,可愿认字读书?” “愿意!”郁离答得毫不犹豫,她尚不晓得礼节,目光炽热,就这样望着书案后的贵人,道:“我不想一直留在长安,我想早点回平州去。” “回去平州做什么?”穆阳这才诧异,在赵诚璋的话语中,她不难猜出平州不及旁的地方,生活艰难。 “和我一起被救的朋友们都在平州,我还想见见他们,告诉他们我活着,活得挺好。”郁离语速很慢,她需要慢慢说,才能说清楚自己想表达的,她道:“我还想报答郡主,劈柴生火我都会,她救了我,我要报答她。” “劈柴生火谁都能做,郡主身边不缺这样的人。”穆阳想到了那双倔强的眸子,唇边带上弧度,道:“郡主将你带回长安,可不是让你学了只做这些的。你若信本宫,待郡主离京,便来本宫府上,习字读书,明理知事,骑射演练,本宫都可请了老师教你,让你习得一身好本领,再想清楚,将来怎么报答郡主。” 郁离的心事都写在脸上,初听得要离开郡主府,住到别的地方,不由满脸惊慌,嘴唇张合,想要拒绝。可听到了后面,琢磨明白了意思,又开始犹豫着,怕回不来。 “你的户籍,本宫也会为你办妥。自然是以郡主府的名义办,每月休息,你还可以回来小住。”穆阳不忍心见她为难,只是有些打算不好说多,只是低声道:“莫要辜负郡主的一番苦心。” “好。”郁离深吸口气,答应了下来。 “那么,便放开心胸,好生将养。你须晓得,读书识字,也是十分耗费精气神的。”穆阳不知想起了什么,语气益发柔和,看向郁离的眼神,也流露出旁的神情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第十二回 黄昏的宣政殿中,皇帝从殿外回来,才坐在案后不久,明灯点亮,将新送过来的一沓子奏疏照了个通明。 柏简如常一般,从奉茶内官手中拿来这时节清心明目的菊花茶,轻手搁在一旁。 “太子也是胡闹,怎就由着六娘?”皇帝压根没有翻看的意思,靠着柔软的垫子,闭着眼叹息。 “皇上,难道真舍得现在就给公主定下婚事?”柏简将奏疏挪至书案的角落,笑呵呵摇头,道:“太子疼惜公主,和皇上是一样的心思,只是想得略浅了些。” “也罢。”皇帝端起茶盏,清润的茶汤入口,很好的将暑热驱了些,他想了想,道:“宣叶清欢。” 柏简怔了怔,先是应了下来,亲自走出宣政殿寻人。叶清欢是前年擢升的控鹤卫都统,执掌九闾宫宫禁,这两年皇帝很看重他,却不晓得这个时候了,还宣召于他,会是什么事。 这个问题,走在路上的叶清欢也思索不出个所以然来,眼看宣政殿在望,不得已轻声问道:“中贵人,可否指点叶某一二?” 柏简脚下不停,道:“叶都统,我也着实不清楚。不过皇上的心情不错,想来不会是为难的差事。” 叶清欢虽没听到想要的答案,还是承了柏简的情,跟着他的脚步,道:“多谢中贵人提点。” 御前行走的人,彼此难多深交,只是柏简久在宫闱,是皇帝身边资历最老的人,宫里宫外,总是有的是刻意结交的人。 叶清欢迈入殿中,眼睛极快瞥过书案之后的皇帝,拱手行礼,道:“臣觐见,吾皇万岁。” “这话耳朵都听得生茧子了,起来吧。”皇帝睁开眼,从回忆中一瞬间调整过来,道:“朕记着江北的扬威将军薛远,和你算是熟人?” “是。”叶清欢不明所以,但还是据实以答:“臣和薛将军是同年的武举,只是臣选入控鹤,薛将军去了督军府,才少了联系。” “嗯。”皇帝的一句哼声中并不能听出喜怒,他只是对柏简示意赐茶,更点了点自己书案上的空盏。 “江北的战事,年底自然是要消停了。薛远的奏疏今日送到,太子看过后,不甚赞允,和朕辩了一番,还没有个定论。朕记着你虽不曾打过水战,昔年科考上的卷子,却是关乎此道,便召你来问问。”皇帝又道:“柏简,拿些茶点来,朕有些饿了,给他也拿些,赐坐。” “不日,永嘉长公主便成了我朝康王王妃了。建邺城打了下来,薛远却上书,此城不若弃之,还给南楚。太子觉着不妥,谏言增兵,务必吃下南楚故都,好为将来一统天下做准备。此事,叶都统以为如何?”皇帝几句话就说清楚了问题,然这本就是君臣默契的一出戏,太子又何来反对的事?柏简听着听着,便明白皇帝是在借故,看看叶清欢的底子。 “回皇上,薛将军所思,应是碍于地形。”叶清欢虽然坐了下来,脊背仍挺得笔直,略一沉吟,便晓得那小子做什么打算,他道:“建邺是四战之地,名为楚都,若失江北却实在好打。观皇上圣思,既然接受永嘉公主入朝和亲,也是不肯为南楚过多动干戈了。既如此,不若借此婚事,还了建邺给南楚,但在此前将城内外造船之处尽数毁了,不留一艘可战之船,更为稳妥些。”他的谏言,倒是和薛远干的没什么差别。 “太子殿下毕竟年轻,血勇在身,欲要一鼓作气,也是人之常情。”叶清欢心中如何想,口中便如何说,末了又道:“皇上,臣以为婚期将至,此事不好再拖。” 皇帝心里高兴,面上却不露分毫,微微颔首,道:“太子倒是不服气,只是心里也明白,勉强出兵,才会生灵涂炭。” 茶点送了过来,叶清欢陪着用了两块,便以为皇帝会叫他告退。 “今晚你不当值,出宫后,去六娘府中传道口谕。”皇帝搁下茶盏,眼神温暖,道:“告诉六娘,太子聒噪,朕也不想为此烦心,她自己的婚事,今后想好了,自己来求婚旨,朕是决计不肯再费心思了。” 叶清欢怎么都料不到会接这样的差事,直到在值房换过常服出了宫,还有些怔忪。 他钻进马车,接人的小伙子只当是如常,去酒馆用过饭再回,却听自家都统轻声吩咐:“去趟穆阳公主府。” 叶清欢为官清廉,往日当值,接他的只有家中仆从,去一家临街小馆喝一碗老酒,吃一碗杂碎面,就对付了晚上。休沐之时,更是闭门谢客,几乎没什么来往的朋友。 小伙子一愣,路倒是认得,只是不怎么熟悉。他不敢多问,驾车出发。 公主府的大门外,一向有丹领的一支队伍护卫,丹领名义上归属控鹤,见到叶清欢,自然有个人认得他,几步上前,执礼道:“见过叶都统,职责在身,不好全礼,还请都统恕罪。” “无妨。”叶清欢跳下马车,深吸口气,道:“本官来此,宣皇上口谕。六殿下可在?” “在。” “速去通传。” 丹领卫不敢耽误,抱拳之后,请叶清欢入府,自己匆忙跑入禀报。 穆阳才从郡主府回来没多久,听说是叶清欢传口谕,一面着人请他去往外书房,一面更衣赶过去。 她尚不晓得今日为她的婚事,太子和皇帝吵吵了两句。满心疑惑着赶过去,只见叶清欢坐在上座,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彼此见了礼,叶清欢也没拿捏架子,道:“六殿下,皇上口谕——‘告诉六娘,太子聒噪,朕也不想为此烦心,她自己的婚事,今后想好了,自己来求婚旨,朕是决计不肯再费心思了。’” 穆阳怔了又怔,连领旨的礼节都忘怀了,过了半晌,才道:“父皇真这么说?” “是,一字不落。”叶清欢心中莞尔,笑道:“臣的事办完了,时日不早,告退。” “劳烦叶都统,穆阳明日会入宫谢父皇恩旨。叶都统为本宫的事,大抵晚饭都顾不上,带些吃食再走不迟。”穆阳一抬头,吩咐守在书房外的家令杨繁,又与叶清欢道:“叶都统千万不要客气了。” “如此,多谢公主。”叶清欢目送穆阳离开,就在此等了片刻,杨繁带了两个内官,各自提着食盒捧着酒壶过来,彼此说了些客套话,亲自送了叶清欢离府。 穆阳回到寝殿,心内欢喜,仿佛要炸开一般。自打从宣城回来,她就想好了,自己的婚事绝不能草率。她并不晓得皇帝为何会说“太子聒噪”,但不管怎么样,今后这件事,也算握在了自己手中。 哪怕并不能像赵诚璋一般,连赐婚都不必走,也是极好的。 她满心欢喜,自己踱步,半晌后吩咐清沐研墨,待浓浓一砚备好,又撵出去了,自己执笔写信。 自己的身份不能说破,但笔下的字,却是字字欢喜,几乎连在了一起。 翌日,信被套了两套信封,送去了太子府上,盖了太子东宫春柳营的火漆,走驿站送往宣城内的州府官衙,再由官衙拆去外封,送到彩鸾峰上。 只是送去,就得十余日,哪怕当日就有回信,来回也须一月时光。 穆阳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担忧,不晓得今夏山中是什么景况?那个孩子过得可好?宣城府的人会不会因着自己离开,就渐渐怠慢了,不肯暗中照拂。 因着这一番思量,早膳她都没什么胃口,梳妆一番,就匆匆入宫。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第十三回 入宫恰是偶遇同行的太子,趁着日头没那么烈,为昨日的事来找皇帝继续吵架。 兄妹俩不约而同,都穿了月白的衣裳,太子外罩了件新制的纱袍,足下趿着云履,用网巾束发,很是清爽。穆阳外罩了件轻薄半臂,戴着帷帽遮挡日光,跟在太子一旁,先行谢过了,才将昨夜里叶清欢传来的口谕如实告知。 “二哥哥,你到底是怎么说的,竟然连父皇都嫌你聒噪了?”穆阳的手自然搭在了兄长的手腕处,下轿之际略微用力,被骨头咯到了肉,才察觉到兄长消瘦厉害,也听不得太子的回答了,皱眉急道:“哥,你怎么瘦了这么许多?” 关于消瘦的话题,太子赵业并没有过多在意,混不当事地和妹妹继续往宫里走,口中道:“阵前待了几年,你当是在京都,好吃好喝么?当时病了一场,强撑着才好。回来忙了大半年,瘦了不是寻常事?别学太医院那些老掉牙的,咿咿呀呀烦死个人。” 穆阳见他行走毫无异常,大步跟上去,心中稍宽,才道:“即便父皇信重,二哥哥监着国,东宫的人合该为你分忧,而不是叫你事必躬亲的。” 太子放缓了脚步,应承道:“待三郎的婚事办完,我定是要闭门歇一歇,好叫六娘彻底宽心,可好?” 穆阳晓得他言出必践,不再赘述,将郁离的事轻声说了,道:“郡主姐姐虽不言透,我猜她也很看重那姑娘,否则入了府中宫籍是她一句话的事儿,也就不必让我来求人了。” 眼见宣政殿就在眼前,太子猜到了几分赵诚璋的心思,略一沉吟,用食指点了穆阳的鼻梁,摇头道:“诚璋是军人,便给她入本宫的春柳营,营中教她,总比你请人去强。得了春柳军籍,自是落入京都,将来她想去哪里,更好腾挪。即便离了军转入民籍,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还是二哥哥想得周到,”穆阳颔首道:“那便都拜托二哥哥了!” “好说,我记下了,这些时日就着人办,待她痊愈养好了,再去春柳。”太子本不把此当回事,毕竟赵诚璋在拔擢之前,亦是出身东宫,虽说已经上了折子辞去春柳都统,她绕这一圈,只是顾忌军不干政,不愿皇帝为此为难。 宣政殿中,兵部和督军府的几位官员都在,皇帝半靠着座椅,冲儿女摆摆手,示意坐下听事。 太子身份超然,自有他的位置,而穆阳也只是微微颔首,提着裙摆在皇帝身后的圆凳上坐了下来。 听了几句,穆阳心中了然,还是为了与南楚的战事。兵部竟然主张屯兵建邺,寸土不放,反倒是平日里最为激勇的督军府持反对意见。 这事太子早已想了分明,和皇帝是一条心的,只看今日要做什么戏份。 皇帝冷冷道:“争来争去,朕下个决断。” “建邺城好,此刻却非我土,贺康王大婚,贺我大齐能得永嘉这般好女,还给南楚。改江北大营为江北路军,仍驻原地,扬威将军薛远任江北路军总督,辖长江诸水师,着水师为沿江各港口护卫。”皇帝金口玉言,此事便成定局。 “待康王大婚后,控鹤卫都统叶清欢走一趟,去江北路军宣旨,为此次大胜,封赏军事。办完了差事,巡徽、晋二州刺史、督军,再回京都。” 皇帝不理会臣子们错愕的表情,自顾自安排下去。本次江北动兵,其实只是这位皇帝出给太子的一道考题——令他督军,让他在第一线目睹兵事,知晓民情,深切体悟兵者,诡道也,不祥。 太子交上来的答卷甚好,甚至在罢兵与否上,和皇帝也是一般意思。他心中无限欣慰,便也和颜悦色,道:“叶都统出京,自然不能带着控鹤卫,督军府从中州路军里给他抽调些人手来即可,不宜过于张扬。” 督军府官员起身称喏。 此事议定,皇帝挥挥手,让外臣告退,才换了张面孔,看向穆阳,道:“果然,六娘是不知羞的。一大早进宫,定是谢朕来的。” “父皇一心体恤女儿,女儿还要不知好歹,怎对得起父皇的偏爱?”穆阳起身站在了皇帝的身后,给因朝政疲乏的父亲锤捏脊背。 “她倒是晓得父皇偏心。”太子从侍茶的内官处拿了茶盏,触手温凉,才端给了皇帝,道:“其实即便父皇要指婚,也要和你商量的,偏叫我做了聒噪之事,惹得父皇不快。” 穆阳究竟为何如此抗拒指婚,只怕她自己现在都不清楚,皇帝不知想了什么,才破例答应了,甚至让叶清欢去传口谕,做到了宫中记档,口谕成了中旨,去堵住悠悠众口。 “那你们别管。”穆阳半弯着腰,从皇帝手中拿过了茶盏,自己喝了个干净,撇着嘴道:“又不肯再放我出去,不过传道口谕,不知道的,还以为父皇给了我什么呢。” 婚事的事不过彼此调侃,皇帝甚为享受为儿女依靠的感觉,他放松下来,等穆阳的小嘴说够了,才抛出了个想了许久的事情。 “皇后在时,小规模开了一次女科,范围不过拘在了中州一地。停考之后,眨眼十多年了。朕有意重开,太子以为呢?穆阳呢?” 说的是未来的大事、国策,皇帝下意识问的是太子、穆阳。 太子是晓得从前那一科,是母亲一手操办的,哪怕过去这么久,一念之间,仍想起了母亲因此殚精竭虑废寝忘食的背影。 不论太子怎么回答,城府尚浅的穆阳公主心中一喜,忙道:“这是好事!父皇不以男女选人才,是天下大幸。如此收拢天下人心,也做给南楚瞧瞧!那般好的公主,便填了和亲!若非是我大齐,她真真可怜呢。” 前头的话带着股振奋,说到永嘉长公主,同为女子,怎不生出怜惜?继而对远在南楚的项茂,无由厌恶得紧。 “儿臣赞同六娘的话,但想促成此事,仍须从长计议。弘康二年女科也是选出了绝佳人才。只是朝议如沸,父皇为了护着她们,大抵入了军,如今多数在丹领春柳。单看如今丹领春柳之能,便晓得她们的才能。然则……”太子顿了顿,显然是想起因此事王皇后操劳过甚,才致缠绵病榻,他调整心思,稳重道:“父皇虽用此事试探永嘉,但事以秘成,决不可再行宣扬。儿臣会拿出个条呈,再禀与父皇。” 皇帝颔首,看向穆阳,道:“你回去,也试试拿出个章程来。将来遴选佳才女,朕的女儿也不能太差劲了。” 穆阳唯恐此事落下了她,欣喜答应,又连连许诺:“便如二哥哥所说,事以秘成,女儿会谨慎待之!” 皇帝的心念一转,又道:“之前吩咐你的事,办妥了么?” 永嘉长公主入京,毕竟身份特殊,此女在楚桓帝身边长大,曾陷入立储风波。齐虽肯结纳,但也不能不查。是以太子提出,皇帝允准查办后,查清了这些年藏在京都乃至中州的楚国细作,自是要一网打尽的。这话不曾避开了穆阳,太子便也明白,穆阳也十五岁了,皇帝是借着机会言传身教。他道:“今夜便知分晓。” “好。”皇帝道:“她入京都,身边一个服侍的旧人都不曾带,便是那二十甲士,也能轻易放手,可见此女心性。南楚自断长处,朕却生出惜才之心。过些年,若她能安心在此,朕不在意。” “永嘉长公主之心性,儿臣以为,徐徐图之乃上策。”太子早已想透,皇帝此番征战,是磨练自己的心志,然皇帝戎马半生,却非好战天子,所思所想还是图谋少刀兵而统天下。将来渡江,南楚迟早是大齐的土地,若能得永嘉长公主臣服,收服南楚乃至天下士子之心,会是秤砣上一颗沉重的砝码。 这些道理,穆阳听过一遍,也就懂得了。她笑道:“说起来,我还没见过这位公主呢。能叫四哥哥巴巴求了父皇,一定是位极好看的女儿家。” “女儿听说,她的爷爷看重她,可她的爹爹却记恨她,打不过我大齐,便把女儿送了来,与其说是为了国祚,不如说是怕她留在南楚,谋夺他的皇位罢了。如此父不慈,只怕她心里记恨呢。”穆阳转着眼,又道:“想我大齐,有慈父、有仁兄,娘娘们、哥哥姐姐们都疼六娘得紧,那位永嘉长公主晓得了,不知要多伤怀感慨呢。” 皇帝心中一动,看了眼太子,都听懂了穆阳的言外之意。对付永嘉这样的人,威逼利诱都难动起心志,唯有“情”字,才是绝佳上策。 “你过会出宫,告诉四哥儿,晚上的事是朕的意思。你们哥俩一起告诉永嘉,朕不在意她是和亲公主,所许亦是康王正妃。从前之事,立场相对没什么好说的。今后她安心为我大齐康王妃,朕便是慈爱家翁。”皇帝的口吻很平淡,既有结纳,也透露着要挟。 太子神色一凛,轻声道:“按规矩,这时节四郎不好见新妇。” “规矩?朕的口谕,大不过规矩?去罢,别让四哥儿心里留根刺。”皇帝的话说给太子,盛笑的眼却看向了幺女,与她道:“六娘如今也十五了,朕与你说这些,再不高兴也要经心。在家里随意很好,但朝臣们万一算计你呢?你要慢慢去学。” 太子应了,见此心中温暖,躬身告退,也不理会暑热,骑马去康王府。 穆阳认真想了想,以问代答:“父皇觉着女儿学得会么?” 学得会的,是关乎朝政的问题、解决的策略,甚至把握人心。父女间从前说话便敞亮,分别一年多,女儿长大了,这个习惯却不曾更改。 “盛阳跟着皇后长大,却一心只扑在家中,也不知是随了谁。但她喜欢,朕和皇后就陪着她相了个好夫婿。皇后去了,走前也不放心你。朕想纵着你一生,但朕总会老去,不能不为你将来想一想。”又提到了亡妻,皇帝心中难过,也流露在了眼中,他道:“但这归根,还得看你的心。” “女儿喜欢金石、喜欢写字,愿意一辈子扑在这些上头。”穆阳难得正经,蹲下身子,用手扶着皇帝的双膝,抬头道:“女儿那任性的请求,父皇都肯和二哥哥好好商量,甚至劳动叶都统传口谕,记入档中。父皇疼爱女儿的心,女儿都明白。” “女儿更知道,父皇有时候心里苦闷。女儿虽愚笨,父皇肯说,女儿就听着,只是不一定每次都说得对,父皇可不能治女儿的罪呢。”穆阳言语诚恳,眼底盛满笑意,调皮道:“那永嘉哪里晓得我们父女情?然既是个聪慧的人,看十几年怎看不懂?到时候得了南楚,我陪着爹爹一起告慰母后,也要爹爹陪我,去瞧瞧书圣故地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第十四回 才过正午,日头正烈,是最热的时候。偏生太子心中着急,一路打马,待到康王府外,满脸通红,汗如雨下一般。 戍卫不敢怠慢,先迎了进来,又着人通传。待康王赶过来,见他打着扇子喘粗气,嘴唇煞白的,也唬了一跳,着人再取两盆冰,摸着凉茶不烫了,递给他道:“二哥,再着急的事儿,这么热的天,都该等一等。你是储君,关乎国本,这般不在意自己身子骨,仔细父皇知道了发脾气。”康王打着扇给他扇风,等冰盆送来,晓得他这般急定有要事,便屏退了侍从,道:“究竟什么事?” 两盏茶下肚,又垫了块点心,太子的脸色才缓和了,从他手里夺过折扇自个儿扇着,将晚上的事、皇帝的话一五一十说了。 “歇一会儿,便跟哥哥走罢,总得赶在动手前知会一声。”太子叹息,道:“无论永嘉怎么想,咱们都不能让她这么想。南楚的细作一个都留不得,否则她才坐不稳你的王妃、难以在京都立足。” 康王年轻,听完愣了半晌,才理清其中的关窍。他这才明白,酷暑之中,太子乘马赶来的深意。康王站起,拱手作揖,轻声道:“父皇、二哥此中为我计较,用心良苦,光仪此生不忘。” 太子抬手扶着他,道:“听得懂,便与我同去吧。” 距离成婚没多少日子,永嘉长公主按宗正寺送来的文书,仍居嘉禧宫,除非宫中宣召,已不出门,一应事宜皆听的安排。 是以天色未黯,得侍女来报,太子、康王一起登门求见,心里不由咯噔。 北土碎裂,长达百余年割据,生民凋零。生死之下,原先本在瓦解的礼教,也进一步有崩塌的架势。齐国自烈祖于一狭地骑兵,得了中州、得了三州,一统江北,本身的男女之防便不重。但为南楚习俗,彼此在湖中凉亭约见。 侍从们远远站着,亭中三人,太子、康王居左,永嘉一身素服,为了楚国的脸面,戴了面纱,临水绰约,风姿已成。 太子先致歉,继而将名单交给康王,让她的未来夫婿递给她,才道:“公主一路来我长安,不挟旧仆不留甲士,此等魄力,本宫身为男儿,亦感钦佩。是以禀父皇口谕,本宫亲查,来与长公主方便。” 康王欲言又止,太子却拦住了他,从永嘉微蹙的眉眼中,看出了些许不甘心。他明白了永嘉已对他要说的话有了猜测,沉声道:“这些细作,本宫不管长公主从前有什么谋划,即日起却与你再无瓜葛。今夜之后,希望长公主谨记——这里是京都长安。”他轻声转达了皇帝的口谕,仍按着康王,道:“长公主乃南楚第一人,天下大势不必我多舌。不过是故国故人割舍不下,此乃人之常情。” “长公主为故人肯舍己身,然我大齐海纳百川,四郎待你更存真心。过些日子,你便是我赵氏妇,是本宫弟媳,是赵氏皇族之人。一家人,合该和睦相处。此皆本宫肺腑之言,请长公主细思。” 说罢,太子拱手,又拍了拍康王的肩头,迈着步子离开亭子,将那一对未婚男女留下,有机会说几句话。 面巾之后的脸苦笑着,永嘉转过身,望着盛夏荷塘,眼角竟是濡湿了。自建邺失守、桓帝驾崩,苦苦支撑至此,她满心疲倦,几近麻木,只道:“劳累太子和康王跑一遭,这份心多谢了。” 康王心生怜惜,见她将那纸条抛入荷塘,欲言又止,与她并肩站着,半晌方道:“本王晓得,若非你的父亲怯懦不堪用,或许我没有机会在你最好的年岁遇上你。然……世情如此,公主也没了选择的余地。” “你嫁来是和亲的,但这门婚事,是本王去宫中,恳求了父皇得来的。本王待公主是有真心,此前的话,没有一字是假。这件事父皇和二哥本可以瞒着你我,但却在做事前告知,是我父行事磊落,是我二哥体恤弟兄。我待你之心诚,待父皇、兄长只更甚之。若长公主肯断了那些妄念,你我成婚是和睦夫妻,本王许诺,此生绝不纳妾,一心一意待你。将来渡江南下,亦会全力保你故国百姓。否则,本王供着个王妃,不过耗费钱财罢了。”康王一番话,自体贴诚心变得刻意薄情,落在永嘉耳中,实在太好分辨。 “细作是祖父昔年埋下的,他驾崩前的确悉数交给了本宫。不管你信不信,本宫没有启用他们的心,踏入京都以来,也没见过任何一人。”永嘉转过脸,望着康王,直言道:“本以为毫无动作,能躲过你们皇帝陛下的眼睛……将来好叫他们返回故土,不必过这提心吊胆的生活,死在异乡为异客。” 康王怔了怔,摇头道:“你以为,他们全都会死?” “既是细作,泄了身份,哪有活命的道理?是本宫优柔,一开始就该告诉他们回家去,偏是我恐此举会令你国生疑。”永嘉叹息。 “父皇乃圣明天子,二哥亦是仁慈之人,除了那个手中背着人命的,其余不过是抓起来,送去皇庄种地为奴罢了。”康王皱着眉,道:“父皇从不是滥杀之君主,你不该度君子之腹。” 一阵热风卷来,将高壮的荷叶吹倒,永嘉难掩惊诧,道:“真不赶尽杀绝?” 康王郑重道:“若要赶尽杀绝,二哥不会亲自压阵。那十九人分批送去不同皇庄,转为贱籍。二哥这般说的,本王没什么信不过。” 若是南楚,定要为此倾轧无数人命,才能填平了。永嘉薄唇微颤,待心境平稳,才退后半步,盈盈一礼,道:“多谢。” “如太子所言,父亲荒唐多疑,因昔年立储风波,叫他记恨我至今。我答应和亲,有为民之意,又何尝不是伤于父女无情,自我放逐?令尊好意,多谢。” 康王便知,自己未来的妻子,是听进去了太子的话。他虚扶一把,永嘉也趁机起身,二人互相望着,头一次剥离了国别与身份的桎梏。 康王笑道:“若你愿意,今后唤我光仪、成契,都好。” 夜幕四垂,原野烧来晚霞,太子坐于东宫堂上,直等到烧透了,才得来最后一封信报。 事情办妥,太子揉着眉心,喝完最后一盏茶,起身往后宅走去。 直到周身沉入温水,疲乏才彻底涌上来。齐国的太子闭上眼,两只手搭在浴池的两边。忙碌整整一天,他却没什么胃口,只是困得紧。 柴文君亲自捧着一叠瓜缓步进来,却瞧见太子已然沉睡。他回来这么久,不管怎么补,人却是一点点瘦削下去。 将瓜放下,柴文君坐在太子身侧,打定了主意,明日定得请了太医来,好生为太子请平安脉才是。 二人幼年相识,柴文君嫁给他的时候,不过十五岁,这些年伉俪情深,只是膝下一子早夭,她一直未能孕育。好在侧妃诞下一女,才稍解愧疚。 “想什么呢?”太子不知何时醒了,眯着眼抬起手,将水点在柴文君的额间,笑道:“打什么歪主意?” 丈夫调笑,柴文君却没接话,握住他的手道:“我担心你,明日务必请了平安脉才好。” “好。”太子没有拒绝,果断答应下来,宽慰道:“明日我就留在家里陪你。” 水渐渐凉了,太子却觉着舒服,仍半靠着,闭上眼和她掌心贴着,道:“三郎好武,帮衬不得许多,四郎却是能做事的。待他成婚,接了京都府,历练几年,便是我的左膀右臂。你知道监国是父皇在为我铺路,我自该拼尽全力,才对得起皇家父子的信重。” “我晓得。”柴文君将脸贴过去,感受着他掌下的热,道:“但你答应我,要为我爱惜自己身子。父皇如此自苦,我不想……” “好。”太子坐起身,执手轻吻,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我是真有这份亲上战场的心,可在江北,亦不曾任性妄为,难道不是念着你么?你放心。”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第十五回 东宫太子告假的折子,天还擦黑就送入了宫中的值房。待消息送入宣政殿,才从床榻坐起的皇帝只是摇摇头,道:“常务有司衙门自行定夺,急事送朕这里。” 柏简颔首,跟着笑道:“太子早就该歇一歇了。” “朕记着,衡衍抵京,就这几日了?”皇帝接过温水,浅浅喝了两口,光着脚站起身,由着宫中侍女为他更衣。 “按小侯爷的信,的确是后日到。但小侯爷的性子着急,只怕不是明日,便是今日了。”柏简想起那飞扬跋扈的王遐王衡衍,也不由得摇头。 “太子告假,你过会儿去传了口谕,就去城门等着。”皇帝坐下身,待长发束起,示意用网巾,与他道:“那小子定是轻装赶路,王家的人都不在京都,侯府里怕他住不惯,你将他带进宫中,就说朕要见他。” “奴遵圣谕。”柏简躬身应了,待服侍着皇帝出了门,才叫了徒弟跟上,先去传了口谕,再乘马车出宫。 皇帝料事如神,武宁侯家的世子王遐的确是甩开了冗长的队伍,只带着自小跟着的伴当,一路打马赶路来的。 远远瞧见了,柏简便下车,迎将出去,待王遐近前,一把拉住了缰绳,略弯着腰,笑眯眯道:“中贵人,难不成我的皇帝姐夫又猜到了?” “皇上日夜盼着小侯爷,特令奴在此等候,请小侯爷入宫一叙。”柏简含笑看去,平定蜀州后,一直物色不到合适的督军。直到王遐请命,皇帝考校一番,蜀州才得了足够份量的督军人选,这一去也是好几年不见了。 王皇后在时,待这个弟弟宽容偏爱,他比太子还小,如今虚岁才二十有四,婚事也是定了下来的。 从前在宫中,柏简待他就多有照拂,王遐并不拿乔,颔首道:“那我随你入宫,叫他回家里去。” “天儿热的紧,小侯爷可要一同乘车?”柏简接过他的腰牌,替他在城门处核验了,才问。 “不必,路我认得,咱们宫门外碰面吧。”王遐接回腰牌,乘马先行,只留下了个背影。 柏简早有预料,登车吩咐出发,又想起王遐的相貌,不由叹息。 待武宁侯世子、蜀州督军王遐和柏简汇合,一同入宫,宣政殿中的皇帝也得了消息,令人备宴。 王遐脚步飞快,入殿竟是行了大礼,连皇帝也有些诧异。 “皇上,臣自任职,才觉着从前自己实在傲过了头。”王遐站起身,长眉入鬓眸似点漆,一个晃脸,连皇帝也错了神。 眉眼和王皇后,着实太像了。 “虽说皇上的力排众议才允我前往蜀州的,可最初我并不服气,直到平息了几场民乱,才晓得战事中的艰苦。皇上才是我大齐第一名将,衡衍心中拜服。”王遐正了颜色,言语诚恳。纸上谈兵终觉浅,经历的战事,才知此事要躬行。 “姐夫,你放心,甭搭理我家老头,待四哥儿大婚后,我还是要回蜀州的。”正事说完,王遐就没了个正形,道:“我晓得姐夫把我放在蜀州图谋什么,我心里有数的。” 皇帝一句话堵了好半天,此刻才道:“好。” 王遐又是好一通话,直说得口干舌燥,方道:“姐夫,我想退婚。” 这一日,距离康王大婚还有三天。 太子在东宫,等来了太医院林院首,请了平安脉,确定并无大碍,便与爱妻只论诗书不谈国政,清净了一整日。 穆阳公主让家令杨繁在家中收拾了一处清净小院,给郁离准备住处。到了晌午,正打算歇一觉,清涟拿着从宣城送来的书信,面带喜色。几张纸中,写了入夏后的山中生活,字迹渐渐脱离稚嫩,有了点章法。 康王的母家又梳理了一遍宴饮名单,务必要将婚宴办到全长安第一。而康王午后入宫,见了母亲,一幅即将新婚,喜不自禁的模样。 赵王府终于等来了贺仪,赵王边看边颔首,与赵王妃道:“嗯,他媳妇儿喜欢,他定是高兴的。” 赵诚璋本在家中,得了宫中宣召匆匆入宫,才从柏简的徒弟口中得知,武宁侯世子闹着要皇帝做主,帮他退婚。赵诚璋想了半晌,才回忆起来,武宁侯王基平生只娶妻不纳妾,长女便是先皇后,隔了多少年,才又得了一子。王皇后去时,王基夫妇伤心过度,告老归家,如今都在晋州老家度日。皇帝不放心年少的王遐,便留了他在长安,知他好武,更是着意培养。 三年前武宁侯奏请皇帝,为王遐指婚,女方好像是……曹家的姑娘? 赵诚璋想到他的脾气,也扶额露出无奈的神色。 宣政殿里闹成一团,还未进门,赵诚璋就听到年轻男子喊叫的声音。 “姐夫,我不娶她!反正我不娶,说什么都不干!” 赵诚璋进门之际,皇帝气的脸都白了,一盏茶正砸了过去。 王遐跳脚,想也不想,躲在了赵诚璋的背后,缩着脖子,拿眼偷看,口中仍不肯服,道:“我都没见过曹家姑娘!” 赵诚璋挺直了脊背,拱手道:“义父,请恕臣无法全礼。” “快给朕绑了那小兔崽子!”皇帝挥着手,道:“别留情!” 王遐道:“哼!她才打不过我!”语罢转身欲走。 赵诚璋一个弓步后退,双手也不晓得怎么动作,小侯爷白着脸弓着腰转了回来,皱着眉叫:“宋璋!撒手!” “取绳子来。”赵诚璋被他叫着本名,连眉头都没有变化,等殿外的控鹤拿来了绳子,果真将才回京都的小侯爷王遐绑了双手,一把抓着带进宣政殿的正中,才道:“你的婚事,皇上赐过婚下了旨意,怎能由你出尔反尔?莫不是在蜀州管不住自己,沾花惹草不好交待,才非闹起来?” 柏简正给皇帝顺气,王遐瞪眼看过去,见她一身利落武服装扮,又想起从来都打不过,如今还是打不过,不由气结,道:“你可别乱说啊,若叫我老子知道,那得打断我的腿。” 武宁侯治家极严,王遐已算骄矜着长大,但沾花惹草,借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 “小侯爷,你该知晓,便是皇上不顾旁的,真为了你出尔反尔取消赐婚,那曹家姑娘今生该怎么活?”赵诚璋瞧着他的眉眼,也想起了王皇后,才耐着性子,道:“若你不肯,赐婚前就该上书,如今几年过去了才来说,可不是磊落男儿。” 王遐自知理亏,站着沉默半晌,才低声道:“你怎知我不曾上书?彼时我正平民乱,整日价在山里爬。我真的写了奏疏,但因军机延误了,不等送到京都,姐夫赐婚的诏书就晓谕天下了。” 皇帝方才被他顶得不行,这时候才听来一句好话,不由叹息,道:“衡衍,无论当初为何延误了,朕等了大半年,不曾见你反对,才下旨赐婚的。曹家姑娘因父亲去世,守孝三年,明年便到时间了。朕晓得你今日闹起来,是不想耽误了她。但……曹家家门不高,曹家姑娘却是个难得的好姑娘,武宁侯费了好一番唇舌,才得她双亲松口,又请朕赐婚,以示郑重。” “衡衍,婚事乃大事,朕不能答应你。”皇帝严肃道:“你既不是心有所属,何不待来年见见曹姑娘?你晓得朕对你的事,都是郑重以待从无敷衍的。” 王遐本就是憋着气进宫,宣泄了一番,又得皇帝好生解释,他自三言两语中,得知曹家姑娘不易,已然心软了,只是面上过不去,便顶着皇帝,道:“若是见了面我还不喜欢呢?到时候我拖着不肯,姐夫你不能怪我!” 京都中,曹家姑娘的名声不显,但也极好,清冷又知书达理。赵诚璋一念及此,看向皇帝,果然皇帝胸有成竹。 “别以为朕不晓得你那花花肠子!曹家姑娘如今在老家蒲城守孝,你不准趁机去打扰了!”皇帝啐了他,道:“你就给朕老老实实住在京都。” “诚璋,四哥儿大婚的时候,你给朕看好了他。”皇帝看向赵诚璋,道:“朕宣你进宫,也就你敢绑了他、能绑了他。” “久不见小侯爷,也是……”赵诚璋摇摇头,终于忍不住笑了,道:“小侯爷的武功是有长进,只是不肯防着自己人,是我偷了巧,有胜之不武之嫌。” 王遐面上通红,他从前打不过赵诚璋,这次动手,看来今后也是打不过的。他这人坦荡,背过身道:“外甥女,不管怎么着,我没打过你,也认了理,现下可能给我松开了?” 赵诚璋眉心一紧,王遐是王皇后的亲弟弟,他们这一辈的确都得叫他舅舅。但见皇帝微微颔首,便给他解开了。 王遐揉着手腕子,额上的网巾也松了,他道:“姐夫,我饿了。” 皇帝啐他:“就知道吃。” 话是难听,但备下的菜肴,都是王遐从前喜欢的。蜀州闷热潮湿,他又吃不惯,个子长高了,却比从前还瘦一些。 席面一张圆桌就够摆了,皇帝、赵诚璋、王遐三人围坐,边吃边说些军务。 皇帝是马上天子,随便提点几句,二人都受教。一顿饭后,王遐才服了软,别扭着轻声道歉:“皇上,臣借机胡闹了。” “听得了劝,朕不在意你这般闹。”皇帝不舍,却也不敢多看他,道:“朕有事,你们自个儿聊聊,便都歇着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第十六回 皇帝自然是回宣政殿了,赵诚璋也打算出宫回家。 王遐不打算折腾了,道:“郡主,你在平州的节略我有看,打得好。” “小侯爷,你在蜀州也干得漂亮。”赵诚璋比他晚了一年离京,然各州州军邸报是互通的,再慢也晓得蜀州这几年,因曾经的土司不服,总是暗中掀起民乱,不算太平。 “唉,从前打不过你,我总想着过这几年总有得打吧?哪晓得还是被你一把按住了。”王遐撇撇嘴,也不拿长辈去压,心里服了,气出了,但心里憋屈,轻声道:“你虽未成婚,但也晓得,夫妻之间总该情投意合。” “我只见过她父亲,连她什么模样、什么品行都不知,还不能叫我抱怨么?”王遐低着头皱着眉,是当真难受。 “阴差阳错,你的奏疏半年都没送来,武宁侯为此都进了京都请旨,天意如此,却对曹家姑娘不公。”赵诚璋说了句公平话,道:“你拍拍屁股走了,曹家姑娘……只怕难过。” “郡主,我听得进来。”王遐恨声道:“也罢,大不了成婚!若真不和,大不了将来我与她和离,总也可以吧?” “只要你不以此要挟休妻。”赵诚璋忖了,和离之事,齐律写得分明,对女方再嫁影响不大,也说得过去。 “自然。”王遐听她肯定,不由松口气,道:“你可别忘了今日之话。” 蒲城,曹氏祖宅,几个士子模样打扮的一起登门,被请进了外厅稍等。 曹家大姑娘曹希明没顾母亲的阻拦,由自小陪着的乳母跟着,一身素服,用湖州产的面纱遮面,前去会这几位远房客人。 淡茶待客,曹希明淡淡见了礼,自在主家位置坐定,便不着急了。她晓得这些人来是为了什么,但她不打算帮衬,干脆不与理会。 名义上还是曹希明四伯的男子咳嗽两声,张口道:“若不是你父亲……这婚早也就成了。如今小侯爷既然回了京,侄女只需修书一封,两家将成姻亲,将他们几个带进蜀州历练,也是为了曹……” “莫说侄女还未嫁人,便是嫁了,也断无干涉朝廷用人的道理。”曹希明开了口,也是淡淡的。说什么为了曹家?曹家大支无人,这些偏的不刻苦靠自己,偏偏便是盯上了自己和武宁侯的这门婚事,想走歪道来。 难道他们不清楚,武宁侯为了避嫌,便是王皇后在世,也只在国子监当个普通教习博士,后来更是告老归乡,才放心小侯爷去了蜀州的? 这般清贵家世,当年父亲才会答应下来。若是靠自己一封书信便能成,也忒小看了武宁侯,小看了那位小侯爷了。 “哪里是干涉朝廷用人?小侯爷在蜀州任督军,听说那边的土司作乱,自然是自家人用着,知根知底的,才放心。”曹缦略有不满,但还是好声劝着,想她一个孤女,将来总要靠着家里人才是。至于土司之乱,他们倒是不太担心,根本不信王遐会带兵作战。他又道:“这也是为了你好,他们成了事,你在侯府为妇,才更有底气。” 跟来的几个不由连声赞允,其中一个同辈的,话便不甚客气,道:“若非曹家家风在此,武宁侯焉能看中你?你父母只有你一个女儿,自然将来要靠宗族为你撑腰。那小侯爷一入京城,便被宣召入宫,是住在宫中的。你快快写了书信,赶着康王大婚,我去送信,否则……” “否则你哪有机会见到小侯爷?”曹希明也不忍耐了,嗤笑道:“莫在此胡言乱语了。你们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我没有看不懂的。今日把话说明,便是将来我真嫁给了小侯爷,这种事也是不屑做的。你们若有本事,自己求去。大齐科举,举子便可选官。不吝立了什么功劳领了什么封赏,也与我无干。” “送客。”曹希明再懒得花费精力,不轻不重地搁下了茶杯,起身径直回了后面,余下的那些污糟话,只当一个字都没听见。 偏生一个考中举人的都没有,又没人肯吃苦读的苦楚。 几个曹家子弟狠骂了一通,曹仟恨声道:“她清高,便不将大伙的前途放在心上。四伯,我看不如自己去找,守在康王府外,难不成便找不到了?” 曹缦皱眉道:“可这么热的天……” “那又如何?打马半日,折腾一番,可是白得来的前途。我牵了马就走,你们呢?”曹仟看向另外两人。 曹仲、曹伟咬牙道:“四伯,七哥的话,我们觉着能成!” 曹缦还是觉着不妥,犹犹豫豫的,又怕他们三人胡来坏了事,扭扭捏捏,还是跨上了马。 几人先去蒲城府衙勾兑了探亲的路引,又紧赶慢赶,才在日落关城门前进了长安。如今虽无宵禁,城门还是守着日落下锁的规矩。 曹仟是总来长安鬼混的,眼见时日已晚,便道:“四伯,我看寻个客栈歇息,明日再打听,你觉着如何?” 曹缦颔首,道:“还好带足了银两,七郎带路吧。” 康王大婚,自正日前一晚,便已经忙碌起来。饶是他满心期待,在这么热的时节,将吉服穿了一半,也开始吃不消了。 得了旨意出宫的武贵妃帮着儿子正玉冠,啐道:“本是定在九月,你自个儿急着,才叫你父皇改了时日。你心里看重她,便忍过今日吧。” “母妃,实在是……太热了。”康王满脸细汗,强打了精神,道:“那边呢?” “盛阳长公主在呢,断不会委屈了分毫。”武贵妃答道:“皇上素来磊落,即便是和亲的身份,也不会为此拿捏了为难人。” “我只怕她也热到吃不消。”康王想起那日两人说开了话,心中泛起涟漪,低着头待玉冠戴好,便道:“左右熬过今晚,我要求父皇允我晚去衙门一个月,好好休息。” 康王娶亲,给足了永嘉尊重。迎亲使一位自然是三郎赵王,一位便是才从蜀州回来没几天的小侯爷王遐。 两个人顶着烈日骑马在前,赵王道:“小舅舅怎么没躲过?” “你爹就是等着我来的,躲有什么用?”王遐咧着嘴,从靴子里掏出把折扇,呼呼扇着风,道:“你怎么不躲?” “四郎巴巴求我,便没舍得推拒。”赵王从背后也摸出了把扇子,反正有人牵马前行,他俩只需要端坐也就是了。 “小舅舅,听说蜀州炎热,比之京城如何?”赵王只觉着扇与不扇没甚区别,打起精神说闲话。 “废话,谁没事干了,偏在太阳底下受罪?”王遐啐了一句,道:“反正四哥儿有的是钱,看我过后不讹上一大笔!” 赵王想到康王为了请他送来的好东西,又看着王遐扭曲的俊脸,决定打死也不能多说。 皇室成婚,自然不好跟民间一般闹。两位迎亲使在外吟诵的催妆诗也是有人提前写好了的,又洒了无数红包,终于将新娘等了出来。 康王撩起吉服,上前背过身蹲着,轻声道:“按你们的习俗,我背你上轿。” 这话永嘉听得清楚,王遐、赵王自然也听得清。二人互相望了一眼,默契地帮衬,盛阳扶了一把,一路稳稳当当,将永嘉送入了大门外停着的花轿上。 穆阳提着食盒,趁着还没起轿,钻了进去,飞快道:“四嫂嫂,我是六娘。天气太热了,这是二嫂嫂着人备着的吃食,你偷偷吃点不碍事的。” 话毕,她赶紧退了出来。永嘉只能从一角看到,这位自称六娘的小姑娘,身着男子袍服,妆面也是男子打扮。 膝上的食盒打开,是用冰做出来的冰酪,还有一壶触手冰凉,永嘉尝了口,是解暑的酸梅汤。她心中苦涩,想着自己举目无亲,即便康王如今上心,却不知将来路往何处走,又怎么有胃口下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第十七回 繁琐的环节,又有康王如此重视,连一些南楚的习俗,也添了进去。 花轿从太常寺出发,特意绕路经过了长安城最为繁华的东西两市,又走过尚书巷,走过盛阳长公主、赵王、梁王、穆阳公主的府邸,才在黄昏将近前,靠近了康王府。 皇帝自王皇后去后,连赵王成婚都不曾出宫,这次也不例外。武贵妃作为康王生母,有特旨出席,其余妃嫔则备了礼,于婚礼之际,从宫中赐出。 康王不顾满头大汗,牵着红绸,跟着十余个礼官亦步亦趋,总算做完了功夫。 此刻,太子负着手笑道:“康王成婚,本宫和太子妃贺一对紫玉福娃。” 康王躬身道:“臣多谢……” “起来吧,自家兄弟。”太子含笑拉起他,道:“康王妃来自江南,郡主专门挑选了极好的皮料,一半送了制造局给王妃裁量冬衣,一半留给你们自行定夺。她是武人,大抵得了你的婚讯,就着手去找了。” 赵诚璋和穆阳并肩一处,穆阳的贺礼是太子替她预备的,是南楚建邺城中的荷花种子,虽不贵重,却显得用心。 太子轻声讲出来,永嘉的神色不由微晃。故乡而来的荷花,有了种子,明岁也能在这长安看到了。 “我这点小心思,哪里及得过三哥哥?听四哥哥说公主喜欢读书,进宫请了口谕,又请了十几个国子监博士,将《开成石经》拓了一套下来。”穆阳抬头瞧着左右,赵王已然饮胜,被赵王妃拉着,落座饮茶醒酒呢。她又道:“四嫂嫂学贯古今,这便不必我多说了?” 永嘉只晓得赵王府送来的是套书,此刻才知竟是这一套,面露动容,轻声道:“多谢赵王兄了。改日,永嘉登门拜谢。” “不用客气。”康王听得她开口,神色愈发温柔,道:“赵王兄脾性急,但心地好,今日也是为我挡酒,才喝成那样了。” “折腾一整天,你还是快带王妃回去歇歇。”王遐一手拿着酒壶,粉面凑过来,笑道:“舅舅我改日再来讨酒喝!” 语罢,他转身就往外走,边走边喝方才顺的佳酿。 “诚璋,跟着他送回去。”太子是怕自己这位小舅舅喝多了醉死在外头,穆阳却拉住了赵诚璋,轻声道:“我跟着就行了,你带着郁离呢。” 新娘被康王送到了婚房,自有他俩的相处,甜蜜亦或苦涩,非外人道也。 若说郡主府已是郁离生平罕见,这康王府则叫她目眩神迷。她跟在赵诚璋身后,生怕一个出神,就会找不到路。 “康王的母妃家里是巨贾,义父登基之初,是武家资了一半家产,为我大齐定下了北方的安宁出了大力。这康王府是武家人出钱修造,占地虽及不上东宫,但其中用心,自超出百倍,何况我的郡主府。”赵诚璋带着她在花园里散着步,与她解释着何为造景,讲着那一方方巨石来历。 郁离用心听着,几乎不敢开口。 “盛阳长公主性情温婉,今次归京长住,只是她不喜出门,除非你去否则见不到,是尊真正的仁心菩萨。太子监国,既有仁心亦有手腕,与我交好,你不必怕他。” 赵诚璋怕她走累了,寻了处水榭入内,挥手屏退侍从,和郁离一起坐下。 “赵王鲁莽,却对妻子言听计从,估摸着也会放入军中。他直来直去,你也别怕。” “康王便是今日的新郎官,将来会出任京都府。”赵诚璋心知肚明,皇帝是在为自己百年后,太子的班底做准备。若康王胜任,将来有望留在中枢,武家的财物,也就成了太子囊中物。 “梁王懦弱,如今也没让他出仕的消息。”赵诚璋的目光从水榭外,光明正大地留在郁离眼眸处,她道:“你的户籍、你的事,我托付给了穆阳。” “郡主,为什么一定要留我在这里?我在平州,也能学的。”郁离鼓足勇气,问出了早就想问的话来。 “你的伤太重底子太差,又过了十四,如今瞧着都好,实则内里虚空,经不起磨难。”赵诚璋不再回避,道:“上天让华墨救了你们,又把你丢进了我的军帐,救人救到底,我自然要为你考虑。你这腿,走得久了还是疼的。小陶太医说过,若留在长安,她有把握给你补上来。” “穆阳正是好玩的年岁,心地良善。她是义父的幺女,前头的都宠着她,有她看顾你,自然是最好的。”赵诚璋道:“此次回平州,我无暇将你带在身边,也难留人照顾你。那边医生到罢了,药材却不好寻,难不成次次都快马送来么?” 话里话外的意思,穆阳轻声的话语,郁离都听懂了。她忍着的泪还是缓缓流了下来,说话也带着抽泣:“我会好好学的。” “看顾好自个儿身子,不要胆小。穆阳……”赵诚璋温柔地笑了,道:“她古灵精怪的,却是仗义的好姑娘。你要尊敬她,但不要畏惧她。” 这还是郁离第一次见赵诚璋露出这样的表情,即便此时她分不清尊敬与畏惧之间的区别,还是诚惶诚恐地点头。 “我就要回平州了,你不要来送我。”赵诚璋深吸口气,道:“平州,可真冷啊。” 穆阳跑着追上了王遐,道:“小舅舅,你这是要去哪玩?带我一个嘛。” 若是旁人,王遐定是要啐了,再躲开来。可来的人是穆阳,他就不在意了,喝着酒道:“太热了,我要骑马兜兜风,你会么?” “不就是骑马,瞧不起谁呢!”穆阳撅着嘴回答,又道:“只是不是太熟,小舅舅你慢点带路!” “好!依你。”王遐哈哈笑着,即便穆阳不是他姐姐亲生的,但十几年处下来,他还是没把穆阳和赵王他们区分开来,当成幺妹,不经意间照拂着。 两人要了马,远远自然跟着仆从,只是打马才从康王府出来没多久,便被陌生四个男子抢出,拦住了去路。 王遐今日高兴,便不着恼,只在马上微微躬身,倨傲道:“哪里来的不长眼的?还不让开!” 曹缦抱拳正欲开口,曹仟已然等不及了,拱手笑道:“小侯爷,我们也是你的亲戚,是借着康王大婚,特意来拜见你的。” 亲戚?穆阳轻声道:“小舅舅,你们王家的?” “我们王家人丁稀薄,就是远房的,躲我还来不及,怎会上杆子来拜见?”王遐心中只觉得好笑,也用耳语低声回了句,才抬高声音,问道:“你是谁?报上名号。” 已是夜晚,只有穆阳的马侧挂了盏琉璃灯,若非康王府内灯火通明,曹家四人都难以追过来。他们自然瞧不见王遐面上的寒霜,还以为有戏。 曹仟忙答:“我是曹仟,曹希明叫我七哥。这位是我家四伯,这两位是曹仲、曹伟,都是一家兄弟。我们特意来寻小侯爷,都是一片拳拳相助之心。” 王遐何等人物?自然听明白了什么相助,不过是想求个差事。只是曹家姑娘分明是独女,又哪里来这么些哥哥伯父?他们张口便叫曹家姑娘名讳,半分不见尊重,略一思量,也就尽数明白了。 穆阳只比他慢了一步想通关节,低声道:“小舅舅,他们……定不是曹家姐姐叫来的。” “想哄骗我,哼哼。”王遐眼睛一转,一挥手,侯府的人忙从后打马追上现身。 “都是曹家的人,这般夜了,请回侯府,好生照顾。”王遐对自己的伴当吩咐,但他那个咬字,伴当自然心领神会。 曹仟大喜,还想同王遐套近乎,王遐调转马头,已经走了。 穆阳自然跟了上去,眼见他神色晦暗不明,道:“小舅舅,我虽然没见过曹家姑娘,但她知书达理,绝不会做这等事的。” 王遐道:“你回家去吧。” “你要做什么?”穆阳一急,道:“此事定然与她无关的。” “口说无凭,我要去问问她。”王遐想清楚了,也拿定了主意,理也不理侯府的人,找到方向就要走。 穆阳冲马上前,道:“小舅舅!你带我同去!” “你是外男,即便有婚约,只怕也见不到曹家姑娘!我随你同去,才好约见出来!”穆阳急中生智,果然见他神色松动,正欲劝着明日再走,哪知王遐道:“那你便跟着吧。” 连夜出城,城门早关,王遐理也不理,打了守备司的守军出城,穆阳顾不上旁的,只好跟着。待侯府的人追至,不由暗道糟糕,一面派人去太子府上候着禀报,余下的忙追上去。 一路不曾停歇,也是王遐念着穆阳放缓了马速,才在天明之际到了蒲城。二人寻了小店填了肚腹,穆阳因康王大婚,身上才装了一袋子制钱,此刻取出了付账,否则都得饿肚子。 打听了曹家姑娘住处,那店家指明方向,又道:“曹姑娘在家守孝,端的好相处,只是家里人……” “家里人如何?”穆阳心中一动,着意问着。 “不怎么懂事,昨日还上门去叨扰,被曹姑娘撵出门了。”店家摇摇头,道:“听说许给了小侯爷,曹姑娘也是命苦。” 王遐瞪大了眼,一口气憋在胸口,俊脸都更白了。穆阳打了两句哈哈,一把拉住小舅舅的胳膊,硬拖着才拖走了人。 “六娘,她许给我,我还没叫命苦,她喊叫个什么劲儿啊!”王遐咬着牙低吼,穆阳白了他一眼,道:“你哪知耳朵听到是曹家姑娘说的?不过是外面人嚼舌根罢了。” “嚼舌根也要有舌根嚼!我堂堂蜀州督军!武宁侯世子!配不上她?”王遐喘着气,旋即快步上马,连穆阳都顾不得理会,直接冲进了曹府。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第十八回 外书房的仆从端着茶盏送进去,曹希明仍是昨日的打扮,缓步入内。 王遐根本不在意什么礼数,就坐在首座,歪着头拿眼觑她,正要张口折辱,穆阳起身,挡在了两人中间,先报了门楣,又拉住曹希明,将昨夜里的事详细说了。 “我与小侯爷来此,只是想问个清楚。若不是曹姐姐的意思……”穆阳说到这,恍惚想起来,将来他们成了婚,曹希明也算自己长辈,不由得有些尴尬,但此时也只好顺着往下道:“小侯爷自会处置了他们。” “不是。”曹希明见她明事理,也将昨日之事都说了,又道:“我没什么好隐瞒的,也还是那句话,便是将来……也不会容忍这等事。” 王遐的脸色随着她的话,终于和缓了。他歪着脑袋,轻声道:“曹姑娘,你既如此说,我就信你。你若信得过,那四个交给我来办,保管有这四人做榜样,今后曹家的人,无人再敢这般扰你。” 曹希明道:“如此,多谢。” “我还有一事,既然见了,总要与曹姑娘说道说道。”王遐仍歪着身子,将退婚一事从头到尾讲清,末了方道:“皇上的话在理,天意如此,非人事之罪。来年曹姑娘要嫁,我也只好相敬如宾。若你有旁的心思,不若立约三载。成婚三载后你我和离,两散两欢各寻前途。穆阳公主既然来了,便为你我做个见证。” 穆阳大吃一惊,怎料自己就卷进来了?然见曹希明眉眼间殊无异色,便按住话语,等她答复。 曹希明顿了顿,道:“小侯爷是敞亮人,这主意虽说荒唐,我却觉得甚好。” 王遐挑眉,站起身来,抬起了手,道:“既如此,击掌为约。” 穆阳眼睁睁瞧着两人走近,击掌为誓,这才道:“小舅舅!你这不是胡闹么?” “胡闹?我王衡衍说出口的话,就没有不认的!你要是敢将这事说出去,我就算去了蜀州,就算拼着皇帝降旨责罚,我也饶不过你!将来你要得了好郎君,你这门婚事我定要阻挠。”王遐瞪着穆阳,要挟完了,才道:“明岁,皇上选定吉日,我来蒲城迎娶姑娘。我俩还得赶回京城,这便告辞了。” “请。”曹希明侧身相让,心中却想着,原来他字“衡衍”。 直到乘马,遇到了赶来的侯府人等,穆阳喋喋不休说着话,王遐也没听进几句,而是心中默念——希明,的确是个好名。 夜闯城门,打了守城官兵,闹出这么大的事,王遐方一进城,就被叶清欢请进宫中。 “六殿下,皇上有口谕,令你闭门思过,无旨不得出。”叶清欢瞧着一脸疲惫的穆阳,道:“皇上还说了——‘对你是法外施恩,不可犟嘴’。” “是,烦请叶都统替我向父皇告罪。”穆阳不敢顶撞,行过礼后,乖觉跟着人回了公主府禁足。 而王遐入宫,皇帝见也不见,令叶清欢亲自动手,打了军仗二十,一样赶回侯府,闭门思过。 王遐回了侯府,自然将气撒在了曹家的四人身上。他趴在凉榻上,恨声道:“去,将那四个人,都给我送到肃州!让余督军送到边军去!现在就送走!一个都不准留!拿了我的名帖送过去,务必要好生照料!” 小侯爷王遐被打了军杖的事,只是小范围内知道的。被打的那天,康王、永嘉都在宫中,皇帝气到嘴唇发白,骂王遐目无法纪,若不是看在新婚夫妇的面,绝非二十军杖能过去的。 从宫中出来,永嘉有些好奇,在马车中问道:“这位小侯爷面子当真大。” “你也看出来了?”康王坐在车中,心知肚明哪里是碍着新婚夫妇的缘故?叹息道:“说是舅舅,其实比太子还小,比我也就长了一岁。我们从小都是一起长大的。他……和母后长得极像,只是带一些男子英气。” 皇帝与皇后伉俪情深,远在南楚的永嘉,心里也是知晓的。王遐的确男生女相,长得俊俏,又神采飞扬的。她道:“原来是这样的缘故。” “遇上母后的事儿,父皇总会从轻发落。”康王看向新婚的妻子,想到昨夜里销魂之时,心中不由暖贴,见她听得有趣,便道:“小舅舅去军中的事,父皇最初是不答应的,怕有个差池,将来下了地没法跟母后交待。后来小舅舅在宣政殿外跪了一宿,又密谈了大半日,才得了允准,去蜀州任督军。” “蜀州初平,不得已要依靠当地土司,刺史谁去都被架着,不好干活呀。这些年土司暗中做些见不得人的事,若督军仍上不得台面,将来定要惹大乱子。小舅舅的身份足够,兵法是跟着父皇学的,瞧着吊儿郎当,论起功夫,也只比郡主差了一些。”康王也是被王遐揍了无数次的,这宫里长大的,除去穆阳,哪个不是被王遐、赵诚璋教训?大约是想起旧事,那些旧疼也泛了起来,他道:“他这次回去,最迟明年秋天还得回来成婚呢。” 永嘉对这些事没了兴致,略微应承几句,偶然看到车窗外的景致,便掀帘去看。 市井之中,生民生计,总是生动的。街边植了高大的树木,为行人提供阴凉。 康王的马车在街道上行走,不疾不徐,百姓瞧着好似习以为常。 “我的母族是商贾,听着低贱吧?然父皇说过,士农工商,皆为齐民,只要走正途,又有什么分别?”康王边回忆边道:“即便身为皇族,却享万民供养,自该体察民苦、知民生艰难,做对得起这份供养的事。” “最初我不甚懂得,还是二哥带着我,摒弃了皇室身份,做了三月百姓,每日为营生奔波,才晓得其中艰苦。那次之后,我便难做出个高高在上的模样了。”康王说起此事,摇了摇头,道:“父皇待我等,用心用意,太子待我等,更是手足至亲。你也晓得,一月后我就要出仕,供职京都府了。” 京都府的官难做,无论是北齐还是南楚。但皇帝居然肯让皇子出任,这份心胸,实属难得。永嘉抬眼看他,道:“你怕么?” 康王微愣,但这一问,却问到了他心底。这位年轻的权贵点头轻笑,将心里话说给妻子,道:“是有点怕。” “在建邺的时候,因令伊舞弊,祖父一怒之下斩了他,一时却寻不到合适的官员。”永嘉瞧着康王眼眸里升起的好奇,一字一句道:“便着我管了大半年。” 康王自是惊喜,抻着腰凑过去,道:“那我得求王妃助我了。” 陌生男子的气息,即便只是淡淡的熏香,还是叫永嘉脊背都凉了。她面上不显,似是为难,不好应承。 康王却道:“若做不好,父皇定要训斥。一时不好倒也罢了,就怕时间久了,我还是摸不清楚,今后定得不到父皇信重,只怕得早早养老呢。” “在家里逍遥自在,难道不好么?”永嘉故意这般说,趁机不动声色拉开了距离。 康王没有留意到这些,只是将心中抱负诉说出来:“可我还是想帮父皇、太子,做一番事业。” “你不怕……相疑么?”永嘉大着胆子问。 “不会。”康王喜她直言,答得毫无迟疑:“你们南楚的猜忌,别套在我们大齐来。” 此话着实难听,偏生是实情,永嘉无言反驳,只好沉默以对。 马车转过尚书巷,就要到家了。 康王有些后悔,伸手握住了永嘉的手腕,低声道:“两国之争,你是明白人,当知我的话不是虚话。就连父皇都说过,你的祖父传位于你那弱弟,都比如今的局面强。” “总是越不过父亲的。”永嘉没有挣扎,垂眸低语。 “父皇说过,南楚传位,自该杀了他。传给你是上策,但你们那些儒生太烦人,传给你弟弟,再令你监国,也是出路。然将你嫁过来,无异自断双臂。”康王知晓永嘉聪慧,这些话也都是直言,只是尽量温和去说。他在言语中不经意透露出了皇帝藏在和亲中的心思——不杀永嘉,要让永嘉为齐所用,定天下士子心。 康王在语罢恍然悟出,却再不敢深想,他心生涟漪,反握那只冰凉的手,轻声道:“永嘉,我想在朝堂立足,我帮衬太子,帮着父皇。若我站得稳,将来南征也就有一言之地。” “嗯。”那日亭中言犹在耳,永嘉低眉,默默将对皇帝心思的猜测藏住,半晌后道:“我自会助你。” 康王大喜,笑道:“如此,先谢过王妃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第十九回 康王与南楚永嘉长公主的婚事告一段落,京都府衙里已然接到旨意,如今坐堂的邓协洛即将升任刑部尚书,京都府衙新的长官,便是皇帝四子,康王赵成契。 皇帝择日在内廷,为康王举宴,勉力了几句后,便放他携王妃出京避暑。 因而便同奉旨出京赴任的赵诚璋错开了行程。 才下过一场暴雨,让这暑热散了几分去。赵诚璋一身轻薄夏衫,腰系犀皮革带,长发亦用网巾,显得利落干净。 一大早入宫,皇帝屏退旁人,同义女私下谈了半晌,末了,看着她道:“莫为女儿身有所顾忌。” “是。”赵诚璋眉目如常,躬身答应着。 “女科的条呈,过些日子太子和穆阳都会呈送。事以秘成,你掌两州,此事务必要暗中斡旋,将来春风化雨,才好改变人心中的成见。”皇帝只是敦敦之言,道:“或许朕有命得见江北一统,又或者得等成嗣去做完了。朕与阿清,都盼海晏河清、人民康乐,男女皆共襄盛世。诚璋,你要帮着他。” 成嗣是太子赵业本名,皇帝已经很少这般唤他了。大抵念起王皇后,勾出了许多沉事。赵诚璋目露哀切,上前半步,望着皇帝,道:“义父,我还想同义父在江南骑马,义父……” “嗯。”皇帝显了一瞬的老态,见她目中含了泪,才强自忍住了,道:“去吧,朕不怕军中的花费,便如朕打西边一般,给朕灭了鲜奴。” “‘固已犁其庭,扫其闾,郡县而置之’。”赵诚璋默念,又道:“女儿禀义父之志,定不负所托。” “好。”皇帝老怀大慰,道:“莫惧流言,选去的监察御史,都是清流,秉性纯良。若仍有掣肘之辈,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奏密送回京都,朕为你处置。” “是!”赵诚璋心中怎能不感激?皇帝对自己的信重,在百官心中,甚于太子,已是不争的事实。他救了自己的命,悉心教导养大,莫说平鲜奴,便是立时为皇帝赴死,赵诚璋也不会眨眼的。 “去吧。”皇帝不再强调什么,只道:“待此战完胜,朕等你回来,一起去思楼。” 思绪纷飞,被思贞唤了几句,赵诚璋才回过身。 郡主府的马车就在眼前,内里跳下来的人面带忐忑,但还是坚定地走了过来。 赵诚璋略微凝眉,从马上下来,等她走近,才道:“既来了,等日头下去些,再回家里。” 郁离本以为会被训斥,听得这般关怀的话,不由睁大了眼,使劲点着头,道:“我知道了。” 她既然来了,赵诚璋迟疑半晌,从怀中掏出了个挂坠,递给她。 “得空去古柏寺,和住持相谈甚欢,这是蒙他所赐,便赠与你了。”赵诚璋绝口不提古柏寺不对百姓,是她特意去的,而住持赐下的玉坠,亦是极难得。 挂坠是郁离自己挂上的,两头中空的,内里还有圆珠,轻摇之下,是清脆的玉声。 “这是金刚杵,保平安的。”赵诚璋实在记不住老住持言谈切切,说得那些佛中真意,但既出自佛寺,保平安总不会错。 “学东西最忌分心,务须专注。”赵诚璋叮嘱起来,发觉竟是有满怀的话,只恨将要离别,竟是说不尽。 郁离一句句听着记着,时不时用手触碰坠玉,听那清脆的声音。又见赵诚璋没什么厌恶的表情,才鼓足勇气,道:“郡主,我会回到平州的!” 赵诚璋被她打断了,思绪乱了,眼神带着诧异,冷声问:“为什么?” “我想帮你。”郁离轻声道,低下了头:“我现在没本事帮你,所以我要学。待我学好了本事,就回平州帮你,帮你做事。” 她说话比之前强多了,虽然还是短句子,连起来却也说得一连串的心思了。 赵诚璋心中喜欢,面上点点头,好似不怎么在意,只道:“行,我等着你。” “我一定可以!你等我!”郁离脸颊涨红,有些控不住,话也高声了些。 同来送行的太子、赵王、穆阳,和坐在凉轿里被抬着过来的王遐,都将她的话听了个分明。 除了穆阳,余下三人都猜出了些许内情。王遐撩开轿帘,调侃道:“这便是你救下的人吧?” 郁离红着脸,慌忙将坠玉藏进衣襟。 “甚好。”太子也乐,拦住了王遐后面的话,看向郁离,道:“有骨气,不枉郡主施以援手。” 连最不会说话的赵王,也将她打量了,笑道:“有志气,恰好本王得了匹好马,回头着人给你送过去。” “送我这儿,郁离要到我这里的。”穆阳插了嘴,却走到了赵诚璋身边,抱着她的手臂,道:“我定要求了父皇松口,去平州找诚璋姐姐,你也等着我。” 皇帝怎可能允准幺女去往正在打仗的平州?但赵诚璋舍不得扰了她的好心情,透着股亲昵,道:“行,我也等着你。” 时日不早了,赵诚璋上马,眸光扫过诸人。此刻他们便是手足,十几二十年朝夕长大的手足情深重,虽相聚短暂,今后也无不相逢的道理,还是生出酸涩的别情。赵诚璋压住了胸口的涩,笑道:“诸位,告辞了。” 众人亦道:“保重。” 马上的女将军随风走远了,思退领着几个随从在马上行礼,也追了上去。 皇室中人,竟是如此聚了这么多。太子见郁离神色,便晓得她紧张,对着穆阳道:“我还有事,这就进城了。此间距离香积寺不远,你带着她去避避暑,再回家去不迟。拿着这个,若是迟了,着守备司开门。”话毕,将东宫金牌丢给她,打马离开。 赵王最烦这些,不等穆阳开口,忙推拒了,上马便走,显得颇为急切。 王遐却有兴致,是以临时搭了个伴,一行人走在树荫下,同赴香积寺。 闷热的天气,寺中自然闭门。清沐取出公主府的玉牌,和知客说道了,才开了偏门,引诸人入内。 王遐的伤没好,还是被抬了进去。随着晃悠,他道:“你们住持呢?” “住持端午后闭门清修,并不见客。”知客答得不卑不亢,带着几人穿过回廊,进了一间幽静禅房。 靠着窗边放着条方案,案上有水,知客道:“请各位自便。” “也好。”穆阳领了情,道:“打扰了。” “无妨,贵人请歇,斋饭过会儿送来。”知客道了声佛,自顾自离开。 王遐等人走远,才挪着屁股,欲找水喝。 穆阳倒了递给他,道:“小舅舅,若非是诚璋姐姐离京,我还不能离府呢。这次回去,又得圈着了。” “哼,后日我也要回蜀。”王遐岔开腿骑着条凳,姿态十分诡异。他看向郁离,不管穆阳的阻拦,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 郁离坐下了,又站起身。这些日子她也学了许多礼节规矩,抬起手又想不起来怎么摆,但也提起了胆气,道:“郁离。” “竹子?谁起的?”王遐没有因此责怪她,得知是赵诚璋,心念愈发透亮,笑道:“我那蜀州的竹子才长得最好,数遍天下都及不上。你既以竹为名,不如跟我去蜀州?” “郡主让我留在长安,跟随六公主学,学读书写字,再学骑射兵书。”郁离摇摇头,就这般回绝了,还道:“多谢……小侯爷。” “免了免了,便是你真要随我去,我也不敢要你啊。我可打不过郡主!”王遐已然有了判断,便对穆阳道:“前儿听说,皇上允准了,你的婚事也自行定夺?” “是。”穆阳见他终于放过了郁离,心头微松,方道:“怎么?小舅舅心生羡慕?” “你父皇是真心疼你,疼郡主。”王遐轻叹:“自古以来,皇室女儿,婚约哪有不参杂了目的的?长公主的夫婿是她自己相了点头,恰是出身苦寒,也是为着赵氏在普通士子里的名声。” 大齐以武定天下,烈祖、太宗、如今的皇帝,都是马上天子,这文治便一向为天下轻。弘康年间,皇帝重科举,遴选佳才,不看出身,即便他的嫡长女身份尊贵,这门婚事,的确夹杂了图谋,只是恰好罢了。 幸亏盛阳长公主与夫婿情投意合,否则皇帝心中的愧疚,只怕要更深沉了。 “小舅舅,我与郡主姐姐,只是不想整日价对着个讨厌的人罢了。”不知想起了谁,穆阳眉头轻锁。 “你不如郡主,知晓还浅。”王遐念起守孝蒲城的曹希明,摇头道:“我们男子娶错了人,不碍着什么,大不了在外寻欢作乐,大不了被都察院的烦一烦。但你们一但嫁错了人,即便你贵为公主,又能如何?便是夫家肯和离,世人总轻贱了女子。即便律法中写了和离不影响,即便姐姐做了那么些事,然人心中的成见如巨山,怎是轻易更改的?这些道理,你将来总能明白。” “便说南楚永嘉长公主,才名天下知,不也被亲生父亲卖出来和亲?”王遐嗤笑道:“若不是四哥儿动了心,你觉得她的日子,会有几分好过?” 这里头的隐情,穆阳从未想过。在这间清凉的禅房中,她越思越觉后怕,一面庆幸皇帝的口谕,一面庆幸自己不明所以的胡闹,竟然求出一线希望。 “皇上是个有人情味的皇上,但他很孤独。”王遐难得正经,也不在意郁离在场,低声道:“六娘,以后得空,多去看看他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第二十回 知客到底还是领着人带着斋饭送过来,蒸出的黄馒头,几碗酱菜,轻轻搁在桌上,又把一盆拌汤拿过来,双手合十,道了句:“请慢用。” 这里头的人,没人碰过这样的吃食。郁离却瞧着那黄馒头,有股子亲切。她被赵诚璋所部救下后,就没吃过这样的了。 “这是把面粉撒进烧热的水里,一直搅做出来的。”郁离按人数盛出拌汤,道:“穷人家里,拿来果腹就算是很好的了。只是……灌个水饱,容易饿。” 王遐抿了一口,只尝出来些许面粉的气味,倒没什么言语。穆阳却想起了山上那个孩子,初初相逢,恐怕连这一碗,她都拿不出吧。 几人各怀心事,倒是将知客拿来的都吃了个干净。穆阳瞧了眼外头,日头向西而去,便道:“走吧,否则城门关闭,难不成真用东宫的金牌惹事?” 王遐瞪了她一眼,张口唤了轿子,踮着脚爬进去。 “郁离,今晚就和我走,还是过些时日?”穆阳走在前头,话说给跟在身后的人听。 “可以明天么?”郁离迟疑片刻,又怕穆阳多想,便道:“我得拿些衣裳。” “行。”已然走出香积寺,穆阳上了马,和她道:“明日,我让清沐去郡主府上接你。” “好。”郁离也上了马车。 三行人都是回京的,只是穆阳发了性,打马先走了。郁离想了想,让马车跟着轿子慢慢走,直到入城。 回了家,黄昏将近,穆阳先去沐浴更衣,才进了书房。房中放着冰盆,顿时驱了暑热。 十五六的年岁,正是觉得天下之大无处不可去、又显得懵懂的时候。穆阳送别了赵诚璋,却十分郁郁寡欢。 她的长姐比她大了太多,记事起就已经是孩子的母亲,对她虽有照拂,也很柔善,却总是不得见的。生母早亡,梅妃清冷本身就寡言少语的,王皇后在她幼年便故去,反倒是武贵妃随和亲善,时常邀了她去,带着她瞧画册、玩些无伤大雅的游戏。 梅妃教会她诗书,武贵妃便由着她骑马玩乐。她无忧无虑长了十几年,很偶尔才会念起那个只知道封号和闺名的生母。 庆妃裴氏,名钦,出身清寒,薨于弘康元年六月十三,是在生产后的次日。 不晓得她有没有抱过初生的女儿,还有什么未曾言说的话语,亦或未完成的愿望。 烛火晃动着,穆阳悠悠想起了她。从前这个时候,她会找些事做,或者闹腾脾气好的赵诚璋,或者骑在王遐的脖子上,哪怕被颠得惊叫。 而今晚,穆阳只是默默想念着她。她觉着自己一定好珍惜难得的生命,调皮胡闹些不打紧,读书慢些也无妨,只要秉持做人的原则,她一定要好生活着。 所以借着西瑕国不知轻重的请婚,凭着皇帝无边的纵容,穆阳才离开了长安,辗转去了宣城,做了那么久的普通人。少了锦衣玉食,隔几日还要爬一次彩鸾峰,穆阳却满足得不得了。若非四哥哥的婚事,她定要多留些日子,能留多久是多久。 思绪浮沉,穆阳的脸上带出一抹愁,趴在书案上,好似被抽去了筋骨。 允准送赵诚璋出城,和禁足并不冲突。浑浑噩噩睡了一晚的穆阳,起身后才想起来,她又不能出门了。 清涟都做好了这位主子发脾气的准备,哪料用罢早膳,穆阳换了身轻便的窄袖,将长发仍用网巾束起,去了凿金阁。 她在宣城得来的那些碑刻和拓印,一直没得时间去整理成册。几只樟木箱子就放在那,日日擦拂,不使染尘埃。既是禁足,便做些事吧。 等过了午后,杨繁领着郁离过来,穆阳见到她,只是点点头,道:“吃了么?” “回公主,已经吃过午饭了。”郁离被思贞盯着恶补了一早上的宫中礼节,告诉她穆阳公主在皇族中,人缘算是顶天的好,将来解了禁足,时不时就有各府的人上门拜见,她总会撞到,不能不知礼,平白让穆阳护着。 穆阳笑了笑,没戳破她的动作生疏,只让她先坐。 “杨繁,带人都出去吧。”穆阳埋头于纸堆中,淡淡道了一句。 杨繁便领着伺候的都离开了。 “你说,我听。”穆阳的手中翻着纸张,摩擦后的沙沙声,叫人从暑天里安静下来。她道:“你告诉我,你如今认得多少字,会什么手艺。这里只有你我,不必藏着掖着。” 原来屏退了人,是怕郁离失了面子。她心中感动,正要起身,穆阳摆摆手,便老实坐着,想了想,道:“我,我只晓得,自己生在平州兴杨村,生来没几年,鲜奴进犯,抢了东西就跑,爹娘陆陆续续饿死。我不知道他们姓什么叫什么,也就不知道自己的。这些年,鲜奴杀来杀去,抢光了粮食就开始抢人,我没学会什么有用的,只会刨坑、打地洞、生火、劈柴,还会下陷阱,捉些小兽烤了吃。” 穆阳问的话,她说了这些,也没说到点。但穆阳没有打断她,反而从纸堆里抬起头,默默听着。 “思退姐姐教我学了一些字,但我学认字很慢,今日会了,睡一觉,总是忘记。”郁离禁不住流露出苦恼的神色,叹息道:“是我太笨了。” 穆阳听出了她的自卑和胆怯,她微微颔首,道:“说完了么?” 郁离对着和自己同年的穆阳,才敢说些话。是以她点了点头,望了过去,道:“差不多了。” “好。”穆阳腾开了宽大的书案,研磨铺纸,取了一只羊毫笔,端端正正写了四个楷书,才将纸张转过去。 “天降万物,你我的出生,自己都没得选。我生在了皇家,享万民供养,亲族和睦,已是罕见,或许你不信,但……我们也有说不得的难处。” 穆阳见她听得认真,不由想起那个还要稚嫩的面孔,忙收敛思绪,道:“英雄不问出身,如今机会摆在你的眼前,自该发愤图强。” “是以我教你的第一句,就是‘妄自菲薄’,意思为自我卑怯,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郁离记得赵诚璋讲过,今日穆阳又说起,她露出恍然的神色,才是真的听懂了。 穆阳没在意这些,将笔递给她,人也起身走了过去,自横平竖直教起,让郁离站直了身子,双脚自然开立,笔杆要握牢,又要在手心留足空余,鼻尖要和笔杆保持一致,随着笔画,呼吸也要匀称。 “写字写字,写出来让人辨明不难,难在于贵在坚持,写出章法。你先从笔画开始,一道横一条竖,呼吸悠长,笔画慢慢写。等这两处写熟练了,再写横折撇捺。继而学简单的字,记其形,明其意。”穆阳的话中,带着缠绵的怀念,语调柔和,见她不甚明白,又道:“就是记住每个字的字形怎么写,要记得清晰熟练;再理解每个字表达什么样的意思。” 郁离恍然,屏息开始写横。她的手倒是稳定,只是悟性差了太多。 穆阳将这些心事藏在心里,在被禁足的这三个月中,每日带着郁离认字写字,最初一日只记得住两三个,到了后面,积少成多,渐渐才成了句。 而她的身子骨,也在一顿一顿的药膳中,终于彻底好了。人的精神头好起来,说起话底气也足了。 王遐回蜀州前,着伴当送了穆阳生辰的礼,另有一匹才满年岁的好马来,明说是给郁离的。他人没有到,话却到了。 “告诉那丫头,这匹马性情好,初学再合适不过,待马再长两年,上战场也是极好的。三郎送的马性子太野,仔细不留神摔断腿。” 那马自然先养在了穆阳公主府,每日练完了字,郁离都要去马棚看看它,说些不肯与旁人说的话。 重新回京的康王顺利接掌京都府,为了让自己在朝堂上立足,他很用了些功夫,将积压的旧案清出了几件,皇帝调来卷宗一一看罢,甚为满意,便在大朝之际,淡淡夸了几句。 康王心中欢喜,但也不敢独自霸着功劳,只说是京都府上下用心,自己只是做了些微末小事。 待到八月十五中秋日,皇室齐聚九闾宫交泰殿,一起赏月饮酒。 郁离充作穆阳身边的护卫,和清涟一起入宫侍候。而永嘉也随着康王同来,盈盈笑着,同众人饮酒为贺。 酒席过半,赵王凑过来,笑道:“三哥哥给你找的碑刻,你喜欢么?” “喜欢。”穆阳晓得他为人粗鲁,但为了自己生辰,也是用了心的,举起酒盏便道:“重隆虽隔着不远,但留下的不多,三哥哥费心啦。” “哼,年底你可不能躲,好生写几幅春联送来,不准找借口!”赵王和妹妹说完,转头看向郁离,抬手从随从那里要来了备好的东西,就这般举着,道:“给你的。” 郁离怎不吃惊?满打满算,她只见过赵王三次而已,已经得了一匹马,今日又由赵王亲手赠礼,都不敢上前了。 “这是把锻打万遍的短刃,给你防身用。那匹马你要用不惯,到时候带给郡主就是。”赵王没有收回手,望着郁离,道:“你是郡主的人,只是我知道的晚了,找把趁手兵器,多费了些时日。” “三哥哥给你的,接着吧。”穆阳心中也是觉得诧异的,若说王遐赠马,是同游香积寺的情分,赵王此举,的确有些出人意料。 待她找了个借口拉着赵王去了水边,将疑惑问出来,却见赵王的脸色更是古怪起来。 “二哥为她办了户籍,听说也是在找东西,还没送去罢了。康王富甲天下,直接给郡主府送了黄金千两。本王不过又给了把短刃,你问这作甚?”赵王心中纳闷,估摸着穆阳年岁小,大抵只知晓外情,便松了神色,道:“这其中缘故,我不能说,你不准问。不过总有一日,你会知晓的,着什么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第二十一回 那些话,穆阳隐隐约约想到了边界,但此时她不是个喜欢深究的性子,尚不知情深何物,赵诚璋将郁离托付于她照料,只要大伙儿待郁离亲厚,她只会欢喜,哪里会有心思在意旁的? 弘康十六载,深秋时节,平州传来捷报。昭阳郡主领军绕后突袭,包了鲜奴的饺子,大战后,鲜奴王拔烈小奴仓皇逃窜,躲进了深山老林。 如此,平州全境便是回到了版图之中,甚至向东北扩张出何止百里?皇帝大喜,亲笔书信,勉力赵诚璋,又令她务必追查拔烈小奴的踪迹,不可放过。随后,又宣召了都察院的左都御使,将军报甩在金砖上,狠狠训斥了一通,让左都御使带回了从前都察院参奏赵诚璋的奏疏,出了一口恶气。 因此大捷,皇帝下旨祭天。礼部很快拿出了章程,由赵王陪着太子前往城南的天坛祭祀。翌日回宫,皇帝嘉奖一翻,令赵王赵成文执掌长安城南驻军杜陵军,手握三万步卒。 这出乎赵王预料。他本以为皇帝会打发了他领中州州军,就算很好了,哪知是领戍卫长安四大营之一的杜陵军?赵王很为此高兴,接连一个月都住在营中,和众将士同吃住。平日操练也不打马虎,成日光着膀子在校场厮杀,用武力征服了本有些瞧不上他的中级将领,渐渐收拢军心。 转眼到了冬至,皇帝在贵妃、梅妃的宫中略坐了坐,身边只带着柏简,去了含凉殿,一夜孤枕。 一整夜的雪,厚厚积攒了一地。整座城,都藏进了这洁白之中。 赵王妃刘雅去往杜陵军驻地,不光给丈夫送裘衣吃食,也带足了酒肉劳军。京都府衙封印,康王早早上了请安的折子,和王妃永嘉一起入宫,探望母妃,也等着皇帝同来用午膳。 郁离得了三日空,坐着马车回到郡主府。她还住滴翠轩,竹子上覆了雪,她抓了一把握在掌心,和平州的狂雪,好似没什么不同。 她用自己只算工整的字,第一次给远在平州的赵诚璋写信。一封信写了足足一个时辰,不过两页而已,改完誊抄,小心翼翼封好,才算结束。 她揉着酸胀的手腕,走到小院中。小池塘早已结了冰,依稀看得到红鲤摆着尾,动作也变得缓慢。冰上残着枯败的枝叶,郁离拔了几根,陡然生出股烦闷来。 穆阳午后才起身,磨磨蹭蹭打扮好了,钻进马车,打算入宫陪陪皇帝。雪天难行,驾车的人谨慎,一路缓行,穆阳都在车里打起了盹。 将要进宫之际,却瞧见东宫詹事打马飞奔,即便极力压制,也掩不住他满目凄惶。 太子骤病,昏迷不醒。 这则消息,不过一个时辰,满宫皆知。待到黄昏,京都震动。 太医院整院赶至东宫,连呼吸都放轻了。 穆阳跟着众人等在寝殿之外,心内焦急,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柏简搬来一把高椅,皇帝就坐在寝宫之外,单手扶额,说了第一句话:“春柳营封锁东宫,各府随侍侍卫,在外廊统一看管,无旨,不得随意走动。” “叶清欢,着人去杜陵军,将赵王、赵王妃请回府中,无旨,不得随意走动。调两卫控鹤,在春柳营外围驻防。进出人员,严查。妄动者,格杀勿论。” “臣领旨。”叶清欢不敢耽误,差遣得力手下一件件安排办妥。 随着皇帝的几道口谕,在殿外的人,无论心中什么想法,都低下了头。 殿内病重的是齐国的太子殿下,更是他们的弟弟、二哥。这一辈一起长大的,对他都是真心钦佩,又带着骨肉儒慕亲近。 然而此刻,太子是储君,是东宫之主,是大齐未来的天子,东宫的身份凌驾于诸人之上。 直到天黑,院首林开文终于走了出来。老人的鼻尖通红,脸上带着热汗,不等皇帝开口,先道:“暂且稳住了。” 听到的都如释重负,皇帝也藏不住紧张,弓着后背,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劳累过重,一直得不到充足的休养。今岁暑热,加剧了消耗,太子贵体消瘦,才至昏厥不醒。臣已稳住太子,虽是昏睡,亦是休养生息。如若能好生养着,三个月内,务必不得劳心费神,才能确保无虞。”院首对着皇帝,也没藏着掖着,道:“若还费心费神,臣也没什么办法!” 皇帝颔首,道:“朕知道了。” “你们回去。”皇帝抬起眼,看着守了大半日的孩子们,心中宽慰,但他是皇帝,有些话不能等。他道:“盛阳,带好孩子们,日里多来东宫,帮衬太子妃一二。小六,你最调皮,你二哥没好利索前,不准你来烦他,每日进宫给朕问安,不准找借口。康王,管好你的京都府。康王妃,就留在府中,管好王府吧。” “传朕口谕,杜陵军暂且由副将负责。太子痊愈前,赵王御前行走。诸事……朕亲裁。” “哪个不长眼的,还要为庶务叨扰了太子休养,朕治谋害东宫之罪。” “叶清欢,东宫守卫,再多调两卫。” 一句一句落下,穆阳的心头紧张起来。但她晓得此刻不容商量,只是在离开前宽慰着柴文君。 太子妃的心事都在丈夫身上,勉强笑着,道:“父皇如此安排,或许另有打算。六娘,莫因此心里憋闷。” “怎会?”穆阳瞧出她的为难,与她握着手,轻声道:“二嫂嫂,有什么事要我办的,尽管差人来,我没什么不答应的。二哥哥要紧,你也要留心自己,不然二哥哥醒了瞧见你,会伤心的。” “好。”柴文君顾不上旁的,等送走穆阳一行,才收拾着心情,前往侧殿。 皇帝闭目静思,待她进来了,摆摆手让柏简守在殿外。 “朕问过了,林院首说,没有下毒迹象。”皇帝说罢,仿佛去了一件心事,他见柴文君的肩头也放松下来,方道:“成嗣这些年立于朝堂,朕让他监国理政,让他去江北历练。你不是成贤那般只晓得闺阁的普通女子,当懂是为了什么。朕的心中不在意嫡庶,但他是朕的长子,更是……阿清的孩子。” “父皇愿百年后,给成嗣一个安稳的天下,让他成就治世之功。”柴文君轻声回答。 “但今日朕发觉,朕错了,悔之晚矣。”皇帝闭上眼,语带颤抖,道:“事太多,朕又存着要朝廷晓得太子份量的心,将朝政一味丢给了他!成嗣却恐失察,总要亲力亲为,才会给他累至此般!朕要将天下交给他,更要一个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成嗣!他才二十多岁,鬓内却藏着白发!朕这个父亲,太不称职了!” “父皇,还请莫要此般言语。父皇对成嗣寄予厚望,是儿媳疏于照料……”柴文君心内一急,匆忙上前,却见皇帝脸颊都是泪水,自己再难忍住,侧过脸涕泪涟涟。 “好在上苍庇佑,林院首既说能好,朕信得过他!”皇帝在短暂的沉默后,收敛了情绪,用袖口擦过脸面,望着柴文君,道:“国事,朕会处置,你只管盯着他,让他乖乖养病。你告诉他,朕会着人修一条九闾宫过来的飞廊,但他若不健步如飞,朕绝不会叫他出东宫半步。” “是!”柴文君松下了心神,道:“有父皇金口玉言,有父皇撑腰,儿媳一定看住了他!” 同车回到王府,一路都没什么话,直到沐浴完,康王披着衣,问:“王妃呢?” “正在寝殿读书。” 康王颔首,调转方向,去往王妃的寝殿。推门而入,房内温暖,让他一瞬咳嗽起来。 永嘉自案后抬起头,彼此心知肚明,轻声问道:“康王殿下此来,倒是多余了。” “王妃,你我夫妻,为何总是……隔着什么一般?”康王叹息,在身后合上门,踱步走到书案旁,轻声道:“父皇的话,你很介怀?” “本该如此,我为何介怀?”永嘉摇摇头,道:“我去东宫,示我心中无愧,只是担忧太子身体;我困王府,是自证清白,也为殿下去疑心。” “我从未疑心过自己的妻子。”康王皱着眉,道:“父皇的处置全在公心,对赵王兄、对我,不过是寻常手段。” “若无疑心,何须至此?林院首已经开口,太子是累病的。”永嘉轻声回嘴,搁下了手中的书卷,道:“殿下,我若是你,便住在京都府中,与家中的和亲公主离远一些,而不是这般夜了,跑来逗留,还不肯离开。” 饶是素来温和,康王也被激出了脾性。他终于冷下了脸,道:“本王只得你一个王妃,夜里寻你,有何不妥?” “殿下若觉着清夜孤寂,再娶几位,寻常事罢了。”永嘉不再抬头,看起了书。 康王忍了又忍,这件事让两人平静许久的生活磨出了划痕,但他不是个能退一步的性子,没当场发火,已经是忍让了。 康王终究调转身子,临走狠狠摔了房门。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第二十二回 夜里回了府,穆阳忧心忡忡,一直跟着她的清沐轻声宽慰:“有林院首亲自看顾,太子殿下总会好的。” 穆阳颇是自责,低着头道:“二哥哥消瘦,我是注意到了,却被他糊弄了过去,没去多想。若我能为二哥哥分担些,或许他不会这么累着自己的。” 清沐晓得穆阳对太子殿下的儒慕亲情,但斟酌之后,还是轻声提醒,道:“公主,大齐还没有公主干政的先例。即便皇上宠爱公主,怕也……” 窗外又起了风雪,似乎压断了修剪过的枝桠。穆阳坐在温暖的床上,轻声道:“是啊……但……我总是想帮一帮二哥哥的。” 自从回到京都,穆阳生出了懒散的心,若非赵诚璋留下了郁离,她只会更随心。只是那些后悔缠了她半宿,等到后半夜才入睡。 翌日睁开眼,白嫩的眼下一片青。清沐见状,轻声道:“公主,再睡一会儿吧,迟些进宫也不打紧。” 穆阳咬牙从拔步床走出来,坐在了梳妆台前,轻声道:“不可,我今日得早些入宫。收拾利落点,素一点。” “是。”清沐替她打理着如瀑的乌发,巧手捋过,很快挽成髻,只在脑后留下一缕,彰显公主云英未嫁。 穆阳梳洗罢,换过冬装,和清涟道:“你留着,郁离大好,交给你教一教,过些日子便送入春柳。” 清涟躬身道:“是。” 马车从公主府出发,街上的积雪还未彻底清扫,或许太子病中的缘故,穆阳怎么看,都觉得不似将近年节,没什么喜庆。 及至抵达宫外,金乌不过抬了个头。控鹤卫查验过后,开门放行。 进宫换乘肩舆,在扫净的青石板路上,缓慢而平稳的前行。穆阳抱着手炉,心焦太子的病情,又挂念着皇帝。手炉温热,一个晃神,又想到宣城外的彩鸾峰上。去岁山中大雪,她困着不能下山,一晚上用掉了本是半月的柴火,吃着从灰里扒出的红薯,那样的生活让她有些兴奋,本以为是睡不下的,却在简陋的床榻上,一觉黑甜。 不知今岁的雪,落在彩鸾峰上是何等场景?那孩子定能照顾好自己,只是……又有两月,未见书信了。 宣政殿外,叶清欢腰后悬着刀,缓步上前,轻声道:“六公主总算到了。” “父皇怎么了?”穆阳一怔,紧赶两步下了肩舆。 “皇上无碍,只是一夜不曾就寝,脸色着实不好。”叶清欢如实回答,道:“皇上已经有四个月不曾踏入后宫,这……身为臣子本不该多言,只是太子卧于病榻,皇上若还不惜身,于国非祥。” “我明白。”穆阳紧锁眉头,道:“叶都统才回京都不久,又熬了一宿,也去值房歇歇,我去劝父皇。” 二人道了别,自有旁的控鹤在宣政殿外值守。穆阳望了眼天边的蟹壳红,缓步入殿,将自己的手炉、鹤氅递给宫人,瞧着柏简亦是脸色苍白,心里更对皇帝担忧。 御座之上,皇帝睁开眼,带着一丝笑意,道:“今日倒是乖巧,早早就来了。” “父皇都下了口谕,成韫不敢违背,自然要早早入宫,陪着父皇。”穆阳行了礼,从柏简手中接过捧着的羹汤,搁在书案上,道:“父皇,这不好吃,我能差人要些吃食么?一大早天不亮赶着入宫,腹中空空,想父皇陪女儿一起吃点。” “好。”皇帝道:“柏简,捡着六娘喜欢的,着人送过来吧。” 柏简大喜,暗想还是六公主有办法,点头匆忙去办。 “父皇,难不成二哥哥的病,有别情?”穆阳自己拿了把圆墩在皇帝身边坐下,替他揉着酸胀的手腕,轻声问着。 “没有,就是劳累所致。”皇帝又说了一遍心里话,叹息道:“我把你二哥哥逼太紧了。” “父皇哪有?”穆阳枕着他的膝,轻声道:“父皇信重,只是二哥哥毕竟不是父皇。父皇是马上天子,纵横捭阖,哪里是二哥哥能比得上的?自古以来,又有几个储君,是二哥哥这般稳当?” “成韫,你说朕是不是错了?”皇帝仍未将自己从懊恼中摆脱出来,语带微颤,道:“朕拖累了阿清,害她那般年岁,困在宫中。她从不提,但我晓得,她是不喜欢这里的。” 王皇后啊…… 穆阳心中酸痛,王皇后让她总以为是那般温婉的人。然而长大一些,她却从王遐口中得知,王皇后在闺中的时候,比她的弟弟还要飞扬跋扈。这九闾宫,是在废弃的大明宫上修筑的。齐国只得三代帝王,宫殿从简,只是古朴大气。 但要困住一个女子,足够了。 “朕……不该。”皇帝痛苦不堪,往事已在他的脑海中过了一整宿。 他的生母早亡,长大虽不苛刻,却也算吃了点苦头。待十六岁上马打仗,纵横四野,好不快活。待得娶妻,竟是志趣相投,每日都有聊不完的话,都有看不完的书卷。那些年她常着了男装与皇帝一起出远门,走过战场目睹战后的民生凋零。夫妻想得简单,早日一统,早日由朝廷安民。那些年流水一般,便以为一声都会如此。 然而京都的一场变故,赵越、赵兴明死得不明不白,太宗将他宣召入宫,越过了三子楚王赵兴祖,立为东宫储君。皇帝面对储位,被蒙住了心智,待想来后悔,已成定局。太宗皇帝年迈,一夜葬双子,更让他体衰。是以对皇帝更为严苛,几乎在用最短的时间教他帝王心术、驾驭群臣。而彼时他的发妻,她的挚爱,也不得不一点点收敛性子,循规蹈矩,从东宫太子妃,困成了温婉、恭孝,母仪天下的皇后。 皇帝不得已按着太宗皇帝的意思,娶了侧妃武卿辞。为了平衡,又纳了裴钦、纳了夷女。亲眼目睹太宗在驾崩前下了冷酷无情的口谕,要后宫皇后、吴王生母淑妃殉葬,以杜绝外戚干政。 战场上的快马金刀,困不住坐在朝堂的天子。少年结发的妻子在人后郁郁寡欢,却叫天子也束手无策。 “成韫,阿清所愿,天下同一,女子亦要有出路。”皇帝低着头,带着审视,瞧着幺女,道:“弘康二载的女科,考校出来的女子都是栋梁,朕却不得不将她们藏起来。后来阿清走了,朕也学会了韬光养晦。这些年、十几年了,朕不再提及女科,但朕知道朝中仍旧警惕着。朕想朝堂再稳固些,太子再站稳些,用雷霆手段,压下办理。但朕却忽视了,若将所有的事,都放在成嗣一人肩头,他会垮的。” “你是女子,是朕的穆阳公主,也在阿清身边长了四年。你写的女科条呈,朕细细看过三遍,虽显稚嫩,但你很有想法。你有没有兴趣,把这件事,一步步办成?”皇帝看似在问,眼神却透过穆阳,不知看到了什么。 “父皇需要女儿,女儿为了父皇,什么都愿意做。”穆阳没犹豫什么,回答之际,只有一片赤诚,并没考虑过身陷此中,会带给她多大的麻烦。 “除了婚事?”皇帝老怀大慰,松了心神,竟然开了句玩笑。 “父皇!”穆阳站起身,道:“父皇都传了口谕!这件事,你不能反悔。” 小女儿着了急带着娇憨请求,气氛逐渐轻松,柏简在外觑着,见机传膳。 两人挪至侧殿,面对着坐在火炕上,一起吃着清淡的早餐。穆阳不时为皇帝布菜,父女俩都是细嚼慢咽的,然而时间拉长,也吃了许多下肚。 “成嗣的条呈,你也拿回去瞧着。此事要做,要细水长流,要等汇成大江大河,才能算成事。一开始,定是百般不顺的。”皇帝叮嘱着她,道:“你和成嗣都看到了太学,眼光都很长远。莫忘了西北的西遐国安分,海运也顺畅,虽是打着仗,国库充盈着,莫因银钱束缚了手脚。” “是。”穆阳嚼着鸡丝答应着,道:“父皇,这是叫儿臣将来,也立朝堂了么?” “朕晓得你所爱乃是金石碑帖,也晓得你想帮衬成嗣、帮衬爹爹。今后你若不肯了,谁也不能勉强了。”皇帝道:“朕叫你进宫的缘故,你现在可明白?” “明白了。”穆阳道:“明着是怕女儿调皮捣蛋,耽误了二哥哥养病;实则是跟女儿说些家常,再让女儿暗中为二哥哥分担,着手重开女科。” “不错。”皇帝见她聪慧,颔首道:“我大齐民风崇尚自然,但仍有些顽固的老头子,对此事一万个不答应,仿佛女人起来了,这世道就是末法时代。然他们在别处却也有很大的用处,朕还动不得。” “他们不就是怕么?”穆阳不以为意,道:“郡主姐姐领兵出征的时候,京都中多少人如丧考批。如今谁又敢说什么?理他们作甚!” “不错。”皇帝喝着粥,话也含糊:“只要攒够了人,怕他们作甚!”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第二十三回 平州的这场雪,比预料中来得更早更久,将战乱之处掩埋,冰封万里林野,雪国寂灭。 赵诚璋未着累赘的甲胄,浑身裹进裘衣里,打着马行走在深林的边缘地带。她带着华墨等一众精锐,是冒险来此,探查鲜奴踪迹的。 天边擦起轻微的声响,赵诚璋伸出手握拳,一队人就地寻找遮掩。特地带出来的弓箭手不动声色地爬上高树,没了动静。 这一等,等到所有人都冻僵了,几乎要忍耐不住。弓箭手的鼻孔都是雪沫子,呼吸之间连白汽都没了。 时机稍纵即逝,大弓终于拉开,铮得一声,众人眼里看不到的黑点逐渐放大,很久后才听到了坠地的声音。 弓箭手溜下了树,道:“将军,是鲜奴的鹰隼,估摸他们剩不了几只了。” 赵诚璋一直都在有意消耗鲜奴放飞于空中的鹰隼,也从磨至口中问出了大致的数量,闻言颔首道:“后面就不杀了,以免打草惊蛇,咱们还得留点火。” 直到天黑,寻了避风处扎营,赵诚璋坐在火堆旁烤着手,才喝上一口热茶。 “将军,林子太深,若撒了人进去,不妥。”华墨长出了胡须,眼眶冻得通红,不断哈着手,疑惑问道:“就那么点人,做不了乱的。” “我不会撒了人进林子追,示敌以弱。你该不会真以为,鲜奴逃走,就不会再袭扰?”赵诚璋冷静判断,给出了结论,道:“莫要忘了鲜奴劫掠抢走的财宝都没找到,人也绝不可能就那么点。拔烈小奴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真放任不管,才会酿成大祸。这一趟不过是杀杀鹰隼,给拔烈小奴做样子罢了。” “将军的意思,还有眼睛盯着咱?怎么可能?沿途遍布了斥候的。”华墨压低喉咙,道:“咱们三千铁骑,他们怎么敢?” “三千铁骑就以为无人能敌?”赵诚璋笑了,捡着火堆里的吃食,道:“烈祖打了半辈子,才得出如何胜之的法子。怎么太康过去了才二三十年,就不记得了?”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将军何必灭自己威风?”华墨嘿嘿笑着。 “咱们此次大胜,但我的直觉——逃走的绝不仅仅千人之数。万里深的老林子,他们比咱们熟,躲进去了,待咱们疲敝,再打个出其不意。这平州的土地都是好的,别白白开垦,却便宜了鲜奴,让百姓受罪。”赵诚璋在地上随手画出地图,道:“若是掉以轻心,这几年的仗都白打了。一旦拿不出个章程,安定的民心则会再次动荡。届时即便有朝廷政令,也拦不住平州百姓内迁。存地失人,人地皆失。一旦无民,就靠守军是守不住的。” 华墨听懂了大半,信服道:“末将就是粗人,唯郡主马首是瞻,指哪打哪便是。” “不过借机,好好看看林子地势,也是好的。”赵诚璋抬起头,即便一眼望去什么也看不清,还是看了许久。 这一趟巡查,回到了行辕已是年节后了。赵诚璋在思退复杂的面容中,看出了京中有大事,待二人独处,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太子病重,昏迷了半月,才辗转苏醒。皇上下了严旨,非但春柳营,连控鹤都调去了五卫,戍卫东宫。”思退将邸报和秘信中的轻声讲出,又道:“所幸太子醒转,林院首留在东宫照料。” 半晌后,赵诚璋长出口气,道:“万幸。” 储位安定,父子无猜疑,皇帝在位期间若能统一南北最好,若不能,大齐也需要太子这般的继承人,否则非吉。 “郡主,可要上份奏疏?”思退轻声询问。 “是要上奏疏。”赵诚璋拿起穆阳的书信,边拆火漆边道:“鲜奴的情况得禀报皇上的。” “是。”思退点头应下。 穆阳的信上,果然一个字也没提太子病倒的事情,只说了郁离的情况,说她开始学骑马。赵王所赠的那匹性子太烈,留给她了。小侯爷王遐选的那匹温顺,赵王另送她了把小剑。 赵诚璋自然明白,除了穆阳,这些人心里都在打了什么主意!只是……郁离才十五六岁,这些人都在想什么! 转念之后,赵诚璋忽而叹息,又是一年了,小姑娘又长了一岁,只是不晓得在长安的这一年里,她长高了么?脸蛋可有圆一些? 胡思乱想着,在外跑了一个多月的辛苦,也渐渐卸了。这晚上赵诚璋并不打算处置公务,在思退的服侍下,泡了个澡,披上厚袄,半躺在在床上假寐。 “按郡主的意思,那六个人都安排进平州府州学里,先打杂,待认了字,慢慢读书,再看将来做些什么。”思退轻声回禀着刺史的庶务,平州户少,又得湖州运粮过来支撑,今年仓禀实,即便大雪,也能挨得过去。 两州刺史,光是皇帝为她选来的官员,就有几十个,皆是能干的。赵诚璋听着,偶尔还夹杂说两句,渐渐没了动静。 思退听她呼吸绵长,晓得是睡熟了,帮她脱去厚袜,拉好棉被,缓缓退了出去。 太子这一养,转眼就是弘康十七载的开春。这日太阳正好,太子披着斗篷来到花园里赏花,日头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好不舒服。 柴文君找到他后,轻声啐道:“要是林院首知晓了,又得念叨你。” “是他说的,多晒晒于我有益。”太子接过汤药,一口气喝下去,被苦涩所扰,眉眼皱成了一团,抱怨道:“不许我做事,实在是不习惯。” “父皇的安排你都明白,此次就听我的,万事不许你费心。”柴文君心疼他,塞了口自己熬的霜糖,道:“你只能听我的。 “是是是,为夫明白,都听夫人的。”太子轻笑,就半躺在摇椅上,望着日头,道:“文君,父皇这般处置,只怕……康王妃心里不好受。” “还乱思量?”柴文君搁下药碗,就在一旁陪着,半晌后于心不忍,方道:“你醒了后,我缓过心神,便请了六娘,送了两匹南绸去康王府上,点了名是给康王妃的。想她那么个伶俐人,应该明白东宫对她、对康王都没别的想法。父皇一番布置,只是寻常处置,并非相疑。” “还是文君懂我。”太子闭上了眼,手摸过去,紧紧扣住妻子的手,困意上涌,他迷迷糊糊道:“四郎对她有真心,我只是……不想为此,叫小夫妻起了嫌隙。” 语罢,他还是在日头下睡着了。柴文君没有抽出手,而是让侍女上前,给太子盖上薄毯。 她在日头下瞧着太子的眉眼,瞧着光线隐约透过鼻梁,想他这般品貌,对手足一片赤诚,天若不假年,便是苍天无眼。 这一盹极香甜,被摇醒了,太子难得甩了脸,道:“叫我再睡会儿。” 太医院院首林开文就站在一旁,吹着胡子冷哼道:“再睡会儿,日头下来,最好来阵风,老夫的药也就白用了。” 太子怔了一瞬,立时清醒过来,苦笑道:“林老,我知错了。” 春末夏初,九闾宫通往东宫的飞廊,修好了。 太子病体痊愈,只是按皇帝的要求,暂未监国听政。他是个躺不住的人,日间起来,用过早膳,便按林开文所授,在院子里活动了筋骨,再回书房读书。过了晌午,吃了饭,歇午半个时辰。 飞廊修好,午后太子可能会进宫,就坐在宣政殿里,仍看看闲书,同皇帝用些茶点,闲聊一番,再行回府。 这般养了大半年,身子骨一日好过一日,皇帝才略松了口。 这次穆阳专程拜访,身边也带着郁离,和太子道:“他们都有礼,你的呢?” 太子大笑:“郁离的户籍不是我办妥的么?这还不算?” “自然不算。”穆阳偏头瞧了眼她,道:“二哥哥要是不给,将来见着郡主,我自然是要告状的。” “怎会无礼?这位姑娘请随我来。”柴文君及时解围,道:“我待姑娘去挑,挑中什么就是什么。” 穆阳颔首,道:“还是二嫂嫂大方呢。” 郁离跟着穆阳也有一年光景,性情虽是寡言,但也处事长进许多,当下行了一礼,跟在太子妃身后,离开了内书房。 穆阳一抬手,清涟便将预备好的条呈递给她,也离开了内书房。 “二哥哥,此事是父皇首肯的,你放心。”穆阳起身,来到太子身后,将条呈放在了他的面前,道:“你病之后,父皇将此事交给我,并叫我不许急,要从长计议。这已是我拟出来的第五份了,父皇这次看过,什么也没多说,只让我拿来与你看看。” 太子倒不意外皇帝的安排,但对穆阳的耐心有些吃惊,他笑道:“我瞧瞧,你先坐。” “不坐了,我就站这里,你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穆阳将双手背着,低声道:“你的条呈父皇也给我看过了。” 一时间书房安静下来,只有太子翻阅条陈时,纸张抖动的声音。香炉里燃着清心的柏木香,穆阳就这般站在太子的背后,静静等着。 条呈没什么冗笔,几乎去掉了繁冗的修辞,字字落在实务上。看罢一遍,太子问了几句,紧跟着又看了一遍,长长吐了口浊气。 “二哥哥,你倒是说句话嘛。”穆阳终于等着急了。 “和我最初的条呈相比,这一份可称完备。”太子明白皇帝叫她来找自己的目的,他道:“六娘,你可晓得,此文一但颁布,我大齐朝堂势必要震荡一段时日。” “会很难么?”穆阳有所预料,只是心中兀自不服气,道:“为朝廷选良才,科举如此,如今重开女科也是一样的道理……” 话至此,穆阳恍然,不由打了个寒噤。门阀、举孝廉等等制衡了几百年,科举横空出世,给了寒门庶民一条出路,彼时是个什么局面?若非战乱屠杀,中原再无高门,有些事怎么这般顺利?南楚文人不肯归心,总写着花团锦绣的文章抨击大齐不崇周礼、不尊孔孟,难道不是这里头的缘故?如今大齐尚未一统天下,虽无士族掣肘,可坐朝堂的,都是男子,他们怎肯将利益权力这般分出去? “六娘想到了?”太子叹息:“父皇母后昔年并无私心,然如今则有其目的。这条呈已然可用,但一定要等一个时机。而你身为公主,绝不能做奏请的第一人。” “那……只能按兵不动么?”穆阳有些沮丧,撅着嘴问,毕竟她为了此事,可是殚精竭虑了太久。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太子一笑,从书案里找出另一本条呈,笑道:“且先用这一本,先为各州州学修补,增设房屋一类,一步步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4、第二十四回 太学总管天下州学,更设国子监,教授英才。夏日之时,祭酒上书,谏言修缮各州州学。礼部、户部议了半旬,才面呈皇帝。皇帝搁在案头又是七八日的功夫才下旨,令户部拨银、工部筹措,交由各州州学办理,再令各州巡查御史督查。 皇帝又令人暗中查访,这才放下心,择日召见太子、穆阳,颔首道:“教的师傅尽心,徒弟学得也用心。都不错!” “谢父皇夸赞。”穆阳喜滋滋承了,道:“只是那人动作忒慢,我特地提点了,也耽搁了些许时间。” 郁离要学的太多,穆阳便以此为借口,请了位太学的授业博士。于是闲聊之际,提起各州州学,那博士有感而发,说道州学自大齐立业,于太康五载始设,自此每得一州,总依惯例。然过去这么多年,总有些州学校舍失修,致使学子生活不易云云。 穆阳轻飘道了句为何不修缮?博士既有此忧,自该谏言。 彼时博士不曾接什么话,但一言在心,又在穆阳公主府教完了郁离半部《论语》,方想明白了些许。这些时日穆阳不再提及此事,和郁离同听博士讲学,见他于此的确老道,便有心长请为教习。 “周博士隔一日便往你府上跑,如此辛苦,还是莫在人后说道了。”太子笑呵呵的,又点她的鼻梁,道:“连修带扩,又是分开建舍,将来兴女学设女科,这最难一处,便先解决了。” “事缓则圆,既是大变革,总得做足了准备。”皇帝心里有了谱,道:“今日四哥儿也入宫了,可要一起用膳?” “四郎应是进宫探望母妃,何苦搅扰了?”太子摇摇头,笑道:“都已经盯着我不许耗费太多心神,儿子自该遵旨。文君炖了汤,儿子这就告退,午后在床上躺着安睡。” 皇帝便笑,道:“把她也给朕带走!否则挟功为难朕,朕可受不了!” 兄妹俩这厢走飞廊回到了东宫,那厢康王却愁眉苦脸,连素日里最喜欢的烧鹅都没动几筷子。 “当初你非娶不可,便该心中有预料。永嘉是这般境地嫁来的,心中若无半分怨恨,反倒叫人生了疑虑。如今她在你面前没藏着什么,你更该体谅她。”武贵妃着人撤去午膳,屏退了宫人,才与儿子轻声道。 “阿娘,儿只是有些心寒。”康王垂着头,浑身都耸搭着,像一只斗败的孔雀,抱怨道:“便是块冰,儿也不惧。只是……”永嘉连同房都不是很愿意,若非他有言在先,自通人事以来并不贪于此道,可心上人总是拒绝,怎叫人受得了? “情啊。”武贵妃无奈,道:“情之一字,最难说尽、最难说清!身为皇家子嗣,能遇到动心的人、能娶回家里,光仪,你该知道这有多难。”可谁又去在乎永嘉愿意么? “阿娘,父皇待你也是极好的,为何……为何阿娘的话里有抑郁之隐?”到底成婚了,今日康王察觉到了母亲言辞之下的郁结。 “好,自然是好的。皇上待我们这些人一视同仁,没什么不妥当的。后宫没甚勾心斗角,姐妹们一起过日子罢了。”武贵妃含笑道:“这也是极好的了。” 康王从母妃的话中,听出了落寞,他有了猜测,又不敢置信,迟疑不定,低声道:“父皇……” “皇上心中自始至终只有一位妻子,若他从未成为储君、登基为帝,他也只会有一位王妃。我……梅妃,哪怕是故去的庆妃,和宫里这些年添的女人,都是带着目的被送进这囹圉里。我们在皇上的心中是部下或者是摆设,又有什么区别?他不喜后宫有纷争,一旬只进一次,各宫轮流侍奉,时日久了,谁又看不透呢?”或许是日子太过平淡,今日竟是对儿子多说了些,武贵妃望着唯一的孩子,道:“你父皇心中有抱负,待我们只是没有情爱,却无算计。后宫这般,是多少王朝从未有过的宁静。我们几个宫妃从陌生到熟稔交心,你们六个都是平平安安长大,骨肉情深、从无猜疑。母亲早都想透了,只要我们没有贪心不该想的,便都能好好活下去。” “便是永嘉,那般好的女儿,竟是被生父为了私欲送过来的。你想想,你父皇肯为这些事,将六娘许出去么?甚至为了再没有西瑕国那般不长眼的事儿,让控鹤的叶都统去传口谕,甚至惹了许多臣下私下里笑话。” “人心都是肉做的,你真心爱护她,就莫焦急。”武贵妃语重心长,道:“人思故国,多寻些楚国的物事,细心些耐心些,总有一天,即便永嘉待你不如你待她用心,你们的日子也会细水长流,伉俪情深的。” 康王听懂了一些,但他都记在了心里,道:“阿娘,儿只是有点抱怨,但会对永嘉好的。” “是了。”武贵妃笑:“若真不成,天下好女如此多,吾儿还寻不到知心人么?” 康王跟着母妃轻笑,心里却不以为然——此生得一人,他再无所求。 待离开后宫,康王又去宣政殿拜见皇帝。殿中无旁人,皇帝见他额边一层薄汗,先丢给他擦汗的帕子,才道:“你母妃如何?” 一念便及方才母妃难掩过去的幽怨,康王斟酌之后,笑道:“便是如常,只是不知近来有什么事,母妃的笑容少了些许。” 皇帝头都不曾抬起,好似这并不是一件值得注意的事,他道:“夏日炎热,谁人心里不闷燥?着御膳房送些清凉解暑的。京都府的事,你自己觉得办理如何?” 康王本还为皇帝的漠不关心心生抵触,但皇帝问的话涉及政务,他忙打起精神,道:“回父皇,最初儿臣极为不适,也不懂那些庶民……为何为了些许小事,竟会闹到衙门来?” “那如今搞清楚了么?”皇帝的神色不见喜怒,语调平稳,瞥了眼坐在一旁的儿子。 “搞清楚了。”康王叹息,道:“升斗小民,皆为一口饭吃不吃得到口中,能否填饱肚腹,自然事无大小。儿臣身为京都府伊,自该有求必应,庶民纷争要用心;要案更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分辨分明,以免错漏。” 皇帝这才露出些许笑意,道:“没白待这些日子。” “父皇,也是多亏了几位副手一心为公毫无藏私,儿臣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上手。儿臣不敢独自领功,京都府少尹解耳铎、兰德皆是能干之官员,又有二十年官龄,为官清廉、为人刚正,父皇可酌情擢升!”康王起身行礼,低下了头,网巾下的发间又出了汗,是他心中的慌乱掩饰不住。 皇帝看着他的发顶许久,方道:“起身坐下吧。” “多谢父皇。”康王松了口气,这位初涉官场的亲王的确略显稚嫩,急切为属下求擢升,是为自己将来有人势,但用心尚且是好的。 “解耳铎、兰德,先给你留着。”皇帝的话不急不躁:“朕此时擢升了,你用什么维持京都府?三年期满,你不在京都府了,便是他二人挪一挪的时候。” “多谢父皇!”康王大喜,望向御座上的皇帝,见他眸中带着审视,一转眼便明白了,忙道:“儿臣定不露半分口风。” “为臣之道、为官之道,是朕给你在京都府任上所出的考题。办案是要紧事,体会其中的宽严,更是要紧。”皇帝喝了口茶,续道:“你是朕的儿子在后,大齐的臣子在先。” 这是一句提点,他是亲王,但更是臣子。康王后脊冷汗直流,道:“臣遵旨。” 待从宣政殿走出来,走到太阳之下,才驱散了那些贴着脊骨的阴寒。康王着人去京都府,只说身体略有不适,自己径直回了王府。 他没有去找永嘉,也不曾叫来幕僚,而是锁了书房,独自一人静思。 这是皇帝第一次在他的面前展现出皇权来,森严可惧,摄人心魄,叫人屈膝,发自内心地臣服。 皇帝的意思,他虽贵为亲王,但只是臣子,只能是臣子。如今只是执掌京都府,便如此敲打了。康王知道自己没有带兵的能力,今后只会从文治。那这般的敲打,便不会少。他不能生出异心,更不能有异举。 康王冷汗直冒,不敢去想将来太子即位,又会怎么对待自己?兄弟素来和睦不假,但谁又能保证永无更改? 由是越想越怕,竟真生了一场病,过了半月才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5、第二十五回 建邺重归南楚之后,新的楚皇根本没有还居旧都的打算。上康城中拔地兴建起新的皇宫,许是因着短暂充作公主府的宅子恰好在范围内,亦或是楚皇仍旧对离去的女儿耿耿于怀,公主府被拆除、深挖,成为了新皇宫中的一隅深池。 安抚建邺民心的差事,交给了年幼的东宫太子。项承没有推辞,在东宫太傅的安排下,点了朝中一些臣子,在禁军大将军魏无伤的护卫下,重新回到了建邺。 项承执意要走北门,待车行门外,年幼的太子跳下马车,望着城楼沉思。 魏无伤等得久了,怕他年幼累着,下马上前,躬身道:“太子,请进城吧。” “魏将军,那天就是长姐抱着我,从此逃离的。我记得城门塌陷,更记着长姐抱得那般紧,脚下踉跄,跌了很多次,都没有松开我。”项承眯着眼,叹道:“我们的故都,这才多久,倒是叫齐人修好了。” 北门甚至比从前还要高,威仪更甚。项承就这般走进建邺,看向两道的平民,紧绷着唇角,与魏无伤道:“魏将军,是否晓得父皇册了羽林,今后皇宫戍卫,与禁军无干的。” 这是个陈述,魏无伤怎会不知?楚皇生怕忠于东宫的禁军颠覆了自己的宝座,羽林的令牌甚至自己握着谁也不给。 “无论如何,只要太子在,楚国就有希望。”魏无伤长出口气,道:“齐国毁掉了船只、拿走了军需……这些都无妨。” “但他们对百姓,是比我楚国好。”项承看得明白,大战之后,平民百姓对自己这个回来的储君,行礼是刻在骨子里的尊卑,然内心深处并无多少敬意。甚至因为齐太子安民的手段了得,虽是归还建邺,但也下了令旨——奔齐者,可为民,税赋无不同。 这些日子因此冒险渡江的数不胜数,若项承不能在短时间安抚民心的话,只怕逃脱者愈多,这建邺城,不废也废了。 弘康十七载,对郁离来说,时间是怎么拆都不够用的。她先是往返在公主府和郡主府之间,身量也从不足马高,到隔着座具能看得远了。隔一日会有博士来讲学,穆阳无事的时候,也会留在府里,将她带在身边随时提点。自她能写出一封信后,每过二十日,便会写一封信,和穆阳的书信一起,随着驿站一站站送去平州的行辕。赵诚璋也有回信,虽很少,但每每收到,郁离总得看上十几遍。 其实远在平州的赵诚璋,在第一次收到郁离的信后,也总是盼着她的信。只是她并不是总在行辕,才显得回信寥寥罢了。郁离的信不会很长,最多两页纸,字写的称不上多好看,但胜在每个字都工整,又有点力透纸背的意思。行文也没有让人多思的地方,直白又简洁,写春柳营的柳树好,就是“好看”两字。 赵诚璋的笑意根本藏不住,每封信都得反复看了好几遍,才舍得存起来。 这日先读完郁离的,才拆开了穆阳的。穆阳信中说太子如今只理半日事,而皇帝也不再整日价高坐朝堂,便从懿宗年间事,启用了政事堂。而她自己,在幕后推着女科的事儿,先从州学修缮开始云云。末了,提了一句,郁离生来约莫寡言,但无论识字练武,皆用心用力,毫无松懈。 赵诚璋默默叹息,那几位或多或少都对郁离有所揣测,唯有穆阳,赤子之心从无更改。皇帝让她以这种方式参与朝政,是有王皇后的缘故,但……到底不是最稳妥的。 皇帝是个深谋远虑的帝王,这些年她看懂了一些,看不懂的才是多数。他能力排众议,让自己领兵平鲜奴,又得平州、湖州二州刺史,听说此前朝中起非议,也极快压住了。但赵诚璋能确定,皇帝是在为太子登基铺路了。 思虑之后,赵诚璋研墨捉笔,先给穆阳公主写着回信,也不过老生常谈,叮嘱她做事莫要着急,但也不怕得罪人,只要有她在,平州的大军都会是她的后盾。女科一事太过要紧,定要守紧口风,不能外泄,今后信中也别提了。若事不成,大不了就来平州,躲个三年五载,也就过去了。她又写到郁离,谢穆阳照料,但玉不琢不成器,总得要她自己摔打出来。 一念至此,赵诚璋的心思飘走了。或许初见只是怜惜,如今她不得不承认,那是一份不同的惦念。她在战场上时不时走神,也因此对那六个男孩多有照拂。身边的思退早早猜透,但他们恐怕都不能明白自己留下郁离在长安。 狠狠甩了几下,暂且将儿女情长挪开。赵诚璋一口气写完余下的话,洋洋洒洒写过几页纸,更是将冬天那场计谋写了个清楚。她总是希望穆阳高兴的,便将此事当成了趣闻写进信里去。 待到第二封信,是写给郁离的。赵诚璋踌躇起来,怕太冷淡伤了人心,又怕流露了些许心思,吓着了人,直到笔尖的墨都凝了,她用手捻开,重新润了笔,才将字句写下。 平州战事顺利,春后常居行辕,不涉险地,莫挂心。习字练武都是持之以恒的事,切记贪多嚼不烂,总能学有所成。既得了春柳军籍,便是个军人了,务须听令,但也不必怕事。前有思贞,中有穆阳,再不济太子就在东宫,都可以找,不怕麻烦。 骑马也慢些,那匹马性子再好,你却是个新手。待将骑术精进,再贪策马迎风之痛快,并不算迟。 读书须静心,书是好物,短时尚不知,长远方晓得书中真意,真真要紧。届时,盼郁离明理明志,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待到落款,竟又凝笔,半晌后才潦草签下“昭阳”二字,又取来小印,朱印落在了封号之侧,颜色绚烂夺目,似是朝阳一般。 赵诚璋看着朱色叹气出神,半晌才封好用火漆。 信送回长安,又是一年中秋。宫中的桂花树开了花朵,阖宫都弥漫在了香甜的桂花香中。 宫中照例,开了家宴。穆阳问过了郁离,知晓她拘束,放了她回郡主府歇歇,隔两日按时去春柳点卯便好。 家宴摆在临水的得闲阁,摆了三大桌,分主次各自围坐了。皇帝自然坐在居中之处,身着一身素色窄袖长衫,网巾之外崭新,颌下胡须打理整齐,倒是有点儒生的架势。他率先举盏,朗声道:“中秋好景,自家团聚,此盏饮罢,都不必拘束了。”随即满饮一盏菊花酒,眼眸里满是笑意。 盛阳长公主的二子二女先坐不住,从侧殿孩子那桌过来,抱着皇帝的腿不肯松开,童声稚嫩,都是在要节礼。皇帝抱起最小的外孙女张榆,笑道:“都备着呢,偏你们几个最急。” 柏简捧着锦盒上前,内里都是宫中新制的轻巧玩意,逗孩子最合适不过。几个小人喜笑颜开,各自得了好,又带着太子的女儿,欢欢喜喜闹腾着,也不知都在说些什么。 赵王便道:“偏昌哥染了风寒不好入宫,平白错过父皇的好玩意。” “怎会少了?早早便差人送过去了。”武贵妃笑着回了话,也饮了一盏菊花酒,和梅妃坐得更近些,低头一起说着话,倒是有说有笑的。 因是孩子的缘故,此次家宴,赵王妃刘雅也没能入宫,在家里陪着生病的赵昌。赵王夹在太子一家、康王两口子中间,觉着无趣,便拿起酒,走到临水栏杆处,瞧着逐渐升起的一轮明月。 他看得出神,丝毫没有察觉到皇帝也来了。待反应过来,不由尴尬笑道:“父皇又吓唬我。” “想家里人了?”皇帝不以为杵,随意靠着栏杆,微风拂面别有一番清爽。 “这不都是儿臣的家人么?”赵王先解释了一句,又道:“自打成亲,这还是第一次不和她同过中秋,昌哥毕竟病着,儿子心里惦记” “朕明白。”皇帝拍了拍他的肩头,却问着正事:“在杜陵军觉着如何?” 赵王缓了缓,才从方才的情绪中转过念来,笑道:“儿臣志在疆场,从前对父皇派二哥去江北的事,总是有些芥蒂,如今却尽去了。” “怎么说?”皇帝眉间轻挑,等着儿子回答。 “兵者,不祥。即便儿臣只是练兵,从未踏足真正的战场,这些日子历练而来,对此话也算有些领悟。父皇离开战场这么些年,但军中最敬佩的,仍是父皇。父皇昔年帐下分出去的将领,亦得敬重。儿臣仰仗父皇威仪,也狠狠吃了苦,才得了些许敬重,实在是汗颜。”赵王据实回答,却见皇帝轻声道:“这就是朕不得不让你们兄弟掌兵的缘由。” “成文,你记着,二哥儿是不可能再次随军出征了,但朕若不在,那些老人们未必便能服他。朕把诚璋送去平州,非是你不行,而是你之长处,在于野战骑战,对庶务着实不通。而诚璋心性坚韧,这些年碍着出身的缘故,朝中多有非议,反叫她老成持重善思善谋。平州被鲜奴霸占那么些年,百姓过得苦不堪言,非得军政出自一手,才能尽快平稳。如此一来,才能与晋州互为支撑。杜陵军只是吾儿的起点,将来的天下,总有你驰骋的时机。你切记,莫要忘了今日父皇的嘱托——天下大治,非太子不可;然将来踏平南楚三州之际,才是你真正立功之时。你与太子是一母嫡亲的兄弟,要互为依靠。” 赵王性鲁莽,然是个纯孝之人。他听着父亲轻言为他解惑,眸中缓缓盈出泪水,低声道:“儿臣谨遵父皇口谕!将来唯奉二哥,绝无二心。若违此誓,必遭天谴。” 皇帝抬手,忽略了年轻的脸庞划过的泪珠,搭在他的肩头,道:“好生做事,大齐总有你一席之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6、第二十六回 京都在皇帝的手段之下,各有期盼各有作为。 遥远的平州东北,新垦出的良田,在烧过荒后,又等来了及时雨。春雨贵如油,细细润润了几天,让这一片土地焕发出了生机。 有经验的兵拿着农具恳着好地,彼此通着消息,打算种下麦子,等收获了弄成面条,犒劳犒劳肚腹。 耕牛也从平州南部、湖州及时送来,带着犁、带着优质的种子,在崭新的田间落地生根,发着新芽。 赵诚璋卷着袖子抓了一把新土,判断着湿软程度,默默颔首。 思退同她一起蹲着身,道:“郡主,绿油油一片,长得果然好呢。” “可惜了。”赵诚璋笑了笑,道:“这次回行辕,起码要到秋日。我留了华墨,你呢?” “我自然跟着郡主。”思退不曾多思,半晌后才道:“郡主……你这开荒,有旁的目的?” “是啊。”赵诚璋站起身,双手都是泥土,接过思退递过来的帕子随意抹了抹,方道:“这些鲜奴逃进了山林里,便以为我没了奈何。过得几年他们再作乱,难道我这辈子都留在这边陲打野战追着他们的屁股?此次非得灭了他们。” 这话里的意思,思退约莫有了猜测。她笑道:“留给华墨吧。平州不比中原,什么都晚一些,我先随郡主回行辕,到时间了再来,岂不两全其美?” “偏你聪明。”赵诚璋跨上骏马,就沿着田垄缓行。过不多时,华墨徒步赶了过来,帮她牵着,问道:“将军,此次回去,几时再来?” 赵诚璋瞧着耕种的士兵们,笑道:“我就在行辕,等着你们的第一石粮食送去。鲜奴都逃进山里了,酷寒难耐,过了一个冬,剩不下几个人。若是这点你们都应对不来,便是白跟了我这几年了。” 这言下之意是从此长驻行辕,并不打算再来了。华墨淡笑道:“将军所言甚是,将这里的土地积肥,再迁回百姓,京都定要大大封赏了。” 彼此相视无言,赵诚璋在此多留了一宿,翌日清晨,便带着亲卫回到了位于后方的行辕,将精力大部分集中在了庶务上。 她甚至亲去了一趟州府柴城,查看州学修缮进展如何。别的州如何赵诚璋不知,但其中内情,她既然知晓,自然是要出力的。是以查看之后,又叫了人来再三叮嘱。 没在柴城待几日,又打马赶回行辕。华墨那头的消息五日一报从无间断,赵诚璋细细看罢,心知计划顺利,只等最后的收网。 在这些军报最下面,放着带有穆阳公主府火漆的信封。赵诚璋拿起,发觉份量有异,心有所动,拆开之后,果然是两封信,穆阳和郁离的。 她已经前往东宫,在春柳营待了些日子。信里说起还得在三日内背下长长的春柳营军规,有一些抱怨的意思。 赵诚璋不由莞尔,这条规矩还是她定下的。想起郁离那张脸,她又有些后悔——或许应该将日子拉长一些。 春柳营规矩极严,军服却最好看。春日薄衫、夏日柳绿,这两身郁离用了她所能用的词汇表达着自己的喜欢。驻扎之地遍植高柳,正是抽芽发叶的时节,一阵风过去,又凉快又好看。 信末,郁离说自己快要去头一班戍守了。大约一高兴,字尾都有些飘,那“守”的一点甚至戳的纸都要破。信中夹了一片柳叶,随着时间消逝,业已干透。 赵诚璋小心取下了那片叶子,思绪恍惚。 春柳营春夏之际,总有些人喜欢摘了柳叶,插在网巾之间,总叫模样别出心裁。曾经她也是这般做的,柳叶的清香总叫人忘却校场演练的疲倦,嚼入口中清苦中,又有旁的滋味。 想来郁离是不会这般招摇吧?她那如受惊小兔一般的眼,连对视都没有过几次。 思退进来的时候,就瞧着郡主将军似笑非笑,右手长开,掌心搁了个什么东西。她只当没看见,道:“郡主,华墨的急信。” 行动走在了思虑之前,赵诚璋藏起了柳叶,将还未读的穆阳的信放在最上面,抬头道:“未到五日。” “是。”思退只当没看到,道:“郡主,我们也该准备了。” “厉兵秣马了多时,总得做完事。”赵诚璋拆开了军报,如愿看到约定好的暗语,这下笑意愈盛,道:“你且先去,五日后,咱们汇合。” “是。”思退松了口气——但愿这个冬日之后,再无鲜奴作乱。 去岁,细作们传来了好些条消息。其中两条相左——一条说鲜奴逃入山林不过千余,且并无几个女子,带去了些御寒衣物、刀枪箭弩,打猎尚可,再有所图却是没什么余力。另一条则道,鲜奴王拔烈小奴藏进山林起码三千精锐,皆为披甲者,靠着熟悉山野吃喝暂且不愁,只是拔烈小奴立了誓,即便不能重霸平州,也要让赵诚璋吃些好果子。 彼此互埋了细作,这都是寻常事。不同的是,拔烈小奴并不知道赵诚璋到底埋进去了多少细作,而鲜奴王留下的早就被赵诚璋扒了九成九,还能传消息的,则是故意为之。 花费那么大力气巡边、开荒,都是为了将这场戏唱到戏台上,引来观戏欲上台的拔烈小奴。赵诚璋提前封堵了逃往白头山的路,设卡极严,便是为了确保她想请上台的,一个都不少。 秋收正当时,当最后一株麦穗割下,满场只有忙来忙去的耕兵,五六层戍卫减到仅有粮仓附近的百人队,拔烈小奴彻底动了心。 他需要这批粮食,需要齐人为了屯边带来的牛马、盐铁。更需要随着秋收迁徙而来的一百来号女人,为他的部族繁衍子嗣——至于血统是否纯净,则不再是第一考虑了。 随着藏的最深的细作送来最后一则秘信,拔烈小奴下定了决心。他要杀光在这里屯田的齐人男子,带不走的麦子,得尽数焚烧。他要远在行辕的赵诚璋永远记得这里烧起的大火,那是他拔烈小奴的复仇!迟早他还会回到这片土地,打退所有的齐人!即便是那位最勇猛的将军重回,也无济于事! 是夜,天上挂着一轮毛月亮,弥漫着蓝色光晕,遮去了星光。 鲜奴极其顺利突破了唯一的一层戍卫,齐兵甚至连一支令箭都没来得及发出去。探子赶来汇合,在月色中引着鲜奴最后的精锐走过才被收割的麦田,他们嗅着空气中麦秆的气息,走向西边正在打谷的粮场、粮仓。溜边所起的屋舍正是赶来做活的女人们的居住地,时不时听得到夜里耕牛食草的咀嚼声。 拔烈小奴紧紧握着刀柄,对跟在身边的,被威逼策反的齐军细作道:“你可以选三个女人!” “小的谢过大王!”细作松了口气,然而头颅还未抬起,便被一刀捅入胸膛。 “用齐人的血,祭鲜族大刀!儿郎们,杀!烧!抢!”拔烈小奴大喝,激出了连片的附和声。 屋舍登时亮起了烛火,夹杂着女人们惊慌的喊叫。 拔烈小奴被仇恨欲望所激,大喝着冲了进去。 三千精锐,尽数踏入割过的麦田。 火红的令箭自四面八方升起,更有无数似流星一般,撕裂寂静的夜晚,落入麦田中。 本就干透的杆子,又被华墨着人动了手脚泼了油脂,一遇到火星,连片烧了起来。齐军围住了三方,只在屋舍处留了空荡,羽箭不要钱一般,一茬又一茬,仿佛永无停止。 屋舍中思退一脚踹破了门,一身重甲,手持长刀,对着鲜奴王丝毫不露怯,笑道:“拔烈小奴,等你多时了!” 鲜奴儿郎们的嘶吼声不绝,不知有多少人死在烈火焚烧和箭雨之下。拔烈小奴晓得中了计,睚呲欲裂,顾不得旁的,挥着大刀便冲。 思退瞧得出厉害,侧身避过,带着这些出身丹领的强悍女兵且战且退,直到重甲骑兵的阵地。 拔烈小奴知道这是族灭之际了,犹自不甘,大喝着赵诚璋的姓名,欲与她一决死战。 赵诚璋就在骑兵之后,听得自麦田逃来的不足五百人,比她预料中,似乎杀了更多。 “还等什么?冲杀吧。”赵诚璋轻声下了最后的军令,内外早有预备,又是在这平地之上。即便鲜奴们还想逃回山林,那边也是严防死守,不惜付出极大代价,将来路山林边缘,都烧了起来。 火烧了大半夜,直至天明,浓烟顺着风吹向林间。 麦田里尽数是焦尸,即便有几个挣扎的,也被齐兵用枪捅破喉间。如此犁地一般犁过,除了早早藏在鲜奴兵边缘的几个探子逃过,果真再无活口。 “鲜奴王拔烈小奴的确是个勇武的,即便这样的境地,也杀了咱们好些人。”华墨跟着赵诚璋走进战场,来到即便战死也不肯跪下的拔烈小奴尸首之前。 赵诚璋细细瞧着这位经年的对手,心想他武力再强,在战场上不过百人敌,早年大好形势,不知奉主裂土封王,如今窝窝囊囊死在这里,再勇武又有何用? 如此一来愈发意兴阑珊,便是强敌尽灭,也难生出些许快意。赵诚璋用脚尖挑起了拔烈小奴手中的大刀,道:“割了他的头颅,其余的堆一起烧了。这把刀送入京都,让皇上高兴高兴。” 华墨只觉着此举有些不妥,但军中奉令,他道:“是!” 刀锋划过,鲜奴王人首分离,虎目犹有不得一战的不甘。华墨撕下斗篷包着,问道:“将军,这……怎么办?” “嗯……随便装着,着人送到白头山的路上,挖个坑埋了。在上面立个碑,就刻——鲜奴王拔烈小奴断头掩埋处,凡叛大齐者,同此下场。”赵诚璋已经转过身,她即便在战阵之中,也稳于中军,身上不过穿着轻甲。埋头刻碑不过是给白头山那头的百济一些警告,但这最终一战,用几十人的代价尽灭鲜奴,赵诚璋的煞气终究会随着碑刻,传遍平州。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7、第二十七回 大半年的辛苦耕耘,一切都只是做成这瓮中捉鳖的局。初雪之后,只会更加寒冷,战场却不能等,得着人仔细打扫,搬走了所有的尸首,用牛车拉到深林里,挖了深坑,焚烧掩埋。 赵诚璋留在此地,将关于戍边、耕田、山林的想法彻底捋顺了,田地也重新清理干净,烧过的麦秆会成为新的堆肥。田垄堆砌整齐,赵诚璋打马走过,都能想到来年真正收获的景象。 身为平州、湖州刺史,又有皇帝在朝中做靠山,赵诚璋就在此间,签发了要紧的庶务。 这处战场就被赵诚璋草率的用小奴屯命名了,开荒令随着铁骑,用最快的速度发往平州和湖州。凡肯来此开荒者,官家按人头分田,并给予耕具。屯中有耕牛,各家可租用。累三年,可换民籍,十年内免除赋税。若有肯以小奴屯为家,往山中讨生活之猎户,亦可做些采药、皮草的生意。 其中细则,林林总总不下百条,大部分都是还在京都之际,和皇帝、太子商议过的,只是根据实情做了增补,赵诚璋并不担心都察院因此弹劾。 鲜奴终于平定,带来的军队也要按律令还朝。湖州的州军督军亦是曾经赵诚璋的麾下农定英,赴任以来安分守己。但随着鲜奴的平定,朝中文臣断不容这样的局面维持下去,格局一定会被改变。 第一场雪后,赵诚璋回到行辕,清点着兵册名单。算来军中大捷的消息已经送入京都,慰军使要带着一应封赏来平州行辕,也会带来宣召她还朝的旨意,快的话到年节前后,否则大雪封路,就得来年开春。赵诚璋不知道皇帝会封赏些什么,亦或玩一些小把戏,但她都不在意了。 赵诚璋用了七八日梳理兵册,才开始写奏疏。她自呈战事虽平,但平州的民风想要安定,还须狠下功夫。是以她想辞去湖州的刺史职务,专心于平州。带来的平鲜大军,按功行赏后,还请皇帝妥善分流安置。 及至思退帮她誊写,都禁不住扶额——郡主这口气,虽说是推辞,但对湖州透着股当仁不让。皇帝瞧过,心里定会欢喜的,但朝臣瞧着,却不是什么好事。 只是随着开荒令传遍二州,来年开春抵达的,却是寥寥——这也是预料之中,毕竟小奴屯所处,也在平州东北,挨着不知多深的老林子,若非实在讨不到活路的,又有多少肯背井离乡来呢? 此为后话,暂不着笔。 奏疏随着军驿送出去没几日,大雪接连落下,赵诚璋忙完了庶务,倒是真闲了下来。她日价里就窝在帐中,也不碰兵刃,除了琢磨庶务,只一味拿着看了不知多少遍的话本子打发时间,甚少出来走动。 主将如此,除却操练,士兵们也懒散了许多。 至日很快便到了,行辕一片安静,只是晚上众人分得了饺子,好好热闹了一场。 大帐之内,赵诚璋和众人所食并无不同,她一口一个吞着,与思退含糊不清道:“看来雪天难行,义父的旨意都慢。再晚几日不到,定是拖到来年了。” “郡主是在想郁离姑娘吧?若得宣召,总能回一趟京都,也不知她如今什么模样。”思退早猜到了几分,此刻帐中唯有主仆二人,便也放肆了些,轻声道:“郡主,待她养好了伤,还是尽早接到身边吧?” “什么?”赵诚璋咂着羊肉香,喝了一口热酒,道:“难不成你们都觉着,我对她有那意思?” “难道不是么?”思退笑道:“郡主,这么些年了,你心善救了不少人,可没一个是这般用心的。郡主带她去了京都,是早存了托付给六殿下的。为了她能入春柳,绕那么大一圈,也只有六殿下没看破罢了。郡主啊,你这心思,京都的几位主子哪个猜不到?否则……怎会赠她礼?” “这由头,还不是你们救了人丢进我的大帐?”赵诚璋吃完了饺子,盘膝坐着,拢着披着的裘衣,喝着热酒。她是不在意身边人看破与否,只是在这样冷的夜里,有人能说一说心事,显得眼神带了热。她轻声道:“起先也不过是照料罢了,没动什么心思。带回京都……本也不过是平州太冷了,她那么重的伤,留在咱们这儿,真真养不好,大约难得长寿的。” “或许是她趴在小池边,玩水的样子吧?分明和六妹妹差不多的年岁,六妹妹尚不知愁,她的背影,和顺着手掌流下的水滴,都叫我觉着闷闷不乐的。我便想,想让她多笑一笑,别总蹙着眉心。”赵诚璋对着贴身的女官,第一次没忍住,吐露了心思,她道:“我待她如何不论,她却不一定呢。若她没那个心思,我便也没有过什么心思。不管怎么说,你我来此就是平鲜奴、救百姓,救回一条命,总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思退料到了一,没猜到二,她道:“郁离那闷葫芦一般的,比郡主还闷呢。指望她想明白……郡主,你怕是要挨许多许多年!” 赵诚璋喝了不少酒,脸颊烧红了,闻言也不恼,只是笑,道:“无妨!事情慢慢做,人也慢慢等,我的年岁并不那么老,总是等得起。” 帐中的烛火熄了,赵诚璋歪在床上,已经睡熟了。思退摸着黑收拾了,躺在自己的小榻上,又盼着郁离早点想明白,又盼着郡主能主动点,别总在小姑娘面前端着,白白蹉跎了岁月。 丑时三刻,行辕大门外一阵喧闹。即便今夜有酒,守夜的军士仍旧警醒,毫不犹豫地拔出长刀,瞪着双眼大喝:“此乃平州昭阳郡主靖东将军平鲜大军行辕所在!何人近前?若无手令,速速退下!否则刀剑无眼!格杀勿论!” 赶路而来的不过十余人,所乘虽是骏马,但个个都显得人困马乏。领头的身量不高,裹着厚重的裘衣,匆匆下马的时候,脚下一个趔趄。她喘着粗气上前,解开面巾拿出令牌,急道:“我等奉命,有要紧事须面见郡主!还请速速通报!” 平鲜大军军纪严明,令牌飞快送入大帐,帐中的烛火点亮了,赵诚璋走出来抓了把雪擦脸醒神,吩咐道:“带那些人下去,单独安排,周围守着人,别惊动了大军,别传出消息。” 兹事体大,思退颔首,轻声道:“我亲自办,郡主且宽心。” 赵诚璋闭目,深吸口气,才转身回了大帐。 帐中和从前没什么变化,赵诚璋的模样也还是那般,只是才从深睡中醒来,鬓发显得乱了些。 外间布置了书案坐席,好些个炭盆烧着,让冰冷的身体逐渐回温。脚边放着方才被赵诚璋拽下来的裘衣,不知赶了多久的路,已经硬成了壳。 赵诚璋瞧着坐在床里捂着的郁离,虽是挂念不断,但此刻却不是很想见到她。年节前后,本该在东宫戍守的春柳,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拿出的令牌是东宫的令牌,可见京都出了变故。 满腹的疑虑,赵诚璋也忍耐住了,待她不再打颤,才轻声问道:“发生什么事?谁让你们来的?是太子么?要带什么话给我?” 本该有慰军使,但京都迟迟没有动静也就罢了,郁离一行人穿着普通州军的军服一路赶来,人困马乏的样子,定不是普通的事。 初初见面,郁离只觉得浑身凉下的血都热了起来,心底泛起焦躁,一肚子的话想说。但她被赵诚璋带到了里间,脱下几乎被大雪打湿的裘衣,坐在熟悉的床上,披着熟悉的被褥。赵诚璋走到外间和思退说的话她都听见了,也醒悟此身有使命。 这时候被赵诚璋轻声问询,郁离浑身一抖,鼻息也重了。她满腹的惊恐,但临走之际穆阳的话字字清晰,刻进了脑海,此刻不敢再等,打着哆嗦道:“不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薨逝。当时穆阳公主在侧,太子殿下临终前下令,褫夺了我们春柳营的身份,贬入平州州军。穆阳公主叫我不能耽搁,带一句话——京都局势不明,郡主不宜归京,平鲜军原地待命即可。” 赵诚璋大骇,失声道:“你说什么?二郎怎么了?太子殿下怎么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8、第二十八回 “太子殿下薨逝。”郁离被她抓的肩头生疼,但赵诚璋与太子之间亲厚,她是知情的,也顾不上挣,忙又重复了一遍。这大半年她在春柳营,虽不常见太子,但他平易近人,时不时着宫中送来些肉食给她们这些新兵,这样的储君,谁会觉得他不好呢? 那日,是她作为春柳营的新兵 ,第一次跟着队伍戍卫。崭新的军服穿在身上,足下是厚底的军靴,走在道上舒适极了,让郁离心里又踏实又骄傲。 才站了没多久,穆阳公主的车驾就到了。她下了车先望见郁离,自然招呼着一起进去寻太子。 都是晓得郁离还要去公主府上修习诗文的,当日的校尉颔首,放了她去。郁离便跟着穆阳,回答着关于是否劳累、还能胜任否的话语,间杂问了些课业,她答得语速慢,但也都熟悉,穆阳便十分欢喜。 “近来京都初雪,平州怕是早就下过了。好些时日没得诚璋姐姐的信,定是又离了行辕,只不晓得她去了哪里。”穆阳随口念叨着,只是说与一人抱怨。 郁离不善言辞,只好答道:“平州苦寒,这时候……已经很冷了。穿成这样在外过夜,是会被冻死的。” “唉,也不知那仗要打到几时。”穆阳叹息着,转眼走到了太子平日处置公务的书房。 太子自案牍中抬起头,笑道:“小六来了?这是来监督为兄的么?” “才好多少日子?自然要盯着你。”穆阳几步走过去,看到摊开的文书是关于女科的,轻声问:“二哥,怎么样?” “文君问过了,阿翁也觉得大善。今后一步步来,只要肯用心,总能促成的。”太子拉着穆阳过去,指着其中几条,道:“这是阿翁调整过的,果真更周全。” 穆阳早对这里头的章程烂熟于心,但见那字迹虬髯有力,应是柴希玄的亲笔,忙细细看过,不由抚掌,道:“能说动太傅,可得多谢二嫂嫂呢。” “阿翁虽是南边过来的老夫子,但在我朝过了大半辈子,眼界怎会拘泥于条框?他已答应,从礼部或者自己的学生中寻一个要紧人,递上这请开女科的奏疏,且看看朝中是何反应,咱们再随机应变。阿翁会在暗处为此事保驾护航,咱们不求速成但求稳妥,哪怕用一生之力,只要推进便是了。”太子缓缓合上了,连外封的素锦都不同,应是柴希玄亲自所为。 穆阳心中落定,这些时日里用心于一处,她从懵懂少女,也见识到了官场上的权衡。若想在国中办成一件事,并不是下道令那么简单。尤其开女科,兹事体大,是从根子里改变人的所思所为,再慎重都不为过的。 太子打了个哈欠,忙用手遮掩了,笑道:“公事就此一件,六殿下觉得如何?” “嗯,太子办得极好。”穆阳也笑着装腔,兄妹相视大笑,她才道:“听说东宫后院的菊花甚美,不知能否一观?顺便蹭顿饭?” “六殿下赏脸,孤敢不从命?”太子喝过温茶,便起身和她走到书房外,看到默默站着的人,也认了出来,笑道:“郁离今日当值?一起吧。” 郁离是归于春柳营的新兵,这一次当值后,还须旁的考核。但东宫主人有令,她按着礼节道:“是。” 三人离开书房,太子挥挥手让余下的人不用跟着了,亲自带着两人踱步前往后花园。 还未近前,就依稀嗅得到菊花香了。穆阳展颜道:“看来二哥这个花匠做得不赖嘛。” “知晓我爱菊的,也没几人了。”太子轻声道,绕过山石,便瞧见兀自盛放的菊花丛了。 此时还能开的,皆是晚菊。太子经营用心,每一株的长势都好,才能叫菊花香气扑鼻。 那厢穆阳出于习惯,已然指点起郁离诗文。她道:“太子偏爱菊花,这件事可不能乱说出去,你晓得也就是了。一国储君有这样的偏爱,难免有下属要用偏了心思。不过你若在外头见着什么好看的,不吝品种,带回来瞧瞧给他,他定是高兴的。” “之前你读过《爱莲说》,其中有句‘菊,花之隐逸者也’,可还记得?”穆阳停下脚步,侧过脸问。 郁离老老实实背完了整文,连太子都目露诧异,心中暗道这孩子真是实诚。 “五柳先生的可有记得?”穆阳接着问。 郁离如临大敌,将能记下的悉数背诵了,才恍惚察觉,穆阳是满脸的笑意。 “不错,即便春柳营苦训,也没荒废了书本课业,可见周博士夸你踏实用心,都是真话。这些诗文可能写出来?如今不知深意,但你记入心里,慢慢参悟,有什么攒下来问,总有通达的一日。”穆阳勉力了起来,分明两人的一同年岁,她却浑然不决如此行径的古怪。 太子在旁候着,见缝插针,笑道:“今后有什么,不必赶回去问她。当值不当值,你大多数都在东宫,来问我、问文君都行。学问一道,切记贪多嚼不烂,你年岁尚小,慢慢来就是了。将来再读一读兵书,与郡主也多些谈资。” “是,臣谨记。”郁离慌忙行了礼,只是用心记下,还不懂为何要与赵诚璋多一些谈资。 非但是郁离,穆阳也只当是太子有意栽培,没把兵书的事太放心里。 兄妹两人赏菊便是赏菊,赏够了穆阳也饿了,自然往内院去。郁离仍旧跟从,才走出花园,太子脚下略有踉跄。 “看来我比你饿,都有些眼花。” 前一刻还笑着自嘲的人,下一瞬面朝下直直栽倒。若非郁离反应极快,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拉住了太子的腰带,只怕这一下便跌不轻了。 穆阳慌忙去扶,然而翻过了人,却见太子脸如金纸,双目紧闭,手脚松弛,整个人已经卸了力晕倒过去。 “来人!宣太医!”这一刻,穆阳尚不知到底怎么回事,但身为公主,天然的敏锐,叫她又道:“春柳营即刻封锁东宫,着人入宫禀告父皇!” 太子是郁离背入寝殿的,那么高的人,却没想象中沉重。太子妃柴文君忍着慌乱,帮着太子脱靴宽衣,道:“这次多亏你们跟着了。” 穆阳道:“二哥哥刚说了句饿得眼花,就一头栽倒了。林院首应该很快就到了,二嫂嫂你先别急。” “饿?早膳并未减食,上午也没见他……”柴文君这才慌了,轻声道:“会不会是……中毒?” 当此时刻,一句话错,便是人头落地。 穆阳同样起了疑心,细思之下也乱了心神,但她还记着这里是东宫,牵一发而动全身,颤着低语:“前后一个时辰我与二哥哥都在一处,除了吃茶也没旁的呀!无论是什么,请林院首看过便知。春柳已封东宫,再加紧戍卫,若有歹人自逃不掉他。父皇得了信肯定走飞廊,很快就能到。” 太子榻前就她们三人了,柴文君是他的妻子,穆阳是他的妹妹,郁离背着太子回来,晓得赵诚璋和太子之间的姐弟之情,自然也会在意他的生死。 六双眼睛紧紧盯着他。在这篇希冀中,太子渐渐睁开了眼,最先看到的,就是爱妻柴文君。 他的薄唇抖了抖,笑了笑,看向穆阳,有话要说。 穆阳慌忙弯下腰,道:“二哥哥,我在。” “郁离所属一队新兵……即刻赶出春柳营,贬入平州,去州军。” “好。”穆阳不明所以,但他一句话说得气若游丝,自是无不答应。 “文君……”太子的眼眸落在妻子身上,已经是进气少出气多了。 柴文君一把握住他落在腿侧的手掌,道:“林院首马上就到了。” “你要……好好活……”太子闭上眼,两行浊泪缓缓滚下。 先赶来的是皇帝。他从思梧不一样的话语中,判断出了极其不好的消息,在宫中骑马上飞廊,一路跑来,衣带歪歪扭扭的,箭步追至太子身前,急道:“成嗣!” 太子已经说不出话来,目露哀戚,张了口,惨白的唇不断抖动着。 皇帝明白他的意思,颔首道:“别想这些,爹爹就在这里,吾儿莫怕。”在战场上杀了那么些人,皇帝经了多少人的生死,如何看不出太子额间破败的死气?然身为人父,到此时刻还是如当初皇后去前一模一样,心存希冀,他道:“林开文呢!” “父皇,第一时间就去宣召了。”穆阳鼓足勇气,轻声回答了。 “嗯。”皇帝的眼神始终都只在太子的面庞上,他轻声道:“莫急,爹就在这里。” 然而上苍待他,总是不公的。爱妻早亡,儿女们尚在,他要为大齐打起精神。如今,竟是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太子睁大了眼,口中始终欲言,却……在不甘之中,咽下了他最后的一口气。他的左手被父亲紧紧握着,右手扭曲,勾着柴文君的手。 人生在世,太子从来都觉得满足,然而此刻,满腹心事,却一字难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9、第二十九回 太子的薨逝,随着郁离的视角,如此诉说出来。说完了,郁离打了个寒颤,声似蚊蝇:“后来,林院首终于赶到了。为太子检查过后,确认没有投毒,是……疾风病发作不治的缘故。” “皇上下了旨,封了东宫,要罢朝……”郁离勉强说着,那些词语于她尚且陌生,却为着赵诚璋的缘故,牢牢记了一路。 “我被赶出了东宫春柳营,六公主当夜将我们都带回了公主府,准备好了一切,给了我令牌,让我们这一队人即刻出发,赶来平州,把话带给你。公主说,不能书写,只能口传。” “好。”赵诚璋手脚冰凉,耐着性子等她全都说完了,道:“二郎这道遗命……”太怪。 短短呼吸间,赵诚璋摸不到此事的头绪。只是瞧着郁离眼底的血丝,心生不忍,低声道:“好了,我都晓得了。短短时日赶来,你们都累着了,你休息吧。”她站起身,不顾郁离嗫嚅的唇瓣,按着她倒下身子,替她拉好被衿,缓步走出大帐。 除却帐中烛火,周遭漆黑连片。当空半轮残月,北星黯淡无光。 心中的绞痛发作,赵诚璋找了个角落蹲下身,终于哀戚地哭了出来。 她同太子赵业,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啊。她比太子大了两月,但太子却甚少唤她姐姐,总是“宋璋、宋璋”地叫,等有了赐名和封号,便换成了“诚璋”和“郡主”。两人都长大了,赵诚璋也明白过来。盛阳是个贤惠的性子,素来只讲道理不动手脚。赵成文小着呢,还总想找她打架。只有太子,从小就想办法护着她,从鲁王府护到了皇宫,用郡主提醒着所有人,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却胜过了血亲! 弘康十七载初冬,京都,九闾宫,宣政殿。 距离太子薨逝,已经过去了月余。一切全都改变,一切又依旧如昨。 平州的大捷早就送到了,却压在兵部,无人敢呈送皇帝。 皇帝并没有执意要以帝王礼节治丧,然太子妃柴文君殉夫,仍叫满朝震动——太子并无嫡子,膝下只有个女儿,太子妃都走了,偌大的东宫,又该如何自处? 穆阳自府里坐车而来,核验了令牌,入宫下车,换了轿,直奔宣政殿。 叶清欢和柏简瞧见她来了,才终于松口气——皇帝天不亮就起身,过了晌午,仍是水米不肯进。叶清欢连守了一个月,铁打的身子,都有些熬不住了。 穆阳在宣政殿禁卫前下了轿,行至近前,问了情况,忖后道:“我既然来了,便再作一次主,有什么我来担着。叶都统,让你的副手守着,你回家休息三日。中贵人,父皇离不得你,还不是彻底松口气的时候,便多担待些。” “这都没什么,只怕是皇上……”柏简素来忍得住熬得下,此刻满面愁容,道:“晓得今日公主来,大伙才有点盼头。还请公主好生劝慰吧!” “交给我。”穆阳深吸口气,接连一个月的烂天气,在此刻居然放晴了。 宣政殿的门打开又合上。皇帝坐在龙椅后,瘦了一大截,只是唤了一句:“六娘来了。” “爹爹。”穆阳眼底发酸,缓步近前,没行什么大礼,只是望着父亲,道:“二哥哥已经舍了我,爹爹也要舍去我么?” “到这儿来。”皇帝拍了拍宽大的座椅,等最小的女儿坐在了身侧,才恍惚察觉到了生气。 这一个月,皇帝迅速苍老,两鬓银丝如雪,胡须失了打理,显得乱糟糟的。玄色的宽袍,露出的手背,筋络愈发分明了。 “成嗣啊……”皇帝只是说出了名字,便泪湿满襟。 穆阳跟着哭泣,道:“女儿总想,那日若不是拉着二哥哥陪着我去看菊花,会不会就没这事呢……” “疾风症,和你有什么干系?”皇帝老泪纵横,抬手抱着穆阳,道:“一个月了,朕总能瞧见他。在思楼、在宣政殿,从这么点儿到那么高,比朕都高了。朕命他将养,他就好生将养着,都好好的,却……这是天在给朕示警啊……” “爹。”穆阳哭泣不止,趴在皇帝肩窝,浑身都在颤抖。 父女痛哭,哭泣声传至殿外,柏简也不断擦拭着眼旁。 许是哭出来了,情志得以宣泄,皇帝的脸色才好些。只是父女对望,都肿了大大的眼泡,又显得有些可笑。 “这么些日子,旁人入宫,都是唯唯诺诺的。唯有六娘,最懂朕心。”皇帝长叹息,开口道:“柏简,传膳!” 门外的柏简高声应着,竟是亲自去了御膳房。 “爹,女儿做主,让叶都统回家歇三日。后面父皇要做事,离不得他。”穆阳轻声道:“敏儿已经送到大姐姐家里了。” “嗯。”皇帝为她周到的安排感到欣慰,又觉得女儿的长大,似乎就在这些不经意的瞬间。他道:“成贤满心满意,只是相夫教子,一点都不像朕的妻子……” 穆阳见他神色缓和下来,才下定决心,轻声道:“有一件事,女儿私下做了主张,此刻……瞒不得父皇了。” “二哥生性最是仁厚,大约是怕父皇迁怒,将郁离那一队都赶出了春柳营,贬入平州州军。女儿让郁离带着人,去见郡主姐姐,叫她此刻不要入京,平鲜奴的军队,也暂且领着。”穆阳跪了下来,道:“只是后来大捷才报回京都,女儿才晓得闯了祸。父皇,郡主已灭鲜奴,杀鲜奴王拔烈小奴,斩首立碑威慑百济,这是不世之功呢。如今郡主姐姐一直未有动静,想必是听了女儿的。女儿做错了事,父皇怎么责罚女儿都认,只是莫要责怪了郡主。鲜奴能彻底平定,功一直未议,全靠郡主妥当处置,这都是郡主替女儿担待了。” 皇帝扶起了她,带着穆阳不懂的自信,道:“朕在,军心便在。” 柏简带着一串的内官在外求见,皇帝从书案后起身,和穆阳挽着手,一同来到偏殿用膳。 又是只有父女二人,皇帝边吃边道:“你做的不错,别担心。诚璋此时回来,反倒是不妥,一动不如一静。吃完饭,朕便给她一道旨意,安安她的心。只是……不能回来,诚璋心里怕是不好受了。” 穆阳给皇帝碗中添着菜,心中如何不叹息?赵诚璋和太子一般长大,只是年岁长了,碍于男女又非血亲,才略避了嫌。 “穆阳,朕心里难过。”皇帝喝着香甜的粥,舌下却没甚滋味,无非是怕穆阳担忧,才强打起精神。 “爹,我也难过,夜里总不能安枕,恨不得以身代之。”穆阳的话出自真心,皇帝无有怀疑,也给她的碗里填了点肉糜,道:“手心手背都是朕的贴心肉,这是成嗣的命,这样的话你不准再说。朕此生绝不能再失去一个孩子!朕的六娘也瘦了。” 一顿饭毕,穆阳帮着父亲宽衣,在旁打了一炉安神香。 点燃未久,香气弥漫整个偏殿。 皇帝高枕,在这淡淡的香中,逐渐放松。他轻声道:“成韫,回去吧。朕心中有数,你也要心中有数。” “不着急,女儿待父亲安睡,再走不迟。”穆阳帮他放下帘帐,道:“爹爹,女儿有爹爹撑腰,什么都不怕。爹爹为了女儿,也会好的。” 皇帝长舒口气,缓缓合上眼。这一觉恍恍惚惚,梦里梦见了太多人,醒来已是黄昏。 殿内还残留着淡淡的安神香气息,空荡荡,寂静无声。 皇帝缓缓坐起身,一通好眠,让他混沌的思维清醒不少。太子走之前的面容还历历在目,其中未能诉说的意思,皇帝都能体会,然而如何处置,便是另一回事了。 唤了柏简,皇帝并不让掌灯,就在一片黑暗中,问:“今日当值的,是林开文么?” “是。”柏简体察君心,道:“皇上可要请平安脉?” “宣他来请吧。”皇帝的声音恢复了为君者的庄严,他道:“是该让林院首为朕瞧瞧了。” 这一夜,林开文悄然而来,打着请君王平安脉的旨意,与皇帝秉烛夜谈,直至子时。次年春末,皇帝恩准林开文告老还乡,特赐千金,亲书“医家”二字,令赵王送出京都地界,以示尊敬。 也是这一夜,皇帝手书下旨,八百里加急送往平州。平鲜奴的大军并入平州州军,赵诚璋任平州刺史、督军,仍辖湖州刺史。鲜奴平定之功,交由朝中议核,再另行封赏,封赏使由梁王领差,赴平州慰军。 太子遗女,赐名得岁,特旨封永安郡主,交由盛阳长公主抚养。生母王氏,允准出宫回娘家,赐金五千两,每岁宫中拨出用度。其余东宫旧属,皆有封赏安置。 这些旨意,伴随着黎明,在宫门开启之后,陆续送出去。惶惶一月的朝臣们安定了心神,有条不紊操办着太子、太子妃的丧仪。 赵王、康王、梁王三人终于敢跟着才回京都未久的王遐一起入宫面圣。 皇帝沐浴更衣,正在思楼上香静坐,便令柏简将人带了过来。 他看着跪下的三个儿子,叫起了难得安分的王遐,开门见山,道:“成嗣是因疾风症,你们一个个怕什么?怕你们老子是非不分?” 赵王抬起头,道:“没,儿……只是……” “吞吞吐吐,话都说不利索。”皇帝看着他,道:“暂且丢一丢杜陵军的军务,去礼部顶起丧仪来,好好送他最后一程。” 赵王虎目含泪,再度叩首,道:“是。” “三哥儿是个粗人,你们俩多帮帮他。”皇帝翻着礼部递上的奏疏,选了又选,轻声道:“谥号——便定懿仁罢。” 所谓盖棺定论,在他们这些人中,死后能得谥号,又是美谥,已是尊荣。皇帝虽哀子伤,但却没有执着与抬高太子死后的丧仪,一切都在礼制之内。而这“懿仁”二字,太子担得起。 三子一起拜倒,赵王领头,道:“儿臣领旨。” “已经耽误了衡衍的婚事,国丧三月,不必延期。让钦天监选个开春后的好日子,你与曹家姑娘完婚。”皇帝抿着茶水,道:“不能为此叫百姓不好过活。年节都凄清,国丧之后,大赦天下,也算为成嗣……” 王遐心中叹息——曹希明的孝期在十月便满了,他回来的路上得了丧报,紧赶慢赶进了京都,侯府已去了婚事的准备,他欲入宫面圣,也不得见,这还是回京一月以来第一次见到皇帝。 皇帝竟是难得絮叨起来,说起懿仁太子,口若悬河,皆是他在世之时的善行。三王连着王遐听着,也不禁流了泪。 皇帝眼见于此,方住了口,留他们一起用些茶点。 末了,还是康王壮了胆子,问道:“父皇,那春柳营……该归属何处?并入控鹤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第三十回 康王的话音落下,赵王皱紧浓眉,梁王却不知这里头的水之深浅,抬眸道:“不错,四哥所问,儿臣听说已有议论。” 王遐吸了口凉气,先觉得康王愚蠢,现下觉得梁王更甚。 然春柳营隶属东宫,懿仁太子新丧,皇帝今日安排诸多事宜,偏偏只字不提春柳营,自是有所忖度了。 开口问不当,易致父子相疑。 所幸皇帝是个磊落的性子,骂道:“这是你们亲王该操心的事么?喝完茶,都出宫去。” 康王不敢多说什么,梁王却是离宫了才恍惚间回过神,在马车里惊出了一身冷汗,竟是因此染了伤寒。翌日宫中得了梁王告病的条子,皇帝心生好笑,但也没多说什么,让柏安去了趟梁王府,递了话让他安心。 回了王府,直到晚膳,康王都显得闷闷不乐,神色带有惶急。 这一日是每月二人相聚用饭的日子,永嘉自居处过来,瞧着他的神色,心中略有计较。待几样菜色摆全,她又道:“烫壶热热的酒来。” 身边的侍女应下,过一会儿亲自拿来了,为两位主人满斟两杯,却听永嘉道:“带着人都出去罢。” 酒香扑鼻,半晌康王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将酒杯握在手中把玩着,道:“你晓得么?这还是父皇第一次这般看着我。他的眼里藏着刺,话不重,却……叫人心寒。” “这便心寒了?”永嘉替他布菜,轻声道:“殿下,可要听一段往事?” 康王从失神中抬头,连番大事,倒是让他对永嘉的不满淡了些许。他们一月聚三晚,除非必要场合夫妻毕至,素日也少见面。他道:“什么往事?” “建邺城破之际,我便在城中。眼看故都燃起熊熊烈焰,祖父悲愤欲绝,气至昏厥,我的生父,竟是只顾着自己逃命了。”永嘉的话音轻,却叫康王悚然。 “不错,是我一力经营,保着祖父,带着和之,从建邺城中逃了出来,否则那一战后,南楚便无了。我也无法保全这身份,自也没可能和殿下在此,对坐相谈。”永嘉笑了笑,举杯和他在空中对碰,浅浅饮了一口。这酒产自徽州,是带有江南的味道,一时更勾起乡思。 “我的祖父,是个心怀天下的人。他一直立志,要夺回徽州、湖州,让我南楚再入繁盛。你也晓得吧?祖父曾有意立我为储。”永嘉有些自嘲,那些偏疼与教授都是真实的过往,让她通透练达,偶尔提点,皆能叫康王在京都府中一展愁容。 “依稀听说过,但……没什么后文。”康王低声道。 “是啊,满朝反对,群臣夜扣宫门,闹了好大一场动静。祖父失了对抗的勇气,只好作罢,立了父亲为储,却仍教我处置朝政。” “与你们开战,我、魏将军,都是劝了又劝,觉得是个陷阱,一旦开战,反倒叫国内这些年的积蓄挥霍一空。但祖父不肯,他一生不曾上过战场,还是执意要打。由是……中了你们的计策。战事太顺,满朝大喜,都以为北渡有望呢。”永嘉笑了出来,看向康王,道:“你们那位薛将军,放鱼饵的手段真是……真是天下无双。” 康王脸色有些挂不住,因为这一刻,两人的身份是对立的。他低眉思索,易地而处,只怕他做到极致,也就是永嘉所为了。 “祖父因此一病不起,父亲却因我得了偏疼的缘故,恨我疑我。殿下,他是真想要我的命。”永嘉的话,没带多少伤心,她道:“虽然在我看来,他这个皇帝做的委实一般,猜忌心重,偏生没甚才能,平白捡着了位置,不思进取只记着贪欢。但君要臣死,却没奈何。” “你父亲……”康王这才从这几句话里听出来了,父女之间,仿佛是仇敌一般,他不忍心戳破,道:“是以……你才肯来长安的?” “算是吧。”永嘉分明没喝几杯,却有些意兴阑珊,道:“祖父庇护我又将我推入如此境地,甚至在死前逼我立下重誓,不可有一心谋得帝位。我欲庇护和之,但掣肘太多,祖父死后,无一人肯庇护于我。文臣猜忌,父亲欲下杀手。如此亲情,如此朝臣,若非我手握禁军虎符,哪有活命的希望?是以心灰意冷。我晓得大齐并楚是迟早的事,但以我一身,让百姓缓上几年,又有何不可?许是今日听你所说,才勾了这些出来。殿下,你的父皇并不是真的猜忌你。” “太子这般薨逝,你的难过我看在眼里,是真真的兄友弟恭,没有半分假。可是他死了,储位空悬,皇上总有一日,是要思考这个位置该让谁来坐。届时,或许才是父子相疑、兄弟阋墙的开始。”永嘉笑了笑,望着对坐的男子,道:“殿下,你可想过?可有打算?可有……试一试的念头?” 康王悚然,热辣辣的酒意都去了大半,他皱紧浓眉,道:“三哥是嫡出,父皇……”话未落,他的心中已动——皇帝也不是嫡出,素日对他们多有栽培。赵王志在疆场,便叫他领了杜陵军;自己走文官一道,从京都府入手,是极好的历练。至于梁王,年岁最小,性子软弱,皇帝也没逼他什么,至于苛责,更是没有的事。若论为官,他们三人各有千秋,可那尊位,康王却觉着自己不输赵王。 “殿下到底怎么想的,目下不要回答。风已起,无论你身处何地心中怎想,已是局中人,应早做打算。”永嘉站起身来,道:“皇上……是位有人情味的人。否则,他早就不顾伤亡,吞并南楚三州了。” 康王府中,小夫妻的这一席话,在夜里被手札原封不动地放在宣政殿的书案之上。皇帝看罢,便烧了。 不错,他多狠心些,南楚三州如何抵挡得住?只是南楚的疆土再好,大齐的人命更重要。皇帝要的,是吞并山河,人文共治。而不是踩着血河尸山,让南北对抗的仇恨藏入大齐的骨血中,埋下不可弥合的隐患。 只是永嘉的这些话,倒是打消了皇帝的些许猜疑。康王求娶,皇帝知晓是见色起意,更晓得永嘉那般品性,不会轻易动了真情。他们夫妻相处,在康王的一头热渐渐消退后,有些个相敬如宾的模样。但皇帝对永嘉无论面上如何,心底始终隔着一层。 太子活着,活得长寿,自然是要接过大齐的担子,一切顺理成章。但……如永嘉所陈,他现在走了,储位空悬,迟早是要定。 皇帝心中是要再选一个能担得起事的,有帝王心的继承人。然观如今三子,赵王不通庶务、康王只知文书、梁王有仁心却怯懦过甚,竟是没一个兼具本领的。 皇帝在深夜里叹息——好在他还能熬着,用这些时间,重新再培养出一个人来。但近来少眠少食,实非长久之态,不得已……却得用些帝王心术了。 弘康十八载的新年夹着国丧过后,皇帝宣召了柴希玄。 一个丧子、一个丧女,两鬓俱添了新霜,在金明池旁的亭中对坐着,一时间都不知如何开口。 柏简守在通往亭中的水道上,隔着十几仗的距离,目露担忧。 “皇上,老臣逾矩,咱们彼此,还是……节哀罢!”柴希玄先行举杯,眸中带着惋惜,轻声道:“听穆阳公主提过,太子让她好好活着。只是文君既蒙死志,总是拦不住的。” “是。”皇帝也喝了一口酒,道:“希玄,太子生前,预备着手办女科的事。他既与你看过,你该晓得他的遗志。无论如何,朕是要做下去的。” “此为大善之举,臣虽是南楚而来的,却深知广开言路、收揽天下有才之人加以善用,才是安定民心之长策。是以彼时懿仁殿下寻来,臣是用了十分心力,前后思量,在那条陈上添了几笔。”柴希玄思及过往,道:“本是说好了,由臣托付个知根知底的在朝堂上上奏,却……只好先等一等。” “朕宣召尚书,便是为此事。朕,定要为懿仁,玉成此事。”皇帝淡然看过去,语调坚定,并不是商议,而是必须做下去。 柴希玄敛眉,起身整理衣衫,下拜后挺起腰杆,直面帝王,道:“皇上恕罪,老臣要谏言——此事可行,但绝不是现在!” “臣愿为此事托付生死,但国丧方过,本是哀切之时。此时颁布女科事宜,有心者会将二者勾连,于懿仁太子英名,恐有损伤。臣请皇上三思!”柴希玄的话,说来极其稳重,透着不容置疑。 若他登时领命,皇帝只怕会有旁的心思,如此言语,倒是顺了皇帝的心意,全了君臣之义。他颔首,叹息道:“尚书苦心,朕明白了。如此,入得你耳,再无第三人知。此事容后再论,希玄请起吧。” 柴希玄又谢了恩典,才扶着凳子起身。待重新落座,皇帝不再提及政务,只是问了些许南楚的风俗,柴希玄念及故乡,谈兴大起,末了方道:“臣不瞒皇上,年纪大了,便思归乡。只盼着生前能从此愿。” 皇帝便明白,柴希玄的意思,除非大齐一同南北,否则不会归乡了。 曹希明孝期已满,纵有皇帝开了口,武宁侯夫妻忖度着,还是亲自登门商议,预备次年迎娶。小侯爷王遐的婚事从简,已经无关他本人的意愿了。武宁侯夫妻晓得儿子不乐意,但已准备好了地契田产,打算在儿子婚后交给新妇,老夫妻再回故乡。 关于平鲜的封赏,几经商议后,于弘康十八载的夏初,拿出了章程。 此前赵诚璋已是昭阳郡主,领过春柳营将军,加了靖东将军的实衔。这些年为平鲜奴,皇帝力排众议,加了两州刺史,为她做事方便,连湖州的督军都出自她的帐下。 皇帝对她的封赏并不过份,保留了靖东将军的军衔,赐入宫乘马之权,旁的便只是些财帛赏赐,于她个人显得少了。由此,平鲜的兵将论功行赏,各有升迁,便不再含糊。 同时,四月中,梁王领了慰军使的差事,带着赏赐的金银等物,由控鹤一卫护着,赴平州安抚军心。 随后一月,皇帝调肃州州军麾下历练的寿安侯武玄任湖州督军。原湖州督军农定英入京都,任驻扎城西的延武军统领。 中秋佳节之际,返京面圣的梁王,知晓自己的婚事也定了下来。皇帝选中凉州督军武安侯苏定北的幺女苏逸。苏定北虽有数年不曾入京都,但作为曾经追随皇帝南征北战的老将,凉州麾下二十万铁骑全在他的麾下调遣。这门婚事是皇帝亲裁,其中深意,引起满朝猜疑。 是以过完中秋不久,皇帝便下了旨意,令各州督军于年节至入京都述职。 宣召的官员才离开不久,皇帝又下旨意,将在来年更换年号,更为——元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1、第三十一回 元丰元年,上元节方过,武宁侯夫妇奉召入宫,过了大半日才出来。王遐等在家中,太阳穴狂跳,但也晓得这次是决然拖不得了。 待老两口到了家,王遐为双亲奉茶,武宁侯王基道:“衡衍,皇上有意调你回中枢。” 王遐怔了怔,他在蜀州做督军,正是压制土司的关头,再磨两载一切都会迎刃而解。但他谨慎问道:“父亲也赞成我回来?” “我哪里愿意你回来?”王基喝着茶,和夫人何琳互望一眼,决定将实情和盘托出。 “你的婚期定了,定在四月,皇上本要大办,我劝了些话,倒是管用,皇上听了进去。此事拖不得,你也莫再抗拒。去岁皇上接连下旨,为梁王指婚,调寿安侯武玄去湖州,到了年底更令各州督军回京都述职,除了郡主,如今全在京都待着。衡衍,这么多事,你怎么想的?”王基先讲了景况,根本不许他再提婚事,只抛出问题,王遐再胡闹,也知道这是父亲对他的考校了。 这些事不难想,甚至因为这些事,京都暗流涌动,各方都生出了别样的心思。 “调寿安侯武玄去湖州,是节制平州的郡主。但皇上不曾撤去郡主湖州刺史,亦是示之以公而无私。给梁王指婚武安侯家的女儿,是在给梁王身后造势,让他的名字从此与苏家连在一起。由是,给了三王公平的机会,朝臣不能忽视三王中的任何一位。”王遐低着眉眼,这样的帝王心术,从前是那位天子最不肯做的,如今做来,几乎就是在下明棋。 偏生放出的诱饵太大,即便都猜得到皇帝的心思,但谁肯不做争着上钩的鱼?三王想做皇位,臣子想成就拥立的不世之功,所有人的欲望都会被搅动成波浪。 “至于想调儿子回来,自然是壮赵王的声势。父亲已经告老,而我在蜀州做的不错,若是回京都,京外四军便是靖敦军,京都任职,左不过是去督军府。”王遐很快想透了,道:“只是儿子毕竟年轻,或许皇上斟酌后,还是让儿子去领东郊靖敦军了。” “倒是与为父考量一般,只是皇上没透出口风。”王基叹息,道:“我已经用蜀州之事替你推辞,但……皇上说,情势不等人,蜀州可遣旁人去,你已成婚,是一定得回来的。” 王遐叹道:“王家人少,除了儿子也无人可用。皇上要给赵王造势,除了儿子还能是谁?只是……皇上不想想,给每个儿子都这般造势,便不怕重来玄武之变?” 王基瞪着眼,喝道:“这等胡话,不准胡乱说!” 何琳倒是柔和些,道:“帝心如渊,从前我还能猜得到几分,如今却有点看不透皇上。若说你姐姐去了,他还勉强撑得住,如今成嗣早亡,这人心呐……或许咱们的皇上也不知道究竟选谁为上,便都赶进场,让他们三个比上一比罢。” 皇帝的心思,被何琳不经意间戳破。但京都乃至天下人,却是思之又思,揣摩不断。 赵王尚且不知王遐要回京都的消息,往返于杜陵军和王府之间,只将储位的事压了又压,让自己不去想,几乎没怎么受影响。 梁王在看破些许后,满心惶恐,甚至打算入宫请旨退婚。还是王府中的家令看不下去,将梁王殿下拦住了,好说歹说要他稍安勿躁,隔日就将染病的消息放了出去,干脆来了个闭门不出。 唯有康王,忧思重重寤寐思服,患得患失寝食难安。因为他自己细想了一通,也觉得单论什么,自己并不算佼佼者,但合在一处,加上如今在京都等着皇上下旨便离京赴任湖州的武玄,好像才是实力最强、也最该得位的那个。 这些任命砸下去,砸到了京都这汪深池的底,惊涛骇浪,满朝文武都有些反应不及。 除平州外,七州督军分别被召入宫中述职,每人都只是半日。之后,再没别的消息出来。 春日将尽,一场雨后,皇帝忽而下诏,将七人全部宣召入宫。 宫门之外,骑马赶来的王遐忍住心中惊诧,潇洒下马,拱手道:“武安侯、寿安侯,别来无恙。” “小侯爷。”寿安侯武玄比他年长十岁,勉强是同辈,便替武安侯苏定北答了,道:“皇上让咱们到齐了,一起面圣。” 皇帝素来出人意料,王遐闻言只是微微颔首,便同他俩一样,都站在了宫外的雨廊之下,默默等候。 能任一州督军,在京都自有宅邸,也都离这九闾宫不远。再等半个时辰,七人便齐了。 控鹤的副都统雷卯这才现身,冲七人拱手道:“武安侯、寿安侯、世子、余督军、宴督军、秦督军、靳督军,请随我来。” 初春时节,宫中老树发新芽,青石板路才用清水泼过,透着光,倒影里是湛蓝的天空。 走了一会儿,王遐便反应过来,这不是前往宣政殿。他看向走在前头的苏定北,见老将神色坦然,也松下了心思。 果然雷卯带着诸人,到的地方是思楼。雷卯早得皇帝口谕,在楼前站定,到:“皇上口谕,诸位督军请入楼觐见。” 七人各怀心思,依次迈进思楼。 地面上摆好了七张蒲团,皇帝穿着一身玄色宽袍,从二楼下来,道:“都坐,不必行礼了。” “元圭、定北、秦闯,你们都是以前跟着朕帐下的。宴铎、靳西河是武举上来的。武玄,这些年跟着元圭,没白吃苦,你父亲早早上奏让你袭爵,自己去享福,很有眼光。衡衍在蜀州,也压着那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土司,没白让你姐姐教你。”皇帝一一点了两句,待柏简搬来张交椅,一撩袍角坐下身。 “有些人才见过,有些人朕却是数年不见了。之前宣召你们分别述职,又晾着你们这么些时日,你们怎么想?”皇帝接过茶盏喝茶,也让柏简给七人都上了一盏。 王遐年纪最小,此刻并无畏惧,便道:“回皇上,臣倒是顾不得想这些,臣的婚期还是皇上定的,着实忙不过来。” 几人都笑了,苏定北道:“也没想什么,臣不管在哪里,都是皇上帐下的人。皇上说什么,臣便做什么。” 几人有样学样,到了武玄,他流露出苦恼,道:“臣虽是湖州督军,但臣还未上任,还想向皇上讨个口谕,这些时日允臣向几位讨教才是。” “呸,你小子跟这我这些年,要连个湖州五万兵马都笼不住,我在肃州又干了些啥!”余元圭瞪着他,很有些恼,随后才明白,武玄是想登门拜访老上司,但碍着朝中规矩而不敢。 皇帝哈哈大笑,道:“准了。” 气氛松弛了许多,王遐晓得今日之后,大抵要卸去督军一职,待一盏茶喝完了,将茶盏轻轻搁下,只等皇帝进入正题。 “诚璋在平州,为我大齐练出了一支好军。朕没让她入京,她就安安生生安民,这很好。”皇帝先夸了不在场的赵诚璋,继而道:“如今的仗,和从前相比,大抵小打小闹。但朕是马上过来的,从不敢或忘。各州督军权责之大,是朕点了头的,尔等便得尽心。” “朕的靖敦军成军以来,一直没有个合适的将军。朕有意让世子回来,你们以为呢?”皇帝瞥过众人,见王遐毫无意外,心中自是骄傲——他能有此猜测,没白教。 “靖敦军辖三万,世子统辖自然不在话下。只是世子回京都,还得派个得力的去蜀州。”苏定北先表赞同,忖了后道:“皇上让世子去蜀州,便是借世子的身份,来压那些不安分的人。既如此,去的人就不能比世子身份低。但臣以为,蜀州平定这么些年,初初安分的土司值得嘉奖,但至今仍在挑衅的,便不必怀柔了。要证据的话,世子手上定是有的。朝中只需以此下诏,行雷霆手段,想来会一劳永逸。” 王遐倒抽口凉气,这苏定北真是狠人,上来就是要治那几个土司叛逆的大罪。但细细想后,如今时机已到,就看皇帝怎么个打算。 皇帝打仗的时候深谋远虑又杀伐决断,听了老部下的话,问也不问旁人,便道:“定北之谏言,深合朕意。蜀州的新督军,衡衍,你有人选么?” 王遐坐直了身体,浅色的长衫让他像个书生,眉目辗转间,又有些惫懒。他道:“皇上,臣的副手,蜀州的刘羡芳,定能胜任。他就是蜀州剑门人,对各地民情也清楚,那几个暗中作乱的土司,他也知之甚深,在军中也有威望。臣昔年初赴蜀州,多亏了他才能迅速上手。” “准了。”皇帝很快定了下来,道:“此事为秘,定北,你绕一趟,朕令三郎从杜陵军与你两万。安分的土司,此次皆授侯爵。那些不安分的,斩首、夷三族。” “是。”苏定北坐直了领旨,道:“臣定不漏半分口风。但臣有一言,既是要用杜陵军,还请赵王殿下同行。” “为何?”皇帝微微皱眉。 “皇上忘了?赵王殿下为杜陵军统领,这几年带兵很得信服。臣虽久经沙场,然兵不熟将、将不知兵,短短时间臣有些力不从心。若得赵王殿下同去宣召,臣一月可办完差事。届时臣回凉州,余下的赵王殿下办妥,再回京都复旨,两不耽误。臣回了凉州,还得给闺女置办嫁妆,事多的很呢。” 分明皇帝有意如此,苏定北事先不知情,却和皇帝一唱一和,将此事说得滴水不漏。皇帝心中满意,便道:“你可得好好置办,朕准奏。但此为秘,在座的但有泄密,以谋逆论处。” 连带柏简,皆低头道:“是。” “你们彼此虽难见面,也不熟悉,但军中力气都在一处,朕很高兴。”皇帝是真的高兴,眼底也露出骄傲来,道:“八州督军,江北路军,长安城外四大营,在朕心中都是一般的份量,朕不会忘记。大齐江山是一寸国土一寸血,都靠将士们打回来。” “皇上威武。”余元圭老泪纵横,站起身道:“皇上,只要皇上有旨意,老臣还要给皇上当马前卒!” “好!”皇帝安抚了几句,才道:“朕另有一秘事,宣之诸君,待旨意送达,还望诸君鼎力为助。”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2、第三十二回 七位总督同入宫面圣的消息,自然还是传了出去。 然而事情过去好些天,仿佛一颗细小的石子落入平静的湖面。涟漪一圈圈荡出去,却不知何时是回程。 武宁候府早已忙碌起来,便显得人手不堪用。因曹家势单力薄,何琳亲去央了盛阳帮持。 盛阳与王遐差了一个辈分不假,但也乐意为外家奔波。在和曹家商议妥当后,曹家在京都的宅子也被修缮一新,添置了许多崭新的家具。 婚礼便定在了四月中,曹希明虽然未能再与王遐相见,但信他君子一诺,从老宅回到京都,安心待嫁。 反倒是王遐,也不知怎么考虑的,又争了一次,被家中健仆从城门处绑了回来,才安分下来。 这日,王遐顶着个乌青的双眸,被几个健仆伴着去了穆阳府上。甥舅见面,都有些忍俊不禁。 穆阳不知为何,脸色也惨淡,又穿了一身白色的衣裙,大白日也怪怪的。 “小六,你怎么了?”王遐坐也没坐相,歪在圈椅内,有气无力的。 穆阳是熬了半宿在为宣城的人操心,但如何说与王遐?便道:“父皇给的差事,我怕做不好,又有点力不从心。”这话也不算假。 王遐沉默半晌,瞥见厅外只守着清涟,才压低了嗓子,几乎耳语,道:“女科?” 穆阳瞪圆了双眼,也是如此回问:“你怎么知道?” 王遐初初不过猜测,待验证之后,只觉得姐夫疯了,这么大的事怎能让穆阳参和?他摊在椅上,道:“小六,你今年算上虚岁,还没满十九呢,皇上让你做这么大的事?皇上疯了吧?你也不晓得劝一劝!” “噤声,这般的话怎能说出来!”穆阳着急起来,先起身合上撑开的窗户,又抬高声,道:“清涟,小舅舅火气大,去厨房端碗绿豆汤来。” 支走了人,说话才利索了些。穆阳道:“你怎么知道的?” 王遐忖了忖,实话实说:“前些日子将我们都宣进宫,其中一件便是为此。要我们七人务必鼎力支持,待各州女科开考,要选精锐驻守护卫,确保将来入京都应考的一人不少。” 穆阳微微颔首,想着皇帝果然是这样打算的,她道:“那你新婚又得去蜀州了。” 一句是说,两句也是说,王遐摇头,直言道:“过几日调任的旨意就会下发了,我调入靖敦军任统领,若是我猜测不错,过几年还得塞我进督军府。土司的事,赵王、武安侯前去蜀州平定,由我的副手接任督军。我是再也离不开京都了……” 这些事穆阳听皇帝提过一两嘴,是以她没露出惊讶的神色,才让王遐更为紧张。 “六娘,你与小舅舅说实话,皇上连这些事都没有瞒着你么?”哪怕房中再无旁人,王遐还是后脊背发凉,压低了喉咙问她。 “小舅舅,前些日子我常在宫中陪父皇,知晓些内情不打紧吧?我可没跟谁提过。”穆阳眼珠微动,道:“这些日子我可安分了,连公主府都没出去过。” “你最好安分!”王遐心里堵得慌,本来想找她解解闷,哪晓得心里更堵了。 “二郎故去,东宫不可能一直没有主人。别跟我说你不知道皇上的打算!这件事牵扯越少越好,莫怪我不提醒你。你我骨子里都不是困在这名利场的性子,你为什么要自己往里跳!”王遐苦口婆心,是真为穆阳考虑。她年岁小,手中毫无权柄,也没有可靠的夫家撑腰,将来一旦有个万一,首当其冲,自身难保啊。 这般想着,王遐便一口气絮叨出来。穆阳等他都说完了,才道:“小舅舅,你这么劝我,可你回了长安,岂不是已经陷进来了?” 王遐仿佛被压垮了,低眉半晌,道:“小六,虽是从小让你骑着我玩着长大,但真论血缘,如今三郎才是我的亲外甥。” “你怎么不说大姐姐!”穆阳直着脖子质问。 “她比我大那么多!”王遐气红了脸,便不管不顾了,道:“小六!皇上是在给赵王造势、给康王底气、给梁王胆子!说得好听点,强者为尊!但这里头一个不好,就是兄弟阋墙、骨肉相残!便是又一次康建十九年!我不想你白白送死,六娘!” 康建十九年,彼时的太子、吴王一夕薨逝,连一个子嗣都没留下。宫廷剧变,如今小辈的更无人知晓其中内情,讳莫如深。 穆阳渐渐红了眼圈,她自然听得懂王遐言语之间相护的深意,更听得懂刀光血影。生在皇家,生在十几年都平安和睦的皇家,是多少人羡慕的。或许手足再难亲厚,穆阳此刻却无法相信,她的哥哥们,会对她举起刀。 半晌,王遐喘着粗气,轻声道:“我是武宁侯的世子,皇上全我志向,我当报以国士。虽说是为赵王造势,但我不会说什么、更不会支持什么。东宫的位置,最终是皇上选了谁就是谁!我只忠于皇上。” “小舅舅,我听懂了。”穆阳擦去眼角的泪水,起身行礼,道:“我晓得你的意思,待父皇下旨,你我往来,还是……少些罢。” 王遐抬手扶额,微微颔首,待吃完一碗绿豆汤,才稍平了心绪,最后叮嘱道:“穆阳,一旦涉及那个位子,莫要仗着受宠就自己拿主意,任何事都要让皇上心中有数。” 同一日,皇帝微服出宫,骑马出城,来到了杜陵军的驻地。 不算热的天气,岗哨的军士只穿着单薄的军服,瞧得出一身精壮,眸色发冷,站在军营入口,一手按着腰间的刀鞘,沉声道:“此乃杜陵军驻地,若非公事,还请绕行,否则军法处置。” 皇帝都换了寻常衣衫,跟随的叶清欢自然也脱去军服,他正要上前交涉,便听皇帝饶有兴致,问:“用什么军法处置?” “查明只是误入,拘押三日以为提醒,再行放出。若是别有目的,上禀朝廷,按罪责大小论处。”军士答得不卑不亢,又道:“这位老翁,若只是走错了路,便请离开吧。” 皇帝甚是满意,竟是下了马,道:“你们统领可在军营?烦请为我通传,此为信物。”皇帝的手伸了回去,叶清欢一个愣神,只好抽出腰间佩刀,充作信物。 皇帝递给军士,道:“劳烦跑一趟,若统领仍不肯见,我即刻离开。” 军士迟疑片刻,招呼了人守住大营,交待两句,捧着刀在营内上马便走。过不多时,找到了正在校场的赵王,上前将佩刀递上,传了话。 叶清欢的佩刀,旁人不认得,赵王怎会不认识?他立时明白是皇帝在营外,拿过刀来,从高台跳下,拉过一匹马便朝营外赶去。 待远远瞧见营外站着的皇帝和叶清欢,赵王想喊又有顾忌,见皇帝的眼色,匆忙下了马,将佩刀还给叶清欢,含糊道:“劳烦叶兄了。” 皇帝笑道:“军纪严明,很好。” 赵王得了夸赞,脸颊一热,将皇帝请了进来,跟在一旁低声道:“爹爹,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老子看看儿子,有什么不行的。”皇帝不以为然,就在杜陵军驻地踱着步,道:“方才在哪里?找你还得乘马去。” “儿子在校场和大伙练着呢。”赵王笑着,他的身后还有摔打上身的泥土,笑道:“军务儿子上心的,只是既然有文书那些人,倒不必事必躬亲。” “嗯,有几分模样。”皇帝眼光老辣,沿途所见,便知晓这三万人对赵王是真心信服的,由此当知赵王在此地的用心。 在驻地绕了一大圈,连牲口的棚子都看了,皇帝兴致不减,直到回了大帐,才问道:“成文,现在让你带出去,可有把握沙场杀敌?” 赵王道:“有!”但答完了,这个人才挠着头,道:“父皇,要和南楚开战了?” “不是南楚。”皇帝将蜀州几个不老实的土司一事说了,道:“武安侯谏了你,几路督军也都赞允。成文,待衡衍婚事办完,武安侯为你压阵,去将那几个土司,给朕拾掇了。” 赵王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他在杜陵军中用心,日日操练,却从没想过出兵的机会就这么摆在了眼前。 半晌过去,他单膝下跪,道:“臣领命。” 皇帝道:“此事,朕不下旨,不可透露分毫。” 赵王抱拳,眸色坚决,道:“臣遵皇上口谕。” “起来吧。”皇帝渐渐开怀,道:“朕来此,是提前招呼你。杜陵军出兵两万,打完便回来。你是亲王,比衡衍的身份更尊贵。昔年朕秉持蜀人治蜀,留了十大土司,以安民心。既是他们不安分,朝廷也不必再维护他们的脸面。蜀人也是我大齐百姓,土司是为了安民而不是害民。” “儿臣明白了。”赵王深知皇帝对那些民分而治的话十分憎恶,哪怕是平州的鲜奴,昔年不曾作乱的,皇帝也没有追究过什么。此去他的身份是关键,又有武安侯压阵,赵王心里一松,打些土司,只要不轻敌,没有不顺利的道理。 他这般思量,也就照实说了。皇帝颇感欣慰,道:“你初初领兵,朕让定北给你压阵,也就莫客气,该讨教便讨教。他擅带骑兵,但对军阵也甚有心得,此行能学到多少,端看你了。” 赵王看着皇帝唇角狡诈的笑意,也跟着笑了:“爹,儿子懂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3、第三十三回 武宁侯世子王遐的婚事,虽不奢华,但也操办得极为热闹。皇帝着人传旨,一个高兴,便令三王同为迎亲使。 王家本求个低调,然皇帝不靠谱,也就破罐子破摔了。曹家哪料到会是这般阵仗?大门也没来得及堵多久,便被王遐领头冲了进去。曹希明远远就听得到闹哄哄的声音,从跑回来的丫鬟口中得知,盖头下的姑娘也不由得无奈——王遐胡闹的性子,竟是半分未收敛。 好容易新婚夫妻忙完了礼节,坐在一张床上,王遐先给她取下了盖头,道:“压了一整日,脖子都要断了吧?” 曹希明侧眼看去,王遐难得端正着衣冠,神态也放松下来。他的眉目和那年初见变化不大,只是熬了一天,倦意也掩饰不住了。 “有这些发簪、装饰,够沉的。”曹希明起身,来到妆镜之前坐下,卸起了钗环。 王遐起身,缓步走到她的身后,和镜子中的女人对望,道:“昔年你我的约定,我没有忘记。” “嗯。”曹希明又倦又饿,卸掉了一半,便乏力起来。 王遐低头帮她取着发髻上的步摇,不经意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檀香,便道:“你也喜檀香?” 曹希明道:“嗯。” “六娘也喜欢。”王遐下手很稳,虽是头一次为姑娘做这些闺阁中事,也不觉得丢了面子,只道:“将来你若想,可以和她聊这些。” “殿下的性子也很好的。”曹希明双手放在膝上,道:“既已成婚,不若说开了,可有不可为么?” 王遐取下了最后一根金簪,往后退开些许,半晌后方道:“你可有字?” 曹希明怔了怔,转过身仍旧坐着,道:“字惠行。” 王遐颔首,道:“名义上夫妻,总不好世子、姑娘地称呼了。今后表字相称,人前人后都得方便。” 曹希明应下,却见王遐打开门,叫了府中的人,低声嘀咕了几句。 “怎么?”曹希明见他神神秘秘,不由问着。 “酒席景致却不好吃,我着人去百珍楼叫了席面,算算时间也该送到了。总不能饿着肚子睡觉吧?”王遐没有合上门,眼睛瞟着外头,悄声对曹希明解释着。 曹希明深吸口气,一时间都不知说些什么。 果然片刻之后,两个食盒被提了进来。王遐满脸喜色,将菜肴都摆在了桌上,招呼道:“虽说京都第一是那丰源阁,但我独爱百珍楼。你也来尝尝,垫垫肚子再沐浴歇下。” 四种蒸碗、一碗捞饭,加上一壶苏合郁金酒,嗅着便勾起人的馋虫来。王遐帮她添了半碗饭,道:“不够再盛。”便先吃起了黄酱焖鸡。 红烛烧着,婚房里大抵是喜气洋洋的物件,窗棂上也贴着游曳的锦鲤,寓意多子多福。两人身上还穿着吉服,却如老友一般,吃起了席面。 是以曹希明摒弃了所谓礼节,将每一道都尝过了,颔首夸道:“这蒸菜别出心裁,去了油腻留了肉香,果真不错。” “有品味。”王遐眼中一亮,又夹了蒸菜下的配菜,道:“你尝尝这个,吸了所有精华,比上头的主角还好呢。” 曹希明欣然品尝,虽瞧着不好,入口绵软香糯,她道:“芋头?” “不错。”王遐道:“宫中总是炸了或者蒸熟蘸糖吃,腻得不行。” 两人说着话,倒是几乎吃了个干净。至于好酒,只是对饮一盏。王遐招呼侍女进来拾掇了,道:“屋后有热水,我去别的地沐浴,待会儿见。” 曹希明等她离开,也不让侍女入内,合上了门,去了里间沐浴。她的娘家人少,大多别有所图,是以盛阳前来商议,曹希明自己做主,谢了盛阳的张罗。 一应都是长公主置办,沐浴后换上的里衣虽非绸缎,在这时节穿着却是舒适的。她拢好长发坐在床边,候了一会儿不见王遐,想着他的脾性,便不客气,自顾自躺着假寐。 红烛燃着,偶尔听得噼啪声。王遐一身利落,轻推房门。 房中悄无声息,王遐瞥见床上的人影,目光转为温和。男子上前笑道:“你瞧瞧这个再睡。” 曹希明坐起身,道:“什么?” 床幔被打开,王遐将一只手掌大的木盒丢过去,就掉在曹希明的腿边。她拾起来打开,心中若有所悟,将卷好的纸张抚平。 一纸和离书写得清清楚楚,已然落款用印,只是空了时日。 “之前与惠行击掌为誓,我虽不是君子,却也不肯做无赖。这些时日我想了许多,三年约满,若你觉着咱们还须凑合,便等一等。左右和离书在你手上,时日怎么填,都由你。”王遐背对着床,低声说罢,果然等来曹希明的笑声。 “小侯爷,我收好了,多谢。”曹希明长舒口气,道:“只要你不怕,我也无所谓。” 王遐掏出方才预备好的白帕,就放在烛台之下,再熄了一对红烛。 房中暗了下来。 彼此都看不清楚了,王遐挑了挑眉,摸黑走到窗下的矮榻处,躺下闭上眼,没多久竟是踏踏实实睡了过去。 王遐的婚事办完,皇帝的密旨也送到了相关人手中。赵王在王府与王妃刘雅道别。 “我尽快回来。”赵王还没着甲,满面是即将出征的兴奋,坐下不久又起身,道:“晓禾,等我回家。” 刘雅颔首,固然知道这是他抱负所在,然夫妻一心,总是挂心,不由得握着他的手腕,道:“你要为我看顾好自己。” “放心吧。”赵王反握住妻子的手,他是粗人不假,与王妃却是情深的,当下只道:“有苏侯爷帮衬,两万打几千,断无不胜的道理。你在家照顾昌哥,我办完差事,一定早早赶回来。” 杜陵军离营,名义上是前往韩城演练。京都府中对此知情的,除了那几个,便只有督军府了。 而蜀州土司作乱一事,果然只用了不到三个月,便平定了。刘羡芳接过了蜀州督军印,有他帮衬,加上苏定北相助,赵王只觉得此战太过顺遂。 蜀州捷报入京都,王遐正式接任靖敦军统领,果如他所料,皇帝的旨意里加了让他在督军府也领了掌户的差事。 直到此刻,朝臣才晓得皇帝不动声色,便将蜀州这些年的祸患连根拔起。有觉得皇帝重武太过,但更多是为此拍手叫好。 柴希玄眼见事情如此发展,愈发觉得皇帝心思难测。但既然用心在武事,他这个礼部尚书,倒是难得悠闲,只是与钦天监商议着梁王和武安侯家小女儿的婚事。 元丰元年六月,穆阳公主在十二日入宫。隔了七日,皇帝下旨,于今岁腊月,在各州州学开科招考女子,凡未满三十,非贱籍,皆可在州学报名参加。 此事事先毫无消息,不经朝议,直发圣旨,且由军驿将旨意送至各州。 为此耿耿于怀的文臣们齐聚礼部尚书柴希玄处,要请他上奏天子,收回成命。 柴希玄颤巍巍来到外书房,望着群情激愤的人们,心中默默叹息。 他道:“诸位,既是大齐臣子,自该为皇上分忧解难。皇上颁布旨意,目前只在各州,但将来齐聚京都,太学、户部、礼部等等,都要有相应的章程。诸位应拟要法,而不是聚在我这里。” 他的学生,如今供职户部的蔡欢愤愤不平,道:“弘康初年皇上任由皇后逆天而开女科,如今又行此道!皇后已死,难不成要以我国祚为殉么?” “芬昕,收收你的口德吧。”同来的大理寺卿黄丹叹息,道:“柴夫子当真不肯为吾等联名奏疏上签字?要知此乃逆天之举,皇上不问而为,是将中枢都绕了过去。如今想来,宣召七位督军也是为了此事,那昭阳郡主素来唯皇命是从,对皇上而言也不是问题。此次有各州督军为女科撑腰,督军今后难不成还要插手科举?这是动了朝之基石啊!” 柴希玄佝偻着身体,叹息道:“墨礼,军方在其中有无手脚,还重要么?难不成将旨意追回?诸位,静听天意便是。如今老夫一身老病,实不想多听外事。诸位,请回吧。” 柴希玄起身,竟是对着诸人行了礼,才在家中老仆的搀扶下离开。 而后,蔡欢叹息:“先生自懿仁太子妃故去后,身子骨便愈发不好了。” 然女科一事,还是由此引发出巨大的争议。翌日清晨,太学、国子监、六部、大理寺、都察院等衙门官员,齐齐整整跪在了九闾宫的午门之外,请求皇帝收回成命,追回旨意,还科举以人伦,安天下士子以公心。 宣政殿中,皇帝从偏殿走出来,望着焦急的康王,淡淡道:“遇事便急,能堪用否?” 康王晓得这不过是提点,然从午门绕过之际瞧见的情势,让他此刻满心震撼,只道:“父皇,百官跪在午门之外,这……” “喜欢跪?那便跪着。无风无雪的,跪一跪又如何?”皇帝坐下身,喝了口清茶,又接过帕子擦拭双眼,才道:“你这么早入宫,是跟着他们一个意思?” 康王慌忙下拜,道:“儿臣不是抗旨,而是想请父皇三思!女科一事,事关国体,怎可草率行事?” 皇帝就这般看着他的玉冠,半晌后,方道:“你怎知朕不是三思后行?” 康王抬起头,眸光露出茫然,皇帝便知,永嘉从不曾与他说起一字来。对这样的结果,皇帝是满意的,便道:“早早入宫,朕晓得你是为了朕,起来说话。” 康王缓缓站起来,这时候他也想明白了一些,道:“父皇早已有意重开女科?” “想明白了?”皇帝瞥了他一眼,道:“朕不管你想得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与否,出去告诉他们,朕虽是男子,但为天下百姓而兴女科,不怕天降灾祸。若能劝回去,你也是好本事了。” 康王额间冷汗涔涔,轻声道:“父皇,若群臣仍不肯退?” “不肯退,便叫跪着。难不成你个亲王还陪着他们胡闹?京都府的事儿少了?莫要忘了,中州的女科州考,可是在长安考的,这是你京都府的职责。”皇帝已然打开了奏疏,冲他摆摆手。 康王忍着心惊行礼告退,走出来后,瞧见叶清欢,便上前道:“叶都统,借一步说话。”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4、第三十四回 元丰年重开女科的诏书,随着军驿向着整个大齐传输。遥远的平州两州慢点,挨着的晋州、徽州却很快得了信。 晋州刺史满腹疑虑,还是令亲信前往督粮府上递了名帖,约在晚上相见。当夜与张存中聊完,刺史收了心思,回府高卧,一觉踏实。 春耕之后,又是风调雨顺,耗费心力打理,水田里的秧苗长势极好。 待至秋收,禇良先收了自家的两亩水田,又帮衬着邻里做活,才得了空上彩鸾峰去。 山田耕种不易,还是靠天靠山,然既是上山,禇良还是带了祭品。她天不亮便出发,祭拜了阿婆,将坟茔附近拾掇利落了,坐下吃点米团。 一旁就是住过三年的茅草屋,除了少了烟火气,还是稳固可靠的。禇良歇足力气,进屋一番洒扫,才带上门下山。 从野迳离开,远远瞧着几个人在半山腰疾行,禇良放缓了脚步,手搭凉棚看过去,竟然都是熟人。 她从小路奔至大路,问道:“付大伯,你们怎么这时节上山?” 被她唤着的人先喘匀了气息,才道:“找你啊。” “什么急事?”禇良从背篓里找出清水,分给几人,道:“解解渴。” 几人边下山,付大伯解释了缘由。 天子圣命,降旨再开女科,凡未满三十,非贱籍,无入罪者,皆可在州学报名参与。待州考得中,由各州督军以精锐护送,入京都参加京考,京考中者,入殿试。 “瞿刺史知道你这些年即便在山中仍是苦读不辍,是以着人来善本堂与你递消息。三日后开始报名,莫要错过了时日。”付大伯这几年多与禇良见面,很喜欢她的性子,笑道:“上次女科都快过去二十年了,禇良,你可得给你阿婆争口气呢。” 禇良道了谢,在山脚下和他们分别,赶着天黑回到家中。邻家的大娘特地留给她一碗焖饭,让自家的小孙女送过来,叮嘱她趁热吃了,不要客气。 禇良默默填饱肚腹,收拾了家里,点染了油灯,盘坐在床头思量。 自阿婆过身,禇良为报答她的活命、养育之恩,在彩鸾峰守孝三载。她不觉得日子清苦,因着最初的年岁里,总有沐姐姐时不时上山探望她,与她为伴。阿婆教她识了不少字,沐姐姐教她字都是什么意思,教她读书、教她书法,教书中道理。 禇良还记得那日下了大雪,沐姐姐孤身一人上山,便留宿在了茅草屋中。她烧了那么多的柴火,却见沐姐姐裹着被子打趣:“‘可怜身上衣正单’,禇良,别忙活了,两个人挤一挤能暖点。” 禇良便与她坐在一起,听她念叨着一些陌生的话语,渐渐歪过来,睡熟了。 沐姐姐绝口不提自己的来历,禇良知道她不肯欺骗,不说是有苦衷的,便也从不或问。她感激沐姐姐肯借她钱财请郎中救阿婆,然人力有时尽,本是还了钱的事,沐姐姐却怜她孤苦,只说写个借条欠着便是。 沐姐姐的家在长安,若她考得中州考,就能去一趟京都了。 禇良琢磨着,若考不中,左右秋收已过,是不会耽搁耕种。这般想着,她下床从老柜子里要取笔墨写信,却突然想到若是不中,去不得长安,岂不是白让沐姐姐高兴了? 上次的信送出去,才过了端午不久。说不得沐姐姐才华横溢,又在京都居住,早已开始准备此次开考呢。 从州学出来,禇良走出好些步,才回过头看去。 修缮一新的大门,用着碧色的琉璃瓦,门内有着宽敞的教室。禇良想,若有一日天下女子也可在这样的学堂读书,该是何等大幸。 冷不丁被人一巴掌拍在肩头,禇良浑身一个机灵,后撤步回头看去。 身着襦裙的女子眉眼间都是好奇,见状也慌乱了一阵,这才整理衣裙,道:“不好意思,我是看你看得出神,想问问你看什么。” “我就是发呆,也没看什么。”禇良站直了身体,比女子高了太多,引得她啧啧称奇,才想起互通姓名的,又道:“我自歙县而来,姓云名熙,表字石纯,是来报考女科的。” 她还礼,道:“禇良,才报完出来。” “我便觉得你也是报考的。”云熙侧过身,道:“不耽搁你了,咱们考场上见。” 赶路回到家中,时日尚早,禇良切了块腊排骨,烧火淘米,一起煮了。等待的功夫,她细细计划着未来一段日子该怎么过,继而叹气。 不多时饭与排骨一起出锅,禇良留足了自己的,将其余的都用木碗装着,来到了邻居王大娘家中。 王大娘本是埋怨禇良见外,禇良摇摇头,笑道:“是有事求大娘,总得叫大娘和小亮吃人嘴短。” 小亮嗅到肉香,早就馋了,眼巴巴看着自己的阿婆。王大娘这才点了头,将碗给了小亮,拉着禇良坐下,问道:“什么事?” 禇良便将皇帝重开女科的事讲了,又道:“大娘,我想去试试。是以这些时日,还得劳你们帮我看顾收来的稻子。” “这是好事情!”王大娘还当什么事呢,打稻谷她家里有的是办法,况且禇良自下山后,总是帮衬着做事,也帮她们给在外做买卖的家人写家书,村里没人不喜欢她的。 “嗯,多谢大娘了。”禇良松了口气,道:“州考要考两日,考完了我便回来。” “你定能考上。”王大娘想起了禇良的阿婆,那可是村里唯一一个识字的女人,性情也好,说话也慢吞吞的,哪怕村里分给她的是两亩水田和一亩山田,也没生什么怨怼。 禇良办妥了事,便不再多留,道:“大娘,走前我过来跟你再说一声,早些歇息吧。” 再次回到徽州府所在的宣城,禇良一身粗布装束,戴着头巾,背着准备好的行囊,在天擦亮时等在城门之外。 待城门开启,她跟着人流走入城中,沿途啃着自带的米团,等在州学的门口。 齐国男女大防不重,州学的学子们奉命,成为了考场周围巡查之人。但毕竟是女科,皇帝令丹领为各州州考派出了人,在内场巡查,亦是入场检查之人。 天亮之后,州学外排起了队。禇良到的最早,便站在了最前头。 州学的门打开了,宋丰一身常服走出来,看了一眼队伍,朗声道:“元丰元年九月十七,女科徽州宣城考,现在验明身份入场。若各位有私,进这道门前丢入那两个筐中,便既往不咎。否则查出什么,此生便不能再考了。本将言尽于此,诸位谨记。” 大多数女子并不认得丹领,然她的确身着绯袍头戴玉冠,蹀躞带后还挎着柄长刀,言语间压迫感十足,还是让大伙都信服。 待时辰一到,宋丰看向禇良,拿出名册来,道:“你叫什么名字?准入单呢?” 禇良早有准备,双手递上去,报了姓名。 查验之后,宋丰让开身位,禇良走入收拾出来的一间屋子,内里两位丹领卫候着,又查了姓名,道:“行李打开,人到这里。” 为防夹带,自是里外务须检查,连行李也被仔细翻了一遍。 “方便掰开么?” 禇良整理着衣裳,走过去掰开米团,道:“请看。” 两日考试,禇良预备了六只米团,一小罐咸菜,满满一大壶清水。那日报考这些事都是贴出了告示的,禇良自己将米团都掰开了,以示绝无夹带。 两位丹领颔首,由她自己重新包好,道:“地字三号房,请。” 走出来便有一名丹领上前,问清楚她的房号,在前引路,说与她如需方便,该当如何。 然而当她坐入号房,望着头顶的一片天空,才生出恍然似梦的感觉。阿婆教她认得了许多字,沐姐姐让她学会在书本中窥探天地。曾经她以为自己不会有机会走出彩鸾峰、走出宣城,但沐姐姐随口提及过的女科果真开考,她自该把握住机会,全力以赴。 整二日应考后,疲倦满面,禇良喝完最后一口水,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州学。她走出半条街,正愁得寻一处落脚,明早才好还家,冷不丁又被拍了后背。 “禇良!”云熙什么都没拿,挽住她的手臂,道:“你进州学我遥遥看着,又不敢叫你!我在黄字一号房,好像离你很远,两日了也没见过你。” 禇良的身子晃了一下,道:“既是考试,怎好随意走动?” “不管了,考完了,我们去吃点吧。”云熙拉着她,道:“你有住处么?我家人定了客栈,咱们一起吃点,聊聊天!我觉得我能去京都,你呢?” “不知道,左右半月后就晓得了。”禇良站定,道:“云姑娘,你既有住处,便快回去安歇吧。”沐姐姐待她极好,但也尊重她,留下了银钱,她却不肯过多取用。这次州考,她带了五两银子,怎舍得胡乱花销? “你没住处的话,与我一道吧?我一见你就觉得投缘,将来同去京都,也好做个伴嘛。”云熙看出了她的为难,便道:“我那房间一日夜二两一钱银,你给我一两,睡榻,我管你晚饭怎么样?谁也不吃亏!” 禇良看着愈发黯淡的天色,从行礼中取出一两银子,道:“那便打扰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5、第三十五回 各州的州考都已结束,批阅有条不紊地开始。身为两州刺史,赵诚璋一处都没去,让思退去了湖州,派郁离跟着京都而来的丹领,盯着平州。 偌大的平州,这一次女科的州考,赶来报名的不过三十几人,真正走进州学的,只剩下二十人。是以本预备三日的阅卷,一日便能办完。 平州初定,几位从京都而来的阅卷人皱着眉头看罢,起身找到郁离,道:“皇上虽无嘱托,但也秉持了个‘公’字。还请启禀郡主,若单谈考卷,考中者不过四人……” “郡主不干涉诸位大人阅卷,只要秉持公心。平州久经战乱,田园荒芜,能有应试者,已属不易。但若因此放宽了录取,才是最大的不公。”郁离将赵诚璋的话背了出来,又道:“郡主说——‘该怎么批阅,就怎么批阅。我不信等上二十年,平州的女子会及不上别的地方’。” “郡主深明大义。”来人拱手,回到房中,很快与几人合议出了四人名次,再行誊抄封存,将结果写出四份,一份用于张榜,一份封入州学,一份封存刺史府,一份快马送回京都。 白日的事情忙完,郁离回到刺史府,去找赵诚璋。 房中的烛火正亮,赵诚璋见她回来,心头仿佛拂过一片轻羽,道:“给你留了碗牛乳,喝了再说事。” 即便有陶灵出手,又在长安养了那么久,郁离的伤势好了,腿也没落下残疾,但身量却长得极慢。赵诚璋打听之后,便每晚给她准备一碗,成效如何不论,总得尽力而为。 郁离点头答应,过去端起碗一口气喝完了,才道:“不出郡主预料的,考中州考的就四个人。我把郡主的话带到,批改卷子的那些人很感激的。” 赵诚璋写完了信,正取印,郁离自然给她拿出了装印的木盒,问:“用哪个?” “私印。”赵诚璋干脆递给了她,让她在落款后用印,封入信封。 这是写给穆阳公主的,一口气写了七页。郁离没有乱翻,手下动作很快,烧了火漆封住,就打算送入驿站。 “不急,明日吧。”赵诚璋揉了揉酸胀的手腕,道:“郁离,那些人怎么样?” 郁离知道赵诚璋问的是那年一起获救的伙伴们,她道:“都开始听先生教诲了。” “有心读书?不错。”赵诚璋站起身,道:“怎么不见你去报考?” 郁离微怔,又有些发慌,尽力维持着语调平稳,道:“郡主……是让我走么?” “走?”赵诚璋脱下了外衫,回头看着她,略显无奈道:“又胡思乱想。你这几年没少下功夫,没动过考女科的心思么?” 郁离摇头,道:“我没想过,从没这么打算过。” “也罢,不过随口一问。”赵诚璋猜到了她的慌乱,大抵不是自小的苦功,觉得及不上旁人。她重新坐定,道:“你听着,你现在是平州州军的人,做的是督军的亲兵卫。如若有一日,你想走出去,我不会阻拦你……” “郡主,我不想走,我不想离开你。”郁离眼圈都急红了,道:“我不走!” “好。”赵诚璋的心软成一片,也不追问她为什么不愿意走,只道:“那就不走,为我办事,好么?” “好。”郁离松了口气,眼见天黑了下来,打算去准备热水,给赵诚璋洗漱安寝。 “但你记着,我这郡主府就是你的家,你想去哪里都由你。”赵诚璋沉吟片刻,用这样隐晦的话语表露了些微心迹。 郁离终于安下了心,喜色染上鬓角。 “你先别着急忙,有件事的确要你去办。”赵诚璋重新坐了下来,不由斟酌起本就打算好的,她道:“郁离,你现在可知晓,为何当初六妹妹会让你不远万里,递消息给我?” 这个问题她不是没想过,然其中深意,郁离够不到。她道:“郡主,我只晓得六殿下不会害你,余下的想不明白。” 赵诚璋笑出了声,示意她也坐下,两人隔着罗汉床中间摆着的矮几,若非衣裳区分,倒显得熟稔。 “懿仁太子的事,彼时不知内情,那时候我若回了京都,手握兵权又与懿仁太子素来亲厚,难免会被拉拢。我接受是站队,拒绝则难以挽回。六妹妹一片真心,彼时是越过了皇上的。”赵诚璋解释了,又道:“虽不到明面上,如今女科的事,和六妹妹定有极大干系。郁离,我无宣召,不得擅离属地。我需要你替我回一趟京都,在这次女科京考结束之前,护着六妹妹。” “她身边是有丹领的护卫,但那不够。”赵诚璋看着郁离逐渐局促的神色,道:“你这几年的身手很不错,但外人不知道。女科……牵扯各方太多了,如今不过是碍于各州督军鼎力支持的缘故,尽数蛰伏起来。敌在明我在暗,待到京考,六妹妹定要参与。我反复思量仍寝食难安,只靠丹领,唯恐被钻了空子。郁离,你可愿替我去一趟?” 郁离微微蹙着眉,轻声道:“我当然愿意!六殿下待我有恩的,我只怕护不好她。” “她身边的护卫,都是好手。你回去后,就充作贴身侍女以防万一。总得待今次女科顺利结束,我才能彻底宽心。” 郁离身为州军,又是赵诚璋身边亲卫,和赵诚璋身边的女官思退一道,赶在飘雪前赶回了京都长安。 郡主府还是那般,马场里养着清一色的好马,赵王的那匹成了领头的,桀骜不驯。思退入宫面圣,郁离回到自己的那处小院,望着滴翠轩新刻的牌匾,待迎出了熟悉的面孔,才松了口气。 “这可是六殿下题了着人刻好送来的,但也挂了大半年!”思贞笑着迎出来,道:“得了你们要回来的消息,都收拾好了,也预备了吃食。郁离,你怎么打算?” “我得去一趟六殿下处。”郁离与她许久不见,难得露出笑脸,和她一起走进小院,低声道:“但我得用姐姐的身份才行。” 思贞便知是赵诚璋的安排,颔首道:“这好办,我这就写拜帖用印,你换身衣裳再去。” 郁离道:“可能晚上就不回来了。” “无妨,正事要紧。”思贞转去书桌,取出砚台研墨。 郁离帮着铺平纸张,待思贞写好用了印,道:“思贞姐姐,还得要辆马车。” “嗯,我送你过去。递帖子还得是我去才妥当,以防被人瞧破了容貌。”思贞催她去换了衣裳,道:“你抱着这个,权当郡主从平州给公主送了礼。” “好。”郁离整理着衣裙,头发也散开了,老老实实坐下,等思贞帮她重新梳成侍女头。 两女不再耽搁,乘了郡主府的马车,没多久就到了穆阳公主府的东角门。 思贞往常来往,也是从这边走得勤些。她递了名帖,确定了公主在家,便道:“郡主着人回了京都,有几样要紧东西,是给六公主了,还烦请通传。” “郡主真是在意咱们六公主,隔一段时间总要准备些玩意。这次又是什么?”门口的侍卫说着娴熟的话,见人对也就没细看旁的,放了两人入内。 进了府自然有侍女引路,未几,便见着清沐走过来,道:“什么事劳烦思贞姐姐大驾?” “要紧事,求见穆阳殿下。”思贞状似寻常,清沐却听懂言下之意,带着她们过桥,直奔内书房去了。 “宫中来了人,公主正在丽正殿。你们先坐,我这就去禀报。”清沐着人奉了茶,匆匆赶去丽正殿。 柏简调教出来的徒儿柏安轻声细语,正与穆阳说着话。穆阳身边的清涟瞧见了清沐,迎出去道:“你怎么过来了?” 将郡主府来人的事儿说了,清沐道:“我怕殿下过会儿起了兴要出门,你帮着说一句。” “行,你且回内书房,别慢待了思贞。”清涟颔首,待回了正殿,含笑道:“清沐个糊涂丫头,给主子预备过冬的衣裳,偏生找不到紫貂放去了哪里,巴巴跑过来问。” 穆阳笑道:“她这脑子总不长记性。” “柏安,父皇这道口谕,本宫接下了。”穆阳对此是深思熟虑过了,道:“只是法子,本宫得自己来琢磨,再进宫回禀父皇。” 柏安颔首,道:“奴定转达。” “时日不早,本宫不留你了。”穆阳端起茶,抿了一口。 柏安起身告退,待他走远了,穆阳才道:“郡主府来人要见我?” “是,思贞身边带了个人,怕是跟思退一起回京都的,特地来传话。”清涟静待片刻,果然穆阳站起身,道:“走,去瞧瞧到底什么话,能让诚璋姐姐这么费心。” 丽正殿去往内书房,还是要过一道桥。穆阳倒是稳住心神,走得不疾不徐。半晌后,才走到了。 内书房里的三人都迎了出来,还是穆阳眼尖,认出了是郁离,便道:“清沐,你现在知道她是谁了吧?” “自是知道了,不过一打眼确实没认出来。”清沐也笑,彼此寒暄几句,几人都退了出来。 穆阳坐下身,见她的脸圆了些许,心下略宽,笑道:“彼时不得已,让你赶路去了平州,好在一切稳稳当当的,父皇不曾怪罪本宫私下做主。” 郁离又行了礼,倒是从容许多。她道:“郡主只说,多谢六殿下了。” 穆阳不再耽搁,问她:“到底是什么事?诚璋姐姐可好?” “郡主都好,事情都写在信里。”郁离从怀里掏出信封,双手递了上去,道:“六殿下请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6、第三十六回 因是郁离送信,赵诚璋没做隐晦,将自己的考量事无巨细,都写了进去。 字字透着担忧挂心,穆阳看红了眼圈,别开脸缓和着情绪,方道:“诚璋姐姐费心,专程让你来,多谢了。” “六殿下这是答应了?”郁离轻声问。 “诚璋姐姐的安排全是为我,我若任性不肯,非但要你白跑这么远,也对不住诚璋姐姐的一片心。”穆阳经了这些事,心思也透亮了些,她道:“父皇早就在我身边安插了人手,但诚璋姐姐的安排,我只觉着更周全。今日我不会出府,你且好生歇息,后面就麻烦你了。” 郁离松了口气,道:“是。” “清沐,带她去从前的住处住下吧。”穆阳低着头,看不到她的表情。郁离行礼告辞,跟着清沐去了从前的住处,房中的变化不大。公主府的人很快换了崭新的床铺,扫去根本看不到的尘。郁离吃饭洗漱,直到躺下身,郁离才恍惚觉得,穆阳公主的眼里失去了从前耀眼的神采。 夏时,群臣跪午门。康王从叶清欢处借了两队控鹤卫,本是打算强行将跪着的百官送回去。然文臣一个头颅,都已经跪在午门外了,哪里在乎这些?过得片刻,便有两个六部的破了头皮,群情激愤起来。 康王满头热汗,慌乱之下,喝道:“将这几人抓住,押入京都府大牢!” 便是这一句,百官悲愤嚎哭,哀声直接云天,连控鹤卫也不敢上前。 穆阳便是那时候到的,先着人将惊惶不定的康王拉下城楼,自己却走下午门,走到百官面前。 “百官谏言,无论对错,是为社稷——此事无罪。那几位受伤的,还须爱惜有用之身,且随控鹤去太医院治伤,之后若还想回来上谏天颜,本宫不拦着。”穆阳穿着一身靛青的绸衫,为懿仁太子故,首饰从简,只是别了根银簪。她俏生生站着,道:“余下的诸位大人,若果真为公,且听本宫一言。” 百官跪谏,没有谁是真心想死,逐渐安静了下来。 穆阳望着天边翻涌的乌云,道:“诸位所求,乃‘还科举以人伦,安天下士子以公心’。然自科举取士以来,所求便是公平。这公平,何时与人伦相干?公平,只在于阅卷无私心,取士无偏私。如此,便是公平,便是公心。尔等口口声声,言说女科起则公心无,女科盛则天下亡——如此污言,本宫不知尔等怎说得出口?” “唐末北兵南下,国将不国。尔等说,乱起于懿宗登基。然懿宗在位二十五载,于内人才济济、粮仓禀实,于外彰显武威,无人敢犯边土。若非她的遗泽,延拱年间怎能平稳过去?此乃治世之君。而唐亡于北兵之手,领军者亦是女子,这便是乱世之枭雄。于女子如此,男子本宫便不赘述了。” 穆阳深吸口气,道:“我大齐皇室起于微末,烈祖最初不过是在北漠人底下实在没什么活路,楚国败兵无勇避居江南浑无奋起之心,才起兵抵抗。彼时,我大齐军中便有英勇女子,和儿郎们一般,都是冲在最前线的!我赵氏皇族,每一个都留着她们留下的血,而我齐国百姓,本就不该拘泥于男女,被扣个不遵人伦的歪名。” “你们说女子卑贱?难不成你们是从石缝里蹦出来的?你们的妻子、母亲、姐妹,便都是卑贱之身?这种话,也亏你们熟读典籍也说得出口!烈祖有训:‘凡大齐子民,安居乐业,无不法者,王公不可辱’。这话里男女皆平等,什么时候有女子卑贱的意思?” “殿下此言偏颇!”蔡欢站起身来,道:“自古以来……” “收起你的自古以来!”穆阳分厘不让,道:“本宫明白,尔等心中皆以南楚文事为傲。楚国本拥四海,为何挡不住北漠失去江北各州,让子民饱受北漠袭扰侵辱,你们心知肚明!我大齐一扫污浊,正是百废俱兴、欣欣向荣的大好局面!尔等自弘康年间,便不断出言,难不成大齐步了南楚后尘,让西瑕做大,让北漠人放马中州,长安再陷敌手,皇陵为贼人盗掘、百姓落贼子凌辱,尔等便觉得天下大同!如此居心,枉为汉人、枉为人矣!” 此话戳中向往文事的大多数人心,他们想要天子垂拱而治,做宫中的木偶。然齐国传至三代,君王无一不是强横的君主。懿仁太子虽有宽仁之名,但监国的时候,手段可谓老辣。 穆阳向宣政殿的方向遥遥行礼,又道:“父皇为天下故,不惜身后名,仍重开女科。旨意送出去这么久,试问哪一州刺史上书反对了?待腊月州考得中者齐聚京都,自该将她们的文章抄录出来,传阅天下!那时候,天下人当知,她们的才华究竟能不能够立足朝堂!” 此事皇帝与她说过,此刻说出,穆阳毫无惧意。眼见说得差不多了,她道:“控鹤,若有自愿离去者,放行;不肯走的,拘禁于此。” 雷卯颔首,当即一挥手,两队控鹤将午门外围了个水泄不通。他生性谨慎,轻声问道:“正逢夏时,午门外毫无遮挡,是否允许给予食水?” “不必。”穆阳答了,上前一步,道:“你们都想清楚,若不肯留下为官,本宫愿手书一封,保举各位由江北路军处过河,薛将军绝无阻拦。” 语罢,穆阳转身,竟是令人打开了午门,由此入宫。 康王忙追了上去,道:“六妹妹,你这可惹了大祸!” “总比让外人以为是控鹤出手,殴打了官员强。”穆阳冷着脸,突然顿住脚步,道:“四哥哥,我要去见父皇。” 康王愣了愣,道:“我也得去向父皇复旨。” 穆阳没再说什么,一路行至宣政殿外,却见叶清欢跪在殿中。 皇帝瞥见了他们,道:“自领罚,去罢。” 叶清欢下拜起身,走出殿外,谁也未看。 康王心知叶清欢被罚是为何,便知自己难逃,入殿先下拜,却不敢多说一个字。 “光仪光仪,柴尚书赠你表字,却是高估了你。”皇帝没有动怒,道:“私自借控鹤朕不罪,但竟也压不住一应文臣!若非六娘路过与你把事办了,今日该如何收场?” 康王道:“父皇,儿臣知罪。”他晓得这时候解释什么都已不必,干干脆脆认了罪,道:“请父皇责罚,以示公允!” “京都府你不必去了,就交由你之前提过的副手罢。”皇帝一句话,便将康王在朝中唯一的官制罢黜,但又留了三分颜面,肯提拔他曾经保举的官员。 “回去后,安心读书,待女科会试结束了朕在考你。”皇帝三言两语打发了他,才看向穆阳,轻叹:“成韫,你的胆子忒大了。” “女儿怕再不控制住局面,乱子便更大了。”穆阳上前几步,道:“父皇,这般处置可好?” “很好,恩威并济才是皇室风范。至于那些不安分的,不想留在朝中的,何必留下?”皇帝招招手,让穆阳来到自己身边,让她坐下,才道:“朕只是感慨,朕的女儿,长大了。” “女儿只是想为父皇做些事,像二哥哥一样。”穆阳低着头。 柏简自殿外入内,道:“皇上,百官已退。” 皇帝点头,让柏简拿些穆阳喜欢的吃食来,才道:“六娘,待会试的时候,朕想让你任居中,怎么样?” “父皇不怕我徇私?”穆阳强撑着打趣,她为女科的条呈费尽心血,自然知晓居中的位置多要紧。 “便是你,朕才放心。”皇帝叹息,道:“今次女科,为公允起见,能来会试者,不会很多。” “无妨,总得货真价实,让这些女儿的好文章昭告了天下,才能看到将来。”穆阳点了头,道:“那女儿便担了居中,绝无偏私。” 午门之事,是有几人上书辞官,皇帝照允,穆阳也果真写了书信,请薛远在江北放行。叶清欢被杖责二十,养了一月才重回皇帝身边。 而康王禁足王府,闭门谢客,连中秋佳节也不曾移步。 这一日,穆阳来到太学,查看考场所在。有些个学生兀自不肯放弃,为罢女科一事,吵到了穆阳身前。 几个丹领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学生们挡开。穆阳脚下不停,连如厕所在也没漏掉。待忙完了预备回府,却听礼部的官员找了过来,是各州州考试卷都送至礼部了。 穆阳道:“走吧,去看看今次得中者如何。” 柴希玄就等在礼部衙门,摆了八张长桌,将八州所取试卷排开,坐在一旁的交椅上等候。 穆阳来时,柴希玄起身相迎,笑道:“老夫本担心所取者寥寥,但总比预计要强。皇上宣召时说过,女科诸事要与六殿下通个气,殿下还担了居中,职责不可谓不重。” “先生莫揶揄我了。”穆阳虚扶了老人,随意看去,各桌所摆,厚度不一。最少的那张,走近前一瞧,果然是平州的试卷。 穆阳忍着焦躁,按次序张张看过去,直到徽州的,一张张翻过。试卷都是誊抄而来,她无法从字迹上得到线索,只能定睛去看姓名。 待“宣城禇良”四字入目,穆阳不由得放缓了速度,便也惹来柴希玄的目光。 这些卷子他已然过目,笑道:“褚姑娘文字朴实,却能切中要害,徽州的主考官并未因文采略有欠缺而黜落了她的卷子,是一派公心。” 穆阳掩饰般笑,道:“文章倒是极好的,只是若遇上喜爱文藻,便是考运不佳了。” 待试卷全部看罢,穆阳也松了口气。八州考中州考者,共计一百零七人,其中徽州最多,占有足足二十人,可见其底蕴之深厚。其中赫然有才成婚不久的曹希明,文章在八州中都可算佼佼者。 “看来六殿下与老臣想法一致。”柴希玄笑着,道:“只是老臣却觉着,不必等京考结束,便将州考得中的卷子誊抄大字,贴在太学、户部的外墙上。她们的文采不输男儿,即便平州考中者只有四人,也是饱读诗书的好女子。” “尚书这是要堵了悠悠之口,倒是个绝好妙法,便这般办!”穆阳晓得过不久,她惦记了这么些年的小人就要入京了,她们一别三载,如今终于能见着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7、第三十七回 元丰元年,腊月的京都,雪白一片。陆陆续续入京的女科学子,家境贫寒者,都安置在了太学新建的宿舍中,四人一间,三间一院,倒不显得拥挤。 云熙分明是有财力住在更好的居所,何况她家中的生意名声很好,在京都的铺子也开了二十余年。然看榜之际,瞧见了禇良的姓名,云熙和家中父母商量之后,便与她一起住进了宿舍中。 另外两人,都是晋州来的,一人唤作付琴,一人唤作夏立妍,都是二十出头的年岁,因各有不顺,便寄希望于州考,侥幸得中,来到了京都。 这里头禇良十五,年岁最小,三人便对她十分照拂。云熙自认与她最熟,便与她睡了一边热炕。 太学并没有克扣什么,每三日发放取暖用的柴火,每日也放两餐,也是份量足足的。 这日铺子里的人来探望云熙,临别与她几大包袱,老人白着胡须,道:“京都寒冷,又是腊月滴水成冰的时节,小姐可别为了省钱不肯归家,实在住不了,就家去。” “韩伯,不冷的。况且和大家一处,还能温些书本备考。在家里待着,我便只想躲被窝了。房子里热炕烧得极旺,热水也足足的,你写信给爹娘,请她们宽心。”云熙跺着脚,道:“韩伯,外头还是冷,我先回屋了。等考完了,我就回家,那时候爹娘都到京都了,大家一起热热闹闹过年节。” 太学的道路都是清扫过了,云熙背着包袱往宿舍走,沉甸甸压在肩头,让她不由腹诽——韩伯装这么多作甚。 行至半道,远远一道身影跑过来,云熙抬眼,见是禇良,不由道:“你怎么来了?” “我怕你走不惯雪地摔着了。”禇良见状,二话不说帮她拿包袱,待过月洞门,守卫的丹领验过两人入驻时发放的腰牌,也叮嘱道:“雪天路滑,小心些。方才得了消息,盛阳长公主给诸位考生赠棉袍一身、肉二两,记着到了时辰准时来拿。” “多谢。”云熙惯常交际,又问:“那长公主殿下来么?” “这,吾等不知。”高壮的丹领摇摇头,即便知晓,也不会将宫中人的行迹轻易泄露给个普通的考生。 是夜,四人去领了东西,韩伯的一只包袱里净是吃食,四人围坐在一边的炕头,热热闹闹边吃边聊。 云熙家里是做砚台生意的,自是给三人赠了一套文房。她笑道:“咱们都是考生,是以家父选的都是素品。然砚台的选料,皆是最好的,利于发墨,雪天也不会结冰。” “多谢云熙妹妹了。”付琴甚喜那海棠的作式,道:“我就用在考场上了。” 夏立妍拿出了一壶酒,道:“离家时匆忙,只带了这一壶汾酒,本想着考完再喝。择日不如撞日,今夜当与诸位畅饮!” 宿舍里连酒杯都没有,拿了吃饭的碗过来,禇良没喝过酒,一口下去直吐舌头。 云熙下了炕,将柴火一股脑塞了许多进去,再爬上炕头。她是最活泼不过的性子,摆开了吃食,一碗接一碗地喝,不多时就有了醉意。 “禇良,你什么时候去探望你在京都的朋友?真要等考完了再去么?”云熙搭着禇良的肩头,笑道:“她赠你的文房,初看一般,实则皆是好物。你既用惯了,还是别临考替换。” 禇良被压得弯了腰,红着脸道:“好。” 至于究竟何时去拜访沐姐姐,禇良却不知怎生回答。她并不知道沐姐姐居所何在,只是手中有一个信物,凭借此物,前往京都外的古柏寺,自有人为她找到沐姐姐。 云熙见她没有回答,也不再问了。长公主府送来的牛肉切了薄片,配着禇良带着的霉豆腐,还有云熙家中送来的酱鸭、酥鱼、卤三样,禇良吃着吃着先醉倒,卧在了榻上,脸颊通红。 付琴酒量不错,笑道:“小禇的酒量,真是……你们可看过小禇州考的文章?真真是言辞老辣,端看不出她才十五岁。” “她可是本考最小的人呢。”云熙为新交的好友感到骄傲,却被夏立妍调侃:“你才比她大几岁?第二小的,说不准就是你了。” 三人笑了起来,只将那好酒喝了个干净,最后还是付琴撑着吹熄火烛,却也无力再挣,倒在炕头,也不晓得枕着谁了,陷入梦乡。 待到腊八,穆阳公主府上的人给考生们赠了腊八粥,用料实在,甚至盛粥的时候,还会给一勺雪白的糖。 付琴和夏立妍帮着同屋的两人带了回去,见禇良神色怏怏,不由担忧,道:“云熙倒是没什么,怎么你就起了这么大的火?” 禇良咳嗽着,道:“无妨,只是不习惯火炕,过几天就好了。” 腊八之后,到了十日就是入考之期。本次会试为显公允,也是为了将来女科,与男子一样,三场九日。为表重视,各部尚书、太学祭酒共七人各出一套试题,在腊八后交入宫中,有皇帝自其中选出三场之考题。因本次女科,以柴希玄为主考官,为避嫌故,由楚王替代出题。题目交出,七人居于建福门外控鹤驻地,待最后一门考完,也就是腊月十八日,才可离开归家。 而皇帝究竟会选出怎么样的三场考题,只有当场开考,才为人所知。 腊月十日,太学考场中门洞开,丹领卫抽调二百人在此。 考生们鱼贯而入,搜身只比州考更为严苛。 禇良走近偏房,宋丰瞧见了她,也装作不识,坐在交椅上,盯着两名丹领搜查。 屋里烧了火盆,通着地龙。每个考生得只留小衣,翻检之后,由丹领检查身上可有字迹。而所在行李,也会被仔细搜查。 待所有考生走进单间,已是天光大胜。皇帝所选的第一道考题,也在此刻送入考场,由声音洪亮者朗诵十遍,再交由柴希玄。 禇良揉着涨裂的额头,将题目写在稿纸上。然字字认识,此刻连在一起,她却什么也想不出来。 天不亮起身的时候,禇良便暗自叫糟。她虽然自小体健,但那夜里火炕烧得太旺,还是勾出了不该来的病症。她以为不是什么大事,但竟是在今日爆发出来。 头脑昏昏,勉强破题,禇良笔迹潦草,在稿纸上草草写下一篇,已是深夜了。桌板上放着冷掉的饭菜,她却不觉得什么是饥饿,只取了一碗冷水,也只喝得下半碗。 目力所及的单间,大都熄了烛火。禇良取出厚被,收拾好桌板,就缩在一角,闭目睡去。 单间没有门户,又逢雪天,这一觉根本不安稳。模模糊糊醒过来,有雪花落在了脸面上。禇良睁开眼,浑身乏力更甚。她只晓得天亮了,今日务必需誊写出来,在入夜前交上去,否则延误时间,视为白卷。一门缺考,三门俱休。 来回巡查的丹领不曾因为大雪,对每个考生生出什么恻隐之心来。她们着甲衣,也没多暖和。还得清扫积雪,免得考生如厕摔出什么毛病。 抄手形制的小砚遇雪仍不结冰,禇良边研墨边想着,待熬完这些日子,她一定要去古柏寺。只要沐姐姐在京都,她总得去见见她。 呵着热气暖着手,禇良将稿纸上的字誊抄在正式的卷子上。她的字苦练数年,又有名家指点,已然初具风格,连云熙都羡慕不已。 只是小楷写来,却是手酸腕困。待一篇文章誊完,身遭早已昏暗。禇良忙整理好卷子,敲了敲一旁的木板,待考场的官员上前,交上了卷子。 她连着不曾进食,却有些内急,仍旧敲击木板,向走来的丹领禀报。 “走吧。”宋丰见她神色不对,只当是急的,便亲自带她过去,等她方便完了,仍原路送她回单间。 大雪飘落,沿途石灯内点着火烛,为前路带来光明。禇良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宋丰不由侧目。 州考前往徽州,临行前穆阳府上的清涟专门找了她,请她看看参考的可有个名唤禇良的姑娘。她的身量长得很高,年岁却不大,是宋丰对她有印象。 然而这一眼,让这位丹领的校尉一个箭步上前,却也没来得及抓住一头向下栽倒的禇良。 周围的守卫迅速靠拢,宋丰掰过禇良的身体,抬手摸去,额头滚烫。宋丰暗自叫糟,这样是绝无可能再考了。 “着人回禀柴尚书,其余人回去守着,都聚过来做什么?”宋丰皱着眉,弯腰将人背了起来,道:“你去,把她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深夜之际,柴希玄早就睡下了。丹领的人前来,只见到守在穆阳公主住处外的女官清潮。 “你稍等。”清潮转身入门,房中点着灯火,穆阳正靠着凭几看书,郁离坐在圈椅上,满脸倦容。穆阳听见响动抬起头,蹙眉问道:“怎么了?” “宋校尉着人来禀,有个考生高热晕倒,恐怕是不能再考了。” 穆阳皱着眉,道:“高热晕倒?” “是,宋校尉将人背去了廊房,着人请命,把她送去哪里?”清潮低着头回禀。 一阵心悸后,穆阳自暖炕上起身,道:“随本宫去看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8、第三十八回 天边的浓云卷来更盛大的风雪,穆阳裹紧裘衣,随丹领来到暂时安置着晕倒考生的房中。她不敢走快了暴露过多的侧目,但心焦如焚,总觉得病倒的考生就是禇良,又暗中祈祷千万不要是她。 宋丰坐在禇良的身边,抬头看过去,道:“六殿下,恐怕她是无力再考了。” 穆阳的目光落在那张脸上,一瞬间手脚冰凉,用尽了所有的定力,问道:“请郎中了么?” “这不合规矩。”宋丰皱着眉直言。 “清潮,用本宫的玉牌去请陶灵。”穆阳没理会她,道:“请她务必赶来。” 女官拿了穆阳的金牌,转身走入风雪。她并不知道躺在小榻上的人和穆阳之间本就相识,但奉主之命行事,哪怕是这样的风雪,也义无反顾。 穆阳就这样望着昏迷不醒的人。她一眼就认出了禇良,认出了那皱在眉间的倔,薄唇下掩藏的不甘。 “这些女子,无论何处而来都不容易。好歹延请大夫诊治,若能继续自是好的,若不成……送回住处养病,总不能什么都不管。”穆阳的嗓音打着颤,掩饰般笑了笑,与宋丰道:“这天可真冷啊。” 宋丰前往徽州宣城的时候,就得了公主府暗中的托付,自然再反对,帮着换过凉毛巾,轻声道:“殿下,这里交由臣。”她不好再留了。 “无妨。”穆阳没有多余的举动,暗自叹息——以为禇良不会参加本次女科,毕竟她的年岁尚浅。然她居然考中州考,来到了京都。徽州的考生早就住进了太学,她也早早在古柏寺留了信,可这么长时间,也不见禇良来找,穆阳便猜到了她的心思。京考中没有沐姓的人,借此相逢无望,禇良是想堂堂正正考完了,若考中便是报喜,若考不中自是道别了。 这些话不能说与外人,然穆阳禁不住流露出的伤怀,还是让宋丰看出了异样。 “之前,殿下府上着臣留心徽州州考。殿下认得禇良,禇良却不知殿下的身份吧?”宋丰想起名册之上所记,禇良是孤儿,收养她的人家也绝了户,一人耕种着田地,养活自己,也平添怅惘。 “以前认得,她并不知道我的身份,此事还请宋校尉为我隐秘。”穆阳轻声答了一句,见宋丰点头答应,不禁又道:“希望……有个希望罢。” 陶灵赶来的时候,禇良的脸颊通红着,甚至迷迷糊糊说起话。细细把了脉,她摇头道:“先是水土不服,又上了火,一直没治,耽搁了。被考场的寒风一吹,没个五六日是醒不来。若强行让她醒来,是耗损元气的,不值当。” 穆阳无奈,道:“那就劳烦陶太医了。” 陶灵道:“无妨,医者父母心。” 穆阳和宋丰走出房,宋丰见她迟迟不开口,只好道:“殿下,我着人送她回宿舍,再好生看顾,总比在这廊房要好。” “便按你说的办,我会让府上的人过来照看。”穆阳瞥了眼渐渐升起的朝阳,沉沉叹息:“这才是第一场。” 熬了一宿,穆阳与柴希玄见了面,将情况说了,柴希玄亦颔首,道:“六公主考虑得当,既然考不了余下的场次,总不能连身体都不顾了。女考生总比男子要艰难,能来京都实属不易,这般安置再好不过了。” “是这个道理。”穆阳掩饰着疲倦,道:“本宫令府上的人去她的宿舍照顾,咱们的心思还是要放在考场上,是无暇多顾的。” “劳烦六公主费心了。”柴希玄笑呵呵道:“熬了一宿,公主也去歇一歇吧,今日老夫巡考也就是了。” 穆阳道了谢,回到房中,却没什么困意。 郁离端来一杯热茶,道:“殿下,府里的人就快到了。” “嗯。”穆阳接了过来,只是捧在掌心,低眉不语。她不知道禇良醒来,面对这样的局面,心里得多难过。但她晓得禇良要强,她不能在这时候出现。她能做好的,就是先看顾好禇良的身子,不要因此毁了根本。至于将来的事,还得细细打量。 还有六日两场,女科的事,即便有柴希玄顶着,穆阳却知道自己在其中的责任。 皇帝用柴希玄,却不能完全信任。穆阳在这里,就是一种制衡,也是彰显皇室对女科绝对的支持与重视。 所以,她亦不能因私废公。 第六日,天公作喜,雪势渐渐止息。考场上的考生们松了口气,却不晓得雪后更寒,寒刺骨入心。 穆阳着人多架了些火盆,也将余下的一百零六间单间都巡查了一遍,令人熬煮了姜茶分下。 第三场的试题发下,有人愁苦有人深思,有人先抱着厚被躲着打盹。 穆阳一一看在眼里,悄悄去宿舍,问罢情况,知晓禇良没有醒来,只叮嘱清涟好生照顾她。 陶灵作为林开文的关门弟子,早先便有传言,她的天赋极高,胆大心细,只是脾气古怪些。林开文告老,太医院至今仍没有新的院首,但陶灵的医术超凡,已得皇帝信重,由她来请每旬的平安脉。 而穆阳更深知,皇帝的这份信重,源于已经返乡的林开文。宫中的诏书已经送去湖州,要征辟林开文的大弟子孙露白入宫,就职太医院院首一职。 正是胡乱思量的时候,柴希玄拿着册页进来,笑道:“六殿下,最后一道题目已出,咱们不妨猜一猜,这三道题目都是出自何人?” 穆阳藏着心底的挂念,接过册页,她也知晓了三题,但没想过出自于谁。柴希玄突然过来问这些,难免存着考量。她不知道自己该好生去猜,还是藏拙应对。 “尚书有雅致,穆阳若猜错了,可别罚啊。”穆阳示弱在前,毕竟他们几个的开蒙都在东宫,算得上是柴希玄的学生。 柴希玄在旁坐定,颔首道:“罚的话……便请六殿下年节的时候,赠老夫一联,如何?” 穆阳怎敢不应?当下细细忖着,道:“井田制与均田制何胜?这若不是户部的……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哪位尚书会问这话。” “第二题的何以为典、何以为籍,大抵是祭酒大人吧?第三题……文何分南北……难道是祭酒大人的题目,被父皇选了两道?” 柴希玄满眼笑意,道:“第一题,我与六殿下所见略同,二三道嘛,却非如此。邓协洛邓尚书虽是从大理寺升迁,掌刑名而显得冷酷了些,然他最好诗文,常为《洛川典籍》散佚痛惜。老夫觉着,他掉个文酸,方显本色。” 穆阳失笑,恰当流露出不可置信来,道:“邓尚书不苟言笑,私下竟是文人风骨。果如先生所言,我是信的。” “这第三题嘛,或许是楚王殿下的。”柴希玄也有些吃不准,只道:“方祭酒最不喜这种空题,若非楚王,也不会是他。” 如此判断,柴希玄对朝中各人知之可谓深入表里。这份心思,不小心在此露出来,由不得穆阳不去多想。 但她的话说来还是很漂亮,带着惋惜,道:“看来这联子是定得用心写才是。” 柴希玄连连点头,道:“等这场结束,殿下居中糊名,吾等阅卷定等,总得赶在年节前上奏吾皇。这些个女儿家,才好安安稳稳过新年嘛。” “能来一百多人,已经比父皇所想的多一些。”穆阳恰当流露出愁苦,道:“但愿将来敢来的女子多起来,才是文坛佳事。” 柴希玄乐呵呵起身,宽慰了两句才告辞,那册子却留给了穆阳。雪天过去了,但还是寒冷时节,他慢慢走着,瞧着那些单间里专注的女子,面上不再流露出别的情绪,直到走进他的房间。 房中的炭火烘着,让老人舒展了眉眼。他站在一旁烤着火,过得片刻,另一名巡学过来,执礼道:“见过先生。” “嗯,来啦。”柴希玄抬眼看了看,道:“考场怎么样?” “宋校尉尽职守责,学生去不去其实都不要紧。但既负皇恩,自不能推诿。那些考生很守规矩,哪怕脑袋空空答不出来,也没有想着作弊的。”男子如实回答。 柴希玄未置可否,重新坐定了,捧着手炉,道:“皇上让六殿下居中,就是为了盯着考场,没有别的心思。六殿下还是孩子心性,插手朝堂实为不智。如今,那两位可都盯着了。” 男子就站在一旁侍奉,轻声道:“先生不肯择主,是瞧不准皇上的心意么?” “是也不是。”柴希玄和他一处十分放松,连这样的话也肯谈。他道:“业哥儿的事太仓促,到如今皇上都没缓过来,不过是强撑着罢了。若三殿下堪用,其实也不必为难。” “偏生三殿下武夫脾性,即便此次在蜀州立了军功,也难为他在朝中树立足够的威望。”男子一语中的,笑道:“或许,皇上会让三殿下入督军府吧?” “你也瞧出来苗头了?”柴希玄对他的才思敏捷一向欣赏,道:“许是决心南下,不若老夫添一把火。” “如此一来,为保平衡,四殿下、五殿下也就不得不入局了。”男子下了定语,道:“先生明哲保身,实在是上策。”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9、第三十九回 居中糊名,实在要害,穆阳心挂禇良,却也无暇分心。整一日夜,才将一百零六人、各三份试卷糊完名。礼部擅书者,开始仔细誊抄。又两日,才抄写完成。 柴希玄沐浴更衣,在太学祭祀了先贤,继而开始阅卷。誊写皆用台阁体,以油烟墨抄写至雪白的纸张上,只在左上用红宣贴着,标记号码,待评卷落定后,由穆阳拆糊名定人。 虽已年高,面对如此多的考卷,柴希玄仍精神抖擞,只以清茶醒神。白日阅卷,子时休息。如此三日,柴希玄着人去请穆阳。 步入殿中,穆阳望着柴希玄疲倦的面容,不由道:“父皇允准先生自选帮手,又何必……” “既是首开,自该慎之又慎。祭酒不在,这天下唯有老夫亲力亲为,才能堵住悠悠众口。”柴希玄勉强笑了笑,道:“参考者一百零七人,一人因病只考一门,自无入选资格。我见殿下并未糊她的名,应是与我一样的念头。余下一百零六人,老夫择出十七人,皆在此处。” 穆阳不再劝勉,只是行了半礼,道:“余下的,我定办妥,先生请歇息。” “好。”这次柴希玄不曾推拒,颔首应下,道:“那便请殿下定名,再将这些送入宫中,请皇上过目。即便人少,但老夫自认,这些卷面、这些文章,无人敢置喙。” “是。”穆阳着郁离抱起那些试卷,道:“先生尽管放心。” 二人在丹领的护卫下,回到供奉文殊菩萨的大殿中。穆阳道:“守在门口,本宫亲自来就是了。” 郁离放下试卷,不敢多问,来到殿外守着。将近黄昏了,但瞧穆阳的架势,是打算尽快做完,连夜入宫上奏的。 青石板路的两边都是扫去的积雪,被残阳波及,让郁离想起了平州的山顶,在这时候就是这样的。跟在穆阳身边这些时日,一切平稳,待张榜之后,过了年节,她就可以回平州了。不知道郡主又在忙些什么,她总是很忙,忙着庶务,又要盯着州军。 神思恍惚之间,迎面过来一人,是太学官员的装束,与她拱手轻声道:“我家大人请姑娘过去一趟,方才殿下取卷面,漏了两张。另有两句话,还请这位大人转告殿下。” 郁离道了声稍后,转身进殿,穆阳已经听见了,道:“你速去速回。柴尚书年老,忙这几日,有疏漏也是寻常事。” 她正拿着一张卷子细看,神色惋惜。 郁离答应了,她走快点不过半刻钟的事,便退出去合上了门。男子侧过身,笑道:“请。” 郁离抿着唇,眼底瞧见雪堆上隐约有油彩,她跟在男子身后,行出过半,皱着眉道:“大人在何处供职?” “供职太学,这些日子在柴尚书处办事。”男子步履从容,微侧过脸,鬓发一丝不苟的,与郁离攀谈:“比不得姑娘在六殿下身边行走舒服。” 郁离放慢的步调,眉头渐渐锁了,道:“你在撒谎,今日我见过柴尚书数次,他身边的人,我都见过。” “女科这般大的事,姑娘怎么断言,尚书身边的人都见遍了?”男子随着她的脚步停下,和煦笑道:“前方便是柴尚书所在,姑娘一见便知。” 郁离却不上当,袖中的匕首滑落,她紧紧握住,后撤半步抬手格挡。分毫之间,挡开了男子刺出的短刃。 显然男子也没料到郁离的反应如此之快,皱紧了浓眉,便要与她缠斗。 哪知郁离判断极快,也浑不恋战,高声道:“有刺客!护卫穆阳殿下!”随即仗着身量不高,从钟架底翻过,头也不回,朝穆阳所在冲去。 未及靠近,已经嗅到了浓浓的烟味。一同赶来的宋丰来不及问怎么了,先去拉门,门却拉不开,是有人从内做了手脚,她分毫不乱,抬脚踹去。 殿门经不住女将这样的动作,两脚就踹开了。两人入内,但见一蒙面人拿着火折子正欲引火,而穆阳趴在书案上。 蒙面人一身太学官服打扮,行事果决,将火折子丢在了还没拆封的试卷上,开窗逃走。 宋丰和郁离都没执着于追人。郁离扶起趴下的穆阳,用手按在她的脖颈旁,先松了口气,继而掐了人中。 穆阳恍惚睁开眼眸,喝道:“卷子!” “无妨。”宋丰将准备着的一碗莲子羹、一壶热水全泼了上去,那卷子只烧了些许,并没引起大火,即便沾染污浊,只要还在便有办法。 “宋校尉,烟味,柴尚书。”郁离蹲下身,先将穆阳背着,继而道:“出去。” 丹领的人反应迅速,宋丰眼见后殿烧起来的火,口令说得飞快:“将所有试卷抢出来,去柴尚书处!” 穆阳是被人用药帕子捂晕的,这时候浑身软绵绵,使不上力气,但她想得极快:“丹领人多,更有控鹤在外。即刻封锁太学,不得任何人出入。” “是。”宋丰松了口气,她也想到了封堵太学,由穆阳下令,自然最为妥贴。 火很快扑灭,穆阳被郁离扶着来到柴希玄处,两个丹领正扶着老人出来。 彼此相见,柴希玄颤声道:“殿下可好?” “无大碍,柴尚书呢?”穆阳眼见别的丹领抱着试卷出来,也松了口气。 “只是被打晕了。”柴希玄老辣推测,道:“是为了毁掉试卷,让本次女科不废也废了!” “是。”穆阳道:“好在郁离反应快,迟上片刻,只怕……” 柴希玄脚下踉跄,旁的官员忙扶住了,穆阳方道:“本宫下令,控鹤在外封住太学。但来人太快,见放火不及,这时候大约都溜走了。” 柴希玄道:“理应如此。好在试卷无碍,便请殿下在此主持大局,老夫得进宫,面禀皇上,彻查此事。” “本是该尚书好生歇息,事急从权,只好拜托尚书了!”穆阳深吸口气,忖了片刻,道:“郁离,将你所见说清楚,能有多少细节,便说多少。” 郁离颔首,道:“是个太学官服打扮的人,身量有七尺,眉毛很浓,不曾留有胡须。他说有卷子要取,尚书还有话要带给殿下,但行至半道,我想起来没在尚书身边见过他,又见雪地里有油光,便问他,他见我起疑,就要杀我灭口。” 柴尚书大惊失色,道:“老夫做事最为谨慎,怎会落下卷子?还好姑娘反应快,否则……还好!” “宋校尉,事不宜迟,借了太学教室、宿舍,将太学的官员先关进去,一人一间,免得彼此串供。”穆阳仍被郁离搀扶着,一句句说得分明:“今日除丹领外的,也须彻查。” “是。”宋丰唤来两个身手最好的,跟随穆阳护卫,继而道:“属下会亲自审问。” 穆阳点头,目送柴希玄被两个门客搀扶着离开,这才跟着护卫,带着试卷,去了太学的一间干净教室。 太学纵火、穆阳被刺一案,皇帝震怒,深夜出宫来到太学,又见穆阳处置得当,既感欣慰又觉后怕。 那浓眉男子在穆阳处点的火,还是波及了几份考卷。但柴希玄处留下的糊名卷无一损毁。穆阳反推出编号,再找出考生原卷来。 皇帝坐在圈椅上,从穆阳手中接过那十七人的试卷,与柴希玄道:“天佑大齐。” 柴希玄滚着热泪,轻声道:“天佑大齐。” 皇帝不再开口,就这般坐着,将那些人的卷子全看了。 此刻天边已亮,启明星宣召着新的一天。 “朱笔。”皇帝深吸口气,赞道:“尚书恪尽职守,这十七份卷子答得极好。” 柴希玄上前,愤道:“贼子欲坏大事,然朝中有良臣,怎会叫他们奸计得逞?事不宜迟,若皇上觉得尚可,臣这就拟旨,请皇上过目,再张榜!” “三日后殿试,尚书这就拟,朕等着。”皇帝挥挥手,连日的疲劳,让他有些目眩,只好扶额强撑。 “是。”柴希玄走到书案旁,思忖片刻,飞快书写。皇帝在旁看着,待他写完,道:“柏简,用印。” “尚书回府安置歇息,至于这里的事,朕会着人追查。”皇帝冷笑,道:“起调要高,但朕也晓得,收手那般快,恐怕难有个结果。” “皇上息怒。”柴希玄心中松口气,然皇帝的语调更冷:“朕有的是耐心。” 考场的浓烟起了又熄,仍留宿在宿舍的十余个考生自然都看了个仔细。继而有丹领封了太学,考场与太学间走动频繁。 “定是出大事了。”付琴来回踱步,但瞧着仍在昏睡的禇良,又放轻了声音,道:“也不晓得禇良什么时候醒。” “陶太医说过,也就这两日了。”夏立妍担忧地望着禇良,道:“唉,瞧着她身子骨最壮,偏偏……” “怪那日咱们喝酒。”云熙低着头,道:“禇良没怎么喝过酒,我不该让她喝的。” “都别这样想了。”付琴道:“以小褚的心性,醒过来也是不肯听这些话的。” 三人等到了时辰,扶起禇良喝了药,替她擦了脸面,才各自收拾。期间有丹领过来,让诸人不得随意走动,云熙还想问些话,那丹领口风紧,半个字都不肯透露。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第四十回 皇帝着控鹤护送柴希玄回府,揉着发涨的眉心,起身和穆阳走到院中。 朝阳已经升起,想必不久后,本次女科的诏书,便会从太学始,昭告天下。 此刻的太学中,遍布控鹤,可谓固若金汤。皇帝挥挥手,叶清欢顿足,只带着雷卯几人,距离两丈,远远跟着。 “朕的人在暗处,此刻不便现身。诚璋的人说的不错,他们的确会用这步棋。”皇帝还是后怕,轻声安慰着女儿:“但朕没想到他们放火,连你都不顾忌!他们是想用这样的手段,挑衅于朕。” “父皇,儿臣不怕。”穆阳长舒口气,道:“即便没有郁离折返赶上,我信父皇的人会出手的。” “这是自然。”皇帝在一颗尚且干枯的桂树前驻足,道:“他们已经禀了朕,见你的人赶回,便在暗处盯梢,此刻不好打草惊蛇。” “此事,父皇是什么打算?”穆阳站在父亲身旁,不禁打了个寒颤。 “诏书宣召出去,你的差事办完,且回府休息。”皇帝抬手掰了截树枝,道:“朕会让四哥儿暗中去查,也会让太学协办刑部去查。” 穆阳便知晓,皇帝的人,即是藏在最后的黄雀。她道:“父皇,那殿试的时候……” “照旧。”皇帝拈着枯枝,道:“朕晓得徐徐图之,女科能顺利考完已属不易,朕要人尽其才,不会着急行事。之前与六娘说过的事,你如今可想好了?” “想好了。”穆阳深吸口气,道:“请父皇允准儿臣开府,设长史、督政务。” “好!”皇帝欣慰不已,赞了一句后,笑道:“朕已为你选好了长史的人选……” “父皇,儿臣想自己选。”穆阳望着皇帝,眼眸清亮又执着,道:“请父皇允准,儿臣想用自己选出来的人。” “你该知晓,一旦消息传出去,今后许多便由不得你。长史可不是家令,朝堂中的事做不好,有时候朕也没法子明着护你。”皇帝表露出担忧,他是明君,亦对子女看管严格,可女儿这样的请求,他是信任的,斟酌后又道:“你的人选,得由朕过目,替你把关。” “好。”穆阳松了口气,道:“儿臣会仔细挑选,再请父皇掌眼。但儿臣以为,这位长史瞧着稚嫩些才好。” 皇帝听出她的意思,如此虽是招摇,却会让朝臣们对穆阳府上起轻视之心,反倒有助于她今后办事。皇帝眼底的红丝却再难掩饰,却笑道:“一言为定。” 皇帝回宫,半路上令雷卯宣康王觐见。暖车之中,他闭眸养神,忽而开口,道:“柏简,你觉着呢?会是谁?” “奴怎敢妄言朝政?”柏简笑道:“皇上心中有谱,奴只管侍奉主子。” “朕是累极了。”和这个用惯的老人在一处,皇帝叹息一般,道:“朕是晓得总有人要暗中做些什么,不过他们胆子也忒大了。” “好在郡主有布置,没让皇上布的棋子在这时候露出来。”柏简深知皇帝的脾性,此刻进言,也是把握到了时机。 “诚璋本性是好的。”皇帝定了调,道:“她让她的人谏言,把春柳给六娘。如今看,倒是诚璋想的足够远,朕也不能再犹豫了。” “皇上,这些老奴不知,但熬了一宿,皇上可怜可怜奴,是真饿了。” 果然皇帝乐呵呵斥了一句,道:“回宫去传膳,让你徒弟来,歇着罢!” “多谢皇上恩典!”柏简满脸的褶子,道:“奴真得回去睡个昏天黑地呢。” 太学纵火行刺案,康王是入宫了才从皇帝口中知晓的。他心起畏惧,勉力让自己看着镇定无比,轻声道:“父皇,六妹妹虽无事,但须好生宽慰。她还年幼,第一次为父皇做事,就见识这样的阵仗,怕丫头回去了偷摸哭,又不敢说与父皇。” 皇帝怎听不透他那点小心思?这是明着夸赞,暗地损穆阳胆小不堪用。皇帝心里起了些许厌恶,面上却露出笑容,道:“六娘大了些,愈发在意颜面了,你要看她也过些日子吧。朕宣你入宫,是另有要事。” “儿臣听令。”康王躬身行礼,一颗心砰砰狂跳,隐约猜到了几分。 “朕着刑部彻查,然邓协洛虽是能臣,这种事也不是他能做的。你暗中查访,不怕耗时,要沉得住气,揪出真正的幕后之人。” “儿臣谨遵父皇旨意。”康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镇定,但还是流露出的一丝微颤,他抬起头,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感激,道:“儿臣以为,父皇不会再用儿臣了。” “你是朕的儿子,朕的肚量没那么浅。本打算女科之后再考校你听用,然时不我待,便以此为题。”皇帝叱责着:“雷卯面孔太熟,朕从丹领、控鹤里各挑一队人。这块令牌你拿着,出入京都也方便些。” “是。”康王结果柏安拿来的金牌,长身下拜,道:“儿臣竭尽全力,定不辱父皇信重!” “你在京都府其实一直做的不错,这次的事切记贪功。他们要害朕的女儿,朕要的是幕后之人,而不是拿出来顶罪的。朕会让刑部在合适的时候结案,将你完全藏进去,好暗中慢慢查访。”皇帝不吝教诲,道:“这是六娘熬夜写的条陈,彼时情况都在上头。你记着,她并不知道朕着你暗查。京都中的绝大多数,也只知晓此事是刑部去办。” “是。”康王再行叩首,道:“儿臣明白。” “去瞧瞧你的母妃吧,今日入宫,你只是探望贵妃,朕不曾宣召于你。”皇帝也站起身来,道:“有什么眉目,或拿不定主意了,让丹领回禀朕。” “儿臣领旨,父皇好生歇息。”康王再拜,才起身,又收好穆阳的条陈,才慢慢地退出宣政殿。 他如皇帝叮嘱的,只当自己没来过,宫中记档自然有皇帝着人盯着。沿途路过思楼,康王目不斜视,脚下飞快,也足足走了两刻钟,才到了武贵妃所居住的拾翠宫。 许是来得突然,贵妃正在暖榻上浅寐。康王不令宫人去唤,独自坐在侧殿,将宣政殿中的对话一字一句想过,握紧了双手。 他太清楚赵王好武,不善文治,否则他不会有半分机会。他更看得明白,若大齐早已一统天下,皇帝再立太子,也必然是赵王。 可是齐国未统天下! 南楚尚有三州江山,更握富庶的江、吴二州。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皇帝之所以为储位苦恼,是为大齐基业!嫡子平庸,非但康王,便是那个懦弱的梁王,也都有机会。皇帝将考验平等给了三王,即便前路坎坷,康王也觉得大丈夫在世,当搏则搏,不该犹豫。 这是皇帝将他罢黜京都府后,与他的第一份差事,要暗中进行,事以秘成。他决心不查个水落石出,绝不惊动皇帝,一定要凭借此事,让皇帝对他另眼相看,从三王中脱颖而出。 决心既定,待贵妃醒后母子相见,康王也只是陪着母妃闲聊,吃了盏茶。 “瞧你如今肯清净,甚好。”武贵妃分毫不知前朝事,见儿子不再毛躁,只提点了几句要爱惜身体,也不再说什么。 康王离宫之时,丹领的孟春禾、控鹤的关得本已得密旨,等在了建福门内。 彼此得见,关得本按着之前商议的,道:“事急仓促,末将才得诏令,尚不及点齐人手。” “不急,本王也得好好捋了,才晓得从何查起。”康王摆出一副谦虚的模样,道:“两位可有什么好办法?” 关得本道:“既是暗查,不若跟着刑部。末将点齐人手,先遣几个人蹑在他们后头,若有什么消息……” “王府西侧,关校尉随时来,本王在此恭候。”康王瞥了眼天色,与孟春禾点头示意,出宫回府。 两位校尉目送康王走远,关得本才道:“老孟,你这是何故?皇上是……” “做你的事,问这么多作甚?”孟春禾淡淡笑了笑,道:“丹领一队九人,我让从新人里选了,过会儿就齐,你呢?” “十二名精锐,已经点齐。”关得本不敢撒谎,道:“我这就带了儿郎们换过寻常衣服,在此等候。” “好。”孟春禾道:“等会儿见。” 关得本满脑子雾,想不明白孟春禾缘何要甘于人后。只是他被孟春禾揍了太多次,从口中喊着服气到如今心服口服,早就对她言听计从不敢置喙。待一行人换过寻常衣袍,在建福门外等了半晌,才瞧见那厢走来的人。 双方汇合,出得宫来,皆四散以免惹眼。孟春禾直接前往百珍楼,关得本跟着她,直到点齐老四样,他不由问:“老孟,不是查事么?” “急什么?刑部的动作若快,还轮得到你我?”孟春禾吹着热茶,道:“莫急。” “可晚上还得去见康王,难不成说什么也没查到?”关得本皱紧眉头,低声问着。 “便是什么也没查到,但人手已经洒了出去,盯着太学、盯着刑部,亦盯着此次负责女科的主要官员,包括穆阳公主。”孟春禾抿了口茶,微烫的浓茶,在这个时节暖人肚腹,也叫她的眉头舒展开来。 关得本缓了半晌,才长出口气,道:“老孟,你真是……不要命啦。”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