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罪名》 1、001 行凶者 01 楔子 精挑细选后,她给自己取了个英文名,Cara。 她想象别人叫她Cara的场景,在一栋摩天大楼里,有一间明亮的办公室,她坐在一张黑色的皮椅上,每个人进来前都会敲门,叫她的英文名,她回答“好”,看一眼桌上的文件,同时喝上一口热气腾腾的咖啡……反正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 但今晚她依然要面对回家后空无一人的境地,她盘算一会放学后要去菜市场买什么菜,可以花3元钱买一小块猪肉,然后要求老板绞成肉馅,这样每次炒素菜都放一点,就能连续吃肉好几天。然后再买半斤鸡蛋,每天吃上一个就心满意足,至于青菜,最方便,傍晚菜场的青菜约等于不要钱,如果没有便宜菜,捡两把菜帮子也行。 Cara把几张纸币和角票收好。她想找爸爸要一点,想了会又觉得算了,爸爸别说给钱,只要看到自己手里有,就会毫不客气地拿走,因为他“手头紧”,而“孝敬父母是天经地义。” 有的时候来晚了,班主任会问Cara最近还好吗,Cara有几次都想把那件事说出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其实老师只是顺口一问吧,就像隔壁的邻居阿姨碰到自己的时候,会问“吃了吗”一样,这只是一句客套话而已。人们对别人的事情根本不关心,即使是刚上初中的Cara也发现了这一点。 Cara点了点头,班主任低头继续批改作业本。 想买一个新本子,新书包,新的钢笔,新的……很多东西都想要。但是,最要紧的还是吃饭。 今晚要吃什么呢?正在这么想着的Cara,用钥匙打开了自己家的门,本该空无一人的房间却有个人影,啊,又来了,Cara看向茶几,上面摆着一个圆圆的白色纸盒子,上面画着花花草草,中间还有一只卡通小猫。 “叔叔。”Cara说,叔叔微笑,打开了纸盒子,里面有个漂亮的水果蛋糕,Cara忍不住用手指刮下草莓和奶油,一起放进嘴里。 叔叔正在看电视,照例是新闻联播,Cara吃完了蛋糕,叔叔问“好吃吗?”Cara回答:“好吃。”新闻联播放完了,叔叔说:“怎么还不去换衣服?” Cara吞咽了一下,那种不安的感觉又涌上了心头,她缓缓站起来,把书包放下,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我就去。” 她把门关上,听见有人从沙发上起身的声音。 她把校服的外套脱掉,有人的脚步声响起,她把最里面的短袖校服也脱掉时,门又被打开了。 “不是说过么,等我进来再关门。” 叔叔不会待很久,他会尽快结束,非要算时间的话,大概是天气预报结束吧,“不要告诉别人哦。”Cara点点头,“真是个乖孩子。”叔叔的手从自己的腰往上移,每次他都会先抚摸自己的头发,动作温柔,像是对待自己珍惜的物件,Cara身子却颤抖起来,起了很多鸡皮疙瘩,快结束,快结束,Cara的脑子里响起了这样的声音,她会重复这三个字,直到天气预报结束时候的音乐响起。 叔叔留下了50元钱,够Cara吃几天饭了,他说下次再来看Cara,Cara木然地点点头。 窗外夕阳洒落,Cara闻到隔壁传来的饭菜香味,邻居一家想必正是温馨的光景。 她突然有个冲动,想打电话给妈妈说说话,但想了一下放弃了,妈妈拜托叔叔来照顾自己,既然是照顾,那只要接受就好了。 Cara,你是个勇敢的人,你还有必须要完成的事情,对吧? 她听到自己对Cara说。 第一章 2018 长沙地铁二号线从光达出发,第14站是湘江中路,从任意口出来都能来到沿江风光带。 从A口出来后正好迎着夕阳,落日的余晖洒满江面,红色的晚霞,简直可以说倾泻得铺张浪费。 “今天天气真好,如果我不用上班就更好。”小丁唉声叹气。 实习工资只有60元一天,而且每天只要到了下班点,背后就会响起老板的声音: “开个会。” 她开始后悔自己选的这个专业,传播学,更后悔自己找的这份实习——短视频编导。 “前途无量,以后人人都看短视频,来我这是你的福报。” 公司成立于2018年,也就是今年,到现在也不过10个月时间。加上老板总共也只有10个人,其中5个都是实习生。老板花60元一天的价格,就可以得到一个大学生,小丁想,你找个人刷墙都得200呢。 “总之,这个月的流量不行啊,小丁,你的选题呢?”老板指着PPT上下滑的数据质问小丁,小丁一哆嗦,手机没拿稳,“我,我今晚就去拍!” 老板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想到自己的实习证明,小丁咬咬牙,没说加班费的事,拿起手机就出了门。 拍什么呢?漫无目的走了快20分钟,到了白帆广场的时候已经快六点了,再不决定就要天黑了。 啊,对了,要么去拍“流浪汉”吧?最近网上有一个博主拍了个系列叫《今晚能去你家吗》十分火爆。这档节目是抄袭了日本综艺的创意,在大街上随便抓一个路人,然后跟着他回家,拍到什么都看运气。 前几天这个博主跟一个流浪汉回家,那条短视频有超过500万人观看,大家都说“好可怜”、“看哭了”。 白帆广场有一个常驻的流浪汉,小丁认识他,两人还一起喂过鸽子,他喂鸽子时候用脚跺地,发出“哒哒哒”的声音,于是小丁叫他“阿大”,他平时从不和小丁交流,充其量只对小丁的话做出一些面部表情反应。 小丁怀疑他要么是哑巴,要么智商有点问题。 想到选题方向后,小丁开始迅速组织脑内信息,并同时想好了一个催人泪下标题:《被城市抛弃的人去了哪里》。 她把手机藏在胸前的小包里,露出摄像头,这是她的一贯操作,老板教她的。这叫“隐形摄像机”,经常会拍到意想不到的东西。小丁四处寻觅了一下,发现“阿大”果然在老地方喂鸽子,画面效果不错,像吴宇森的电影。 小丁想好好拍,万一爆了呢,有个好作品毕业也好找工作,再也不来这种坑人的小公司。 六点零一分,一只鸽子突然飞起,先飞到台阶上,然后扇动翅膀飞到了摄像头上方; 六点零二分,一个小男孩摔倒后开始哭泣,妈妈拍了拍他的背; 六点零三分,一个女大学生一边看手机,一边从白帆广场中间位置经过,她穿了双新百伦运动鞋,型号是997。 小丁看了一下手机显示屏上的时间,记忆从此刻开始,往后大约五分钟,或者多一点,十分钟。总之,这个黄昏将永远铭刻在小丁的心中。 她拼命想回忆起当时更加具体的场景,但坐在警局的时候她的大脑,却对最关键的信息一片空白。 “还是个孩子呢,她什么也不知道。不记得也很正常。”她听见妈妈在这么和警察解释。 “你啊你,怎么回事,进警察局,小心耽误考公务员。” 一堆问号在小丁的脑海中飘过。 “同学,他伤到你没有啊?”民警问。 监控里显示,那男人和小丁挥了挥手。那是命案发生的前一分钟。 “没……没有。”小丁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在小丁的手机录像里,记录了一场杀人案。 一个路过的中年妇女突然撒脚丫子往后跑,手里刚买的菜掉落在地,被人踩得稀烂;下象棋的两个老头正在艰难对峙,听见声音,两人抬头,愣了两到三秒,刷刷起身——其中一个差点摔倒,大喊“哎哟,我的脚”。 白帆广场的正中间,站着个流浪汉,手里拿着一把瑞士军刀,刀刃折射出银色的光刃,在广场的角落投下凌厉的光圈,血往下掉。 流浪汉的脚边躺着一个男人,刚挨了两刀。 他捂着伤口,发出微弱的呻吟,他想要往外爬几步,这个动作导致身后留下了一长串的血迹。广场上的鸽子受到惊吓,不停扇动翅膀。 有人大喊“杀人了!” 流浪汉拿出了一枚硬币。抛起,掉下,握在手心,从视频里看银光一闪。 又是一刀下去。 画面开始颤抖和模糊,黑屏。 手机掉在了地上,小丁在那一刻的念头是:完蛋,今晚交不了差了。 “遗弃亲人可是犯法的,这点你知道吧?” 门后面传来那个男人的声音,梁觉阳都能想象出他那副得逞的嘴脸。 穿过马路,他看了眼手表,时间是下午六点二十五分,太阳快下山。 今天是梁觉阳难得的休假,从河西专门跑过来,有两个任务,第一是要确认房产证上的名字。 没想到那家伙说的是真的,房子是他的。看见那个名字,梁觉阳觉得胃里有东西在翻滚,犯恶心。他拿出手机打电话: “当年抛弃我妈,老了、没钱了回来要我养,陈律师,他这是遗弃罪吧?” “遗弃罪有明确定义,当年你父亲离家出走的时候,你和你母亲都身体健康,而且房子……” 梁觉阳又问了好几个问题,他对涉及财产婚姻之类的法律一窍不通。但因为心情不好,律师说的话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挂了电话后,梁觉阳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表情,深吸一口气,打招呼: “我来晚了。” “没事,我也刚到。”女孩很体贴。 约定的地点是杜甫江阁,今天的第二个任务:约会。 两人昨晚加上了微信,刘队说“对人女孩温柔点,多和人家聊聊”,梁觉阳推脱说最近太忙,别耽误了女孩时间,结果刘队直接给批了天年假。 可能是女孩等的时间站在那有点空闲,有个年龄大概70岁上下的老人见缝插针搞推销。 “我们这个项目,美女,你别不信,以后是什么情况?这个小孩嘛,是越来越少,老人就越来越多!老龄化时代就快来了,最值得投资的就是养老院啊。” 女孩还没反应过来,老人拿出一个微信二维码,说: “29.9元,这个《股权协议书》你拿好,你看我们有网上店铺的,线上入股是69.9元,现在是特价。” 梁觉阳一把扯过那份蓝皮文件,对老人说:“我是警察,你是现在跟我走,还是一会跟我走?” 老人吓得连退三步,大声说:“美女,记得扫码啊!” 走了。 “你不会扫了吧?” “嗯,他好像很着急。” 梁觉阳皱眉:“骗人的,现在电信诈骗专门支使老人来拉线下,他们上了年纪,抓了也得放出来。” “我看他很可怜的样子,说只要我扫了他就可以回家。” 夕阳西下,晚风萧瑟,旁边还有个老太在摆摊卖自家产的农产品。 梁觉阳拿了一包干的红薯粉条,用编织袋装的,看上去非常原生态,他问:“这多少钱啊?” 老太说:“49元,我自己家晒的,足足三斤。” 梁觉阳把袋子反过来,对女孩出示上面的标签,红薯粉条的商标,标价19元。打标的是对面农贸市场,老太在对面进了货转身就摆地摊,价格马上涨两倍。 老太怒道:“不买就别乱看!” 梁觉阳把粉条递给女孩,用手指了指背后的价格。 老太恶狠狠把粉条夺走,大声喊了句“没天理了欺负我老太婆”,走开。 在梁觉阳期待回应的视线中,女孩无言以对,沉默震耳欲聋。 正在心里盘算如何快速结束这尴尬的相亲,巧了,手机响了,梁觉阳赶紧接听。 一枚硬币旋转着被人向上抛起,然后落在左手手心里。 梁觉阳刚进派出所,吃完韭菜鸡蛋馅饺子的张卓义一口蒜味,抹了抹嘴,说: “今晚铁定加班,碰到硬茬了。饺子,吃吗?”梁觉阳婉拒。 行凶者对任何问题都拒不回答。 来自两个方位的监控都很清楚,行凶者突然拿出一把瑞士军刀,捅向受害人下腹部,连捅了两刀,受害人倒下。 紧接着,行凶者从裤口袋里掏出了一枚硬币,居然做起了投掷的动作。 投完后又补刀,给倒霉的受害人心脏来了一下。 那是一枚2002年制造的一元硬币,目前自然是被当作证物收缴。梁觉阳拿着硬币的照片看了又看。 案件发生的时间是傍晚六点十九分,地点是沿江风光带的地标建筑“白帆广场”,不到半小时,清晰的短视频就已在网络上传开,很快又被所在区的网信办监督删除,但模糊的gif动图在微信群和QQ群里传了又传,内容已经传播开。 “这是什么变态,光天化日持刀行凶?” 凶手抛硬币那一幕被截图,点开下面,有条评论: “有钱的没一个好东西,资本家的现世报来了。” “积点德吧,毕竟人死了。”跟评,点赞的人不超过10个。 本地新闻下,评论五花八门。但没人说凶手,讨论都集中在被害人。 死者严通,男,40岁,为长沙天盛文化传媒有限公司CEO。天盛的规模不大,员工上下不超过100人,但因为严通从事的是自媒体相关,网友很快扒出了天盛更多相关信息。 “这不是‘裴晨’的老板?” “我靠,‘甜菜’和‘绝杀不用第二刀’是天盛的吧?” “‘小小周’也是啊。” 吃完晚饭,梁觉阳继续翻看网上的留言,张卓义在旁边说,这些人要么是做直播的,要么是一些短视频博主,其中甚至有几个大网红。 梁觉阳还在中间看见一个熟悉的名字,不过他没有多想,内线电话打来,是湘春路辖区派出所的: “他还是一言不发。” 张卓义说:“行啊,这是行使沉默权呢。” 梁觉阳挂了电话,说:“刚派出所的同事说,他好像说话有困难。” 两人去了审讯室外面,负责问话的民警出来,交流情况后得知,凶手的声带似乎曾经严重受损,他能开口,但是很难形成流程清晰的语言,说出来的话也只是低沉的呜咽。 “身份问出来了么?” “没有。” “身份证?” “没有。” “他住哪?” “也不肯说。不过走访了附近居民,群众提供证词,他应该是个流浪汉,在这一带有半年多了,平时就睡二桥那边。” “你们看,预审队叫谁过来?这个情况,我看难。”卢之富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意思是对方几乎是个哑巴,阎王来审也没用。 民警整理的他的随身物件:几件衣服,一张凉席,一些洗漱用品,50多块钱,杂志上撕下来的泳装美女内页,上面沾染了一些可疑的污渍。 当然还有那枚沾血的硬币。 “凶器查到哪买的吗?” “这瑞士军刀,上世纪产的,查不到。” 梁觉阳透过审讯室的玻璃窗看他。 一个没什么好说的人。 身高不高不矮,体重不胖不瘦,年龄大概50岁到55岁之间,剪了个没什么特征的平头,头发可能是自己推的,剪得不怎么齐,尤其脑袋后面,深一道浅一道。 他也抬头,看了一眼梁觉阳。 民警卢之富继续介绍情况: “刚才那个女孩,她妈妈陪着来的,说他名字叫‘阿大’,不是真名,但叫这个他有反应。” “那女孩认识这家伙?” “谈不上认识,流浪汉嘛,女孩有时候和他一起喂鸽子,随口给他起了个名。” “现在的大学生胆子可真大。那段录像也是她那里传出去的吧,炸翻天了都。”张卓义说,他对梁觉阳招手示意,两人一起进审讯室。 两人坐下,梁觉阳主问,张卓义记录,他试着叫了声“阿大”。 男人又抬头看了他一眼。 “你和死者是什么关系?” “你叫什么名字?” “为什么要拿刀子捅他?” 男人的表现好像是听不懂中文,一个字不回答。 张卓义皱眉,提醒: “都到这了,你最好都交代,懂了吗?” 男人手动了一下,梁觉阳把笔递给他,桌上有一张白纸,是之前民警准备的。 男人刷刷刷写了几个字,张卓义拿过来一看,上面写着: 「他推了我。」 流浪汉用口型重复了这四个字。 梁觉阳问:“他推了你,所以你用刀刺了他,是这个意思么?” 男人面对梁觉阳的提问,肯定地点了点头。 大学生小丁拍摄的视频非常清晰,两人并没有明显肢体冲突,严通碰都没碰他,哪来的推?这不睁着眼说瞎话? 梁觉阳脑海里又多了一件古怪事,就在进审讯室前,痕检那边同事来了句话:什么也没有。 “什么叫‘什么也没有?’”梁觉阳问。 “不管是凶器还是硬币,还是现场找到了他的一切随身物品,都没有检验出指纹,不是抹掉了,而是根本没有。” “把你的手张开。”梁觉阳冷声说道。 那是一双“干干净净”的手,没有指纹,当然,不是天然没有,而是烧掉了,这个人用了什么?火?硫酸?不管是什么,他活生生地把自己的指纹刮掉了。 梁觉阳心里有不祥的预感,什么人会刻意烧毁自己的指纹? 2、002 行凶者 02 10月20日,中午气温升高,接近30度,梁觉阳口干舌燥。 从派出所出来后又往江边上走是湘春路,这是长沙一条老街,几年前为响应文明城市建设,把整条街装修了一遍,靠近马路一侧的平房重新刷漆,装上中式建筑的红木窗,把瓦片的房顶拆除重新建顶,弄得古色古香。 梁觉阳没心情欣赏。 这会正好碰到附近中学的学生放学,大马路上吵吵嚷嚷。 再转个弯就是路口的馄饨店,门砖上写了个“拆”字,可惜十几年了也没动静。这个路口进去就是自己小时候住的老平房,现在里面住得几乎都是低保户。 靠近湘江那一头已经拆迁完毕,建了高档江景小区,比如昆玉国际和新外滩,每套房都有一扇大窗正对湘江。 梁觉阳曾经也想过在湘春路上再买个房,对着江的那种,但动辄百万的总价不是他现在消费得起的,所以他最后把房子买到了河西,套内55平,首付了6万,剩下的每个月的公积金可以覆盖,没有什么还款压力。这个要感谢长沙的低房价,放眼全国省会房地产市场,这里的价格常年跳楼甩卖。 总算有了自己的家,老平房一放就是四年,也没管,直到接到马铭远的电话。 昨晚的见面非常糟糕,马铭远一进来,就把自己的东西全部收拾到厨房,然后铺床就睡——还睡在了自己的房间。 “我是谁?我是你爹。”一句话,堵得梁觉阳半天没出声。 马铭远非常不耐烦,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梁觉阳见他把母亲和自己的合影扣在床头柜上,火冒三丈,他伸手,还没碰到,马铭远说: “走开。别碍事。” 父亲,梁觉阳咀嚼这个陌生的词。 “马觉阳,你妈以前在开福寺给你求了个锦囊,你放哪了?” 听到马铭远这么叫自己,梁觉阳恼火:“我不姓马。” 马铭远这才回头,表情要笑不笑,“那你更没资格继承我的房子。” 他拿出一个红色的本子“这是房产证。”他打开,说:“上面这个名字,姓马。” 最后不知道是为了气梁觉阳还是怎么,马铭远提出要他出赡养费,他声称自己没有工作,身体还有病,要吃药要打针还要人伺候,梁觉阳必须负责。 “先打我2000吧。” 看着眼前这个无赖一样的男人,梁觉阳怎么也没办法相信,他曾经也当过警察。 一辆帕萨特超速,从梁觉阳身边疾驰而过,他回过神来。 “你觉得他为什么每天都要来这里?”张卓义跟了上来。 他自问自答:“一个流浪汉,每天下午六点来这里喂鸽子?” 梁觉阳揉了揉太阳穴,尽量把和工作无关的事情从脑袋里清除,说: “那个拍视频的大学生说第一次看见他在江边是5月份,看来他在这附近逗留至少有5个月了。” 梁觉阳翻看自己的笔记本。上面有笔录的关键信息。 如果是蓄意杀人,等5个月也真是够有耐心。 两人从湘春路口分道扬镳,张卓义打算去找有可能认识流浪汉的人继续询问情况,梁觉阳则打算往北边走,死者严通的公司“天盛传媒”就在北辰三角洲凤凰天街。 这里也算是长沙江边的新商圈,听说城市规划是要把这里,和更北边的号称全湖南最大住宅小区的湘江世纪城连成一片,打造巨型商业区。 经过地铁站的时候,粉黛乱子草的花片乱飞,这种植物的颜色跟火烈鸟一样,醒目的粉红色,长在江边,吸引很多年轻人在这里拍照——网红打卡点,梁觉阳想起这个词。 天盛就在地铁口旁边北辰三角洲E栋11楼。 负责接待的是副总柴建明,也是天盛的运营总监——梁觉阳从某个办公室的门牌上看见了他的title。 柴建明年龄大概四十开外,个子不高,头发稀疏可以说基本没有,身高大约一米六。 他一边自我介绍,一边领梁觉阳往里面走,梁觉阳穿便装,没有引起注意,只有前台的小妹往这边看了一眼。 路上经过好几个空的会议室和办公室,对于这个规模的公司来说,办公区域不小,角落里还有个房间是“监察”办公专用。有的警队前辈辞职或者退休后,企业会聘请他们做专业监察,不过一般来说,500人以上规模才需要,天盛上下不过100人,却设置这样的部门,想来涉及经济纠葛的事务不少。 “我是负责调查严通案件的刑警,我姓梁,梁觉阳。”坐定后,梁觉阳自我介绍。 “梁警官,你好你好,辛苦了,专门过来跑一趟。喝点水喝点水。”柴建明开门拉椅子。 两人刚坐下,梁觉阳开门见山。 “你和严通认识多少年了?” “快10年了,还在报社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 “报社?严通当过记者?” “也不算,就是给我们供供稿。我们那时候也难,当时报纸已经快不行了,在编的记者越来越少,我们不得已做周刊,没有新闻属性,向社会各界征稿,谁都能投。” 梁觉阳问: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合作的?公司主营业务是什么?” “2013年正式开始。现在公司主体是MCN。” 停顿一秒,柴建明解释: “警官,你理解是经纪公司就行。” “最近严通有什么异常举动么?”梁觉阳边点头边问。 “异常……没有啊,最近公司忙得要命,季度总结会要开了,年底还有年会,我们也算是搞文化传媒的,上游要对广告商负责,下游还要对加起来上千万的粉丝负责,中间,啊,对,中间更多了啊,供应商,制片,外包……不好意思警官,说多了,都是工作。” “那天下午严通为什么要去白帆广场?你清楚么?” “实话说,我都不知道他出去了,我们办公室都是独立分开的,你看,他是CEO,我是COO……你要我说的话,我觉得他和平时没两样。他喜欢钓鱼,可能去湘江边上找钓位?” 严通的手机通讯录和微信里面联系人加起来大概是300人,几乎所有都是公司员工或者有工作往来的客户,这个数字对一个当老板的人来说,可以说是非常少了。社交软件上也没找到对话看上去可疑的人,当街发生凶案,行凶者一言不发,被害人又是企业总裁,警方当然第一时间怀疑是商业对手或者公司内部不和,买凶杀人,但“买凶杀人”总有迹可循,首先第一点,真凶总要和杀手有过沟通联系吧?杀手总要通过银行账户收款或者收取现金吧? 但流浪汉这些都没有,他没有银行账户,没有手机,身上的现金连100元都没有。当然,目前他其实连身份都没有。 还想多问柴建明两句,结果门外有人吵闹,“把我的钱还回来。” 柴建明咳嗽了一下,“不好意思啊,我出去一下。” 梁觉阳没闲着,站起来跟着出去。 “这不作数,未成年人的打赏也收啊?不合法,退款,不然我报警。” 柴建明马上反应: “你孩子都年满18了,还叫未成年啊?这是有效交易,透明消费。” 几个来要钱的学生家长把柴建明围住,梁觉阳趁机从人群中挤出来,在天盛的办公区域参观起来。 公司大概占据这层楼左半边的空间,进门处是前台,左转是职能部门,有一片工区是留给公司签约的博主的,不过目前基本都是空位。这些博主无需打卡,有的甚至不住长沙,留的位置只是象征性意思意思,负责他们的编剧、剪辑、运营会把自己的东西堆放在这个区域,这里简直像个小型仓库。 往墙上看,贴满了明星的海报——在干mcn之前,天盛曾经运营过一个百万级别的公众号,头条刊例曾高达85万,公众号经常有广告合作,参与演出的明星的定妆照会制作成海报,贴在墙上显得牌面不小。 前台向右转则是行政部门,发生争吵的位置也在这里。这一块大概是法务部,绕过这一片,走一圈就又可以回到职能工区。 还没走两步,就看到个熟悉的身影。 “裴晨?”梁觉阳试着喊了一声。 没想到刚才闹事的中年男子听到裴晨的名字,马上冲过来: “就是你这个骚货,学生的钱你都骗,要不要脸啊?” 一个洪亮的声音干脆利落: “你儿子非要送我‘潜水艇’,我有什么办法?” “这……还不是你暗示的?” “说话要负责任,昨晚的直播全程录播在这,一小时三十五分钟,我哪句话说了?” 她用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了两划,出示证据。 “你肯定是私信说的。” 裴晨笑,说: “你要不要看看你儿子给我发的私信,每一条都够我告他性骚扰。” 梁觉阳好奇,过来凑热闹。 “我告诉你,你这是引诱青少年。”男子赶紧找了个借口,占领道德高地。 裴晨的把对方儿子的头像点开,双击放大,那是一张45度角朝下自拍,裴晨一字一句说: “你要不要看看你在说什么?” 柴建明赶来扑火: “好了好了,这位家长,你怎么又到那边去了?咱们别在公司闹了,你儿子总共充值了多少?三千五?也不多嘛,你加一下我们粉丝群,一会咱好好聊聊……” 二人走远,裴晨看也没看,又回到之前站着的地方。 那里不知道是谁的工位,两台巨大的电脑屏幕拼放在一起,桌面上还有个笔记本,三个屏幕都是同一个画面,操作的员工压根没管这边的骚动,紧锣密鼓剪辑。 “换个BGM吧,听上去跟奔丧似的。” 裴晨坐在办公桌上,两条腿搭在一起,低头和吭哧吭哧操作电脑的后期交待了一句,跳了下来。 “我猜警察今天就要来,没想到是你。”在晾了梁觉阳五分钟后,裴晨终于开口。 之前在天盛的主播名单里看见这个名字的时候,梁觉阳就有了心理准备,不过见到真人还是有点吃惊。 他和裴晨已经十几年没见。当年两人还都是高中生,现在对方已经是名人了。 裴晨,全网有超过五百万的粉丝,账号与真人同名,她是公司最大的网红之一。昨天严通被刺的视频在网上曝光后,微博评论区有人留言: “这对裴晨没有影响吧?” 3、003 行凶者 03 “人不是活一辈子,不是活几天几月几年,不是活在连续中,而是活在瞬间。你的瞬间是什么?” 视频里,裴晨笑着说出了这句话,也许这叫“台词”更加合适。梁觉阳没来得及琢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看到视频上方开始飘过密密麻麻的弹幕。 风格轻松欢快,图像在美食、美景中切换,她穿梭其中,声音则是裴晨的口播文案搭配精心挑选的BGM,音乐和镜头都卡在点上,梁觉阳想起之前在百科下面看见的,关于裴晨的简介——年度百大博主。板块:文旅。 无懈可击的妆容和表情管理。 “主要就看你会不会‘装’,‘装腔作势’的‘装’,‘假装’的‘装’。”裴晨好心传授流量秘诀。 梁觉阳的思绪飘远,他想起第一次见裴晨的时候。 高二那年,梁觉阳输了比赛,回家的路上魂不守舍。三年举办一次的地方青少年拳击锦标赛,在电视上公开进行选拔,广告冠名商给出10万元作为胜者的奖励。10万说不定可以让妈做一次手术。17岁是他最后的机会。 “你输了”。三个字让梁觉阳差点当场吐出来。 教练说:“别灰心,尽力就行,人生嘛,失败在所难免,重在参与。” 梁觉阳觉得这话就是放屁,当看到和自己年龄一样的对手笑嘻嘻地拿走奖杯时,他只觉得一阵屈辱,他的职业运动员生涯今天就要宣告结束,更糟糕的是,他错失了10万元的真金白银。 如果我赢了,妈妈就有钱做手术。梁觉阳脑子里这句话回响了800遍。 教练说男人就要往前看,别婆婆妈妈地在那想什么“如果”,少在那假设,但梁觉阳就是听不进去。 回去的路上,几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流氓把梁觉阳堵在巷子里。 对面一拳砸过来,还在想“如果赢了就怎样怎样“的梁觉阳,下意识接住。他嘴里念念叨叨,在对面的流氓看来这就是极大的不尊重。 “我草你妈的,还敢嚣张。”开始围殴。 虽然把其中一个人的眼睛打得乌漆麻黑,但双拳难敌六手。 “那边那个谁,你在干什么?”领头的喊道。 一个女孩的声音传来: “警察吗,这里有人打架,营盘街14号,请马上……” “婊子,你他妈找死!” 女孩挨了骂,反而更大声: “警察叔叔,快点,他们穿十中的校服,带头的是个红头发……” 对面停手,边走边说:“你等着瞧。” 梁觉阳头痛欲裂,抬头视线模糊,不过他发现这句狠话却不是对自己说的,站在对面的是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 “谢谢,我没事,让警察别来了。”梁觉阳咬牙站起来。 “你想多了,本来也不会来。” 裴晨把手一摊开,过长的校服衣袖被她拉至手肘处。 “我骗他们的,没打电话,因为根本就没手机。哈哈哈。” 眼前人的脸和少女时期的模样重合,梁觉阳感慨,当年那个不起眼的女孩,现在已经算是明星了吧? 裴晨纠正梁觉阳:网红,网络红人,自媒体,听过么? 把前尘往事先放一边,梁觉阳在见裴晨面的第二分钟就开门见山: “严通昨天什么时候离开公司的?” “没看着,昨天我不在公司,出门拍摄去了。” 裴晨指了指正在剪辑中的视频,梁觉阳瞟了一眼,发现背景地点是黄兴广场,离北辰三角洲大概是7公里。 “这案子不是很清楚么,视频已经全网都是了,昨天光我的微博就收到快100个私信说‘看链接‘,你在查什么?”裴晨反问道。 梁觉阳不置可否。昨天“阿大”的口供没有得到任何结果,警察做的第一件事是调查严通的生活轨迹,包括不限于经济状况,家庭状况,最后联系人以及当日行动轨迹,但都没发现可疑之处。 梁觉阳觉得奇怪,严通是从后面接近“阿大”,他为什么要主动靠近一个喂鸽子的流浪汉?他俩认识? 严通去白帆广场做什么?也去喂鸽子? 而且流浪汉手上磨掉的指纹,实在让梁觉阳很在意。 “严通没成家,你是找不到家属才来公司的吧?” 裴晨随口说道。 “死者的家庭情况,派出所的同事已经告诉我了。” 梁觉阳想起网上的一些猜测,有的说严通私生活混乱,“和天盛多位女博主有不正当关系”。 “你结婚了吗?”裴晨突然问道。 “没有,为什么问这个?” “你一脸‘他肯定不是个正经人’的表情。还露出一副’我肯定不会这么干‘的表情。这种天真的表情,一般没结婚的男人脸上常见。” “什么意思?” 裴晨微笑。 “……我刚才想到网上的一些评论,严通的私生活方面你了解么?” 梁觉阳倒也不避讳,其实这个问题他刚才想问柴建明,但他觉得问也是白问,柴建明是男人,在个人作风问题上,男人看男人,总会不自觉把对方划进自己的阵营里。 说白了就是没实话。裴晨说:“你凭什么觉得我很了解严通?” “天盛成为头部mcn,和你的走红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严通从普通的自媒体转型成机构,有你的功劳。” 裴晨又笑。 从年初开始,名为“裴晨”的账号在各大视频网站都收获了极高的流量,就连对网络世界发生了什么完全没兴趣的梁觉阳都听说了这个名字,一开始他以为是重名,但很快就认出了那张熟悉的脸,她成了各大视频平台的热榜常客,视频动辄就是几百万几千万的播放量,开一次直播观看人数10分钟最高能突破10万。作为网红,裴晨的短视频单条广告商单报价早已突破了六位数。 “你那会和我说,你迟早会离开这里,还说自己一定会取得成功。”梁觉阳感慨。 “我说的是我要赚钱,赚很多钱。” 过去的回忆搅和在一起,有的东西堵塞在那,筛过来的都是星星点点的东西。17岁的时候他满脑子都是要赢拳击比赛,但现实一败涂地。 “梁觉阳,我听过你的电台。”裴晨和以前一样,直呼梁觉阳姓名。 “什么?” 梁觉阳开始绞尽脑汁回想。 “你不是去当出版社的顾问了么?和家聊真实犯罪和里的犯罪有什么区别。” 梁觉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那是初中同学的邀请,对方说“拜托了,我这个月的节目内容还没着落。”他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为此还和领导专门打了报告。 “你说‘真实的犯罪中,并没有那么多曲折的情节,犯罪分子智商也没有影视剧中那么高。大部分犯罪的动机不外乎四个字’酒、色、财、气。 而大部分离奇的案件,源头多半只是巧合。” 梁觉阳点头。 “所以,你为什么不相信,这次也不过是巧合?一个倒霉的男人,在路上遇到精神不正常的流浪汉,被对方捅死了。不能只是因为死者有点知名度,上一下热搜,就把他当作特殊的例外吧?” “硬币。” 梁觉阳知道裴晨也看了视频。 他说:“那枚硬币,感觉很古怪。” 裴晨没答话,倒是队里的电话来了,梁觉阳一接,是张卓义的声音: “说个你不想听的消息。这案子不简单。DNA比对刚才做出来了,这家伙。”张卓义停了一下,继续说: “15年前茶阳县发生过一起杀人纵火案,死了个女孩,名字叫靳桐。没找到凶手,现场只找到了个泡水的烟头,烟头上提取的DNA和他一致。” “什么?” “他可能有案底,这不是他第一次杀人。” 警情通报 2018年10月16日17时许,接市民报案,开福区棠溪路凤凰村某回迁房出租屋内发现一具女性尸体。接到报案后,我局棠溪路派出所立即组织警力前往现场调查处理。 经查,该女子靳某,53岁,湖南茶阳人,于2018年10月11日入住。 我局已对此案立案调查,案件正在进一步侦办中。 长沙市公安局城北分局 2018年10月19日 4、004 惊变者 04 第二章 2002 如果不是出了点意外,那天本该是靳桐生命的最后一天。 9月4日是靳桐的生日,裴晨约她放学后见。 下午四点,回家拿东西的靳桐在在房门外听到的女人的呻吟,男人的低吼。那像是动物的声音,爸爸总以为只要把房门关上,外面就什么也听不见,怎么可能,靳桐想,那声音大得像杀猪。 靳桐小心地关上门,从外面把防盗门的把手摁下去,然后让铝合金门和门框无缝接触,再松开把手,小小的,几乎听不到的,“啪嗒”一声,任务完成。 谁也不知道她回来过,一切行动完美无缺,她感觉自己回家的举动简直像是入户的小偷。 去哪里闲逛?靳桐想到了学校门口的音像店,每次经过她都会盯着电视机上循环播放的MV,看上好久好久。 “如果能成为她就好了。”靳桐盯着音像店的电视机,里面的女人唱道: 每只蚂蚁 都有眼睛鼻子 她美不美丽…… 就在她醉心电视上女明星的风采时,从音像店里出来一群人,为首的是班上的文艺委员。 她有特权,明明都是初中生,但她就可以留长头发,她还会抽烟,比如现在,她就把烟圈吐在靳桐的脸上。 “靳桐,我们玩个游戏。”文艺委员身上的香水味让靳桐想皱眉,但她不敢,她回答:“什么游戏?” “测测我们两个有没有缘分当好朋友。” 文艺委员说:“把你的手张开,对,五根手指都要张开,别闭拢。” 她把手指插入靳桐张口的无指之间,手指向下弯曲,包紧了靳桐的手掌,然后开始用力—— 好疼。靳桐心想,我不想玩了,但她没说出口。 “哪根手指最痛?是不是中指?如果是,你就是我的好朋友,如果不是……” 五个人正在围着自己,密不透风。疼痛只是其中一方面,更让人难受的是窒息的感觉,靳桐本来个子就不高,被人围着她的膝盖不自觉弯曲,感觉人更矮了一截。 “靳桐。”有人喊。 靳桐好像等来了救星,赶紧回头——那动作有点可笑,手被人牵制着,她的身体转不过去,头能转的幅度则有限,所以呈现出一种僵硬又扭曲的姿势。 “怎么还在这,你妈来找你了。”裴晨说。 “你妈终于把学校扫完了?”同学们哄堂大笑,靳桐脸红。 文艺委员松开手时,靳桐的手掌通红。 “没意思。咱们做不了好朋友。” 一群人欢声笑语地离开。 “刚才我骗她们的,我没看见你妈。”裴晨说。 靳桐上小学的时候认识了裴晨,两人同校不同班。小学六年级,一次春游,两个初中部的男孩围着裴晨,其中一个说“你胸部这么大都露点了知道不”,另外一个用手去扯裴晨的书包。 “哗啦”,裴晨书包里的东西散落了一地,有一本醒目的英语教材。一个男孩说“什么啊,什么吃的都没有,你带钱了吗?”另一个说“装什么好学生,你就是收废品的,身上一股废品味。” 散落的杂物中,有一包方便面,靳桐看见了,康师傅红烧牛肉面的红色袋装,靳桐之前在超市看到过,价格是一块钱一包,她嘴馋想买,外婆不让。 骂裴晨是“收废品的”那个男孩,弯腰捡起了那包方便面,如获珍宝。 “还不错嘛”,他说,“你吃得蛮好。” “给我。”裴晨说。 “给什么?给屌要不要?” 男孩话还没说完,裴晨冲了过去,和俩人扭打在一起,靳桐亲眼看见裴晨把其中一个男孩打翻在地,瞬间就“骑”在了他的头上,“女疯子!”被压制的男孩这么喊道,另一个没帮忙,反而是把他手上的方便面拿走了。 裴晨大喊道:“还给我!”她又跳起身,去追另外那个男孩。 靳桐因为胆怯,在男孩欺负裴晨的时候,她不敢上前,但又因为内疚,最后她去超市买了一包康师傅的红烧牛肉面,送给了裴晨。 那天之后两人就形影不离。 用自己的大嗓门赶跑了文艺委员黄玉嫣后,裴晨拉着靳桐进了音像店,两人挑挑选选,裴晨从里面拿了一张,把店内提供的随身听的耳机其中一边戴在靳桐的耳朵上。两人一直在音像店听来听去,老板不耐烦:“你们买不买?不买别听。” 下午五点多两人恋恋不舍地离开,一张磁带15元,她们谁也买不起。买到了也没有用,因为她们俩谁也没有随身听。 “我要去赚钱。听说去广东打工工资很高。”裴晨说。 靳桐跟着附和。她不想回家,怕房间里的那个女人喘息的声音还在,她一路跟着裴晨回到了她家中。 裴晨家住在以前的塑料厂宿舍楼,这是他爸单位分的房子,在二楼,楼梯间狭窄,还堆满了废弃的建筑垃圾,走两步都会扬起尘土。下岗潮后,这里基本上人去楼空。 对裴晨来说,父母形同虚设,两人离婚后谁也不想要她,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她爷奶住在乡下,曾经试图来接裴晨回家,“小姑娘家家,嫁人要紧。”那个时候裴晨才12岁。 “赶紧跟我回去,你爸爸这套房子要留给你弟弟。”她奶的嗓门非常大,一点不像60多岁的人。 “我不走,这里是我的!” 挨了打,裴晨也没屈服,依然死死拿着钥匙,那之后她爸一次也没来看过她。 裴晨在学校附近捡废品,还从学生的手上收不要的课本,然后卖给县里的废品回收站赚一点差价。 在靳桐之前,黄玉嫣看不惯的人是裴晨,她和班上的男孩女孩一起,说裴晨很脏,裴晨完全不为所动,回:“关你屁事?” 碰壁了两回,黄玉嫣欺负的对象就换人了,她好像看不起这所学校里的所有人,然后根据自己的心情决定每天嘲弄的对象,其中当然也包括靳桐。 老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黄玉嫣家里有钱。 靳桐环视了一下裴晨家的客厅,想找出个形容词概括,最后她想到一个成语——家徒四壁。 之前裴晨去她亲爸家吃饭,还要照顾她新出生的弟弟,她爸也不承认自己还有个女儿,对新娶的老婆说:“这是我侄女。” 如果这些事发生在自己身上,那可能很难接受吧。 如果父母离婚了,自己会跟着谁,还是说,谁也不会要自己? 这时候,靳桐会想起妈妈说过的一句话: “如果你不想结婚也没关系。” 不过很快,妈妈的声音就被外婆给盖过去了,外婆说:“再没用的男人也是女人的依靠,一个家庭必须要有个男人,不然就会被人欺负。” 妈妈不说话了。像过去很多次一样,她用力掐了一下靳桐的手心。 5、005 惊变者 05 外婆在连生两个女儿后,要第三胎的时候子宫壁太薄流产。 现在一家三口住在一栋三层高的自建房里,显得有点空荡荡的,过去外公外婆住在一楼,两人去世之后,一楼成了仓库,堆满了家里不用的东西,有一次靳桐出于好奇在一楼翻找东西,看见了一张小时候一家三口的合影: 妈妈没笑,爸爸则是假笑。 靳桐知道一个词,叫“入赘”,爸就是入赘的,上门女婿,所以他姓曹,自己姓靳。 房子是外公的父母留下的,祖屋,翻新之前,小姨还经常回家,翻新之后,她再也没有主动来过。 外公以前是厂里的高级干部,管采购,人称靳主任,外婆则担任过自己所在初中的教导主任,过节的时候学生们会上门送礼,老师长老师短的。 靳家的老房子位于县城正中的下关街道,独门独户,刚翻新的时候很气派,门前放了鞭炮,乡里乡亲都来了人贺喜。 “靳主任,恭喜啊。”来了人上门,爸爸就会去递烟,接了烟的人绕过他,继续说:“靳主任,上次说的事……” 这样的盛况持续到1999年年底。靳桐记得很清楚,澳门回归之后还没有一星期,外婆去乡下走亲戚,和人打牌的时候突发脑溢血,隔天人就没了,第二年年底,几乎是同一个日子,外公去参加同事的婚礼,席上喝多了酒,夜里往回走的时候人掉到了河里,浮起来的时候肚子直挺挺地朝着天,四肢和头都在水里。 两位老人去世,是这个“家”的分水岭。进入新世纪,下岗潮持续来袭,父母相继失去工作,妈妈去了外婆以前执教的学校,但因为她腿脚残疾,能分配给她的工作只有勤杂工——据说这也是看了关系给了情面。 爸爸成了无业游民,但据他自己说,他有“生意”,参加了一个“大买卖”,他加入了一家叫“爱善汇”的公司,进行了为期一个月的广州封闭培训后,目前已经是区域一级代理。 那段时间爸爸带回来了很多合同,文件,要大家支持,亲戚们每个人都收到了爸爸精心准备的文件,妈妈则一次又一次,麻木地在上面签着名。 爷爷去世的当年,靳桐迎来了小学毕业。 九月,进入初中的第五天,月经就毫无征兆地来临,当时她正在军训,从地上坐起来的时候,体育老师大喊“起步走!” 靳桐感到下身一阵粘腻,她以为是出汗太多,于是更加跨大步伐,想要驱赶这种潮湿粘连的窘迫感,却得来了一片爆笑——男生们发出的心照不宣的声音,靳桐回头,看见自己坐过的草地竟然有显目的血迹。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直到有人伸出援手,递过来一包鼓鼓囊囊的东西。 “我带了。”裴晨说。 靳桐问道:“给我的?” “嗯。” “现在的小孩就是营养太好,这么早就来月经了?多大?有12岁吗?”靳桐去了学校医务室,和老师说明情况,于是下午的集训暂时不用参加,医务室的老师磨磨叽叽地给靳桐找了一条军训用的新裤子,叮嘱她“别再弄脏了”。 靳桐脑子里还嗡嗡的,没有任何人提前告诉过她这种情况要怎么处理,就在大脑一片空白,下腹部又隐隐作痛时,妈妈出现了—— “妈。”靳桐小声叫到。 几个男同学从刚才医务室就一直跟着她,又开始大喊大叫: “靳桐,扫地瘸腿大姐是你妈啊?” 靳桐立刻噤声,在妈伸出手的同时快步走了过去,头也不回,假装不认识。 那个男生的名字靳桐已经忘记了,班上的男同学讨厌的实在太多,每个都记住,靳桐觉得自己很快会变成老太婆。 当然,不那么讨厌的也有。 刚开学不久,语文老师就问班上同学:“有人想加入文学社么?” 下课后,靳桐鬼使神差地跑去办公室报了名,原因是任哲当场就举了手。 任哲是语文课代表,他什么都懂,课本上有的没有的,他什么都知道。 老师上课讲朱自清,他则用语文课本作掩护,偷偷看顾城和北岛。任哲说这是同一个诗歌流派的两种风格,他们代表了两种完全不同的审美观念,靳桐好奇,问是哪两种。 任哲说:“‘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这是北岛。”他又拿出另一本书,名字是《顾城诗选》,“‘幻想总把破灭放过,破灭却从不把幻想宽恕。’这是顾城。” “你喜欢哪一个?”任哲问,靳桐说她喜欢北岛,这是随便说的,两句诗她都没听懂。任哲说他也想写诗,说诗歌是人类艺术的瑰宝,“美丽的东西让人永恒。”他这么强调。 任哲这么说的时候,靳桐感觉心脏砰砰跳,是“永恒”两个字本身的含义带来的感召,还是因为这两个字是从任哲口中说出来才具有魅力,她分不清。那天之后她也开始对诗歌感兴趣,并加入文学社,每周六都去图书馆,任哲会组织读诗会,并要求大家每个人都要写。 任哲会看每个人写的诗,他坐在靳桐身旁,说话的声音近在耳旁,格外清晰。靳桐每次听了都脸红,然后自己说话的声音变得细不可闻。 “最重要的不是技巧,是用心去感受。虽然我们只是初中生,但其实感受能力比大人要好很多。”任哲说。不过他自己看上去就像个大人,靳桐没有见过别的同龄人和他一样成熟,班上的大部分男生热衷把女孩脖子上的胸衣带子解开,以及随机抓住一个路过的看不顺眼的低年级男同学,用脚踢他的下体。 人在专注自己喜欢的东西时,会发光。靳桐发现了这点,班上的女同学会在课间去看高年级的学长打篮球,说不定也是这个道理。有同学已经偷偷谈起了“恋爱”,靳桐看到过,他们偷偷牵手,亲嘴的则暂时没看到。想到这两个字她有点脸红,想到班主任说的“有的女同学,最好是要点脸。” 靳桐害怕自己成为班主任嘴里的那种“不要脸的女同学”,她知道高中部有个女孩,才16岁,和学校外的小流氓谈恋爱,因为堕胎所以退学了。 这种事是那么容易发生的么?不过说到底,如果女孩堕胎了,错的不应该是那个让她堕胎的男人么?为什么老师要说女孩不要脸? 上初二后,班上的同学蠢蠢欲动,大家热衷开“谁和谁是一对”的玩笑,每当有起哄的声音时,靳桐就会偷偷地脸红,她心里期待有人把自己和任哲放在一起,她想看看任哲听到这话会有什么反应。同时,班上还流行起一个叫“真心话和大冒险”的游戏,原因是歌手李玟演唱了同名歌曲。 靳桐在脑海中想着歌词,如果选到了自己,自己应该会选真心话吧?如果对方恰好问“你喜欢班上的谁?”自己要怎么回答? 或者,如果有人问任哲这个问题,他又会怎么回答? 可惜,等李玟的流行歌曲由《真心话大冒险》变成了2002年的《滴答滴》时,也没有人问过靳桐任何问题。 文学社的活动变成了每月一次,主持人变成了语文老师,主讲内容则变成了中考作文佳作500篇,偶尔还有古代诗歌鉴赏和背诵,靳桐觉得索然无味。 夏天来了,气温高达40度,学校接到了县里的统一安排,暑假提前一天开始了。 回到家,靳桐非常小心地用钥匙开了门,上二楼的时候听见了隔壁的房间里传来奇怪的声响,她打开门,发现母亲正在自慰。 6、006 惊变者 06 9月4日,天气晴,气温大概31度,中午升温到33度,下午四点半又回到了31度。太阳快下山了,靳桐还赖在裴晨家没走。 裴晨从柜子里找出一张唱片,对靳桐说:“送你的。生日礼物。” 那是王菲的新专辑,靳桐有点吃惊,这张碟至少要50元,“你哪来的钱?”靳桐问。 “我赚的。我看你天天在音像店看,你家有音响,放这个效果一定特别好。” 音响是外公早年从上海带回来的,年初的时候被爸爸卖掉了。 收到这份礼物,靳桐有点不好意思,她并不是真的很喜欢音乐本身,让她印象更深刻的是封面上的女明星精致的妆容,漂亮的脸蛋,和她们唱了什么歌没有太大的关系。 至于这张唱片,靳桐也仅仅是知道这个歌手非常红,她的专辑很贵,比别的歌手要贵出将近一倍。真正了解和喜欢她的人其实是裴晨,至于自己,因为裴晨很喜欢,她也就附和罢了。 不过说到底,靳桐本来也就没什么热情,她对任何东西似乎都没有长久的兴趣,根本不知道“沉迷”是一种什么感觉,所以她特别容易被那些非常专注的人吸引。 “以后都会是情歌的时代吧。”裴晨这么说,“大家都会有自己喜欢的人,或者说,大家都需要去喜欢别人,就和肚子饿了就要吃饭一样。” 靳桐肚子适时发出“咕咕”的叫声,裴晨正好在切熏豆腐干,她用手指捏了两块给靳桐,熏豆腐干便宜又味美,“可以很快补充体力。” “所以你喜欢谁,任哲?”裴晨突然问到。 靳桐有点吃惊,她和裴晨提过任哲,但从没说过自己喜欢他,裴晨说:“你和他不合适。” 靳桐有点生气,裴晨什么都好,但有点,怎么说呢,靳桐觉得她对自己有点管得太多了。 “合不合适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 “为什么?你和我都不是一个班的,你也不认识任哲。” “反正我就是知道。” “我们为什么不合适?” “你看见的他不是真实的,任哲总以为自己很特别,但其实他只是想要吸引别人的目光。” “我没懂你的意思。” “而且他是个胆小鬼。” “你凭什么说他是胆小鬼?”靳桐不满道。 “如果喜欢一个人,都不敢自己亲口说出来,还要别人传话,这不是胆小鬼是什么?光是传话也就算了,喜欢就说喜欢呗,还要用诗来告白……” “等等,你说,任哲写了诗。给我的吗?告白的诗?” 靳桐心脏又开始砰砰跳,声音特别明显,她感觉都能直接听到,对了,今天是她的生日,白天在学校里,少数几个朋友都和靳桐说了“生日快乐”,任哲好像也想过来说,她一直留意他,但一整天了,他也没什么表示。 放学的时候,靳桐特别失落,但马上又安慰自己;“他肯定是不知道我今天过生日,虽然大家祝福我了,但他肯定没有听到。” 这么想靳桐才觉得心里好受了一点,但现在,听了裴晨的话,她失落的心情马上阳光普照,就像过山车,人突然被抛到了半空中。 裴晨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靳桐眼睛尖,马上就在上面看见了自己的名字,而且这封信的信纸是柠檬黄的,自己最喜欢的颜色就是浅黄色。 “任哲给你的吗?” 裴晨说:“你自己打开吧。” 靳桐张开信纸,看见上面的诗,凭借每周六图书馆的记忆,她知道这首诗叫《泡影》。 两个自由的水泡 从梦海深处升起 朦朦胧胧的银雾 在微风中散去 …… “我要去找任哲。”靳桐看完后马上说。 裴晨皱眉:“不要去。” “为什么?” “他不是真的喜欢你。” “凭什么这么说,这是……这是情诗。”靳桐有点不好意思。 “如果他真的喜欢你,就会到你的面前,和你面对面,会亲口告诉你他喜欢你,而不是随便抄了一首不知道说什么的诗,而且……” 靳桐说:“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每个人表达的方式不同。” 裴晨摇摇头。 “我只是……靳桐,你别去找他,今天是你的生日,凭什么过生日还要你去找他呢?而且他什么礼物都没送你。” 靳桐这才意识到自己手上还拿着裴晨给她的礼物,不过等她想起这点的时候,腿已经比脑子要更先一步。 敲响任哲家的门的时候,靳桐没有想那么多,她想对方应该会有所表示,但实际上任哲什么也没说,动作倒是有,他让她进了家门,还给她到了一杯水,坐下的时候任哲才说: “我爸妈今天不回来。” 然后两个人就开始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没错,看电视,而且是看综艺节目,电视里一会放《快乐大本营》的重播,一会又被挑换到那种有奖竞猜节目—— 美国的首都是哪里? 在参赛者回答出错误答案“纽约”的时候,任哲的手覆盖住了靳桐的。 世界第一高峰是? 显而易见的答案。参赛者得分。靳桐心里在想,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为什么要给我寄那封信?诗的意思是什么? 换台了,靳桐忍不住按了一下遥控器。任哲的手突然顺着靳桐的胳膊往上,冰凉的触感,停留在了胸口附近,她感觉轻微的压迫,反应过来时,对方的身体已经贴了过来。沙发凹陷,她的两条腿只能紧紧地闭着,因为对方两腿张开跪在沙发上,把她的身体夹在了中间,她的视线被对方的胸口遮住了,靳桐抬头,迎上一张陌生的脸——因为挨得太近,反而感觉不认识了。 然后就是嘴被堵住,这是什么?这是接吻么? 她脑海中闪现了裴晨的话“胆小鬼”,裴晨搞错了,任哲不胆小,或者嘴上胆小,但行动上却不,就比如说亲吻,靳桐想要拒绝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退无可退。 任哲完全没感觉到靳桐的后退,或者察觉到了也不在意,他用手按住了靳桐的后脑勺,把舌头往靳桐的嘴里送。 “不要。”这是靳桐脑海中第一反应,但她没有成功传达,出声的地方被堵住了。 “你想要的吧,每次在图书馆的时候你都脸红。”任哲说。 在电视插播广告的时候,靳桐把头扭向一边。 “啊?” 7、007 惊变者 07 靳桐想挣脱出对方的环抱,但任哲的手顺着她的膝盖往上,隔着校服,在她的胸前揉捏。除了她自己,还没有任何人触碰过,一时间,她想起了班主任嘴中“不要脸的女孩”,还有那个16岁就堕胎的高中学姐。 她用尽全身力气,把任哲推开,两腿有点发麻,靳桐站了起来。 在电视节目里“恭喜幸运观众”的结束语中,她走出任哲家的大门,听到后面任哲说: “都来我家了,还装什么啊”。 到家的时候,时间已经超过六点半了,爸爸妈妈都在家。靳桐的家一楼是客厅,进去正对着门,还挂着外公外婆的黑白照片。 “今晚带你们去吃好吃的,还要去看烟花。”爸爸说。灯突然亮了起来。 妈妈则坐在客厅里。 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不要被下午的事情弄坏了心情。靳桐强迫自己赶紧忘掉。但一看到爸爸的脸,她就想起下午听到的女人的声音。继而又想到任哲,任哲想做什么,也想听到这种声音么? 那自己想么?去找他是因为想做这样的事情吗?靳桐脑子里一团浆糊。 “我们出去吃饭吧?你想吃什么?”爸爸说。 靳桐说随便,她的视线不聚焦,在客厅里乱瞟,角落里的衣架旁边,妈妈开始换衣服,她的姿势有一点可笑,她艰难地把裤子穿好,靳桐看见她裸露的小腿,关节处有点扭曲,导致左腿比右腿短了一小截。 靳桐问过外婆妈妈的腿是怎么回事,外婆说从小就这样,小儿麻痹。 “妈妈,你想吃什么?” 靳桐问。 “我吗?”妈妈回头。靳桐“嗯”了一声。 “吃牛排吧,你上次说好吃的那家。妈妈也想吃。”靳如芸换好了衣服,在家门口安静地站着。 “别的呢,有别的想吃的么?” “那就吃小龙虾吧,你不是很喜欢吃么?” 靳桐有点烦躁,妈妈就没有自己想吃的东西么? 靳如芸走过来,因为腿脚不便,她的姿势总是看上去有点滑稽。她用手摸了一下靳桐的头发,原因是上面沾上一点不干净的东西,靳桐不耐烦地躲开。 同时靳桐又意识到一件事情,让她心情不好的人根本不是妈妈,但她却只想要冲她发脾气。 最终还是吃牛排。三人去了县里唯一一家西餐厅,牛排是那种放在铁板上烤制的,端上来的时候滋滋冒油,菜很快就上齐,前后不过十分钟,吃大概吃了半个小时,8点的时候,爸爸准时说:“我们去放烟花。” 过去外公外婆还在的时候,一家人会去江边放烟花——靳桐喜欢那种满天星形状的,会把天空照耀得特别亮堂。 三个人在江边放烟花的时候,开来了两辆没有牌照的黑色桑塔纳,总共下来了三个年轻男人,前一辆车一个,后一辆车两个,其中为首的男人头发很短,几乎是寸头。 “曹老板,我的钱,打算什么时候给?”寸头说。 “不要在这里说这个。” “那你想到哪里说?”为首的寸头男人从怀里摸出一包烟,拍两下,嘴里叼上一根,咔擦,点火。 靳桐看了一眼妈妈,妈妈一言不发,只是默默走到了她的身边,靳桐感觉到妈妈挡在了自己的前面,把自己和三个男人隔开。她握了一下妈妈的手,那双冰凉的手也回握住了她的。 “我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我跟你们走。” 寸头递过来一根烟,爸爸接了,没抽,放在耳朵上。 “爸爸!”靳桐忍不住叫了声。 “没事,没事,你们先回去。”爸爸说。 “曹老板,我送你老婆和孩子回去吧。这么晚了。”寸头笑道。 靳桐想说“不”,但说不出口,其中一个男人突然压着自己的头,摁进了黑色桑塔纳里,衣领上的手松开时,她望了眼窗外,妈妈被押进了另外一辆车里。 “我妈为什么不和我一起?” “急什么,一会都会见的。” 啪,车门关了。 两分钟前,妈妈抓着自己的手,说“没事的。”但现在,靳桐只觉得不妙。 那是靳桐最后一次见到妈妈。 车子扬长而去,靳桐回头看了一眼,父亲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车子开了没几分钟,靳桐说:“我要上厕所。” 开车的男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车停在了乡道旁边,靳桐往前面看了一眼,有灯光,大概800米不到,有好几户人家。 如果自己跑掉,很快就能找到人,然后求人报警吧? 可还没等这个想法被斟酌,就连可能性的预判靳桐都还没来得及做,后面跟着的黄毛突然抓住自己的肩膀,猛地一推,外力让靳桐摔进了路边的玉米地里,她感到头晕目眩,连转身都来不及,有人骑到了自己身上,一只粗壮的手捏紧自己的后颈,好像要把自己的头摁到土里面去,靳桐的手乱扑腾,但什么力也使不上,男人粗重的呼吸在身后响起—— 他的力气比任哲大得多。 又是那个动作。靳桐想,男人扯下了靳桐的校裤,手伸向那里。靳桐被他翻了过来,背对着月光,靳桐看不清他的样子,这么说来其实刚才也没看清楚他的样子,只记得他好像是一头黄毛,不,也没那么黄,说不定是月光照的。 他正在松开自己的皮带,靳桐想起了班上男同学的动作,在课堂上,他们也会摸自己的那个地方。 有什么东西弹了出来,男人想用皮带捆住靳桐的双手,混乱中,靳桐握紧皮带,那上面好像挂着个尖锐的东西,是钥匙么?靳桐没管那么多,她握住皮带,捏紧钥匙,对准男人的下体猛地一刺—— 攻击下体,会让男性立刻失去行动能力。这还是和班上的男同学们学到的。那人闷哼了一声,挥手给靳桐一巴掌,差点把她直接扇晕,靳桐死死握住“钥匙”,对着男人下体的方向猛刺,“绝对不能松手”,她的脑海中反复回响着这几个字。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她感觉到有温热的东西喷溅而出,有几滴顺着锐器流到了自己手上。 “血么?”这是她那天最后的念头。 那人死死掐着自己的脖子,靳桐几乎丧失了意识。 8、008 两个死者 08 第三章 2018 严通倒下的位置,民警用粉笔画出了人形,梁觉阳站在旁边,也是视频中“阿大”的位置——在不知道姓名的情况下,他和张卓义借用女大学生小丁的叫法,管昨天当街行凶杀害严通的男人叫“阿大。”他向四周望去,白帆顶部共安装两个摄像头,此时都对着广场的正中间。 他调看了昨天下午从四点三十分开始的摄像头画面,在“阿大”行凶之前,他并无任何异常。 查看过去一周的监控,发现他几乎每天都会在下午四点半左右,从北边来到白帆广场——这点和派出所的同事核查过了,阿大的“住所”在距离白帆1.5公里的湘江二桥下,几个硬纸板围成的“简易帐篷”,沿着江边,向北走十五分钟左右就可以抵达。桥面为流浪换遮风挡雨,许多无家可归的人都住在那。 “这种地方也能住人么?”这是张卓义的形容。 还有一个新消息,张卓义在电话中说,15年前茶阳县的杀人纵火案重启调查。 梁觉阳马上调看了当年的卷宗,得到一些粗略信息,当时案发现场为一栋自建房民居的二楼卧室,死者叫靳桐,女,16岁,茶阳县本地人。 现场看上去像是电路老化起火导致,但后来根据起火点的定位以及尸检,发现为人为纵火,且纵火时间在死者死亡之后。现场损毁严重,没有留下过多生物痕迹,但桌上遗留一个玻璃杯,里面装着水,上面浮着一个烟头。这个烟头上的唾液提取到了DNA。办案民警经过排查,进行了可疑人士的DNA比对,希望找到烟头的主人,可惜一无所获。 碍于当时的DNA技术并不完善,比对的进度缓慢,再加之烟头和凶手也无法建立直接联系,民警没有花太大精力在这上面。 从2016年DNA数据库完善后,接任调查的警察每个月都会比对一次DNA,但截至日前并无结果,直到这个流浪汉出现。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是不是他杀了靳桐? 当年负责侦办靳桐案件的警察,要么是退休了,要么是调岗到其他地区。 “你要走访的话需要一点时间,我的建议是你人过来。”茶阳县那边负责案件的同僚说道。 茶阳县距离长沙,最快开车也要3.5小时,来回就是一整天。出差要打报告,梁觉阳决定先还原受害人严通最后一天的轨迹。 围着粉笔划出的痕迹走了一圈,突然听见拍照的声音,梁觉阳抬头,发现裴晨就站在警戒线外面。对方一副看热闹的样子,似乎并不打算和梁觉阳说话。 旁边的老头用的是老人机,对着案发现场各种角度拍照,按键声“咔咔咔”响起。 “行了行了,别拍了,警察办案,早点回吧。”梁觉阳打发路人。 “要我看啊,说不定他是走投无路。” 一位大爷发话了。 “怎么说?” “你看他,一定吃了不少苦,风吹日晒,穿得像个收破烂的。人人都把他当垃圾看,因为他又老又穷,对这个社会没有价值,走到哪都被人嫌弃……” 大爷开始共情。 梁觉阳问: “你认识他?” “那男人说话很不客气,我还不懂么,人老了,不赚钱了,就是这下场。我那儿子的眼神天天都好像在说这句话,媳妇就更别提了。” 梁觉阳把大爷请到另一侧人少的地方。 “死者倒下之前,和行凶者有语言交流?他说什么了?” “我不记得了。”大爷扼腕叹息。梁觉阳把这句证词记下,并让大爷确认然后签名,留下联系方式。 张卓义过来之后,裴晨就识趣离开了,梁觉阳隔着人群,对那边喊“我晚点给你打电话”,裴晨没理他。 张卓义见梁觉阳和异性招呼这么热情,觉得百年难得一见,说“这谁啊?看着好眼熟。” “裴晨。” “谁?”张卓义猛拍梁觉阳肩膀:“我说怎么有点眼熟,你和她认识?” “案件相关,死者严通是她的老板。” “哦,对,天盛。她可是个红人……” 张卓义刚从二桥那边过来,他和派出所的卢之富去走访了同住桥底的几个流浪汉,大部分人支支吾吾说不出几句完整话,其中一个年纪比较轻,二十来岁,他提供了主要信息。 梁觉阳开始听录音: “住在这里的人都是混日子,做点日结,每天赚个三五十,混吃等死,你知道这叫什么不?挂逼。再晚点天冷了,我想去深圳,不过没钱,警官,你能给我点钱么?” “警官,要是有根烟就更好了……他啊?他不抽烟,也不喝酒,可以说人生的两大乐趣没了。他平常就睡在那几个硬纸板中间啊,他那位置不好,迎着风,你看左边那个大哥,他的位置好,风吹不着。” “我们没人和他说过话,你懂吧,说了他也不回,跟个哑巴一样的。” 除了这些极为主观的描述,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有效信息,不过这个证人已经算不错,至少还愿意交流,其他流浪汉,用张卓义的话说,“我看他们比那哑巴还像哑巴。” 梁觉阳翻看张卓义的询问记录,张卓义说:“有手有脚却每天躺着,这些人不浪费生命么?我搞不懂。” “可能是没有目标吧。”梁觉阳说。 “怎么会没有目标?升职加薪买车买房结婚生孩子……”张卓义嘀咕。 手机响了一声,梁觉阳看了眼微信,说:“走,东边不亮西边亮,从受害者入手。” 梁觉阳叫了个滴滴,车子上了福元路大桥,师傅一踩油门就到了河西,梁觉阳刚才用手机查了地址,叮嘱师傅:“去天马学生公寓。” 因为堵车,过去的路线一路飘红,下车后梁觉阳一边走路一边开电子发票。 两人到了后,已经是下午六点多,湖大和师大的学生把天马路围得水泄不通。这里附近有小吃街,到了晚上尤其热闹,梁觉阳一直盯着门牌号,最后找到一家叫“周记老长沙粉店”的招牌,进去要了两碗牛肉粉,扫码付款了18元。 两人边吃,张卓义问:“人呢?我们找谁?” 梁觉阳说先吃。快七点店里人才稍微少了点,梁觉阳赶紧跟老板招呼:“我们刚加的微信,刘队给我推的。” 9、009 两个死者 09 一个光头的微胖男人就在梁觉阳和张卓义对面坐下,他的脸被煮面煮粉的高汤水蒸气搞得油光满面。 眼前男人叫周雪友,他以前是记者,后来自媒体时代来了,智能手机一统天下,新闻门户网站彻底没落,更加没有报纸杂志的生存空间,全国的传统纸媒都在降薪。据说他忍受不了月薪降到两千五,不干了,也不追求新闻理想了,彻底转行,卖米粉。 “梁警官,你具体想了解什么?”周雪友问。 “当年在星城报社工作的严通的情况。” “严通?哦,他啊,我想起来了。他在我们那时间不长,不过我印象还是蛮深刻的。” “大概是多长时间呢?” “09年中进来的,12年年底出去。” “他的具体工作是?” “写稿子,100块、200块一篇,后来柴建明看他水平可以,就直接找过来坐班。” 梁觉阳和张卓义解释,柴建明就是目前天盛的副总、运营总监,严通的合伙人。 “严通最开始就是写这些,后来柴建明发现他这个人吧,有别的本事。” “什么本事?” “他很会和人打交道。” “打交道?怎么个打法?” “我这么说可能有点主观。我觉得严通这个人,有点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你好像不喜欢他?” “不喜欢也谈不上,但我跟他肯定不是一类人。他就是个油子。” “原来如此。”梁觉阳顺水推舟。 “他帮柴建明做过几个大稿,其中有一条一手消息,是他带对方去洗浴中心嫖娼套出来的。只要能搞到新闻,他什么都可以做。他出报社后和柴建明合伙,我听说他们赚了不少钱。你问他做什么?” “他死了。” “什么?怎么回事?” “被人杀死的。” “被谁?” “凶手我们已经抓到了。” “那就好,到底是谁杀了严通,为什么?” 梁觉阳和张卓义对看了一眼,这两个问题他们也回答不了,这也是他俩为什么坐在这里的原因。 “你对这个人有印象么?”梁觉阳拿出流浪汉的正面照,周雪友看了一眼,摇了摇头,说:“从没见过。” “他声带受过伤,说话声音很嘶哑,一听就忘不了。总之特征还蛮明显的,严通有接触过这类的人吗?” “这个就不知道了,就他和我的交流来说,没提到过这号人。” “当年,严通在报社惹过什么麻烦吗?你觉得他有可能和人结仇么?”梁觉阳补充问道。 “麻烦……” “或者有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事情?” 周雪友有点犹豫,梁觉阳盯着他看,他还是开口了: “12年星城正刊做过一个报道,揭露一个叫‘爱善汇’的传销公司,柴建明的选题,严通去卧底操作的。” “卧底?听上去很危险啊。”张卓义说。 “12年年底,‘爱善汇’找了律师过来对那篇稿子兴师问罪,然后我们主编……” “让严通一个人去顶了,对吧。”梁觉阳说。 “对,就是把他开掉了。” “后来怎么样了?” “柴建明可能也内疚吧,是他提出那个选题的,当时就和严通一起离开了报社。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他俩反而是发财了。” 周雪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谈话的间隙还有很多学生过来吃晚饭,周雪友的老婆在招呼,他去帮忙煮了两碗粉,回来接着说道: “我确实看不惯严通,但他是这样种结局,我笑不出来。我以前当记者,也搞过卧底,回来的时候,收到封威胁信,说要把我老婆孩子都杀了。我看到的时候,尿都要吓出来了。” 离开天马街,已经是晚上八点。 梁觉阳沉默不语,边走边想。 严通当记者的时候做过卧底。肯定得罪了不少人,但仇人没有理由6年后才上门报复。 如果是商业纠葛呢?天盛做网红运营,其中有很多灰色地带,譬如利用打赏非法集资、抽奖诈骗、甚至洗钱,主播的任何行为,经纪公司都脱不了干系。 但这么想也不合理。如果有人找杀手做掉严通,多半都是假装成“意外”,怎么会大摇大摆当街杀人。 抛硬币,梁觉阳和张卓义对这个行为做了好些推测,抛硬币一般来说是做决定前的仪式,要做什么决定?杀人还是不杀,正面杀人,反面不杀? 这么一想,又回到精神失常的猜测之中,杀人难道是游戏么,什么样的人会用抛硬币决定? 卢之富同步审讯信息,“阿大”依然铁板一块,一言不发。除了16年前的那个烟头,没有任何线索。找不出半点他和严通的联系。 难道这起案件,就这样不清不楚直接结案么?报告怎么写? 梁觉阳和张卓义沿着湖大校区散步,这里的小店几乎都是通宵营业,店主们彻夜忙碌,这是长沙特有的城市景观,这里的人好像没有晚上休息的概念。 “我一会催一下检察院那边,鉴定赶紧做一下。”张卓义犹豫了一下,说: “他不会真的是精神病吧?” 不是。梁觉阳心想,他有意识,思维清晰。虽说警察不该靠直觉对犯人做出任何判断,但他心中就是有一种感觉,这家伙是有意的,他认识受害人,他那天下定决心要杀了他。 这后面一定有什么他还不知道的事。 张卓义叫了车回去,梁觉阳又上了橘子洲大桥,一艘货轮从桥底经过,江面一片漆黑。 回家后,屋子里居然有人的动静,梁觉阳还没来得及反应,屋内传来马铭远的声音: “马觉阳,你把你妈的东西都放哪了?” 一听到这没素质的措辞,梁觉阳怒火中烧。 “你有病吧?你怎么进来的?” “我是你爸,我怎么不能进来?” “我是说,你怎么进到这里来的。” 房间是密码锁,他没告诉过任何人密码。 “你怎么当警察的?” 马铭远说: “密码锁的触屏用久了有油污,只要知道是哪四个数字,最多试24次就行了。而你四个数字里还有两个是一样的。” up主:小小周 粉丝:131.9万 最新视频发表于10月20日 20:00 “家人们,我现在在捞刀河北岸的凤凰村,我现在站着的地方,对,就这个门后面,这个出租屋啊,上礼拜发现一具女尸,哎,大叔,你了解这件事么? 我怎么不了解?当时就是我第一个发现,我报警的啊!这个房子里飘出来一股子死老鼠味,滂臭,搞得我饭都吃不下去。 据说那个女的是一个租户? 50多岁的一个妇女,姓靳,还蛮少见的一个姓氏。警察不都通报了?诶小姑娘,你是警察吗?还是记者啊? 咳咳,大叔,是自杀还是他杀,你清楚吗? 我们这种城不城乡不乡的地方,监控都没有,有人杀了她,那谁知道啊。自杀?那也有可能,门一关谁晓得里面在搞么子?再说现在的人,都很脆弱! 好的好的,谢谢大叔。这里是谜案现场,我是小小周。别忘了一键三连,现在我带你们进这栋凶楼一探究竟…… 10、010 追凶者 10 第四章 2002 如果让马铭远描述他2002年的最后一次任务,他会说“草tm的,真不该啊。”他不该,徒弟小汪不该,老同事段宏飞也不该。那次任务把他们三个人都害惨了。 每年的这一天,马铭远都会回到案发现场,偷摸着找个地方蹲守。 凶手最喜欢回自己的杀人现场,说不定就能撞着。 这样的日子马铭远要过上16年。那天之后,他的生活就再也回不到从前,每一件事如今回忆起来都只觉得恶心,想吐。 一切从发现那具男裸尸说起。 从警车后备箱拿了瓶晒热了的矿泉水,马铭远咕噜咕噜干完了一瓶,这水容量比别的牌子大,划算,而且是大牌,天王刘德华代言,一喝就想起他那首主题曲: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夜不流泪。 “小汪,你吐完了没有。”马铭远递水给徒弟,小汪面色发青,头顶冒汗,看上去像是兼顾食物中毒和中暑两种症状,马铭远摇摇头表示不满,小汪刚想说话,又“哇”地一下吐了出来。 虽然现场拉起了警戒线,但围观的群众叽叽喳喳,已经快影响到他的思考了。 “马队,人死了小半个月了,这味道有点冲。你要不要口罩?”法医提醒。 “师父,口罩我有。”小汪擦了嘴赶紧跟上来,马铭远戴上向前一步,这才见着尸体的样子。 他是地狱里走了一遭么? 死者男性,年龄25到30之间,身高一米七多点,一头黄毛,发根长出了新的,发黑。 他赤条条的,衣服裤子全被人扒了,内裤都不剩,醒目的是他的下体,被人捅得稀巴烂,看不出原本该有的形状,同样惨不忍睹的是他的脸,五官被人刻意砸烂,也看不出哪是眼睛哪是鼻子,血糊糊一片,加上尸体掩埋过,前两天又下过雨,现场的情况非常糟糕。尸体状况就更别提了。 “谁发现的?” “农民。这边过去500米不到,就是他家的宅基地,这么多年一直荒在这,每个月他都来这看看,今天他闻着这味觉着不对,就过来了。”小汪指了指旁边一个大爷。 “你见过这人么?”马铭远向那大爷问话,大爷连忙摆手:“村子里总共就60多户,谁我不认识?哪来的黄毛。真倒了血霉了,我家这地怎么办?” 小汪的呕吐症状好转了,他一边做笔录,一边说:“师父,这里叫下马乡,去县里的路不好走,开车要一个小时。而去到最近的村里,走路也要半小时。这附近零零散散住了一些人,看果园的,养鸭子的,问过了,都没见过这人。” 马铭远环视四周,陈尸现场是一片山坡上的小树林,不,说是树也牵强,这些一人多高的植物也许只能叫杂草和灌木,偶有几棵不高的小树苗,是附近来祭拜先人的村民种植的。小山坡对着一片荒废的农田,远处又是山连着山,再翻过去就连村子也没有了。这里的路都是砂石路,没人修,山坡上有很多坟墓,埋在这的多是下马乡几个村的村民。 马铭远来之前就四处看了,有的坟墓年代已经非常久远,最早的下葬时间是1964年——他出生的那一年。最晚的就是今年,2002年,坟很新,还没长草。 “小汪,我问你,凶手为什么要把尸体弄成这副鬼样子?” 小汪全名汪树先,但没人叫他的大名。他年纪太小,21,还没毕业,现在分配到队里实习,大家都叫他小名,心眼好的叫“小汪”,心眼一般的叫他“狗汪”,马铭远属于心眼好的那种。 县城的警察队伍总是缺人,因为年轻人都想往城里去,像马铭远这种主动下调的那是百年难得一见。马铭远之前在省城里出了点事,现在是下来避风头,但他这一避也避了快一年了,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小汪抓紧时间认了马铭远当师父,因为觉着他省城里来的,经验丰富,且更专业。 听到师父考自己,小汪赶紧表现:“师父,凶手把尸体弄成这样,又把他衣服全扒光了,是不想让人认出来。” “把脸划烂就行了,为什么把他下面搞成这样?” 小汪说:“两个可能,要么就是死者的下体,有明显的个人标示,比如纹身,要么就是,他恨死者,非常恨。” 马铭远点了一下头,表示赞同,小汪喜出望外,接着说:“有可能是仇杀。” 马铭远没说话,他盯着冲出尸体的小山坡独自思考,这里的土虽然不硬,但要挖出一块能埋人的地也不容易,凶手是个男人?有帮手吗?这洞挖得这么浅,一场大雨就把尸体冲出来了,看来凶手很匆忙,准备也不充分。 从群众的证词来看,黄毛不是本村人。他要么是和人约到了这里,要么这里,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约到这里怎么会没有人看到?大半夜约过来的么? 如果不是第一案发现场,他在哪里死的?怎么弄过来的? 还有下体,损毁下体,也许牵扯到男女那点事。 “师父?” 见马铭远没回应,小汪又喊了两句。 “师父,我已经跟队里问过了,过去一个月报的失踪人口,没有年纪符合的。我们怎么确认他的身份?” “你再想想。答案不写在尸体上么?” “师父,这连尸检都还没做呢。” 马铭远指了指地上尸体的头发,说:“这黄毛新染的,黑头发长出来了一指不到,他染发的时间没超过一个月。只有县中心有理发店做染发,有几家?都在哪?先去理发店打听一下。” 饺子煮的时间有点长,有几个破了口子,韭菜肉掉了出来,跟面片汤似的,马铭远干脆呼噜呼噜全推进嘴里。小汪看师父吃这么香,筷子却一动不动,他强压上午看见尸体的不适,但一闻到肉味,又觉得有点想吐。 “别吐了,长点脸,省得队里面人笑你。”马铭远用圆珠笔划掉上一家理发店的名字。 “可是师父……” “汪,你发工资了吧,把这饺子钱结了吧。老板,再来份白菜肉。” 两人吃完,进了隔壁的“浪缘香港造型”,店里只有一个理发师,20来岁,理了个郭富城头,打扮入时。墙上贴着「女士头8元,男士5元」。 “郭富城”提供了重要线索,半个月前他确实给人染了个黄毛。 “这要褪色,上两遍药水,日本的技术,县里药水只有我这里有。” 染头发的人叫王威,老客户,每个月都来。他去广东打过工,倒卖过服装,赚了钱后在茶阳县开了家店,不过年初店就关门了。 王威家住铁犀街13号,三层自建房,马铭远和小汪赶到的时候,王威家大门口挂着两个白灯笼,门左右贴着一副挽联。 小汪吃惊道:“我们还没来,家属就知道人死了?”马铭远指了指挽联的横幅,上面四个字“驾鹤西去”。 “60岁以上才叫驾鹤西去。这家有老人刚去世。”马铭远清了清嗓子,敲门,开门的是一个女人,大概是30岁上下,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她面带倦容。马铭远看门口鞭炮到处都是,垃圾还没收拾,按照茶阳县守夜的习惯,估计老人是今早才拉走。 “我们是警察,王威现在在家吗?”马铭远出示证件。 “我们家和他已经没关系了。犯什么事都别找我们。” “你们不是一家人么?”小汪没眼力见。 “一家人?警官,你见过拿老娘的棺材本去赌博的儿子么?你见过么?” “咳咳,今天上午,警方在下马乡发现一具男尸,我们初步判断有可能是王威。”马铭远开门见山。 女人愣了一下,马铭远趁机说:“方便进屋聊两句么?” 女人叫王梦娣,是王威的亲姐。她一边哄那个一岁不到的奶孩子,一边让马铭远和小汪进来,两人刚坐下,她就说:“他死了也好,你们爱怎样就怎样。” 马铭远说:“方便问一下家里哪位老人去了么?” “我妈。”王梦娣说。难怪没人报失踪,母亲出殡,估计没顾得上。 “警察同志,我问你,王威要是死了,他的债就一笔勾销了吧?” “这个具体要咨询律师,你弟弟欠了很多钱?” “他赌博,把家里所有钱都输掉了,我妈气病了,在医院里没撑过来。” “你最后一次见王威是什么时候?他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最后一次是9月2日,我妈就是那天进的医院。他说他有大买卖要做,把我妈存折里最后一点钱取走了。” “他的大买卖具体指什么?” “警官,我妈死了,我老公跟我分居了,我现在不关心他,他爱死不死,不要问我,我也不晓得。” 出来时,小汪听到房子里有小孩哭的声音,婴儿可能是肚子饿了,又或者见了两个生人,叫得声嘶力竭的,王梦娣没哄,只是抱着婴儿在房里走来走去。 王威最后一次联系家里的时间和黄毛死亡的时间接近,他是不是就是“黄毛”?马铭远和小汪回了趟队里,拜托同事上门给王梦娣做DNA比对。 先假定尸体是王威,但凶手是谁依然没有头绪。 王威喜欢赌博,把钱都输光了,最恨他的应该就是他的家人。他家里人只有姐姐和老母亲,母亲已经死了,姐姐一个人带着个孩子,怎么看也不像是凶手。后来查证,也发现她一直在医院陪床,寸步不离,有不在场证明。 王威本人没老婆没孩子也没对象,平时除了赌钱就是去嫖娼,派出所还有扫黄抓到他的记录。那么这些和他接触过的这些人中间,谁和他有深仇大恨呢? 恨到要把他的命根子绞了? 民警继续走访王威和王梦娣的关系网,马铭远回队里后,法医刚初步检查完尸体。尸体受到的致命伤在脑后,他是被人用接触面比较大的钝器砸死的,受力方向几乎是垂直,凶手站在他身后,直接把他给“处刑”了。 “创面看,大概率是石头。”法医说。 马铭远和小汪确认:“现场附近有沾血的石头么?”小汪摇头,别说石头,也没有任何东西看上去能当凶器。 尸体出血量巨大,尤其砸的那一下,血应该溅得到处都是,但痕检那边的消息,鲁米诺反应来看,现场即没有血液喷射痕迹也没有尸体拖拽痕迹。 “他是被人从不知道什么地方运过来的。凶手很有可能有交通工具。”马铭远当即判断。 接下来的一周里,民警在下马乡开始走访,几乎每个村民都接受了问询: 过去一个月有没有看到可疑人士开车在附近游荡?摩托车小轿车农用车都行。 大部分村民都对这事毫无印象,但有三个村民的证词恰好对上,大约半个月前,晚上十点多,看到过一辆黑色桑塔纳从村口经过。这车太好,乡里少见,见了就记住了。 这个时候DNA比对也出来了,死者就是王威。王梦娣最终还是来了警局,签了字认了尸体。小汪刚好撞见她,说“调查正在进行,我们会找到凶手的。”王梦娣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马铭远嘘他一下:“别每天当正义使者,更不要轻易对受害人家属许任何承诺。” “抓到凶手不是我们的职责么?” “你小子,这是油盐不进啊。等你当久了警察你就知道,说出去的每一句话,都是心里的债,一个人能欠多少,能还多少?” “师父,我没懂。” 马铭远点了根烟,狠抽一嘴,踩灭,上厕所去了。 小汪想到,王威欠了钱,会不会是债主杀了他,马铭远觉得这种可能性小。 “活着还能换点钱。死了就一分钱都还不出了。” 小汪又大胆猜测: “或者,是不是和他嫖娼有关?” 王威确实有个相好的洗头妹,但在王威尸体挖出来之前人就不在茶阳县了,更具体说是一个月前就不在了,人去了东莞,到现在也没找到,这种流动人口短时间内难以取得联系,现在最快能查证的,只剩下群众的目击证词。 两人开始查本县有多少人有黑色桑塔纳,查出来是13辆,其中一多半都是单位领导配车,民警又花时间挨个走访核查,发现所有车主几乎都有不在场证明,少数几个没有的也查了车,干干净净,一点痕迹也没有。这个时候,马铭远突然想起了什么,说: “车子可能不是正规渠道来的。” 他又带着小汪去找了个叫李鹏的人,马铭远进门就给他递烟,李鹏是个惯贼,偷车的,监狱里进进出出了三回,他自制了把钥匙,什么车都能开,皇冠三分钟,桑塔纳30秒。 “鹏,你跟哥说,最近县里面有没有来新货。”马铭远和李鹏勾肩搭背,亲自放了根芙蓉王在李鹏的耳朵上面,看得小汪一愣一愣。 马铭远说的新货,指从外地偷过来的车。桑塔纳买要十几万,但赃车,三万不到就能拿下,李鹏卖得尤其便宜,有时候三千就转手卖了,因此在附近三县五地的赃车圈,他尤其受欢迎,和所有卖被盗车的中间商都很熟悉。 李鹏刚开始看马铭远进来,吓得半死,以为自己又有证据落警察手里,他连忙喊冤: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上个月自己根本没开工。 马铭远没放弃,说: “孩子的奶粉吃什么牌子的?嫂子最近没念叨你?” “哥,马哥,我真的洗手不干了。我现在就修修车,以前的事咱能不追究了么?” “我要你仔细回想,骗我不得行,上次你说你偷了3辆,后来我另一个案子的嫌疑人说你弄了5辆,这量刑能一样么?” 李鹏一哆嗦,说:“哥,孩子才出生,你看在孩子面上……” “现在看孩子面?我再说一遍!过去一个月,有没有人想出手一辆黑色的桑塔纳?桑塔纳这车锁只有你会开,你转手卖过多少,都给谁了?” 马铭远一边说一边敲桌子上的奶粉罐,李鹏的老婆孩子在卧室不敢出来,小汪站着焦急等待,奶粉罐“咚咚响”,马铭远好像敲丧钟一样提醒着李鹏,一分钟没到李鹏就小声说: “我说你就不追究么?” “你一五一十告诉我,我就不追究。” 有了马铭远这句话,李鹏才开口。上个月县里想转手卖车的一个也没有,因为所有脏车都要来他这里改锁,别说桑塔纳,夏利吉利也不见来一辆,至于他从外省弄进来,转手卖出去的黑色桑塔纳,“三辆,年初进来的,全都给冯应辉了。就是’爱善汇‘那个总经理。” 马铭远没说话,小汪自言自语:“爱善汇?” 两人从李鹏那里出来,身后还回响他的声音:“马队长,你千万不能把我暴露了啊。” 马铭远用手比了个“ok”,他抽出包白沙,拍了好几下,小汪提醒:“师父,烟被你拍掉了。” 马铭远捡起来,点上,抽了一口,说:“是他?” “师父,你认识冯应辉?” “四、五年前吧,我在长沙城西派出所当治安警,参与打击过传销,一次出警,我解救了冯应辉。” “解救?” “找到的时候他身上还有伤。” 11、011 追凶者 11 人对肮脏的东西有瘾。 丑陋、恶心、不正常,但人就是会忍不住想要接近。人如果摔在了脏泥坑里,很快就会和周围的烂泥融为一体。 如果想要远离危险,就要远离肮脏得像烂泥一样的人。但现实情况往往没有那么简单,因为烂人很会伪装自己,像毒蛇一样接近,把别人当作血包,直到把血吸光。 马铭远有时候还会想起一年半前,齐倩父母的表情,不哭不喊,不悲伤不愤怒,他们呆呆地坐在那里,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他们无法对外界的刺激做出任何反应,活着就像行尸走肉,他们的脸上只写着一个字……死。不会错,那就是想死的人才会有的表情。 2001年1月7日,在长沙李家塘的一家旅馆里,发现一具女尸,系割腕导致流血过多死亡。法医尸检的时候发现她生前和多人有过粗暴性行为,且没有做任何防护措施,体内留存多位男性精液,下体有严重撕裂伤。 女子尸体身上的身份证显示,她叫齐倩,本地人,刚满20岁。当时身份证拿回局里,很快发现她是登记的失踪人员。齐倩的父母一个多月前就报了女儿失踪。 当时齐倩的父母来警察局报案,说女儿离家出走了,留下字条说要去广东赚钱,跟她的男朋友一起消失了。“我怀疑是那个男的拐走了小倩。”齐爸齐妈嘴里的“那个男的”就是齐倩的男友,冯应辉。 冯应辉是初中学历,初中毕业后读了个职校,但没毕业,16岁开始混社会,齐家父母形容他“心术不正”,喜欢搞“歪门邪道”,女儿齐倩不知道着了他什么道,一个好好的大学生和这个无业游民搞对象。 城西派出所做了登记,也和广东那边的警察取得了联系,拿到了地址,但每次齐家父母一过去就又扑了个空。齐倩会开房住旅馆,“她和她男朋友一起”,这是旅馆老板们的证词,但她的男友冯应辉却从来没有登记过身份证。 线索大概在半个月前中断,再也没有齐倩的身份证信息,没想到再次发现她,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第二次见到冯应辉这个名字的时候,马铭远已经调到区刑侦大队二支队当刑警,这起蹊跷的“自杀案件”,刑侦二支队介入调查,马铭远是主要负责的警察。当知道齐倩的男友是冯应辉的时候,他还反应了一下,这个名字有一点熟悉。等看到照片的时候他就全想起来了。 冯应辉有一副好皮囊,长得很像电影明星,又或者像电视上的哪个歌手。之前马铭远和他有过一次交集,那还是几年前的一次对非法传销组织的清扫行动,冯应辉那个时候是受害人。警察到现场抓人的时候他被关在一个小屋子里,满身伤痕,嘴里还在吐血。 马铭远亲自给冯应辉做的笔录,当时对他的印象就很深刻,被困传销的年轻人要么是上当受骗了,要么就是一心来这里做梦发大财,在马铭远看来,这都是涉世不深的表现,他们的共同点就是眼神都很迷茫,要么就是充斥着一种愚蠢的激情,觉得别人都挡了自己的发财路。但冯应辉这人不是,你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齐父在得知女儿小倩死亡消息后,哭得眼睛都红肿了,齐母则直接失声,好像丧失了语言能力。两人都是国企普通员工,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求求你,马警官,我求求你,一定要找到那个姓冯的,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啊……” 马铭远心里不是滋味,赶紧扶他起来,“我求求你……”男人不肯起身,不停重复这句话,好像没有得到回答他也就没有活下去的动力。马铭远不忍心,最后他对齐父齐母说“我一定给你们一个交待。” 没想到这个“交待”很快就自己上门了,冯应辉自己到派出所来了,还点名要见马铭远,审讯结束后,马铭远在厕所里把冯应辉打了,他把门锁上,但冯应辉在里面的惨叫整个所里都听到了。 “马铭远,你疯了!”同事一脚踹开了厕所门,拉着马铭远,不然马铭远还要再补上两脚。 出来时都不用找医生,冯应辉的脸一看,验伤就是一级。 “咳咳,马警官,你救过我,我这次就不举报你了。”冯应辉留下这句话人就走了。警方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和齐倩的死亡有直接联系,齐倩死亡的当天,他人不在本地,和齐倩开房的是另一个男人。或者说,之前和齐倩在东莞和长沙两地开房的男人,中间都没有冯应辉。 警方找到了最后和齐倩有交集的男人,马铭远稍微“对付”了一下,那人很快就招了,说确实是买了服务,一开始玩“双飞”,后来又叫了个人一起,三男一女弄了一整晚,“我看她挺享受的……” 马铭远抬眼,男人不敢再说。 过去一个月,齐倩通过银行账户给冯应辉打钱,陆陆续续打了十几笔,一想到这些钱是怎么来的,马铭远就觉得胸口有火在烧。 “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她非要给我打钱,我能怎么办?” 冯应辉对齐倩的死,没有任何触动,“她本来就想死,之前她就说活着没意思,警察,这怪不到我头上吧?” 找到了人,但没有办法定罪,甚至连拘留都办不了,马铭远不敢看齐家父母的眼睛,他总得做点什么,冯应辉的话让马铭远最后一根理智的弦崩断: “马警官,如果当年不是你救了我,可能我也不会认识小倩呢。”冯应辉笑着说。 马铭远一拳挥过去。 冯应辉没告马铭远,但这件事的影响已经造成——那天晚上所里值班的警察都听到了冯应辉的惨叫。领导约谈马铭远,他本来可以写报告然后停职反省两个月,但是他选择另外一个惩罚。 他受不了,他不想看见齐家父母失望的眼神。那天之后马铭远打报告调岗,正好茶阳县缺人,他就下去了。 到了这里,又见到这个名字,“冯应辉”这三个字,就像狗皮膏药一样粘着马铭远。 马铭远抽了一根白沙。他抽得潦草,三两口就踩灭,好像不是在抽烟,只是在发泄。抽完后马铭远又点了一根,这会才算吸上味了,他对小汪说: “收拾一下,明天我们去找他。” 12、012 追凶者 12 马铭远刚在座位上捂热屁股,段宏飞就靠在办公室前门,拿着搪瓷杯喝铁观音,茶把他烫得面目狰狞。他猛吹两口,水凉,喝上一口,说: “行啊,马队长,忙活了一星期,还得靠你。” 马铭远敲了两下桌子,站起身,说:“老段,别在那说风凉话,不就是局里让我当了支队长?功劳是大家的,没有你把「黑色桑塔纳」这消息源从群众那里摸出来,我也找不到人。” “市里来的,就是会说场面话。这次你打算一个人去?小汪还在实习。” 马铭远心里啧了一声,他知道段宏飞也想去。老段就是看不惯他空降,一来就是支队长,碍着他眼了。也对,县里面一年到头案子就那么多,功劳也就只有那么多。自己来了,别人的就少了。而且人只要没事做就喜欢搞办公室政治,与人斗,其乐无穷么。 段宏飞当警察当然也有点本事,他喜欢眯着眼睛看人,他那双眼睛,局里人戏称:显微镜似的。 半年前,县里死了一对60来岁的老夫妇,双双呈尸家中,一个在床上,一个在躺椅上,都是被刀直接割喉毙命,身上还有一些挣扎受到的刀伤。 大门是被暴力破坏的,家中的财物都丢失了。初步看像是入室抢劫杀人。段宏飞在现场转了两圈,说,不对。 家里的财物虽然都丢失了,但整个现场并不乱,有个柜子甚至没被打开过,凶手为什么精准知道现金放在哪?而且二老都躺着,暴力破门,他俩能听不见?不起来看看?段宏飞判断:现场是伪装的,凶手一定是熟人。 摸排了一圈,发现二老的侄子赵亮有重大作案嫌疑,赵亮以前有多次盗窃前科,坐过牢,出来后在这附近打零工,案发后赵亮人找不到了,到火车站看了监控,发现他案发第二天就买票去广州了。 现场的血迹里也找到了第三个人的DNA,送到沈阳那边去验了四五天,发现是赵亮的DNA,估计是搏斗中受了伤。 正当警察要发协调通知给广州那边的时候,段宏飞又说,不对。 他提到现场赵亮的血迹遍布范围太广了,他是凶手,受害者则是两个躺着的老人家,凶手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到处流血? 段宏飞觉得两位老人的儿子赵奎很可疑,排查到他头上的时候他也没有不在场证明,最后警察一细查,发现赵亮去广州后身份证信息就中断了,他到达广州的第二天,赵奎正好从外地回来。 段宏飞直接下了个判断,说赵亮也被赵奎杀了,赵奎用赵亮的身份证上的火车,他俩是堂兄弟,长得有相似处,赵奎利用这个嫁祸于人。在审讯室里,段宏飞当着赵奎的面把全过程推演了一遍,赵奎没顶住,招了,把自己埋赵亮的地方给指认了。 马铭远听说这起案子的时候,刚到茶阳县三个月,段宏飞就靠这一次,侦查员升副支队。当时马铭远还去询问相关细节。 “老段,你是怎么想到赵奎身上的?审讯的时候你也没证据吧,纯诈?” “这你就不懂了,为什么?因为你刚来。我在这个辖区十年,从户籍警做到今天,赵亮出狱后是我管教的,他喜欢小偷小摸,要他杀人?十个胆子都不敢。而赵奎,吸毒,这种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马铭远点了点头,但心里并不是很认同,靠经验破案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但不是每一次都能奏效,而且经验有时候也会阻碍真相,更何况带着预设去询问嫌疑人,已经是有罪推断了。段宏飞看他不服气的样子,心里也憋着火。市里面随便下来个人就当支队长,压在自己上头,自己还得叫“队长”,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好在两人性格都比较直接,你看不惯我,我看不惯你,每天嘲讽对方两句,嘴上不积德,心里也就没有真的积怨气,两人目前一正一副,带队里几个新兵蛋子,加一个新得不能再新的小汪。 “段哥,冯应辉这个人你熟悉么?”小汪根本不知道两个领导的那点嫌隙,一心想要破案。 “马队,你没告诉小汪?”段宏飞故意把“没告诉”三个字强调了一下。马铭远咳嗽,装傻,段宏飞明白意思,这意思是叫自己闭嘴,别说,毕竟打人不是什么好的示范,小汪还是个新兵蛋子,不该知道师父的“前科”。那件事有损他马铭远正直高大的形象。 看马铭远不说话,段宏飞判断他心虚,于是自己开始介绍情况: “冯应辉,男,本地人,31岁,家住下关区正树街道。他爸冯延祥是以前第二塑料厂的厂长,改制后到广州做建材生意,他妈尹玉秀以前也是塑料厂的,管后勤,下岗后就在家待着,家庭妇女。” “‘爱善汇’是个什么情况?” “冯延祥在广州做生意赚了点钱,前几年回县里的时候,在原来的宅基地上盖了个独栋,冯应辉在这栋楼里成立了个公司办事处,对外说是广州爱善汇的分部,他自己是总经理。” “段哥,爱善汇这公司是做什么业务的啊?”小汪问。 “这个嘛,还真不好说。” “传销。庞氏骗局。”马铭远说。 这是一种起源于美国,发展于日本的经济犯罪活动,虚假的公司,虚构的产品,靠拉人头交入会费赚钱。前两年国家已经明确了传销的定义并且开始严厉打击,但它的生命力非常顽强,从城市向农村扩散,又从农村向城市包围,一层接着一层,就像池塘里的浮萍,怎么除也除不尽。 段宏飞在旁边给小汪普及茶阳县打击传销的历史,马铭远却觉得有什么东西豁然开朗。 一直到刚刚,一个萦绕他多年的疑惑被解开了。 4年前,长沙城西派出所接到群众线报,说树木岭有一处民宅涉嫌传销活动,将近20个被骗来的年轻人被囚禁在里面,不听话或者想逃跑的就不给饭吃,还会被管理人员殴打。 马铭远当时是治安警,和队里的人接到线报就赶了过去,正好将在场所有人员一网打尽,但偏偏漏掉了“经理”。 这是传销组织对小头目的称呼,“主管”负责被囚禁人员的生活起居,“老师”负责教学,对新加入的成员洗脑,“经理”则管理整个小组织,让他们骗更多人来,进行违法传销活动。 当时警察围住了那栋居民楼,按道理不可能有人能逃出,找到了“老师”和“主管”,那为什么没有找到“经理”? 马铭远现在明白了。藏木于林,人皆视而不见,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冯应辉伪装成了受害者混进了人群,为此他还故意把自己打伤。 马铭远回忆起他身上的伤痕,左胳膊乌青一片,连着胸口的位置,肋骨骨裂。 要做到那样的伤痕,得下多大的决心?这个人当机立断,在警察突破大门的几分钟里,就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事后还装作无辜懵懂,楚楚可怜,甚至让派出所给他垫了钱送他回家。 “警察先生,我没钱,我妈妈要病死了,他们说来这里能赚钱。”马铭远想起了他的“台词”。 妈的。马铭远不禁在心里骂了一句。他骂自己,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有察觉,如果那一次抓住了他,齐倩的事情是不是不会发生? “砰。”马铭远抬头。段宏飞做了一个“我手滑了”的表情。 “不好意思,我这杯盖掉地上了。马队,我也算熟悉冯应辉的情况,这一次你得带上我吧?” 13、013 追凶者 13 上午11点45分,马铭远和段宏飞到达正树街道,两人没穿警服,警车也没开,事先也没有任何电话询问,就怕冯应辉接了消息人跑了。段宏飞在一楼敲门前,马铭远已经围着这栋四层小楼走了一圈。 市里已经开始流行商品房,但茶阳县大部分主干道或者乡镇,都还是这种自建房,没钱的盖个平房,有钱的盖上四层、甚至五层。冯应辉家这栋楼总共四层,肉眼可见造价不菲,在广州做港商生意的冯延祥对老家的这栋祖宅下了不少心血,西式的外观,两大根罗马柱,门前还有两座高约两米的石狮子。“爱善汇”茶阳县分公司就在这栋楼里,招牌贴在门旁,完全没有遮遮掩掩。 “整得跟美国白宫似的。”段宏飞说。 出发前,段宏飞和辖区派出所民警打听过了,冯家这栋楼商住两用,一楼是接待处,二楼三楼都是员工办公的地方,四楼则是冯应辉自住。房子自带一个院子,里面左右两边还种满了花花草草,看上去和普通住宅没什么两样,但马铭远却注意到,除了一楼的窗户能顾看见里面的陈设,二、三、四楼的窗户全部都是紧闭的,而且拉上了窗帘。 一楼的大门也没开,整个公司看上去好像并不在营业状态,但敲门之后却很快有人应,马铭远也没藏着掩着,说: “开门,警察。” 应门的是个无精打采的年轻人,段宏飞说:“公司的负责人在吗?” 年轻人让两人在一楼的茶室里等,这间房有一扇大的落地窗,能清楚看见窗外的绿植,还有一只猫在茶室里悠闲地睡午觉。 马铭远听说猫是一种极为警觉的动物,环境有任何风吹草动他们都能第一时间感应,这个房间进了陌生人,猫却依然自在地休息,看来它对陌生人类已经习以为常。 门再被打开的时候,冯应辉亲自拿着两杯热茶出现,马铭远没说话,段宏飞接过了茶,嘬了一口,说: “冯老板,最近生意还好吗?” “段警官,多亏你关照。” 马铭远对这种做作的对话生理性反胃,但段宏飞出发前说:“你和他有过节,问题最好我来问,你就坐在那,看他什么反应。” 冯应辉长着一张讨喜的脸,以至于他说这些好似电影对白的客套话也不会让人觉得不适,段宏飞说:“我看院子里停了辆桑塔纳?这车冯老板觉得怎么样。” 但马铭远实在没什么耐心,他抬头,视线和冯应辉对上,后者却好像没看见,马铭远说: “冯应辉,你鼻子是做手术了,以前往左边歪,现在好像往右边歪?” “马队长?” “装什么,不认得我?那你认不认得这个?”他右手握圆,段宏飞差点以为他要报以老拳,正要阻止,马铭远张开手,一张黑色桑塔纳的图片,看样子是上午不知道从哪本杂志上撕下来的商品宣传图。 “你们公司有这个吧,几辆,三辆?我看院子里只有一辆啊。其他两辆呢?” “这是公司奖励给优秀销售代表的奖品,有什么问题吗?” “我问你几辆车,没问你用来做什么的。” “马队长,这些车既然是奖品,怎么会留在我一个人手里?其他两辆已经被领走了。” “谁领的,什么时候领的?领到哪里去了?” 冯应辉叹了口气,做出无奈的表情,马铭远克制自己想要冷笑的心情。 “我们的销售都是全国跑业务的,拿了车子当然是赚钱去了。现在是商品经济,自由买卖,马队长,这不违法吧?” “你车子哪里买的。”马铭远换种方法“提醒”冯应辉。 “二手车,但都是正规过户的,邹老板卖给我的。他现在到广东收车去了,你要么和他打电话核实一下?” 段宏飞故意咳嗽,喝了口水,黑车倒卖已经是产业链了,各种手续都有人准备,现在纠这个一时半会也纠不出毛病。 “你的车方便我们看一下吗?” “可以。” 两人起身,到院子后面,一辆黑色桑塔纳就停在树旁边,普普通通,没有任何特别。 回想了一下黄毛身上的伤口分布,如果使用汽车搬运,不管怎么样都会留下痕迹。段宏飞叫了队里的痕检过来。 “别让你的个人情绪影响了调查。冯应辉不一定和这起案件相关。” 来之前,段宏飞提醒马铭远,马铭远回:“老段,他是个假人,你和他说场面话,他有办法越绕越远,对付这种人,最好就是直接……” “又打架?你这回想调到哪里去,乡镇派出所?要么去做户籍警?” 段宏飞的话在脑子里转了一圈,但马铭远决定暂时屏蔽。 段宏飞并不了解冯应辉,但马铭远觉得自己了解。这世上犯罪的人当然是多种多样,但无不被欲望所驱使,当警察尤其这种人见识得多,走到违法犯罪的道路,不外乎四种原因“酒、色、财、气”,但冯应辉不同,你根本看不出他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就比如对齐倩,他玩弄她,好像就只是为了玩弄。 “9月4日晚上你在哪里?”马铭远问。 “我在公司。” “在做什么?” “和员工复盘上个季度的指标完成情况。” “到几点?” “晚上十二点,之后我就上楼睡觉了。” “这么肯定?想都不想一下?这已经是大半个月前的事情了。” “开会日期当然记得。” 段宏飞眯着眼睛,说:“冯老板的猫一点不怕人啊。” “猫的性格受到主人的影响,我的猫和我很像,对没什么威胁的人是没反应的。”冯应辉笑着回答。 车内的检验一无所获,冯应辉给了两个销售的名字和联系方式,一打电话,都说自己开着桑塔纳出了省,一个在广西北海,说开辟新的地区业务,一个在福建莆田,说要谈新的国际合作。 再对不在场证明,员工都说那天老板就坐在公司里。 回到局里,小汪还没走,他兴致勃勃地问:“怎么样了?” 马铭远没说话,段宏飞说:“三辆桑塔纳,两辆都出了省,挺巧的。” “那唯一的线索不就……” “倒也不算,之前痕检不是说,有指纹么。”马铭远说。 “但痕检说那太残破了,很难当证据的。”小汪嘀咕。 那是浸了血的血指纹,在死者大腿根部被发现。 “两件事,第一,下午我弄到了冯应辉的指纹,右手五指都有,一会送痕检对比一下,再残破也能比对一下有没有相似处。” 段宏飞惊道:“你什么时候?” “烟,我问他有没有烟,他从怀里拿了一包芙蓉王,我直接把整包烟都拿走了。第二件事,我在思考一个问题。” “师父,是什么?” “和我说的第一件事前提是相反的。你们不觉得很奇怪么,那天痕检说有指纹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凶手大费周章把他的脸和生殖器都砸烂了,把他的衣服都扒掉了,但却留下了指纹?” “可能是不小心吧,没想到自己的手沾到了血迹,会留下明显的痕迹。” “问题就在这里。手为什么会沾染血迹?说明凶手连手套都没有戴。” “你想说什么?”段宏飞说。 “处理尸体连手套都不戴,却大摇大摆用车来搬运尸体,大费周章损毁尸体,但埋尸体的方式和地点却都很随意,整个动作太潦草了。不像预谋,像突发情况。” 马铭远自言自语,段宏飞和小汪都没接话,沉默了大概十五秒后,段宏飞说: “激情杀人?” 马铭远说: “还有一条线索。抛尸地点。大晚上开着车,会想到把尸体埋在哪里?我认为,这个地方他要么踩过点,要么很熟悉,是他下意识想到的地方。如果不是预谋杀人,我倾向于第二种,这个地方,和他一定有什么联系。” “墓碑!”小汪说。“墓地的墓碑上有名字,也许他很熟悉的人埋在了那里。” 14、014 追凶者 14 小汪的肋骨下方有个碗大的血窟窿,马铭远手里是队长专配的“六四式”警用手枪,一颗子弹刚刚从里面脱膛。 这声音震天响,方圆一公里的人可能都听到了。血顺着他拿枪的手臂往下流淌,滴答,滴答,落在地上。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躺在地上的人,段宏飞在一旁吃惊地看着马铭远。 两小时前。 蛋炒饭在上下翻滚,老板撒了一把葱花,问马铭远:“要不要辣?” 马铭远摇头,接碗,拿了双一次性筷子,用嘴把塑料膜撕开,“啪嗒”,又把筷子折开,开始往嘴里扒饭,吃了两口后喝了口水,才看着小汪说: “你怎么跟过来了。” “师父,你带着吧,放哪了?” 马铭远指了指自己胸口,他穿了件黑色夹克,小汪说:“腰上没有啊?” 马铭远把衣服敞开,腋下露出配枪: “这叫快枪手枪套,美国产的。现在谁把家伙挂腰上?一公斤,比菜场一块五花肉还重。” 小汪露出羡慕的眼神,马铭远知道他喜欢枪,想配枪,但他现在实习期还没过,轮不上。不过说到底,年轻警察谁不喜欢枪。自己当年第一次摸到的时候也兴奋得睡不着。 现在所里都提倡枪弹分离,老警察都嫌麻烦,有的只要不办案,都把枪直接锁家里,前几年,隔壁县出了件大事,有民警丢了枪,直接就是革职处理,快退休的老前辈们就更慎重了。 “这玩意,你祈祷一辈子都别开。”马铭远继续吃蛋炒饭。 “为什么?枪可以维持正义,有枪警察才能打击犯罪。” “枪并不能维持正义,充其量只是维持秩序。警察也只是一份工作,别想得太伟大。” 小汪反驳:“师父,如果只是一份工作,你为什么不留在长沙,要来这里?” 马铭远觉得这蛋炒饭吃起来费劲,噎得慌,一口还没咽下去,又来了个人坐对面。 “这就叫逃避现实。”段宏飞对老板说:“来碗馄饨。” “你怎么也来了?” 段宏飞说:“我看墙上车钥匙不在,你开了?公车私用,你要去干什么?” 馄饨来了,段宏飞贴心,给小汪也点了一碗,不过小汪识大体,提前把三个人的单都买了。 “我提醒你,别咬冯应辉太死,我们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和案子有关。还总说我凭经验办案……” “你想太多,我要跟他,也不可能开警车跟。倒是你,怎么不在家陪老婆女儿,今天不是周五?” 马铭远明知故问。段宏飞这两个月上班特别积极,因为县刑侦大队的大队长年底就要调走了,他想上。卡在晋升这个节骨眼,本来就敏感,又被马铭远截胡了支队长,只拿了个副的,他到现在都没服气。 “不要说这些没用的。你光咬冯应辉,如果不是他呢?我们会错过找到真正凶手的时机。你和他有过节,很容易被影响。” “你觉得不是他?” “你为什么觉得一定是他?” “你知道冯应辉是什么人么?” 马铭远说: “一年半前,他女朋友齐倩割腕自杀,死前在东莞当坐台小姐,每星期给他的银行户头打几千块钱。冯应辉自己来警察局找我,你以为他投案自首?他是知道跑不过。” 马铭远指了指自己的左胸、小腹、右臂和大腿根,“齐倩的遗体,上面有烧伤灼刻的痕迹,有人用别针蘸墨水在她身上刻字。” “什么字?” “‘冯’。” “也可能是自愿的,你也说了,他们是男女朋友。” “齐家父母和我说,齐倩失踪前,在电话里和他们大吵一架,骂得都是污言秽语,根本不像是平时的她。我走访了齐倩的所有亲戚朋友,居然都接到了这样的电话。” “什么意思?” “冯应辉教唆的,他想让她被人厌恶,孤立无援,亲手毁了自己的人际关系。法医尸检后,发现齐倩在死前三个月里,频繁骨折、内脏出血,你认为是谁的杰作?他侮辱她,动手打她,最后逼死了她。齐倩是自杀,但让她走到这一步的人,就是冯应辉。我在厕所里问他,为什么要对自己女朋友这样,他就只是笑,仿佛他很正常,我说的才是笑话。” 马铭远深吸了一口气,对段宏飞说:“老段,你有女儿,如果有人这样对你的女儿,你会怎样?齐倩的父母都是老实人,她母亲在女儿死后精神恍惚,父亲眼睛哭瞎了一只。” 段宏飞沉默了一会,说:“你觉得冯应辉有什么动机要杀王威?而且,王威下体的伤要怎么解释?” “我没有办法想动机,因为冯应辉不是正常人。”想了一下,马铭远觉得用词不妥,补充道:“他的想法难以用常人的思维衡量。” “而且……” “而且什么?” “冯应辉不会亲自动手杀人,他要么指使别人,要么逼人自杀,他有这个本事。” 小汪的馄饨也吃完了,段宏飞点了根烟,抽了起来。马铭远说:“我要去墓地看看,警车也是桑塔纳,和那晚村民目击的型号一样,我想模拟一下那天晚上的场景。” 段宏飞说:“我也去。”小汪也连忙说:“师父,我跟你去。” 吃完饭,八点十五,天下起了小雨。 马铭远开车,雨刮器有点故障,能刮过来,刮回去的时候则不利索,他想清理一下前窗上的灰,但水箱喷水断断续续,该加水了。去下马乡的路上一半是水泥路,还能看到乡道大写“Y”的路标,但很快就走到了泥泞的土路,后半截的时候,泥点子飞到了前窗上,雨刮器反而把窗户刮得越来越脏。路坑坑洼洼,进山的路狭窄,单行,还经常有凸起的石块,桑塔纳的底盘矮,经过的时候都能明显感觉到被剐蹭。 车子开不快,这更加坚定了马铭远的猜想。如果不是来过,怎么会想到把尸体掩埋在这种地方? 一周前如果没有那场大雨,尸体也许不会被发现。埋尸的山坡是一片墓地,日后哪天被意外挖掘出来,人们也会以为是不肖子孙遗忘了先人,才成了野坟。 马铭远想,凶手希望王威被永远埋在地下。 天黑透了,泛起丝丝凉意,秋分已经过了,山里面,气温在下雨的夜晚会骤降到10度以下,小汪在副驾驶一直搓手,马铭远说:“把衣服穿上,后面有。” 段宏飞坐在后排座位,小汪的身后,他伸手在旁边的行李袋里捣鼓,摸出来一件带绒的夹克,小汪说:“师父,你不冷么?” 马铭远摇摇头,段宏飞说:“你把行李放警车上?怎么不放家里。” 段宏飞指单位给马铭远分的免费住所,一室一厅一厨一卫,35平,距离刑侦大队走路十五分钟,这对一个独居的男人来说,已经够到位了。 “没收拾,我一个人,东西放哪都无所谓。” 段宏飞沉默了一会,在车子又艰难经过一个水坑时,他说:“为什么不回去?为什么不留在老婆孩子身边?” “孩子正读书呢,所以也没让他跟着我。” 15、015 追凶者 15 马铭远结婚结得早,22岁就和妻子领了证,妻子是读中专时的同学介绍的,和自己同龄,妻子的父母过世得早,家里唯一的姐姐主张两人交往,一年多的时候两人就结了婚,同年,儿子马觉阳出生。那年马铭远在派出所当片警,孩子出生后,要用钱的地方多,他日夜倒班,连续几个大年夜都在所里,表现连拿了几年的“优秀”,因为他想要去刑侦大队——把职称搞上去,多弄点钱。一来给老婆孩子更好的条件,二来,也是虚荣吧,城里到处都盖商品房,马铭远也想弄一套。 自己家那套老平房总是漏水,也许这次回去要把房顶好好修缮一下。生活里要用钱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马铭远理解段宏飞为什么把“当什么官”看得那么重。人走什么路,都像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中间随时还有翻船的危险,当警察一样,且几率更大。 当年一起上学的50个同学,有一个前两年出勤,和绑匪对着开火,连开了三枪,自己中了一枪在肚子上,结果人质也没救了,自己还落了精神问题,之后摸不了枪,见不了血,神神叨叨的,很快就调到后勤去干闲杂工了,这辈子就到了头。还有一个,当上了警察发现自己不合适,不想干了,转头学人去深圳做生意,欠了几十万,最后跳了楼。 如今自己一个人调岗下放到了县里,除了局里对自己表示惩戒之外,其实也是累积基层经验,对自己回去升职也有好处。马铭远经常这么安慰自己,男人不要在意一时半会的轻松生活,要更多地考虑以后,考虑整个家庭的未来。 但有时候他也觉得这是在给自己开脱,事实就是,在家的时候,马铭远总觉得心不在焉。 儿子马觉阳刚出生的时候成天哭喊,一个晚上要哄三次才能睡着,不是要喝奶,就是尿在了身上。妻子的睡眠很浅,儿子一有动静,妻子也会翻来覆去,结果就是三个人整晚都睡不好。马铭远几次想提出,要么自己去睡客厅,但最后没说,因为不好意思。如果育儿像是一场战斗,说这种话就是逃兵。 他只能找另外的理由——所里太忙,任务太多,案子一个接一个。前年开始,可能因为儿子也进入了青春期,妻子的脾气开始变差,随便说两句话,两人之间就剑拔弩张,好像能喷出火来,马铭远自己脾气也不好,两人经常是不欢而散。 这样的日子一晃就过了十几年,也许就是这样吧,所以他这次也留在了茶阳县,除了齐倩案子的影响,也有这个原因。 至于是什么时候,他和妻子的感情出现问题,而导致他连沟通的欲望都丧失,他已经记不清楚了,可能是马觉阳11岁,也可能是12岁的时候,又或者,马铭远想,在更早?这种问题他想不明白,因为和办案不同,人的感情是找不到线索的,别人的找不到,自己的也找不到。 这次办完事回去,一定要好好地和妻子聊一聊。马铭远想。 “老段,你女儿多大了?”马铭远问。 “9岁。你儿子呢?” 初三?马铭远心里开始换算,想了一下后说:“高一了。” “那快了,要考大学了,想好报考什么专业了吗?” 马铭远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没想好呢,这不还早,让他自己选也行。小汪,你谈女朋友了吗?” 小汪摇摇头,说:“没有啊。警校一个班就一个女孩,哪轮得到我谈。” 马铭远和段宏飞大笑,男多女少,读警校最大的痛。 “改天让你段哥给你介绍一个,他认识的人多,天天这个局里跑,那个厅里转悠的,单身女青年他肯定全认识。” “那……那也挺好。” 段宏飞正在喝水,车子颠簸,水溅他脸上。“你小子还当真了,我是警察,不是媒婆。” “我爸也希望我早点结婚,其实我也想早点结婚,有个自己的家。” 小汪是老汪在铁路边捡回来的,不是亲儿子。 当年老汪还没退休,在县里任职铁路公安,每天都在铁路旁,这活和刑警不同,枯燥乏味,日常工作就是睁大眼睛走来走去,曰巡逻。 老汪父母去世也早,他因为没有家,就把单位当家,年轻的时候到处调岗,哪缺人只要领导招呼,他就去哪,在沿线的铁路干了一辈子,因为不停换地方,没赶上结婚,也就没孩子。 40来岁的时候,老汪在铁路边上,捡到一个襁褓里的小娃娃,这就是小汪。 老汪给小汪取名汪树先,因为是在一棵银杏树下捡到的,先看到树,然后看着人,就叫他“树先”,如今老汪已经60多岁了,小汪却才20出头,老人家希望孩子早点有自己的家也是情有可原。 “我爸说了一辈子,想当真正的公安,但是他当年没这个机会。我现在当警察了,也了他老人家的心愿。” 车终于开到了那片小荒坡,马铭远看了一下表,从县城开过来,花了一小时多小半点,现在已经九点四十多了,马上就要10点。他穿上鞋套下车,在夜晚再次观察此处的地形,周围漆黑一片,甚至连一点灯火都看不着——最近的人家距离此处也得有一公里开外了。 夜漆黑,雨变大了,三人都没穿戴雨衣,雨伞只有一把,雨不大,但糊眼睛,马铭远让小汪打着伞,他打开手电筒察看,一个多星期前挖开的洞还在,王威的尸体挖出来后,为了维持现场,没有人去复原。三人都穿上了鞋套,虽然现场所有痕迹都已经拍照保留,但还是以防万一。 从桑塔纳下来,距离埋人的土坡大概有直线十五米左右的距离。当时没有找到找到拖拽的痕迹,有可能是凶手破坏掉了。 马铭远让小汪过来,他弯腰道:“你上来。” 小汪愣了一下,段宏飞说:“小汪,上去,马队在看凶手是不是能把人背上去。” 小汪的身高体重和王威差不多,小汪略微轻一点,马铭远比小汪高半头,重10斤,但一个成年男人这么上来后,能明显感到背上的重负。在警校的时候,要应付测试,每个学生都有高强度的负重训练,警察的体能一定高于普通人。当然,上班十几年了,马铭远也自觉远不如在警校时耐造,但他自信自己体能还是不错。但就是这样,上这个15米的土坡,他也费了好大力,小汪下来的时候,马铭远气喘吁吁说: “这家伙有点力气。” “会不会是两个人?”段宏飞问。 “比如一前一后抬着尸体?” “但当时只找到了一个人的脚印。”小汪说。 “不排除一人以上,凶手可以清理掉脚印。那个鞋印也有可能是他用来迷惑警察的。” 三人围着坑站着,马铭远说:“我去看看墓碑。” 小汪说:“师父,伞给你,我再研究一下现场。” 段宏飞接过了伞,和马铭远一起继续往山上爬,路有一些湿滑,但还不到泥泞的程度。这里的土并不松软,凶手又是从哪里找到了铲子挖土呢?车里本来就有吗? 斜对角就是报警的农民家里的宅基地,距离现场有500米左右距离,那里有建造的痕迹——只能说是痕迹,一座烂土房,房顶塌陷了一大半,墙是用土和稻草垒起来的,据报警人说,这是他家的祖屋,建造历史要追溯到明朝时期。 两人决定去那边看看,路上经过坟墓,但没有看出什么端倪。有的墓已经荒芜,上面的字都辨认不清楚,距离埋尸坑最近的墓是夫妻合葬,写着“严父 黄长云 慈母 吕文凤”,然后下面有孝子孝女的名字,其他两座是单人墓,但除此之外,和这个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快走到那座明代土屋时,雨下得更大了,在土屋的背面,往上20米左右,还找到一座坟墓,一个星期前,马铭远没有注意到它,段宏飞在上面招手,说: “这墓很久没人打理了,而且石板材质不好。都开裂了。” 这里大部分下葬人都姓黄,因为靠这里最近的村子,“黄”是第一大姓,族里人的墓地都聚集在这里。 十点十分的时候,雨下得更大了,在下坡的时候,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巨响,一开始两人都没反应过来,马铭远心里还冒出一个念头:是打雷吗?但很快,两人对视了一眼,段宏飞看见马铭远的脸色变了,他说: “小汪开枪了?” 马铭远没说话,段宏飞心里升腾出一种异样的感觉,两人都知道一个事实,但都没说出来:小汪是实习警,他没有配枪。 马铭远是支队长,配“六四”式,段宏飞是副支队长,配“五四”式,两人已经很久没开过枪了,但这个声音他们不可能忘,两人从腋下枪套中取出手枪,一前一后往山下走,两人都没说话,马铭远用手势示意段宏飞绕行,先下去,到警车停的地方去。 雨打到马铭远的脸上,路在这个时候也变得湿滑起来,明明500米不到,但这段路此时变得那么漫长,十点十四分马铭远回到出发的位置,这里长满了灌木,穿过去,他发现有人躺在地上。 “小汪!”马铭远看见那件熟悉的衣服,那是自己的夹克,刚才让小汪披上了,此时衣服已经被鲜血染红,马铭远跪在地上,用手拉开夹克,发现小汪下腹部中了一枪。 小汪抓着马铭远的手。 “师父……” “我在这!没事,你别说话,我现在想办法给你止血。” “师父…我…” “小汪,你别抓着我,我要给你止血。” 马铭远手忙脚乱,胡乱把自己的枪套取下,想用枪套的捆套绑住小汪的腰,但却抬不起小汪的下半身,小汪的腿僵硬在那,腹部伤口中的血还在不停往外渗。 段宏飞听到动静,往这边来,看见马铭远浑身是血,这时不远处有脚踩断树枝的声音传来,段宏飞和马铭远同时回头,好像有黑影掠过,马铭远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砰!”开了一枪。 枪声在黑夜中回响。 段宏飞吃惊地看着他。 马铭远按压着小汪的伤口,血却怎样也止不住,小汪脸色苍白,雨水混着血水,把整个下半身都染红。 “师父,我抓到他了,他手上有我的血……”马铭远看小汪的袖口,自己那件夹克是防雨面料的,小汪的袖口有手印的痕迹。 小汪伤势严重,已经神智不清。 “先救小汪!”马铭远对段宏飞喊道。 两人开车去了医院。将近一小时才到。 当天晚上23点46分,小汪抢救无效,死了。 那天是2002年9月29日,马铭远记得很清楚。出发之前,小汪请吃饭,感谢他和段宏飞大半年来的教导之恩,仨人在县中心广场,段宏飞吃的猪肉馄饨,自己吃酸菜鸡蛋炒饭,吃的时候广场上放起了烟花,庆祝马上就要到来的国庆,五彩斑斓,砰砰直响。 16、016 侦查者 16 第五章 2018 把加了冰块和柠檬的苏打水放下时,包厢里响起了一首老歌的前奏,梁觉阳觉得非常耳熟,但怎么也想不起名字,他瞟了眼屏幕,发现歌曲的名字是《再回首》。 这么经典的歌都能忘记名字,真是太久没听歌了。不过说到底,自己跟KTV这种地方,本来也就不搭调吧? 上次来是什么时候?高中毕业,还是大学毕业?不过这群人中间,谁会点这么老的歌呢? “梁警官,你也唱吧!这是你那个年代的歌曲吧?你今年多大啊?” 一位穿着打扮都很像学生的女孩,把话筒举到了梁觉阳这边,当梁觉阳用目光质疑“你成年了吗?”的时候,“学生妹”说: “我穿的这叫JK。” 麦克风都快怼到自己的嘴上了,他心想“饶了我吧”,然后摆摆手,将展示自己闪亮歌喉的机会让给点歌的人。 歌原来是柴建明点的,难怪,大概只有公司的领导才能随意切换下属员工的歌单。 中年男子的歌声在这家巨大的包厢里回响,掌声雷动,气氛热烈,梁觉阳开始环顾四周,他尽量表现得没那么刻意,虽然怎么看他也是这个房间里的异类。 三小时前,梁觉阳联系柴建明,说因为严通的案件,想继续多了解一下情况。结果柴建明说,今天是公司团建的日子,核心员工和几个签约的当红博主今晚都会参加,他不能缺席,实在没有时间,梁觉阳抓住机会,说那大家一起吃个饭,相互了解一下。 饭是早早就吃完了,但团建的项目还远没结束,紧接着梁觉阳就跟着这一大群人来到了市中心的KTV。 “发生这么大的事,团建还照常么?”吃饭前,梁觉阳特地问了柴建明这个问题,柴建明说: “必须要继续,今晚是公司的季度活动,月初就做了海报全网宣发,很多主播都设置了直播,你猜多少人预约?” “直播?” “光‘小民同学’的号就有超过1万人预约,那几个专门唱歌的,预约更多。梁警官,今晚不仅是团建,还是天盛线上主播连线pk的日子,你看过直播吗?我们做这行,天塌下来都不能放粉丝鸽子,会掉粉。” 梁觉阳瞟了一眼裴晨,她坐在角落,正在刷手机,也许她也在设置直播?梁觉阳拿起自己的手机,点开多个平台裴晨的账号,发现什么动静都没有。他和裴晨中间夹了三五个人,其中就有现在正高声热场的柴建明。 所有的生活,都将成为素材,所有的动作,都可以被粉丝捕捉,成为一场精彩绝伦的节目。 柴建明向梁觉阳解释,这就是他们的工作,他还提到“公会”、“联盟”等字眼,“尤其是线上直播pk,粉丝爱看”,柴建明说。 柴建明是天盛的运营总监,也是除了严通之外的最高决策层,但他看上去丝毫没有管理人员的架子,甚至在串场,经常出现在不同主播的频道,唱着跑调的歌,任由粉丝们调侃。 但没想到,这样效果不错,梁觉阳亲眼看到柴建明突然跑调的时候,直播间的热度蹭蹭往上涨,评论变多,还有人发出评论: “送主播嘉年华鼓励,给刚去世的老板选个好点的墓地。” “今晚的直播,唱歌赛道的主播都有涨粉任务,梁警官,你别介意哈。我们也要冲季度kpi。”柴建明解释。 也有人在评论区发出白色蜡烛,问严通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梁觉阳看有个主播说:“想知道?送个‘摩天轮’,我就告诉你。” 虽然柴建明打了预防针,但今晚天盛的“团建”还是让他吃不消,唱歌的项目从9点开始,目前已经快晚上12点了,众人丝毫没有结束的意思。正在线上pk的主播一首接着一首,充当背景板的工作人员也没歇着,扮演气氛组,在歌曲的间隙不停热场,抽奖。 “我数54321,在屏幕上打出主播名字,10分钟后随机抽取粉丝送出今晚大礼。” 包厢里被麦克风放大的声音此起彼伏—— 裴晨起身出去,梁觉阳看见也起身,跟着。 门的隔音效果很好,刚关上,整个世界就安静了。梁觉阳还有问题想问裴晨,他追了上去,叫了两声“裴晨”,但对方没有任何反应,他把手伸过去,还没碰到,裴晨突然靠向墙,重心不稳,人往下滑。 “小心!” 梁觉阳扶了一把,她身上有酒的味道,看来是有点喝多了。全场大概只有自己是喝的苏打水吧,柴建明开了很多洋酒,在线上pk正式开始之前,员工们轮流敬了几轮,当然,这些也都被直播播放出去了,直播助理还会在直播间打出欲盖弥彰的公告——主播们喝的是矿泉水。 而给出打赏,就可以让主播们再喝一轮。“火箭”是喝啤酒,“摩天轮”是喝洋酒。“嘉年华”则是喝白酒。粉丝们心照不宣。 “你没事吧?” 裴晨看了一眼梁觉阳,摆摆手。 “掺了水,没有大碍。” 但刚走了两步,她就开始摇摇晃晃,梁觉阳跟上去,二人从KTV所在的地下一层坐上电梯,到了一楼,从大门出来后,呼吸了新鲜空气才觉得好了一点。 裴晨在小声嘀咕着什么,梁觉阳听不清楚,他靠过去。 “你会唱歌吗?”裴晨突然问。 “会的话唱给我听,不要唱给别人,唱给我就好。” 梁觉阳怀疑她在说胡话,眼前人还没有从刚才火热的线上直播pk中出来,可能把自己是谁都忘了。 “裴晨,我是梁觉阳,你好点了吗?要不要……” 结果裴晨居然吐了出来,梁觉阳的外套顿时湿了一大片。 裴晨的意识已经连基本的礼仪都无法支撑——放在平时,她不会这么失态。梁觉阳把外套脱下来,干净的一边翻在外面,搭在肩膀上,然后让裴晨的头靠在自己另一边肩膀,两人半依靠在墙边。 裴晨个子不矮,但现在因为蜷缩着,整个人还不到梁觉阳的肩膀。为了将就她的姿势,梁觉阳两腿分开成40度站立,才能托住她。他觉得自己这个姿势应该挺可笑,路过的人果然朝这边看了一眼。 “你家在哪?”梁觉阳摇了一下裴晨,但只换来嘟嘟囔囔的回应。 “唔……” “你想说什么?”梁觉阳问。 不成句子的回答,好半天后梁觉阳才听明白裴晨说的是: “你能背我么?” 说完这句话后,就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 居然睡着了?梁觉阳愣了几秒,但最后还是背起了眼前人。 KTV所在的门店位于长沙市中心的五一广场,虽然已经快凌晨一点,但到处人来人往。派出所的卢之富曾经说过,他们曾经打击了好几起酒吧‘捡尸’的案子,所谓‘捡尸’,就是不法分子对从酒吧出来喝醉的不省人事年轻人实施侵犯,劫财劫色。一边说卢之富一边露出刚正不阿的表情。 梁觉阳想到这,又摇晃了一下裴晨,但对方毫无反应。反而吸引更多人往这边看。 就这么走了小500米,一辆出租停在了路边,解救了梁觉阳,司机把车窗摇下来,说:“走吗,兄弟?” 梁觉阳拉开车门,把自己和裴晨都塞了进去,司机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梁觉阳赶紧咳嗽,又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干,为什么要掩饰,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报出了自己家的地址。 梁觉阳给裴晨发了条解释的微信,主人目前当然是看不到,但看见她的手机屏幕亮着,自己的消息提示弹出,梁觉阳放了心。他把门关上,自己一人下了楼,打了个车去张卓义家。 坐车时,梁觉阳点了根烟,抬头看了一眼,月亮从云里露了个脸。 他摇开车窗,风吹散了刚才在包厢里沾到的酒气。 17、017 侦查者 17 什么时候人们会不自觉地嘴角上扬呢? 大概是心中有期待又恰好被人满足的时候吧。这种傻乎乎的表情,梁觉阳经常在张卓义的脸上看见,每次他和自己异地的女朋友来回发微信时,总是会露出这种智商不高的傻笑。 不过是手机罢了,又不是活生生的人在面前,有必要吗? 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梁觉阳看了一眼,来了一条微信,是裴晨发来的。 “今晚我们要不要见一面?” 手机屏幕的反光映射在他脸上,梁觉阳笑了一下。 “江边那家叫‘翼’的咖啡店可以吗?”将微信发出,手机的按键声没关,三个同事同时看了他一眼。 “不先请我吃饭吗?”裴晨很快回复。 梁觉阳赶紧关掉声音,先打了个“好”,又删掉,删掉之后过了两秒,又打了一遍“好”,发了出去。 多年以前,他在书上看到过一个没头没尾的故事,是一个爱情故事——至少作者是这么标榜的。那是个短篇,美国人写的,晦涩难懂,无聊透顶,直接打击了一个高中生对文字作品仅存的兴趣,十几年来除了侦探,梁觉阳一本书都不再看。但今天,梁觉阳突然想起了那本书,想起了十几年前自己的心情。 狭长、幽暗的小巷,自己被人痛揍,在当上警察后,那段记忆显得非常不真实,以至于有段时间他确实怀疑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 那天裴晨把那四个混混唬骗走后,突然问梁觉阳: “你有吃的吗?我肚子饿了。” 梁觉阳往地上“啐”了一口,嘴巴里都是血沫子,弥漫着呛人的铁锈味。 转了个弯就是营盘街,第一医院,妈妈就住在那,往东穿小道回去十五分钟则能到自己家。今晚又是自己一个人在家,这样的日子也持续了快一年了,之前梁觉阳还去拳馆练习,比赛失利,拳馆也没必要去了。 “你是四中的?”梁觉阳问,裴晨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 “嗯。” 快到的时候,梁觉阳说:“进来,走这里。” 平房的入户开在了二楼,不过说是二楼,其实是违章搭建的附加层而已,这里是老城区了,房子都是低矮的平房,梁觉阳出生后,家里才加盖了一层。冰箱、厨房都在一楼,没有餐厅,一家人都在的时候会在一张小桌子上吃饭,桌子就在厨房里。 梁觉阳打开冰箱,说:“你想吃什么自己拿吧。” “没见过这么空的冰箱。”裴晨说:“你平时不做饭的吧?” 梁觉阳觉得不好意思,过来一看,发现冰箱早就被自己清空了,前几天一直在准备比赛的事情,三餐都是在去学校路上或者拳馆的路上解决的,妈住院后更是没人给冰箱添置食物。 “你光吃不做也没什么好挑的,等我会。” 十分钟后他拎着鸡蛋、青菜、青椒和面条回家,开火后,三分钟就炒好了浇头,出锅前还浇上一圈醋,把面煮熟,把青椒鸡蛋酱淋上,满屋子都是香气。 裴晨边吃边说:“你爸是警察?” “你怎么知道?” “奖章警徽都在这摆着。”她指了指柜子上方。 梁觉阳看了一眼。 嘉奖,一级警司,马铭远。 但现在已经不是了,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梁觉阳觉得心里堵,呼噜呼噜吃完了面,说: “今天谢谢你。单挑他们谁也不是我的对手,孬种才一起上。” “打架只有输和赢,手段不重要。” “我知道,但他们那是没种的表现。” “什么是‘有种’?” “当然是正面一对一,光明正大打败对方。” “那你赢了吗?”裴晨又指了指柜子上方另外一边摆放的奖杯,那是梁觉阳第一次参加全省青少年拳击比赛优胜的证明。 梁觉阳无言以对。 第二天,梁觉阳还是绕路走了那条小巷,没想到又遇到了裴晨,她在那喂猫,梁觉阳一开始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没打招呼,慢慢靠近,他自信自己走路没声音,但还有个三五米的时候,裴晨回了头,好像早就发现了他。 “咳——我也来喂猫。”他从书包里摸出来早上没吃完的吐司,本来今晚打算接着吃的,不过现在献给了猫大仙,看着猫嘬巴嘬巴,俩人的肚子都不约而同发出了哀嚎。 “你还有东西吃么?”裴晨说。“我肚子又饿了。” 梁觉阳在微信的对话框里打了一个“好”字,没等对方回复,他发了个饭店地址给过去,这是白天特地找张卓义要的饭店地址,“要好吃,人不能多,环境也要好。”张卓义回:“你终于要去约会了吗?” 饭店距离湘江的位置也不远,在一栋写字楼的顶楼,是一家著名酒店的观景餐厅。 晚上7点整,梁觉阳到了酒店楼底下的专属电梯,他对服务员报上了自己的预约手机号,服务员说“那位小姐已经在等你”,梁觉阳赶紧上去,出电梯就看见裴晨,坐在窗边的位置,看着窗外,服务员正好上了一杯水。 还没坐下,梁觉阳就说:“我也要一杯,谢谢。” “从这里可以将湘江一览无遗,还能清楚看到对岸。”这是订餐厅时大堂经理的说辞,这里是长沙的地标性建筑,由全国最著名的地产公司承包,总高48层,餐厅就在顶层。 此时坐在餐桌旁的裴晨,眼里正是这样的景致:万家灯火闪烁,温暖通明。她侧头看着窗外,高层建筑还能看见岳麓山顶的灯光,这座长沙著名的山峰其实总高只有300米左右,夜晚也会吸引很多市民前往登山欣赏城市夜景。 “站在山顶看这座城市,和站在楼顶看,你觉得会有什么区别?”裴晨在梁觉阳坐下时,抛出一个问题给他。 梁觉阳随口回答:“去山顶要爬上去,来这里做个电梯就行。” 裴晨笑了一下,没说话,梁觉阳心想,难道她觉得我应该约她去山顶的餐厅? 无心欣赏风景,梁觉阳拉开椅子,坐下,喝了一口水,紧接着问: “你眼里严通是个什么人?” “约这么好的餐厅,只想问我这个问题?”裴晨笑了一下,用手指摩擦了一圈杯口。 “先问这个问题。” 梁觉阳把“阿大”的正面照给裴晨看,“这个人你认识么?” “不认识。” “严通认识他么?” “我是第一次见这个人的照片。” 裴晨又喝了口柠檬水,两人点菜。这家餐厅中餐和西餐都有,不过中餐以粤菜为主,梁觉阳想了想,还是要了以牛排为主打的西餐菜式。这里的牛排是干式熟成,低温慢煮烹调的,“适合和女孩子约会吃,因为上菜比较快,切起来也不麻烦。” 梁觉阳脑海中响起张卓义的声音,这家伙已经认定自己是出来约会的。 裴晨没反对,要了和梁觉阳一样的菜式。 “昨天晚上,你们公司的艺人都到了么?” 在等上菜的间隙,梁觉阳问。 “大部分都来了,做游戏直播的那些没来,没人爱看宅男唱歌pk。” 梁觉阳没说话,裴晨说:“你现在是不是又在想,这算什么工作,又唱又跳,简直就像是小丑。” 梁觉阳义正严辞,说:“我没有这么想。” “以后就是短视频的时代了,人人都会捧着看,说不定每天要花上3到5个小时,任何资讯都可以通过短视频获取。到那个时候,也许你也会出现在手机里。” 她对服务员微笑了一下:“请给我加一点水。” 梁觉阳对短视频的浏览量仅限裴晨的账号内容,对这个话题插不上嘴,他本想问“你那个时候遭遇了什么”,以及“你是怎么当上网红的”,却被这几句话堵住了嘴,想了会,他说: “严通怎么找到你的?” “是我找的他。” 裴晨开始切眼前的牛排。 “你觉得人们爱看什么样的视频内容?”裴晨问。 最近大火的app,叫什么来着,张卓义有事没事就刷的那个,每次梁觉阳都觉得闹耳朵,听着烦人。他试着说: “好看的,美食美景美女?” “你不是想了解严通么,我找严通,想让他帮我做账号,他问我了这个问题。” “你怎么回答?” “人们只想看自己想看的东西。符合自己价值观,让自己觉得称心如意,人们钟爱一切让他们觉得自我感觉良好的内容。” 梁觉阳说:“很狡猾的答案。” 裴晨不置可否。 “如果你需要我给你一个形容词,我办不到。我没有办法去定义严通是什么样的人,不过他有个特点。” “是什么?” “他擅于发现别人的弱点。” “这也算一个人的特点?” 裴晨切了块牛排,咀嚼,吞咽,符合餐桌礼仪地擦了擦嘴。她看着梁觉阳,停顿了5秒,一句话没说,这让梁觉阳很不好意思,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脏东西。正要开口询问时,裴晨说: “每个人都有弱点,只要发现他人的弱点,便可以加以利用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18、018 侦查者 18 10月23日,周二,白帆广场无名流浪者行凶案没有新的进展。 快下班的时候,张卓义和梁觉阳从刘队办公室出来,刘队建议分开行动,两头并进,张卓义负责受害人严通的相关调查,梁觉阳则明天出差去茶阳县,去搞清楚当年少女靳桐的案子和此案是否有更多联系。 梁觉阳还没来得及说“好”,一个电话就直接打到了他的手机上。 “请问是梁警官么?” “我是梁觉阳,请问你是?” “我姓唐,唐泰东,1987年到2017年在湖南茶阳县公安系统上班,现在退休了。10月19日的案子,我有信息提供。” 梁觉阳赶紧说:“太好了,唐警官,咱们能详细聊聊么?” “别叫警官,毕竟退休了,叫我老唐就行。我看了网上的视频,这个人我可能知道身份,不过有个问题先要问你,他是不是没法开口说话?” 梁觉阳心里一惊,好像心里有个开关被人“啪嗒”一下打开,他回道:“事关案情,我不能在电话里说太多。我明天到茶阳县,您现在住在哪里?方便的话给我一个地址。” 第二天,梁觉阳坐了最早一班车去茶阳县,上午十点到了当地派出所,之前已经约好,他叫了一个警员随行去做笔录。 就到了约定的地方,是一个住宅小区,唐泰东让去他家中聊案情。 “你好,我是长沙市公安局刑侦大队二支队刑警,梁觉阳。”梁觉阳出示证件。 “梁警官你好。”开门的就是唐泰东。 “叫我小梁就行,我跟刘队打过报告,您和刘队的师父是警校同学,今天要麻烦老前辈了。” 唐泰东让梁觉阳换了双拖鞋进门。又给他倒了杯茶。 “别说什么麻烦不麻烦,咱们都是吃这口饭。实话说,他这个人,我记了半辈子了,本来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真没想到啊。” “这是他的照片。”梁觉阳把“阿大”在看守所留存的档案给了唐泰东。 唐泰东仔细看了一会,在看了一张侧面照后,笃定地说: “是他,不会有错。他的耳朵下4厘米处有个疤痕,我记得很清楚。” 梁觉阳有预感自己终于有机会掀开“阿大”的过去,他把新买录音笔打开,放在桌面上。 “他叫向军,‘方向’的‘向’,‘军队’的‘军’。茶阳县人。30年前,我才刚调到县监狱当狱警,进去还没一个月,他就进来了。我想想,对,1987年的年初,冬天,还没出年,初四或者初五。” “原来他坐过牢。” “对。那天很冷,我记得很清楚,我刚吃完中午饭,在家烧火炕呢,队长呼我,非要我回监狱上班,我那个郁闷劲,现在都还记得。我嘴里一边骂是哪个不长眼的新年开张就犯事,一边骑自行车就去了单位。刚停好,看守所的车就来了,下来个人,这人就是向军。 那年他连20岁都没满,我想想,嗯,他是1968年4月出生的,我看过他的证件。 向军长得不起眼,但眼神有股狠劲。我刚当上警察,还没调到监狱的时候就听看守所的兄弟说过他,他很小的时候爹妈就死了,他姥姥在一间破草房里把他养大,十三、四岁的时候,他姥就病死了,之后没人管他,他吃百家饭长大,初中没读完,是小学文凭,十几岁时常年在大街上游荡,但那个年代这也不算稀奇。” 梁觉阳想到“无业游民”四个字,但没说出口,唐泰东说: “那会人打架,是真打啊,个个手上都没轻重。向军是不是没法说话?他不是哑巴,是十几岁的时候和人打架,被人用刀扎了脖子,人没死,但毁了嗓子。” “他因为打架进的监狱吗?”梁觉阳问。 “那倒不是。是猥亵妇女。那个时候叫‘奸辱罪’,就是‘强奸’。” “居然是这样……” “嗓子被扎之后,县里也关照他,孤儿嘛,看他可怜,给他找工作,去塑料厂上班。他不是能打么,厂里就让他当保安,看仓库,上夜班。没想到……” “他在厂里犯的事?” “是的,87年元旦节,有个女学生去厂里面给她爸爸拿点东西,结果被人蒙着眼睛,拖到仓库里强奸,被人看见报了警,警察找到那个女学生核查,她扭扭捏捏的嘛,还是她爹妈说的,说那强奸犯就是向军。案子很快就判了,那个时候对这种事判得重,判了12年。” “12年?”梁觉阳重复。 “这也算他认罪态度好,不然更重。如果放前几年,情况就不仅是坐牢了。” “所以说,当年向军是自己承认了?” “是的。人证,还有就是口供,都齐全。他虽然讲话困难,但警察说话他总归听得懂,没多久就认了。” 梁觉阳心里觉得唏嘘。当街杀人,向军没跑,站在原地等警察来抓,强奸罪,他也没跑,等受害人报警。向军这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反社会? 他摇摇头,希望把这种没有根据的猜想甩出脑袋,但事情的蹊跷又不得不让他产生更大的好奇。 “当时我对向军多留了点心,一来,我觉得他性格不稳定,又说不了话,可能难以沟通,容易在监狱里闹事,二来,我那个时候年轻,对犯人也有好奇,我当时总觉得,那个案子也太奇怪了。” “奇怪?” “也就是现在退休了,我还能讲一点心里的想法。小梁,你听一下我的想法有没有道理。” 梁觉阳点点头。唐泰东喝了口水,继续回忆。 “当时警方接到报案,目击者说看到保卫处有动静,那女学生就在里面被侵犯,而所有人都知道向军就在保卫处看门,他没有家,家就在那间保卫室。哪个罪犯会这么蠢,在这么明显的地方犯罪?强奸的特点之一就是隐蔽性。” “也不一定,有一种强奸是‘愤怒型’,实施起来不讲场合, 一种发泄,就像是激情杀人。”梁觉阳说。 “奇怪就奇怪在这里,当时那个女学生,被人蒙上了眼睛,而且罪犯实施侵犯之前,还使用了避孕套,犯人这不明显是有备而来么?” “这个不能成为决定性证据。” “人在那种时候,很多行为就是没规律的,事后去用理性判断,本来也有问题。但后来又发生件事,让我总觉得,事情会不会有误会。 那个时候向军进牢里已经一个多月了,为了教育和改造,我们狱警要定时和犯人交流情况,那天轮到我和向军。” 梁觉阳没说话,唐泰东继续回忆。 “向军说话不利索,他给我写了张纸。” “内容是?” “还钱。他在保卫室的抽屉下面的夹层里有他的所有存款,让我去拿了还给罗进保。剩下的他想要我帮他保管。等他出去后再给他。” “罗进保是谁?” “厂里的锅炉房工人。” 梁觉阳知道唐泰东为什么觉得奇怪了,他的疑惑是出于感性而非理性。 “老唐,向军为什么选择告诉你?” “我当时就问他啊,我问向军,你为什么要指定我去?他说因为我帮过他。我当时还吓了一跳,我一个警察,什么时候帮过犯人?结果向军告诉我,说我给他倒过一杯热水。” “热水?” 唐泰东叹了口气,说:“监狱里的犯人也是分等级的,强奸犯等级最低,向军一进去就被人整,有一次他被人打得下巴都歪了。那个时候监狱和现在不一样,监控不发达,很难及时制止。我那天值班,把他从厕所里拖出来,他衣冠不整,感觉人要散架了,天气又冷,我就从我的保温杯里给他倒了一杯开水,没想到他一直记得。” “老唐,你去拿钱了吗?” “我听了向军的,也到他说的地方找到了钥匙,第二天就去了,但是保卫处那个房间已经换了锁,厂里人说出了事,厂长要换一间房间当保卫室。向军那间已经废弃不用。” 谈话进行到一半,里面的房间传来隐约的哭声,唐泰东不好意思,说: “退休了,就在家带会孙子,小伢子才一岁多点,有点吵。” 等哭声渐小后,梁觉阳又问道: “12年刑期,那向军是在1999年出狱?” 唐泰东叹了口气,说:“他多坐了三年牢,2002年才出去。” 19、019 侦查者 19 “是发生了什么特殊情况吗?”梁觉阳问。 “监狱里还能有什么情况,表现得好,就减刑,表现得不好,就加,但说到向军身上,我又想不明白了。他刚进去,什么都能忍,别人在厕所脱他的裤子,他也没闹事,后来怎么会那样?我还记得我俩谈话,我问向军,你是不是想早点出去?他拼命点头。” “他在监狱里又伤人了?” 唐泰东拿起茶杯,吹了一下,刚刚倒出来的滚烫开水,冲龙井,正冒着热气。 “是的。故意伤害。1998年,向军服刑的第11年,年中,他和人在操场上打了一架,说是打架,其实是单方面的攻击,把另一个犯人的鼻子都打断了,加了3年。” “怎么会这样,当时调查是什么原因?向军为什么打人?” “为什么打人?他不说啊!那会操场上总共就一个监控,什么也没照到,我们狱警分三队,把当时操场上20来个人隔开,一个一个单独问,在场犯人的证词都说向军是突然发难,把人给打了,拉都拉不住。” “被打的犯人叫什么名字?什么原因进的监狱?” “叫什么名字,我想想,啊,叫冯应辉,是当时二塑厂长冯延祥的儿子。那小子皮相好,长得跟电影明星似的,我对他有几分印象。” 梁觉阳把这个名字记在笔记本上,并详细问了唐泰东具体是哪三个字。 “至于犯了什么事,真的太久了我不记得了,但他没关好久,一年不到就出去了,要么小偷小摸,要么就是聚众赌博,或者搞传销诈骗吧。那几年这种事情猖獗得很。” “冯应辉现在还在茶阳县么?他家在哪?” “早不在了。他老子冯延祥有钱得很,以前当厂长就有钱,后来去深圳,跟香港人做建材生意,更有钱了,他给儿子从深圳叫了律师过来打官司,很快就捞他出去了。” 梁觉阳又记下一个名字。 “那之后,向军状态就不怎么好了。别人可能看不出,但我看得出,1998年之前,他积极改造,别看他个子一般,身体素质确实可以,劳动很用心。但那次出事之后,他就有点萎靡了,我跟他谈话,他心不在焉。” “老唐,向军出狱后,你和他还有过联系吗?” “2003年之后就没有了。2005年,那个时候不是DNA技术普及么,组织上的要求是过去坐过牢的人都要重新安排采血样,留记录,我那个时候找过向军,但怎么也没找到,这个人好像消失了,我还想,难道他死了?无父无母,死在哪里,没人知道。” 唐泰东的语气颇感唏嘘,梁觉阳理解他的心情,唐泰东和向军年纪差不多,当年他又刚当狱警,向军是他接收的第一个犯人,会多一些留意也正常。 “2002年,向军不是出狱了么,我记得是年初就出去了,监狱里帮他介绍工作,那个时候他的精神状态挺好的,毕竟也还年轻嘛。我借了点钱给他去学开拖拉机,年中的时候他就还给我了,可能是赚到钱了。但是到了快年底的时候,他又进了一次看守所。” “什么原因?” “偷窃。但那次好像是个乌龙,他没受刑事处罚,在看守所转了一圈就出来了。” 不知不觉,两人的谈话已经进行了一个多点,快到中午十二点了,唐泰东的小孙子又开始大声哭喊,说不定是肚子饿了。 “我老婆去世得早,儿子媳妇工作又实在太忙,留我一个老汉看孩子,我只能是办理提前退休,哎,每天就是围着他转。小梁,见笑了。” 唐泰东把孩子从摇篮里抱出来,放在怀中,双臂弯成摇篮状,哄孩子睡觉。 梁觉阳递了温好的奶瓶过去,说:“可能是饿了。” 唐泰东点点头,单手拿着奶瓶喂孩子,动作熟练,看来这位昔日的老警察退休后,主要任务就是为祖国抚养下一代。 “小梁,我留意向军,是因为我总在想一个问题。他为什么总是要用打架来解决问题?也许是因为他发不出声音,就像婴儿,不会说话,有事就只能哭,人在没办法让别人理解自己的时候,就会做出一些出格的举动。” 得到了奶嘴的小婴儿暂时停止了哭泣,但唐泰东还是继续用一种稳定的节奏摇晃着手臂,并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1987年,我进监狱领编,其实很不乐意,你也是警校出身,肯定理解我,谁考公安不是想当刑警?组织偏偏把我分去监狱,我不甘心啊。但后来我师父和我说,刑警抓犯了错的人,而狱警,就是是帮犯错的人去社会上重新开始。可惜我没领悟我师父的意思。” 唐泰东把已经安静了的孩子轻轻放进摇篮中,说: “‘如果想帮助犯人,就要先理解犯人’,我师父总这么说。我一直没有真正理解向军,如果我理解了,他不会走到今天。” 和唐泰东告别之后,梁觉阳打发茶阳县的同僚先回派出所,自己找了家快餐店吃盖饭,期间整理了一下录音,又看了一下自己的笔记本,上面他记录了一些关键词。 1987,二塑厂保卫处,强奸案。受害人为女学生。欲还钱给工人罗进保。 1998,故意伤害,狱中打伤冯应辉——二塑厂厂长冯延祥之子。 2002,年初出狱,年底盗窃进看守所。 想到唐泰东说自己曾经借钱给向军,梁觉阳在“2002”这一行,又加了个“学开拖拉机,年中还钱。” 这次出差来茶阳县,收获不小,但有些东西还是模糊不清,就像是要辨认方向的地图,还缺少了关键的一角。虽然地标开始浮现,但始终和目的地有一定距离。 核心问题是,向军和严通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他们认识吗?是在哪里认识的? 以及那桩梁觉阳还没来得及了解详情的靳桐的案子,负责办案的主要警务人员,要么调离了茶阳县,要么已经离开公安系统了,此时也依然没有进展。 2003年,少女靳桐的案件现场留有沾染向军DNA的烟头,向军和靳桐的死有关系么? 向军留下了烟头,是否说明,至少在2003年的时候,他还在茶阳县?他在做什么? 谈话末了的时候,梁觉阳还问了唐泰东一个问题: “1987年那起强奸案,受害人现在还在茶阳县么?”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我要怎么找她?” “30年了,难。只有大案才录入网络,如果你要找,得去警局找当年的记录。” 当年的女孩如今应该已为人母,说不定连孙辈都有了,再找他们还会得到线索吗?又要去哪里寻找? 梁觉阳脑子里信息有点混乱,但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笔记本中间那行。 20、020 逃离者 20 第六章 2002 靳桐听说灵魂是有重量的,21克。 西方人曾经做过实验,一个垂死的病人,等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用精确度极高的体重测量机器记录其身体的变化,会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人死后,体重会轻21克。 这就是灵魂的重量。为了设置变量,这位西方的科学家还使用了6条狗进行对照,结果发现狗死亡后,体重没有任何变化。于是科学家又得出结论,“灵魂”是人类独有的。 所以狗是没有灵魂的吗?这么随意评判灵魂的人类,实在是太自大了。 靳桐看了小毛一眼,小毛是一条纯白色的中华田园犬,幼犬,年龄不超过6个月,浑身脏兮兮,喜欢不停地摇尾巴,靳桐每天放学回家的路上都会遇到它。小毛的名字是靳桐取的,但主人却不是靳桐,小毛是野狗,大野狗生下来的小野狗。 小毛会在距离房子100米左右的时候停下,不再跟着靳桐,靳桐叫它,它也绝不会再往前走一步,靳桐还试过用火腿肠引诱,它也坚决保持距离。100米左右,小毛停在路边一根电线杆下,不再前进。 靳桐只能一个人进屋,这是一座灰色的三层建筑,是一整排自建房的东边户,因此还有个大院子,分为前院和后院,前院子里有棵柚子树。靳桐看了柚子树一眼,她不喜欢柚子,想起这种水果独有的气味,觉得胃里有点恶心。 她已经拖延到了最后一刻,现在的时间是晚上七点。新闻联播的音乐刚刚已经响过了,靳桐敲了敲门,门没关,她小声说“我回来了”,没有人回答,每天都是这样,但她必须要说这几个字,上星期因为她进门后的沉默,姨妈说: “有的人真没教养。” “给我盛一碗饭。”姨父挨着靳桐坐下,把一个空碗递给靳桐。 明明你自己就坐在电饭锅旁边啊,为什么要我去盛饭? 靳桐拿过碗,起身,姨父完全挡住了她的去路。电饭锅在姨父身旁,从另外一边绕过去,则要围着这张6人餐桌走一圈,经过两个人,表哥和姨妈。 “等一下把我的运动裤洗一下。”姨父对靳桐说。 表哥低着头吃饭,一言不发。姨妈正在打电话,不知道对面是谁,姨妈的动作表情都很夸张,甚至还伴有肢体语言,仿佛对方就在自己对面。 “哎呀浩成妈,我儿子这一次是第一名,过奖过奖,宋老师要我周五的家长会上台分享经验?愿意,我当然愿意啊,其实啊,我儿子这次没发挥好……你也知道,他毕竟是跳级上来的嘛,是,哎呀,高三,我们做家长的还是要鞭策,我?我从来不管小宇的,你也知道,都是他自己……好,没问题,我肯定准时到。” 姨妈放下电话,回到餐桌上,她问:“靳桐你这次语数外都考多少分啊?” “8……”靳桐刚想开口,姨妈抢先说:“小宇这次差一点就是3个100分。” 靳桐想,果然,姨妈并不关心自己的考试成绩,她只是想借一切机会夸奖自己的儿子,在所有外人的面前,这个外人当然也包括自己。 三个月前,9月初,初三刚开学的那天,自己15岁生日的当天,有什么东西彻底改变了。对于那天的记忆,她怎么也没办法确认一切都是真实的。 她醒过来的时候在医院的病床上,映入自己眼帘的脸,是姨妈,她花了好半天才想起来是谁,在确定之前姨妈就“靳桐靳桐”地叫了好几遍。 医生说自己已经昏迷了快三天了,靳桐刚直起身子,姨妈就说:“你爸妈不要你了。” 那语气甚至有点幸灾乐祸,“你爸欠了一屁股债,已经跑了。” 跑?跑去哪? “你妈跟着一起跑了,没带你。” 什么意思? “房子是靳家的,你妈不见了,现在房子是我的。”原来这才是重点。 大概花费了20分钟,靳桐才明白自己的处境。父母因为欠高利贷,趁夜跑了,至于自己,是个累赘,被抛下了。自己被发现的时候是9月5日早上7点,倒在一户农民家的后院,那农民大伯以为自己中暑了,赶紧送到了医院。 医生在自己身上发现了校服上挂着的学生名牌,上面有名字,值班的护士给学校打电话说明了情况。 学校给自己家打电话没人接,但因为靳桐的妈妈、外婆都曾经是学校员工,和教务处办公室主任熟悉得很,她干脆打了靳桐姨妈的电话。 就这样,姨妈来医院了,她让靳桐住进了自己家。而不到半个月,姨妈就把靳桐原来的家,未经靳桐的允许,那栋4层的西式建筑,整套出租了出去。 靳桐想去报警,但每次到了派出所又不敢进去,谁会相信一个15岁小孩的话?而且爸妈如果真是因为欠钱跑的,告诉警察,警察会不会派人把他们抓起来? 靳桐一连去了好几次,但都没下定决心,有个警察好像看出了她有事,主动开口问是不是需要帮助,但靳桐总是下意识摇头。 就算父母真的跑路了,找不到的话,不还是要姨妈养自己?那个时候如果撕破脸了,日子只会更难过。 靳桐几次想对姨妈开口说那天晚上遭遇的事情,但看她的样子,她根本也不想听——当初她离开家的时候,怨气十足。 也许是财产分配不均,家里的四层自建房,包括房子后面连着半山坡的一大块宅基地,是属于自己一家三口的,和姨妈一家一点关系都没有。 外公外婆想要个儿子,日思夜想,为此特地找到了爸爸,他们宁愿把房子和土地给入赘的女婿。当然,他们的终极愿望是生出一个跟靳家姓的儿子,可惜只等到了自己。 “就是语文丢了几分,作文吧?没事,这都是老师主观评判。”说起表哥的成绩,姨妈在饭桌上依然骄傲十足。说话的时候她的发丝似乎都跟随身体的节奏在飞扬摆动。 靳桐总觉得她是在进行一种表演,自己的到来让她终于有了新鲜的观众。 她表演的大概类似电视上播出的《我爱我家》,主打一种合家欢的氛围,但配合她演出的人,表哥——这个姨妈嘴中一定会考上清华和北大的最聪明的学生,此刻只是低头吃着碗里的米饭,对母亲的话没有任何回应。 靳桐知道表哥的秘密。 秘密就藏在院子里,在那棵柚子树旁边。 大概是半个月前发现的,在院子里闻到了一股臭味,靳桐以为是谁家的农肥,但气味却还混杂着她没办法接受的另一种刺激,她找了一块石头,扒拉了一下树下松垮的土壤,那臭味变得更加刺鼻。 那是腐烂的肉的臭味。 小毛还是不愿意靠近房子,100米,它停在路旁的电线杆旁,附近的野狗争先恐后在这里抬腿撒尿标记,小黑,小黄,小毛。 而小黄最近已经不来了,靳桐最后一次看见它是在后院。 狗发出类似婴儿一般嘤嘤的声音,十分地微弱,好像没有什么力气,它的舌头已经耷拉在嘴外面,盖着它断了好几颗的牙。 它的爪子磨损很严重,还流着血,而蹲下的那个人把筷子插在了它的眼珠子里。 20-30 逃离者 21 裴晨这个学期没有来上学。 靳桐去找了裴晨班上的班主任,班主任只是轻描淡写:“她转学了”。 “转去哪?” “这个老师就不清楚了呀。” 靳桐跑到裴晨家,拼命敲门,但没人回应。 裴晨离开后,靳桐每天放学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科学楼的四楼去等位,这里是学校的电脑房,有10台windows98系统的台式机,可以拨号上网。 从去年开始机房对本校学生免费开放,但每个人一次最多只能使用1个小时,而且经常人满为患。好不容易轮到靳桐进去,距离机房关门的时间又不足半个小时,值班老师还会提前15分钟清场,留给靳桐的,只有15分钟。 靳桐使用电脑只有一件事,登陆聊天室。 上学期,靳桐和裴晨两人都注册了账号,因为完全不了解网络聊天室的习惯,两人都使用了自己的真实姓名,随后创建了自己的个人主页,注册后,靳桐早就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但裴晨挺喜欢,还经常兴高采烈地说:“昨天又有人和我打招呼了。” 靳桐一直对这个“招呼”觉得有点不习惯,因为第一个找她说话的人,聊着聊着突然说“你的胸是什么罩杯”。 点开裴晨的个人主页,但是她并不在线,也没有任何更新,连续三个月都是如此。 第一个月没等来裴晨,靳桐开始出入其他的聊天室,看别人都在开启什么话题,这给了她不少新鲜感。网站的首页甚至进化出了新的功能,把不同的话题进行分区,比如文学、体育、明星等等,靳桐有一天偶尔点进“午夜心情”板块,发现里面的聊天室的名字都是“温柔少妇”或者“天若有情。” 出于好奇,靳桐点进了“天若有情”,30个人的聊天室马上热闹起来,不停有人发送信息,“小妹妹你是哪里人”,“妹妹你多大?”,“你喜欢什么类型?” 靳桐点开自己的主页,上面实诚地写着自己的性别:女,身份:学生。 她又好奇点开了上来打招呼的网友的主页,有人写:18cm,30分钟起。18厘米是什么意思?靳桐一开始没想明白,但多来几次招呼,她就懂了。 另外一个人则写“诚心寻一位温柔女子结婚(20岁左右为佳)”,还有的个人主页里写着“已婚”,但照打招呼不误。 靳桐发现一件事,她随便在聊天室里说两句话,都会有这样的网友过来“求认识”,一开始靳桐有点害怕,但久而久之她发现这并不构成什么威胁。她把自己的身份年龄都隐藏了,只留下了性别,并配上了一张人畜无害的系统自带的长发女孩头像。 为显神秘,她打了一串自己也看不懂的英文字母当网名,至于个性签名,她想了一下,从最近看的杂志《读者文摘》上随便抄了一句。 没想到来打招呼的人更多了,有时候她干脆就配合男人们的期待,假装自己对他们有兴趣,因为她好奇,想知道他们在打完招呼后会有什么发挥。基于此,靳桐给自己也安排了几个角色,有的时候扮演丧夫的35岁单身妈妈,有时干脆就当清纯学生妹。对了,她甚至还当了一回诗人,个性签名来自顾城,诸如“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这个灵感来自任哲) 结果有人好像对暗号似的,上来就说:“但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然后,对方又会补充一句:“你就是我的光明。” 这就像是一场游戏,靳桐觉得有点新鲜,有点刺激。不过说到底,第二个月结束的时候,她不就不再对网上任何异性有所期待。 因为她见过了。就在生日那天。靳桐想,反正他们的目的都是那个。 对于这样来打招呼的人,久了就觉得一阵无聊,他们就像机器,每个人说的话都差不多,第二天再进去,同样的话不同的人又重复一遍,靳桐怀疑他们对每个女孩都发一视同仁地发情。 有一次进到一个板块叫“少女秘密”,靳桐遇到聊天室的女孩在聊“性骚扰”这件事,聊着聊着一个女孩说自己被课外辅导班的老师侵犯了,那个人总是会来找自己。 “我好担心自己会怀孕,害怕别人会知道这件事。” “报警啊。” “我不敢,如果同学知道了怎么办?” “那就不要去这个辅导学校了!” “可是快升学了,爸爸妈妈不会放过我的。” “那就告诉学校的其他老师。” “他们都认识,而且他不会承认的……” …… 有个叫“旗袍”的网友发了句:“那就记得随时带一个安全套在身上。” 靳桐看不下去了,她发了一句:“为什么不直接带把剪刀,他再来你就剪掉它。” 聊天室没有人响应靳桐,整个对话沉默了至少有五分钟。 靳桐自己也为自己的回复感到震惊,刚上初一的时候,她绝对不敢说出这种话,生活中也不会有这种念头,难道因为在网上匿名,说什么也无所谓,反而是潜意识冒了出来吗? 不过这几个月,自己在聊天室的表现,本来就就不像自己吧。 都是因为那天。生日那天,有什么东西就是彻底改变了。 但往好的方面想,靳桐安慰自己,不是思想使人勇敢,而是行为使人勇敢,有的事情只要你第一次去做了,那就不再害怕做第二次。 比如她推开了任哲,又以一种不顾别人死活的劲狠狠地刺了黄毛。 “我不要被人看不起,绝对不要。”这是裴晨的口头禅。 想到裴晨的话,靳桐觉得一阵安心,即使她现在不在身边。 今天时间也很紧迫,老师正在机房走来走去,这是快要关电脑的提醒,靳桐抬头看了钟,已经六点零五分,这个时候屏幕上出现了一行字。 “现在对这些,觉得厌烦了吧?” 发起聊天的人名字是一串英文,Nietzsche。 “你是谁?” “名字不是在上面写着么,你可以叫我Niet。” “好吧,Niet。你的资料真少,你是男是女?” “你可以把我当作一个没有性别的人。” 靳桐新奇道:“什么叫没有性别?” Niet说:“反正我不会对你有兴趣。” 逃离者 22 靳桐来了点好奇,她刚想问“那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话”时,对方说道: “我觉得你是对的,你刚才说的,凭什么为了不让男人欺负自己,就要自备安全套?这简直就像被人追杀,还要跪着说,求求你别用刀,你用棍子打我吧,打不死,下次还能打,对你有好处。” 靳桐乐了,说:“你觉得那种情况我的判断没问题?” Niet说:“人是一种会试探对方底线的动物,如果受到侵害第一时间不反抗,他们就会一直侵略下去直到把人吃干抹净。” 靳桐觉得Niet的说法有点意思,不过她倒是没有体会到“底线不底线”,她只是觉得他们都很自信,自信地过了头,而且喜欢想当然,比如任哲,难道自己去找他就是想和他上床么?当然聊天室里的男人就更别说了,只要对他们的话有正面的回应,他们心里就认定自己迟早会爱上他们。 爱上什么呢,我连你们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靳桐对Niet说了自己的想法,Niet说:“不过如果是我,我不会用剪刀,因为这样很容易坐牢,强奸很难判断的,发生之前都没证据,怎么证明是自卫呢?发生之后再反击,那又太晚了。” “那你觉得该怎么办呢?” 可惜还没等Niet回复,机房老师就传来“到点了”的通知,为了防止学生们流连忘返,老师的操作是先把电话线给拔掉,老师这一番操作引起抱怨连连,“赶紧回家做作业去!”老师喊道。 靳桐非常不情愿地把断了网的电脑关机,恋恋不舍把键盘推进抽屉,这是三个月以来她第一次和一个还有点意思的人聊上了天,下次还能找到么?毕竟这个聊天室所有的聊天记录都是阅后即焚,下一次再来的时候什么也不会保存。 回到姨妈家的时候,靳桐在想用什么理由可以让姨妈把电脑借给自己,学习?肯定不行,姨妈根本不关心自己的学习,打亲情牌?也不行,姨妈让自己住在家里,是看上了自己家的房子和宅基地,只要爸妈一直不出现,她就有办法把地产彻底占为己有。 目前姨妈的说辞是“把房子出租的钱抵消你的生活费。” 还没等靳桐想到什么好办法,就到了前院,但此时她听到一楼有动静,是碗摔碎了的声音,然后她听到有人发出类似抽噎的声音,紧接着是一段求饶,还有哭声。 靳桐马上明白了,这是姨父在打人。 这种事情在自己还很小,大概六、七岁的时候就发生过,那个时候姨妈还会回家里,和外公外婆诉苦,说被自己老公打了,结果外婆把她拉到一边说,男人么,你忍忍,把饭做好,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 外公让姨妈赶紧回去,不要跑回娘家,被邻居看到了说闲话。姨妈走的时候,外婆还让她带上一些礼品,从外公受到的烟酒茶里挑上一样。 还有一次闹得很大,姨妈坚决说要离婚,在外公外婆面前表态,结果外婆又说,“小宇不能没爸爸”,“孩子要有个完整的家。” 但印象最深那次,还是靳桐听到姨妈对妈妈说: “现在你满意了吧?这些都是你害的,全是你的错!就是你的错!” 外公外婆生前则对表哥小宇异常溺爱,他在这个家中拥有绝对的特权,比如看电视两人如果对节目有分歧,外婆会向着小宇,外婆过生日订的蛋糕,上面的草莓或者金色的巧克力一定是分到小宇的碗中,外婆说“男孩子要长个子吃得多”或者“小宇学习好,所以他先。” 姨妈总是紧紧地握着表哥小宇的手,到哪都牵着,在靳桐的记忆里,牵到了十几岁,她除了小宇谁也不爱,外公葬礼时她来问了遗产,知道房子和自己无关后,外婆葬礼时她直接没来。 就在靳桐躲在后院不进门的时候,听到了脚步声,是小宇回来了,他直接进了家门,好像对这一幕见怪不怪。大概过了十五分钟,房里不再传来姨妈的呜咽和姨父的吼声后,靳桐进了门,还得按照规矩说上一句“姨妈姨父我回来了。” 现在靳桐知道了,这不是礼貌,而是她作为一个外来者必须要给主人发出的被驯服的信号。 吃饭的时候,姨妈居然又完全恢复了以往的神情,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对小宇的夸奖,何况今天她还有新的话题——家长会。“今天老师表扬小宇拿了第一名,儿子你是世上最棒的,以后考清华北大不是问题。说,你想要什么礼物?” 小宇抬头,说:“我要那个,上次说过了的,手持DV机。” “没问题,妈给你买。但你要保证下次还是第一名。” 靳桐觉得,也许姨妈还没有自己了解小宇呢,她的儿子会在后院杀死附近流浪的小狗,姨妈知道么?算了,知道也只会觉得这样孔武有力的儿子真是帅呆了吧。 “男孩子嘛。”姨妈经常这么说,不对,大家都喜欢这么说,这四个字难道是什么免死金牌? 靳桐这几天暂时闻不到那股臭味了,上次的狗尸去哪了?小宇把它转移了吗,还是说小黄已经彻底成了柚子树的肥料,催生出香甜可口又多汁的果肉呢。 小宇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靳桐明明记得他小时候可没这个胆子,他俩还能一起玩的年纪,她见过小宇被人欺负。 那是个高年级的胖子,他一脚把小宇踢到了泥巴塘里,那泥巴塘里混有附近农民用来浇灌的粪水,所以说就是粪池也不为过,小宇爬了出来,像行走的黑色僵尸,所有人避之不及。 晚上没有任何机会开口借用电脑,靳桐只能期待明天的放学15分钟。好在她准时准点的守候收获到了一个空位,六点零五分,她又坐在电脑前。 她在昨天那个讨论“安全套”的聊天室里寻找Niet的身影,但一无所获,不过她至少记得Niet这四个字母,后面的则很模糊,她拿出英文字典使劲找,终于找到一个差不多的,Nietzsche,是一个英文名,中文叫尼采。不好听,不如Niet,涅特。 对方不在线,昨天的聊天记录也烟消云散,靳桐只好在各个聊天室里胡乱转悠,她又顺势进了裴晨的主页,还是没有她上线过的迹象。 就在靳桐觉得今天又将无聊度过时,Niet的头像亮了起来,并且来打了个招呼: “昨天你怎么突然不见了?” 靳桐赶紧回:“没网了。对了,我们加个好友吧,我添加你到联系人了。”Niet回了个好,靳桐这才仔细看Niet的头像,是一只黑色的猫。 靳桐还没来得及追问昨天问题的答案,Niet问:“最近是不是过得不开心?” 靳桐心里一愣,说:“是。” 然后她又补充道:“你也是吗?” “经常。但也许说‘不开心’还太简单了,‘无聊’会更准确。你会觉得无聊吗?” 靳桐回:“会,很无聊。” “因为身边的人都是一群笨蛋。”Niet说。 靳桐狠狠地回“没错”,可以信赖的人一个都没有,老师、同学、亲人,他们不是冷漠就是虚伪。班主任总是表现得一副很关心大家的样子,却从来看不出靳桐的处境。 她每天都担惊受怕,则都是因为“亲人”,不仅是姨妈一家,自己的爸妈也是,实在是太不负责了。 哦还有同学,男同学热衷模仿各种下流动作,将自己的下体塞入所有能够称作“缝隙”的地方,任何带有“洞”、“孔”的词汇都让他们兴奋,女生……靳桐觉得她们也很无聊,因为她们居然会对这样的男生感兴趣。 “能够意识到生活很无聊,而身边人都是笨蛋的人是很少的。但好在你我都是,因为我们比他们要聪明。”Niet说。 从来没有人说过自己聪明,靳桐觉得挺受用,毕竟她从小的成绩就一般,不上不下,性格也没什么很特别,长相也…… 靳桐从初二开始就挺在意自己的外貌,但目前为止收到的情书都是0,也许自己只是个普通人吧,想到这,靳桐又有点丧气。 Niet说:“聪明人会被那些普通人排挤,因为人有个最大的特点,看不得身边的人比自己优秀,过得比自己好。” 这一天的交流又随着老师那一声“下机”而结束,靳桐在最后一刻看到这句话,还没来得及回复,网又没了。 逃离者 23 电脑放置在阳台的旧书桌上,阳台的门并不会上锁。 想要使用电脑,只需要等姨妈一家人都不在就可以。 唯一的阻碍是靳桐不知道电脑密码,就连姨妈和姨父也不知道,这台款式最新的方正牌电脑是表哥小宇专享的。 有一次靳桐去阳台挂衣服的时候,恰好看到了密码的第一位数,7,但后三位则毫无头绪。 在连续尝试了4次之后,电脑的开机界面发出提醒:再输入一次错误密码,电脑将暂时锁定。 现在是周六上午10点,小宇去参加奥数比赛了,比赛12点结束,姨妈陪着一起去的。她会一直守候在考场门口,等小宇出来就带他去饭馆吃一顿好的,吃完估计还会去逛街,给小宇买一身新衣服。每个周末姨妈都会像蜜蜂围绕着花朵一样,紧紧环绕着小宇。 姨父去打牌了,不到半夜三更不会回来。 如果要使用电脑,今天是最保险的。 但靳桐无论如何也试不出密码,一般人都用什么做密码呢?要么是自己的生日,要么就是亲近的人的生日,要么就肯定是有重要意义的数字吧? 靳桐看见小宇上学期的旧课本,堆放在阳台上打算卖废品,她翻开,看见扉页写着“01”。这是小宇的学号。 自己和小宇所在中学的学号,是按照入学前学校统一组织的摸底考试成绩排列的,比如第一名就是01,第二名就是02,不出所料,小宇的成绩果然是全班第一,在入学的那天就是。而自己是35号,真是尴尬,这个成绩在55人的班级中不上不下,到了初三也还是没有什么大的变动。 靳桐一咬牙,在键盘上敲了四个数字:7101。71班是小宇的班级名称,01则是他的学号,这完全是看到什么敲什么,结果屏幕上居然出现一个英文单词:correct! 正确!电脑进入windows98系统桌面。 靳桐第一件事就是找怎么拨号上网,电脑的桌面非常干净,除了自带的几个图标什么也没有,不过很快,在“我的电脑”里,靳桐就顺利找到了联网端口,账号密码都是已经默认填好了的。 她打开聊天室的在线页面,先看裴晨是否在线,但依然是没有动静,她又看了一下Niet的主页,她从来没有在周末和Niet联系过,倒也没指望Niet能恰好在线。 令她好奇的其实是“我的电脑”里显示的另一个文档,那是一串靳桐不认识的英文,但凭借记忆,这好像是姨妈新买给小宇的那个“玩具”的名称,靳桐至少认识那两个字母:DV。 靳桐点了一下,什么反应也没有。 靳桐点了右上角的X,返回桌面,这时候在线聊天室发来提醒,靳桐赶紧点开,居然是Niet。 “今天怎么在线?”Niet问。 “哈哈,试了一下电脑密码,居然打开了。” “是上次你说的,你表哥的电脑?” 在过去两周的交谈中,靳桐把自己从9月到现在的所有事都告诉了Niet。人们对亲人说不出口的话,却可以毫无阻碍地告诉一个陌生人,这人自己甚至没见过也不知道真实姓名。靳桐第一次领略到了网络的神奇。 找到了一个倾诉对象,心中的恐惧总是能减轻一些,她回复Niet: “刚才点了一下’我的电脑‘里那个DV的图标,但却打不开,好奇怪啊。” “因为你现在并没有连接DV吧,数据线也没有,记忆卡也没有。” “啊,是的。”靳桐检查了一下Niet说的这两样,都没有,DV实物的影子更是没看到。这个昂贵的家用摄像机,是姨妈买给小宇的礼物。 “但却有图标显示,至少说明上一次电脑开机的时候连接过,可能是不正常退出,你可以找找,说不定有有意思的东西。” 靳桐听从Niet的指示,在电脑的C盘,D盘里随意翻找,大部分文件的命名都是全英文,她点击了一下命名为picture的文件,里面果然都是照片。 靳桐点开第一张开始往下翻看,内容没什么特别,就是普通的照片,没有任何技术和想法可言,看上去是随手乱拍,大概是买来机器之后在调试效果吧。 靳桐继续往下翻找,屏幕上出现的内容让她突然“啊”地一声叫了出来,她捂住自己的嘴,连忙把图片关掉。 是尸体。 小动物残缺不全的身体碎片,什么类型的都有,青蛙,蝴蝶,甚至还有一张小猫。血淋淋的,肚子被剖开了,靳桐只看到这么多。 虽然靳桐早就发现表哥小宇残杀动物,但这一次直接看到这种冲击力的画面,还是措手不及。杀死动物,解剖尸体,然后还要给它们拍下照片,为了什么呢?留作纪念,还是留作自己的功勋? 想到小宇那种长满青春痘和粉刺,常年面无表情的脸,靳桐感到背后一阵冷汗。 “我问你一个问题,什么样的人会杀小动物?”靳桐问Niet。 “是什么类型的动物?” “昆虫、鸟和青蛙,还有猫和狗。” “用什么方式杀死呢?” “我想那叫‘虐杀’。把肚子剖开了。” “史上著名的连环杀人犯,相当一部分都有虐杀动物的记录。”Niet回。 “Niet,你能帮我吗?” 靳桐问:“我身边就有这样一个人,我该怎么办?” “要么,你先杀了他?” 靳桐都能想象对方笑出来的表情,她回道: “我是认真的!没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不是你说的么,不被人伤害的最佳办法,就是夺下先手,毫不犹豫地攻击,一味地防守是不可能赢过对方的。” 没错,这意思靳桐确实表达过,在初次遇到Niet的聊天室,因为“安全套”的话题,她的表现非常果断。不过靳桐说的话也不是自己的观点,那是裴晨教给靳桐的,至于实践,她只是在特定的环境下,不得不那么做了。 “我教你一个办法,就算杀了人,也不用负责。”Niet又说。 “怎么可能?该怎么做?” “甚至没有心理负担。”Niet发来更多的信息。 “到底是什么?” “你听过一个说法么,‘医生不弄死几个病人就不可能独当一面。’” “什么意思?” “就算是再有名气再厉害的医生,治好过无数病人,也会有死掉的吧。” “这是很正常的吧。不过经验丰富的医生大概可以减少死亡率。” “我想说的并不是经验。而是概率,手术台是一个容易发生死亡的场所,就算人死掉了,也是很正常不过的事情。” “概率?” “小孩在空地上玩耍,如果把井盖挪开,小孩掉进下水道摔死的概率就会增加;把弹珠放在楼梯上,如果没有防备,踩到了就会摔下来,说不定也会死掉。” 靳桐吞了口口水,说:“制造意外么?” “并不仅仅是意外,而是’可能性‘,死亡的原因和结果并没有必然的联系,不管是弹珠还是井盖,都不是因为要杀人才放置或者挪开的,那么人死了,也怪不到任何人头上。” Niet继续说: “因为‘死亡’只是存在可能性,再加上无法判断的主观意愿,造成的意外就成了完美的谋杀。你觉得怎么样?如果持之以恒地使用这种办法,想杀掉谁都有办法的吧。” “这种事情也只能说说,实施起来哪有那么容易?” “我就是说说呀,难道你打算真的去做?” 靳桐犹豫了,没有马上回复,但只是停顿了五秒不到,她马上回复:“当然不会。” 两人又随便聊了一些无关的话题,Niet下线了。 靳桐看了一下时间,快到12点了,为了防止姨妈或者姨父,当然还有小宇突然回来,她觉得自己还是及时关掉电脑比较好,而且还必须要做一下降温处理,她用手摸了一下电脑主机,滚烫异常。 就在要下线前,她又忍不住点开了那个叫“picture”的文件夹,现在回想,这肯定是小宇过去两周用DV拍摄的画面,不知道他出于一种什么心理,要把这些照片存进电脑里。 啊,也许这就是他的目的吧?毕竟“虐杀”只是一时的行为,但如果记录保存下来,就可以长久地欣赏。想到这个,靳桐背上又起了鸡皮疙瘩,她这辈子连毛毛虫都没有伤害过,她将鼠标的滚轴向下滑动。 但就是这个举动,让她看到了更……了不得的东西。 靳桐至少愣了有快十秒,当她把这些照片(以及最后的两段声画清晰的录像)都看完时,大概又呆住了好几分钟,这期间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她想吐,但极力忍住。 等靳桐彻底回过神后,她站起来,从所在的二楼阳台的窗户往下望,这里正对着路口,并没有人回来。 至少现在还没有。 逃离者 24 还有半个月就要考试了,靳桐把做完的作业放在课桌的左上角。 她把昨天的英语试卷拿出来,把错题蒙住正确答案,又做了一遍。 书桌的正中间摆着“第三中学”的招生简章。这是她想要去的高中,不是县三中而是市三中。 省城有的学校会给县里面名额,前提是成绩要特别拔尖,只要过了分数线,高中三年包住宿还可以免学费入学。这是为了抢优秀生源,靳桐知道三中不算特别好的学校,但只要考进去了,就可以永远离开现在这个—— 家?肯定不是。离开这栋房子,靳桐想。 目前靳桐对别的科目都有一定的把握了,唯独英语是弱项。县里的学校初中才开英语课,但听说市里的小孩,幼儿园就会认ABC。 同时还有个麻烦事要解决,三中在寒假会借学校的场地,开一次考前集训班,提前选出好苗子辅导中考,靳桐已经打听过了,上过辅导班的人百分之九十都能考过三中的分数线。就算没考上,经过老师的特训,也能有一个不错的分数。 问题是学费,要500元,这个钱要从哪里去弄呢? 坐在背后的男生突然伸手,扯了一下靳桐的内衣带子,“啪”,肩带反弹在皮肤上。 靳桐回头:“你有病啊?” “瘸子女,你妈妈来了。” 靳桐猛地站起,“你说什么?” “在厕所那边,扫厕所。” 靳桐赶紧把笔放下,用百米冲刺一般的速度往所在楼层的女厕所跑去。 可惜她刚进厕所,就被人用拖把的木棍那边打了头,同时,地上的脏水全部溅在身上,校裤湿了一小截,鞋面也脏了。 “妈妈!”靳桐喊道。有人出来,靳桐抓着她问:“看见我妈了吗?” “我怎么知道。”说话的是黄玉嫣,她最近染了个头,颜色像棕扫把的毛。 “你最近学习很努力啊。”黄玉嫣挡住靳桐的去路,她的两个跟班,果不其然也在,三人又形成一个三角,把靳桐围在中间。 “怎么,你这是要当凤凰?” 和初一的时候不同,听见黄玉嫣这么说,靳桐心里“噌”一下冒出火,不过还没等她做出下一步反应时,黄玉嫣说:“装什么清纯好学生,你不是和任哲睡过了?有套没啊,借我一个?” “你说什么?” “你不都去任哲家里了么,听说还是过完15岁生日去的,你挺懂法律。”黄玉嫣笑道。 “谁说的?”靳桐脑子里嗡嗡的。 “你男朋友说的呗,这又不是秘密,全班男的基本都知道。没人告诉你?谁让你不受男生欢迎。” 黄玉嫣“嘻嘻”地笑起来,旁边两个跟班也学她“嘻嘻”。 有什么好嘻嘻的,这根本就是谎话! 靳桐脑子一热,把黄玉嫣往边上一扒拉,“别挡我路。” “你现在胆子很大啊,和男人睡过觉得自己了不起?叫你男朋友来保护……” “他不是我男朋友,我也没和他睡过,我身上也没有安全套。可以了吗?让让。” 刚才的男生是出于什么心情骗自己,靳桐已经懒得计较了。人会仅仅出于“好玩”就去欺负另外一个人,不需要理由。无来由的恶意到处都是,学校里看似典型,也只是因为这些学生,还没有学会好伪装自己罢了。 “靳桐,找你半天了,给我到办公室来。”说话的是班主任赵老师。 黄玉嫣哂笑,靳桐逃离了三人组魔掌,不过刚进办公室,就被赵老师一顿数落: “女孩子要有廉耻心,你懂不懂?女孩子要要点脸!不能堕落。” 靳桐反问:“赵老师,我堕落什么了?” 这个月她的成绩好不容易进了前20,但赵老师全当没看见。看办公室也没有别的老师在,赵老师把手上的作业本往桌上一摔。 “你还要我说得多清楚?任哲是男的,他有什么关系,你是女的!女的就要自爱,别跟个出去卖的一样。这传出去了,别人怎么看我们学校?别班的老师,怎么看我们班学生?” 靳桐这会才明白意思,她突然觉得自己百口莫辩,要怎么证明自己没有做一件事? 而且我为什么要去证明这种可笑的事? “算了,你以后会明白的。老师这也是为了你好,你现在的任务是好好学习……” 赵老师开始收尾了,她教训人一般到了“苦口婆心”这个环节,就是快结束了。 靳桐脑子里持续嗡嗡,她突然觉得周围所有人看自己的目光都别有深意,男生,女生,老师,自己和别人之间多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别人不会再来靠近自己,而自己也越不过去。 在进办公室之前,靳桐本来还有个想法,想向赵老师开口借500元钱上培训班,但现在她说不出口了。 经过走廊的时候,有好几个别的班的男生走路过来故意撞了自己,靳桐回头,他们果然发出意味不明的微笑。 上星期任哲又找过来了,其实过去三个月,他每周都试图找机会和靳桐独处,上周终于抓到了机会,在图书馆的顶楼把靳桐堵住,他死皮赖脸的样子打碎了靳桐过去所有的幻想,靳桐觉得好笑的同时,也开始静静欣赏他的发疯。 第一个月,任哲趾高气昂,觉得靳桐当天的跑路只是“害羞”。对,他一直强调这个词,“我知道你害羞”、“你还没准备好”、“你还不信任我吗?”他用各种语言(也仅限语言)表达自己的诚恳。 第二个月开始,他选择持续不断地“进攻”,包括但不限于:要兄弟给自己传话,“放学后去花坛边。”在自己放学的必经之路上突然出现,说一句“这么巧,要不要送你回家。”或者把早餐塞到靳桐的课桌里面——早餐还是牛奶面包,任哲自己喜欢吃,而靳桐则对乳清蛋白过敏。 别的女生会怎么应对呢?靳桐想,或者过去的自己会怎么应对?觉得很不好意思然后半推半就答应?还是相信周围所有人说的“男孩欺负你就是喜欢你”。或者觉得这样的执着真是“可爱”呢? 当然,到了第三个月,任哲就已经沉不住气了,他开始叫靳桐“丑女”,说她“身材一点也不好”,“装清纯”,最后在他说出“瘸子的女儿有什么了不起”的时候,靳桐终于忍无可忍。 那之后就是那个谣言传出来了。靳桐去了任哲家,还爬上床和他睡了。 为了维护自己的自尊,居然可以连续不断三个月做这么多事,靳桐觉得不可思议。同时她也不得不佩服: 原来不是所有男人都像网络聊天室里的男人一样,一听“不上床”就马上消失。还有一种人非常执着,对猎物势在必得,无所不用其极。 为了什么呢?靳桐想,因为他们想证明自己高人一等吗? 算了,至少今天有件好事,回家的路上,没有任哲。 推门,靳桐说了句“我回来了”,无人应答。今天是周五,看来姨妈一家出去吃饭了——当然没有自己的份。 不过能一个人待着,靳桐觉得十分轻松。进屋后靳桐没有马上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但屁股还没坐热,有个低沉的声音就从厨房门口传来。 “回来了?” 逃离者 25 是姨父。靳桐条件反射从沙发上站起来,她恭敬地点了点头。姨父是县城药企的领导,平时总是深沉严肃,他不管对谁说话,都像是在命令人。 靳桐拿起书包想要走开,但突然想起自己的学费还没有着落,500元,她一个初中生要上哪去变出这么大一笔巨款? 只能是借了,可是和谁借?姨妈?靳桐早就问过了,姨妈的回答是,“你的成绩又不好,还上什么培训班?”靳桐不服:“房子出租的钱应该可以让我去补课。” 姨妈回:“那是你的房租!住在这不要钱吗?你吃饭不花钱吗?买教辅资料不花钱吗?” 靳桐吃了闭门羹,姨妈的逻辑总是“无懈可击”,完美有利于她自己。 姨妈落井下石完还会补充:“你爸把钱都弄哪去了?你外公外婆那么多遗产,你爸平时没给你发点零花?” 这又是在说外公外婆偏心的事情了,姨妈是想以此证明,她目前鸠占鹊巢的行为是完全合理的,而靳桐住在她的家里,简直是天大的恩赐。 或许可以……靳桐回头,对姨父说:“姨父,寒假我想上一个培训班,为中考补习。你可以借我500元吗?” 姨父盯着靳桐看了眼,没说话,站起身,然后又去厨房了。 自讨没趣吃闭门羹,靳桐叹气,拿着书包回自己的房间——10平米的隔断间,以前用来堆放杂物的地方。 进门后,靳桐刚脱了外套,有人推门进来了,姨父把灯打开,昏暗的小房间亮了起来。“你刚才说学费是多少来着?” 靳桐惊喜,连忙说:“500元,就在学校里面上课。” 姨父拿着自己的黑色钱包,靳桐见过他付账的时候,里面全部都是蓝色的百元大钞,少说有十几张,姨父从里面抽出5张,放在靳桐的床上,说:“这里是500元。” 靳桐怕他后悔,连忙过去把钱收好,姨父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最近学习还顺利吗?” “顺利!上一次考试进步了15名,下次一定能考得更好。” 手还放在肩膀上,靳桐感觉到沉甸甸的重量。 “钱够吗?要不要再给你一点?” 靳桐说:“够了,等我赚钱了,一定还给您。谢谢姨父。” 姨父揉捏了一下靳桐的肩膀,靳桐有点不自在,她下意识想要躲开,但却挣脱不了,姨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你也可以不还钱。” “……我会还钱的。” “你爸爸欠了我好几万,你知道吗?” 靳桐吞了口口水,姨父说:“他欠了钱,跑了,我的钱怎么办?你拿了我的钱,最后也会跑了。” 靳桐说不会。姨父说:“真的不会?” 靳桐狠狠点头,她感觉这个小小的房间里有一股巨大的压强,有一只手正在扼住她的喉咙,还有一只则在挤压她的天灵盖,两只手左右配合,好像要把她的头活生生从脖子上拧下来。要发出声音十分艰难,靳桐感觉自己现在只能点头或者摇头。 在姨父的凝视下,靳桐非常不自在。 姨父的手挪到了靳桐的胳膊上,他说:“坐下来。” 靳桐心中明明冒出两个字“不要”,但她的身体却不自觉地服从了命令。 动物的直觉在说,如果不服从命令将会面临更大的灾难,而现在她的举动只是在尽力拖延那个时刻的到来。 她害怕姨父。 她的手心正在微微出汗,把刚从姨父手里拿到的500元人民币浸湿得透透的。 “你想要更多钱也可以。”姨父说:“我可以给你零用钱。” “不……不用了,谢谢姨父。”靳桐回答。 “女孩子不用考那么好,也不用读书,你们用男人的钱就可以了,你也是这么想的吧?我给你用啊。”不知道什么时候,姨父的另一只手臂从背后环绕住靳桐,身体两侧都被巨大的力量钳制,一只滚烫的手掌抚上了靳桐的左脸,另一只手则从她的上衣下摆钻入—— 她听到粗重的呼吸声,紧接着就是湿热的触感,有个声音在她的耳旁响起,“你也想买新衣服吧,我给你买。” 还不等靳桐回答,她整个人就被掀翻在床上,她的脑子一团浆糊,哪怕已经经过了类似的事情两次,她也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姨父,在他的家中,自己的房间,在做什么? “不……” 胸口被钻进外套里面的手掌揉搓,布料的小背心滑落,靳桐两只手握住姨父的手腕,阻止他继续,但力量的悬殊让这个举动更加引起他的兴趣。 “给谁上不是上?你们老师都打电话了,让你检点一点。来,让我来教教你,大人是怎么办事的……” 靳桐完全没预料到这一幕,就在她觉得完蛋了的时候,门外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 姨父愣了一下,靳桐马上从床上跳起来,她整理好自己的衣服,缩在房间的角落。 “鞋子都不摆正,一点教养都没有。” 外面传来姨妈的声音,靳桐从来没觉得这讨人厌的声音会这么亲切。 姨父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看了靳桐一眼,然后居然若无其事地出了房间。 靳桐晚上没出去,也没吃饭,门外姨妈故意大声说:“越来越没教养了。” 她一直缩在墙角,连床也不敢靠近,她一直在发抖,背上全是鸡皮疙瘩,大脑好像被怪物占据,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满脑子都是这三个字。 这天晚上她没睡,门上的锁是坏的,她只能坐在地上,用后背死死挡住房门,就这样一整夜。 第二天中午放学,靳桐决定直接去姨妈的单位,姨妈中午在单位午休,她有一个单人宿舍。 靳桐到的时候,姨妈好像正要睡觉,她敲开了门,姨妈用责备的眼神望着她。 “姨妈,昨天……” “靳桐啊,你们班主任给我打电话了,女孩子的名声是很重要的。你自己不要脸就算了,别连累我们家啊,小宇还要考省城学校的……” 姨妈开始碎碎念,靳桐耐心听完她给小宇安排的光明未来,就在说到“去清华读本科,北大读研究生”这一节时,靳桐说道: “姨父猥亵我,他脱我的衣服,用手摸了我的胸。” 小宇的伟大前途,在“胸”这个字出来时,终止了,姨妈咬牙切齿。 靳桐说:“他想强奸我!” “闭嘴!” 一个巴掌甩到了靳桐的脸上,靳桐不可思议地看着姨妈。 “你这个白眼狼!不知廉耻的东西,不要住在我们家了,你滚出去!今天就滚!” 靳桐脸上火辣辣得疼。 “你个死骚货,白天在学校勾引同学,晚上……还这么不知廉耻!你个狐狸精,扫把星,你不愧是你妈的种!” 姨妈开启毫无逻辑的连珠炮弹侮辱,靳桐气道:“不准说我妈!” “你不知道你妈有多骚,当年……” 靳桐伸手,给了姨妈一巴掌。 这一巴掌下去,她心中的恐惧居然一下子荡然无存。 靳桐笑了。 她突然知道要怎么做了,是的,其实她早就打算这么做,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有什么难呢,她小的时候总认为一切都是困难的,反抗是困难的,不顺从是困难的,拒绝是困难的,因为她妈妈就是这样的人——对一切逆来顺受。 但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结局?靳桐突然也不恨眼前这个女人了,她想起她当年跑回娘家时哭泣的样子,她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眼睛肿胀得像是半死不活的金鱼,她的哭诉和断断续续的抱怨…… 我不该来找她,我要找的不是她。 靳桐趁着姨妈还没反应过来,飞速逃离了现场,她回到了房子里,抽屉里有一个密封的文件夹,是她使用姨妈家阳台上的打印机打印出来的,那天在DV机里发现的东西,那些照片,不仅仅是小猫小狗被虐杀和解剖的照片,还有别的,也是表哥小宇的“杰作”,任谁看了都会皱起眉头—— 不,绝不仅仅是皱眉,而是会恶心,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会对此感到恶心。 打印出来的,有的是照片,有的是从视频中截图出来的一帧,里面清晰拍到了小宇家客厅的摆设和他的侧脸,还有几个不同的小男孩。年龄绝不会超过10岁。 那些用棒棒糖和游戏机吸引来的小学生,在那个房间参与了表哥的“游戏”,被摆弄的儿童赤身裸体,脸上露出孩子不该有的表情…… 靳桐拿上文件夹,快步跑向了派出所,当他到达门口时,有个胡子拉碴的警察正也要进去,靳桐觉得他眼熟,自己前几次来的时候他好像也在。 “马队!出事了,我们赶紧去看看。” 胡子拉碴的警察抬眼。 “怎么了?” 年轻一些的警察说: “城东中学有个学生跳楼,学校人手不够,乱成一团,120和派出所的同事都过去了。” 说完,胡子拉碴的警察也跟着他走了,靳桐心里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像是前一天晚上摁下的坏了的开关,到了第二天灯却自己亮了。她也回到了学校,到的时候是午休刚刚结束的时间,但所有学生都围在操场,不管警察怎么管控现场,靳桐还是看到了那一滩血迹。 “跳楼的人是谁?”靳桐问身边的同学。 “七一班的李建宇。” 停了两秒,同学痛心疾首地补充: “这可是我们年级第一名啊。” 追踪者 26 第七章 2018 把汽水倒入玻璃杯,大概能倒满四分之三,剩下的都是气泡;把啤酒倒入玻璃杯情况则相反。 在犹豫了几秒后,梁觉阳还是选择了汽水,橘子味的。裴晨用吸管把玻璃杯里的汽水都喝掉,问: “今天吃什么?” 梁觉阳咳嗽了一下,从冰箱里面拿出了一个蛋糕,裴晨说:“你生日?” 梁觉阳点头,暑假的时候他在拳馆当助教,教练给他发了点“奖金”,妈妈住院之后,他一直靠这个生活,家里的柴米油盐都得自己负责,本来一个人随便吃点倒也够了,不过自从多冒出来的这个饭搭子…… 这两个月裴晨隔三差五就会到自己家来吃饭,梁觉阳怀疑她离家出走,但转念一想,说不定她情况和自己一样,家里压根没人做饭。 自己根本不喜欢吃蛋糕,但梁觉阳想,说不定裴晨喜欢。 裴晨吃了口,说: “所以,你真的不打算继续练拳击了?为什么?” “比赛输了,奖金也没了,还练什么?” “我以为你是真心喜欢。” “打别人和被人打,没意思极了。” “那当时你为什么会去学?” 为什么?因为12岁,小学毕业后的暑假,爸爸带着他出去玩,两人在大街上热得直呼救命,就差没中暑,最后爸爸把他带到了拳馆,两人一分钱都没花,在那上了一整个下午的体验课,出来的时候汗流浃背,汽水每人各喝了三瓶。 梁觉阳说:“因为我成绩一般,当个体育生方便考大学。你呢,想好读哪所学校了吗?” 裴晨用吸管在空了的玻璃杯里戳来戳去,她突然问道:“如果不是学校呢。” “什么意思?” “考上大学并不是人生的终点,对吧?梁觉阳,你以后想做什么?不是上什么学校,而是你心中真正想做的事情。” “我吗?”其实不是没有规划,很小的时候梁觉阳就想好了,但最近两年他又放弃了。 “不是我先问你的么?你先说。” 裴晨用手指敲了一下空玻璃杯:“我想做的事情,说来很简单。我想看看高处的风景。” 那天是2004年4月17日,梁觉阳的17岁生日,在裴晨说话时,他的目光不自觉地看过去,手里捏着的是易拉罐装的冰啤酒。 “裴晨,我不知道你想去哪,我也不知道高处的风景是什么,但过完今年我们也许不会见面了,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 梁觉阳说:“虽然我们只认识了两个月多一点,但我不想和你只是朋友,我问你以后想去哪读书,是因为我想和你在同一个地方。我喜欢你,所以想要和你在一起,明白了吗?如果你不喜欢我这样,可以直接说你不想,以后我一定不会再提。” 裴晨愣了会,时间不长,三秒?也许只有两秒,只是对于梁觉阳来说,这时间有点太长了,他对今天这番话并没有提前准备,那些字句是自己往上冲的,冲上了脑门后又自己从嘴巴里溜了出去。 裴晨说:“太过分了。” “过分什么?” “你只给了我两个选择,不是么?但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只有两个选择。” 梁觉阳没懂意思。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那答案会是什么? “我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当然,也许这也不能叫作问题。不能回答的原因不能够告诉你,但简单说的话,是因为我们在两条轨道上。” “两条轨道?是什么意思?” “你没有察觉到吗?人们看上去是在同一个世界,对吧?街上的人来来往往,摩肩接踵的,一个挨着一个,但在我看来,他们的距离,说不定比金星到火星还远。我们也是这样,就像在两条轨道。” 梁觉阳额头发热,他才意识到,自己的酒量实在差劲。虽然他在说出那些话之前,只喝了一口而已。 那之后他说了什么,自己都忘了,可能是自己也不乐意记住的失态的胡话。比如借着自己过生日的契机,询问对方的生日是什么时候,但就连这个问题,裴晨都没有回答。 那一天记住了很多事情,可惜都是无关紧要的细节,具体到可乐和啤酒的泡沫相差多少,以及桌上两人的玻璃杯之间的距离。 那之后他睡着了,什么时候睡的也忘记了,醒来的时候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裴晨走了。 第二天她没来,第三天也没来。 第四天、第五天的时候,梁觉阳忍不住跑到他俩初次见面的那条小巷去找,流浪猫还在,裴晨不在了。 “也许我也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 这是在梁觉阳半醒的时候,裴晨说的话。 那就是最后一次见到她,她消失了,什么也没留下。 一杯金汤力加冰递过来,小酒馆里的氛围不错,台上的女歌手在唱英文歌,梁觉阳听不懂。 “梁警官,我刚才说的你怎么看?” “你再说一遍你是……” 眼前的女孩打扮像个中学生,一件深灰色的卫衣,帽子一戴,好像要去打篮球。但梁觉阳已有经验,不是穿得像学生就真的是学生,比如还有种服装就叫JK。 “上次没来得及加你微信,团建那天人实在是太多了。我再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周原,网络id小小周,全网同名。目前全网不包括外网粉丝量是275万9。我的领域是罪案研究。” “好的,小周,我了解了。但具体的情况,只要涉及刑事案件,我们是需要做笔录的,所以现在说的话,明天还要再说一遍。” “不用,我这些话不是说给警察的,是说给你的。” 从酒馆出来后,梁觉阳有点头晕,但一想到刚才小周的话,他又自动清醒了。 周原也是网络博主,且和裴晨一样,隶属天盛。之前从裴晨那里了解到,虽然当“博主”并不需要坐班,但没什么意外的话每星期也需要去公司一次,周原则自诩工作狂,每天都去公司盯剪辑。周原和裴晨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 周原以此为缘由,说“我对裴晨的了解比你要多。” 加上微信后,周原发来两样东西,一个是10月19日城北派出所的警情通报,一个是她自己用三角架架着手机拍摄的街头采访视频。 “这个姓靳的中年女人,之前来天盛找过裴晨。没几天她就死了。警方目前为止还没有出具具体死亡说明。” “你想说什么?” “那天她到公司楼下后,接待她的人是严通。现在严通也死了。梁sir,你不觉得有些问题,该问问裴晨么?” “你调查这些的目的是什么?”梁觉阳问。 “这还用说么?我是罪案博主,哪里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哪里就有我,随你信不信,我有当警察的潜质,我的鼻子比狗灵。” “就这个原因?” “当然不止,我们公司的投资人月底会来,一姐的位置也该动一动了……怎么,看着我干嘛,不行啊?跟对人,跟贵人。总之,想到什么给我发微信,裴晨和严通的死说不定有关联呢?对了,我还有个爆炸消息,不过现在还不能说,我还不确定。” 梁觉阳目送周原走远,总觉得她越看越眼熟,后来觉得也正常,全网粉丝275万9千,指不定自己什么时候就看过她的视频。 从茶阳县回来后,两件事还是环绕在梁觉阳心头,第一是向军和严通的关系,目前还没有找到确切的联系,但已经有进展。张卓义查到严通在长沙置业时,曾更改过户籍地址,他的原籍和向军一样,也是茶阳县。 虽然茶阳县也有将近60万人,但会有那么巧么? 当然,向军的户籍警察也已经进行查证核对,他自幼父母早亡,和姥姥一起长大,13岁时姥姥过世,他在村里吃百家饭,几个远房亲戚偶尔接济,从牢里放出来后也一直没有结婚,可说是孤家寡人。 还有一件就是关于靳桐。 梁觉阳去当地公安局调阅当年的档案,得知当年负责调查靳桐案件的警察姓名,这些警察目前都已经离岗,但有一个人的名字实在是太刺眼,梁觉阳想忽视都不行。 马铭远是当年负责的警察之一。 而现在,还多了一条信息。周原说10月19日警方通告里死在出租屋的女人,也姓靳,还来找过裴晨,“靳”并不是一个常见的姓氏,这会是巧合么? 梁觉阳打了个电话,但对方手机似乎不在服务区,很快传来“嘟嘟嘟”的声音。 追踪者 27 “上个月视频的广告投放,甲方给了八万五,公司拿走了三万五,不过甲方送了台空调,以后放在新家的客厅刚好。妈,咱们上次看的岳麓山上的房子你喜欢吗?喜欢的话你和姐姐一起住我那。” 周原给妈妈发了一条微信,之后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揉了揉眼睛。平时使用的频率太高,导致只要看到屏幕的闪动,她就觉得一阵心慌。 三年前,她还只是个刚毕业的穷酸大学生,全身上下行头加在一起不超过500块,但刚才她检查自己的银行卡余额,几张加在一起的活期存款已经超过100万,这还不算她之前陆续放进基金账户和大额定期的钱。 每个时代都有红利,吃到的人可以一飞冲天。毫无疑问,周原敢对任何一个人说,她是那个会抓住风口,为自己创造机会的人。 2015年大学毕业,她选中的赛道是短视频,一开始她爬墙,扒外网的视频,搬运了大量现成的素材,换个主题,然后用相同的剪辑手法拼接同样的东西,在信息流中跑出了好成绩,积累了第一波粉丝后,她马上开始对视频内容进行整改,力求更垂直,更精品,更有差异化竞争力,其中最大的改动就是——她自己真人出镜。 以后一定是一个讲究个人ip的时代,普通人也能成为粉丝千万的明星。 这一点并不是周原的独特洞察,老外就是这么玩的,他们早就把网红经济这一套玩明白了。周原不过是擅长睁开眼睛,所谓时代的趋势不过如此。 当然,这一点又要归功于读大二的时候,周原拼死拼活考出了绩点3.85,以总分专业第一的成绩,获得了去美国交换一学期的机会。那所院校的传媒专业世界排名第四,学费昂贵,所在城市的生活费更是不低,周原靠学校的这一次交换,几乎省去了所有学费和生活费,只出了个机票钱。 去美国念书是周原最大的梦想,虽然遇到了那件事……但周原从来没有后悔过。 一个从泥潭里生长出来的人,并不会觉得这个世界理所应当善待自己。 “无论遭受了什么打击,我都能够扛过去。”这是周原对自己的自信。 刚出生没有半年,爸爸就搬了出去和别的女人同居,他除了给自己取了个名,什么也没留下。那之后妈妈带着她和姐姐生活,找工作艰难,没人要一个带着俩孩子的单身母亲。 妈妈把自己藏起来,她在写字楼里当保洁员的时候,周原就被“藏”在不足三平米的工具间,嘴上挂着奶嘴,人被包裹在枕巾里。 妈妈说自己从来不哭不闹,所以一次也没有被主管发现过。晚上的时候,住在出租屋,上初中的姐姐照顾自己,周原有记忆的时候就看见姐姐和妈妈的后背,她们永远在忙碌,辛苦支撑这个只有女人的家庭。 周原上小学后,姐姐初中毕业,她学习成绩一般,说要把考大学的机会留给妹妹,就和妈妈一起去了广东打工挣钱,周原和外公外婆同住,妈妈拿生活费回来,姐姐则负责妹妹的补习班费用。每年过年,姐姐还会偷偷塞给周原100元钱,当作零花钱。 “看上什么东西就自己去买,但不要浪费,要买真正喜欢的东西。”姐姐说。 这给了周原强烈的自信,是的,钱就是这么个东西,钱等于自信。而当你比身边的人都有钱,那简直可以说是自信爆棚。 当时周原住在村里,每年能获得100元自由支配的额度,是同龄孩子极少有的待遇,小伙伴羡慕的目光,也让周原获得了安全感——虽然父母姐姐都不在身旁,但她知道最亲的人一直惦记着自己。 爸爸走前,给自己取的名字叫“媛”,上大学后,周原自己改掉了。她不想要一个一听上去就是女孩的名字,她并非排斥自己的女性特征,而是她很早就发现了,人们不仅以貌取人,还会看名字就评判一个人的水平高低。 她给自己改了一个字,叫“周原”,看不出性别,方便她行走江湖。改了名字后她穿衣服也开始性别模糊,总打扮得像个“男高中生”似的,这是来自粉丝的评价。 “小姐姐太酷了。” “全网第一少女侦探又来了!” “到底是怎么做到又聪明又帅气的。” 诸如此类的留言和弹幕,周原照单全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这就是她应得的。 哪怕换来这一切,她牺牲了一点东西。 交换的那个学期,她为了赚取更多生活费,同时也为了积累实习经验,刚到的第一周就开始找兼职和实习的机会,因为英语是为了出国突击学习的,并不算熟练,于是她把目光集中到了华人公司。 同时托了专业成绩出色的福,她从学校老师那里获得了当地所有传媒相关公司的高管姓名,其中部分,她又通过网络,获得了电子邮箱的地址。 就这样,也不管别人缺不缺人,她给每一个高管都发送了自己的简历,当然还附带自我介绍,阐述自己希望获得最短一个月,最长三个月的兼职实习机会。 本来只是“海投”,并没想着会有回复,但不料第二天就中奖。 给自己回信的人叫威廉,中文姓氏为冯。 威廉说自己公司并没有招人计划,但是自己认识当地著名报纸华人板块的主编。如有兴趣的话,两人可以电话进一步交流。邮件里留下了他的电话号码。 周原看到后很快和威廉取得联系,两人先用电话聊了一下,之后便陆陆续续地互发短信,威廉不用社交账号,当然也可能是并不想对周原使用,但这不妨碍周原对威廉产生好感。 大部分男人,说话都喜欢将话题紧紧环绕在自己身上,仿佛天生带着聚光灯在行走,每个人都能对自己滔滔不绝。但威廉总是会把说话的机会给周原,不管任何话题,都会询问周原的感受和想法。两人就专业上的问题进行了一些探讨,在邮件里,两人从麦克·卢汉聊到尼尔·波兹曼,又从电视如何引导民众聊到美国总统的选举制度,周原对威廉的谈吐和职业素养很有好感。 聊了三天左右,威廉提出“初试通过”,可举荐周原去报纸主编那里实习。 “因为也是相识的人,不能随便介绍别人去上班,这样不负责任。但是你的话一定可以。”周原听了心花怒放。 但威廉提出,还需要进行一次考核,考核的形式为面试。 周原欣然应约,考核的地点对方没有给出,只说在中央公园附近见面,周原提前去公园门口等待,才收到对方发来的地图标记。 威廉迎面走来,周原的目光几乎第一时间就锁定了他。他气质冷峻,缓缓走来,简直像个模特。 他的具体年龄周原猜不出来,但他保养得当,身姿又挺拔,说三十多岁可以,四十多岁也行。总之威廉和周原想象中的长得差不多,相貌英俊,声音也很好听。 那位主编也一同出现,他姓宋,威廉叫他宋主编。宋主编戴眼镜,身材略微发福,已经秃顶。站在威廉的身边,虽然相貌不能相比,但他显出更庄重的长者风范,他自己介绍自己当年是中文系毕业,出国之前当过国文老师。威廉则介绍,他是当地某著名报纸中文版块的总编辑。 三人先在公园简单聊了一会,周原进行了简短的自我介绍,宋主编提出,三人可以去餐厅边吃边聊。 后面的事情就仿佛是按下了“快进”按钮一样,很多细节变得模糊不清,以至于如今回想,这件事像是从来没发生过似的变得轻飘飘。 但每当看见宋主编转发一些看上去高深的文章,然后又发一些道貌岸然的点评时,周原总是感到一阵恶心。 那天的饭局刚吃到一半,威廉就接了个电话,说自己很抱歉公司有急事处理,他礼貌地和自己和宋主编阐述了原因,就连这点也获得了周原的好感。 那餐饭吃完,宋主编对自己很满意,第二天,周原就去位于市中心的公司入职,整个部门的人不多,大概20个左右,除了两个老外,剩下的全是华人。不过据宋主编强调,这些华人中有相当一部分是美籍,“ABC,American-Born Chinese,你们学校的常务副校长学生时期也在我们这工作过”。周原赞叹不已。 周原负责的工作并不复杂,她在网络媒体部负责社群运营以及维护,说穿了就是管理一下报社的社交媒体账号,因为关注者大部分是中国留学生,所以也几乎不用使用英文。 对周原来说,这份工作太简单了,毫无挑战性,对她的未来发展也没有帮助。 第二周,周原找到宋主编,希望争取一个更核心一些的职位,“想试试出现场,采编或者出镜都可以。” 宋主编态度积极,说“今天下班后聊聊。” 宋主编带周原去了一家餐吧,意大利人开的,这里说是餐吧,实际上可能是酒吧更合适,食物都是一些配餐,主营鸡尾酒。不同于之前周原和同学去过的嘈杂的酒吧,这里没有嗑药的也没有DJ在舞台上疯狂打碟,环境还不错,服务人员也彬彬有礼。 但那之后的记忆就很模糊了,再醒来的时候,周原在一张巨大的双人床上,她下意识地看向窗外,结果看到的是中央公园标志的跨河大桥。 下体感到一阵撕裂般的疼痛,还没反应过来,周原看到宋主编从浴室出来,她甚至看清楚了这个中年男人的阴茎,在啤酒肚下荡来荡去。 “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很有缘。”宋主编凑上来: “我可是真的很看好你哦。” 周原脑子里一团浆糊。 她喝醉了,勉强记得一点点,比如在意大利餐厅,在她喝下宋主编递过来的鸡尾酒后,宋主编就对她说了一些言语暧昧的话,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无法明确表达自己的不适。宋主编让她上车,要送她回家,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没说“不好”,以至于到了最后,她其实也有一点点意识,但她没有力气把那句明确的“不”,或者是英语的“NO”说出口。 为什么呢?为什么没有说出来? 宋主编穿上衣服,说: “明天你就去现场采访吧。这可是能写入简历的绝佳经历。” 追踪者 28 收到那封电子邮件的时间大概是晚上九点多一点。周原马上打开,发件人“秦老师”在信里写道: “周记者,上次你说的纪录片的材料,我这边其实没有更多的资料了。你也知道,学校其实不会对学生的资料保存那么久的,何况这都十几二十年了。 不过我仔细找了一下,发现当年的校报上刊登过裴晨的作文,我扫描了一下放在附件了,想必能提供一些有用的信息。 我教的科目是数学,并不记得这孩子在数学上有什么特殊的才能。绝不是说她笨,因为我记得,当年她读书也很辛苦,父母不在身边,确实不容易。 后来的话,我记得她初三就退学了,也有说是转学,但更多的我已经记不清楚,也许你可以找裴晨当年的同学进行采访。” 周原点击了附件下载,在打开那个pdf之前,她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一个偶然的发现,不,这到底算不算一个“发现”,也还需要她继续找到证据,目前来说,一切都只是她的猜想,只是这个猜想着实让她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事情? 事情要从10月初说起。 第三季度的内部财务报表出了之后,柴建明把公司所有员工拉到一起开会。 天盛虽说是mcn公司,和网络博主的合作机制是代运营,但这只是对2017年之后的新人的合作模式,而在2017年之前加入的第一代博主,几乎都持有公司的股份,说大家都是合伙人也不为过。 而这个盘子里声量最大的两个人,就是自己和裴晨。 当然,周原得承认,不管是内容的泛化出圈可能还是粉丝数量,还是变现的收入,甚至就直说商业化进度,自己都比不上裴晨。抛去运营策略先不说,只说内容,虽然都是垂直领域(裴晨是「文化旅游」,自己则是「罪案研究」),但两者实际天差地别。 “文化旅游”自带种草性质,商家很容易在其中插入广告投放,既可以直接带货,也可以就是做纯粹的品牌广告,提升品牌声量。 而“罪案研究”,虽说可以聚拢一大批忠心的粉丝,但变现的途径实在是太少。一来主要依靠各大出版社、电影发行公司的宣传进行广告投放,二来也只有少量广告主(几乎都是保险相关)愿意投放合作,就算出一些周边产品,在现金流这块,也远远比不上前者。 在短视频刚开始火的2016年,因为内容的稀缺性和模仿者较少的缘故,自己还是遥遥领先的,但到了今年,情况则每日剧变,看钱也能看出来,自己的广告投放报价已经低至五位数了。 这是什么情况?一个20万粉丝的公众号头条赚得钱可能都比自己多。 所以在月初的会上,周原已经感受到了威胁。公司对自己的资源倾斜在今年以来已经明显减少,悲观一点想,说放弃也不为过。也许他们的计划只是想要保持,而已经不对“小小周”这个账号的增长抱更多的希望。 周原当然想过资源整合或者拓宽领域,但从柴建明那里得到的答案则模凌两可。 “小周啊,咱也不是说不能做,你的内容执行能力很强,到今天为止大部分的选题、采编和主要剪辑指导,几乎都是你一个人完成的,但公司层面,肯定是看战略方向,我们都是向上看的。” “向上看?什么意思?” “就是‘抓手’嘛。高打高举,形成自有的矩阵,以一个点为中心,全领域布局。集内容、传播和ip打造为一体,形成一套组合拳,做出整合营销,完成商业的闭环。” “柴总,你能直说么?” “咳咳,我的意思就是你需要好好领悟其中的意思。” “……” “他的意思是需要更加打眼的东西,必须要让人在第一时间就记住你。” 裴晨开了口,当然,当时已经散会,裴晨也不是留着没走,只是恰巧路过,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说的。 裴晨没有解释更多,但周原回去自己想了一下,明白了。 所谓打造个人ip,发展到现在,又已经和三年前不同,当时露个脸都是新鲜事,但现在,也许观众更加想看到的是“不可替代性”。 如果谁都能做这件事的话,那为什么要看你做呢?柴建明说的“抓手”,裴晨说的“打眼”,其实依然是人设的一部分。 尤其在某个专业领域,人们天然更加信任权威。而自己这个“罪案研究”就是这个道理。 如果自己的身份是法医/犯罪心理专家/痕迹检验师之类的,内容的说服力将大大提升,又或者自己拥有人类学/心理学/社会学之类的高学历,也将让节目的内容更加吸睛。 但自己都不是,虽然大学念的是传播学,同时自己既有编辑证又有记者证,但这两个职业身份,都算不上权威。 难道在这条路上,就算走到头了?还会有别的办法么? 晚上,柴建明又搞了个小型晚会,鼓舞士气,实际也是各大运营团队定下一个季度kpi的誓师大会,这个环节是运营的事,不需要博主亲自上台,但喝酒凑氛围少不了,等到主要节目都结束的时候,周原拿着鸡尾酒,找到裴晨,正想要开口说两句,裴晨问: “你的酒量怎么样?” 周原摇摇头,裴晨说:“我的酒量很差,也许一杯都喝不了。” 周原好奇:“怎么可能,我看你已经喝了三轮了。” “在最开始的时候,我只敢偷偷兑一半苏打水,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把杯子里的酒倒掉一些。而现在。” 裴晨笑了一下,说:“我会把杯子里所有的酒都倒掉。现在这个杯子里都是苏打水。” 周原惊讶:“不会被人发现吗?” “发现了也没关系,别人也不在意我喝的是不是酒,他们只是在意‘喝酒’这个动作。” 裴晨举杯示意:“你的脸已经很红了,所以如果你不想喝的话,可以选择不喝。” 周原把手上的鸡尾酒放下。 “‘装’一下,这件事就变简单了。”裴晨和周原碰了一下杯,喝下苏打水。 两人平日里交流并不多,除了开会,几乎不会碰面。所以周原对裴晨的认识,其实和她的粉丝们差不多——看视频。 周原觉得裴晨和视频中的样子不太一样,但又具体说不上来。 出镜当然都有“演戏”的成分,但周原觉得裴晨的“演”和自己的“演”又不同。自己不过是「演出自己」,选择展示自己的某一面,而把另一面隐藏起来。 而裴晨则像是「扮演别人」。 但绝不能说这种「扮演别人」是一种彻底的假面,情况恰恰相反。 她扮演的那个人绝不是「假面」那么简单。她演出的那个新的形象,已经反过来成了她自己的一部分。到底是先有她,还是先有视频里的「裴晨」,或者相反,已经无法分清了,这似乎是一个相互反哺的过程。 周原不知道裴晨的粉丝,或者其他的同事有没有人意识到这点。她对自己的想法也觉得十分新奇,自己和裴晨绝算不上熟人,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 而且,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在意她? 功利的角度上,出于一种对高质量竞争对手的好奇,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而感性上,周原要承认,她更有一种不由理性控制的好奇。 想知道她更多,她的心情就这么简单。 追踪者 29 “妈,师傅说下个月初五适合动土,装修队会正式开工,两个月工期,咱们一定能在过年前入住。有阳台的两个房间让你和姐姐住。” 周原给妈妈发了条微信,返回去联系人列表时,并没有新来的消息。 她看了眼时间,正好是上午10点整。 三天前,公司晚会结束后,周原从公司人力那“顺便”查看了一下裴晨的简历。 裴晨在成为网红之前,她的经历也一直被粉丝们津津乐道,因为实在是太励志了。 一个县城出来的女孩,学历仅仅是初中毕业,最后竟然成为了全网粉丝超500万的大博主,商业估值千万,自己的名字就是一个能卖钱的IP,这样的故事让人热血沸腾。不过在之前的采访中,裴晨却对自己出名前的经历说得非常轻描淡写。所以关于她的过去,实际上还是模糊的。 周原看了眼简历,只有一些工作经历,并没有什么过多个人内容,稍微思考了一下,周原想到了新办法,她混进了裴晨的粉丝群,又去旁敲侧击了多个榜一大哥,试图收集裴晨过去的信息,不过都以失败告终,最后,她在百度贴吧里找到了线索,有个网友说“那个网红裴晨是不是茶阳县城东中学的?当年我和她一个初中。她现在可真是大变样了啊,以前可一点星味都没有。” 周原看到,马上给“茶阳县城东中学”的校宣办打了个电话。 虽然这些平均年龄45岁以上的叔叔阿姨们并不知道什么“网红”、“MCN”,但当说到自己想拍摄校友纪录片,并且给学校做宣传时,工作人员的态度变得相对积极。 “00届的啊,时间真的是蛮久了哦,那个时候就在职,还能找到的学校职工,现在可能只有……我想想,对,可能只有秦老师了。” 和秦老师取得联系后,对方聊了一下自己眼中的裴晨: “那孩子,我对她最大的印象是她缺课缺得比较严重,经常迟到早退的,不过这点是不是不好说啊?周记者,你们的纪录片主要想拍摄什么呢?” “有关裴晨个人的信息越多越好,希望知道有关她的任何事情,再小也无所谓。我们是想给她一个惊喜,秦老师,可别提前告诉她呀。” “这样啊,周记者,我帮你在00届的qq群里问一下吧,前几年有几个本地学生拉了个群聚会,把我也拉进去了,我给你打听打听。” “太好了,秦老师!咱们这次拍摄所有需要配合的地方都是有偿的,您在群里说一下,我们这边节目出到的价格是1500元一天,和我对接就行。” 于是周原得到了一个昵称叫“马克”的人的QQ号,马克说他和裴晨不仅是初中同学,还是小学同学。 “我们是见面聊吗?最后这个1500元是怎么打款呢?”马克在QQ上问道。 周原想了一下,说:“我可以当面微信转账。” 于是周原又得到了马克的微信,昵称同样叫马克,点开朋友圈,大部分都是时事评论,马克估计是个公众号头条爱好者,经常转发各种文章。 10点15分,有个戴眼镜的男人进了咖啡厅,没在前台点单,东张西望,周原站起来,叫了声“马克”。 “你是周记者?” “对。” 马克很瘦,整个人透着股弱不禁风的劲,皮肤白得不像话,估计从事的是办公室工作,但看他不修边幅的样子,又不太像。 “我是个诗人。”马克坐下,郑重其事地说道。 听到了个上世纪的名词,周原愣了一下,长年累月的记者训练都没能让她当下给出恰当的反应,但好在对方主动打破了沉默: “你知道么,现代诗已经失去了灵气。” “您为什么这么认为?” “大家都不再尊重生命的本源,在我看来,只有生命力才该是所有表达欲的源泉。” “这么说是有道理的。” “人们描述世界的目的,应该是表现自我,我认为当代的诗歌应该进行一次大的改革。” 周原搜寻了一下脑海中关于现代诗的库存,发现为0,只好先静静听马克说自己的见解。 “要把那些虚伪的东西全部去掉,诗歌应该直面我们内心的欲望,周记者,你懂吗?欲望。” “咳咳……我觉得您说的很有见地。” 马克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把微信收款二维码亮了出来。 周原转账了1500元。周原叫了两杯咖啡,两人都喝了一口后,她开口问道: “听说您和裴晨是认识很久的同学?” “对,小学就认识了,后来升的同一所初中。城东中学00届么。秦老师说你在找认识裴晨的人,要做一个纪录片。不过你为什么要找她啊?她有什么特别吗?” 马克又嘬了口咖啡。 这个人居然不知道裴晨是网红?不过也正常,周原想,现如今的媒介传播和过去的电视时代完全不同了,从大众传媒到分众传媒,而到了智能手机普及的今天,已经可以说形成了“信息茧房”,每个人都被大数据包括在自己的圈层中,对这个圈层之外的事情漠不关心,不甚了解。 像过去那样大众偶像的时代早就过去了,现在是各领风骚。别说像裴晨这样500万粉丝的博主,就算是拥有5000万粉丝,也不一定是人尽皆知,”网红“的圈层割裂尤其严重,就算你拥有5000万粉丝追随,剩下的13亿5000万人,则可能连你的名字都没听说过。 想到这,周原反而觉得放心了很多,这样子问出来的消息,说不定要更加准确。 “我可能没有和秦老师表达清楚,其实是我们公司,想要给优秀员工做一个个人纪录片,一边作为我们企业的内宣,另一方面也是送给员工的一个惊喜,我嘛。” 周原灵机一动,说:“我是公司企业文化宣传部的,所以希望拿到这个第一手资料。任何小事都可以,好的坏的都行,可以帮助我们迅速建立员工档案。” 马克“哦”了一声,好像并不关心周原的这一套说辞。 “看来她现在在一家大企业呢。当年,她可是够不起眼的。” “您说的当年,是2000年到2003年,裴晨的初中时代吗?” “嗯,不过非要说的话,可能从小学的时候就是这样了。她实在不算什么太出色的人物,可以说资质平平吧。小学和初中的时候,我当过语文课代表还有宣传委员……” “您一看就是优秀学生。秦老师说裴晨经常迟到早退,这是真的么?” “是的,而且我记得,她好像初三都没读完。不过说到这个,说不定和那件事有关。” “那件事是什么呢?”周原感觉好像要有点干货了。 “怎么说呢,那件事也过去非常久了。周记者,独家新闻哦,毕竟你出钱了嘛。” 周原认真地看向马克,她敏锐察觉到,除了金钱之外,马克更在意的是别人仰视的目光,他享受周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的感觉,这个判断一定没错。只要继续“诚恳”地看向他,他就会说出更多。 “我现在回想起这件事,都能感觉到人性啊,可真是复杂呢。” 周原保持注视。 “小学的时候,我想想,大概是五年级或者六年级的时候吧,反正我们也都懂事了一些,所以记忆深刻嘛。有一天,裴晨的书包被两个同学碰掉了,摔在地上,书本都掉出来了,有个同学,不知道为什么,就伸脚踩了一下。” “啊,这是在欺负人。” “小学生嘛,都觉得好玩。裴晨的脾气不太好,可以说是情绪不太稳定吧。她因为书本和书包被踩了嘛,就说‘你们必须赔我’,同学就问多少钱,她说要100元。” 9,绝不是小数目。周原自己清楚,当年拥有100元的自己,简直就像个大富翁。 “然后同学就都笑了,因为她的书包真的非常破烂,那个带子都已经断了。但是她坚持说自己的书包就要100元。” “最后她得到赔偿了吗?” “怎么可能?不仅没得到赔偿,我觉得啊,她的倒霉日子,说不定就是那天开始的。” “这是怎么回事呢?” “那天之后,班上的同学,不对,应该说,外班的同学,甚至包括初中部的人,都知道我们班有个人,说自己的书包要100元了。大家就觉得她摆阔嘛,明明穷得要死,还要装有钱人。那之后,大家就总拿这个说事,叫裴晨‘百元女’,我记得这个外号一直延续到初中。” “后来呢?裴晨是怎么应对的?” “小学的时候,男孩也没发育嘛,大家身高体型也差不多,裴晨每次听到别人说她‘百元女’的时候,就会和这么叫的人打架,她下手可不轻,有时候都把人打得脸肿……我说,我可没这么叫过她啊,也没被她打过。” “嗯嗯,因为马克先生你是个正直的人。” “没错,周记者,这不是可以看出裴晨的性格么?应该对你的任务很有帮助吧?” “不过你为什么说,那天之后就是她的倒霉日子了呢。” “其实起个外号真不是什么稀奇事,那个时候大家谁不是这样呢?周记者,你小时候应该也见过吧,班上的同学不都给彼此取外号?要我说,遇到这种事就认栽,不去反抗,很快大家也就觉得没意思了。不过裴晨可不是这种人,她这个人啊,心眼肯定小。” 周原不禁回忆起自己的学生时代,马克说得没错,班上一定有一些同学热衷给别人取外号,被取外号的人有男有女,不过喜欢给人取外号的人,则基本都是男的。 “上了初中后,有段时间,至少是初一的时候吧,对于那个外号,有些说法就开始……怎么说呢,就开始有更多含义……” “具体是?” “有人说,裴晨的书包真的要100元,那是因为有人包养了她,他们每次上床后,包养她的人就会给她100元。” “这是谁传出来的?” “具体是谁,这谁能知道?那天之后,这个说法就越传越广,大家光顾着喊外号,百元女——百元女——那个时候的意思就变成了,只要出100元,就能买她一晚上,后来这种说法越传越广,压根没人管是真是假。所以我说,人性啊,真是很复杂。” 是么,周原心想。人性并不复杂,“坏”就是底色,只要没有制约,人们就可以用各种方式,无限地向弱者施暴,哪怕是孩子都不例外。不,也许正是因为是孩子,反而会更加肆无忌惮。 周原问: “听到这种说法,裴晨是怎么做的?” “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她也愣住了。我记得,那会我们上体育课呢,我就站在她后面。不过我想,她可能没有那么在意吧。” “为什么这么说?” “她的表情很冷漠。我觉得,她那个眼神,说不定真想着怎么把人杀掉。” “谢谢,真是让人印象深刻呢。记忆力像你这么好的人可不多,简直是……栩栩如生。” “周记者,瞧你说的,这不是栩栩如生,这本来就是真的。我那时还在想,裴晨这样的女的,长大肯定没有男人要。哈哈哈。” 周原摆出一副“非常理解”的职业笑脸,她自信没人能察觉她的真实想法。 “对了,周记者,裴晨现在长什么样了?我很好奇,她结婚了吗?” 周原想了一下,觉得裴晨的照片只要上网就能搜索到,给他看也无妨。 周原把手机屏幕对向马克,马克眯着眼看。 “周记者,你说这是裴晨?”马克扶了一下自己的眼镜。 “嗯,没错。和您记忆中差别很大吧?毕竟都过去……” “不,她不是裴晨。”马克说: “我敢保证,她绝对不是裴晨。” 追踪者 30 水刚烧开,泡出来的咖啡滚烫,梁觉阳没注意喝了一口,结果直接烫得吐了出来。 他正想和裴晨发个微信再约个时间,还没想好措辞,张卓义和他比了个手势,意思是今天别忘了去刘队的办公室,下班前要汇报工作。 这个时候来了个电话,是唐泰东,梁觉阳赶紧接了。 “小梁,上次你说想知道向军第二次进看守所的事,我终于找到了解情况的人了。他现在就在长沙,地址和联系方式我一起发给你。” “老唐,麻烦你了。” 唐泰东所说的知情人,是当时和向军一同在看守所关押的一名犯人,名叫龚守银,曾因为打架斗殴闹事多次被判刑,最后一次坐牢是在2002年,出狱后他四处打工讨生活,现在则过着普通人的生活。 给龚守银打电话说明身份后,对方的声音马上压低了几分。 “警官,我肯定配合你,但是我有个请求。第一,我能不能不去派出所?” “这当然可以,目前我们是走访调查,需要群众配合,我和另一个同事可以找个方便的地方给你做笔录。” “这就好,不过我还有个请求,就是能不能别让我家里人知道?我老婆跟我说,让我这辈子都不准和派出所再有任何关系。” 梁觉阳想了会,说:“可以,我们在哪见面会比较方便?” “我知道一个地方,不会被人打扰。” 出租车停下的地方,是长沙市中心商圈,著名的第二中学就在马路对面,梁觉阳找到龚守银给的地址,是一栋看上去商用率不高的写字楼,左绕右绕下了地下一层,居然有一个正在营业中的KTV。 去到1601包房,龚守银正在里面等候。 “我说,这地方还真是挺方便啊。”张卓义感慨。 KTV包房,把灯打开,把电视机关掉,再把门紧紧关上,形成了一个隔音的密闭空间,用来进行谈话居然十分合适,既不用担心被人听到,也不用担心被人打扰。 两人推门的时候,里面的男人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他剪了个平头,身材精瘦,矮小,看上去不像有暴力犯罪前科。龚守银伸出手,梁觉阳握了一下,对方说了声“请问是梁警官吗?”梁觉阳点了点头,他才坐下。 “这位是我的同事,他负责记录。我们今天来主要和你聊一下2002年,你在茶阳县看守所的经历。” “明白,老唐说过了,他说你想知道向军的事。” “没错,此次调查涉及命案,请你一定要尽力确保线索的准确。” “等会,命案?……向军死了?” 梁觉阳和张卓义互相看了一眼。 “不,向军没死,是他杀了人。”梁觉阳说。 “啊,居然是这样。” “这么说来,你和向军很熟悉吗?”梁觉阳继续问。 “不,谈不上熟悉。但也不能说……哎,警官,我们在同一间牢房里关了快一个月,他就睡我旁边,你说我这算熟悉么?” 看守所未宣判的犯人都是打通铺,90年代一个牢房里最多能关十几号人,这不算稀奇。但全国各地的看守所几乎都有一个规律,在押的犯人都会形成自己的小团体,如果是为了和另外的团体抗争,说不定就是过命的交情。很多犯人出了看守所,就会投奔自己之前在看守所认识的“同僚”,这也几乎成了定律。 要了解一个犯人的过往,最好就是找到熟悉他的另一个犯人。 龚守银继续说: “那个月,进看守所的都是些老面孔,谁不认识谁啊?我有时候回想起来,真觉得当时我们那群人,脑子都坏掉了。但向军,我觉得他和我们不是一类人,在看守所的一个月里,我完全无法相信,他曾经还因为‘强奸’坐过牢。” “你是怎么知道他之前的经历的?” “于汉强说的。之前于汉强和向军一起蹲过号,02年又犯事进来了,和我们在看守所一间房。” “你对向军的印象如何?” “我觉得他不像犯人。尤其不像强奸犯。” “什么意思?” “现在的人我不了解,当年号子里的,我觉得都是一群傻逼,对不起警官……你就当我是在骂我自己。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人是为什么走上犯罪的道路?因为交了坏朋友?因为想不劳而获?我觉得都不是,关键原因是没脑子。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这辈子到底要做什么事情,浑浑噩噩地活着,才会轻易就犯下大错。” “你认为向军不像是这样的人?” “没错。我认为向军是个很清醒的人,他明白自己能做什么和该做什么,这正是我们那群人最缺少的东西。” “为什么这么说?” “这是我的感觉,但也有我亲眼所见。看守所里,新来的都是要被欺负的,警官,这你一定知道吧?” 梁觉阳点点头。 “向军刚进来,睡在最里面靠墙的铺位,旁边就是厕所。刚来第一天,于汉强,就是我们房的老大,每天晚上都把他的脸往尿坑里摁。这是测试呢,谁敢反抗就说明谁不服,那以后可有苦果子吃。但第一次遇着这情况的,就算是本能,也会象征性反抗一下吧?但向军完全没有。” “也许是因为他曾经坐过牢,知道规矩。” “我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后来,我发现,向军是为了让于汉强对他放下戒备。” “怎么说?” “于汉强把向军教训服了后,就指挥他干活。一般都是打扫厕所,这也是要显示自己地位。有天半夜,于汉强尿完,把向军抓起来擦厕所,我没睡着呢,我就听见尿炕那边有响声,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见呜咽呜咽的,好像是谁的喉咙卡了痰,吐不出来吞不下去的,听着也难受。” “这是向军的声音?” “不,这是于汉强。我偷偷睁眼看啊,我发现向军卡着于汉强脖子呢,那脚都快翘过尿炕旁边那矮墙了,我心想完了,我要不要阻止?要不要告诉管教?我冷汗直冒的时候,听于汉强小声说了几个字,然后向军就给他放下了。我赶紧闭眼翻身,假装没听见。” “说了几个字?说的什么?” “警官,这我真的没听清楚啊。不骗你。后来没几天,向军就出去了,谁也不知道这事。那天晚上之后,于汉强再也不找向军麻烦了,我估计他是怕死。” 梁觉阳没说话,他想起了之前和唐泰东在电话里交流的,关于向军第二次进看守所的情况。 2002年10月,向军因为在打工的当铺偷窃,进了看守所。 但没几天,那个店老板就撤诉了,据说是找到了决定性证据证明向军无罪。 这件事让梁觉阳奇怪的是,向军当时是自己承认了偷窃行为才进的看守所,而后被判无罪,则是因为店老板找到了丢失的监控卡带,里面明确拍摄到向军将老板的金项链转移,但不过是从一个抽屉转放到另一个抽屉。而这两个抽屉的钥匙都在老板那保管。 在老板找到监控卡带的同一天,向军翻供,说想起来自己把东西放在哪了。 这件事单独看也没什么稀奇,好似一个乌龙,毕竟向军作为刑满释放人员,容易被怀疑有不规矩的动作,但连着今天龚守银所说的,却总让人感觉哪有些不对劲。 “我觉得向军,一定有他想完成的事情。”龚守银强调。 “这是什么意思?” “看守所里的人,情绪都很浮躁,一身劲没处发泄,要么就是打架,要么就是各种小动作,我见过有人因为无聊,就拿自己的脑袋往墙上撞,每天撞满一千下,撞完今天就算过完。警官 ,我们那个时候,根本不知道怎么好好过自己的人生。但只有向军,每天就只是坐着,不管发生了什么,他也只是安静地坐着。我猜他一定在想自己的事情。” 离开KTV的时候,正好是中午。从地下一层上来,好似重见光明。 龚守银说:“两位警官,我真不相信向军会杀人,就算是于汉强,我也觉得是他活该,号子里每个人都被他摁尿炕,向军那不过是反击罢了。对了,关于他,我还记得一件事。” “是什么?” “当年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其实生活起居,是由我们这些被羁押人员负责的,而且那个时候,也没什么心理咨询师,死刑犯临死前,也没个听自己说话的人。当时我和向军就负责过照看死刑犯。那会有个人闹啊,哭天喊地的,他小时候妈妈被个黑社会给弄死了,他是因为报仇杀人进来的,才20岁,心有不甘啊!后来向军去了,他就安静了,第二天那小伙子走了,遗言是谢谢。我寻思这谢谢谁呢?是不是谢谢向军?”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 “他有让人安静的魔力吧。而且,那天晚上,向军在墙上撞了一晚上。” “撞了一晚上?” “嗯,看守所里这叫‘拍电报’,犯人之间会用撞墙来传达信息。在我们那里,很急促地撞墙三次,意思是‘我明白’。旁边的死囚哭喊了多久,他就撞了多久。他陪了那个死囚一整个晚上。” 30-40 追踪者 31 过马路后,龚守银和二人告别,说自己要去接儿子放学吃中午饭。 “这里是一个让人重新开始的地方。”他这么说。 “这里?你是指长沙吗?” “对,梁警官。我觉得长沙是个包容性很强的城市,怎么说呢,英雄不问出处,它给我这种感觉。” 梁觉阳点点头,龚守银继续说: “当年我身无分文,出来找工也难,不瞒你说,我动过歪念头,但在大街上走了两步,我又放弃了。” “具体是因为?” “我想换一条路。过去的日子,我用自己的方式没有获得幸福。所以我想试试走另外一条路。” “嗯。” 龚守银又主动伸出手,梁觉阳握住了他的。 龚守银笑了:“当然,主要是要感谢我老婆,一直陪着我,她真的很了不起啊。” 回去的路上,梁觉阳心里却不得不同时思考好几件事。这件由自己主要负责侦办的案件,自案发后,已经到了第四天,对于向军杀死严通这件事,是光天化日,证据确凿,就算没有理由,结案报告也几乎可以轻松完成了。 他追查的原因一开始是因为向军的身份成谜,而到了现在,知晓了向军的过去,梁觉阳心中的疑问不减反增。 接触过向军的人,似乎都对他印象不错,从这些人的证词中,完全没有找到向军杀害严通的理由,两人在社会层面上没有任何相交之处。后来张卓义带来消息,严通和向军都是茶阳县人,但这并不稀奇,长沙是省会,定居在此的茶阳县人怎么也有好几万,这算不上对案件现状有显著帮助的线索。 所以这个时候,应该把力气放在另外一条线上么?毕竟,这起案件投入警力,还有一个重要原因,15年前靳桐的案件,还没有抓到凶手。 “口供的话,还是没有进展。” 张卓义说: “精神检测,器质性上肯定是没毛病,这点看医生报告就行。至于心理测量和精神状态报告,他倒是配合了,答案就是没问题。他有行为能力,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回到警局,刘队催报告,张卓义瞪了自己一眼,意思是“你怎么还没写?” 梁觉阳本来想开口,想了想还是闭嘴了,只说再给自己一点时间。本次案件因为凶手已经归案,局里不打算投入更多警力,不过茶阳县那边也给过来了一点压力,想要知道此次案件的详情。他们也想从向军身上,找到当年案件的突破点。 但到了茶阳县,看过卷宗后,才发现当年留下的证据也没什么太大价值。 靳桐是被人勒毙的。脖子上留下了清晰的掐痕,当时的相验结果,法医判断死者遭遇了正面袭击,有人脸对着脸掐死了靳桐。 这点略微有点不合常理。 杀人,不管是蓄意还是激情杀人,凶手会下意识地避免和死者眼神接触,但如果凶手使用这样的姿势——梁觉阳比划了一下,那势必会和死者正面对上,要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掐死在眼前,难道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靳桐当时甚至未成年,谁会对一个小女孩有这样的恶意? 法医从掐痕的力道和角度判断,凶手应该是男性,身高在一米七到一米七五之间,对自己的力量应该颇有自信,说明体格至少在平均水准之上。心理画像则是残酷、冷漠、缺少同理心。 梁觉阳向来不喜欢这种比较虚的心理画像,何况这又是十几年前的记录,当时源自美国FBI的这套理论刚刚在国内流行,实践使用的时候存在很多不规范的措辞。 他觉得这没什么参考价值,当然,就算是真的,又能怎样,这像是马后炮,一个人杀人了,自然是“残酷”,但同样一个人,说不定这辈子也曾扶老奶奶过马路,那那个时候的心理画像,岂不是“富有爱心”? 人们总是通过行为去揣测人性,但就梁觉阳自己来说,他更倾向于这种说法——瞬间的杀意。瞬间产生的杀意是多种极端环境叠加所导致,将同样一个人放在另一个环境中,说不定他什么坏事都不会干。 他依稀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曾和马铭远说过自己的想法,当时却得到了另一个答案。 “有的人,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中,都不会杀人。就算是付出自己的生命,也不会伤害别人。” 这是马铭远的看法。那场对话发生的时间距今差不多已有20年,从小就做梦当警察的自己,向那个警察父亲提出了心中的疑问。马铭远的说法,每个字都像是考卷的参考答案似的刻在心中。 “警察的职责不是研究也不是审判,我的责任,是抓到犯了罪的人。其他和我无关。”马铭远说。 梁觉阳摇摇头,将思绪拉回到卷宗。 当时的现场痕迹证据留存,也是乏善可陈,凶手可能为了消除屋内自己的生物痕迹,又或者想要毁尸灭迹,所以放了一把火。火从房间的东南角开始蔓延,将大半个房间熏得黑不溜秋,但并没有吞没整个房间,至少,并没有烧毁尸体。 房间内因为火灾,大部分东西已经没有物证价值,唯独留下一个泡在水里的烟头。 而正是这个烟头,上面的唾液检验出的DNA,在15年后,和因杀人罪被逮捕的男人向军的DNA吻合。 看了审讯室的监控,张卓义提到这个烟头以及15年前的案件,梁觉阳反复观察向军的表情,但遗憾的是,看不出太多东西。 他依旧波澜不惊,好像在听别人的事情,既没有表现出震惊,也没有表现出疑惑,更没有为自己辩驳。 “硬茬,这绝对是硬茬啊。” 脑内响起了张卓义的感慨,梁觉阳却产生了奇怪的想法。 他对这个男人产生了好奇,想对向军一探究竟。 他的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从1987年至今,涉嫌至少3起刑事案件,包括2002年的“偷窃入狱”乌龙,他三次都承认了自己的罪行,虽说他说话困难,几乎是个哑巴,但从唐泰东的口中得知,他并不是弱智,而且具有初中文化水平,绝对有能够为自己辩驳的交流能力。 在曾经与他关系相近的两个证人,一个狱警,一个狱友的口中,还得到“他怎么会杀人”这样的疑问,说明向军并非暴力狂,至少在平常的表现中,并没有反社会的倾向。他甚至让十多年前和自己没有任何利益关系的人,记住了自己的“优点”。 时间会洗出一个人本来的面目,多年后还清晰记得的人,形象反而会更加准确。 梁觉阳敲了敲门,没人应,他拿出钥匙开锁进去。 这是马家的老平房,四年前,梁觉阳贷款在河西买了电梯房后就收拾东西搬离。它一直空置在那,既没有出租,也没有找人清理。 父母的东西,还有自己小时候的一些玩意,都放在原来的地方。 如果一切线索搅合在一起,变成一团乱麻,那就回到最开始的地方。 就连这句话,也是马铭远说的。而他的证书,甚至还挂在墙上。梁觉阳好几次都想把这些东西全部扔掉,但不知为何,最终还是留在了原地。 开门后,还是没有声响,马铭远不在,梁觉阳松了口气,今天的任务不是来吵架。 昨天白天在茶阳县,在曾经的狱警唐泰东那,梁觉阳得到了向军在1987年到2002年的行动轨迹,其中包括好几个和他产生交集的人的名字。 其中有个名字,当时看到的时候,梁觉阳就觉得有一点眼熟。经过一整天的回忆,他终于想起了曾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他甚至还见过他的照片。 冯应辉。茶阳县第二塑料厂厂长冯延祥的独生子,1998年,向军在狱中动手打断了他的鼻子。 而自己还是个小学生的时候,曾经在马铭远的笔记本中见过这个名字。那张照片被马铭远贴在了内页,而名字就写在旁边。 那是用钢笔写下的,每一笔都带着锋芒。 梁觉阳进入那个房间,多年来他进去的次数屈指可数。所有的家具都用透明的塑料布盖上,现在里面已经满是灰尘。四年前搬家的时候清理过一次,如今虽然不至于满目狼藉,但把塑料布掀开,灰尘依然扬了起来,就算戴着口罩,梁觉阳也忍不住咳嗽。 那个笔记本,没记错的话就在床下面的箱子里。母亲的遗物和他的东西是分开的,而和「警察」职务相关的物品,梁觉阳专门找了个箱子存放。 梁觉阳记得,笔记本上面写了很多和冯应辉相关的东西,当年马铭远似乎在追查一起和他相关的案件。 那是2002年的国庆节,对梁觉阳来说,那是个灰暗的节日,就是那天起,自己心中父亲的形象开始产生了裂缝,而一旦视作偶像的形象产生了缝隙,那轰然倒塌就只是时间问题。 也是从那天起,马铭远就背离了「警察」的道路,但更让梁觉阳难以释怀的是,那天开始,他所熟悉的父亲就消失了。 箱子被锁住了。 梁觉阳在一片灰尘中睁开了眼睛。 贪婪者 32 第八章 2003 晚上九点,曹恒决定找个地方嫖娼。 近的那个是隔壁巷子闪着樱花红光的「碧缘洗浴中心」,老板最近推出了新项目,叫“奶推”,和之前的“酒推”成了最受欢迎的两大按摩服务,收费统一是199元。 负责按摩的技师只穿三点式内衣服务,将牛奶或者红酒擦拭在男人的关键部位,“推”的时候,客人可以和技师零距离接触。 听说这是老板从日本人那里引进的新玩法,在日本,这东西叫泡泡浴,又或者叫“土耳其浴”,他不好意思明目张胆这么叫,就把自己从东北那边洗浴中心学到的项目巧妙融合。 不会有真正的进入行为,但技师会一直按摩到客人释放为止。 这对曹恒来说,是开个小荤,他甚至没把这个当买春,他觉得这就是个娱乐活动,男人压力都很大,这种事就跟饭后来根烟一样,稀松平常。 过去来「碧缘」的次数也不少,但前几天再次经过的时候,曹恒感觉到了彻底的不同。 可以说是扬眉吐气吧。回想过去生活的点点滴滴,压在他头上的三座大山终于被他彻底粉碎,从今以后自己的美好生活就将拉开帷幕,过去侵扰自己的一切都不复存在。 “他妈的”,他心里暗骂了一声,“老子和你们这群傻逼玩这么久。” 想了一下,曹恒决定放弃「碧缘」,花199开小荤算个屁,他今晚要叫3个女的同时陪自己。而且他已经想好了,今晚要点个最漂亮的开房,他爱怎么干就怎么干,马上他就有用不完的钞票,应该享受这个待遇。 老婆已经死了,岳父岳母也在过去的几年里先后归西,马上,全家的产业现在都将是他这个入赘女婿的,还包括老婆靳如芸的人身意外保险赔偿金。 多少来着?100万? 一想到这些,曹恒就觉得性致勃勃,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拉美豹子,金钱豹,肌肉健壮,姿态昂扬。 他叫了个出租,去了城西的「新百京」休闲娱乐中心,那里才是个好地方,可以满足两大欲望,赌和性。 新来的好几个技师都很漂亮,在经过几个学生妹款式的之后,经理提醒,来到了“熟女区”。 曹恒又有了更大的惊喜。 “居然是你?” 被叫到的女人抬头,眼神里满是困惑。 “老板你认得我?” 曹恒脑子一转,说:“不认得 ,不认得,我看你身材蛮好。” “谢谢老板。” “曹老板还是品味好,识货,莉莉,今晚你跟曹老板。”接待的经理说道。 曹恒看了一下女人胸口的名牌,上面写着她的花名,不过并不是莉莉,而是「莉香」。 “哎呀,我又叫错了,不好意思啊,莉香,是莉香。曹老板,你别觉得这个名字土啊,她自己取的,还说什么这个名字,日本人电视剧里的女主角也叫这个,什么电视剧来着?” “《东京爱情故事》。”莉香回答经理。 “对!《东京爱情故事》,不过我们这里不是东京,这里只有「百京爱情故事」,哈哈哈。曹老板,你还要什么服务么,双飞的话你现在挑,等下一起跟你去包房。” “今天不用了,我就要她一个。包夜。” 旁边的几个女孩发出惊呼,新百京包夜不便宜,大部分客人也就是来要个钟,一想到这个,他更觉得得意。 “谢谢曹老板。”莉香说话的声音没什么起伏,领着曹恒去了包房。 把门关上时,莉香开始脱衣服,新百京的特色之一,全裸泡泡浴,技师和客人去浴缸共浴,曹恒看着莉香把衣服一件一件脱下,直到内衣。自己则没动。 “曹老板?” 曹恒忍着一种近似猖狂的得意,压低声音问:“你不认得我了?” 莉香再次露出疑惑的表情,曹恒哈哈大笑,说: “班长,是我啊,曹恒。” 莉香一愣,好像一时理解不了这个词。 曹恒盯着莉香看,“不,你认得,不然你现在。” 曹恒凝视着莉香说:“不然你现在不会不敢看我!这谁能想到呢?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看根本不需要30年!你怎么到这里上班了?你爸死了?” 莉香不说话。 “哦,我想起来了,你爸不是死了,你爸是破产了!哈哈哈哈。” 一边说,曹恒一边抓着莉香去了浴室,他命令道:“你进来。” 莉香听从指挥,跪在已经放好温水的浴缸中,这是她做这一行的素养。泡泡浴的规矩,她不能把自己的全部身体浸没在水中,所以此时她保持着一个有点变扭的姿势——她被迫要抬头挺胸。 曹恒一边脱衣服,一边说:“当年,是不是你说我是乡下来的?你说我读书成绩再好也没用?班长,你是不是这么说的?那个时候你看我的眼神,就是在看垃圾。” 莉香摇摇头。 “对不起。” 对不起? 曹恒的心中又在狂笑,不愧是21世纪啊,否极泰来,万象更新! 但很快,曹恒的心情又跌落到了谷底,原因是莉香居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你一定过得很好吧,听说你和采购办靳主任的女儿结了婚。” “啪!” 曹恒给了莉香一巴掌。 17年以前,这个巴掌由另外一个女人打在曹恒的脸上。 妈的,他妈的!这个世界烂透了,凭什么有点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家里有点权势就一个个以为自己出身高贵,以为别人都是烂泥?为什么——为什么要那么说我,为什么要打我一巴掌?为什么不把我当人? 还有莉香,现在不过是当鸡,还敢这么看着我? 男人的自尊,对,男人的自尊怎么允许那种事情发生? 曹恒脑中闪过了那天晚上的场景,17年来,他从没忘记,那件事在他的脑海中不停播放循环,以至于每个细节他都记忆犹新。 那个夜晚,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那是个潮湿的夜晚,大概刚下过雨,虽然是夏天,但接近晚上10点的时候,还是泛起了一丝凉意。 女友靳如桦催促曹恒赶紧回家去,但曹恒不想,他想把事情办了。 手也牵了,脸也亲了,该有下一步了吧?他知道女友是个保守的性子,父母更是老古板,但也正因为如此,只要自己成功上垒,这个婚一定可以结成,他要鲤鱼跳龙门。 大学毕业包分配,回了塑料二厂,自己只是个小小的办事员,眼看过去一些不学无术的同学下海都成了万元户,曹恒立下志愿,一定要在厂里混个一官半职,县里面钱多虽然是大爷,但真要办事,多少钱都不好使,但如果在国企里有个公职,谁都要高看三分。 而如果成了领导干部的女婿,连资历都不用熬了,继承衣钵不过是迟早的事,每个人见了都要低头叫主任! 所以当务之急,是要把关系继续往前推进一步。 “真讨厌!别在这……” 就在曹恒和女友亲热的时候,旁边的树丛里却传来一个声音: “玩得蛮开心?把你的女朋友借我亲亲?” 两人吓了一跳,从路边的小树林子里走出了一个刀疤脸,一脸匪气,语气不善。曹恒想起最近派出所在街上到处贴红色横幅——小心流氓抢劫,打击车匪路霸 最近县里面抢劫、盗窃都常发,但没想到,真让自己遇上了。 刀疤脸手上有一把弹簧刀: “怎么样?女朋友借我玩一下,玩完我放你们两个走。” “怎…怎么玩?” “怎么玩?还能怎么玩啊?” 刀疤脸做出一个“亲嘴”的动作,然后伸出左手,食指和大拇指握了一个圈,右手食指则往里面捅。 “阿恒!”说话间,女友已经被刀疤脸一把拽到了自己那边,他一手拿匕首,一手紧抓女友的手腕,只花了五秒不到,刀疤脸就用随身携带的绳子将女友的双手绑架一起,女友发出惊叫。 曹恒后退了两步。 “阿恒救我!”女友又叫了一声。 贪婪者 33 “如……如桦,你别着急!我马上救你。”虽是这么说,但是曹恒的腿脚却挪动不了半分,别说上前,他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开什么玩笑……”他小声嘀咕。 “喂,老兄,怎么样,要不要和我打一架?我可以让你先出一拳。”刀疤脸挑衅道。 这怎么看也是陷阱吧?你手上可拿着刀啊。 “阿恒!”靳如桦又大喊了一声。 “哈哈,小姐,你再喊,他可能要尿裤子了。” 曹恒僵住,感觉腿脚好像都不是自己的。对了,刀疤脸只是想“玩一玩”,被“玩一玩”也是没有损失的吧?只要自己不说出去,谁也不知道啊?再说他们也还没结婚,而且…… 月光,曹恒觉得被什么东西闪了一下眼睛,是月光吗?他蹲了下来,双手抱头,听见撕打的声音,他张开眼,发现刚才的小树林子里徘徊的黑影,竟然不是他的错觉,那黑影从树丛中窜出来,从背后发起突然袭击,和刀疤脸扭打在一起。 “阿恒,快过来帮忙啊!” 挣脱刀疤脸的女友,因为双手被捆绑在一起,身体失去了平衡,刚跑了两步,就因为惊恐过度而摔倒在路边。 曹恒好不容易站起来,借着月光看清了来人的脸,是一个年轻人,感觉只有十几岁,说是个少年也不为过,少年勉强压制住了刀疤脸,失上风的刀疤脸此刻面目狰狞,那眼神分明在说“我要杀了你”。 匕首距离少年的脸也不过3公分,只要他的手一松懈,刀就要插入他的眼睛。 “帮帮……我。”少年喊道。 曹恒回过神来,他先跑到女友身边,颤抖着将她拖到一边,好不容易解开了她手上的绳结,女友说:“你去帮他啊!” 一说到“帮”,曹恒又僵住了,他拉着女友站了起来,但没有上前帮助那个已经快撑不住的少年,而是拉着女友转身就跑。 跑了大概500米后,女友跑不动了,两人躲在一棵大树后面喘气,女友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曹恒。 其实你也想跑的吧。是我帮你做了正确的决定。我们今天不会被杀死,正是因为我救了你啊! 曹恒看了一下后面,刀疤脸并没有追上来,他松了口气。女友依然用那种目光看着他。 喂,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啊? “啪。”一声脆响。 莉香用手捂着自己的右脸,好像对曹恒刚才那一巴掌,并没有十分震惊。 愿意来这做这种事的女人,想必都已经做好觉悟了吧,谁让你们要靠服务男人,才能吃上饭呢? 一想到这,曹恒就变得更加愤怒,而愤怒显然可以转化为欲望。 “转过去。” 他用力拍了一下莉香,莉香也听从,像个没有思考能力的机器。 曹恒的心理和生理得到了双重的满足,他读书时的耻辱,那个晚上的耻辱,以及过去十几年间当入赘女婿感受到的耻辱,都要在今天一扫而空!他眼里所有的女人,都和眼前的莉香是一个德行,势利眼、慕强、拜金,而且虚伪。 莉香的眼神,让曹恒想起了前女友。 那个晚上,女友靳如桦狠狠地给了曹恒一个巴掌,说:“你真让我觉得恶心。你是个懦夫。” 懦夫吗?曹恒忍不住冷笑,到底是谁懦弱呢? 那天晚上,和刀疤脸搏斗的少年,你后来不也见过么? 那把匕首插入他的喉咙,不深,所以他没死,但是听说声带受了伤,成了个哑巴。 事情刚发生两分钟,有两个晚下班的警察正好经过,抓住了刀疤脸和那个受伤的少年。警察一个把少年送到了医院做手术,一个把刀疤脸拉到派出所做笔录,刀疤脸为了撇清自己的“强奸”罪名,说是“打架斗殴。” 在少年出院后,警察当然照例提问那个少年,少年说出事情的真相—— 没错,靳如桦,真相。他认得你,不仅说出了你的名字,还说出了你家的地址,但是警察找到你的时候,你却否认了。 “我那天晚上根本就没出门。”你的父母都为你作证,你则表现得一头雾水。 于是警察又找到了我,我能怎么说呢? “不能说出去。不然别人都会觉得我被……那个了。” 这他妈不是你说的么!我只是照你说的做而已,凭什么你还要看不起我?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曹恒疯狂地发泄自己的愤怒,莉香在他的眼中,变成了前女友靳如桦,他想要狠狠报复她,但一联想到如今的状况,又觉得自己这种想法“格局太低”,曹恒冷笑,“报复?你也配?” 欲望倾泄后,他的愤怒也消退了。 你们一家,还真是虚伪呢。 那件事之后,靳如桦把自己甩了,说自己无法和一个懦弱的男人结婚,当然,在那之前,她就勾搭了药企的公子哥李峰,绿了自己好一段时间。曹恒意志消沉,但没想到,半年后,靳主任却亲自找上门。 “小曹啊,如桦这个事呢,你也别放在心上,年轻人嘛,我还是很欣赏你的。” 曹恒大喜,马上询问,明年的科长位置是不是自己也能争取一下。 靳卫国是塑料二厂的采购办主任,兼任副厂长,当然,那个时候他对外的名头一般是“经理”,因为他不喜欢被叫“副”,也不喜欢“经理”这个舶来词,厂里人则统一叫他主任。听了曹恒的诉求后,他笑了,说: “可以啊。年轻人嘛,大有可为,你还是大学生,不交给你,交给谁啊?” 曹恒喜出望外。 “不过嘛,我们亲家才是最亲的,你说对不对啊?你从农村上县里来的,还没转户口吧?这样,只要你给我当上门女婿,我就把工作、户口的事都给你解决了,怎么样?” 曹恒说:“可是如桦……” “小曹啊,如桦没跟你说过,我还有个女儿?” 莉香结束了泡泡浴服务,不知为何,她的表情变得有些难以捉摸,透露出了一丝疲倦,曹恒见到这个样子,心里却没有丝毫愧疚,反而觉得更加兴奋。过去,莉香是班上最耀眼的学生,她的父亲是最早下海做生意的那批人,她穿戴的都是名牌,她身上随便一件,都抵得上自己一年的生活费。 都富有成这样了,为什么还要说那种话呢?因为「看不起人」才能让自己的位置高高在上,只有嘲笑别人,才能让自己获得更多优越感吗? “对不起,但是,我真的说过那样的话吗?”莉香突然开口了。 “什么?” “其实我不记得了,你说我记得,我也不好否认,我只是认出你了。曹恒,你是我的同学,我们一起上过课。抱歉,我只记得这些。” 什么啊,你只是个卖笑的,还说什么自以为是的话。 莉香露出营业的笑脸,刚才她脸上的疲倦仿佛只是曹恒的幻觉。 曹恒指挥莉香去床上躺着,莉香照做。 明明已经言听计从了,但曹恒却觉得,莉香心里依然在嘲笑他。 妈的。都是些势利眼的东西。 再次上阵的时候,曹恒心情变得更加烦躁,导致还没三分钟,就直接完事,作为服务人员的莉香当然是秉承着专业的态度和精神,继续发出享受其中的声音,曹恒却突然觉得索然无味。 他恨这些人的眼神,每一个,每一个都是…… “这就是你本来的样子啊,阿恒。” 那个人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不,不是耳边,是在曹恒的脑子里。他的声音有种魔力,温柔,缓慢,没有攻击性。 “过去发生的一切,好也罢,坏也罢,错都不在你。你走到今天,吃了很多苦头,实在是不容易啊。” 曹恒想到了那个男人的脸,那是一张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脸庞,庄严,肃穆,具有力量。 是的,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能理解我。只有他能救赎我。 “阿恒,接受你自己吧。然后按照自己的心意走下去。” 莉香还在继续,曹恒的脑子里却是一张男人的脸,英俊庄严,散发着神性的光芒,一想到他,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守卫者 34 目标人物住在常青街16号的一座3层自建房,房子是临街建筑,左右都各有邻居。这一整排的房子可以说都是连在一起的,每家每户的楼顶,只要伸脚,就能直接踩到隔壁去。 监视。 死死盯着16号的大门,看目标人物有没有进出。同时再死死盯着街口的两头,看有没有疑似目标人物经过。 这一定是世上最枯燥的工作。 段宏飞揉了揉眼睛,在心里咒骂马铭远给自己派的工作。 这种明明随便找个小年轻就能做的蹲点任务,他非要让自己来,听到安排的时候他没好发作——因为局长也在。去年年底局长的意思是马铭远上大队长,但他自己推脱掉了,理由是可能回长沙。段宏飞以为自己的机会来了,结果上头又不知道从哪调了个人过来。 他妈的,一个个都欺负人。 段宏飞的不满已经快积压到临界点,开会的时候几次说话语气都有点冲——他怕什么,都是公务员,吃国家粮,谁能真的压谁? 而且,就赚这点工资,为人民服务就算了,凭什么受窝囊气。 但一想到钱,段宏飞心里却一紧。这件事他还没有告诉任何人,至少,还没告诉任何同事。他知道就算说出来也没有人会怪他,就局长的性子,估计还会想办法给自己筹款吧,还有马铭远,平时虽然两个人相互看不惯,但他不是那种会落井下石的人。 但是他还是没说。 女儿苗苗的病复发了,就在一星期前。一想到这个,段宏飞的心脏就觉得好像是被人捏住了一样,有人紧紧握拳,在不断用五根手指掐他的主动脉,好像要把里面的血液都给逼出来。 人们不是常说因果循环么,那么他是做了什么错事吗?为什么要苗苗受这种罪呢?段宏飞的眼珠子发红,如果目光也能形成利剑的话,说不定这个时候他能把16号的门看出一个洞。 她才10岁啊,小学都没读完,每次想起女儿和自己说话时的样子,段宏飞都觉得心如刀绞。 女儿的病是三年前诊断出来的,造血干细胞,增殖失控,医生说的那些他一个字都听不懂,他问:“医生,你能不能直说这到底是什么病。” “白血病。” 听到这三个字,段宏飞精神恍惚,他那天反复逼问医生,为什么会得,要怎么治,要多少钱,能不能救活,救活的话会不会影响生活,救活的话能不能彻底痊愈。 他甚至当场在医院就察看起了一些医学杂志——在医院的阅览室里,他看到白血病的致病原因多是环境,他就不断地回忆,当时装修房子的时候,是用了什么牌子的油漆?他又看到说白血病可能是因为基因缺陷,他又拼命想,自己家里有人得过这病么?老婆家里有么? 最后的答案是,油漆的牌子很普通,他认识的人里,装修10个有9个都用,而自己家和老婆家都没人得过白血病。 为什么啊?那到底是为什么?在把每一个血液科医生都问到沉默后,段宏飞离开医院,同时还带走了医生的嘱托,苗苗要住院治疗,要找骨髓配型,要移植骨髓。 在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段宏飞意识到一件事,世上很多事,就是没有原因的。 追究原因,是一种无效的行为。因为你就算明白了“为什么”,对已经发生的事也没有任何帮助。 如果把女儿的病也看作老天的“犯罪”,我该怎么办? 段宏飞马上得出了结论:他没有时间悲伤,他要给女儿配型,然后筹钱,然后手术。他要让女儿活下去。就这么简单。 好在运气不错,老婆和苗苗的配型是吻合的,最大的问题解决了。 移植手术当然是天价,当时所在派出所的所有同事都捐了款,但杯水车薪,因为前期准备也需要大量费用,自己和老婆的钱早就见底。把亲戚朋友,所有能借钱的地方都借遍后,居然还差两万元。 当时段宏飞在报纸上看到这么一则新闻,说东北有个女孩得了罕见心脏病,要天价手术费,她的父亲为了救她,在报纸上刊登新闻,向当时的中国首富求助——这位父亲给总计六位富有的商人写下求助信,最终,也许是迫于道德压力,也许是因为想要树立良好口碑,也许是因为那点钱对于富有的商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富商们出手相助。 那位父亲成功了,他女儿的命保住了。 段宏飞看完新闻后,突然觉得自己也有了解决问题的办法,至少有了方向。钱,要找有钱的人出,两万能压死自己,但对有的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门开了。 “啊,有人出来了。”同行的调查员惊道。 监视已经到了第三天。这对老人每天的行动轨迹都很确定,大部分时候他们会待在大门紧闭的房子里,只有到傍晚的时候会出来倒垃圾,三天中只有一天的早上,开着门,一边吃早饭一边和邻居说了两句话,总的来说,他们和这条街上别的老人没什么区别。 要观察的对象并不是这对老人。而是他们的外孙女。 房怡,19岁,在县里的幼儿园当老师,今年元旦刚过,她就打了报告离职,去到茶阳县的“爱善汇”公司担任前台接待。 “段哥,她有什么特别么?马队为什么要我们盯着她啊?” 段宏飞揉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此时此刻,他真的非常想睡一觉,他想……他想什么也不想,但马铭远不给他这个机会。 回到局里已经是晚上7点多,马铭远居然还在。 段宏飞气不打一处来: “你能不能说清楚点?为什么要监视个小姑娘?” 马铭远头都不抬:“你不乐意?你是队长,还是我是队长?不乐意也行,你休息吧,回家好好陪老婆孩子。” 一听到“老婆孩子”四个字,段宏飞更加怒火中烧。虽然他知道马铭远没有那个意思,毕竟他连苗苗得病这件事都不知道,但此时此时他只觉得对方在故意给自己下绊子。 自从去年国庆节前那件事后,马铭远的情绪就越来越不对劲,在段宏飞看来,他已经接近“魔怔”。 “我乐意。只要能把小汪的案子破了,我什么都乐意!但你是不是要说清楚理由?你总不能只是因为这小姑娘在‘爱善汇’当前台,就……” “你听过‘万事达‘银行卡么?” 马铭远突然抛出个问题,段宏飞一头雾水,马铭远打开抽屉,从里面拿了一张全是英文和数字的黑卡递过来。 “交纳188元手续费,即可获得一张美国各大银行联名的万事达银行卡,每个月往里面存款100元,次月即可获得50元利润返现,存1000元,即返现500元,依照50%比例上不封顶。同时,推荐他人办卡可获得188元手续费返现,同样上不封顶。” “什么玩意?” “这是一种传销手段。在广州、深圳那边非常流行,前两年香港回归之后兴起的。” “你说是诈骗……” “没错,一旦有人信以为真,往里面存入大额现金,这张卡里面的钱就会冻结。办卡人会推说柜台在香港那边,解冻条件需要升级黑卡为金卡,要么亲自去香港,要么再吸纳10个会员办理升级。” “这最终不是会被发现么?” “嗯,做这个风险很大,众叛亲离,因为都是赚熟人的钱,最后可能还需要跑路。” “所以这和小汪的案子有什么联系?” “房怡在给别人开卡。对象是她过去所任教幼儿园的园长,现在园长发现自己被骗了。” “被骗了?那应该找派出所吧,找经侦科啊,我们管这个?” “她是单独找的我。这个园长年纪很大了,和房家的老人都认识,她根本不知道这是传销,只知道自己的钱取不出来了。” “我还是没懂,这和小汪的事有联系么?” “……那把枪,是警用‘五一式’,子弹配套,你也看了报告,对吧?” 段宏飞沉默,没错,那把枪。这件事至今没有对外公开,因为这是警队的耻辱,杀死小汪的手枪是警用的,根据留下的子弹,反推枪型为‘五一式’,根据子弹编号,又反推出这把枪是1999年隔壁良县某派出所民警丢失的配枪。 这件事已经成了周边上下五个区的典型: 那个丢了枪的警察,是个酒蒙子,因为知道自己喝酒误事,所以去喝酒时从来不带枪,那天他把枪锁在自己家中,但没想到,回家时,家里的锁被撬了,更没想到的是,贼把他家翻了个底朝天,然后拿走了上了锁的装枪盒子。 这个犯了大错的警察被严重警告,处分,调迁到乡镇,郁郁寡欢,当年就酒精中毒死了。 “我事后去了他家,那个丢了枪的警察,他是大前年死的,他老婆去乡里把他的东西都领了,我以调查的理由看了所有的遗物,里面也有同样款式的万事达卡。” 一直到这,段宏飞才算听明白了。 “也许是巧合呢。”段宏飞说。 “一张卡而已,实在算不上什么证据。” 守卫者 35 “房怡的母亲和家里已经一个月没联系了。” “这又有什么关系?” “传销一开始就是和家人断绝联系。” “你怀疑房怡和她妈都和‘爱善汇’有关系,还怀疑偷枪杀死小汪的人也和‘爱善汇’有关?马铭远,你就直说得了,你觉得人都是冯应辉杀的,是吧?” “还有王威。”马铭远把卡拿了回来,放回抽屉,补充道。 “证据呢,马铭远,小汪死的那天,冯应辉有不在场证明。” 马铭远之前也提过,冯应辉如果要杀人,不会自己动手。但段宏飞当场也提了,冯应辉虽然曾有经济犯罪入狱的前科,但从未有证据证明其涉黑,遣凶杀人这种事,是那么容易就能做到的么?而且杀了王威和小汪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完全没有动机啊。 马铭远盯着段宏飞看了几秒,段宏飞从桌上拿了自己的搪瓷杯子喝水,茶叶已经泡了好几遍,一点味道都没有了。 “好,马铭远,就算你说的都有道理,这些事都有联系,那我们就一个一个查。干等是什么意思?那两个老人能知道什么?” 马铭远继续盯着段宏飞,段宏飞觉得有种没穿衣服的错觉。他熟悉这个眼神,在审讯犯人时,警察就会这样盯着嫌疑人。 “1998年,冯应辉在茶阳县监狱坐牢,狱中有一个叫向军的犯人,毫无理由地打了他,加判了三年。” 段宏飞没听说过这事,他抬眼,听马铭远继续说。 “而向军则是因为在1987年元旦犯下‘奸辱罪‘入狱,再有一次前科,则是1986年寻衅挑事,和人打架。但因为他是受伤方,且未携带凶器,算作自卫,没有受刑事处罚。” “听上去向军是个流氓。” “1987年,‘奸辱罪’受害人是塑二厂员工家属,名字不知为什么,在卷宗中隐去,只留下姓氏,姓靳。而1986年,向军曾声称自己是为了救一个女人才参与斗殴,那个女人也姓靳。但在笔录记录中,那个女人否认了这件事。” 段宏飞脑子没转过弯,说:“这俩女的是一个人?” “两件事。”马铭远用手敲了一下桌子,段宏飞知道,这是他要说出推断结果时的习惯性动作。 “第一,当时整个塑料二厂只有一家姓靳,就是副厂长靳卫国,他有两个女儿,姐姐叫靳如芸,妹妹叫靳如桦。在笔录中否认向军救过自己的,是妹妹靳如桦。” “那向军强奸的是妹妹吗?” 马铭远没有正面回答,继续说: “我翻看了所有笔录,除了姓氏,并没有找到有关这两个女孩更多的描述,不能确定这俩是同一个人。所以我想找到当年可能了解案情的人,向军的笔录中还有一个名字,是塑料二厂锅炉房的工人罗进保。向军提到要还钱给他,所以……” “你去找了罗进保?” “我找了一个月,最后在长沙找到了他,下岗后他拿全部身家,去下河街小商品市场摆摊做生意,我去的那天,长沙发大水,下河街整条巷子被淹,我在一楼卸货的地方找到罗进保,帮他把货搬到了四楼。然后我问了向军的事情。” “结果怎么样?” “第二件事。”马铭远又敲了一下桌子。 “罗进保告诉我,向军没有强奸。那天是元旦,厂里放假,罗进保因为自己也没成家,就想去找向军吃饭,但没找到人,然后他清楚看见,在保安室犯下‘奸辱罪‘的是厂长冯延祥的儿子。” 敲桌子的声音,第三下。 “冯应辉。” “他居然现在才说吗……”段宏飞说道。 段宏飞猜想,那是塑料二厂,罗进保又是在编工人,犯人是厂长儿子,他不敢出来作证。 “罗进保说他当时左右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没想好要不要写匿名举报信时,向军的判决就下来了,他认罪了。” “这算是怎么回事?” “87年刑讯逼供不是什么稀奇事,我找到当年负责案件的老警察,他记得这起案件,和我保证绝对没有逼供,是向军自己认的。这件事我不怀疑真假,强奸不算刑事大案,根本犯不上逼供。” “如果罗进保说的是真的,向军为什么要认自己没做过的事?” “这件事我还没有查明白。” “说了这么多,最多也就只能证明冯应辉十几年前犯下过强奸罪,和现在的事又有什么联系?” “权力是什么,老段,你想过么?” “别摆谱。想说什么直接说。” “权力的本质是影响力,一个人用自己的方式影响乃至操纵身边的人,这就是权力。从齐倩的案子开始,我反复思考冯应辉为什么要做这些,最后我得出结论,他享受操控别人的感觉。他喜欢凌驾在他人之上,玩弄别人的感情。每一个和他有关系的人,不管是谁都要倒大霉。” 段宏飞却没吃马铭远这套逻辑:“什么权力不权力,马队,别怪我说你,我觉得你的精神状态从小汪死后,就一直有点不对劲。” “哈哈哈。”马铭远笑了。 “段宏飞,是我不对劲还是你不对劲,你自己心里清楚。拿人家手软,吃人家就嘴软。” “你什么意思?” “三年前,塑料二厂刚改制,下岗工人是不是天天找冯延祥麻烦?有个人烧汽油自焚管厂长要钱,都没成功,怎么你就成功了?冯延祥给了你多少钱?够让你……” “我去你妈的!”段宏飞一拳打到马铭远的脸上。 他绝不允许马铭远说出那个名字,不管是什么,不管他做什么,都是为了女儿,他只要女儿能活,只要他的家不散,要他做什么都可以。他没有错! 马铭远吃了这一拳,往地上啐了一口,此时早已下班,办公室空无一人。这一层楼发生了什么,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段宏飞,如果你还是个警察,就去认真查冯应辉,他不会就此收手,枪还没找到,会死更多的人。” “马铭远,你太自以为是了。” “我告诉你。”马铭远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的血。 “小汪的仇,我一定要报,我们对不起他!” 第二天,段宏飞打了报告休长假。过完年后来警局,屁股还没坐热,有人报案,在云霄山峡谷瀑布附近的丛林中发现一具女尸,软组织已经崩解,部分白骨化。 到现场时,法医说人死了至少四个月,死亡时间估计在去年的9月到10月。死因是全身内脏破裂出血,颈椎移位,骨骼破裂,多处骨折、骨断,初步判断死者是坠崖。 段宏飞环看四周,这里是整个云霄山脉最隐秘的森林,抬头,则是茶阳县最陡峭的山崖之一,上山的路是野坡,但经常有人半夜爬上去,就为了看日出。这是一条在户外旅友里面蛮出名的路线。 死者身穿全套户外登山服,且携带专业登山杖,背包里的东西也显示她是一个登山者。 意外坠崖可能性较大。还没有深入调查时,一位自称是泰奇人寿保险有限公司的员工找到了负责案子的段宏飞。在走完手续后,她个人再次强调: 死者靳如芸,生前买有泰奇人寿保险公司的人身意外保险一年期,保费为100万,受益人是她的丈夫曹恒。 “出于道德风险考虑,段警官,这个案子我会等待调查结果。” 两人谈话的那天,距离段宏飞离开警队,还有三个月。 闯入者 36 第九章 2018 周三早上,梁觉阳正在苦思冥想向军案件的报告措辞,张卓义说:“门口有人找你。” 刚出去,碰到一个穿黑夹克戴灰色棒球帽的男人,正在一边抽烟一边吃包子,梁觉阳出来的时候,他正好吃完最后一口,也不知道咽下去没有,烟就点上了。 梁觉阳正要上前看什么情况,那男人又和经过的同事聊了起来,旁边站着的人是刑警支队长,贺伟群兼任党委书记,戴着副眼镜,为人一丝不苟,穿制服,像个中学老师。 没说两句,男人的手就搭上了贺伟群的肩膀,他还拍了一下自己手上的白沙烟,露出一根对向贺伟群,贺伟群婉拒。 张卓义刚好经过,说:“找你的人就是他。” 梁觉阳说:“贺书记找我干什么?” “不是贺书记,旁边那个,戴帽子的。” 梁觉阳茫然,结果鸭舌帽好像发现了什么宝藏似的,三步做两步上楼梯。 “儿子啊,给你爹我一顿好找啊。” 梁觉阳这才发现,这戴鸭舌帽的男人是马铭远。 “儿子啊,你现在可真出息了。人民警察,了不起。” 梁觉阳强压心中的怒火,“你来这里做什么?” 马铭远和准备上楼的贺伟群又打了个招呼,贺伟群点点头,梁觉阳不好声张,只能把声音再压低,结果马铭远倒大声“你爸我来看看你在单位的表现!” 说着马铭远就打算往楼上冲,梁觉阳刚打算拦住,下面有个同事提醒:“那位,你不是要上厕所么,这边。” 马铭远笑嘻嘻地下了楼,此时梁觉阳已经觉得火烧到了嗓子眼,差点直接在大厅里发火,张卓义问:“这不会真是你爸吧?”梁觉阳回:“我不认识他。” 刘队喊开会,再下来的时候马铭远已经消失不见。 下班回家,左脚刚踏进小区门,门卫就急匆匆拦住梁觉阳,说:“业主啊,你这个事得处理一下啊!” 再看,那个鸭舌帽不知道又从哪儿冒了出来,还背着一个彩色的春运专款编织袋,拉链坏了没封口,梁觉阳看到里面全是衣服,中间还露出了一截破烂的棉花,马铭远说:“儿子,我被子都自己带好了,你给我个床单被套就行。” 门卫不解道:“梁警官,这是你爸啊?” 梁觉阳没接话,马铭远继续说:“我说了怎么还不信呢,这年头有冒充儿子的,你见过谁冒充爹啊?这是能冒充的吗?” 门卫对梁觉阳摆摆手,“梁警官,如果是你爸,我这边就不登记了哈。” “你想干什么?”梁觉阳小声问。 “钱也不给,门还改了密码,你这是遗弃老人啊。”马铭远还是那副嘴脸,梁觉阳不知道他有什么目的。 他也不想知道,所以给陈律师打了个电话,咨询的问题主要是“如果儿子告父亲私闯住宅能不能成功”,陈律师的建议是:“梁警官你也是警察,派出所的逻辑可能是……” “行了,我知道了。”梁觉阳挂掉电话。 因为马铭远的大声喧哗,这会小区里很多看热闹的业主都围了过来,马铭远说: “儿子,你住了我的房子二十多年,爸住你的房子一天是不是都不行?” 围观的上年纪的大爷大妈开始叽叽喳喳。 “梁警官,这是你爸啊?” “梁警官,最近天气冷啊,你爸就穿这么点……” “梁警官,百事孝为先啊……” 梁觉阳已经感受到大爷大妈的目光如炬,他咳嗽了一下,和门卫说:“没事了,是我不小心把密码改了。” “都是一家人,要和和气气嘛。”走的时候,一位大妈叮嘱道。 两人一路无言,不过走在前面的梁觉阳从后面人的口哨判断,马铭远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妥。 门打开后,马铭远二话不说把包往里面一扔,进去坐在沙发上,上次他来的时候也是这副德行,但上一次他显然是有明确目的。 “你妈给你的护身符你放在哪了?” “我不记得了,没这个东西。” “没这个东西?小小的圆圆的还带个红色的穗。锦囊上有一个……” “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上次的对话围绕护身符不欢而散,以梁觉阳修改房门密码告终。 但这次梁觉阳不知道马铭远来做什么。 “今晚我住哪个房间?” “这里只有一个房间。” “住个一室一厅,以后老婆住哪,小孩住哪?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已经满院子跑了。” “说完了吗?” “马觉阳,儿子是儿子,老子是老子,没有我就没有你。” 梁觉阳盯着马铭远看了三秒,想挥拳,很想,但他忍住了。过去他无数次幻想要将马铭远打翻在地。 第一次是小学的时候,马铭远在他考试成绩第一次不及格的时候揍了他,他想着长大就能把对方干翻。 第二次是刚上初中的时候,梁觉阳报了拳击课,马铭远学过散打和拳击,就当了陪练,那一次梁觉阳又被打趴下了,他又想着长大把他打倒。 第三次就是上周,在湘春路的老房子里见到马铭远,两人一言不合,打了起来。 但那一次他真的把马铭远一拳击倒了。虽然自己的太阳穴也落了个乌青,但他意识到,他已经可以打倒马铭远了,这不再是幻想。 他不想打了。当你发现自己真的可以打败某个人时,就没有了战斗的欲望。 “拳击和散打的区别是什么,你知道么?”马铭远开始自顾自地说教起来。 “拳击规矩太多了,散打就没那么多花式。也有种说法,拳击不过是擂台上那点屁大地方的表演,算分、记点,规则比水平重要。” 马铭远站起来,走到电视柜旁边,弯腰看那块挂在墙上的奖牌。 “而散打,真的可以打死人。” 梁觉阳还是没说话。 马铭远用手指弹了一下那块奖牌,在梁觉阳看来那是一种轻视的动作。奖牌年代久远,都看不出是金是铜,那是梁觉阳14岁获得青少年组拳击轻量级冠军时的战利品。 “你只适合学拳击,因为你太守规矩。”马铭远笑嘻嘻说。 “而太守规矩的原因,是因为你怕,你弱,你没有胆子。”他继续说,在梁觉阳的眼里,他一贯看不起人,说话近乎洋洋得意。 梁觉阳说:“你有胆子,因为你的胆子,害死了我妈。” 马铭远没接话了。 这事过去有十五年了,或许十六年,梁觉阳记不清楚了。上高中时,独自照顾他的母亲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被三个未成年小流氓抢劫,其中两人恶意袭击,用棒球棍敲打母亲后背,母亲当场昏迷,后住院多年,大学毕业那年母亲去世了。 案发后,梁觉阳冲到派出所问,那几个小流氓为什么要打他的妈妈,他一边怒骂一边哭泣,以至于用了好几次才组织好自己的语言。 当时接待的警察不忍心看他,说:“哎,是跟你爸之前有过节。” “你住这吧。我换个地方。” 梁觉阳把门关上。 讥讽者 37 “一杯莫吉托,柠檬放上面。” 酒保把酒杯推了过来,周原抿了一小口,不超过10秒,左手手背就开始又红又痒,她没管,又喝了口,一分钟后就头晕了。 因为过于不胜酒力,她总怀疑自己基因上是不是有什么缺陷,还曾经花399元在某公众号网购了一个基因检测套装,邮寄唾液的那种,最后检验出来自己酒精过敏,级数拉满,属于最不能喝的那种。 “你喝醉的样子真的很诱人……” 脑海中想起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周原觉得恶心。 “美女,一个人?喝一杯吧,我请。” 在酒吧,只要是落单的年轻女性,就一定会有男人过来搭讪。周原用左手撑着下巴,抬头看男人。对,精髓就是抬头看,男人就喜欢这样天真无邪的仰视的目光。 就像是得到了认可,这个梳飞机头的年轻男人在周原身边坐下,他打了个响指,示意酒保同样的再来一杯,他自己则喝威士忌,喝前,他用杯子碰了碰周原的。 “你的裸体,简直是艺术……” 脑子里又响起了那个声音。 每一次进入微醺状态时,周原的脑子就会被入侵,大喇叭似的,响起那个人的声音。 美国某报华人版块的主编,姓什么来着,对了,姓宋,宋主编。一个秃顶的胖子。基于周原喝酒的水平几乎为0,所以每一次喝酒,宋主编的声音就会响起。一开始周原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后来她发现了,这是那天宋主编在床上说的话。 是自己喝醉的那天。后来周原怨恨自己为什么要喝陌生人递过来的酒,为什么要上一个陌生人的车,为什么要和一个陌生人去酒店,她可以清楚地数出来,自己对自己的怨恨,在那件事后,每日可多达至少7次。只要一空闲下来,她就会骂自己,恨自己,鄙视自己,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不过这种迹象也就维持了半个月左右,第十五天的时候,周原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冤有头,债有主,如果她觉得难受,那么她就要找到是谁害她变成这个样子。她左思右想,觉得因为工作和宋主编聊天不是她的错,成年女性去一家餐厅吃饭顺便喝了点酒,也不是她的错,因为天生对酒精过敏而不自知,导致酒力不支,就更不是她的错。 如果她没错,那为什么她那么难受呢?第十五天的时候,周原找到了答案,是宋主编。是那个未经她允许,也从未询问过自己意愿,就强行和自己发生性关系的宋主编错了。 想到那个近乎秃顶的胖子,想到他嘴里带着酒味的热气,周原胃里翻滚了一下,好在今晚她没吃什么东西,不然真可以当场吐出来。 飞机头问:“美女你是做什么职业的?你穿得很有个性。我知道,这叫禁欲系。” “我吗?你猜。” “空姐?我懂了,这是不是制服诱惑?” 今天周原穿了个无印良品黑色西装,设计师宣称这叫“无性别穿搭”。听了飞机头的“制服诱惑”四个字,周原笑了,原来衣服到底是什么风格,要看观看的人怎么解读,和穿的衣服没有关系。 “不是?那你是老师吗,你是教什么的,可不可以教教我?”飞机头又凑近了一点。 周原又喝了一口。 飞机头已经快要丧失耐心,周原能感觉得出,从两个人的物理距离可以看出,他的调情这一part,最多还能容纳一个问题。 周原猜对了,确实只有一个问题,飞机头看周原笑而不语,凑过来,问:“600一晚,做不做?” “你家几口人?”周原问。 “……什么?” “哭丧是很累的,死一个给600,你家户口本我全包了,我会好好哭的。” “你个婊子说什么!” 飞机头把酒杯往地上一摔,周原说:“不是你问我什么职业么?我告诉你。” 她把装满莫吉托的鸡尾酒杯往飞机头脸上一泼,酒精糊了眼睛,飞机头退后了两步。 “我在殡仪馆上班,职业送葬,你想要吗?” “女疯子!”飞机头的拳头在半空中,不过在周原眼睛里,已经是半道残影。 保安已经围了上来,因为和调酒的女酒保非常熟悉,刚才周原已经向对方使了眼色。老朋友掐了一下周原,周原清醒了。 “第五次。” 酒保无奈道:“这是你第五次在我这戏弄客人了。” 周原要了杯冰水,喝了口,问:“他来了吗?” 酒保摇摇头。 继续等。 飞机头被保安拉出场后,周原这一块仿佛成了禁地,酒吧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男人们最喜欢的不是最漂亮的女人,也不是穿着最暴露的女人,不管在哪里猎艳,他们只想找到最容易得手的人,谁看上去好说话好欺负,那谁就最不缺搭讪。 是的,周原曾经甚至连这一点也反省过自己: 是我看上去很好欺负吗?是我平时太没界限感了吗? 伴随着自我厌恶、自我鄙视,在被宋主编强奸后,周原还产生过困惑。“为什么是我,不是别人呢?” 不过好在,这个问题也在第十五天的时候烟消云散,因为周原又认识到一点,找到问题的答案没有任何作用,就算有用,那也无益于自己的处境。自己苦思冥想答案,而那个侵犯自己的人春风得意,自己哭,别人笑,自己倒霉,别人开心,如果结局是这样,就算她想明白了天大的道理都没用。 她要宋主编付出代价。 那天是平安夜,日子是周原亲自挑选的,她到五个不同的商场分别买了胶带、棒球棍、手套、口罩和墨镜,都是些便宜货,现金付款,去的时候她故意穿得很随意,头发杂乱,脸也不洗,争取做到和商场后面街区转悠的流浪汉们保持相同气质。 晚上九点,她准备好了一切,计划是等宋主编去停车场取车时,她用棒球棍从背后袭击,要敲在他的后脑勺上,要一击即中,要听到他头盖骨破裂的声音。 那个时候她只希望两个结局,一,把宋主编敲死,二,敲不死,也要把他敲成残疾,脑残。 她不能容忍第三种结局,那种医院里住了十天半个月出院后继续扮演高级知识分子,继续祸害别的年轻女孩,她打死也不接受。 她将棒球棍藏在花坛里,停车场在商场的后面,这里人烟稀少,尤其在靠近九点关门时,而这个点就是她打听到的,今晚宋主编出入商场的时间。 宋主编出现了,那个秃顶实在很打眼,周原取出藏在花坛里的棒球棍,她决心要实施自己这辈子唯一一次违法行为,为的是夺回自己失去的东西,不是贞操这种好笑的词汇,而是被人看扁和戏弄而失去的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的尊严…… 时间到了,宋主编出现在转角,就在周原的棒球棍要以优美抛物线甩出去的时候,她听到了一个声音: “爸爸,今年圣诞老人会给我送什么礼物?” “那要明天早上才知道啊。” “老公,今天你喝多了,我开车吧。” 一家三口从周原眼前经过。 周原愣住了,一时的犹豫就错过了良机,她眼睁睁看着宋主编的车开走了。 为什么…… 为什么连这样的人渣都有家人!为什么,为什么要和这种人在一起…… 周原失魂落魄地回了租住的公寓,那里只有十平米,其实也不算是公寓,那是学校安排的,开设给留学生的寄宿房间,按照规矩,她应该要喊这一家人“爸爸”、“妈妈”。至少也要喊“叔叔”、“阿姨。”但她不想喊,也从没喊过,所以这一家人也和她完全不亲。平安夜没人问候她。 周原打开手机,给妈妈发了一条信息,妈妈没回。 她脑子里又开始回响起宋主编的声音,这次是他亲吻自己的声音。 “你真的很漂亮……” 零点到了,圣诞节。 周原睁开眼,她有了另一个想法。一个更妙更好更能一雪前耻的方法,她有信心,她的签证还剩下三个月,不过不需要那么久,她要在交换结束前完成这件事情。 “他来了。” 酒保敲了一下桌面,示意周原。 那个男人出现了。 依然像个电影明星,他看到周原后,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 威廉冯,天盛的实际持资人,公司的幕后老板。他持有绿卡,常居美国和加拿大。 周原也是今年才知道,他的中文名叫冯应辉。 失落者 38 第十章 2003 “搞什么啊,不是说打这个电话就能退货么,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先生,我看一下,您订购的是‘F罩杯-蜜桃臀-加州阳光沙滩美女’,售价是369人民币……” “你他妈听不懂人话,我要退货,你们什么时候上门来拿?” “先生,请问您的地址是……” 主管往这边看了一眼,靳桐拿话筒的手颤抖了一下。 她本来想问对方的收货地址,但因为主管这一瞪,她一不小心把电话挂断了。 “我说了多少次,我们只做售前,不做售后,以后接到这种电话,就说我们卖微波炉的。”主管芳姐说道。 芳姐40岁左右,短发,戴眼镜,瘦得像木板,从背后看像男人,说话声音也像。她所统管的这个部门总共有5个人,包括靳桐这个“客户服务专员”在内,有四个干活的人,除了靳桐,还有一个客服专员,一个物流专员和一个客户经理。后两个是男人,一般不在办公室上班,一个负责发货,还有一个负责“客户开发和维护”。 靳桐不敢回嘴,因为究其根本,她现在在干“非法”的事情。而且说不定是“双重非法”,不知道被警察抓到会怎么判,她一直在心里琢磨,如果同时犯下两罪,坐牢的时间是叠加在一起,还是要分开算呢?比如三年、两年,是算作三年,还是算作五年? 不过她未成年,应该不用坐牢吧? 她第一件违法的事,是“借用”他人身份证获得了这份工作;第二件事就是在这间三无公司卖没有任何质量保证的“成人用品”。 公司利润最大的产品是“硅胶美女”,同时也卖润滑剂、避孕套,产品的作用是“延时增大”,广告词一般是“让你成为像施瓦辛格一样的猛男”。公司的广告非常简单直接,一般就是外国女人的泳装图片搭配广告词和联系电话,广告主要出现在杂志的底页,混在“灭鼠药”和“传统蜂王浆”中间,谈不上醒目,在那一页的占比也很小,但如果有心的话,一定能第一眼看到。 从靳桐接到的电话来看,超过一半的客人都在抱怨产品质量——硅胶娃娃货不对板,“宣传图是美女,拿到手是猩猩”,这是一个客户的原话。而且,如果业务是合法的话,为什么公司要开在居民楼里?为什么办公的时候,大门要紧闭? 回想过去一个多月时间,就像做梦一样。 去年,12月底,初三第一个学期即将结束时,靳桐的表哥,高三在读的小宇跳楼了。从5楼往下跳的,先撞到树枝,然后又撞到一楼保卫处的雨棚,砰砰两声,加落地那一下,等于撞击了三次。小宇因此全身骨折,内脏多处破损,但也因为多撞了两下,有缓冲,所以没死。只是据说有严重的脑震荡,人没醒,在医院躺着。 那一滩血……不是脑袋出的血,是脑袋的话估计就当场没命了。 城东中学高三71班的李建宇,全年级的第一名跳楼自杀,一时间学校里人心惶惶,这是严重的教学事故,看校长的脸色就能明白。不过只有靳桐心里清楚,小宇自杀的原因,绝不是什么“升学压力”或者“考前抑郁”。 那天靳桐回去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所有东西打包收拾,第二件事,她想了一下,把小宇的DV机拿走了。 一天也不能多待,她要逃跑。 最开始的计划是去打寒假工,那个时候距离寒假不足半个月,早两周去也没什么关系。这个想法是Niet启发的,那天下午靳桐心乱如麻,在学校机房上网时和刚好上线的Niet一五一十说了事情经过,在她提到“姨父想要性侵”自己时,Niet提出: “离开他们,越远越好。” “可是,我能去哪?” “你现在最关键的事情,是赚钱,对么?” “没错。我必须要赚到补习班的学费,还有下学期的生活费。” Niet提议去打工赚钱。 靳桐思考了一下,觉得可行,打工一来可以有收入,能够支付自己补课所需的费用,二来有钱了也就可以独立出去,不用寄人篱下。 靳桐提出她可以去当服务员,县里的饭店每到寒假暑假都会招聘小时工。 Niet说:“那样钱太少了,一整个寒假也赚不了多少,而且也没有能够住的地方。” “那我该怎么办?”靳桐问。 Niet说:“去广东。” 是的,所以现在,靳桐才在这里。 她捏了捏自己的太阳穴,偷看了一下芳姐,芳姐正对着她那台台式电脑目不转睛。 一个月前,从茶阳出发,途径郴州,再从韶关往下,总共坐了快8个小时的大巴,靳桐抵达珠三角。 她早就听大人说这里“遍地是黄金”,随便月收入就能达到好几千,这是小县城的10倍。裴晨以前也说过要去广东,她已经消失了4个多月,说不定已经来这打工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靳桐下了大巴。路费是她卖了小宇的新款DV机换的钱,买完票还剩下500元左右,这笔钱已经够交补习班的费用,但却完全不够她的住宿费和伙食费。 她把钱揣得紧紧的,放在自己的外套的内口袋中。她要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中再赚到1000元,当然2000元就更好,这样在春节过后就能租到房子,然后顺利到补习班报到。 电话又响了,靳桐接听。 “可以出台么?到我这里来多少钱?” 又是这种电话……靳桐皱眉,但不敢发作,也不好挂电话。从杂志的底页看到电话打过来的人,有大约四分之一以为这里是可以叫到“小姐”的夜总会,以为那些“波霸美女”都是真人,而他们打个电话就能买到服务。 怎么可能,靳桐想,他们不知道这是违法的么? 但靳桐也不算很意外,她知道有的女人会去当“小姐”,在她住的那条街上,这甚至不是秘密,曾经有个邻居,男主人在厂里当保卫科科长,威风凛凛,后来下岗。他的女儿,十几岁就南下去从事“服务业”,过年会穿着名牌大衣回家,人人都知道她是做什么的。靳桐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她,叫她“小爱姐姐”。 外婆曾经对这户邻居非常不屑,不过小爱姐姐和她妈妈也对外婆不以为然。 小爱姐姐的妈妈完全不介意女儿的职业,她大声对邻居们宣布小爱赚了多少钱,有多少广东老板的联系方式,而小爱姐姐自己则说“管他黑猫白猫,赚到钱就是好猫”(同样的说法,在外婆那就是“世风日下,笑贫不笑娼”)。她的高跟鞋是红色的底,每走一步,从后面都能看见那一抹鲜艳,她的包是鳄鱼皮,上面镶着钻。 她给家里的楼房加盖了一层,她的弟弟刚结婚,据说是给弟弟的婚房。 靳桐那时候还在读小学,小爱姐姐从广东回来,带回来一个玩具,在过年的时候送给了靳桐。那是一只上发条的青蛙,喷漆做得很逼真,栩栩如生,转动发条,青蛙一跳一跳在地上蹦跶…… 应付完电话里客人的问题后,靳桐进入工作正题,开始推销起公司的产品。 “F罩杯是最畅销的……” 芳姐往这边看了眼,似乎用着一种期许的目光。 坐班接听电话,一个小时的工资只有5.5元,一天就算坐满时,收入也只有44元。这家公司是包吃包住的,但就算这样,只靠接电话的死工资,一个月最多也就存个5、600元,这离靳桐的目标相差很远。 但如果能够说服一个有意向的客人购买“硅胶美女”,靳桐能获得100元的提成,靳桐已经算过了,一天只要能谈下一个单,一个月就能存下2000元。 而这些客户的电话号码,则是客户经理出去发卡收集来的。 “人人都有手机或者小灵通的时代马上来临,电话推销是未来的趋势。”芳姐说。 这一行一点也不容易,必须配合客人,哄着客人,但同时又要分辨主动打电话过来的客人的来意,是真的想买,还是只是“占便宜”。 靳桐确实很累,但这由不得她选择。 这是靳桐的第二份工作。第一份工作她只干了一星期,那是在一家玩具厂“打螺丝”,打螺丝是一种戏称,具体说的话,她的工作是“贴标”,给每一个玩具贴上相当于“质检通过”的合格标签。 玩具从流水线上不停地往下掉,经过她的眼前,然后不停地重复同一个动作,撕下,贴合,抚平四个边角。每天工作时,吃饭1小时,每次上厕所都要打报告,不能超过10分钟,休息的时间玩具会继续落下,堆积在靳桐的工位。 这份工作每个小时的工资是6元,加班是1.5倍工资,但由于靳桐还没到16岁,只能是拜托了“中介”,借用身份证,中介要抽成三分之一的钱。这样一个小时的工资只有4元。 虽然当客服专员要忍受客户的谩骂和骚扰,但想起上一份在玩具厂的工作,靳桐觉得现在简直是天堂。 流水线的工作一动不动,枯燥乏味,重复性强,看上去简单,连续不停地做却恶心异常。比起“打螺丝”,靳桐宁愿和购买“硅胶美女”的男人打交道。 坐在旁边的另一位客服专员小敏安慰靳桐:“其实这些买‘硅胶美女’的男人最好摆平了,一点不用担心他们会上门或者举报。” 靳桐问为什么,小敏说:“怎么说呢,他们其实很胆小,你说话语气凶点就怂了。你想想啊,买硅胶玩具的男人,找不到真人当女朋友,说明都是一些没有魅力的家伙。” 是么,原来他们是一些没有魅力的家伙…… “他们啊,其实很怕女人呢。所以你要凶一点哦。说不定这样销量就上去了。”小敏笑着说。 “模具是照着谁做的呢?你的?哈哈。” 又是一个纯骚扰电话,靳桐已经发现了,问东问西的人才不会买,他们寂寞得发狂,可以把无聊的话说上100遍。 挂了电话后,靳桐看了眼小敏,她活力四射,语气轻快,总是一副什么都能搞定的样子。 芳姐没注意到她的惨败,这是今天最后一单,没谈成,今天的提成收入是个0。 失落者 39 “现在要找一个一心一意的男人,可太难了。” 店里负责洗头的小妹在为小敏和靳桐服务,她问:“两位靓妹,水温可以吗?”靳桐说可以,小敏则一会说凉了,一会说烫,小妹给她上完了洗发水后,来到靳桐这边。 下班后,小敏邀请靳桐去城中村的发廊洗头,这里价格便宜,外面收费10元,这里5元一个人,包洗吹。 “所以啊,他还不错啦!” 小敏说:“要不你考虑一下?男朋友嘛,反正又不是结婚,不满意再换掉呗,你可以让他请你喝汽水,吃饭,还有出去玩。” 小敏说的是那个每天都在公司楼下等靳桐的男孩,名字叫吴俊杰,他已经连续来了一个月,那是靳桐在玩具厂“打螺丝”认识的同事,当时他就站在靳桐旁边的旁边,隔着一个阿姨,靳桐感觉到他的眼睛三分之二的时间在看玩具,三分之一的时间在看自己。 “你有男朋友嘛?” “晚上我们一起去吃烧烤啊,我请客。” “你要不要喝健力宝?” 他每天都来找靳桐,有时候带着一块蛋糕,有时候拎着一瓶汽水,还有一天,带了一支新鲜的玫瑰花。 小敏说全广东的工厂都有一个特点,阴盛阳衰,这里的女孩数量是男孩的两倍,所以几乎个个男孩都有对象,女的单身的倒比较多。 “他还愿意追你这么久,肯定是非常喜欢你,他对你又好,干嘛不答应?” 靳桐说:“可是我不喜欢他。” “你不用喜欢他嘛,你当他女朋友,周末免费吃饭,不用花钱,多好?” 说到钱的问题,靳桐沉默,小妹开始给她吹头发,靳桐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四个多月没修剪过。本来她留着一个学生头,而现在头发的长度已经到肩膀。小敏说:“你也剪个头发吧,别客气,我请了。” 靳桐没法说不。她昨晚在宿舍里偷偷数了一下自己的存款,来广东一个月了,她本来以为到1月底之前存款至少能超过1000,结果……目前的存款加上之前倒卖小宇的dv的钱,也才600多一点,原因是玩具厂扣着工资一分钱没发,而她为了找工作,提前给了中介150元。 还有200元的损失最离谱,她刚到广州火车站时,不知道要怎么坐车,看见有人穿着很像警服的衣服,对方问“走不走”,说中巴直接去工厂,深圳的东莞的佛山的都走,靳桐上了车,下车的时候她问多少钱,司机说:“200元。” 靳桐当场傻眼,她从茶阳来广东的大巴票都不需要200元!但是司机死死盯着她,还有一个负责收钱的中年大妈,不给钱就不开门,当时就是这个架势。因为没确定目的地,一犹豫靳桐就到了最后一站,此时车上人已经不多,都因为车费面面相觑,有一个年轻男人说不愿意给,司机说:“那行,别下车,今晚我高低给你拉到个好地方去。”男人怂了,服从。 咬咬牙,靳桐交了200元的车费。现在回想,这根本就是抢劫。 而电话客服……一个月来,靳桐主动推销贩卖“硅胶美女”,颗粒无收,因为这个,她已经被芳姐叫到办公室,关上门训了好几次。 “这些客户信息,都是阿明辛辛苦苦去外面让别人填表拿回来的,你失败了,也是耽误了同事的心血!你没有提成,他也没有,你这样是耽误了整个公司的业务!” “你到底有没有用心工作?公司的产品这么好,卖出去不是轻而易举?你看小敏,她一个月至少能成交15件。” “我看你年纪小,多给你一次机会,下周再完不成指标,你别来上班了。” 洗头小妹在靳桐的刘海处下了一剪子,小敏在旁边说:“一会给我卷一下发尾。”她对靳桐露出一个微笑: “女人的脸是最重要的,花多少钱都不为过。” 小敏20岁了,靳桐骗她自己18,但小敏一眼就看出靳桐还没成年:“你还是学生吧?”靳桐只好点头,小敏说:“你看上去就是学生,不过谁还没当过学生呢?我初中毕业就来这边,我的目标是在这买房。” 靳桐没做回应,这些她从没想过,她的目标是攒钱去上补习班,以及凑够下个学期的生活费。 但读高中的钱要怎么办呢?义务教育只有9年,往后的学费要去哪弄?就算能考高分拿到高中学杂费全免的资格,生活费去哪弄?如果能考上大学,大学学费去哪弄? 爸爸妈妈还会回来吗?如果他们永远不回来,她该怎么办? 靳桐想,难道她的人生就将这样吗?说不定她不但读不了大学,连高中也没机会上。 而且这个月,每一次用公司的电脑上网,Niet都没上线,裴晨就更没消息,靳桐感到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直接抛到了真空里,她所拥有的东西本来就够少了,还总是被夺走,而她毫无还手之力。虽然过去四个月,她都处在这样的恐慌中,但今天那种孤立无援的感觉特别强烈。 靳桐心乱如麻,既没办法思考小敏说的“女人要变美”,也没办法回应那个每天拿着健力宝来找自己的男孩。 “你别在乎芳姐的话,她吓唬你的,她每天都这样,一点女人味都没有。” 靳桐麻木地点点头,小敏突然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付完理发的钱,又请靳桐去吃饭。 “还是这家的饭吃起来,让人安心。” 两人进了一家炒菜店,听口音就知道老板是湖南人,但靳桐没听出来是湖南哪里的,家乡人说话有明显的口音,抑扬顿挫和普通人截然不同。 小敏说自己也是湖南人,两人怎么说也是老乡,但她没有说具体是哪,只说是靠北边,“靠近湖北”,她这么形容。 虽然是1月,但广东的整体气温还是接近20度,店外有一棵白玉兰,还没到春天,就冒出了乳白色的枝芽,风吹过的时候,有阵阵清香。因为地处人群聚集的居民社区,街道上到处是街坊走动,和办公室的死气沉沉不同,靳桐感到一阵久违的轻松。 小敏点了辣椒炒肉,一盘油麦菜,还有一盘红烧鱼。菜端上来后,她给靳桐夹了一筷子。 “一开始总是很难。我来广东的时候,身上只有15块。我还有一个妹妹,家人等我寄钱回去。” “要怎么做……才能提高成交率呢?”靳桐犹豫了一下,问道。 “你说‘硅胶娃娃’?” 靳桐点头。 “做一点额外服务就好了。” “额外服务?” “这个对你来说可能难度太高了。” “我可以做!只要能赚到钱……” “真的?” “我可以……” 小敏笑道:“你连男朋友都还没交过吧?” “这和男朋友有什么关系?”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还没有男朋友的话,说明你对男人的了解……太少了。这活你做不来的。” “我绝对可以!我能抹开脸。” 小敏认真地看了眼靳桐,靳桐回以下定决心的眼神。 小敏说道: “那好,现在我们来试一下,我扮演接到电话的客户,你来推销。” 靳桐看了一下四周,两人坐在小饭馆里,桌上摆着一荤一素的炒菜,还没吃完,但小敏的眼神却紧紧盯着靳桐,她摩拳擦掌蓄势待发,容不得靳桐拒绝。 “你好……请问是陈先生么。” “大声一点!”小敏说道。 “说话必须掷地有声,要吐字清晰,态度决定一切,你必须有信念感。” “信念感……”靳桐重复。 “再来一遍,你先大点声,一口气把你的意思说清楚。” 靳桐点点头。 “你好,请问是陈先生么?我们是君临男性保健品有限公司,请问您需要保健服务吗?” “不对。”小敏说:“不能这么问。你问问题,对方是可以拒绝的。你想想,之前打电话的时候,对方是怎么回答的?” 靳桐说:“他们说不需要……” “没错。你不可以给别人这个机会。这是选择题,而不是判断题!你听好了,上来30秒,必须要给顾客一个锚点,他的注意力是‘我需要哪一个’,而不是‘我是否需要’,明白了吗?” 靳桐又点点头,说道: “从之前的调查表来看,您有使用保健品的习惯,目前我们公司的产品有两类,一类延迟增大,一类大幅提高精子质量加强受孕,您倾向于哪一种呢?“ 小敏点点头,说:“还不错。你要注意,客户说什么都可以,但我们一定要专业!我们卖的不是伟哥和飞机杯,而是男人的幸福,你要这么想才行。” 靳桐感激地点点头。 “还有,听到对方的骚扰和玩笑的时候,心情也很烦躁吧?” “嗯,因为毕竟是推销员,不能直接挂电话……” “你的处理方式是什么?” “一般我就当没听见,说我自己的话就好了。” “不可以。”小敏强调。 “这样做会流失客户,所以你才成交不了。” “那应该怎么说?” “必须顺着对方的话说,不可以当没听见。” 不过当靳桐再问关于“硅胶娃娃”的具体售卖诀窍时,小敏却停止了演练。 “我说了,这个是需要‘额外服务’的,你做不来。能卖成套装的保健品也能有提成,你先从这个做起吧。” 但靳桐却不听,那些几十块钱的药,抽成最多也就5块钱、10块钱,而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足一个月,她至少要把下学期的生活费和补习班的费用赚到手。 她缠着小敏半天,小敏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灵通,说: “‘额外服务’,我可是费了很大力气,要成交,光是上班时间打电话可不够。手机或者小灵通是必不可少的,有时候半夜也要继续工作。你有小灵通或者手机吗?” 靳桐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她一直以为小敏是轻松拿下订单的。 “我本来就只打算教你卖保健品的……硅胶娃娃的事你就别想了,我俩毕竟有竞争关系,你要卖得多,芳姐就该骂我了,这样,我有个来钱的好办法,你配合我就行,一个晚上能赚好几百块钱。你是来打寒假工的吧?做完这个,你马上就能攒够钱。” 失落者 40 第二天是周六,靳桐在厂街附近独自一人吃晚饭。她觉得寡淡无味,广东的饭菜都是这样,她没得选,她习惯了吃辣,但这里连辣椒的影子都看不见。她塞了一块白色的鸡肉进嘴里,然后又夹起了一筷子青菜,这样也不过是填饱肚子。 一开始她甚至对一个人在快餐店吃饭不好意思,这里的顾客大部分是男性,也有上年纪的中年女人,就算是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也多半三五成群,有说有笑,而她总是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默默吃饭,没有可以聊天的对象,在别人的热闹中,她只听到自己咀嚼的声音,像个异类。她担心别人这么想自己。 不过这种担忧没多久也消失了,靳桐发现,并没有人觉得她是异类,不是出于友善,而是根本没空,别人并不会多看她几眼,人们对她并不关心。 很久没吃过可口的饭菜了,靳桐突然想起了妈妈,想起了以前外公外婆还在的日子,但如果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她只会觉得自己落入凄惨的境地,对改善自己当下的生活一点好处都没有,这是四个月来她学到的事情。 工作日晚上和周末的伙食公司是不包的,靳桐得自己花钱。一餐米饭,一餐面条或者饺子。这样下来,一周怎么也得花个50元。攒钱这件事已经刻不容缓。 玩具厂的男孩吴俊杰邀请靳桐周日和他出去滑旱冰,吴俊杰说他出钱,靳桐犹豫了一下,还是拒绝了。 晚上八点,靳桐听了小敏的话,去红星宾馆楼下等候。 天气本来湿热,但下午刚下过雨,现在凉爽了几分。等了几分钟,小敏出现了,她上半身穿着一件黑色皮衣,内搭螺纹背心,下半身穿个膝盖都不到的裙子,豹纹,还蹬着一双棕色细高跟长靴,她做了头发还喷了香水,搭配精致的妆容,眼妆尤其浓墨重彩,和平时在公司接电话时判若两人。 “怎么了?”看着靳桐这么看自己,小敏说: “你该不会以为我每天都穿得灰头土脸吧?那是上班,现在是我的私人时间。记得吗,女人最重要的,可就是……” “脸。”靳桐回答。 小敏边笑边给了靳桐一张房卡,靳桐看了一眼,房号是302。 “一会九点,你准时到房门口来,我咳嗽你就进来。” “我们去宾馆做什么?” “哎呀,你听我的准没错,我不会害你的。” 靳桐紧张得一直在吞咽,但因为一口水都没喝,她感觉自己的喉咙又干又痛。起了夜风,她裹紧身上的衣服。 离九点还有五分钟,她进入宾馆,上到三楼,走到房间门口的时候已经是8点58…… 8点59…… 9点00…… “咳咳!” 卡穿过凹槽,门滴嘟响了一下,靳桐推门而入。 一个光着膀子的中年男人,下半身只穿着平角裤和一双拖鞋,靳桐进来后,他明显一愣,动作定格,目光呆滞。 他的手上有好几张百元大钞,准确地说,小敏手上也有好几张,他们的样子好像在进行交易。 “你诈我?”中年男人回过神,把手上的钱往床上一甩。 靳桐木然站在旁边,她的手还僵硬在门把上,小敏光速从床上坐起,她说道: “诈你什么?你是不是睡了我?你是不是还给我钱?这不是嫖娼是什么?” “这是给你的生活费……” “你是我爸爸?为什么要给我生活费,这是你的嫖资!”小敏毫不客气地喊道。 男人想发作,但奈何房间门大开,还有个活人靳桐站在门口,巧的是,做保洁的阿姨也刚好经过……这里是三楼正对楼梯的房间,大声一点说话,一楼大堂可能都听见了。 “好……你竟然这么绝情……” “我绝情?是谁说要和老婆离婚和我在一起的?还说要给我买房子,房子呢?” “……你想要多少?” “你包里有多少都给我。别想耍赖,我知道你今天去取钱了。” “你!不可能!”中年男人愠怒。 小敏笑道:“不给的话,证据在我手上,证人就在门口,今晚我们就去派出所。你们单位知道你嫖娼,你工作就没了。而且……” 小敏悠哉悠哉穿上衣服: “而且你儿子今年不是高考么?” 男人半天没说话,好像在进行焦灼的心理斗争,但小敏有条不紊,成竹在胸,果然,僵持的时间也不过三五分钟,男人穿好衣服,从随身的皮包里拿出了一叠子钱。 靳桐一看,全是百元大钞,将近一万元! 男人愤恨离去的时候,小敏走到门口,说:“好走不送。” 然后她不慌不忙地开始收拾房间,把自己的东西都整理好后,她才对靳桐挥手,她从那一叠钱里抽出五张给靳桐,说: “谢了!” 靳桐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他是国企的领导,如果因为这事进派出所,要丢工作的。所以这个钱。” 小敏笑道:“他一定会出。” 靳桐木然,收下那500元,欲言又止。 “你想问我是不是……哈哈,瞧你脸红的,不算,我和他谈恋爱呢,后来才发现他没离婚!他先骗了我。” “可是刚才……” “包二奶是不违法的。” 小敏说: “但嫖娼违法。刚才你正好撞见他给我钱,要是去派出所,我咬死他是嫖娼,他肯定输。我免费和他睡,他什么事都没有。但如果我收了他的钱,他就得被拘留。这就是法律。” 靳桐想张嘴,但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所以,还是收钱好啊!” 小敏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妆容,她一边笑,一边把两鬓的卷发撸到耳后。靳桐收下那500元“工资”,这是她到了广东后收获到的最大一笔钱,可惜不算是赚来的,后来她学到个词,其实这就是仙人跳的一种。 周一,靳桐刚在办公室坐下,正在做打电话的心理准备时,芳姐过来说: “我招到人了,你明天不用来了。” “为什么?”靳桐措手不及。 “也不怪你,毕竟你年纪还小嘛。年轻女孩还是好好读书,你就好好回去上课吧。” “可是芳姐!我……” 靳桐的声音再次被打断,芳姐义正严辞: “你的工资是日结的,今天还没有上班,所以没有工资,宿舍的话可以住到明天,明天中午12点之前,你搬离吧。” 靳桐想要再说“给我一个机会”,但芳姐连让她说这个话的机会都没有,她直接转身进了自己单独的办公室,把门关上了。 一切来得太快,靳桐站在原地反应了好一会。 这一切都是早就算计好的吧!芳姐根本没打算让自己做到2月底,说不定她一直都有在招人,只要有新的合适的人入职,就把自己这个临时工一脚踹掉,但自己的业绩也确实拿不出手,自己没有提成的同时也意味着没有为公司创收,靳桐想起“客户经理”阿明看自己的眼神,每次他来交表的时候都态度冷淡,说不定觉得自己是个薪水小偷。 靳桐在办公室门口等小敏,8点30分,小敏准时出现在门口,小敏看到靳桐在等自己,没说什么,她用随身的水壶打了点水,又把豆奶粉倒在水壶里面,摇晃均匀,拧开壶盖,喝了两口当早饭。 过了几分钟,小敏走了出来,她带着靳桐走到楼梯间,说: “芳姐让你不要来了?” 靳桐点点头,说:“你怎么知道?” “她一直是这样的。从公司拿全职员工的钱,但招人的时候总是招日结的,给的工资也很少。我猜,你一个小时只有5.5元吧?” 靳桐问:“你呢,也是这样吗?” 小敏说: “一开始她也想这样,不过后来我能卖动,就留下我了。这里再怎样,也比工厂好,我不喜欢流水线,那里让我全身疼。” 靳桐点点头,她听了芳姐的话,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下意识地站在门口,想等自己在这里最熟悉的人来,可是小敏来了又能怎么样呢?她既不是老板,也不是领导。 “你还差多少钱?”小敏喝完了豆浆,问。 “我吗?”靳桐回。 “嗯,你不是想赚钱吗?还差多少?” “我也不知道,我要赚到下个学期的生活费,还有补习班的费用。”靳桐盘算了一下,两人昨天从小敏的国企“前男友”那一次性弄到了八千多元,小敏给自己500元的“报酬”,所以目前的存款有1100元,去掉补习班的固定费用500元,还剩下600元。下个学期租房子的话怎么也需要1000元,而伙食费也需要500元吧? 那至少还需要1000元,才比较保险。靳桐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数字。 “你的时间是不是不够了?过完年就要开学了吧?” 靳桐点点头。 去年这个时候,她还只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中学生,虽然家里的经济状况大不如前,但至少还住在熟悉的房子里,还能正常地去上学,正常地考试,就算是撞见父亲在家里出轨,或者在学校被黄玉嫣欺负,那也不过是最普通不过的习以为常的日子…… 她本以为生活会按部就班,一天一天地滑过。 “我还需要1000元,不,最好是2000元,3000元就更好,越多越好!”靳桐说道。 40-50 失落者 41 “所以说,只要帮我这个小忙就行,你看,很简单的吧。” 靳桐顺着小敏手指的方向,向马路对面看去,那里有一家咖啡店,店面不大,门口有广告灯牌,上面画着咖啡的图案,并配着“coffee”的英文,店铺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窗,能看见窗户里面是桌子,搭配一排红色的皮制座椅。 “看见了吗?就在那里。” 靳桐看到有个短发的女孩撑着下巴坐在咖啡店里。她的造型有点像王菲1995年演出《重庆森林》的样子,这部电影靳桐是和裴晨从音像店租借回家看的,靳桐早就忘了剧情,就记得王菲的短发和墨镜。 “那个女孩,叫Lily,你的工作就是陪她,每天晚上的6点上班,周末则从早上9点开始,下班时间不确定,得她说了算,不过她很爽快的,一般晚上9点左右就会让你回家。” 「陪玩」,这就是小敏要求靳桐帮的忙,一开始靳桐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再三问“对方不是男人吧?”“没有奇怪的事情吧?” 小敏摇头。 “也会有这种人的吧,其实一开始我也吃了一惊,但很快就理解了,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嘛,再说她上个礼拜才从美国回来。” 靳桐又往对面看了一眼,那个女孩正咬着吸管,一边喝咖啡一边盯着窗外的马路,完全没有意识到对面有两个人正在讨论她。 据小敏说,这项工作很简单,就是单纯地「陪玩」,老板就是这个橙色短发的女孩。她21岁,祖籍闽南,父亲是台湾人,母亲则是广东人,Lily出生在美国,英语和美国人说得一样好,粤语则一窍不通,普通话也不是很利索,中文更是不认识几个。 Lily1月中下旬的时候,跟随父亲回国,要待到过完年,大概二月中才离开。她很无聊,在国内又不认识人,所以想找个年龄相仿的女孩陪自己。她父亲白天给她在大学里安排了交换体验游学课程,所以需要陪伴的时间只有晚上和周末而已,Lily不想让父亲找导游,更不想让司机或者保姆跟着自己,所以她亲自在网上发送招工信息。据小敏说,她俩是在一个最近很火的聊天软件上认识的。目前这个聊天程序,还不是很多人知道,小敏说她也是刚使用不久。 两人是在一个群里搭上了话,没说两句Lily就提出「陪玩」的工作。 “总之,今天我会把你介绍给她,接下来的这周我很忙,这个美差就送你了。你做完这周就好了,周五我把钱给你,Lily工资已经预付给我了。” “多少?” “1500元。” 本来有点疑惑的靳桐,听到钱后心情马上由“抗拒”变成“接受”,反正自己现在也没了工作,没有身份证再找也相当麻烦。而小敏介绍的这个工作,说白了就是给无聊的大小姐当拎包丫鬟呗,靳桐想,如果Lily是《还珠格格》里的紫薇,那自己就是金锁。 小敏领着靳桐进了咖啡店,和Lily解释了几句,看样子两人就工作交接的事情事先已经打过招呼,小敏走后,Lily又点了咖啡,一杯给她自己,一杯给靳桐。 靳桐以前在县里的西餐店吃铁板牛排的时候,也要过咖啡,她感觉和超市里卖的速溶咖啡没有任何区别,有一股强烈的香味,味道上则是带点苦味的牛奶。 Lily给自己点的这杯叫「拿铁」,靳桐喝了一口,味道也有点奇怪,但比速溶的要好喝很多。靳桐来了这里一个月,除了工厂和保健品公司所在的城市边缘,以及自己所居住的城中村里的厂街宿舍,其他的地方到底长什么样她一概不知,她也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来专门喝咖啡。 这家咖啡店位于市中心的商业区,这里有好几个大型商场,靳桐是第一次看到高于12层的建筑,12层就是老家县城最高的房子。 不过茶阳虽然小,但并不算很穷的地方,靳桐知道,在湖南北部地区,那里因为交通不便,贫困程度比南部严重得多,茶阳反倒因为国企好几个厂建址在此,来来往往人不少,以前甚至还有一个片区住的全是南下的东北人,他们爱热闹,且文艺积极分子很多,造就一片繁华。 第一次进到大城中心地带,靳桐还是感到些许震撼。眼前这杯免费的咖啡,或许只是这些震撼的缩影吧。 想到这,她有点心酸。 已经没有可以依靠的亲人和朋友了,一个都没有,摆在她面前的不仅是学业问题,更重要的是生计,明天在哪里?要怎么活下去? “你是哪儿人?”Lily问靳桐,她跳过了名字,先问家乡。 靳桐说:“我是湖南人。”她没说茶阳县。 “湖南?是哪?”Lily的口音确实有点奇怪,但还是属于中文的范畴吧,靳桐想,她看过电视上一些老外的夸张口音,感觉和自己说的根本不是同一个语系。其实粤语,靳桐也觉得就像外文,来这花了一个月时间,她也没信心能听懂,不过好在Lily完全不会讲粤语。 “就在广东的上面……” 靳桐还想多说两句,但Lily的样子看上去并不关心,她没做任何回应。在咖啡店吃完蛋糕和华夫饼时,Lily问靳桐多大了,靳桐本来想说15岁,但想了一下,说: “16岁。” Lily问: “你不读书吗?” “我还在上中学,现在是来打寒假工,我要赚钱去上学。” “你爸妈呢?” “他们……也去打工了。”靳桐撒谎。 “所以你们家都是打工的人,是吗?”Lily很认真地问。 “是的。” 靳桐也用叉子吃了口华夫饼,上面还有一个香草味道的冰淇淋,丝滑绵密的奶油触碰到舌头,同时散发出一种清凉迷人的甜香,好吃,好吃到想流眼泪。 “太好了,我有个朋友想采访你。”Lily说。 “采访?我?”靳桐惊讶道。 “没错,今晚我们就去和她吃饭,她是我的姐姐……”想了一下,Lily说:“学校里的姐姐,叫什么?” 靳桐小心地说:“学姐?” “对,senior,不是真的姐姐。” 靳桐居然听懂了这个单词,不过想必是因为自己先提出了中文吧。 小敏走后,靳桐全程跟着Lily,工作也很简单,其实就是帮她拿拿包之类的杂活,对方点了咖啡,自己就去柜台端过来,对方买了衣服,自己就帮拿手提袋,对方拦了出租,自己就帮开门,对方对周边环境有个什么疑问,靳桐就一五一十解答,要说这份工作的话,体力活的部分就是这么多。 仅仅这样,一天就有200元的工资,靳桐觉得简直就像是做梦,也许Lily真的很无聊吧,需要有人说话来打发时间,自己的工作的性质就是—— 让她不无聊。 当天晚上,两人在天河北的一家高档商场吃饭,大厦层高至少20,中间是公寓或者酒店,顶层则是餐厅,还有游泳池,靳桐还是第一次见把游泳池建在顶楼的建筑。 顶楼有两家餐厅,一家是西餐,一家是粤菜,Lily回头问靳桐:“你想吃哪个?” 靳桐没想到选择权在自己这,本来想脱口而出“西餐”,但想了一下,还是推荐Lily去吃粤菜,西餐,对于她这个从美国回来的人来说,恐怕怎么吃都会觉得不正宗。 两人就坐后,Lily打了一个电话,点餐的任务落到靳桐手上,靳桐望着菜单上玲琅满目的菜品,不争气地吞了一下口水,明明下午才吃过点心,但现在她的唾液疯狂分泌,仅仅是看着菜单上的食物图片,肚子也开始咕咕叫了,Lily笑,示意随便点,靳桐把菜单快速翻看了一遍,指了指烧鹅,她早就想吃了,长这么大,她还没吃过烧鹅,平时的快餐店倒也有这道菜,但动辄就要25元、30元,长得差不多的烧鸭则是5元到10元。 Lily的电话打完了,服务员和她确认,也不知道Lily听懂没,她没有异议。 Lily的食量很小,基本就是吃两口,她的样子看上去不像是“不饿才不吃”,也不是“不好吃所以不吃”,靳桐觉得她对食物没有渴望,好吃或者不好吃,她都无所谓。 而靳桐吃烧鹅的时候,肥润的油脂沾了她满嘴。 吃完后,服务员拿着酒单过来,他略过了靳桐,直接给到了Lily的手中。 酒上来的同时,Lily口中的学姐来了,Lily热情地打招呼,露出那种美国电影里的夸张笑容,靳桐看她笑得这么开心,自己也有点被感染了,一个白人女孩往这边走来,她金发碧眼,笑容灿烂,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Alice,你可以叫我思思。” 没想到,Lily的朋友,一个纯正的白人,说中文的水平居然这么好,靳桐放下心来。 “Alice的课题,是研究中国工厂工人的生活变迁,她需要一个工人作为采访对象。”Lily介绍。 “你知道的,中国改革开放已经超过20年了,我很好奇工人们生活和工作的现状如何,尤其是在加入世贸组织后……这个课题我们新闻系有一些同学在做,他们对中国很感兴趣,但有机会来中国的人并不多。” 靳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天晚上的谈话(或者叫采访)大约进行了三十分钟,时间比靳桐想象得要长,但随着谈话深入,靳桐变得有些局促,觉得自己并没有给Alice提供她想要的东西。 靳桐确实是来工厂打工的,但因为流水线过于劳累和耗神,她只在工厂停留了一周的时间,工作内容乏善可陈,实在没有可供添油加醋的空间,她如实阐述了自己在玩具厂的一天: 早上七点起床,从自己的床位爬下来,去公共的洗手间上厕所,洗漱,然后换好统一发放的蓝色工服,戴上劳保手套,跟随人流进入厂区,先统一进入食堂吃饭,用钢盘打好自己那份后,有10分钟的时间解决早餐,出食堂后就是巨大的空中走廊,人群在过天桥后分散而去,每个人走到各属车间,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pass。”这是靳桐接触最多的英文,因为她是质检岗,任务就是把标有“pass”的贴纸贴合到零件上。重复重复再重复,直到下班,或者加班结束。 Alice全程表现得很认真,且富有热情,她一直注视着靳桐,时而点头,时而追问,她抿着嘴唇,似乎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事情。 为什么要知道这些呢,靳桐想,如果给她机会,她希望一辈子都不知道在工厂打工是什么感觉。她恨工厂。 一个没忍住,靳桐说出了这句话,Alice追问:“hate,为什么?” “因为好累。”靳桐说。 “还有别的原因吗?”Alice问。 “没有……吧。” 采访大约在9点左右结束,Alice一直热情地追问,靳桐差点把自己为什么来广东的原因也说出来。 “谢谢你,希望我们有机会再次见面。中国话是这么说的,后会有期,对吗?” “是的,后会有期。” 在告别前,Alice还拿出了一本全英文的杂志送给靳桐,名为,中文名为《纽约客》,她提到如果自己的课题成功,最后的成果会刊登在这本杂志上。 说话间,Alice一直保持高昂的热情,让靳桐有点吃不消,要走前,Alice又重复了一遍,“我们再联系”。 失落者 42 厂街口有一家卖肉包子的店,猪肉香葱馅的,每个五毛钱,手掌心大小,吃五个,配上一杯五毛钱的豆浆,三块钱就能吃饱吃好,靳桐从怀里掏出100元人民币,递给老板娘,老板娘又随手递给了坐在后面看电视的自己的老公。 “包子,拿好。”老板娘头也不抬地说道。 “烫!”靳桐手像被针扎了一样,热气腾腾的包子,装在比糯米纸还薄的塑料袋里,非常刺手,靳桐拿到后就给塑料袋系上,然后将袋子甩上两下,这样凉得快。但今天她太饿了,先拿了一个吃了起来,三口吃完不够意思,又咬下另一只。 “阿姨,找我97。”靳桐边吃边说道。 老板娘把钱放在阳光下左看右看,又是用手指弹,又是用指腹反复搓。 “不对啊,你这是假币。”在蒸笼的热气腾腾的雾中,传来老板娘的声音。 “什么?”靳桐没听清。 “假币,这钱是假的。你自己看看,给我换张新的。”老板娘漫不经心。 靳桐惊呆了,怎么可能?她的这张100元是之前小敏给自己的“报酬”,也就是那个当国企领导的中年男人皮包里的钱,他看上去事业有成,怎么可能会用假钞?难道他是骗小敏?不可能,那天晚上小敏请自己吃宵夜,就是用的这个钱,当时的老板怎么没说是假钱? 靳桐拿着那种“假钞”仔细看了一下,钱沾上了老板娘手上的油污污的味道,被对折了两下,打开有清晰的折痕。靳桐当下判断: “这不是我的钱,我的钱没有折过。” 靳桐看见后面的男人低下头去,老板娘粗嗓门喊道:“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我拿假钱给你?” “是你老公!你老公换了我的钱!” 靳桐本来以为老板娘会回头质问或者确认,没想到她直接骂道: “你个猪仔说什么?你是不是……” 在她的袖子撸到肘关节的时候,三张一元人民币叠放在一起,递了过去。 靳桐抬头,居然是小敏。 老板娘气呼呼地收了钱,才放过靳桐。 靳桐生气道:“为什么要给她钱?她换我的钱。” 小敏把靳桐拉到一边,说:“这家店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夫妻俩串通好的,专门欺负外地人。” “难道我的钱就这样白白送给她了?那是100元啊。”靳桐急道。 小敏做了个“嘘”的手势,她说道:“你小声点,她就是看准了你不敢报警。” “谁说的?我敢!” “哎。”小敏叹了口气,说: “你之前进厂是找了中介吧?中介给你的身份证?” 靳桐点头。 小敏接着说:“在厂里还好,厂里会给工卡和暂住证。出了厂就没这待遇了,你这样的,是黑户。你没有身份证,就办不了暂住证,没有暂住证,是要被治安队抓的,当年我就吃了很大的亏。她就是看准你年纪小,多半没有暂住证。” 小敏说这话的时候,不远处两个治安队队员经过,小敏赶紧把靳桐往自己这边拉,两人走到巷子里,小敏才说道: “做客服的日结,芳姐也不会给你办暂住证,现在你没有工作了,更加办不了。” 靳桐犹豫道:“那我该怎么办?” 她这是第一次听说暂住证的事情,但之前确实看到过治安队队员在街上盘问,只是她完全没想到和自己有关。看到外面治安队员严厉的样子,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走到今天全靠运气。 “被抓到很麻烦,你在我那住也不是长久之计。” 靳桐自从被芳姐开除之后,小敏就让她住到了自己那一间,靳桐问她住在哪,小敏回到: “和我男朋友住。” 靳桐惊讶道:“你不是刚从男朋友那……” 她想说“讹钱”,但欲言又止,小敏笑道:“怎么了,谁说了我只有一个男朋友?他背着我有老婆,我不能背着他有小白脸?” 刚才小敏又帮自己解了围,靳桐心生感谢,她决定周日拿到1500元的报酬,请小敏吃一餐饭,就回茶阳县去,正好赶上报名考前培训班,而且下个学期的生活费也有了着落。 “Lily已经说过了吧,周日的行程。”小敏话锋一转,靳桐回答到: “嗯,Lily要去参加龙格华的vip客户招待晚会,她说要我陪她去。” 龙格华是天河北最大商圈珠江新城的一家百货商场,商场主营各种高端品牌,包括不限于珠宝首饰、奢侈品箱包、瑞士名表之类,要成为这里的金卡客户,年消费至少要一万元人民币,而金卡不过是三张vip客户卡中最初级的一种,上面还有白金卡和黑卡,Lily持有的就是最高等级的黑卡。 小敏点点头,靳桐忍不住说:“小敏,我的报酬……” 今天已经是周五,之前小敏答应在这一天,把这一周的「陪玩」报酬1500元给靳桐,这是靳桐期待已久的日子,只要拿到这个钱,只要陪完这两天,她就可以回茶阳县,掐指一算日子,甚至可以回去过年。 虽然她已经没有任何家人可以依靠,好朋友也不知所终,但下意识地,靳桐不想留在广东,她想要一间温暖的房子,至少在自己熟悉的地方。 小敏说:“急什么?龙格华是大事,结束之后就给你,说不定Lily还会顺手包个红包呢。今年,你和我一起过年吧。下周就是年三十了,来我家,吃白切鸡,不是盒饭里那种,我们去饭店买,特别新鲜。” 靳桐感激地看了一眼小敏,问: “真的可以吗?” “可以呀,为什么不行?咱们都是出来打工的,当然要互相帮助。” 靳桐胸口发热,她太久没有感受到有人可以依靠的滋味了,其实她本来就不是那种特别坚强的人,这五个月,可以说一直在硬撑。 小敏说:“只要把这件事做好了,就可以再也不要过这种低声下气的日子,你也想过上好的生活,对吧?” 靳桐点头,小敏还在呢喃: “我们要靠自己,谁都不能依靠,我们只有自己。” 这段让靳桐信心百倍的发言过后,小敏接下来说的话让靳桐震惊不已,之前Lily就说过龙格华vip客户招待会的事情,但最开始靳桐以为自己进去拎包就行。但没想到小敏居然有这样的打算。 靳桐震惊持续的时间很短暂,很快,她又接受了这个逻辑,放在以前,这种事,还是学生的她绝对不会干,但五个多月后的今天,她却动心了。人的行为会随处境而改变,她已慢慢意识到这点。 小敏的计划,从任何一方面来说都没有可以反驳的地方。 “可是,如果被人发现了怎么办?”靳桐问。 “他们绝对不敢指出来,Lily是他们最尊贵的客户,龙格华那边指着她下单来涨销售业绩,怎么可能得罪她?” 靳桐欲言又止。 小敏强调: “有时候必须冒一点险,想要的东西要靠自己争取。” 偷窃者 43 从住地打车去天河北,至少要35元,坐公交车或者地铁的话,一元或者两元就行,但时间则是坐出租的两倍,而且还必须走路十分钟,才能到龙格华。 下午三点,刘伊琳花了10分钟思考选择什么交通工具,最后她决定坐出租。现在时间还早,她从冰箱里拿出在超市买的吐司、片状的芝士和番茄酱,简单做了一个三明治,中间有两块鸡肉,是她从昨天晚饭吃的烧鸡中扯下的两块鸡胸。 她最近胖了两斤,决心减肥,这种老外最喜欢的寡淡三明治效果是最好的,味同嚼蜡,吃完保证不想吃第二个。连吃一星期,多顽固的赘肉也能掉下去。 而一旦开了火做饭,体型就控制不住。对靠形象气质吃饭的“女销售”来说,长胖可是职业大忌。 伊琳对着镜子,小口咀嚼三明治。每嚼一下,都要观察自己的体态。 今年已经是在龙格华上班的第三年了,但领班杨经理依然对她的穿衣风格颇有微词,时不时会阴阳怪气两句。 杨经理是一个45岁的中年女人,离异,孩子上初中,她前夫是体制内公务员,每个月给孩子1000抚养费,付账极不爽快,每个月杨经理都会直接在办公室打电话催。杨经理靠自己一个人,在广州已经有房,她是龙格华开业时就在的老员工,整层楼的销售都要向她汇报,包括伊琳,杨经理以前在上海干过外贸员,官僚主义,喜欢摆架子,还爱教育人。 杨经理经常对伊琳说:“领子开这么低,你到底是想卖货,还是想卖你自己?” 或者“真正的销售考验的是人品,不要以为可以靠一些歪门邪道取巧。我们商场是高端商场,最重要的是专业能力和气质。”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伊琳觉得,有的时候,买东西就是冲动消费,尤其那些有钱人,做生意的,谁要和你谈信任不信任?他们要的是面子,是豪掷千金的爽快,特别男人,来买东西基本上就两个目的,第一是让女人开心,崇拜自己,第二是显得自己阔气,以吸引更多女人注意。 她只不过是采用了第二种销售技巧而已。 销售员的底薪不过1000元,甚至可能比厂里“打螺丝”还低,如果不靠提成,生活都成问题。对刘伊琳来说,销售就是这么一门“要么成功要么成仁”的工作,表面上她看上去光鲜亮丽,穿着漂漂亮亮的小西服配高跟鞋,但实际上呢,她就是个住在城中村的打工妹,一个有固定上班地点的推销员罢了。 今天是周日,但晚上要加班,伊琳任务繁重。 龙格华是天河CBD最繁华的商场之一,入华的所有外国名牌,都可以在这找到门店,来这之前,她也就知道皮尔卡丹或者梦特娇之类的品牌,到了龙格华上班后,才知道还有一种名牌定义是“奢侈品”,几千是常态,上万不稀奇,贵的十几万也有人趋之若鹜。 而今晚,对伊琳来说也是一个大好机会,来的客户几乎都是白金卡和黑卡级别,他们一年在龙格华的固定消费最少都有5万,全部都是奢侈品或者珠宝首饰以及名贵手表的潜在客户。 想到这,伊琳放下手上的三明治,包好送进冰箱。 出租车准时在下午的5点30分到达龙格华的门口,5点45,伊琳在更衣间换工服,旁边有的姐妹姗姗来迟,一边换衣服一边抱怨: “周日也要加班,真的好累啊!” 外面传来杨经理催促的声音,今晚的招待会将在6点30正式开始,6点就能够进场,龙格华商场的6楼全部场地用来举办这次贵宾晚会,西餐自助更是下午5点30就已经开门迎客,刚才杨经理和餐厅经理通了电话,询问哪些大客户提前到场。 伊琳负责手表柜台,这些滴答滴答响的玩意,是男人的最爱,几个大叔模样的中年男子正围着一件只展示不卖的孤品点评来点评去,伊琳心想越是这样的,其实越什么都不会买,不过她还是笑脸盈盈地在旁边作陪。 “要说最近的新东西可确实是很多啊,大哥大早就落伍了,call机也没人用了,现在电话都可以随身携带,叫什么?手机?对了,我儿子还痴迷玩电脑,我问他有什么好玩的,他说他在上网。” “什么才能创造未来?是科技啊,谁掌握了核心生产力,谁就掌握了未来,在座的我们可要有危机感了,以后科技行业才是标杆。” “那些小毛头算什么?手机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可以打个电话么?这也不稀奇,我看大部分科技都是骗人的东西,吹呗,最后还是要靠实业。” “暴发户。”伊琳想。 每个人都会向对方输出自己的学识和见解,而且非常喜欢用“xx不行,xx才厉害”这种句式来相互反驳。站在一旁的伊琳从来不参与这样的谈话,只需要微笑即可。 当然了,当只有一位男士和自己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聊天又是另一种模式,伊琳说不上来,他们和杨经理不同,杨经理像个爱挑刺的班主任,男客人们则是通识课教师,热爱科普,上到美国的飞船怎么出现事故,下到法国红酒的种类是怎么划分,在不同的场所,伊琳从不同的男客人那学到的「知识」也不同。 销售的成功秘诀是坚持不懈,销售的精神面貌是时刻保持微笑,而销售的好时机则是目标客户落单,看到姚舒晴经过手表柜台时,伊琳心想自己的机会来了。 “姚小姐,来为姚会长挑选手表吗?” 姚舒晴经过的是男表区,这里不乏江诗丹顿、劳力士等奢牌,姚舒晴点点头,伊琳想起她刚从美国回来,中文可能不是特别好,于是她马上又叫了姚舒晴的英文名,Lily,且用英文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不用说英文,这次回来,我想重温一下中文,说普通话就好。”Lily说道。 她把自己拎的爱马仕递给身旁一个不太起眼的女孩,伊琳才发现还有个人跟着Lily。 Lily问女孩:“你觉得这块好看吗?” 女孩脱口而出:“好看,我爸爸也有一块。” 伊琳心想,她是谁?自己作为销售不记得客人的名字很是失职,不过也可以用甜美的微笑搪塞过去。 “我见过您父亲,是非常了不起的人物啊,您看这一款怎么样?‘纵横四海“系列,非常经典,很适合您父亲。”伊琳介绍道。 “嗯。”Lily随手将展示架上的表取下来,戴在手上,这块表价值十五万,伊琳在心里祈祷,快下单,快下单。 “我比较喜欢一个人逛,我可以一个人么?”Lily对伊琳说道,她措辞略有点生硬,可能并没有不满意的意思,不过伊琳还是吞了口口水,害怕自己是不是服务不周到,好在Lily补充道: “我不习惯有导购,更想听从自己的心意。” 偷窃者 44 伊琳松了口气,笑着点了点头,礼貌退到一旁。 晚会的下半场是一个慈善义卖活动,随着主持人在台上说“欢迎姚会长”语毕,姚舒晴的父亲上台发言,伊琳远远看了一眼。 姚东柏身高腿长,相貌堂堂,光从外形来说甩今天到场的其他男客人五条街。 刚才有两位老熟客旁敲侧击问伊琳要不要出去吃晚饭,伊琳委婉拒绝。发出邀请的时候都是绅士,但只要去了就会被人看低成愿意陪老男人睡觉的拜金女。伊琳不是不懂这些老男人心里在想什么。相反,坚持自己的立场,一切看自己心情,适当拒绝,让男人以为自己可以,但绝不满足他们,反而是能够获得最大收益。 当然了,这些都是用来对付色眯眯的男客人,如果是姚会长这样的男人,伊琳忍不住想,他一定和其他人不一样吧。 不过这样的男人,当然也是结婚了,有老婆,也有孩子,还不止一个,Lily是他的小女儿,客户资料要是没写错的话,Lily是美国出生,美籍。 哎,要是出身在这样的家庭,生活会是怎样的一番滋味呢?伊琳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一双鞋穿破了洞也不换。 1994年,父亲在山西下矿,感染了尘肺,说话说两句就开始咳嗽,一次塌方后,父亲永远失去了劳动能力,虽然保住了性命,但他回家的时候,已经连伊琳的名字都叫不利落了。 那个时候自己还在读中学,每次听到父亲的咳嗽声,她的心就纠在一起。伊琳心疼父亲,但每次妈妈说“爸爸为了你肺都烂了”的时候,伊琳又只想逃离。 晚会在晚上九点正式结束,最终Lily下单了一块价值10万的手表,据说是要送给父亲的生日礼物。听结账的同事说,这个钱刷得不是姚会长的卡。 “看到那边那个帅哥没,长得跟电影明星似的,是他刷的卡。我听说他是Lily的未婚夫,姓冯。” 伊琳往人群中看去,没想到一眼就发现了同事口中的“帅哥”,而这个男人也敏锐捕捉到了伊琳的视线,他绅士友好回报笑容。 伊琳的脸突然一下红了。 当晚还有几位老客户贡献了几万的指标,这个月的业绩已经完成。 但伊琳的好心情只持续了一天,第二天早上,刚坐了一个多小时地铁来上班的伊琳,前脚刚踏进龙格华,同事就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叫住了她。 “表丢了。” “什么?” “伊琳,会场丢了一块表,昨晚你有没有发现可疑的人?” 刘伊琳觉得天旋地转,她赶紧问: “丢的是哪一块?多少钱?” “十五万……江诗丹顿,‘纵横四海’系列。” 伊琳眼睛又一发黑。 “经理人呢?” “现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们刚盘了帐,现在还没往公司报,如果被上面知道了,你和杨经理就惨了。” 伊琳吞了口口水,作为在龙格华上了快三年班的资深销售,她当然知道在自己的销售区弄丢商品的下场,如果找不到东西或者偷东西的人,肯定要赔偿,她和杨经理都跑不了,在这个时刻,伊琳突然非常理解杨经理的歇斯底里,她是楼层总负责人,不管是谁出了差错,她都有连带责任。 伊琳快步走向办公室,进门前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开门,杨经理就坐在沙发上,铁青着脸。伊琳小声喊: “经理,对不起,我……” 伊琳本来以为杨经理一定会臭骂自己一顿,没想到杨经理只是点了点头,她招手让伊琳也坐下。 “昨天,晚会开始前,你是不是一直在男表区?”杨经理问。 “是的,经理,我保证,我没有离开五米以上的距离过。” “你现在回想一下,有没有可疑人物?” 可疑人物……伊琳犹豫了,昨天到场的嘉宾总人数超过70位,来过男表展示区的怎么说也有50位,男女都有,熟客生客也都有,比较麻烦的是,至少有超过30人,伊琳从来没见过,也就不可能能叫出名字,更对不上脸。 在慈善晚会正式开始之后,所有商品就从展示架上撤下了,所以肯定是晚上八点之前的事,进客的时间是晚上6点,统共也就两小时时间,犯人就是在这两小时间作的案。 “经理,监控呢?监控肯定拍到了吧?” “如果监控拍到了,我们就不用这么慌乱了。”杨经理沉声,她思考了一下,又问: “昨天都有谁看过那块‘纵横四海’?” 伊琳脑子开始发热,她觉得自己浑身都烧烫了,但即使这么努力地回想,也没办法回忆起所有客人。 “伊琳,你冷静一下,再好好回想。谁比较可疑?” “纵横四海”……都推荐给谁了?对了,大部分来看男表的都是男客人,但昨天,台商会长姚东柏的女儿Lily特地看了那块“纵横四海”,而且中途她把自己支开了。 “Lily看过。”伊琳如实说。 “Lily……姚舒晴,姚会长的女儿?” “昨天她买了了一块10万的seiko,之前在看那块‘纵横四海’时,她说想自己一个人挑选,我就走开了,后来有两位熟客拉着我聊了一会……”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这次晚会是邀请制度,来的人都是有头有脸的vip,以季度消费5万,年20万的水平来看,谁也不会偷窃吧?伊琳正纳闷的时候,同事说: “那也不一定,有的人有偷窃癖好,再有钱也喜欢顺手牵羊。” 杨经理瞪了她一眼,意思是客户的闲话最好是少说,伊琳突然想起了什么,说: “我想起来了,昨天跟Lily一起的那个女孩,她也看了那块表,她还说自己的父亲也有。” “她是谁?”杨经理问。 伊琳却叫不出名字,那女孩看上去年纪不大,按道理应该是哪位老板的女儿,但她实在没印象。 “查宾客名单!” 杨经理下令道,三个人看来看去,硬是没找到比Lily更小的客户,不,整个名单上的年轻女孩本来就不多,小于22岁的,Lily是唯一一个。 “她是Lily的朋友,我听见她们聊天了。”伊琳回忆道。 “她怎么进来的?”杨经理问。在场的销售们都没说话,这是安保那块的责任,没有登记她的个人信息。 伊琳忍不住问:“经理,我们要不要找Lily问一下?” “不行。”杨经理思考了一下,斩钉截铁说:“商会每年给龙格华创造超过500万的流水,私下姚东柏也是我们的大客户,我们不能得罪他的女儿。” “只是Lily的朋友吧?宾客名单上没有她,我们只要找Lily问一下……” “如果真是Lily的朋友拿的,我们主导查处小偷,姚会长面子上很难看。如果不是Lily的朋友拿的,我们无端诬陷,又会给姚会长留下不好的印象。”杨经理叹了口气,她人好像变小了,缩在沙发里,不见往日中气十足的样子,感觉一下老了10岁。 伊琳咬了咬牙,这件事就发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她也有责任。龙格华的员工制度,她记得,如果销售丢失了贵重商品,虽然不需要原价赔偿,但当月工资会被扣除,当月提成全部取消,而且,伊琳记得,商场会解雇给公司造成巨大损失的员工。 伊琳看了眼杨经理,杨经理的脸色似乎在说伊琳的猜想没有错,这件事必须有人负责。 自己从小地方来广东,好不容易靠自己站稳了脚跟,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失去一切? 伊琳开口说:“杨经理,先别报给公司。我有办法,你相信我,那个可恶的小偷,我一定能抓住她。” 暗访者 45 第十一章 2018 捞刀河北岸的凤凰村发现一具女尸,死者陈尸在一处农民自建房中,死者初步检验为窒息身亡,从现场的勘验来看是上吊。 死者衣着完整,屋内没有强行入侵痕迹,死者随身财物也没有被盗,证件齐全,城北派出所的警察很快就确定了她的身份。 梁觉阳翻看卷宗,他在来之前上微博看了蓝底白字的警方通告,上面写道这个女人姓靳,而卷宗上信息更具体,死者叫靳如桦,53岁,湖南茶阳人,这些信息来自她的身份证,在和籍贯所在派出所核对过后,目前也作为证物被保存。 来这里前,梁觉阳顺便打了个外勤报告,说自己要去城北派出所了解情况,张卓义在旁边赶另一件案子的报告,不忘挪揄: “刘队觉得你最近消极怠工啊。” “我是按流程办事。” “要按流程,你的报告当天就该写完了,怎么了,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一切好像不是看上去那样。” “哪样?”张卓义喝口水,说:“难道不是向军把严通杀了?” “是,这证据确凿。” “那不就行了,你是不是太较真了?我们是警察,又不是搞精神分析的,抓到人就行了。” 梁觉阳没答话,张卓义也不再自讨没趣,最近队里没有新案子,他到点下班就走了。梁觉阳下楼抽了根烟,吸到第三口的时候,来了个微信,他上三楼赶在对方下班前拿到背景调查。两天前他打了个报告,刘队允许了,于是拜托同事查询的信息目前反馈到位,不过负责查询的同事也一样一头雾水。 “你查他干嘛?” “和前几天的当街行凶案有关。” “那不早就抓到凶手了吗?” 快下班了,同事打了个哈欠,把背景调查从电脑上调出。 冯应辉,男,1971年生,籍贯湖南茶阳。曾在1998年涉嫌组织传销活动被拘役,最后判刑10个月,在茶阳县监狱服刑。 “98年啊,我看看,那是撞枪口上了。传销就是那一年开始严打,不过打了这么多年也没除了,这东西生命力太顽强了,无孔不入,我姑父被骗了十几万,连我这个当警察的侄子的话都不听。” “你查这个人做什么?”同事说到:“他现在是美籍。我看看,2003年的时候和一个美籍台胞结婚,后来去美国了。” “好的,我了解了,谢谢。” “要我说,这种东西会流行也是有原因的。”同事用手推了推眼镜。 “什么?”梁觉阳问。 “人太空虚了,一旦空虚,就容易被不安好心的东西侵入。我姑姑得病死得早,表哥离家上大学后,我姑父就开始沉迷传销,那症状,是绝症。” 同事感慨了一番,最后说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和他说就行。 总之,警务系统里能查到的冯应辉的资料很少,还不如马铭远笔记本里的多。 在湘春路老平房找到的马铭远的笔记本上记录了16年前的一起案子,梁觉阳小时候其实对此有一点印象,但碍于年纪小,而且他那个时候注意力也根本不在这上面,相关细节、人名早就不记得了,他只记得两件事,第一是在案发前一年,马铭远因为工作调动去了茶阳县。第二就是这起案件本身的概况,马铭远在茶阳的时候,遇到过一起至今未破的案件。 案发前一年,马铭远在追查一个叫齐倩的女孩,她是自杀身亡,她的“男友”就是冯应辉,但在口供中,冯应辉否定了这件事。 而2002年那起发生在茶阳县的至今未破的坟地男裸尸案件,也和冯应辉有关。 案子本身并不稀奇,全过程在马铭远的笔记本上详细记载,死者叫王威,是当地一个混混,他被人击打头部致死,脸部、下体有被利器刻意毁坏的痕迹,尸体被埋在在下马乡的坟地。对此案的整个追查过程,马铭远也记录了关键节点,当时的案件嫌疑人之一,就是“冯应辉”。 马铭远在笔记本中写了两个字“怪物”。谁是怪物?冯应辉么? 笔记本上更让人无法忽视的记录,却并非王威案件本身,而是一起“殉职”事件。 马铭远在追查王威案件线索时,雨夜至下马乡坟地,当时同行的为副队长段宏飞,以及来队里实习的年轻警员汪树先。当晚10点10分,汪树先在调查坟地时,遇到一个身份不明的穿着雨衣的人,马铭远给的简称是“雨衣”。雨衣开枪打伤了警员汪树先,晚上11点46分,汪树先在医院抢救无效身亡。而那把夺走汪树先性命的手枪,则是一把51式,警制,是一把警队的失枪。 当晚茶阳县所有警察几乎都出动,同时动员了超过100名群众参与调查,对下马乡一带进行封山围剿,但既没有找到凶手,也没找到那把枪。 案件搁置,在第二年,也就是2003年,快年底的时候马铭远调回长沙,又过了半年不到,马铭远就离开了家,之后梁觉阳再没见过他。 穿堂风吹过,感觉莫名有点阴森,不过可能是心理作用,毕竟这栋房子不久前才死了人。 把梁觉阳从马铭远的笔记中拉回来的,是老板对房子滔滔不绝的介绍: “我们长租最少是半个月起啦!不然还赚什么钱?这里房租很便宜的,400块一个月,你骑这个共享单车十五分钟就到那个金霞苑。那里房租多少,我这里多少?性价比没得说。” 发现尸体的时间是10月16日,也就是一周前,靳如桦入住的时间是10月11日,当时她和房子的屋主口头约定的租赁时间是半个月。 五天内就自杀身亡,如果早就决定要死,何必租半个月? 梁觉阳没有亮明自己的警察身份,也没叫张卓义过来,单独一人也不能拿到正式口供,不过真要走流程,他还得说清楚自己今天为什么要过来,以及为什么觉得这两起案件之间有必然联系。 他干脆就扮想要租房的人,开始和老板扯闲谈。 “确实不贵,里面什么东西都有吗?” “有啊,我们是包水包电,你自己扯根网线上网就行。” “行,我看看。” 梁觉阳刚说完,房东却问道:“小伙子,你是做什么的?” “我?我是出版社编辑。”梁觉阳随口胡诌了个职业,这是那个总喜欢麻烦自己录电台的初中同学的职业,梁觉阳借来一用。 “编辑?出版社?哦哦。那你是个文化人。” 梁觉阳咳嗽了一下,如果年书籍四舍五入为10本,也可以叫文化人的话,那他勉强也算吧。 “哎哟,你别介意,我们当房东的,也稍微了解一下房客哈,我不是说你会在这里违法犯罪,我没这个意思。不过,我平时不住这边,所以还是想找个靠谱点的租客。你要是能租三个月我还有优惠……” 房东一个劲介绍自家房子的优点,看来是不打算把“这里死过人”这件事如实相告了。梁觉阳没戳穿,靳如桦的死已经以自杀结案,他也不是辖区派出所的民警,来这本来就没有由头,干脆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让房东放松警惕。 门开了,没有想象中因为闭塞产生的怄味,房间一直开窗保持通风,进来后只觉得有一丝凉意。房间已经被彻底打扫过了,梁觉阳特地看向地面,是那种老式的淡黄色瓷砖,抹得干干净净。 房间的正中间,梁觉阳抬头,是那种悬挂天花板的老式风扇,这是上世纪90年代自建房的特色,风扇是绿色的,能看出它历经沧桑——尤其在有人使用它上吊之后。 两天前,“小小周”,也就是那个专作罪案调查的网络博主周原,提到这个姓靳的女人曾经去过天盛,她和裴晨以及严通都有碰面。在城北派出所,梁觉阳还得到了一些死者靳如桦的基本信息,没想到真有“惊喜”。 靳如桦,是曾经茶阳县塑料二厂副厂长靳卫国的女儿,而巧合的是,她还是15年前,那个死亡的女孩,靳桐的姨妈。 而向军的DNA,又出现在靳桐死亡的现场。在向军杀死严通的前一周多,靳如桦来长沙。来做什么? 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恰好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自杀了? 看完房子出来,走三分钟不到就就是捞刀河北岸。 河堤年久失修,长满杂草,过去轿车抄近路,把河堤上的水泥路碾压得稀烂,乡镇府就干脆把这一段封了起来,现在机动车非机动车都不准走,行人倒是畅通无阻。捞刀河是湘江的一级支流,河堤上能饱览风光,尤其傍晚,水面波光粼粼,偶有小船划过。 梁觉阳站上河堤。这里已经是长沙近郊,和市中心截然不同的景象,大片农田连成一片,一望无际,往北走是汉回村,再北就是丁字镇。 选择租房在这的原因又是什么呢,便宜吗? 脑子里的东西一团乱麻,梁觉阳想起小时候,自己把家里的闹钟拆掉了,所有零件横七竖八摆放在桌子上,但不管他怎么努力,也拼不回去。 马铭远回来后看了一下,点出问题关键: “你没发现,少了个弹簧?” “啊?” “少了东西当然拼不回去,你再找找,比如说什么茶几下啊,沙发缝里啊。” 刚上小学的梁觉阳,用了宝贵的周末时间,把家里翻箱倒柜,为了找那个弹簧,连电视上的《七龙珠》播到天下第一武道大会他都没看。 找到弹簧的时候,已经是周六的黄昏了,马铭远说得没错,自己确实弄丢了零件。 但令人懊恼的是,就算弹簧找到了,当天那个闹钟,梁觉阳也没拼回来,由此他判断自己几乎是没有什么机械才能,这辈子当个科学家发明家肯定是没希望了。 但马铭远却表扬了他。 “你居然真的找了一整天。” 后面的话让梁觉阳高兴不起来:“你的才能就是坚持,这可是很可贵的啊!像我,哈哈!” 近来记忆总是时不时杀个回马枪。 晚风吹过梁觉阳的脸,江面上,夕阳正在往下沉。 看到这番景象的人,会因为什么放弃自己的生命呢? 靳如桦这里暂时进入死胡同,如果要找到有关她的更多线索,也许需要再去一趟茶阳县,不过去之前,梁觉阳还有另一个任务。这或许是一把钥匙,解开这乱七八糟的人物关系之间的谜团,又或许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又多了一个待解决的疑问号。 “精确性也很重要啊。钟表就是这样的东西,丧失了精确性的话,就一秒也不愿意多走了。” 马铭远那副嘻嘻哈哈的样子,又出现在脑海中。这时候电话响了,是张卓义。 “别说我不配合你啊。来吧,到岳麓山这边来。” 欲望者 46 岳麓山总共有三个门可以上山,东门是正门,从地铁口荣湾镇下车,步行五分钟就能抵达验票口,东门可以坐索道,也可以步行上山,这里也是游客最多的一个入口。 站在东门的梁觉阳又接到张卓义的电话: “怎么还没到?” “我在东门了。”梁觉阳答。 “来南门,你走那个外国语学院,那里有个咖啡厅,拐过去有个铁门,直接上山,我在门口等你。” 梁觉阳踩了10分钟共享单车才抵达目的地,张卓义已经有点不耐烦,他提到自己还没吃饭,梁觉阳识相,给买了份手抓饼,双蛋双酱不要菜,递上。张卓义咬了口,说:“走吧,他在山顶等我们。” 两人开始登山,岳麓山不算高,以梁觉阳的脚力,半小时多点就能上去,不过他从来没在晚上爬过岳麓山,感到有一些新鲜,从山上往下看,灯火闪烁,星星点点。他上一次爬山,是在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和爸妈一起,那样的日子已经像是上辈子的事情,童年消逝得过于突然,紧接其后的青春期,内外的剧变让他应接不暇,多年来他总是觉得诧异,不明白日子是从哪天起开始从正轨错开。 大部分的记忆都是一个人,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在家睡觉,有时候晚上睡不着,窗外下雨的声音额外明显,因为住得是平房,雨水打在屋檐上,又从屋檐上滴落地面,两次水击打的声音形成奇异的节奏,先大后小,先脆后闷,那节奏好像故意附和着他的心跳,形成共振,雨击打一次,心脏就跳动一下,而这种规律带来的只有失眠。 “你上次说,想知道严武和于汉强的情况。”张卓义问。 “对,查到了吗?”梁觉阳问。 “你能跟我说,你从哪得到这两个人的名字么?” “是我爸的笔记。” 张卓义停下脚步,“你从来不提你爸。” “在队里不好提,贺书记和刘队以前都是我爸在二支队的同事,尤其贺书记,和他在警校是一届的同学。” “我不是说在队里,你平时也不提。” “提他做什么?” “我的感觉是,你好像在刻意避免提到他。” “有么?”梁觉阳问。 “马队当年是自己辞职离队的,其实也不算什么忌讳……” 梁觉阳沉默了会,突然停下来,张卓义纳闷:“你怎么不走了?” 梁觉阳开口: “他害死太多人,在茶阳的时候,没打报告带实习警察夜返犯罪现场,间接让汪树先殉职,在长沙的时候,刑讯逼供嫌疑人,后来那三个未成年,报复,把我妈打残疾了。” 两人吭哧吭哧爬山,又是将近十分钟没说话。 “我爸当年在查一个叫冯应辉的人,他认为汪树先的死和他脱不了干系。而向军,1998年在监狱里毫无理由打过冯应辉,我觉得他俩应该认识。” “谁俩?” “冯应辉和向军。” “你查到了吧,冯应辉早就出国了。” 梁觉阳点点头,说: “当年,马铭远还查到冯应辉有两个来往比较密切的人,一个是他的司机,叫于汉强,这个人,我们上次在龚守银处也得到过信息,他在监狱里被向军打过。另一个算是他的跟班,第一次做庞氏骗局,组传销时就跟着他,卖那个台湾产的保健床垫,在广东湛江那边,应该赚了不少钱。” 张卓义说。 “这个人就是严武。” “对。” “先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于汉强和严武,你都找不到人了。于汉强已经死了,向军出看守所后,他就在里面死了,死因说出来你都不信,他吃桃子过敏,给吃死了。” 梁觉阳说:“哪来的桃子?” “买的呀,还能是什么,监狱,还有看守所,犯人都可以买水果,种类还挺多。” 一个知道自己吃桃子过敏的人,会主动买桃子么?梁觉阳感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严武呢?” “他消失了。” “消失?” “这么多年了,基本是两种结局,要么是死了,尸体没被人发现,或者发现了也没确认身份。还有就是跑路了,那几年跑去东南亚的人也多,泰国?缅甸?他赌博输了100多万,欠高利贷。” “他的家庭关系呢?家人没找过他?” “算是个好消息吧。严武有个哥哥,你猜叫什么?” “严通。” “这是麦芒掉进针眼,凑了巧了不是?我一查户籍,发现严武的爹妈早年离婚,严武有个亲哥,哥归了妈,他则跟着他爸爸。严通跟他妈一起迁过户口,但没改过姓。” 终于找到联系了么,梁觉阳心想,闹钟里的那根弹簧,是不是就是严武? “之前我们查人的时候发现,严通的母亲前几年已经去世了。” “对,他爸也很早就死了,弟弟又失踪了,你别说啊,这么大一个公司老板,其实是个孤家寡人。看来有钱人的生活也没什么好羡慕的。” 张卓义发表了一番“知足常乐”的感慨后,两人抵达了广播电视塔,再走五分钟不到就可以抵达山顶,梁觉阳一路上来没有任何气喘,张卓义又不禁感慨:“不愧是练过的,体育生。” 线索提供者目前在山顶悠闲喝着咖啡,等两个下班的人民警察过来了解情况,他是之前提供过严通信息的前同事,现在在河西天马学生公寓附近开粉店的周雪友。今天梁觉阳过来,是因为周雪友说,当年报社的老编辑廖仲来长沙了,当年柴建明举荐严通来报社任职,第一轮就被人力资源部打下来了,是主编廖仲破格收了严通。 廖仲以前是湖南著名记者,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毕业于武汉大学,在广州待了几年,回长沙后又在电视台做了几年新闻,之后转入报社,参与过多起重大事件的调查报道,包括不限于洪灾、冰灾等灾害以及次生灾害现场调查,以及三聚氰胺、非典等国民大事件的跟进,廖仲也是报社的最后一任主编。周雪友可以找他打听更多严通的往事,张卓义本来觉得没有什么太大必要,毕竟人都死了,凶手也已经抓到了,但梁觉阳还是很执着。 两人推门进去,梁觉阳第一眼看到周雪友的光头,他旁边坐着个白头发的瘦高男人,60岁上下。 “我可以坐下吗?”梁觉阳问。 “梁警官,别客气,辛苦你晚饭时间爬山。主要是廖老师今晚就得回永州,一会九点多,他儿子开车在东门接他,错过今天,再想面聊就不方便了。”周雪友说。 “你好,我是廖仲。”廖仲抿了口咖啡,缓缓开口。 梁觉阳点头:“廖老师你好,听说你是当时第一个接触他的编辑,后来严通能进报社,也是因为你破格招聘了他。我听说当年报社招人非常严格,是怎么想到让他……” “让这个一没学历二没经验的人来当记者,你想问这个对吧?” “没错。” “因为他很想当。” “就这么简单?”张卓义在一旁补充:“不能因为他想当就让他当吧?” “那就要看有多想了,我还真没见过这么能坚持的人。让我想想……第一次是2004年,那个时候我们报纸的销量还非常好,严通第一篇给我们投了个黑煤窑的调查报告,是他亲自进去收集的资料,有照片有录音,还有他亲眼所见的文字记录。他把调查记者该做的事都做了。” “调查记者?” “你看过那个美剧《火线》么,原著就是一个调查记者在警察局实习了一整年写的。就像侦探一样。” “严通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呢?他去黑煤窑做什么?”梁觉阳问。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他,我问他是不是被抓进去的,或者说是为了赚钱。以前有人专门去黑煤窑卧底,拿到证据后就去敲诈那些私开煤窑的老板,让对方出高价买下他们的证据,讹钱。一开始,我以为他是干这个。” “所以他不是?” “还真不是。他想把那篇调查直接送给我们报社,连稿费都不要。” “居然会有这种事?他是不是曾经有亲人死在煤窑里了?” “我当时也是这么问他,我问他是不是因为私情,他否认了。不过他说自己认识一个女孩,她的父亲就是在黑煤窑里落了一身病,我问他们是什么关系,严通说仅仅是认识。我想可能不止是认识这么简单,但他也不肯说更多的原因。” “当时那篇报道发了么?” “没有。” “为什么?” “在那边开矿的,都不是单纯的煤头子,和地方势力勾连太深,媒体采信源头要可靠,他没有任何编制,我们不能只拿他一个人的消息源直接发。” “是不敢吗?”梁觉阳问。 廖仲笑,说:“后来河南那边有记者过去卧底,有的煤窑用未成年劳工,这件事捅出来后,我们就把报道再次核实信源,整理之后一起发了。当时很多媒体都在说这个事,形成了热议,我们也为舆论贡献了一份力量嘛。” 周雪友补充:“当年我们报社也辉煌过呢。梁警官,你知道吗,全国最多的调查记者就在湖南。” “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现在时代不同了,自媒体时代,人人都可以探寻真相,群众最终会辨别真假,我们那个时候,只不过是先掌握了渠道而已,没有那么了不起。”廖仲喝了口咖啡。 “话不能这么说啊,廖老师,普通人怎么能和受过专业新闻训练的人比?”周雪友略不甘心。 “再后来呢,后来严通依然给报社投稿么?”梁觉阳继续问。 “写啊,强拆、烂尾楼、儿童拐卖……他对不公平的事好像特别敏感。” 之前周雪友评价严通是个“油子”,没想到廖仲的评价却偏正向。 “后来严通是怎么离开报社的?” “我把他开了。不过实际情况是,他主动辞职,但请我公开开除他。” 廖仲的话一出,周雪友也愣了,看来是不知道这一茬。 “请问原因是?” “他去‘爱善汇’卧底,回来后把看见的所有事情写了篇报道,登报后就有人给报社打电话,说要弄死他。2012年互联网已经起来了嘛,新闻一出来就是发疯一样地转,对方怕了。严通不想给报社招麻烦,就干脆自己不干了。” “爱善汇……” “也是早年的头号传销公司了,98年打过一回,换了个名字才改的爱善汇。2012年那一次工商局和公安局彻底把它查封了。” “严通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是吧,不过他自己可能不这么觉得。” “是什么意思?” “他是个有点理想的人,这肯定没错,不然不会选择做这行,但更多的时候,我感觉他就像个机器,就好像身上带着什么任务似的。我觉得他被一种很强烈的东西驱使着,不知疲倦地前进……不过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样吧。至少有一个阶段是。” 廖仲说: “人一辈子好像总是为了做点什么。我们都是某种事物的奴隶,做坏事的人是,做好事的人也是。只有被这种欲望驱使,不断行动,人才能感觉到安心。” 梁觉阳反问:“廖老师你呢,你也是吗?” “我?”廖仲笑了。 “我已经过了那个时候了,人变老了就自由了,因为没有什么欲望了。” 廖仲没有再解释,他看了眼手机,说: “我得走了,梁警官,如果还有想了解的事,你再找我。” 从咖啡厅出来后,张卓义问:“怎么样,你现在想通了吗?向军为什么要杀严通?” 之前从唐泰东以及龚守银那里得到的所有信息,张卓义也是知道的,现在他脸上的疑惑表情,梁觉阳猜想他和自己的心情差不多。他通过调查走访,分别得知了两个人的人物画像,向军和严通,一个杀人凶手,一个受害者,他们在凶案发生的那一天前,都有各自的生活轨迹,原本就像两架轰隆隆的列车,在自己的轨道运行,但在那一天,轨道却相交了,两辆列车撞到了一起。 那是谁让他们相撞的呢,梁觉阳还是想到了那个名字,在每个人的故事中他都若隐若现,像个串起所有事件的关键人物,又像个从未参与的旁观者。 笔记本上还有个信息,他想再次确认。 伪装者 47 丈夫裴育民开卡车上路的第三天,儿子的班主任就打了个电话过来,要求家长去学校一趟。 吕燕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做饭,做儿子最喜欢吃的红烧排骨。 先放姜葱焯水,然后送进高压锅里10分钟,最后回锅八角桂皮生抽老抽耗油盐,炖煮熟透后转入砂锅煨制,出锅前撒上葱花小米辣即可。这道菜耗时久,繁琐,前前后后要四十五分钟时间,虽然在中间也能抽空做点别的,比如切菜或者洗菜之类,但完成这道菜还是个大工程。尤其是最后放进砂锅煨制,这一步火候掌握至关重要,放水的多少也将直接影响排骨的口感。 如果做得不对,裴天佑一口都不会吃,上次就是水放多了,他说:“这是干嘛?煮汤?” 吕燕马上把排骨又回了一遍锅,铁锅受热快,开大火收干汤汁,再次端上来,天佑却还是一筷子不动。 “肉太硬了。”天佑说。 所以这次一定要成功。吕燕接到电话的时候心不在焉,注意力都在眼前的高压锅上,时间快到了,等气一出,排骨就可以转入砂锅。她不想再出错,儿子痛快地吃饭,才能让她觉得身心舒畅,享受作为一个全职妈妈的成就感。 天佑在房里,关着门,不知道做什么,大概是玩电脑。吕燕想,这个年龄的小孩都爱玩电脑,尤其男孩,很正常。 “裴天佑最近经常逃课去上网,请家长到学校来一趟。” “哦哦,张老师,情况我知道了,我会去学校的。” 对面的张老师好像叹了口气,说:“孩子的爸爸呢,这个年龄的男孩需要爸爸管教。” 张老师说得很委婉,吕燕也就装傻,17、8岁的男孩在学校里比较调皮是很正常的事,“敢和人打架才像个男孩”,这话则是丈夫裴育民亲口说的,吕燕想也对,打别人总比被别人打强,说明儿子以后在社会上不会受人欺负。 说到打人,吕燕久远的记忆突然往外冒,那是好多年前,在丈夫裴育民的老房子里,那双看了让人过目不忘的眼睛,直楞楞地瞪着自己,像是归巢的野兽发现了敌人的气息,她毫不客气地用眼神表露心声:这里不欢迎你。 明明一句话也没说,但吕燕能感觉到狭小房间空气的局促,直到尴尬的气氛被裴育民的一个大嘴巴子打破。吕燕的身子抖了两抖,那个女孩即使挨了一巴掌眼神也没收敛。她恨自己,不,说不定她想杀了自己。 以后你就会懂的,她想说,但又觉得自己没立场。大人的事情要怎么讲呢,她酝酿了一下情绪,但还是闭嘴了。 丈夫和前妻的女儿一看就处在青春期,在她的眼里,自己就是一个凭借腹中胎儿上位的无耻小三,破坏了她父母之间的婚姻,让她爸爸成为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让她的妈妈成为被抛弃的可怜女人。 吕燕这样解读裴晨的愤怒,她的眼神里有种愤恨的力量,吕燕想,这孩子心里在想什么呢,也许在想有朝一日一定要报复吧,那种眼神叫不甘心。 但事实不是这样的,吕燕想,你爸爸爱我,我也爱你爸爸,他需要我,我也需要他,我们在肉体和心灵上都能彼此慰藉,我们还有了爱的结晶,一个聪明健康的儿子,至于你,你只是你,承载不了任何东西,连成为婚姻的纽带都没有可能。你得接受这些,这就是命。 吕燕好几年后才明白裴晨的眼神,其实不是仇恨,也不是愤怒,那是伤心,是因为没有得到爱后的深深的失望,同时还伴随着知道自己无论怎样努力也不可能的一种痛苦。她的人生正在失控和滑落,她明明知道但无法阻止,那是受伤了但选择强撑的眼神。 这种感同身受,在吕燕发现丈夫裴育民在外还有一个情人时,彻底侵占吕燕的身体,当然在这之前,其实也有预警。 毕竟发现丈夫嫖娼也不只一次,他的手机微信里有几个是鸡,她一眼就能分辨清。而当她只是小声问“这个人是谁”的时候,丈夫就暴躁地一个嘴巴子过来时,吕燕明白了一件事,他俩之间没有爱情,连温情都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殆尽,丈夫能抽自己女儿的巴掌,那就一样可以对老婆的脸毫不客气。 但这不怪裴育民,如果不是那年生意失败,凭借他的能力,现在肯定是老板了,他是有本事的,十几年前下岗,他是同龄人里面第一个下海挣到了钱的,吕燕记得,十万块钱,在2003年, 这不是小数目。 后来他也是被坑了,裴育民是个有抱负的人,听他描绘自己的理想,吕燕也时常感觉生活充满了希望。能跟着一个有雄心壮志的男人,自己比别人幸运,现在他没有获得自己想要的生活,作为老婆,自己也有责任。 而且他还是给钱了。吕燕想,作为货车司机的裴育民,常年在外,每月挣的钱悉数交到家里,她还奢求什么?当然了,他没说实话,留了多少,吕燕没数,但也装不知道。婚姻在某一刻开始,就是靠她的“装”来维系,装不知道丈夫在外的行迹,装这个家庭温馨幸福,装两口子一外一内,相濡以沫。 “烦死了!我现在不想吃饭,别管我!” 敲门后,听到天佑的声音,同时房里传来“砰砰砰”的枪击声,那是天佑痴迷的一款游戏。 这时候门铃响了,吕燕想起来, 是早上那位打过电话的派遣公司的小姐。 丈夫和这一趟货物所属的货运公司并没有签订合同,这家公司在业务繁忙的时候会从派遣公司要司机,派遣公司也相当于中介,会给货车司机提供单子,再从中抽成。这种模式尤其适合裴育民这种入行不久的货车司机,因为他没有自己的车,需要货运公司或者中介公司提供。 “公司最近有海外派遣的业务,您丈夫在家吗?我可以上门和他沟通交流。” “他不在,出去跑车了,去广东的单子。” “没关系,我可以把相关的资料和文件带过来,他现在在跑车不方便,我可以和您介绍,这样等裴师傅方便的时候你们再一起商量。名额只有1个,这两天最好能决定。” 对方这么说之后,吕燕连忙说好,裴育民总说自己需要东山再起,“只是缺少一点本钱”,这次说不定是个好机会,中介公司来的这位小姐说: “这次的活,一个月的薪资有3万人民币。” 吕燕连忙报上了自己家的具体地址,并答应对方在中午的时间可以来拜访。 “你好,我是利丰劳务派遣公司的人力,我姓周,你叫我小周就行。您是裴师傅的家属吧?” “对,我是他妻子,我们之前打过电话。” 吕燕把小周迎到客厅,天佑的房内又传来阵阵枪响,紧接着是一声: “草!草你妈!” 门打开,一个一脸青春痘的男孩出来,吕燕对一天24小时最多露面5分钟的儿子,感到有一点陌生。随着门开,里面传来呛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的烟雾,裴天佑猛吸了口嘴里的红塔山,又说:“这人谁啊?” 小周看了他一眼,微笑。裴天佑把烟屁股摁灭在客厅的烟灰缸里,吕燕说:“一会吃饭了,儿子,把你房里的垃圾桶拿出来,我倒一下。” “你不会自己去拿?” 吕燕抿了抿嘴,没说话,门又“砰”地一声关上。 “不好意思,你刚才说,这个海外派遣的工作,具体情况是怎样的呢?” “其实是这样,利丰也是想为我们司机师傅提供更多机会嘛,所以和海外公司也签订了合同,只要我们出人,他们就给钱,老外的活很好干,一天时正常上下班。” “哦哦,可是这么简单的话,为什么他们不在当地找人啊。” “发达国家的人力太贵了嘛,货车司机其实是个技术活,时薪最少都要50刀,换成人民币就是250、260,一天下来就是快2000人民币。而且他们那边本地人罢工严重,动不动就这也不干那也不干,我们输送劳力过去正好满足他们需求。” “听上去是挺好的,我们这边要做什么准备吗?” “到时候准备好身份资料就行,公司会准备签证的。” “哦那这样挺好的,今晚我和老公商量一下……” 厨房传来开锅的声音,吕燕知道是排骨好了,她拿着宣传单站起身,一边看一边朝厨房走去。回来的时候,对面的年轻女孩正把一张湿巾纸扔进桌上的烟灰缸里。 吕燕说: “周小姐,不好意思,呛到你了吗?” 小周说: “没关系,只是烟没灭干净。” 这位人力资源部的周小姐在中午十二点四十五分离开。她走后,吕燕在想晚上要怎么和裴育民开口,丈夫前几年和人一起投资了一家饭店,把家里的钱赔了个底掉,这几年他一直嚷嚷需要一笔本钱重新投资,如果一个月能挣3万的话,很快就会有新的本钱吧?说不定,吕燕想,只要两人踏踏实实,裴育民赚到钱之后也许就不再需要外面的那些莺莺燕燕。 海外务工,她之前也听说过,确实属于可遇不可求的机会,如果丈夫能好好干,说不定……吕燕看了看儿子的房间门,里面依然是噼里啪啦的枪战声,儿子高考肯定是不行了,要有机会能跟爸爸一起去国外涨涨见识也不错。 晚上九点多,裴育民回家了,裴天佑出门去了,估计是去网吧了,晚上他都选择出去,吕燕知道儿子是不想和他爸撞到。 “老裴,这个机会你要不要好好考虑一下?每个月能挣3万呢……” “砰。”裴育民从冰箱里拿出易拉罐啤酒,喝了口后,把啤酒放在玻璃茶几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你是不是嫌弃我赚得少?”裴育民说道。 “啊?不是,育民,我的意思是,你不是想要做生意……” “你个败家娘们懂个屁啊!你懂什么叫投资么?你懂什么叫复利么?就他妈盯着那点死钱看!” 滋啦,啤酒的泡沫溅到吕燕的脸上。丈夫毫无理由地骂了吕燕一顿,看到他的火越来越大,吕燕感到一阵害怕,裴育民掐住她的脖子,她差点背过气去,她感到那双粗糙的手在解开自己的皮带,很快,硬物就抵住了她的身后。 “不要在这,天佑等下回来……” 战场勉强转移到房间里,一场毫无前调也不需要征求任何同意的性事,在裴育民醉醺醺的状态下,粗暴地开始,又草草地结束。 “你毁了我,他妈的,都是因为你!”男人边抽动边喊道。 裴育民喘着粗气,完事后,他倒在床上,很快睡着,打起了呼噜。 吕燕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眼睛盯着茶几上的烟灰缸,她上星期把烟灰缸换成了不锈钢的,很轻,之前的那个玻璃的已经被裴育民摔烂了,而再之前的那个,则在裴育民心情不好的时候,用来扔向自己。 放空的时候,吕燕总是无法思考任何事情,或者,思考任何一件她所担忧的事情,都只会加重她的焦虑和恐惧,所以她只能想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比如中午来家里的人力资源部的周小姐的脸。 虽然一点也不重要,但吕燕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周小姐。 但这种联想很快又在脑海中烟消云散,她觉得身心俱疲,她太累了。 等她从沙发上醒来时,她再次决定好好经营自己的婚姻,收拾茶几时,那些宣传海外务工的资料被她一股脑塞进垃圾桶,打包,扔到了外面的垃圾站里。 昨天发生的小插曲她已经忘了,今天第一件重要的事,是给丈夫和儿子做早饭。 坠亡者 48 再次来到湘江边上的时候,已经是案发后一周了。 周六,梁觉阳一大早从自己的住处坐地铁,从湘江中路站出来的时候,大概是九点多一点。此时沿江风光带已经热闹非凡。尤其在靠近湘江一桥的地段,市政没有进行二次翻修,建筑都是90年代留下的,走廊、绿化带、包括公共厕所,都是以前的样子,靠近一桥200米,有一片休闲区,这里聚集的都是附近的“老口子”,打牌的,下棋的,吹拉弹唱的,地上摆了个二维码收款的,梁觉阳经过的时候,有个老头和老太扭在一起,地上的音响放“刘海砍樵”,围观的老年人摇头晃脑。 过马路就是以前的下河街小商品市场,不过目前这里经营不善,楼层利用不佳,店铺率不高,集中在一层二层三层,且大部分做批发。 非要形容的话,这里感觉不像商场,所有商贩都和摆地摊的差不大多,20一件的衬衫砍价能还到15,50一双的运动鞋最后20也能拿下,以及一些稀奇古怪的二手旧货,有人说是外贸尾单,也有人会悄悄地提醒这是死人衣服。 下河街商贸城所在大厦是长沙著名烂尾楼,基本每个长沙人都知道这里,“簸箩货一条街(指质量差的水货)”,本地人都这么形容。 梁觉阳的笔记和马铭远的笔记上,都出现过一个名字,罗进保,此人是茶阳县塑料二厂的锅炉房工人,后下岗前往长沙讨生活。狱警唐泰东曾提供一个信息,向军和工人罗进保相熟,入狱后,想要把欠罗进保的钱还给他。而马铭远的笔记里则记录一个关键信息,2002年年底,马铭远回长沙,去下河街找当时在那摆摊的小商贩罗进保,对方明言,1987年,在保安室犯下强奸案的并非向军,而是二塑厂厂长的儿子冯应辉。 马铭远记录了罗进保在下河街的店铺门牌号,16年过去了,罗进保很有可能已经搬走,但抱着应查尽查的原则,梁觉阳还是用自己休息日的时间过来确认。 到店的时候,这里开着门。梁觉阳试着喊了一声”有人吗?”一个梳着学生头的女孩朝这看了一眼,她问:“你想买什么?” 梁觉阳问:“你家大人呢?” 女孩正在玩手机,心不在焉:“不在,你要买什么和我说就行。” 梁觉阳进店,这是一个一楼的门面,主营杂货,杂货的意思就是什么都有,左边挂着各种款式的童装,右边又摆满了一些常用的家居用品,扫把,拖鞋,拖把,水桶等。他往里屋望了一眼,没人,他试探问:“老罗在吗?” 女孩疑惑:“谁是老罗?” 话音刚落,一个骑着三轮车的中年妇女抵达店门口,她喊了声:“来帮忙。”女孩不情不愿放下手机出去迎接,两人看年龄大概是母女。货物放好后,女孩回里屋玩手机,梁觉阳对女人出示证件: “你好,我是长沙市刑侦大队二支队刑警,梁觉阳。” “警察?怎么了?”女人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梁觉阳问:“你认识罗进保吗?” 女人抬头,说:“他是我前夫。” “前夫?” “对啊,警官,怎么了?我现在二婚了。” “罗进保现在在哪,你清楚么?” “他死了。” “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十几年了!他2003年就死了啊。” “是怎么……” 女人说:“哎呀他不长眼睛咧!晚上送完货回来,骑三轮车啊,从河堤上摔下去了,你看到没,就对面,湘江一桥那边,他摔死了。留个女给我,我一个人带……” 女人喋喋不休,梁觉阳又朝屋内看了一眼,发现这家门面是商住两用了,里面有厨房,还有一件卧室。 “罗进保死了后,一分钱没留下,就只有这家铺面。”女人似乎还有点愤愤不平。 “罗进保死前,有和你叮嘱过什么……”虽然得到相关信息的机会渺茫,梁觉阳还是开口问道。 “说什么啊,钱也没有,遗言也没有!一个死鬼!不过怎么又有警察找他,未必他犯过法?警察同志,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找他做什么?” 梁觉阳心想,女人嘴里的警察应该是马铭远。 “那天下河街堵了,发洪水,那个警察穿雨靴来的,水都快到他的腰了。两个人也是悉悉索索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我问他他也不肯告诉我。” 梁觉阳没出声,女人开始念叨: “他要是犯过法你要跟我讲,哎,算了,犯过也没事,反正人都死了,什么都没了!你别告诉我崽就行,她年纪小,大人的事情别让她掺合,而且她不姓罗,跟我老公姓。” 想了一下,女人说:“还有啊,别跟别人说你是警察,这些堂客们要晓得了能策我大半年。”她指了指路口几个往这边看的街坊。 张卓义打来电话时,梁觉阳已经从下河街出来,他穿过马路回到湘江边上,这里聚集的大爷大妈更多了,“刘海砍樵”的音乐分贝声也增大,舞池中间又多了三对搭子,男的戴帽子,女的拿花扇,你来我往踩着调。因为周围的环境太吵,导致梁觉阳听不清张卓义在电话里的声音,张卓义挂断后,直接发了个微信语音过来: “你坐今天最早的大巴到茶阳这边来,没车就叫个网约车走报销。” 梁觉阳打字:“怎么了?” “向军的DNA不是留在15年前的命案现场了么,我刚过来和茶阳县的同僚了解情况,这个案子,现在可以说,只有我们警察关心了。” 接下来是一段语音。 “向军案发后第三天,也就是周一,这边的同僚重启调查靳桐的案件,结果发现她家几乎所有亲属都死了,外公,外婆,妈妈,姨妈,全没了。” 梁觉阳听完,楞了几秒,旁边《刘海砍樵》的音乐还在循环播放: 海哥哥你带路往前行哇 我的妻你随着我来行哪 …… “她父亲呢?”梁觉阳想起了什么,问: “靳桐的父亲去哪了?” 张卓义回: “失踪了。2003年就没这个人的任何踪迹了。” 下午两点三十五分,梁觉阳启程去茶阳。 溺水者 49 第十二章 2003 一切就像做梦一样。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知道会在哪里结束,仿佛是飘在半空中的鬼魂,能看见那具名为“自己”的躯体在行动着,但意识和身体已经分离,无论怎么努力,那具身体也由不得自己。 靳桐好像被什么声音吵醒,睁开了眼,她梦见自己溺水了,咕噜咕噜喘不上气, 一个激灵醒来,她冷汗直冒,松了口气,但四周的环境又让她的心吊到了嗓子眼—— “16岁以下不会留案底,按照法律,初犯也不会拘留。这是你的车票,回家去吧。” 房间里装了一个摄像头,靳桐抬头的时候,门开了,警察示意她出来。墙上的时钟显示是凌晨五点多,接警前台的电话还在响个不停,形形色色的人络绎不绝。 “拿回来了……吗?”靳桐问,警察摆手说: “这不是你要关心的问题。” 靳桐抿了抿嘴,警察从自己的钱包里拿出了20元钱,他让靳桐收下,路上买饭吃,买水喝,如果需要帮助,可以找乘务员。 “快过年了,回家去。好好读书,听见没?” 靳桐木然地接过那20元钱,还带着一点手心的温度,眼前的警察手汗重,那几张钞票有点汗津津的。 “现在的家长,可真是不负责任。” “留守的吧,现在都是这样啊,不打工怎么赚钱?” 靳桐听到他在和同事说话,猜想警察已经试图联系过自己的父母——当然没结果,父母为了躲高利贷,已经杳无音讯快半年了。 才半年不到,她从一个学生变成了小偷。 两天前,靳桐听了小敏的计划,将那块价值15万的江诗丹顿从柜台取走,偷偷放进Lily的包中。她本来就负责帮Lily拿包,这件事实在是小菜一碟。 用小敏的话说,这是绝对不可能被发现的。事后龙格华发现表不见,就算怀疑到自己身上,商场也不敢直接找Lily对峙,最多也只能报警,而等警察查到自己头上时—— 小敏说:“你早就和Lily分道扬镳。你们联系都是用Lily提供的小灵通,她没有任何关于你的信息和联系方式,她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靳桐点点头,小敏说:“所以这个计划万无一失。而且警察根本不会用心找的,每天那么多杀人案都破不完,他们哪有空关心龙格华丢的奢侈品啊。” 小敏的话减轻了靳桐的负罪感,也是让她答应计划的关键。 “再说这些贵得要命的手表啊钻石啊,商场都是买了保险的,最后不过就是保险公司出一笔钱罢了。你知道他们每年能赚多少吗?分我们一点怎么了?我们比那些大小姐更需要这笔钱啊!” 是的,计划就是这样,里应外合……小敏认识龙格华上班的一个服务员,很清楚商场里的监控分布,人员调度,工作换班时间,以及哪块安保更不负责任,就是在这样的掩护下,靳桐顺利地将那块“纵横四海”从龙格华里带了出来,她无法形容那种心情,恐惧,紧张,但这些情绪又只持续了一瞬间,说不定连15秒都没有。更多的是一种强烈的期待,一种渴望,一种幻想……小敏说得对,她比谁都更需要这笔钱,她有权力拿回属于自己的生活—— 她的生活需要钱,只有钱才能切实地解决她的困境。 但这些都在第二天就宣告破灭,在拿到那块不属于自己的手表后的第二天下午四点不到,警察就找到了靳桐。当时靳桐正在一家沙县小吃店里吃两块钱一份的葱油拌面,正在犹豫要不要加一份蒸饺时,便衣警察就走了进来。他们静静地等待靳桐吃完最后一根面条,就叫出了她的名字,并把她带回了派出所。晚上九点,排着队审问犯人的派出所才来了警察负责提问,靳桐的肚子又饿得咕咕叫,一个女警察递过来一份盒饭,打开后里面是烧鸭和青菜,虽然菜和米饭都有点冷了,但吃起来依旧无比香甜。 在害怕的时候,她的食欲变得特别旺盛,仿佛只有肚子吃饱才能获得一点点安全感。 在靳桐咽下米饭时,对面的警察开始自顾自地说起“发生了什么”。 警察这么快找到人,是因为龙格华的一位员工,在发现表不见了的第一时间,就推测出“谁是小偷”,靳桐听到这两个字时,脸上一片燥热,她不敢抬头和警察对视,对所有的问题都不敢正面回答,到最后只能点头或者摇头。 来报警的是那位女员工,以及Lily。 Lily和自己本来就不是朋友,靳桐心想,她们连熟人都算不上,Lily从头到尾没关心过靳桐叫什么名字,所以就称呼自己为“那个湖南人”,靳桐听到警察这么转述时,又觉得脸上燥热无比,觉得自己好像给家乡人丢了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在整个链路清晰的前因后果中,靳桐只能把一切来龙去脉都说了出来。 “你说的那个小敏,姓什么?”警察问。 “姓周,周敏。”靳桐有气无力。 出派出所时,天已经亮了。靳桐好久没见过这么早的城市,派出所外的那条街已经开始热闹,叫卖早点的声音不绝于耳,靳桐恍惚,感觉自己并不属于这里,只在派出所待了一个晚上,她感觉自己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了。 警察买的车票,发车时间是今晚的19点30分。 靳桐满怀心事地走路到了厂街,不远,半小时就走到了,她浑浑噩噩地走入那条熟悉的小巷,仓库的大门就在街巷的尽头。 打开宿舍门的前一秒,靳桐有一丝异样的担忧,门并没有从内反锁,钥匙也顺利插了进去。小敏的宿舍门开了。 但在踏进房门的一瞬间,她想到警察的话,自己因为未满16岁,所以不用负刑事责任,那小敏呢?她好像已经超过20岁了,要不要提醒她?昨天把江诗丹顿给了小敏的那个“男朋友”,也就是龙格华的服务员后,自己就顺利得到了2000元的报酬,加上之前陪Lily的“工资”,小敏也按照约定给了1500元,拿着3500元的靳桐心花怒放,将所有钱都用信封装好,又用胶带缠上,放进了被套里——这一点,她没有告诉警察,也没有告诉小敏。 “如果顺利出手,我会分一大笔钱给你。”小敏说。 靳桐吞了口口水,问:“多少?” “不少于这个数。”小敏伸出两根手指,靳桐问:“两千?” “是两万。你知道那块表多值钱么?黑市上出打对折也有6、7万。” 小敏信誓旦旦,并邀请靳桐在三天后的除夕,和她一起去她男友家过年,靳桐那个时候以为,自己颠沛流离的日子就要结束…… 虽然拿不到这两万元,但自己手里的钱已经够下个学期的生活费和学费了,还可以报名补习班,只要以高分考到省城去,吃和住都由学校提供,自己就又可以回到学生的生活。 以前那么不起眼的普通日子,如今居然成为了渴望和奢求。 靳桐叹了口气,她拉开自己藏钱的被套拉链,将手伸了进去。 被套里是被芯,其他什么也没有。 溺水者 50 从酒店的车票代售点离开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四十分了,靳桐走了整整两个小时,才找到这么一家车票代售点。 “不是说了吗,我们这里不能办理退票业务,你要办理的话需要去火车站大厅。” “我去过了,他们那里说必须要亲属陪同才能退票。” “那你就找你的爸爸妈妈呀!是他们给你买的票吧?” “我爸妈有事。” “那就没办法了,我这里只是个代售点,没办法给你退票的。” 话是这么说,但靳桐觉得他只是赶着下班,怕麻烦。她刚才明明看到有人买了票发现票出错了,就当场退掉了。 工作人员将卷闸门关上,吹着小曲就下班去吃饭了。靳桐愤恨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但无计可施。票面价格是77元,如果能退掉的话,就算扣除手续费,也应该能拿到至少50元。一个多月前,她来广州的时候身上好歹还有1000多元,而现在,她身无分文,藏在被套里的钱全部不翼而飞,现在她身上的所有财产加在一起也只有45元,其中25元是自己放在身上的吃饭钱,20元则是派出所的民警给她的“路费”。 靳桐想,必须要找到小敏。那个房间的钥匙只有自己和她才有。 到岗顶附近的时候,那种感觉又来了—— 靳桐钻到一条窄得只容许两人肩并肩行走的小巷子里,出来后又马上转入一条人声鼎沸的居民街,路旁都是小吃店、手机营业厅还有网吧,她故意往人多的地方走,但不知为何,那种如影随形的感觉还是没有消散。 她快步向前,走得过于着急,撞到了好几个迎面而来的路人,还踩了一个小孩的脚,她听到背后孩子家长不满的叫嚷,但她不敢回头。今早从派出所出来后,她就有种感觉—— 好像有人在跟着自己。 产生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并非无稽之谈,其实早在好几天前,就感觉到有些不对劲。放在窗台上的盆栽,是自己照料,每天早上都会浇水,按照最近冬天的湿度,到了晚上,水会彻底干掉,但连续好几天,她早上忘记浇水,傍晚回来想要补上时,却发现窗台上的盆栽土壤是湿润的——居然有人代替她浇了水。 一开始她没想多,因为窗台对着外面的过道,每一个经过的路人都可以浇水,也许只是巧合,或者是谁多余的好心。 但后来连续发生的一些“小事”又让她觉得有些不对劲,比如自己挂在阳台上的内衣,丢失了一件,晾晒使用的衣架留在了防盗窗的铁丝上,内衣却不翼而飞。 原先小敏将备用钥匙藏在仓库大门口旁边的花盆下方,但靳桐觉得不安全,在独自一人居住后,就将备用钥匙拿出随身携带。但丢失内衣的那一天,靳桐发现门口的大花盆,居然被人移动过,花盆底部挪动的痕迹,她看到花盆摆放的位置和原有的痕迹对不上。 前天,靳桐只是冒出了一些怀疑的念头,一闪而过,但今天这种感觉直冲脑门。 走到君临男性保健品有限公司所在的小区时,靳桐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她回头,但没有任何异常。可能是饿出幻觉了,她这么想,也有可能是最近一连串的意外遭遇,让她精神紧张,怎么会真的有人跟着自己?从派出所出来到现在,她可是已经连续走了三个小时了。难道跟踪自己的人也能走这么久? 身上仅有45元,靳桐在街边吃了一碗肉丝汤粉,花了两元,她已经饿过劲了,且因为担心不翼而飞的钱而没有胃口,剩下了一大半。 君临是下午一点半上班,靳桐摸准时间从单元楼上去,公司开在居民区里的好处就是,她不需要任何出入证明,可以直接敲开公司的门。 没有意外的话,小敏应该正坐在办公室,用她熟练的客服技巧接听电话,应付客户的投诉和咨询以及配合商务拉新和销售369元一件的“硅胶美女”。 “你找哪位?”开门的是一个戴眼镜的女孩,年纪不大,也许和自己差不多,靳桐之前没见过她。 “我是新来的员工,我找芳姐。”靳桐报上了芳姐的名讳,对方打开了防盗门,并向里屋呼唤了一声。 “是你?”芳姐过来了,她一脸疑惑。 “你的工资已经结清了吧?来做什么?不招寒假工了。” “芳姐!请等一下!” 靳桐把住门,说:“我找小敏,小敏在吗?” “谁?” “周敏,之前客服部的同事。” “她啊?刚辞职了。” “什么?” “我说她辞职了,不干了啊。我晚点还要叫人去收拾宿舍,真是麻烦……你找她做什么?你俩不是朋友?” 靳桐如鲠在喉,她吞了口口水,感觉到后背有一层细细的冷汗冒出。 “芳姐,你有小敏的电话吗?我记得她有小灵通。” “没有。”芳姐说: “日结工,谁在乎那么多啊,你还有事么?没有的话离开吧,别耽误我们上班。业绩都被你落下了,你害得我们日子都很难过啊。” 说完,“砰”的一声,防盗门关上了。 靳桐木然地站在门口五分钟。 小敏让自己去陪Lily,然后去龙格华偷东西,自己被警察抓进了派出所里,放在宿舍的所有钱都不见了,而小敏就恰好在这个时候离职…… “去我家过年,吃正宗的白切鸡。” “女人啊,最重要的还是要保养好脸蛋。因为男人都是肤浅的东西,没有男人不喜欢漂亮的女人。” “我的目标是在广州定居,为了完成这样的梦想,付出多少我也在所不惜……” 小敏说的“付出”就是这么一回事么?靠利用自己? 在君临保健品公司这里没有得到小敏的任何信息,靳桐失魂落魄地下了楼,但又不知道去哪里,她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楼下乱转悠,感觉门口的物业保安已经朝这边看了好几眼。 火车票还在手上,难道今晚坐上火车,回茶阳去?怎么可能?那里已经没有自己的家了,唯一的亲人是姨妈,还有那个试图性侵自己的姨父,以及……表哥小宇,对了,还不知道小宇怎么样了,他跳楼,但是没有死,不知道严重吗?这么想来,姨妈更加不可能管自己吧? 家里的房子……别提了,自己回去别说没钱读书,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绝对不能回去,没有这个选项。 正在靳桐苦思冥想时,刚才那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女孩下了楼,她说: “呀,还好,你还没走。” 靳桐回头,发现对方手里拿着一份档案袋,靳桐说: “怎么了?” “我刚才听你说,想要找小敏。” 靳桐惊喜道:“对的,我找她有急事,你是不是认识她?是不是有她的联系方式?” 戴眼镜的女孩摇了摇头。 “对不起啊,我不认识,只是见过。我们在办公室一起上了三天班,还没来得及交流,她就辞职了……” “是吗……” “小敏走得比较匆忙,她的东西都在这里了。我刚才翻了她的办公桌,把所有东西都放在这个文件夹里,你看有没有用得上的。” 靳桐感激地看了一眼戴眼镜的女孩,连说了好几声“谢谢。” 女孩点了点头,继续上楼上班去了。 靳桐打开文件夹,里面总共也只有五张A4纸,纸张一面是已经使用过的打印痕迹,一面是小敏随手记录下来的一些信息,靳桐看了一下,很多看上去是客户的收货地址,靳桐想起小敏会使用小灵通私联客户,说不定这些地址上的有些人,就有小敏的联系方式,但这样无异于大海捞针,因为光从地址看的话,几乎都不在广州。 翻看到最后一张纸时,靳桐已经不抱希望,但上面一串没有任何解释的数字,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不是手机号、电话号码或者小灵通号码,因为数字的多少和格式都对不上。 …… “我和Lily是在一个最近很火的网络聊天室认识的,哎呀,其实也不是聊天室,和论坛或者湛江在线那种都不一样,它像是一个专为交友而诞生的程序,很方便,以后使用的人一定会越来越多……” 回忆起小敏兴奋的说辞,靳桐知道这个号码代表什么了。 她决定先去网吧。 50-60 溺水者 51 “没有身份证吗?” “我只有学生证……” “暂住证也没有?工卡有吗?” “都没有,我刚从工厂辞职……” “辞职?是他们不要你吧?学生证上写的,你不是未满16岁么?” “可是很多人都是这个年龄来广州的!这个有那么要紧吗?” 坐在前台的中年女人正在抽烟,她左手拿烟的同时还在核对靳桐的学生证,准确说是学生手册,不过首页有个人资料,包括一寸照片,以及学校的印戳。 靳桐从网吧出来后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没想到网吧都不查的身份证,在旅馆老板这,却成了必需品。 “没有身份证也行,至少要年满18岁才能单独住店啊。而且最近,上面有通知,所有入住的旅客我们都是要严查登记的,你知不知道,最近非典型性肺炎很严重啊?SARS,明白吗?” “我知道了。请把学生证还给我。”靳桐小声说。 “不过,你多花点钱也行。”老板娘拿着证件不放。 “要多少?” 靳桐看了一下老板背后的房间价格,但字迹已经模糊。门口的灯牌显示房间20元一晚,床位5元一晚,热水免费。她原本以为,再不济她今晚也能睡在有铺盖的床上,但老板娘的话泼了她一头冷水。 “你是未成年,我怎么让你住床位啊?这是为你的人身安全着想。不过单独的房间还是可以,你登记一下,我收你30元,查证件的人上门,我说你是我侄女。” “30元?”靳桐愣了,如果花了这个钱,她身上就只有10元了。 “很划算的,热水还免费。”老板娘指了指身后的开水壶。 “我,我暂时不住了,我再想想……” “随你的便。”老板娘把靳桐的学生证放在台面上,靳桐赶紧收好。 这是她安全感的来源。 在广东的一个多月里,她每天晚上心里发慌的时候,就会不停地翻看自己的学生手册,不厌其烦地重复老师每个学期给自己写的评语,还有自己每个学期各科目考试的得分—— 当然,都不出彩,也相差无几。因为她既不擅长学习,也没有特殊的兴趣爱好,所以也不存在偏科,每门课都是平均水平。 以至于老师每个学期的评价平均下来也没什么变化: 靳桐, 你乖巧,安静;你上课认真,尊敬师长;你讲文明,懂礼貌;希望你成为一个德智体美劳均衡发展的好学生。 真是敷衍,全班50多个学生,说不定有一半都是这样的评价。直到有一年的开学,靳桐偷看了身边几个同学的老师评语,那些打印出来贴在学生手册上的宋体字突然有了温度—— 你虽然调皮,但是很热心,虽然上课爱开小差,但也是同学们的开心果。 ——这是前排男孩的评语 你是班上的积极分子,擅长帮助老师处理同学之间的关系;你最喜欢古诗词,能流利背诵所有课文;你的偏科有一点严重,老师期待你在下学期迎头赶上,成为更优秀的好学生。 ——这是后排女孩的评语 靳桐一直以为,自己的评语和前后两位同学的差不多,因为从客观上来说,三人的成绩是同一水平线的,既没有特别好,也没有特别坏,排名就是中不溜秋。可是老师给他们的评语却显得,靳桐想,显得像是“好好想过”。而对自己,像是模版套用。 不过靳桐想,谁让自己在班上看上去没有什么存在感呢?她不喜欢表现自己,大部分时候宁愿当大海中的一颗小水滴,她当然也有叛逆和反抗的时候,不过在不涉及自己原则问题时,她并不会主动争取。 如果老师根本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样的性格,也就只能写出那样笼统的评价吧? 老师的评语一般是写给家长看的,但爸爸和妈妈,谁也没有认真过这些文字,就像自己的作业写完后给他们任何一个人签字,他们都只是签一个“已阅”,至于内容,看都不会看一眼。 回想起过去,靳桐的脑海中飘过很多细节,学生手册上老师的评语不偏不倚,是如此的普通平凡,就和她这个人一样。 可是现在的自己,靳桐想,和以前已经不一样了。 靳桐一直想看裴晨的学生手册,但因为两人不是一个班的,她一直没有机会。她也想主动提出来大方地说,“让我看一看”,但又想到,自己看了裴晨的,裴晨说不定也要看她的,就此作罢。 老师会给裴晨什么样的评价呢? 在过去的五个月里,每当她撑不下去的时候,就想一下裴晨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做,暑假的那天,她用力盯着欺负她的两个男孩,脸上露出像狮子一样不容靠近的神情,她的眼睛,在她不想眨的时候就可以一动不动,没人能和她对视,靳桐想,哪怕是大人也做不到。 靳桐不自觉地将那天裴晨的样子刻在心里。 如果是她的话,绝对不会被这点小事打倒。 “走吧,还待在这干嘛?不住店别耽误我生意。” 老板娘吐出一个烟圈,前台乌烟瘴气,靳桐咳嗽了一下,老板娘又连连捂住鼻子,说: “要咳出去咳。别传染我。” 因为不认识路,靳桐走了快一个小时才到岗东,住宿没有着落,靳桐想到了一个办法。这也是她两个小时前在网吧得到的信息,君临保健品公司的那个戴眼镜的女孩给了自己小敏之前遗留在工位的资料,上面有一个七位数的号码。靳桐在网吧尝试搜索了一下——在一个很火的叫QQ的聊天程序,但可惜,这个号码并不是小敏的。身份显示是一位35岁的已婚男性,看来是小敏的某个客户的网络ID。 但也因此,靳桐想起来那天,Lily的美国学姐Alice,原来她给自己留了联系方式。 那是另一个七位数号码,当时靳桐没明白这是什么,现在知道了,只要在这个聊天程序里在线搜索这个号码,就可以找到Alice。运气很好,Alice在线。 靳桐用自己新注册的QQ和Alice打招呼,并解释说明自己是谁,Alice发来中文,说她记得自己。靳桐顺势问了Alice的地址,Alice没说自己住在哪,只说自己每晚都会在某大学图书馆,直到十点图书馆关门。她在那所大学进行交换,同时开展自己的研究课题,顺便还教大学生英语赚取生活费。 靳桐决定先去找她。 靳桐出旅店的时候看了一下时间,是九点三十五分,走到这里花了二十分钟,靳桐加快脚步,刚好在晚上十点正的时候赶到了学校的门口。 等了十分钟不到,一个戴着帽子、穿着全套运动服的高个子女孩出现,白金色的头发即使被鸭舌帽压住还是这么打眼,靳桐一眼就看到了她。 “Alice!”靳桐喊道。 “你好,桐。”Alice第一次叫了靳桐的名字,这是因为她为自己申请的QQ号昵称就是这个。 “桐,你最近怎么样?” “我重回工厂了。”靳桐撒了个谎。 “那太好了,我们一定有很多可以聊的。”两人并肩走在街道上,夜晚的广州比白天更加热闹,尤其在靠近大学的地方,有不少学生还在附近,要么准备买宵夜,要么准备在外面通宵。 “在我的家乡,女孩不敢这么晚还在街上。”Alice说。 “为什么?” “因为美国是不禁枪的。只要成年,人人都可以买,这意味着坏人也可以。” “我们这里也有坏人。”靳桐说。 “是吗?我遇到的中国人都很友善,你也很友善。”Alice笑着说。 “你的课题进行得怎么样了?”靳桐问。 “很顺利,我觉得来这里是对的,广东的每个人都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每个人都像是故事的主角。” “为什么这么说?” “这里是真正的‘希望之城’,年龄、学历、性别都抵不过赚钱的欲望和决心,如果想要改变自己的生活,只要不懈努力,就总能找到机会,我感觉这座城市在酝酿一场风暴,人人都在创造和迎接改变。” Alice兴奋地描述她眼中广东所呈现的光景: “你也一样,桐,梦想会成为现实。” 靳桐点点头,想找机会说出自己的真实目的,不过Alice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说,靳桐保持倾听。 “最近我在和交换的大学协商,想要借体育馆,举办一个慈善晚会募款,最后筹集到的钱,会全部捐给抗击SARS病毒。” 靳桐一下没听明白SARS,花了十秒反应,这是指“非典”。 “学校的体育馆面积不小,坐满的话大概能有……3000人?我已经联系了电视台的朋友,他们可以帮我邀请明星,桐,你想听谁来唱歌?” 靳桐的脑海中瞬间飘过了很多很火的歌星名字,比如“快使用双截棍”的周杰伦,《壁虎漫步》的潘玮柏,这些歌星的mv,每天都在音像店循环播放,她又想起了那张脸,生日那天,她在小小的纯平彩电上出现,字幕是繁体字的歌词,写着:“每只蚂蚁,都有眼睛鼻子,她美不美丽……” 还没等靳桐回答时,Alice兴奋地说道: “1985年,这个世界上有一场伟大的演唱会,为了帮助饥荒的非洲,人们用歌唱的形式总共筹集了7000万美元的善款,组织者也是一位歌手,叫鲍勃·格尔多夫,他是我的偶像,第二年,他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提名,对了,这场演唱会的主题叫live aid,中文就是‘拯救生命’,戴安娜王妃也参加了演出……”Alice眉飞色舞。 靳桐听不懂,Alice话中所有的人名她都陌生,夹杂的英文她也没明白意思,等Alice好不容易说完,最后一句停在“皇后乐队奉献了生涯最伟大的表演“时,靳桐终于找到机会说: “Alice,你有Lily的联系方式么?手机号或者QQ都可以,嗯……最好是手机号,我想和她打个电话。” 没想到Alice脸色一变,说:“你还想做那样的事吗?” 靳桐愣了一下,Alice缓了缓说: “我不会干涉观察对象的任何决策,但Lily是我的朋友,我有义务保护她的安全,嗯,财产安全。” 靳桐吞了口口水: “不是的!我是想和她说对不起,她对我很好,请我吃了很多好吃的,请我喝咖啡……” Alice笑笑说:“我会转达你的意思,但请原谅我,要保护朋友的个人隐私。” 靳桐咬咬牙,干脆话锋一转:“请帮助我!是一个叫小敏的人将我介绍给Lily,我是错听了她的建议,才会做这样的事情,我一定要找到小敏,我必须要找到她!” “你找她做什么呢?” “她……”靳桐想大声说,小敏拿了她所有的钱,小敏害她进了派出所!小敏导致她现在身无分文且无处可去,但话到嘴边又止住,因为这个钱是Lily付的工资,而自己利用了Lily。 “怪别人是没有用的。桐,这是你自己选的。不管小敏让你做什么,都是你自己愿意的,是因为你也想要不劳而获呀。”Alice的中文太好,居然使用了一个成语。 Alice退后了两步,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蓝色的口罩,戴到了脸上。 “我要走了。桐,我不能告诉你任何人的联系方式,请原谅,作为观察者,我不能够介入被观察者的生活。” Alice的教养,让她的语气从头到尾都没有明显的起伏,靳桐突然意识到自己今晚的行动是徒劳的。那个时候她还不能准确形容出自己的感受,还不知道横亘在自己和Alice之间的东西是什么。 而在当晚留在靳桐心中的只有这两个词:观察者和被观察者。靳桐想起了电视上的一档节目,叫《动物世界》,摄影师扛着长枪短炮在非洲大草原上观察动物的迁徙,比如斑马,有的斑马落后了被豹子追赶,摄影师将镜头拉近,豹子扑了上去,不消几口,斑马成了尸体。摄影师给出特写,有的还会刻意等到斑马的尸体腐烂,秃鹫从天空上盘旋几圈,下来围食后,再去拍已成骨架的残骸。 Alice问:“我想在15天后举办这场慈善演唱会,就像当年鲍勃为饥饿的非洲筹款,桐,答应我,你也来好吗?”她露出灿烂的微笑。 “生命完成了它的轮回。”靳桐想起了主持人的旁白。 走回旅馆又要花半个小时,那个感觉又来了—— 靳桐快步向前,尽量往人多的地方走,但无奈离开了大学校区的范围后,街上的行人越变越少,她想避开那种空无一人的狭窄街巷,但去往那家最便宜旅馆的道路只有一条,路灯也不合时宜地变少,在巷口寂寞地闪着几乎可以忽略的光芒。本想咬牙进去然后快速奔跑到目的地,但刚跑了两步,她听见身后也传来脚步加速的声音,她的心脏砰砰狂跳,快一点,再快一点! 她用百米冲刺的速度穿过暗巷,看到那个标着“床位5元”的红色灯牌时,才感到略微的安心,旅店门还没关,她冲了进去。 老板娘被靳桐夸张的脚步声吵醒,对靳桐没有好脸色。 靳桐连忙说:”老板娘,我要住店。”并掏出了30元钱。 她回头,身后并没有人影。 第二天,靳桐睡到了快12点,被老板娘催退房时,她才念念不舍从床上爬起来,她穿好衣服,拿上背包,里面仅有的是几件换洗的衣服,还有那剩下的10元钱。 她走路到了厂街,之前公司的仓库所在地,想从这里打听到小敏的行踪,在仓库门口等了又等,把每一个经过的人都问了一遍,但一无所获,很快就到了下午五点,而今天,靳桐只喝了一点旅馆的免费开水,滴米未进,她饿得头昏眼花,偏偏闻到了附近小吃店传来的阵阵食物香味,炒饭、炒面、炒米粉的油香勾魂摄魄,让她疯狂地分泌口水。 她站了起来,却觉得两眼一黑,天旋地转,没走两步就撞到了别人身上,靳桐小声道: “对不起……” “你还好吗?这几天你去哪里了?” 一个男人关切的声音传来。 溺水者 52 1998年秋天,长江中下游发了一次洪水,雨来的那天靳桐放学很早,学校关上门让所有学生待在教室里。门外的雨越下越大,很多同学家里都有人来接,靳桐一直等着,身边的同学一个一个离开,直到教室全空。九点多的时候,妈妈来了,两人并肩回家,一路无话,靳桐只记得那天又冷又饿。 饿的程度和今天差不多。 “老板,两份肠粉,一份蛋肠,一份肉蛋全放。” “来了。”老板把两份肠粉端上桌,靳桐把桌上的辣椒酱蒯了好几勺放进自己这盘,她感觉自己不是在吃肠粉,而是在喝。她从没这么狼狈地吃过东西,上一口还在食道里没滑倒胃,下一口就已经塞满了嘴。猪肉的荤香满口,嫩滑的鸡蛋混着辣椒酱的咸香,再加上生菜叶子的爽脆,在用米磨成的粉面中融合,靳桐用了两分钟不到,就吃完了眼前的食物。 “老板,再来一盘炒牛河。别噎着了,我请客,你放开吃。” 靳桐有点不好意思,填饱了肚子后她才开始考虑自己的形象问题,在一个年轻男人面前这么大快朵颐,多少有点失态,尤其,过去的一个多月,这个男人还在一直追求自己。 “喝汽水吗?” “谢谢。”靳桐接过健力宝,咕噜咕噜喝了两口,刚才吃下肚子的肠粉才算顺利来到了胃里。 “所以,你现在没有地方可以去了,对吗?” 吴俊杰接过老板递过来的干炒牛河,把这盘热气腾腾的食物推到靳桐的面前,靳桐夹起一块牛肉,放进嘴中慢慢咀嚼,吞咽,假装没听见提问。 吴俊杰递过来一张餐巾纸。 “你还想吃什么,我帮你叫。”吴俊杰说。 “不用了,谢谢。我吃饱了。”靳桐放下筷子,她刚吃了几筷子干炒牛河,有了牛肉下肚,饱腹感一下上来,现在她感觉自己才算活过来了。 在厂街口遇到的,唯一肯停下来帮助自己的人,是那个在玩具厂上班的男孩,他从靳桐离开后,就雷打不动,每天下午下班后都在厂街这块等靳桐,过去的一个月,他笨拙地示好,请吃饭,送蛋糕,请喝健力宝,还有一次,他不知道从哪里买了一束玫瑰花(后来得知是月季),送来的时候还在滴着水,吃完饭后花瓣就谢了,他还不好意思地说“抱歉”。 小敏说你傻,有男人请吃饭有什么不好,一点损失都没有,但靳桐认为非亲非故,这样不好。 “你啊,还是年纪太小,根本什么也不懂嘛。” “可是我觉得,他好像……” “不是好像,他想要你当他女朋友。” “嗯,如果我不想当他的女朋友,又总是让他请客吃饭,这样不就是在占便宜么?” 靳桐和小敏说这些的时候,并没有说过自己也曾经在网络聊天室里和各种各样的男性有过交锋,她并非什么也不懂,相反,她觉得自己看穿了男人——他们的付出从来都不是无条件的,如果不满足他们的期待,他们总有一天会觉得自己被骗,从而凶态毕露。 比如任哲。靳桐只在极其偶尔的时候,还会想起这个人的名字。 “如果这个男人觉得你在占便宜,那就不是真的喜欢你。真正喜欢你的人,怎么付出都只会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他们怕亏欠你。”小敏说。 靳桐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会有这样傻的人么,她问。 “会啊,爱情会让所有人变成傻子。”小敏笑着说。 在玩具厂时,吴俊杰的位置在靳桐旁边的旁边,进厂第一天,他就主动过来搭话,问靳桐是哪里人,年纪多大了。靳桐谎称自己18。 上初三后,她的身高突然涨了一大截,原先是个一米五五的小个子,父母消失不见后的三个月,就好像要迅速长大成人一般,她直接蹿了十公分左右,变得和裴晨差不多高。 吴俊杰完全没怀疑靳桐在说谎,他在休息的间隙,愉快地谈论起自己。他今年21岁,老家是广东的,不过那个地方靳桐没有听说过,他说普通话略带一点口音,但比年纪大的本地人还是要好很多。他出来打工已经三年了,“我也是18岁的时候出来的。”他试图找到和靳桐的共同点。他先在电子厂工作了一年,后转到纺织厂上班,但纺织厂喜欢招女工,在忙季过去后没有活干,给男工们只发放基本生活保障,所以他又辗转来到了玩具厂。靳桐进去的时候,他已经在玩具厂当普工一年半了,他的工资比身边人要稍微高一些,一个月大概能拿1400元左右,课长会提拔他当组长,最晚年底就能升职。 吴俊杰滔滔不绝地说了十几分钟,但那时的靳桐满脑子都想着,怎么赚到钱,怎么去上补习班,怎么考到长沙去,她想读书,想过和以前一样的生活。她并没觉得自己会在工厂里待多久,事实时,她连半个月都没待到。靳桐辞职的那天,吴俊杰一直追了过来,非要把一罐健力宝塞到靳桐的手里。 “好男人是硬通货,通常来说,他们在市面上是不流通的。”靳桐又想起了小敏的话。 “都早早被人挑走了!一个真相,到了年纪的男人如果没结婚,要么是自己条件太差劲,要么就是,他有问题。” “什么问题?”靳桐问。 “什么样的问题都有啰!所以,一定要好好把握,要早一点把他们拿下。” 小敏的“教诲”还时不时回荡耳边,靳桐喝了一口健力宝,酸甜刺激的味道,她喝得有点着急,突然就呛到了,她猛地一咳嗽,鼻涕眼泪齐飞,她连忙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吴俊杰又从口袋里拿出餐巾纸,他放在桌上,转过身去。 靳桐抽了一张餐巾纸捂住自己狼狈的脸,随着刚才的喷嚏,眼泪本就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她用“自己被呛到了”这个借口,没有去抑制自己的泪腺,于是一滴、两滴,数滴滚烫的泪水从眼眶里流了出来。她一直用纸巾捂着,一张被捂湿了,她又伸手再拿了一张。 吴俊杰问:“好了吗?” 靳桐“嗯”了一声,他把脸转过来。 “我有个同事回去过年了,要年后才来,她让我帮她给盆栽倒水,钥匙放在我这里。我和她说一下,你先去住那吧。” 靳桐小声问:“可以吗?她会答应吗?” “会的,没关系,她是我老乡。” 马上就是大年三十了,靳桐本以为自己要流落街头,但好在遇到了救星。她感激地看了一眼吴俊杰,但心中又突然生出担心,害怕他提出要自己当他的女朋友这件事。吴俊杰在广东打工,想找一个女朋友,和她结婚,然后一起赚钱回老家盖房子生孩子,靳桐觉得这无可厚非,他看中了自己,所以才关怀备至。 “会占男人便宜的女孩才能拿捏住他们。在男人面前,千万不要做好人。” 小敏的“教导”又冒了出来。 在学校的时候老师总说,“不知羞耻的女孩才会早恋”,早——恋——,意思就是男孩和女孩走到了一起,他们的关系比朋友要多,多的那一层是什么呢?靳桐想,其实就是性,学校谈性色变,但实质上这种行为的根本又是什么呢?女孩们娇羞地说这是爱情,那“爱情”又是什么?靳桐不知道,从同龄女孩的话题来看,爱情就是《那小子真帅》和《流星花园》,里面的男孩高,帅,有钱,特点是只爱平凡无奇的女主角。 但靳桐却越来越觉得,“爱情”,也只是一种生物行为罢了,和动物世界里野马迁徙,鲑鱼跃溪没有区别。 也许是因为15岁生日那天的遭遇,靳桐想否认“爱情”这种捉摸不定的词,但有时候她又会想到裴晨随口说的话,“真正爱一个人就是接纳了他的内心,这是危险的事情,因为我们永远不知道别人心里在想什么。” “你呢,你喜欢谁?”靳桐问。 裴晨没回答。 靳桐看着吴俊杰想,我喜欢他吗?我爱他吗?很快她得出答案:我只是暂时落难,朋友关心自己,我没有拒绝这份关心。 于是靳桐接过了吴俊杰递过来的钥匙,并记下了他说的地址。 “除夕……除夕我不用加班,我们一起吃个饭,好吗?”吴俊杰有点不好意思。 “嗯。” 一天后,吴俊杰带了好几个菜来找靳桐,有档口买的烧肉、卤菜,饭店买的一条清蒸鱼,他还带了几把清爽的绿叶蔬菜,利用出租屋的厨房开火做饭,烧出一盘热气腾腾的现炒小菜,靳桐将热菜咽下喉咙。不知道是谁放的的烟花朝着天空,砰砰响了三声,灿烂的火花,漫天星斗,外面的天空亮了起来。 “火花是为了努力的人存在的。”吴俊杰突然开口说道。 “什么?”靳桐没反应过来。 “我想要看到自己的火花,为了成功我愿意付出一切努力。”吴俊杰呢喃。他带来了一打啤酒,靳桐喝了两口,吴俊杰则已经喝完了三瓶,他的脸有点红。 “什么算是成功?”靳桐问。 “至少不能是现在这样的生活,每天在流水线上做一样的动作,这样下去无论做多少年,也不可能有进步。” “是么……” “这个世界就像金字塔,一层一层,一级一级,越往上,人越少,大部分人一辈子都会留在底层。小惠,我不想待在底层。” 小惠是靳桐的假名字,她在玩具厂借用的身份证,吴俊杰一直这么叫她,她也没想过要纠正。 “男人没有钱的时候,他做什么都是错的。都是傻子在做无用功。如果一个男人没有钱,所有人都会看不起。”吴俊杰又喝了一口啤酒。 靳桐递过去一张纸巾,吴俊杰接了过去,说:“对不起,我脑子有点乱,说胡话了。” 不知道是喝了酒还是因为除夕夜仍然人在异乡,在外面鞭炮声响的时候,吴俊杰不再诉说,沉默不语,出租屋里有一台信号不太好的二手纯平小彩电,小彩电上面顶着两盆盆栽,靳桐住进来后负责浇水,绿油油。春节联欢晚会的歌舞节目正锣鼓喧天,靳桐把声音往大了开,“难忘今宵,难忘今宵……观众朋友们,我们明年再见。” 不知道是为了避嫌还是怎么,房间的门一直是开着的,这是一个合租房的一间,隔壁两个房间,一间住着一对小年轻夫妻,两人目测都没有超过25岁,过年加班没有回去,为了三倍的工资和一些米面津贴,墙壁薄,靳桐能听到隔壁收音机放出来的声音的回响,以及他们的床摇动时,女孩发出的潮湿的呻吟。还有一间是另一个年轻女孩,她单身,早晨在房间里大声朗读英语:“hello,hi,how are you?I‘m fine,thank you!” 读英语的女孩和住在自己这间的女孩以前是同学,今天白天的时候,靳桐和她聊天,得知两人都在厂里,去年刚脱离普工的岗位,双双走上了主管的位置,但在厂里,所谓主管,也不过是管理流水线上比自己资历年轻的女工,工资能多上200元罢了。 隔壁的女孩说她过年不会回去,回去就要相亲结婚。 “现在就结婚,不如干脆杀了我。”她说。 在电视里响起最后一个节目的歌声时,靳桐看见吴俊杰脸上滑过了一滴眼泪,很奇怪,像是突然来临,又像是压抑了很久没忍住爆发的情绪,靳桐只能以自己的心情揣度那一滴眼泪,他很快就擦去,他把啤酒倒进玻璃杯,她听见他咕咚咕咚吞咽的声音。吴俊杰想把手放到了靳桐的手上,靳桐躲开了。 “我想要去更高的地方,小惠,你愿意陪我么?” 那天晚上,吴俊杰问靳桐,“可以当我女朋友吗”,这种仪式感在小敏看来就是“不够上道”,但却没让靳桐反感,他至少问了,问了,自己就有回答好或者不好的权力。 靳桐没有回答。 吴俊杰的身上有一股热气,只要靠近他,就会感到一阵温暖,“小惠”,他喊道,靳桐一阵恍惚,她不是小惠,过去不曾是,未来也不会是,小惠,对了,这个女孩又是谁呢?她的身份证被押在中介手上,负责派发日结工作的大姐说:“你就用这张,你就叫小惠。”那真正的小惠又去了哪?靳桐不是小惠,但在这个当下,她又感觉自己可以是,顶着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反倒让她变得没什么顾虑。她不讨厌吴俊杰,虽然对方一点也不了解她,连名字叫得都是另一个人,但靳桐需要被人呼唤,被需要和被期待令人感觉良好,她一个人的时间太久了。 天亮的时候,新年第一天开始了,窗帘拉开,南方的暖阳照射进屋内,小彩电上摆放的盆栽娇艳欲滴,吴俊杰帮靳桐把窗帘拉上,还带来了早饭。 靳桐睁眼看向他的脸,年轻,青涩,他长得不讨厌,靳桐想,他没有那么强烈的侵占的感觉,从长相上就是个温和的人,靳桐想,他至少不会伤害自己。 初七的时候工厂开工,吴俊杰说厂里新空出了一个质检岗,课长欢迎靳桐回去,包吃包住,而且不收保证金,还会将上次扣下的7天工资一并发放。 只是没想到,这是另一个噩梦的开始。 溺水者 53 从广州东站出来是林和西路,左手边是广州建国酒店,穿过林和西以及紫金路交叉而建的广州东站广场后,就是中信大厦。 靳桐往窗外看去。 这里是广州第一高楼,总共80层,坐电梯登上顶楼如果中间不停的话,总共耗时180秒,顶楼已开放给游客参观,从透明玻璃幕墙往外看,饱览天河区风光,大厦的正前方是一片巨大的绿地,讲解的礼仪员小姐说,这是中心城区最大的空地,占地面积超过10万平米。 再往前是始建于1984年的天河体育中心,靳桐看见它标志性的金色圆顶和波浪水纹般的外墙,据礼仪员小姐亲切介绍,这个设计吸引和聚拢来自瘦狗岭的财气。 “中信广场的底商三层都只设置玻璃幕墙,财气畅通无阻,进入内部拱形商业区后蒸腾向上,中信广场所在天河区的中轴线,周边没有比这更高的建筑。金龙灌顶,骑龙而上,大厦的落成改变了天河的格局,将这股财气惠及整个广州甚至华南地区。来这里登顶的游客朋友们,今年的财运肯定是不会差呀!” “来广东,就是来发财的啦!” “遍地是金嘛。” 靳桐跟在一个旅游团的后面,听到有游客这么说。旅游团大部分是中老年游客,戴着上面写着“羊城”两个字的红色太阳帽,跟随这位穿红马甲声音洪亮的礼仪小姐,正在站在中信的顶楼,向四周望去。 靳桐也随大流挪动步伐。 明天就要进厂,这次的心情和上次已经截然不同,一个半月前,她来广州打寒假工,希望带着至少1500元钱回到茶阳继续学业,租房子,交补习班的钱,然后还能留下一点吃饭和应付生活,这件事听上去艰难,但并没有超出靳桐的理解范围,因为身边的女孩不少都是这么过来的,比如住在隔壁的小爱姐姐,虽然她最终没有回去上学,而是变成了外婆嘴里的不干不净的“小姐”。 礼仪员提醒大家,可以从室内移步到室外,门打开后,靳桐感到一阵强风袭来,“啊,太大了”她心想,广州的中心城区一览无遗,纵横交错的马路,远处茂密绿盛的山脉,高楼大厦玻璃幕墙反射的强光,以及正对面的空地,那些走动经过的人只能化作一个个小黑点儿…… 顶楼一同下来的,还有好几位外国友人,在中间的时候出了电梯,他们是来补办签证的,中信大厦设计全为写字楼,中间大部分为办公用,马来西亚、意大利等领事馆在此设有驻地。 随着电梯落下到一层,靳桐心中好像也有什么东西跟着一起落下了。旅游的客人去底商吃饭,靳桐跟着其他散客一起,离开大厦,她要走至少30分钟,才能在自己该去的街头巷尾找到一家快餐盒饭,红色菜单,上面写着“两荤一素 6元 一荤一素5元 送饭送汤”,点上一份5元的套餐能吃饱,或者拐弯去吃4元的加了一个煎蛋的粉面。 她早就没有钱了,现在身上的钱是和吴俊杰借的,吴俊杰说可以不用还,但靳桐还是想着,等工作之后拿到工资,尽快还清。在进厂前,她想来广州最高的地标看一看,鬼使神差,她就想见见大人嘴里这座南方最发达的城市,为此花光了身上所有钱。 一切从今天开始就要正式改变了吧! 过完年,不到两周就要开学,自己注定无法在那之前赶回学校,没有补习班,没有升学,没有考试,当然,也没有姨妈、姨父和表哥小宇。 初七,借住房间的女主人回来,靳桐搬到了工厂统一给女工配的宿舍(男工因为人数太少,则没有这个待遇),八人一间十分拥挤,再次过上了吃住全包但也没有任何自由的生活。押放身份证的中介大姐再次找到那张“小惠”的身份证,“跟你挺像的,我都分不出来。”大姐说。靳桐用它顺利进了厂,一切好像和刚来的时候没有变化。除了吴俊杰。 周末的时候吴俊杰会接她去合租房,两人一起吃饭,合租房厕所厨房公用,这两个区域是混在一起的,虽有门帘遮挡,但在同一个隔间,排气扇都共用同一个。 房间大概15平米左右,不算小,但两个人活动还是太拥挤了。大部分时间,吴俊杰要在流水线上加班,周末也不例外,大部分工人都靠加班挣钱,不过吴俊杰比别人加得更多,因为他想要当组长,这是个表现的机会。 靳桐开始买菜、做饭——现学的,她以前完全不会,但不知为何,在吴俊杰的出租屋里,她开始自觉承担起这些家务活动,人们好像默认是女人做这些活,于是她也默认,不用别人提醒或者更多学习,在家中,妈妈就是扮演这样的角色,一切顺理成章。 三月的时候,靳桐和吴俊杰,还有当时接住合租房里的两个女生,还一起在周末的时候去了广州长隆游乐园,两个女生分别都叫了一位男伴同行,靳桐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只是在晚上九点放烟火的时候,看见其中一个男生亲吻了自己的女伴,另外两人则不知道躲去了哪里。吴俊杰看着靳桐,准确说是靳桐看烟火,但吴俊杰看着她,她觉得自己那一边的脸在发烫。 日记就这样平平无奇地滑到了四月,靳桐周一到周五两点一线,周末则三点一线,漂泊的日子终于迎来了安定。 四月中旬,那天是周五,靳桐刚下班,她去档口买了半只白切鸡,又去菜市场挑了两把青菜,青菜用水煮熟就行,不需要她那糟糕且不熟练的厨艺,回到出租屋,她钻进厨房捣鼓,所做的其实只是把白切鸡摆盘,煮熟青菜以及蒸热前一天剩下的米饭,拿米饭出来的时候,因为太烫,她的手抖,装着白饭的碗掉在地上,米饭全部撒了出来,直冒热气,还没来得及清理的时候,吴俊杰下班回来了。 他已经调到另一条生产线,专门生产用于出口的玩具,这一批次要得急,他已经连续加班了一星期。 进房间的第一件事,他开始喝啤酒,靳桐以前不知道他这么能喝,一次半打不在话下,吴俊杰喝酒后脸很红,一开始靳桐有一点害怕,有的男人喝了酒后会打人,打完后又不记得,继续喝完继续打,但好在吴俊杰没有这毛病,喝酒只会让他变得话多。抱怨,大部分是关于组长、课长以及被扣钱的理由有多傻逼。 靳桐把买的白切鸡和刚刚烫熟的青菜端了上来,吴俊杰空着手等,问:“饭呢?没有饭吗?” 靳桐说:“刚刚不小心洒掉了。” “洒掉了不会再煮吗?我不是给你钱了吗?”吴俊杰有点不耐烦。 他用筷子在装青菜的碗里挑了一下,靳桐说:“我去拿蚝油。” “小惠,对不起。”吴俊杰察觉到自己的语气不好,他说:“我太累了……你一定会帮我的对吧?你相信我的对吧?” 靳桐点头。 五月中下旬的时候,四月的工资终于发下来了,工厂会压上大半个月,以此来减少人员变动,靳桐数了数存款,加上加班费,居然超过了2500元,钱到手,她的念头又动了起来,这样下去,明年过年之前,她就有将近10000元存款,这完全可以够她完成学业,还能前往长沙念书,甚至生活费都绰绰有余。 周末的时候,吴俊杰叫了朋友来出租屋吃饭,女孩是当初将房间借给靳桐的那个同事,她男朋友在厂里面管人事,吴俊杰等升任组长已经快半年了,本该在过完年就完成的升迁至今还没有动静,人事的男孩说: “说服课长就行啊,你那个证书拿到了吗?” 两人带了一打啤酒来,菜则是靳桐去买来摆盘和烧制的——女孩夹起一筷子,说:“小惠做菜真好吃啊。” 她的人力男友笑道: “不像你,每次都只会在熟食档上买现成的。” 两人笑,靳桐也笑了起来,但刚笑没两秒,她感到有些不自在,看到吴俊杰正盯着自己,一闪而过的阴霾,靳桐没笑了,两个客人走后,喝了三罐啤酒的吴俊杰问: “你刚才笑什么?” “他笑,所以我也笑了。”靳桐如实回答。 “他?是那个男的,还是那个女的?” “他们一起笑的。” “有什么好笑,你告诉我,哪里好笑?” 靳桐皱了皱眉,她不想多说也不想解释,因为吴俊杰一旦喝了酒,管它是白的还是啤的,就会变得不可理喻。 “他们笑了,所以我也笑了,这只是一种自然反应。” “那你为什么不对我笑?”吴俊杰问。 “啊?我……” “你对他笑,不对我笑。” 靳桐还没来得及回答,吴俊杰说:“你喜欢他?” “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是不是想走?你想回去?要离开我?” 吴俊杰捏着空啤酒罐,使劲,铝制罐身被挤压变形,发出咯吱的声音,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说:“你是不是和他睡了!” 靳桐莫名其妙:“我没有。”吴俊杰说:“他是人力,工资比我高,还可以给你涨薪水。” 靳桐无语,突然她想起以前听过的话,越是懦弱的人,喝完酒后话就越多。 吴俊杰站了起来,把啤酒罐往房间角落里砸,结果啤酒罐又弹了回来,砸中了他的眉心,“啊!”他大喊了一声,又把桌布从餐桌上抽了出来,桌上还没来得及收捡的碗筷刷刷落地,好在其中大部分是一次性的,但还是砸烂了两个饭碗,瓷器的碎片落在地上,吴俊杰一脚踩了上去,马上发出惨叫,“啊!啊!”声音大到靳桐头疼,他又开始嘀咕: “为什么半年了还不给我升职?我每天都加班,干到10点!” “下次就行了,再去试试?””他今天就是来看我笑话的。”吴俊杰冷不防说。 “什么?人力吗?” “你看不出,因为你是女人。你是个……” 吴俊杰说:“只会待在家里煮煮饭打扫卫生的女人!” 靳桐不想和喝醉了的人计较,但又觉得,也许他这个时候说的话才是真心的,她反问道:“那你呢?你是什么?” 吴俊杰好像没听到,瘫在墙角开始打鼾。 还真是方便啊,酒这种东西,不管说了什么,第二天就说“我喝多了”,然后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或者拿这个当挡箭牌,“我那是喝多了嘛!”这句话,在过去四个月里,靳桐至少听到了5回。 靳桐本来决定第二天就收拾行李买车票回去,但因为两件事绊住了脚步,第一,这一个学年只有两个月就结束,就算回去,今年也考不上;第二,她还没有存到10000元,2500元能顶什么事呢?想到这,她又咬了咬牙,开始想吴俊杰的好处—— 人在弱小的时候会自己洗脑自己,说服自己别人很优秀,而自己要依靠他人。就像溺水的人会把任何能抓到的东西当作救命稻草。这根本不是事实,而只是出于生存的需要。选择一个垃圾一样的伴侣,或者选择一份垃圾一样的工作,都是这个道理。毕竟人会因为底牌的不足,而导致连出牌的机会都没有。 吴俊杰就是这样的牌。靳桐事后回想,她在手中空无一物的时候摸到了一张牌,舍不得打出去,因为打完就没有了,game over,游戏结束。于是她一直拽着,直到成了一张烂牌。 但她那个时候没想到的是,其实自己也是别人手里的一张牌。 晚上睡觉的时候,靳桐回到了宿舍,即使吴俊杰说服自己“再留一会”,虽然吴俊杰喝醉了会发疯,但平时几乎没有任何越规的行动,关键是,他不打人。 姨父会打姨妈,爸爸也会打妈妈,她看到过,动起手来时,仿佛对方是个动物,不,人就算虐待动物也不会露出那样的嘴脸,靳桐觉得,那个样子,就好像对方是自己这辈子最厌恶的人。 人为什么要和最厌恶的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呢?那就是婚姻? 还没想明白时,突如其来的变故又再次教会了她新的道理——想明白是没有用的,对实际发生的事情于事无补。你尝试去理解每一个人这件事本身就是可笑的,你不需要去理解,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人们的行动并不基于理智,甚至也不基于感情,当然,也不是偶然。根本没有偶然。 人的一切行动,是基于自身的欲望。 五月中,靳桐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醒来,天花板发黄,墙皮脱落,回南天的水汽让墙角潮得发黑,哪怕雨季已经过去了快两个月,这个房间给人的感觉依然是浸着水,用手摁压墙壁,说不定能挤出水来。 醒来的时候身边摸索着爬上来一个人,但不是吴俊杰。靳桐大概花了五秒看清了他的脸,其中伴随着他的一个哈欠,一次皱眉,一次砸吧砸吧嘴。男人年龄大概40上下,身材矮胖,穿着一件白色背心,下半身只穿藏蓝色三角裤。 是课长。 “我说清楚啊,你别误会了,我可没强迫你。你男朋友让我留宿的,他说你很会照顾人,你自己睡过来的啊,我可是怎么推你都推不走呢,不信你去问你男朋友?” 说谎,靳桐想把拖鞋塞进课长的嘴里。 “小吴呢?小吴!是不是在客厅?小吴!你的申请我给你通过了啊,你明天升职,去跟人力说一下,工资加500!” 靳桐走到客厅,发现吴俊杰还在睡觉,口水从他嘴角流出来,半张着嘴的样子仿佛是痴呆,哈哈,她笑了一下,穿好了衣服,衣服里有她偷偷藏好的现金,缝在外套的内衬里。她抄起了桌上的烟灰缸,想了一下,犹豫了,因为她一下竟不知道谁更无耻。 靳桐回想起昨天晚上吴俊杰递过来的饮料,喝完后她就没有意识,如今回想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恶心地快吐出来。 她举起烟灰缸,往课长的………膝盖上砸,一下,两下,三下,她听见课长嗷呜嗷呜地一顿狂叫,没睡醒的男人想站起来,但马上失力,居然跪在了地上。 “你……你!小吴,你还不给我过来!” 烟灰缸开裂了,靳桐没拿稳,掉在了地上。 而吴俊杰听到课长的呼唤,马上冲了过来,“课长,你没事吧?” 靳桐不再回头,她再一次逃跑,在5月的艳阳下。 夜盲者 54 第十三章 2018 10月27日,徐国平的左眼皮一直在猛跳,以至于在麻将房围观的时候,坐在左手边的大爷警惕地问道:“你眼皮跳什么?是不是在打暗号?” “你有病,谁打暗号?你上下手我都不认识,我看热闹。”徐国平莫名其妙。 “你看就看,眼睛别挨到我的牌上。”大爷毫不客气。 “那是因为你水平差,糊一把这么小的,不如不打。”徐国平继续开大。 “你说什么?”大爷怒了。 “哎,哎,别打架啊,又不是年轻满哥,一个得有60了吧?你多大?55有了吧?” 徐国平一愣,突然意识到这个“55”是在指自己,他觉得有点精神恍惚,一个摆子没打稳,挤出人群的时候差点摔了一跤,晕眩的老毛病又来了。上一次犯病是晚上喝完酒回家,半夜11点的时候晕倒在楼下,凌晨的时候被老婆发现送医院,才没出大事,“轻微脑震荡”,医生诊断道。医生提醒,年纪大了的人要时刻小心,尤其不要随便摔跤,很容易摔出毛病,“浴室里必须有防滑垫,老人在洗澡的时候出意外的几率很高。”徐国平边听边敷衍点头,全程魂游天外,老婆拽着他的胳膊扶他离开医院,他都没缓过劲来。 也是因为晕眩的毛病,他提前退休了。 徐国平退休后,最听不得的就是这个“老”字,55,他自觉还是个壮年呢,怎么会和“老”这个字搭边呢?但一切似乎又都在提醒他,岁月的流逝就像是手中的细沙,三十年时光一晃而过,明明昨天才是个意气风发的大学生,今天就已经迎来了光荣退休…… “徐老师,谢谢你这么多年对学校的尽心尽力啊,你的学生个个都会记得你,桃李满天下!” 同事们在宴席上高举酒杯,徐国平热泪盈眶,一个接着一个敬过去,席上的都是比他年轻的老师,有几个才20来岁,其中有一个甚至是他当年带出来的学生,如今真正继承衣钵,在“教育”这项事业上发光发热……“教书育人”,30年来徐国平一直为自己的职业而骄傲,在岗的每一天他都过得充实而富有激情,所以—— 退休后他只觉得日子一天比一天难受,一切东西好像都丧失了精确度,他什么也掌控不了,包括自己的左眼皮。 但今天还有大“任务”,不能再耽误了,下午五点的时候,徐国平在小卖部买了一瓶冰乌龙茶,打开后咕噜咕噜喝了几口,觉得神清气爽,左眼皮不跳了。他一边往城东中学走,一边给女儿打电话。他想要分享自己的喜悦——昨天校长告诉他,校友捐赠下来了,学校的体育馆将迎来翻修,但学校匀不出人手监工和对接,这事徐国平有经验,就交给徐国平这个退休老教师来帮忙,所以——他徐国平又上岗了,任务重大,学校体育馆的安全施工全看他了。 “爸啊,你都退休了,怎么还去给人家当白工啊!校长给你钱吗?”女儿在电话里发牢骚。 “你说的什么话啊!这是为人民服务,再说,学校里谁有我的经验丰富?15年前就是我看着体育馆建起来的,多不容易啊……” “行了爸,别在那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了,我是怕你累着,你晕眩的毛病不是一天两天了。” “说你爸啥呢?爸还年轻着呢,对了,你那个相亲相得怎么样了,看上了吗?” “爸!说你的事呢,又来关心我做什么?” “我不关心你谁关心?你给我听好了,爸爸是不会害你的,女孩子家家的,还是要早结婚,找个人照顾你啊。” “得了爸,谁照顾谁啊?这么多年,还不是我妈照顾你?你记得吗,上一次学校让你监工的时候你也晕倒了……” 徐国平尴尬地笑两声,上一次监工的时候自己晕倒了吗?那可是15年前的事情了,当年的自己刚满40,可是意气风发啊。 “行了,闺女,别担心老爸,爸爸什么事都没有。爸爸就是不放心你啊,30岁了,还不找……” 啪,电话挂断了。 徐国平的感慨还没发完,一肚子“真心话”只能吞回去,暗叹两声“子女不知父母忧”,悻悻往学校走去。 城东中学在茶阳县算不上什么好学校,当然也不算最差,就是个中不溜秋。学校的规模不大,但人数不少,属于初中部和高中部合并办学,大部分高中部的学生都是本校直升。 因为生源一般的缘故,每年的本科升学率也只有堪堪的36.5%左右,多年来都在此基准线徘徊,但徐国平从没放弃过任何一个学生,作为语文老师的他还兼职班主任,在岗的每一天他都为学校为学生谋福利,15年前也是,他为学校拉来了投资,修缮体育馆,这可是30万的大工程,他徐国平硬是让学校一分钱都没花。 “爱善汇。”徐国平还记得那家公司的名字,就是他们出了钱给城东中学修建了室内体育馆,到今天,体育馆的正上方还有金字标语“运动强健体魄,爱善汇聚人间。” 作为语文老师,徐国平曾经对这句标语的对仗水平提出过异议,但校长说拿了人家的捐赠,总得有所表示,“公司的名称暗藏在标语里,沉静内敛,寓意深刻,冯总,咱们这次的合作真是双赢啊。” 在饭桌上,校长对对方公司的总经理敬酒,被叫作冯总的年轻人也举杯回敬。徐国平对他印象深刻,以至于15年了,还对酒桌上的一切历历在目。 冯应辉实在是太像一个电影明星了,他长着一张英俊而又深邃的脸,不,说深邃有点过了头,他的脸上没有任何一个突兀或者让人不舒服的地方,五官和脸型的搭配相得益彰,一切都是刚刚好得让人舒服。真是个仪表堂堂的年轻人,当年的徐国平这么想。 “如果女儿的相亲对象长着这张脸,她肯定二话不说就答应结婚了。”如今的徐国平这么想。 徐国平继续往前走,经过江畔的时候,突然起了一阵风,风把地面上的沙尘卷了起来,吹得徐国平睁不开眼睛,风还把花粉或者粉尘之类的东西吹进了他的鼻腔,搞得徐国平涕泗横流,还打了个大喷嚏,徐国平放慢了脚步,一边走一边揉眼睛,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已经看见施工队的人在进进出出了。 今天是周末,学校里没人,校方代表只有自己一个,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 进到体育馆的时候,挖掘机已经到位了,徐国平问道:“这是要做什么?动地基?” 施工队队长说:“是啊,咱们这次是大工程,首先就是把这个水泥地要换掉,咱们要把体育馆里铺上木板地,赛场规格的。” 这一次的校友捐赠,据说捐赠方是一家MCN公司,徐国平从来没听说过这三个英文字母,女儿解释说MCN是英文简称,全称是Multi-Channel Network,中文意思是多频道网络。 “啥网络?” “爸,你不用了解那么多,总之,这是一家经纪公司,他们有钱得很,旗下很多大明星。” 据说这家公司的名称叫“天盛”,此次对学校体育馆的捐赠款项高达100万。 不过,体育馆明明还好好的,为什么要翻修呢? 徐国平在施工现场走动,为了通风,施工队事先将馆内所有窗户都打开,微风习习,传来阵阵凉意,徐国平望了一眼窗外,感觉今晚可能要下雨。 他坐到体育馆的观众席上,拿出女儿送给他的无线蓝牙耳机,戴上后开始听歌,音乐声盖过了嘈杂的施工挖掘的声音。 他听得是一首老歌,叫《祈祷》,日本曲子改的,演唱的是王杰和王韵婵。 让宇宙关不了天窗 叫太阳不西沉 让欢喜代替了哀愁啊 微笑不会再害羞 让时光懂得去倒流 叫青春不开溜 …… 窗外有雨漂了进来,徐国平突然想起,15年前,体育馆施工的时候也下了雨,不过那个时候不是秋季,好像是初夏的时候。雨开始下的时候是傍晚,爱善汇的工作人员也在一起监工,其中有一个还带了一瓶好酒,几个男人喝得畅快,徐国平完全把老婆的吩咐忘得一干二净,他不胜酒力,喝得迷迷糊糊。 又是一阵风吹来,夜降临了,和着雨一起,原来不知不觉已经是晚秋。年的刻度是季节,人生的刻度又是什么呢?徐国平想,也许就是一个又一个相似的瞬间,午夜梦回,同样的场景会将两个不同的时间接口紧密联系在一起。 徐国平摘下了耳机,此时体育馆内部地面的作业已经进行到一半,挖掘机轰隆隆地铲土,据队长说,先要把地基整平。 挖掘机上下挥动的前臂像一张血盆大口,队长提醒他站远点,别挨得太近,危险,但徐国平不知怎么的,好像着了迷一样地越探越近,挖掘机作业的声音又勾起了他过往的回忆。 岁月不饶人啊!徐国平再次感慨,不过他的记忆很快会被新的情绪所覆盖,等下一次见到挖掘机的时候,他的脑海中呈现的绝不是怀旧,而是一种更直接更浓烈的感情,以至于他回想起这一切的时候,都要冷汗直冒,鸡皮疙瘩从脖子上直接长到脚踝。 那毫无疑问是一具人的尸体。不,语文老师徐国平想,这不能叫尸体,而应该叫“尸骨”。 一具骷髅正挂在挖掘机的铲斗上,以一种诡异的倒挂着的姿势,它的头本来还连着颈骨,黑黢黢的眼窝,在和徐国平对视的那秒,头掉了下去。 骷髅的头滚到徐国平的脚前时,徐国平的左眼皮,又不自觉地跳了起来。 失踪者 55 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茶阳县,梁觉阳和刘队打了招呼,把局里的BJ40开上了高速,这车是越野车,但平时都在市区里开,梁觉阳一直觉得浪费了它的越野性能,等自己开上高速的时候才发现,还不如开那台凯美瑞。 纯越野车是硬挂,长时间乘坐舒适性较差,下高速的时候,梁觉阳已经觉得屁股有点硌得慌,不过在去县城的路上走乡道的时候,越野性能又发挥出其特有效果,他抄了条地图上都没有的土路,灌木丛生,坡度陡峭,沙尘乱飞,但越野车可谓如履平地,畅通无阻,抄近路后,他赶在下午五点半的时候,到了茶阳县刑侦大队。 车子还没停稳,张卓义就匆匆忙忙从楼里出来,做了个“我要上车”的手势。 “你来得正是时候,走,把车开去城东中学。等会,车怎么这么脏?你开泥堆里了?”张卓义一屁股坐在副驾驶,梁觉阳咳嗽一下,问: “别管车,现在怎么回事?” “快,先跟着前面同事的车。” 梁觉阳一脚油门,方向盘一打,BJ40又拐了出去。 “就在刚才,城东中学体育馆挖出来一具白骨化尸体,县局里也是刚接到电话,现在要赶往现场。法医先去了。” 尸体?梁觉阳问:“谁报的案?” “城东中学的退休老师徐国平,他负责监工体育馆的改建。” 两人只开了十五分钟不到,在路上张卓义简单说了一下从茶阳县同僚那边打听到的情况,过了两个路口,等了一个红灯,下午五点五十五,两人到了城东中学,停车的时候,梁觉阳看到工程队的皮卡也停在校内,几个迷茫的工人还在进进出出,还有一些住在附近的学生围观。 体育馆里已经被挖得坑坑洼洼,据施工队长说,这一次的改造主要是对建筑内设施的翻新,第一步就是要把水泥地面重新修整,换成木制地板,同时把主席台挖掉,改成正对大门朝向并增加面积,那具白骨化尸体就是在主席台下挖出来的。 梁觉阳抬眼,看见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正贴在主席台的上方,是一句标语: “运动强健体魄,爱善汇聚人间。” 他正对这句前言不搭后语的标语感到疑惑时,张卓义说: “真赶在一块了,城东中学的体育馆,是十五年前,‘爱善汇’出资援建的。” 茶阳县刑侦大队的同僚和法医已经开始处理现场,梁觉阳和张卓义并非辖区刑警,此时只做旁观。不过法医还是共享了信息。 这是一具成年男性骸骨,身高一米七二到一米七六之间,通过初步检查死者的耻骨联合面,推测年龄大概是35到40岁之间,尸骨虽然被挖掘机从地基中铲出,但整体形态还算完整,没有缺失,从尸骨暂时不能明确死者死因,但其有骨裂现象,不排除生前遭遇重创死亡。 “这怎么办,完了,孩子们怎么办?学校怎么办?我……我怎么办?”在一旁喃喃自语的男子就是报案人退休老师徐国平。 刚才派出所的同事已经先和他对过基本情况,正式的笔录一会要晚点回所里做,梁觉阳站在旁边听了几句,大部分时候,徐国平精神恍惚,前言不搭后语。他还没从“震惊”这个状态中脱离。 “徐老师。”所里同僚离开后,梁觉阳上前一步。 “怎么办……怎么会这样?”徐国平太阳穴突突跳,他不得不使劲揉平。 “徐老师,我有几个问题想和你了解一下,这个是我的证件。” “长沙刑警……你……”徐国平喃喃道。 梁觉阳没管对方的疑问,继续说: “刚才我听同事提过,这座体育馆是一家名为‘爱善汇’的公司出资援建的,建成时间是2003年的8月,当时正放暑假,工程队在学校里驻了快两个月,当年负责监工的也是你,徐老师,是这样吗?” 徐国平点点头。 “尸骨埋于地基之下,只有可能是在施工建馆之前人就死了,尸体就已经存在了。” 徐国平又点点头,他双眼透着股迷茫。 “校体育馆所选位置,原来是城东中学操场的一部分,过去学校建了个双向敞开的大棚当室内体育馆,一直都有学生使用,主要是用来打篮球和排球,当年的地基就是水泥,要挖开它填埋尸体,必定会有痕迹。” “是这么说没错……” “在平时,没有人会把尸体埋在这么明显的地方,这不符合逻辑,除非是学校正巧在施工,那么往挖开的地基里放上一具尸体,水泥浇灌,完全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梁觉阳的目光聚焦,徐国平感觉有什么尖锐的东西简直要刺穿自己。 “徐老师,所以我推断,尸体就是在2003年暑假,操场施工的那段时间里埋在体育馆的,有人在你眼皮子底下埋尸,你对这件事,有印象么?” 徐国平先唯唯诺诺,听明白梁觉阳意思后又大吃一惊,额头上细汗冒出,吞吞吐吐道:“梁警官,我……我,我什么也不知道啊!当年,我代表学校监工,白天晚上全住在这里了,施工队在我就在,我没看见有人……” “嗯。”梁觉阳在笔记本上记录。 徐国平悻悻低头,又陷入到一种“不敢相信”的状态之中,梁觉阳继续问: “当时建体育馆的资金,是你拉来的,能介绍一下当时的情况吗?” “啊……”徐国平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徐老师啊,你就好好回忆吧,事情都这样了,咱们最要紧就是找到凶手,在您眼皮子下做这种龌龊事,玷污学校这么神圣的地方,得有多卑鄙?”张卓义适当煽风点火,徐国平听了,觉得警察好像没打算怪自己,有了定心丸,点点头,才开始忆往昔。 “当年难啊!我们学校没钱,升学率一直不好,导致生源一年比一年差。出不了成绩,也就更没有办法和教育局申请资源,没有好设施,也没有好老师……最后就是恶性循环。这个情况到今年也没有多大好转,梁警官,你懂吧,做教育不容易。” 梁觉阳点点头,示意对方继续。 “学校的基础不好,要怎么办?短时间要提高成绩实在太难,我们校委会思来想去,不如说做一个体育特色的强校,我们学校过去在体育上出过一点成绩,送了几个人去省队。想到这个方向后,我就提出,一定要建一个好的体育馆。” 梁觉阳抬头,感觉进入正题。 “可是我们没钱,只能出去找人,2003年新年刚过,我就和几个老师一起,请县里面做生意的那些老板吃饭啊,求出钱给我们建体育馆嘛,我们可以挂名,就像那个‘逸夫教学楼’,还有‘田家炳实验中学’,对吧?我听说香港有钱人邵逸夫和田家炳到处给捐赠的嘛,这说明他们有钱人很热衷教育!不过我们找了三个多月,一直碰壁,我还去深圳出差了两趟,最后还是没谈下来。” “您快进一点,是什么时候‘爱善汇’决定给学校援建体育馆呢?”张卓义插嘴。 “2003年的6月6日。”徐国平幽幽道: “那天很热,暑假马上就要来了,原计划高考结束就动工的体育馆一直动不了工,我抱着最后的希望,想去广州再见几个老板,之前一直碰壁,没想到遇到一个大善人,他也是咱们茶阳县的老乡,著名台商……姚东柏的准女婿,以前二塑厂长冯延祥的儿子,冯应辉。” 梁觉阳沉默不语。果然是他。 晚来风急,人群渐散,六点过后天色渐暗,有雨滴从未关的窗户飘进,呼呼的风声和细碎的雨滴声,配着这挖掘到一半的施工现场,以及地上那具还没来得及收殓的骸骨,竟有一丝阴森的感觉。 而徐国平似乎还在他那15年前的回忆中无法自拔,关于那个年轻人,他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他决定挑最关键的向警方阐明,以精准概括他心中那位恰时出现的慈善家: “他真是个仪表堂堂的年轻人,我从没见过长成这样的,真的,他应该当明星。” 和茶阳县的同僚打过招呼后,梁觉阳和张卓义又回到县刑侦大队,和目前负责靳桐案件的警察接头,对方在档案室吃灰了半小时,才把当年相关的资料调出,“档案在网上也有存,不过更详细的还是在这。15年,还好,东西都还保存着。” 下午学校体育馆发现尸骨是个小插曲,此次来茶阳县的要紧事还是先搞清楚靳桐的案子。 梁觉阳翻看,张卓义再次重申之前打听到的情况,即靳桐三代以内的所有亲戚,父亲,母亲,姨妈,外公,外婆,要么是失踪,要么是死亡。 “非正常死亡。”张卓义补充,其母靳如芸是登山坠崖,当时登记为‘人身意外’,姨妈靳如桦,警方通报,其于10月11日至10月16日之间,于捞刀河北岸回迁房出租屋上吊自杀。 梁觉阳把目光移到两位老人的名字上,一个心梗发作,一个酒醉沉河,死亡时间前后相差不到一年。这是靳家的两位长辈,靳桐的外公外婆。 梁觉阳的视线再移到那个唯一的外姓人“曹恒”上,后面的记录很简单: 失踪。 最后还有那个花季年龄就不幸逝去的少女,靳桐。 在看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张卓义果不其然“啊”了一声,梁觉阳问怎么了,张卓义说,是马队,刚才还没留意,原来当年靳桐这个案子是马队跟的,后来换了人,但一开始是马队。 梁觉阳“嗯”了一声,张卓义问档案室同事:“当年最开始和马队搭档的警察,段宏飞,现在是什么情况?调岗去哪里了?我们能找到他吗?” 同事把一个纸箱子从墙角拖过来,在里面翻翻找找,间隙抬头说:“他没当警察了。” 梁觉阳沉默,张卓义问:“你在想什么?这件事你和马队说过了吗。如果我们想了解当年情况,找他也许是最快的。” 梁觉阳依然不语,张卓义拍他一下,梁觉阳沉思了一会,说: “城东中学的骸骨,有可能是谁?” 失职者 56 第十四章 2003 不知道是汽车本身要保养了,还是司机踩离合器的方式有问题,每次起步的时候,段宏飞都感觉这出租车瞬间加速,踩刹车时则更夸张,点刹是不可能的,一脚猛踩,不系安全带说不定人都要飞出去。 晚高峰,7点半,司机也很不耐烦,把玻璃摇下来对后面怒喊:扑街啊!挤死你好吧? 这车开得段宏飞想吐。“一寸光阴一寸金,大佬,你坐我的车赚大了啦。”司机说。带着粤语腔调的普通话,是本地人最大的尊重,行至路程一半时,电台里传来新闻播报员没有感情起伏的声音: 非典型性肺炎已经席卷全球32个国家和地区,进入六月,情况将有所好转…… 世界经济加快复苏步伐…… 7点45分,出租车停在“碧海蓝天”的门口,段宏飞下车,确认了门牌号,正要关车门,一只手伸了出来,“哥,等等,我还在呢。” 段宏飞撇了成磊一眼,没说话。成磊付了车费,抬头看见“碧海蓝天”四个大字,问段宏飞这是哪,感慨简直就像皇宫。“洗浴中心。”段宏飞说。 成磊不好意思,用手抠头,扣下来两片头皮屑,一捏一弹,继续扣,好像为自己的没见过世面感到惭愧,但没走两步,又嘴里发出感慨,胆怯的心情被新奇取代。他刚来广州一个月,一线城市在他眼里主要是高楼大厦,这种金碧辉煌风格的建筑他也是第一次见。成磊老家河南安阳,之前一直在东北当兵,说话中原腔“中、中、中”的,还混杂大碴子味。 他今年刚复员,南下广州打工,在一家私人安保公司工作。 现在,他和段宏飞是同事。同事,这个词段宏飞品了一下,心里“蹭”地冒出一团火,想起了点不愉快的事,但当下不是反刍的时候。他交代成磊: “你在外面接应我,手机拿好,我发1你赶紧进来,我发2。” 段宏飞说:“你就报警。” 成磊好像接到了什么光荣任务,立刻点头,站得笔直,大喊了一声:“是!”他把段宏飞当领导了,段宏飞说没事别立正了,你已经不是当兵的了,成磊才反应过来,说报告!哥,对不起!段宏飞又说,别讲对不起,我不是你领导,也不是你哥,成磊才又点点头,段宏飞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 每个年轻人总是长着一张相似的脸,认为这个社会自有一套安全的秩序和规则,他们只要找到对的领路人,就可以高枕无忧。20岁的通病,段宏飞想。不吃几年苦,根本不会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运转逻辑,没有人有义务帮助和教导你,也没人会为别人负责。 他把手机放进裤兜,走进“碧海蓝天”的大厅,不得不感慨商品经济和自由贸易给社会主义国家带来的好处,活了30多年,他从没来过这么豪华的地方,这种规格的建筑,在湖南县城里高低得是个政府部门,但在广州,这里居然是个澡堂。 当然,“碧海蓝天”不是普通的澡堂,它是休闲娱乐一体的洗浴中心,洗澡按摩只不过是其服务的一部分。南方人都好这口,段宏飞这点倒是没觉得稀奇,长沙那边更夸张,都不洗澡,专门“洗脚”,这样的地方统称“洗脚城”。 过去在县里的时候,类似的地方,是刑警重点监查的对象,洗浴中心人员混杂,里面多的是老百姓不知道的肮脏交易,比如赌博,吸毒,嫖娼。 以前自己是警察,来这种地方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执法。段宏飞从来都觉得一身正气,但今天,他来到这里,面对熟悉的配置,却只觉得……算了,他心想,他不找原因,原因只有一个,所有心里涌上来的莫名其妙的往日不再的感觉,原因都很简单:他不再是警察了。这件事就连他在公共厕所拉屎的时候都经常会想起,过去,他习惯性以警察的思维观察和思考身边的一切事情,但现在,他告诉自己,段宏飞,你不再是警察了,你已经辞职不干了,你拥抱伟大的市场经济要去挣钱了,你他妈最好记住这点。 拿到带着号码牌的钥匙时,段宏飞才意识到,自己没办法把手机带进浴池,那坦白说今天的活,他一个人就够了,还带个成磊,实属多此一举。他把全身的衣服都折叠好,放进柜子里,短裤袜子也捏成一团塞了进去,长达一米五的浴巾系在腰间,往写着“男宾”方向的浴池子走。 他要找的人就在这,而且很好认,尤其在这种大家几乎都没穿的情况下。 刺青,刺青,玫瑰刺青。 段宏飞眯着眼睛开始寻找目标,很快,进来不到一分钟,他就锁定了目标。一个身材不错的男人,他打量道,看年龄大概是二十多岁,从步态来看,不会小于20,但也肯定没到30。 那男人没穿拖鞋,光着脚走来走去,一小块浴巾挂在裆部,晃来晃去,他还没有要出浴池的样子。段宏飞独自坐在角落,背靠墙壁,假装休息,实则眼睛一秒都没离开那个“玫瑰男”,同时,他的余光也在观察浴池的情况,7个在水里,4个在躺椅上,还有3个人站着,其中一个就是“玫瑰男”。他此时正在和另外一个中年人耳语着什么,段宏飞听不到,也看不见他的口型,中年男人身材发福,但不是那种纯粹的肥胖,而是“脂包肌”,健硕,胸口都是毛,体重说不定超过180斤。 玫瑰男在“脂包肌”的衬托下,像个白条鸡,不知道他说了什么,“脂包肌”嘿嘿直笑,二人朝着门外走去。 段宏飞站起来,跟上去,在“脂包肌”捏了一下“玫瑰男”的屁股时,他叫了一声“那边那位,你等一会。” “谁?你叫我?” “玫瑰男”回头。 段宏飞弯腰,从地上捡起一片钥匙,递给“玫瑰男”,说:“对啊,这是你的钥匙吧,你看,松了。” 他指了指“玫瑰男”套在右手手腕上的手环,由号码牌、钥匙和塑料环三部分组成,现在只剩下手环和号码牌还在“玫瑰男”的手上 “哦,哦,好。”“玫瑰男”反应过来,收下钥匙。段宏飞和他对视一眼,发现自己的猜测没错,这是个年轻男人,年龄可以精确到24岁到26岁之间。 “脂包肌”也看了段宏飞一眼,段宏飞故意装没看见。他手心里藏着一片钥匙,所有动作完成仅在一瞬间,他用指缝间藏着的刀片迅速割断了“玫瑰男”的塑料手环,而且精准控制在塑料环和钥匙之间的缝隙,那里用细绳连接,在看到这个构造后,段宏飞就迅速想出了今天任务的处理方法。 用自己的钥匙,和对方的钥匙互换。他的时间紧迫,必须要赶在对方发现之前,找到他想找的东西。 目标物件,是一块Seiko的手表,这是雇主丢失的私人物品。找到小偷“玫瑰男”,拿回Seiko。这就是他的任务。 目前他就职的私人保安公司,承接各种安保服务,私人保镖,大型重要会场安保,财物转运,保险调查等等等等。但像今天这个任务,老板说,临时加的,不是常规,有人有需要,我们帮一把,钱给挺多,比一般多。段宏飞没犹豫,接了。谁交付的任务,他随口问了一嘴,但事实上,他没兴趣知道,市场经济的产物,有人需要,就有人提供需要。 这份工作是之前当警察的前辈介绍的,对方于1997年,香港回归之后离开警队,在广州打拼了6年,据说车房都有了。 “宏飞,别忘记我们曾经当过警察,这是好事,不过现在,我们是为私人老板服务,我们现在就是市场经济的一环,明白吗?你明白,就有钱赚。” 那位已经40岁出头的前辈是这么说的。前几年,体制内下海挣钱的人不少,甚至还有的单位会鼓励下海,有的人留职谋生,走得恋恋不舍,但也有的人赚得盆满钵满,过年回县的样子意气风发,混得再差的也比以前富,这是段宏飞看到的事实。 “风云变幻啊,宏飞,你知道我们正处在什么时期吗?21世纪,万象更新,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只要你肯干,你就有钱赚。广州,改革开放的最前沿,北京上海都比不了!赚钱,在这里就是最简单的事啦!” 是的,前辈说的没错,才来一个月左右,段宏飞就已经在那家安保公司赚到了一万人民币,这要放在以前,上班,得半年才有这么多,还得把津贴也都算进去。 今天的任务,酬劳很高,整整1万,安保公司抽水四分之一,成磊是自己叫来的帮手,事先说好的,分给他1000,对方没有任何异议,也觉得这钱赚得实在太开心。自己还剩下六千五,划算。 第一期的手术费和营养费,段宏飞已经寄回去了,女儿的病确实把家底掏空了,不过段宏飞想,按照现在这个节奏,他有信心让女儿康复,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 至少那天,在“碧海蓝天”的他,就是这么想的。 失职者 57 段宏飞看了一下挂在更衣室墙上的钟,时间是8点15分。 他刚才换钥匙的时候,看见对方手环上的号码牌为“19”,现在自己的钥匙在对方手上,必须要赶在对方发现之前,打开他的柜子。 段宏飞穿着拖鞋假装漫不经心来到19号前面,旁若无人插入钥匙,他翻找里面的东西,除了衣物之外,还有“玫瑰男”的钱包,打开看,有他的证件,300元现金。 年轻男人叫郑浩英,名字挺洋气。出生年份1980,23岁,和自己猜的大差不差,段宏飞继续翻找,但却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东西。手表呢?不在柜子里?没带出来?他大脑飞速转动思考,Seiko价格非常昂贵,完全就是和珠宝首饰一样的东西,放在家里倒是也有可能,但是手表不就是用来戴的?男人戴表的目的就是为了装逼,怎么可能把它锁在家里? 根据安保公司的老板吩咐,这块表是“玫瑰男”郑浩英偷来的,但目前还没有从黑市上流通出去,这块表价格逼近10万,就算是黑市,价格也至少有5万,这么大件的东西,消息灵通点的人,上一秒成交,下一秒就能知道,但目前没有任何消息走出,表肯定没卖。所以老板给的指示就是让段宏飞把表拿回来,至于什么手段,让段宏飞自己发挥。 段宏飞首先质疑任务的合法性,老板说绝对合法,之后出示了一张Seiko的购买证明,商场是广州天河商圈最大的龙格华,“看见没,只有购买者才会有这个,一表一证,一证一名。”段宏飞没有看到购买者的名字,但是看到了商品信息、图片、以及一堆乱七八糟他看不懂的手写英文。 “实在不信,你找到人可以当场问他,不过除了Seiko,别的不要多问,客户会不高兴。” 看来计划A,偷偷把表“偷”回去,已经行不通了。段宏飞关上19号的门,锁住,取下钥匙,回到自己的“6”号柜子,刚准备换衣服,就听见更衣室的门被推开。 “他妈的,手脚不干净的东西。”他听见有人骂。 然后就是一声闷响,哐当两声,段宏飞屏住呼吸,从柜子与柜子的缝隙中往门口望去。先进来的是那个白条“玫瑰男”,准确地说,他是摔进来的,紧跟着进来的就是“脂包肌”,破口大骂的人也是他。 此时更衣室里没有别人,只有段宏飞,“玫瑰男”郑浩英想躲开,但是“脂包肌”力大无穷,一下子就抓住他的胳膊,郑浩英看见段宏飞在,马上投过来求救的目光,段宏飞无动于衷,他打开自己的柜子,打算穿衣服。 就在刚才的30秒里,他确定了一件事。郑浩英就是小偷,而且是惯偷。还是那种“仙人跳”惯偷。 他已经不是警察,没有必要多管闲事,何况,偷东西被人发现,就是以前在县里、村里,也是少不了一顿打的,打也打不好,出来后继续偷,一点小教训,是他们应得的。 可段宏飞还没穿上衣服,准确说,内裤都还没穿上时,两人就打到跟前,郑浩英好像抓到救星一样,躲过来并且大喊:“帮我!” “脂包肌”横笑一声,身上的脂肪和肌肉一起抖动,他像一座山一样过来,气势汹汹,准备一拳头砸向郑浩英,郑浩英躲到段宏飞身后,但因为没穿拖鞋,脚滑,一下没站稳跪在了地上,本该他挨的那一拳差点砸到了段宏飞身上。 段宏飞侧头,“脂包肌”的拳头把后面的铁皮柜子砸出了一个坑,段宏飞“啧”了一声,在“脂包肌”出第二拳的时候抓住他比碗口粗的手腕,擒拿了一下,让他扑了个空,且重心打滑,差点脸朝下摔在地上。 “我是警察。”刚说出来,段宏飞就后悔了,但来不及撤回了,这只是他在遇到冲突时候的习惯性口头禅,因为在过去,如果不事先告知,对群众来说,这是袭警罪,要进看守所。但今天,他的嘴太快了。 “哼!” “脂包肌”吃了憋,往这里看了眼,走了。段宏飞看见他手上戴着块金表,看上去价格不菲。 “谢,谢谢!”郑浩英说道。说完他想走。 “等会。”段宏飞打算将错就错,他说道: “你偷东西了?” “啊?没有,他瞎说的,我没偷东西,我……什么也没干。” “是么。要么我们回所里聊聊。”段宏飞眯眼看他。 “……”郑浩英沉默了两秒,突然说: “你不是警察。我没见过你。” 段宏飞没承认也没否认,继续盯着郑浩英,不是对视,而是看着他的额头,这是警察在审讯的时候经常对犯人使用的方法,看额头,会给人造成压迫感。段宏飞不是预审队的,但基本技巧还是会一点。 “你第一次和他弄?”段宏飞开口。 郑浩英吞了口口水,喉结在动,他退后两步,想打开自己的柜子,但是钥匙怎样也插不进去。 “怎么回事……” 段宏飞说:“你的钥匙在我这。”他亮了一下右手腕上的钥匙。 “你到底是谁?”郑浩英试图提高分贝质问,他身高不矮,和段宏飞差不多,体格也并不瘦弱,尤其在离开“脂包肌”的衬托。但他毕竟只有20岁多点,在被段宏飞一看一质问下,气势渐弱。 “上周,你还和谁弄过?在哪?厕所?还是开房了。”段宏飞的用词,让郑浩英更没了气势。 “你抓我走吧,流氓罪,还是扰乱社会治安?伤风败俗?呵呵,随便,我认。”郑浩英说。 “你没有犯这种罪。”段宏飞说。 “我也不是警察,抓不了你。” 郑浩英本来面如死灰,听段宏飞说自己不是警察后才松了口气,但紧接着段宏飞就说: “那块Seiko的表你放在哪里了?给我,今天就可以当作没见过。” 郑浩英愣了会,点头,说“那钥匙……”段宏飞递给他。 “你的名字,户籍地址,出生年月,我都已经知道了。所以别耍花样,带我去拿手表,那不是你的东西。”段宏飞手快,在柜子打开时,迅速拿走了郑浩英的钱包,他把身份证从里面抽出来,把钱包还给他。 郑浩英咬咬牙,说:“在我家。” 段宏飞吹了声口哨,说现在就跟他去。郑浩英穿好衣服,段宏飞才意识到自己也是裸着的。他回到6号柜穿戴整齐,拿出手机给成磊发了一个数字3,这意思是”不用等了,你先回去。” 出来的时候,成磊已经不在了,段宏飞叫了一辆出租车,让郑浩英先进去,他也跟着坐在了后排。 两人一路无言,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9点半,是城中村,距离广州火车站不远。 段宏飞出了车费,两人一前一后,上了一栋民房,郑浩英说:“在顶楼。” 这是一栋建在城中村的自建房,楼与楼之间的间距非常狭窄,接近0,一根手指都插不进,这一带全是这样的违章建筑,段宏飞看一眼,就知道最上面两层都是后来搭的,防火消防有大问题。楼道一样灰暗、狭窄、不开灯能见度几乎为0。 打开房间的门,郑浩英开灯,段宏飞先没进来,环视了一圈情况,发现没有可疑,他脱下皮鞋,光脚进了房间,郑浩英看到后,给他拿了一双拖鞋。 郑浩英翻箱倒柜了一阵,最后在床底的鞋盒的夹层里拿出了那块Seiko,交到了段宏飞的手上。 段宏飞对着那张从老板那里拿到的商品照片左看右看,郑浩英说:“不是假的。Seiko的编号,每只表都是独特的,这么短时间,我不可能做一个假的出来。” 段宏飞这才放心,收下,准备走。 正要出门,郑浩英说:“你不想知道这块表是谁的么?” 失职者 58 啪嗒一声,段宏飞用手指敲击了一下墙上的电灯开关,玄关处的灯也亮了。这时可以看清楚整个房间的样貌,郑浩英住的是一室一厅,城中村私房顶层建筑特有的格局,因为是后期搭建,客厅很小,基本上可以说就是一个宽一点的过道。 为了拓宽房屋使用面积,郑浩英把客厅到天台的隔板拆了,方显得宽敞,厅里放了一张餐桌,两把椅子,还有个一看就是二手货的布沙发,茶几都没有。城中村的特色,这里的房东人手几十套房,但不会对任何一套房做装修和配套。 郑浩英站在卧室门口看段宏飞,目不转睛。 一路上两人似乎都出于自己的原因避免眼神接触,郑浩英是心虚,段宏飞则是不想咄咄逼人吓着对方,他最近有在刻意收敛眼神,他不想任何人察觉到他过去的职业。干一行爱一行,不要把上一份工作的习惯带到下一份,是他的行事准则。 但他发现自己做不到。 昨天进安保公司接下今天的任务前,段宏飞看见公司楼下的马路牙子边,停着一辆黑色桑塔纳2000,很新,洗得也干净,这车在县里稀罕,在广州则多得是,大街小巷到处穿,没什么稀奇,但段宏飞还是条件反射多看了一眼。 从公司所在大楼出来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步态判断,大概是三十来岁,戴着棒球帽,没看清楚脸,他拉开车门,坐上驾驶位,扬长而去,段宏飞回头,看见车牌号码,他心里默念了几遍。 上楼后,老板说有个临时来的活,非常规,需要个老手,做事要利索,要懂得看形势,有手段但也有身段,要求是绝对不能把事情闹大,且完成速度越快越好。 段宏飞问谁下的单啊,老板说你别问,说了不是常规任务,段宏飞又问合同都没签?老板说绝对是合法的,段宏飞看了一眼办公桌,上面有个纸杯,装着茶水,没人喝,他用手摸了杯身,还是滚烫的。 郑浩英打了个响指,说:“你知道那块表多少钱么?10万块!Grand Seiko,精工的高端线,全球限量,在大陆,可能只有你手上那块,孤品。” 段宏飞将视线从郑浩英的额头往下移,移到他的鼻梁,这可以减轻压迫感,平视,以前审讯的时候,采用怀柔政策或者唱红脸的时候他经常这样,效果挺好。 看段宏飞没打断,郑浩英继续说: “同价位,比Seiko奢侈的表多了去了,劳力士,百达斐丽,江诗丹顿……再不济也有欧米茄,但是这个人,戴了一块Seiko,Seiko还有低端线,最便宜的不过一千块钱。” “什么意思?”段宏飞说。 “什么意思?”郑浩英走过来,“男人买表买的是什么?做工吗?款式吗?还是真和商家宣传的广告语,买永恒的时间?当然不是,买表,买的就是身份,这是给别人看的东西。一般暴发户首选就是瑞士那几个奢牌,同等价位,几个人会选择Seiko?说明买的人不仅懂行,而且完全不在意‘性价比’这东西。” 段宏飞低头看了一眼那块据说价值10万的表,被郑浩英这么一渲染,它的重量好像都增加了几分,段宏飞干脆把它戴在自己的手腕上,拿在手里反而碍事。 郑浩英转身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啤酒,“滋啦”一下打开递给段宏飞。 “他不是一般的有钱人。资产已经大到10万块根本都不是事儿的程度,所以,咱们就把它拿下,有什么关系?这对于有钱人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但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要几年才能买得起这种东西?” 段宏飞懂了,原来郑浩英的意思是要和他平分。 “我有路子,最快明天就能脱手了。” 段宏飞接过啤酒,但没喝,握在手里,凉快。他一屁股坐在那张灰色旧沙发上。 “你还没说他是什么人。” “我怎么没说?有钱人啊。” 段宏飞又把视线从郑浩英的鼻子往上挪到额头,郑浩英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口水。 “他没有告诉我他是谁,这是实话。池子里,人跟人碰到一块,性致上来了,看对了眼就做,前后就是几十分钟的事情,何必在乎对方是谁呢,知道了只会影响发挥。” 段宏飞没说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的习惯,当人的需求没有得到即时满足时,容易自乱阵脚,常常会做出一些下意识的举动以换取某种确定感和安全感,所以段宏飞喜欢用沉默逼出对方下一步的行动,如果再加上注视,常常能搞得对方心虚,抬不起头。这招数段宏飞自诩纯熟,和马铭远的路数不同,后者只喜欢一个劲往前冲,最容易中别人的圈套。 结果郑浩英慢慢悠悠晃过来,段宏飞本来叉开腿坐着,郑浩英站在他两腿之间,他突然用手摸了一下段宏飞的大腿内侧。 段宏飞始料不及,往后退了几公分,这动作被郑浩英捕捉到了,郑浩英哈哈大笑: “「警察」先生,你真的不考虑一下?” 段宏飞摸了两下那块据说价值10万的Seiko,说:“很好的提议,但是这么做,你和我都会被判刑。” 郑浩英露出一个“你真无趣”的表情,站了起来,段宏飞问:“描述一下他的样子。” 郑浩英说:“我可不敢,你不是真正的警察,保不了我。” “那你怎么敢偷他的东西?”段宏飞问。 “因为我吃准他绝不会报警。” 原来如此,段宏飞心下有了几分判断。 这个人绝不会让人知道自己去“碧海蓝天”的真正目的。 “所以,咱们就把表拿下又如何?他不会报警,因为报警,他就必须要说出那天晚上和我在一起做了什么。” 10万么……如果真的能卖掉,能拿多少?5万?如果能赚到这些钱,也许能回家去陪伴老婆孩子……也许…… 段宏飞觉得自己头痒,痒得头皮屑都变多了。 那块表的重量这时才真正显现出来,但还没等段宏飞思考,在郑浩英好似戏谑地说了句“男人敢做不敢当”时,突然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紧接着一个中年女人念念叨叨着进来了,“开这么多灯干嘛?不要电费啊?” “妈?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啊,今天厂里生产线没活,儿子,这位是?” “我同事!” 没等段宏飞反应,郑浩英抢先说道。 “阿姨您好。”段宏飞斟酌了一下年纪,把到了嘴边的“姐”改成“阿姨”。 “哎呀!浩英的同事啊?欢迎欢迎,儿子,切点水果来啊,你叫什么名字呀?也是做互联网的嘛?我儿子说现在这个互联网真的是很火,国家的政策这么好,你们年轻人要好好干。” 郑浩英露出“孝顺儿子”的标准笑容,段宏飞起身,郑浩英推了他两把,阿姨进了厨房,两人到了门口,“吃点我刚买的水果”,阿姨说,郑浩英说:“妈!你又买这么多!” 阿姨说这话的时候,段宏飞已经站在了门外,郑浩英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只黑色中性笔,在段宏飞手背上写字。 “这是我的手机号。你想好了给我打电话。” 段宏飞从怀里摸出包软白沙,拍了两下,烟头露出,他用嘴叼着,郑浩英识相,拿出打火机给他点上。 “不要告诉我妈,什么都别说。” “什么”的意思,自然也包括自己在澡堂子里那点事。 段宏飞猛吸一口,郑浩英突然说:“哥,我真想过好日子。” 段宏飞说好日子不在澡堂子里。郑浩英说哥,你不懂,我们这样的人…… 段宏飞注意到,他又一次用了强调句。 我们这样的人。 “各人有各命,哥,我只是想改命。” 段宏飞没说话了,他把门关上前,听见郑浩英妈说,你同事怎么走了?他抚摸着那块手表,机械表的指针一秒一秒挪动。 失职者 59 “听你说话口音是湖南人吧?哎,我也是啊,老乡,你哪里的啊?我嘛,我是常德滴,你听得出来不?你来广州多久了?哦刚来啊,哎,出来混都不容易……” 下雨了,雨点打在车顶,咚咚响。 司机把收音机的调频转了几个圈,终于赚到一个普通话频道,“粤语听不懂啦,多少年也听不懂”,司机一直在寒暄,段宏飞则一直心不在焉。 电台里的主持人是一男一女,正在用一种“拉家常”的方式播报新闻,其中还夹杂着听众来信和点歌,“现在我们的尾号为1xx6的听众朋友陈先生点了一首歌,是张国荣先生的《倩女幽魂》,这首歌呢是1987年徐克的电影《倩女幽魂》的同名主题曲,由黄霑先生作词作曲,其实啊,它还有个名字,叫《路随人茫茫》……陈先生希望把这首歌送给谁呢?送给你的朋友是吗?您的朋友也姓陈是吗?啊,不是陈,是程对吗?好的,就让我们一起来听这首《路随人茫茫》,也祝福陈先生和他的朋友程先生,还有我们的听众朋友,今晚都能有一个好心情……” 人生路 美梦似路长 路里风霜 风霜扑面干 红尘里 美梦有几多方向 找痴痴梦幻中心爱 路随人茫茫 …… 南方人有一种天赋,即听广东地区的人说粤语,大概率听不懂,但是听一首粤语歌,却能把意思理解得七七八八,这种无师自通和“一眼就能看懂繁体字但不会写”的感觉差不多。在第二遍听到“路随人茫茫”时,段宏飞把车窗摇了下来。 外面有雨飘了进来,上个月回南天才结束,空气中还是弥漫着回潮的湿润,司机叹了口气,说:“多么好的小伙子啊,为什么呢?他的每一部电影我都看了,我最喜欢《纵横四海》,你呢,老乡?” 段宏飞沉默,司机继续自顾自地说:“你知道我喜欢哪句台词么?阿海说‘我追求的是刹那的光辉‘,而阿占却说‘刹那的光辉并不代表永恒”,年轻时,我真的好爱前面那句话,可是现在,我喜欢阿占说的,如果爱一个人,就要和她永远在一起,永恒比瞬间重要。” 段宏飞依然没接话,行车路漫漫,几乎每个司机都憋得难受,他们并不是需要听众对其做出多么热烈的回应,也许只是想找个机会释放表达欲。 最后司机说:“男人啊,随着年纪增大,能抓住的东西越来越少,重要的东西也会变得越来越少。我到最后才明白,拼命是为了什么?只是想让老婆孩子都过得好一点而已。” 段宏飞问:“到龙格华商场还要多久?” “快了快了!最多10分钟。” 段宏飞低头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价值10万的Seiko,此时显得额外沉重,手表显示时间是晚上的九点四十五,龙格华是晚上10点关门,段宏飞预感自己要赶不上,他让司机把收音机的声音开小一点,开始打电话。 第一个电话是打给老婆,他深吸一口气,接通后叫了老婆的名字,先问家里好不好,再问父母家里好不好,最后小心翼翼问女儿好不好,听到老婆说“在睡觉呢,睡前还看了会书”时,他暂时松了一口气,苗苗的病虽然难治,但好在当时发现得早,干预也早,进行造血干细胞移植手术后逐渐好转,前阵子已经从医院回家。 知道女儿没事后,段宏飞才小声问:“你还好吗?刘叔给你介绍的工作还能适应吗?”妻子陈晓艾说:“我没事。刘叔很照顾,下午四点就让我走。” 两人又沉默,自从女儿得病以来,两人极有默契,尽量不在日常交流中互相传递负能量,这也是经验教训。女儿刚得病那一年,两人几乎要被压抑无救的情绪所压垮,段宏飞当警察,本来白天压力就够大了,晚上回家神经已经十分衰弱,妻子白天也要上班,又要照顾孩子,当时刚知道孩子得病时的感觉就是天塌了,两人四处借钱看病,之后妻子又是漫长的陪床,那个时候两人的关系变得非常紧张,倒不是说天天吵架,但因为无法排解的焦虑情绪,都很容易说出一些伤人的话。 段宏飞那个时候明白了两个道理,第一是人的承受痛苦的能力是有限度的,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在压力到了临界点后都会变得不像自己,什么原则,什么品格,都会消失殆尽;第二则是,上层建筑由下层基础决定,生活中的痛苦,其实百分之九十可以由钱解决。谁有钱,谁就有决定性的话语权,就算在死神面前,都可以用钱买到时间。 “你……别太辛苦了。不要担心我和苗苗,医生说她康复的几率还是很大的,我会好好照顾苗苗。暑假结束,她就回学校去,没问题的。”妻子安慰道。 段宏飞鼻子有点酸,觉得自己没用,妻子问他:“你好好吃饭了吗?你的胃不好,少吃冰的,如果太热,就喝点凉茶。” 段宏飞“嗯”了一声,妻子说我挂电话了,段宏飞说好。 在距离龙格华还有5分钟车程时,段宏飞又给成磊打了个电话,成磊几乎是提示音响起的第一秒时就接了,段宏飞问到了吗,成磊说到了到了,又问:“哥,搞定了吗?” 从郑浩英家所在的城中村出来,段宏飞就给成磊打了个电话,说半小时后到龙格华来,成磊没多问,马上说好!段宏飞感觉电话对面的他似乎已经立正站好,感叹号从电话那头百米冲刺钻过来。 下车后,正好是9点55分,商场还亮着灯,但是大门已经半关,段宏飞在门口等了一下,保安出来了,段宏飞闪到一边,没让他看到自己,保安正要关门,成磊上去了,和保安说了几句话,保安跟随他走到另一边。 计划成功,段宏飞见状,马上蹑手蹑脚过去,偷摸着就钻进了大门,当然,钻进去之前,他指挥成磊把大门口的监控给“打到另一边去”,不过成磊回,龙格华大门口没有监控,段宏飞才反应过来这里虽然豪华,但也只是一个商场。 之前还在队里的时候,大家一直在讨论天网系统,消息是,国家层面将在2004年大力宣传和推广公共场合监控设施的安装,没想到,赶在这之前,“便宜”让自己占到了。 段宏飞戴上了一直放在口袋里的,原本是预防非典的口罩,又戴上鸭舌帽,钻进门后才几分钟,就听到保安把卷闸门关上的声音,然后很快,灯就全黑了。段宏飞拿出打火机照明,朝着楼层办公室走去。 Seiko是龙格华卖出去的,这个信息,在老板给自己看购买证明的时候,段宏飞就暗暗记住了,上面有购买人的签名,只不过当时被遮住了,老板不会透露客户的信息,郑浩英也不肯说那人是谁,那么唯一能确认身份的地方就是龙格华,当然,这种事情也可以等第二天来找工作人员旁敲侧击,但段宏飞有点按耐不住心情,他有事情想要确认,而这件事越早越好。 昨天在安保公司楼下见到的黑色桑塔纳2000,是外地牌,准确说,是茶阳所在地级市的牌照,大大的一个“湘”排头,他只看了一眼,马上就认出,这就是去年9月坟地裸尸案发后,他和马铭远在茶阳县排查车辆中的一辆,而且好巧不巧,这辆车的主人就是冯应辉。同一个牌照和款式的车当时正停在他家的后院。当然,痕检做过里里外外的检测,从物证信息看,车并不是运送尸体的那辆。 而更巧合的是,昨天那个开车的司机,段宏飞撇了他一眼,一种异样的感觉从脑中往下窜,顺着他的脊梁骨,好像要对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做出警告,提醒段宏飞“注意这个人”,前后大概花了15秒的时间,段宏飞想起了这个人是谁。 2003年新年之后,也就是差不多四个月前,自己在队里接手了一起意外坠亡案件,发现尸体的现场是云霄山脉的瀑布附近,那里地形复杂,峡谷幽深,也就是过年的假期会有一些背包客户外旅行,平时可以说人迹罕至。 发现的尸体身上带有证件,名字靳如芸。尸体已呈白骨化趋势,骨骼部分还有缺失,当时法医判断,估计是被野兽叼走了一些,尸体的样子……粉碎性骨折,死因是高空坠亡。 段宏飞眯着眼朝高空看,法医说,是悬崖,她从悬崖上摔下来了。 死者生前签字购买了一份人身意外险,泰奇保险公司的调查员小姐提醒段宏飞,要小心保单的受益人,靳如芸的丈夫曹恒。 而这个男人,昨天出现在段宏飞眼前。 失职者 60 段宏飞看了眼车窗外,出租车行至天河体育中心。 天河体育中心的原址是天河机场,又叫“瘦狗岭机场”,在白云机场建成之前,是广州民航史上投用时间最长的机场。天河机场于1984年废除,体育中心拔地而起,正对华南第一高楼中信大厦。 每个来广州的人都很难不注意到这。 也许是因为曾经是机场的缘故,这里的上空,又叫“城市天际线”,车又疾驰了几百米,经过中信广场的时候,司机说:“城市中轴线嘛,要聚财的,不过听说,广州塔要建了,比中信高。” 出租车在夜里飞驰,每一个健谈的司机似乎都是外地人。不,也许是因为见到老乡,他们的话才变多。这里湖南人太多了,段宏飞想。 “哥,你要找的东西拿到了吗?”成磊问。 段宏飞的两根手腕上都光秃秃,Seiko正静静躺在他的外套内口袋,沉甸甸的,车开一下,口袋晃一下,司机踩刹车,表撞得胸口疼。 段宏飞没回答,成磊也没追问,他就是这点好,段宏飞想,一点坏心思都没有,像个小孩,做事干净利索,执行力强,废话少,你不想说的事情他绝对不会多问。成磊说: “哥,下次有活还叫我,我乐意跟你。” 段宏飞说:“你为什么来广东?” 成磊说:“挣钱。” 前面的司机咯咯直笑,成磊说:“哥,我没见过世面,你别笑我,我16岁就去旅顺当兵了,我没读书,也没文化,我们连队有人爱学习,我不行,看不进去,字凑在一块连成排,我看得眼睛疼。我喜欢唠嗑,东北战友教我的,唠嗑——哥,你知道啥意思不?就是聊天!我喜欢聊天,聊天多有意思,都不用你认字。哈哈。” “小伙子,从这个身材外形,确实看不出你当过兵啊。”司机插嘴。 “看不出吧?大家都看不出。”一米六五的成磊笑道: “我是我们连队的学雷锋标兵,连续5年呢,我们平时也不全是训练,我们去镇上给老人剪头发,给小孩当代课体育老师,当兵可好了,我们连长总表扬我……” 顺路到的时候,成磊还在滔滔不绝,段宏飞心里有事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倒是坐在前面的司机,和成磊你来我往,快下车时成磊问段宏飞: “哥,今天老板把我介绍给一个小老总,叫严武,听说他是卖保健床垫的,就那种睡一觉就能治病的那种。” 段宏飞一惊,问:“能治什么病?” 成磊说:“能治癌症。搭配啥凝胶枕,有磁性。” 段宏飞还没来得及追问,司机说:“哎呀,你们别上当了,什么凝胶,什么磁性,骗人的,谁卖啊?是不是日本那边来的?” 成磊说:“啊,是骗人的啊?” 段宏飞问:“你买了吗?” “我没买啊,太贵了,一个床垫要一千多。我睡木板子就行,加个草席,特凉快。” “没买就好,这些死扑街,心太黑。”司机啧啧啧了几声。 段宏飞打开车窗,从怀里摸出一包白沙烟,夹出一根,给成磊,成磊摇头说他不会,段宏飞叼在嘴里,问司机能抽烟么,司机说能,开窗抽就成,段宏飞找打火机,没找到,成磊说他有,给小老总买烟的时候顺的,给段宏飞点上,段宏飞吸了,觉得肺里暖和,吐出来,心里轻松。 “老板给你介绍的活具体是做什么?” 成磊习惯性抠头,他的头发剪得很短,估计是当兵时的习惯。 “老板没说,他让我跟着严老板,听严老板安排,说严老板让我做什么我就照做。还有刘勇也和我一起。” 段宏飞沉默了会,问:“多少钱?” 成磊喜道:“两个人一起,一万五。” 这数字,前排的司机都惊呼了。 段宏飞想,可能是当私人保安,成磊和刘勇都是当过兵的,而且是特种兵,身手好。平时安保公司给派的活,也就是五百一千的,昨天自己接下的这单性质特殊,价格才这么高,现在成磊这单价格也不低,段宏飞想,到底要去干嘛?难不成要挡子弹? 成磊下车时还是一副精力充沛兴高采烈的样子,他和段宏飞招手,说等自己从河南老家回来的时候给段宏飞带特产,赚完这笔钱他要回去一趟,他姐姐刚生完孩子,要去喝孩子满月酒,“给我侄女包个大红包,给我姐姐、姐夫,还有我妈妈爸爸带礼物。” 司机挂档,一脚离合器,一脚油门,车又在夜里动了起来,段宏飞给老板发了个短信。 “东西拿到了。” 过了两分钟,老板回:“明天送到公司来。下午三点。尾款明天当面给你。” 段宏飞回“好”。 第二天,段宏飞起了个大早,洗脸的时候发现,手上的墨水一直洗不掉。段宏飞搓了两遍,昨天郑浩英写在他左手虎口处的那一串电话号码才模糊了一点点。 段宏飞坐在窗户边发呆,租的一室一厅,搬进来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他突然想起当年他曾造访过马铭远的出租屋,苦口婆心劝说他回长沙去,一个三十好几的男人没必要为了点面子“自我放逐”,对,他当时使用了这个词,“自我放逐。” 出租屋就在一楼,窗户有防盗网,但花坛里的三角梅还是长了进来,姹紫嫣红。段宏飞再看墙上的挂钟,发现已经快九点了,他收拾了一下自己,出门,他把Seiko放在口袋里,为了带它,他又穿了昨天那件夹克,汗味熏鼻。 他在大街上游荡来游荡去,在麦当劳坐了一个小时,吃了一包薯条——苗苗的最爱,苗苗还没吃过麦当劳的,吃的是盗版,叫麦肯基,但苗苗还是觉得好吃极了,把番茄酱都嗦溜得一滴不剩,段宏飞为薯条花了四块五,没尝出味,吃完了才想起,没放番茄酱,最后他把番茄酱一股脑都挤在嘴里,咂吧两下,吞了下去。 中午十二点,他又在路边小店草草吃了碗猪脚粉,然后就去商场吹空调,太热了,衣服实在穿不住,他把衣服脱了,把Seiko戴在手上,于是在他进商场后,共收到了大约5次的侧目,投来目光的多半是时装店或者钟表柜台的售货员。 走到一家售卖电子产品的店铺时,段宏飞停了下来,一个年纪20岁上下的女孩迎了过来,用甜美标准的声音说:“大哥,你想买什么?看中我们最新出的MP3了吗?现在这个可比随身听方便多了。” “MP3?”段宏飞问。 “对,这是用来听歌曲的,从网上下载后,可以直接导入,非常方便,目前我们有刚上的新款,名牌哦,你看,这是索尼的,这是爱国者,这是明基……” “要怎么下载歌曲?”段宏飞问。 小妹说:“很简单的,大哥要是不会,我可以帮忙下,你想听什么?” 段宏飞说随便,小妹就从电脑里调出名为“Music”的文件夹,这里都是之前客人点名要下的歌曲,每个月更新的音乐榜单歌曲也都在里面,小妹随机播放了几首,问段宏飞行不行,段宏飞说: “有小孩爱听的歌吗?小女孩。” 售货员心领神会,歌曲下载好后,小妹把耳机递给段宏飞,段宏飞指了指电脑屏幕上的图标,小妹问:“要这首?”段宏飞点头。 “现在MP3功能真的很强大,可以当收音机用的,很清晰哦,还可以录音,最长可以录5分钟。” “按哪里录?” “这。”售货员耐心指挥,“长按——” “然后说话就可以了。” 段宏飞按了一下,没反应,售货员纠正,“要长按3秒,然后松开,说话,再按一下,就停止了。” 段宏飞试了一下,想说话又觉得不好意思,售货员说:“您看见什么就念什么。随便念,录得非常清楚。效果比磁带好多了。” “这款多少钱?” “爱国者啊?这是最新的,体积非常小,你看,还没有我的食指长呢,这一款的话目前售价,16MB的是399元,32MB的是599元,更划算……” 段宏飞点点头,说自己要了,要399的就行。 天太热了。 距离下午三点还有时间,段宏飞回出租屋了一趟。 坐在床边,把新买的MP3打开,又左右捣鼓了一下,他对电子产品一窍不通,水平像个小学生。 他在床上睡了一会,大概两点半的时候,他起来了,洗脸的时候又使劲搓自己的虎口,想要把那串数字洗掉,废了好大力,终于看不太清楚了。 安保公司就在隔壁大楼,段宏飞刚到楼下时,就发现了目标车辆,那辆黑色桑塔纳2000,又停在路边,和上次一样的位置。 段宏飞摸了一下手上那块据说价值10万的表,不再犹豫,上楼,交货,签字画押(意思是「货」已到位),老板打了个哈欠,把装钱的信封给了段宏飞。 下楼后,段宏飞打了个出租,司机问去哪,段宏飞说:“你下来,车停路边就好。” 师傅一头雾水,段宏飞从信封里摸出500元,说“今天你的车,我包了。” 师傅莫名其妙,接了钱,两人坐在店里吃肠粉,段宏飞给司机也点了一盘,先付的款。刚吃完,人出来了,那人径直走向桑塔纳,门开又关,两分钟后,他打转向灯准备从车位里出来了,段宏飞说:“走,跟着他。” 车越开越向南,离开老城区,往新区的方向去了,司机打了个哈欠,说:“兄弟,你是不是在抓小三?还是,你是私家侦探啊?” 段宏飞说:“跟紧点,他欠我钱。” 桑塔纳最终停在一所大学的后门,戴帽子的男人停好了车。 段宏飞下车,司机师傅说:“兄弟,祝你成功。” 因为坐车时间有点长,段宏飞差点没站稳,他盯着那所大学的门匾看,字体龙飞凤舞,一时没有分辨出来到底写了什么,他把手放在眉梢处遮挡强光,太阳高悬在头顶,晒得人睁不开眼睛。 60-70 失职者 61 晓艾给苗苗穿好鞋后,就出门了。 刚把门关上,她想起手机没拿,刚想回去取,又想起手机没电了,还没充,如果现在回去充电到能开机的程度的话,至少也要十五分钟。算了,她想,时间宝贵,一会她还要回来做饭,傍晚的时候最多也就能玩个半小时,经不起多余的动作耽误。 苗苗喊着要出门,她已经在医院住了三个月了。 下午苗苗在家睡觉,她一个人去菜市场买了鱼,已经腌上了,晚上给苗苗煎着吃。 有孩子后,晓艾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她每天都像一台精密的仪器,以每分钟60转,每秒一转的速度高速运行,从早上六点四十五开始,她就要思考早饭做什么,做完叫女儿和老公起床,在两人吃饭的间隙她去刷牙洗脸,在两人刷牙洗脸的间隙她又吃两口然后把碗洗了,用“时间交替大法”可以在早上多争取5分钟到10分钟,让老公和女儿多睡一会。七点二十五,按照惯例,老公送苗苗去学校,自己在家收拾会再去上班,这中间大概又有5到10分钟,就是属于她自己的。 有的时候她会发呆。看着窗外的树影,想一想自己的生活。老公是个警察,挣得不多,但名头响亮,所有亲戚朋友都说她嫁得好,“有个好归宿”,父母那边也满意,三叔三舅当时也是第一个赞同,后来她知道类似三叔这样的亲戚,看上的是“家里从此之后多了个靠山,警察局里有人,别人不敢欺负。”至于爸爸妈妈,则认为警察高低是公务员系统里的,吃国家粮的,旱涝保收,而且这样的男人,“身上不会有恶习的,品行不正的人,国家不会要的。”于是两人在认识半年左右的时候就结了婚,段宏飞成了自己的丈夫,老公,爱人。 陈晓艾没有不满意,一点都没有,证据就是如果你问她老公有哪里不好的,那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可是,我想……”她没说出口过,就像过去很多次一样,最终话到嘴边,她选择吞咽。 该结婚的那一年,她不想结婚,她想画画,她喜欢画画,从小就喜欢,但没人发现她会,也没人鼓励她,她也几乎不给别人看,只是在自己的本子上画,一开始是临摹侍女图,用那种便宜的白描的小人书,后来是画一些速写的风景,开始的时候画树,然后画房子,最后是画人,最开始不得要领,使用写字的2b铅笔,后来问了人,才知道画速写一般使用6b或者碳素笔,她花三块钱买了四根,一直用到最后一厘米。 高中的时候她想学画画,按照惯例,高一的时候她就必须做决定,学美术是艺术生,最好读文科,然后在高二的第二个学期找到愿意接收自己的老师或者机构,从学校请假出去,进行美术集训,然后参加每年年底的美术联考,超过录取线后就可以参加第二年1月开始的各大高校的巡回校考,只要考中,就可以去读美术专业,进行为期4年的专业学习。 陈晓艾对流程的每一步都清清楚楚,但每一步她都「退了一步」。 在可以选择的时候,听从了别人的意见,首先是听了爸妈的,没有学美术,“这写写画画的有什么前途”,最终考上了大专,去厂里当会计;其次是听了家里亲戚的,“女孩子家,25之前肯定要嫁掉啊”,于是她刚工作没多久就迅速相亲结婚,之后又不知道为什么,身边的人似乎都随身携带着大喇叭,每天见着她就齐声发问:“什么时候生孩子啊?”于是她结婚后又马不停蹄怀孕了。 日子转眼滑倒了今天,她34岁了,有个女儿,有个老公,还有一份自己不喜欢但做了12年的工作。 大约在三个月前,陈晓艾出了一点精神问题,此时还没有“抑郁症”这种流行的说法,如果人表现得有点反常,老一辈的人会说“中了邪”或者“鬼压床”、“鬼上身”,稍微懂点现代科学的则会说,这可能是“精神上出了点问题”,其症状表现如下,会突然失声沉默,浑身发冷,仿佛被什么东西下了僵硬魔咒,气短胸闷,冷汗直冒。 这种症状是突然袭来的,有时候是在做饭,有时候是在看电视,还有的时候是在辅导女儿念书,去了医院,医生看不出问题,又检查了各项指标,从心脏检查到四肢,又从四肢检查到大脑,都没有发现器质性问题,最后去省城里面看了一圈,医生说,“你是心理有病了。” 丈夫从单位回来,请假陪床陪了三天,陈晓艾康复,丈夫的眼珠子红得厉害,过去三天他几乎没有睡眠,一边照看孩子,一边照顾老婆,他的领导还是同事,一有事就打他电话,他还趁陈晓艾睡觉时抽空出去了几次履行职务。 他是个好人,陈晓艾想。 段宏飞声音沙哑,问“感觉怎么样”,陈晓艾说“还好,没事,你去看女儿。”“苗苗在我妈那。”陈晓艾点头。 “对不起。”丈夫的声音变得更加低不可闻,他咬牙,“我会弄到钱,晓艾,你放心,我会让苗苗活。”陈晓艾沉默。 丈夫认为妻子的身体或者心理出现问题,是因为女儿那要人命的病又复发了,他于是更加尽力履行自己丈夫的职责,加班加点工作,争取调岗升职,下班回家会主动陪女儿,说话也变得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什么让自己的“病”复发。陈晓艾能察觉出来,丈夫觉得亏欠了自己,苗苗的骨髓移植,是移植自己的,丈夫没出上力,他想用钱以及“对自己更好”来弥补。 两人的矛盾最终还是在苗苗手术后的第二个月,自己“惊恐症”首次发作后的第一个月爆发,晓艾像突然发疯了一样,她痛哭了一场,大喊大叫,丈夫没有理解她的愤怒和悲伤,认为她因为女儿的事情压力太大和他不对付,因为那天的导火线其实只是小事,小到”你把钥匙放在哪里“诸如此类,但晓艾还是「发疯」了。 为什么,我用尽了全力,放弃了一切我想要的东西,当一个好女儿,好老婆,好妈妈,还要得到这样的结局?女儿的病好像上天给她的惩罚,她流着血把一个生命带到了世界上是为什么,是为了让她受苦吗?是为了让自己和全家人都受苦吗?是为了给自己寡淡的人生画上错误的笔墨吗?不,自己这种想法是不是也有问题呢,难道,「我在怪我自己的女儿」吗? 所以陈晓艾和段宏飞大吵了一架。不是因为女儿的病,至少,「不仅仅是」。那之后,段宏飞做了决定,辞掉工作,去广州。 “钱的事,我一定会想办法。” 那天的场景时至今日依然会浮现在眼前,是那一天,就是自己忘带手机出门的那天。 “妈妈,爸爸呢?” “去上班了。” “啊?已经走了?我想爸爸和我玩一会。” “爸爸要去工作。” “可是以前爸爸工作完也会和我玩。” “爸爸已经去广州了,你忘了吗?” “那我要和爸爸打电话。” “妈妈没带手机。” 回家后,陈晓艾先做饭,等苗苗吃完,又洗碗,然后和苗苗一起看电视,教育台点播放的《猫和老鼠》,看得俩人乐呵呵的,最后她给女儿辅导了一下因为住院落下的功课,九点四十五的时候,哄苗苗睡觉。 此时,她才打开刚充完电的手机,照例在晚上十点后,她会和丈夫通电话,彼此聊一下身边的情况,但等到晚上11点的时候,还没有任何讯息。 陈晓艾查看了一下手机,这会才发现有一个未接来电,是丈夫段宏飞的,时间就是在自己和苗苗出门遛弯的那会,她拨了回去,但没人接听,再拨,还是没人接,不知为何,陈晓艾心里有点紧张,这是从前从来没有过的状况。 第三次打的时候,时间是当晚的十一点三十五分,夫妻俩从未这么晚通电话,很快,手机里又传来那个机械的女声: “对不起,您拨打的手机暂时无法接听,请稍后再拨。” 漠然者 62 第十五章 2018 车在乡道上以时速60码左右行驶,张卓义开车,梁觉阳坐副驾驶,他盯着窗外的风景看,南方乡下的农田,秋收过后光秃秃,一望无际,新一季的水稻还没种下,成片的田里最多就是零星的蔬菜,远山环绕,白云飞鸟,天气很晴。 来这里度假不错,只可惜昨天学校里挖出来一具尸体,今天谁都别想休息。 “辖区的事,我们少掺合。最多,我们就是协助调查,别太上道,一会人家烦我们。”张卓义说。梁觉阳还在盯着窗外,乡镇街道的矮墙上拉出红色的长长的横幅,内容五花八门,共同点是用词非常直接,比如“不要裸聊,裸聊会被骗钱”、“指望传销致富,生活没有出路”、“强奸14岁以下幼女是违法行为”。看到最后一条横幅,梁觉阳皱眉。 城东中学体育馆挖出来的尸体,已经高度白骨化,到场法医初步判断其在地下至少掩埋了10年,骨头没有明显人为外伤,从盆骨判断其为男性,接合面判断年龄35到40之间,梁觉阳脑海中迅速出现了两个名字。 曹恒和严武。 这两个人都在2003年失踪,之后杳无踪迹。但从年龄看,更可能是曹恒。梁觉阳和刘队打了报告,刘队又和茶阳县这边同僚打了电话,目前允许协同调查,梁觉阳拜托法医从骨头牙齿里提取了DNA,第一时间进行了比对,对照样本是拜托了户籍警察,当晚就找到了曹恒的亲哥,所幸人就在茶阳县,对方非常震惊,据他说,自己和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已经超过20年没联系了。 比对结果今天上午11点就出来了,排除亲缘关系。 尸体不是曹恒。梁觉阳脑子僵了大概十分钟,但很快,他背上冒出一层冷汗。 “她搬到株洲去了,大概是,我看看,2005年的事,她哥哥在株洲那边上班。现在说是在保险公司上班。”张卓义挂了电话后说。 车好不容易从乡道开上了国道,张卓义踩了脚油门,时速到80码。 和陈晓艾约的时间是晚上的8点30分,地点不是在她家,而是在保险公司的会议室,BJ40从茶阳一路狂奔,梁觉阳张卓义路上拐到一个镇子里吃了个晚饭, 一人一碗面,互相干瞪眼。一会要说的事情过于沉重,两人没胃口,就对付了几口,吃饭花了不到半小时,两人到株洲的时候正好是准点,上了楼,进去的时候对方非常周到,已经在等了。 陈晓艾穿着干练素雅的藏蓝色套装西服,剪了个短发,画着淡妆,从脸上一点没看出年近50,气色不错。她起身,问:“是梁警官和张警官吗?” 梁觉阳点点头,三人围着圆桌坐下,会议室不大,像是用来培训使用的,墙上有一块白板,门是半透明的玻璃门,不闷,有光,但外面看不见里面。 “你丈夫…前夫。” 梁觉阳想了一下,没用“失踪”那两个字,而是说:“段宏飞是什么时候和你失去联系的?” “2003年6月1日。”陈晓艾答。 梁觉阳没有立刻回应,张卓义接棒和陈晓艾继续了解情况。其实聊不聊也没有很大关系,至少对鉴定结果不造成影响,今天来的目的,是要通知陈晓艾,她的前夫找到了。 在确定失踪名单上有段宏飞时,辖区民警第一时间和申报人取得了联系,申报人是段宏飞的妻子陈晓艾。经过同意后,鉴定使用的对照组是陈晓艾和段宏飞的女儿,段睿苗的生物样本,因为其曾经长期住院治疗,血液样本医院有留存。取得后对比,结果很快就出来了,经鉴定,体育馆的尸骨就是段宏飞。 马铭远的笔记本上记载的东西断断续续的,有的地方被他划掉,看不清楚字,有的页数不知为什么,有明显的被撕掉的痕迹,导致前言不搭后语,梁觉阳在第一次读的时候,注意力都在“冯应辉”相关的信息上,这就是马铭远当年一直在调查的主线,第二次第三次看的时候,梁觉阳开始注意到其他和案件没有直接关联的人物,比如“罗进保”,此人梁觉阳已经去下河街亲自找过了,于2003年出意外身亡。 其他名字,还有诸如“汪树先”和“段宏飞”,这两人都是马铭远当年的警队同事,笔记记载汪树先死于一次雨夜勘察任务,而关于段宏飞,大意是“通话,5月31日,宏飞说从广州回去后,有事要和我说。”但事情是什么,马铭远没写。 后面还有一串139开头的电话号码,梁觉阳当即就拨打了,但该号码已经是空号。 在得知尸体不是曹恒后,梁觉阳拜托辖区的同事,调一下2003年全县上报的失踪人口姓名和基本信息,在一长串名字中,他看到了那三个字,段宏飞。 段宏飞曾经是茶阳县刑侦大队一支队副队长,警龄15年,于2003年4月主动辞职,这是从档案处的同僚那里得到的信息,当梁觉阳说出2003年段宏飞的失踪时,档案室的老同事拍拍脑门,说是有这回事。梁觉阳追问,同事说:“失踪,不可能说像是刑事案件一样调查,谁失踪了都一样。而且当年,怎么说呢,广州警方做了基本的排查情况,发现段师兄,”停顿了一下,同事改口:“段宏飞,他失踪的时候,身上已经欠了快10万。” “欠债?欠谁的?银行吗?” “民间借贷组织吧,当年的话也不算是违法的,利率肯定比银行高,但在合法范围内。” “他因为什么原因借钱?” 同事叹气:“因为他女儿啊。有白血病,不好治啊,并发症多,无底洞一样。” “他辞职的原因,当时有说吗?” “还需要说吗?”同事又叹气。“挣钱去了,当时就是这么说的,得去挣钱。” “失踪后,除了经济状况,还调查了其他的吗?” “查了,身份证最后是在云南勐海那边,当时推测,可能是偷渡去缅甸了,倒玉,那个来钱快。但是很危险,死在金三角那块的人,数都数不过来。” “所以并没有出入境的官方信息?” “没有。偷渡的话不会有的。” 不知为什么,梁觉阳虽然从没见过段宏飞,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却在听到这些话的时候,仿佛看见了他的身影。 他是怎样走向死亡的?谁杀了他?又为什么要杀了他? 而一想到这些,他又想起那个人的名字,冯应辉。 段宏飞离队已经超过15年,虽然也找到了一些当年和他熟悉的同事,但并没有问出什么关键信息,段宏飞和警队同事的关系似乎一般,虽然大家“段师兄”、“段队长”地称呼他,但对他去广州后动向熟悉的人,居然一个也没有,聊了会后没有更多的收获,梁觉阳觉得,必须尽快和段宏飞的亲属面聊,并从他们那里了解情况。 所以现在,三人才坐在这里。 “你的女儿现在还好吗?”梁觉阳问。张卓义看了他一眼,仿佛觉得这个问题不妥,但梁觉阳当没看见。 “还好。”陈晓艾说,“她现在在读研究生。” 梁觉阳说:“那就好。” 陈晓艾点点头。 “2003年6月1日,你丈夫……前夫失踪前,有什么异常表现吗?” 漠然者 63 稍微沉默了一会,陈晓艾说:“没有。他前一天和我打电话时,并没有什么奇怪。” “你们具体聊了什么,还记得么?” “孩子的恢复情况,还有家里面老人的情况。” 梁觉阳问:“你前夫有兄弟姐妹吗?” “有,他是大哥,有两个弟弟,还有一个妹妹。” “后来他们没有找你前夫吗?” “没有。他和弟妹都借了钱,关系不好。” 陈晓艾喝了口水,在两人刚进门时,她就起身,也拿了两瓶矿泉水分别给梁觉阳和张卓义,这是用来招待客户用的,上面的塑料纸封上印着泰奇人寿保险公司的logo。 梁觉阳环顾了一下办公室,瞟了眼白板上贴着的广告,“生命不会总是一条笔直的道路,如果遇到过不去的坎,我们可以提供帮助。”这广告,看上去跟劝人别自杀的公益组织似的。 这种玻璃房子会议室是签署保险合同的地方。听说保险行业的主力军是中年妇女,这些“大妈”、“阿姨”、“大姐”,组成了一支强大的推销队伍,在稍微小一点的城镇,她们几乎垄断了地区的保险网络。不同保险公司之间的商业战争,本质上就是“保险大妈”们的人脉战争,这也是保险公司使用的一种伎俩,几乎无门槛地招收家庭妇女作为保险推销业务员,借由她们的人际关系网络为核心,不断向外围扩散,然后再相互打通,能卖保险的就销售保险,卖不出去的还可以拉人入伙,壮大销售队伍。 业务员们几乎没有底薪,更没有五险一金,签署的也不是劳动合同,但据说,她们中最能赚钱的,一个人就可以扛起一个区的销售,创造月百万,年千万的流水,这样的能人就有机会成为这个区的保险总代理。在微信迅速发展的这些年,如果用“微信好友”数量来衡量销售水平的话,像陈晓艾这种级别,可能光微信就有好几个号,加了千人不止。 “这就是销冠。”来之前,在车上的时候,张卓义说。 而现在,坐在眼前的陈晓艾,一位区销售能人,她的样子没什么特别,和梁觉阳脑子里的“销售冠军”那副西装革领面带微笑总是自信热情的样子不同,总的来说,陈晓艾看上去很普通。 是怎么做到的呢,梁觉阳刚想开口,陈晓艾好像知道他的心里话似的,低声呢喃: “……没有退路的时候,总能找到办法。” 梁觉阳刚想问“方法是指什么呢”,张卓义接话道: “陈经理,我听说在株洲,你非常出名,在这里想买保险,大家第一个想到就是你。有的人还从长沙专门过来找你当顾问。我来之前问了我妈,她都知道你呢。” 可能因为年龄相差两个辈分,坐在对面的中年女士更接近自己妈妈辈的人,梁觉阳和张卓义说话都不由自主得客气一些。 不过梁觉阳想,年龄只是其中一个原因,陈晓艾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让你忍不住想要尊重和信任她。即使作为警察,他也不想用任何质问的语气和对方交流。说不定这就是一种人格魅力,拥有的人就可以吃“销售”这碗饭。 “谢谢两位警官,现在的话,我更多负责培训保险业务员,今年的销冠,应该已经不是我了。” “是那位女士吗?”梁觉阳指了指墙上贴着的照片,其中有一位短发的中年女士,她的名字上方写着“月度销售冠军”。名字叫武亚华。 “嗯,亚华。她是今年才来公司的。” 照片墙上还贴着业务员们的个人经历和小故事,武亚华45岁,进公司前,当过家政保姆、环卫工,清洁工。 “这些经历是真的吗?”梁觉阳问。 陈晓艾稍微转头,看了一眼,回:“是真的。孩子能说话后,亚华就一直在写字楼里做工,当了15年保洁。” “她为什么来当保险业务员?我听说刚开始做这个,底薪可能还比不上当保洁。”梁觉阳好奇。 “因为她儿子,”陈晓艾面色如常,“在18岁生日那天,小亮把他爸砍死了。” 张卓义抬眼,梁觉阳也被对方面无表情的叙述震惊了几秒,问:“是怎么回事?” “亚华的老公吸毒,喜欢赌博,回家拿不到毒资和赌资的时候,会打亚华,亚华把钱藏着,忍着,那天小亮受不了了,拿刀把爸爸砍死了。”陈晓艾依然冷淡,语气轻飘飘的,近乎面无表情。 “后来怎样了?” “小亮坐牢,亚华想挣钱找律师,让他减刑。” 两人噤声,陈晓艾说:“如果要当保险销售的话,这是优势。这一行里,大家普遍愿意信任经历悲惨的对象。” 梁觉阳好像明白她是怎么一步步成为销冠的了,一个身患重病随时复发的小女儿,一个失踪下落不明还欠债10万的老公,一个无底洞一般的家庭,当然,还有她,陈晓艾,一切的悲惨往事不过是铺垫氛围,最后获得信任的原因是,还有一个承载那些悲惨经历的对象,一个坚强的沉默女人,一个承担了所有责任的母亲。 “会为家里买保险的,大部分是女人,女人懂另一个女人的不容易。”陈晓艾说。她目前是保险业务员的培训讲师,看来这些原理,她也毫无保留地教导给学员们了。 “你女儿的病,算彻底治好了吗?”梁觉阳问。 “……还好,不复发就没事。孩子小时候吃了不少苦,她没爸爸,这点是我对不起她。”陈晓艾的表情黯淡了下来,但很快,那一丝沉重的悲伤就被她很好地掩盖住,再次换上如常的淡淡的表情。 张卓义想起了什么,问: “你的前夫……段宏飞当年有给家里留下什么吗?我听队里的同事说,当时在广州找到他住的地方了。” “有。我带来了。”说完,陈晓艾起身,从一个靠在墙角的硬纸袋里拿出一个小物件,东西被泡沫纸包裹着,看样子大小,还不到一个掌心。 “是警察在他的出租屋找到的,我想你们肯定会想打开,所以我在家充好电了。” 泡沫纸剥落,里面是一个小的数码产品,梁觉阳一眼认出来这是个MP3,真是老古董了,现在的小孩多半没见过这个。 “这应该是他买给苗苗的。平时他听歌少。” 漠然者 64 放在桌上的硬纸壳袋露出灰色的一角,张卓义问:“方便看看吗?” 陈晓艾点点头,梁觉阳左看右看,以为这是个笔记本,张卓义说这也是你前夫的遗物么,陈晓艾说是,梁觉阳翻看了几页,里面什么也没有,一片空白。 “这笔记本的纸怎么这么硬。”张卓义嘀咕。 “这是速写本,纸是用来画画的。”看了会后,梁觉阳说。他伸手,再次翻动,没发现里面有什么特别。此时张卓义开始公放MP3里面的内容,都是下载好的儿童歌曲,《种太阳》《七色花》之类,后面夹了首1987年电影《倩女幽魂》的同名主题曲,梁觉阳把前几首都跳过去,唯独这首听完了。 “有什么发现?”张卓义问。 梁觉阳摇头。两人,加陈晓艾,在会议室里听了十五分钟,也没发现MP3里面有任何有价值的内容,除了歌曲之外的部分,只有一段25秒左右的录音,前面都是杂音,到10秒开始有人说话,是一个女声,听上去是数码产品的销售,正向段宏飞介绍MP3的功能,“长按的话可以随时录音,很清晰。” “什么都能录到吗,可以当录音笔用吗?”接着传来的居然是一个略微沙哑的男声,梁觉阳张卓义对视一眼,明白这个声音的主人正是段宏飞,一段15年前的录音,说者已成亡人。 梁觉阳看了眼陈晓艾,对方并没有什么反应,看来这段录音她早就听过了。 “苗苗,儿童节快乐!爸爸今年送你一个你最想要的礼物,奖励你这么勇敢,健健康康从医院回家啦!” 那个“啦”字,尾音拉得特别长,一听就知道,是成年人在刻意模仿孩子的语气。录音的质量,在今天看来并不算特别好,噪点多,背景音也有点嘈杂,甚至还夹杂了销售小姐介绍产品特点的声音。25秒,录音戛然而止,看来在“啦”字结束后,段宏飞按下了“停止”键。 这段在购买时无意留下的录音,应该只是测试,说话的人没来得及重新录一遍。梁觉阳看陈晓艾,她正在用纸杯喝水,喝完后纸杯拿在手里,一直拿着,捏出了痕迹。 “刚才我们听到的,就是MP3里面的全部内容吗?“张卓义确认。 “嗯。”陈晓艾点头。 四首儿歌,一首电影原声,一段25秒的录音。加起来可能不到15MB,就是段宏飞留给世界最后的声音。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梁觉阳问:“除了我们和当时受理段宏飞失踪案件的警察,还有谁听过MP3里面的内容吗?” “他在茶阳县刑侦大队的同事。也是警察,但并不负责受理失踪案件,他是刑侦科的。” “叫马铭远?”梁觉阳问。 陈晓艾点头。 张卓义问:“除了速写本和MP3,当时在出租屋还找到别的东西么?” “其他的话,都是一些换洗衣物和日常用品。我已经……” “丢掉了?” 陈晓艾低头,用双手握着一次性纸杯的底部,两个大拇指按压着杯口。 MP3的内置电池,过了这么多年,已经难以储存电量,刚才又是公放,梁觉阳再想打开的时候,发现已经电量不足了,陈晓艾从包里拿出一个黑色的古早充电器,将接口对上,充上了电。这是一支小小的“爱国者”牌子的MP3,在当年来说价格不便宜,小孩拥有它,都恨不得挂脖子上出去炫耀。 “为了给苗苗治病,宏飞借了不少钱。那年我身体不好,也住院了一段时间,他去广州前答应苗苗买礼物,我不让,觉得浪费钱。”陈晓艾最终把杯子放在了桌面上,梁觉阳看见纸杯皱皱巴巴,上面有指甲抠过的痕迹,陈晓艾的双手叠放在一起,右手的大拇指扣压着左手的虎口。 “他都和谁借钱了?”梁觉阳顺着问。 “和我以前单位的领导,塑料二厂厂长。” 梁觉阳回:“冯延祥?” “嗯,99年年底的时候借了两万,这个钱,宏飞去广州前一个月的时候才全部还清。其它的是苗苗第二次病发时欠下的手术费,好几万。” 陈晓艾说: “第二次手术的钱,他没告诉我是从哪来的,也不说手术到底花了多少。” 梁觉阳回想了一下马铭远笔记本上的内容,他问:“你记得段宏飞的手机号吗?当时在广州使用的。” 陈晓艾说了一串数字,梁觉阳没接话,张卓义问:“怎么了,你问手机号做什么?” 马铭远的笔记本上,在段宏飞的名字旁边,有一个139开头的手机号,梁觉阳本以为是段宏飞的,但并不是,段宏飞的手机号是中国联通的,136开头。 难道他当年在广州的时候,使用的是另一个手机号?梁觉阳说出自己的疑惑,但关于这点,陈晓艾也不知道更多。 房间是封闭的,没有窗户,张卓义觉得有点闷,站起身,把小会议室的玻璃门打开,三人进来的时候,外面的办公区还有几个人在零星地加班,能听到他们在笔记本电脑上噼里啪啦地打字,现在则都完成工作离开,梁觉阳刚才就觉得房间内灰蒙蒙的,其实是因为外面所有的大灯都关掉了。 张卓义把外面的所有大灯都打开,整片办公区突然明亮了起来。 梁觉阳拿起那个速写本,它的纸张很硬,且凹凸不平,这是绘画用纸的特性,方便将铅或者炭印刻在纸上。 “你用过这个本子吗?在上面……画画什么的。”梁觉阳问。 “没有。”陈晓艾回答。 “也没写过字?” “没有。” “段宏飞会画画吗?他为什么要买一个速写本?”梁觉阳问。 陈晓艾没说话。 梁觉阳翻看空白的速写本,他用指腹摩擦速写纸的边缘,捻起其中一页,放在灯光下确认。 “怎么了?”张卓义问。 “这里有印记。” “什么印记?这不是白纸么?” “有铅笔么?” “我这里有。”陈晓艾递过来一根。 梁觉阳用铅笔小心涂抹,8个数字出现在纸面上。准确说,是8个数字的印痕出现在纸面上,有人曾经在这张纸的上一页写过东西。 “这是什么?”张卓义问。 预判者 65 长沙今年特别热,即便10月底了,正午的太阳一样磨人,气温高达32度,日头高悬,不容直视,如果不特地挑选阴凉的地方行走,不消5分钟,背上就能渗出汗来。 周原想了一下,还是把外套脱了下来,她穿一件夹绒的灰色卫衣,吸光存热效果良好,对今天的气温来说,确实有点多余。 过马路的时候红灯时间高达70秒,周原有点不耐烦,于是索性站在马路牙子旁边,点了根白色点8中南海,抽了半根,灯绿了。 马路对面,就是岳麓山的东门,大学毕业后,她就没来过岳麓山这一带,因为觉得这里人太多,挤。长沙几乎所有叫得出名字的高校都汇聚于此,校区没有围墙,全部重叠在一起,学生宿舍也几乎都在一条街上,部分生活区和教学区没有明确分界线。周原从地铁口出来后沿着马路行走,一路上迎面而来欢声笑语的不是在校大学生就是游客,吵吵嚷嚷。 2011年她高考结束填报志愿,她的分数完全可以去更好的学校,北京上海都不成问题,不过她还是填报了省城长沙的学校,当时妈妈的身体不是特别好,为了往来三甲医院拿药看病方便,母子二人就干脆来长沙住下,好处是这里的房价多年来一直保持在相当合理的水平,所以租房住很便宜。 过去为了读书,房子就租在岳麓山附近,现如今周原的银行存款,已经能让她搬家去山上,那里是富人别墅区,和山下是两个世界,景色优美,人少清净。 装修的事还没弄完,做防水的师傅打电话过来,周原草草应付两句。 中南海烧到屁股的时候,周原到地方了。这所知名大学的图书馆,她刚踏上台阶,对面响起年轻男人的声音: “你来了?我用学生卡带你进去。”男人挥挥手。 陈靖一,周原看了他一眼,还是和过去一样,发型穿着都没变。过去指大学时期,两人是2011届传播与媒体研究专业的同学。而现在,陈靖一还在本校继续深造。 “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没经过社会的毒打。”周原迈着轻快的步伐上楼,三步做两步,一步上两个台阶。对陈靖一挪揄。 陈靖一笑道:“什么眼神?干净纯洁?” 周原回笑:“是清澈愚蠢。” 两人穿过安静的自习区域,按下电梯开关,目的地在图书馆5楼新开的咖啡厅,据陈靖一说,因为那里的咖啡一杯售价高达人民币28,学生们都避而远之,负一楼就有8块一杯的美式,10块一杯的拿铁,实在没必要提高自己的消费。 周原笑,负一楼过去是她打工的地方,当时的工资是四块五一小时,学校里开店的老板简直不把兼职的学生当人,但这样的价格,居然还有一堆人和自己竞争。陈靖一就是其中一个,不过周原用自己“高超”的实力,狠狠将对方淘汰了。害得陈靖一最后只能去做奶茶店兼职,价格跌至3块5每小时。 两人坐下后,陈靖一说让周原请客,周原大手一挥,上了一杯美式给自己,一杯拿铁给对方,同时把小吃菜单上价格最高的五样点了遍。东西上齐后,周原正要开口,表明自己今天来的目的,不过陈靖一说不急。 “在看那个之前,我们先复习一下。还记得我们大学时候做过的那个心理测验么?” “沙漠刮来一阵风那个?” “是沙漠立方体。” “嗯,记得。” 周原也喝了口美式,嫌淡,放下准备再要个加浓。 “我们读大学的时候,你说任何心理测试都是不准确的。记得吗?做完之后我们对结果,你还把我骂了一遍。” “好像是有这回事。” “你说仅凭心理测试几道题,就想知道一个人的内心世界,这是不可能的,你觉得人的回答都是随机的,随心情,或者干脆就随天气,简单来说,你当时认为,心理学都是伪科学。” “嗯哼。”周原打了个响指,拜托店里闲着的大学生再做一杯。 “如果是随机的话,想必结果不会一模一样吧。怎么样,准备好再做一遍吗?依我对你的了解,你肯定把题目和答案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周原不置可否,表示自己可以安静听题。陈靖一满意点头,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周原,开始报题: “请想象你正在一片绵延无边的沙漠里,而在这片沙漠里有一个立方体。” “嗯。” “请告诉我,这个立方体有多大?它离你有多远?以及,它是什么材质?”陈靖一认真发问。 “立方体么,挺大的,直径是1米,不,一米6吧,和我一样高。它在我的头顶正上方,不会太远,不超过一米,它的材质——” 周原略微思考了一下,说:“是上了漆的木头,深褐色的漆,就像装修时的木地板材质。” 陈靖一把周原的答案写下,接着问: “看到立方体之后,你的注意力转向另一个对象,楼梯。请想象一下,沙漠里的楼梯在哪里?它靠近立方体还是远离立方体?楼梯是用什么材料制成?” “它靠近立方体,准确说,就直接搭在立方体上,我可以顺着它爬上去。材质的话也是木头,上了深褐色的漆。嗯,白色漆也行,总之不能太艳丽。” 陈靖一若有所思,喝了口咖啡。 “现在你在沙漠中看到了一匹马,请描述一下,马是什么样的?马是运动中,还是站着不动?如果马奔跑的话正跑去哪里?” 周原说:“马是一匹纯白色的马,它正在奔跑,嗯,从立方体的下面开始奔跑,一直往沙漠的尽头——” 周原还没说完,陈靖一从裤兜里摸出一张A4纸。 “你的答案没有变过。4年了,几乎一字不差。” 周原愣了一下,陈靖一打开折叠的A4纸。 “这是你四年前的答案,我在来之前写好的。可作弊不了。” 周原扫了一眼,没说话。陈靖一说:“你现在还觉得心理测验的结果完全是随机的么?” 周原笑,说:“你怎么确定我不是故意记住了答案,刚才不过是照着又念了一遍?” 她说道:“沙漠中的立方体,代表‘自我’,立方体越大材质越坚硬,代表测试者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相反,如果立方体很小,材质柔软颜色淡,则代表测试人的‘自我’人格尚未发育完全;而‘楼梯’是代表测试者和朋友之间的关系,而‘白马’——” 周原接着笑:“是代表我对‘伴侣’的看法,如果马靠我很近,说明我正处在恋爱关系中,如果马离我很远,说明我对谈恋爱没兴趣。” 陈靖一被周原的话堵了两秒,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周原说: “还是那点东西,荣格和弗洛伊德,所谓心理测验,人们对外部世界的反应或者看法,将折射出其内心,这叫‘投射’,几乎所有这种实景类的心理测验都在使用这个原理。” 陈靖一无奈,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认输,周原觉得好玩,继续进攻:“所以心理测验对我来说已经无效了,不管你问我什么,我在思考如何回答之前,都会先思考出题人为什么要这么问我,他想知道什么?他在预设什么?他想听我回答什么——” “你的意思是——”陈靖一狠狠喝了口28块8的拿铁,说道: “你预判了我的预判?” 周原笑,不说话,陈靖一说:“你又在用沉默装高深。” 周原没憋住笑,说:“我不能是累了吗?” 预判者 66 午后的阳光飘进了窗,打到两人坐的沙发卡座上。 陈靖一喝了口咖啡,说:“有时候我觉得你和以前有很大的不同,有时候又觉得你没有变化。阿原,我还是想告诉你,不管发生了什么,你可以相信我,至少。” 他用手撑着下巴,露出一个“路飞”式的微笑,这是周原的形容,因为陈靖一有一口炫丽的白牙,白得有点不像话,跟假的似得。 “至少,你比我聪明,所以我肯定是害不到你的。” 周原说好好好,陈靖一才说今天的正题:“你这周发的邮件我已经看过了。今天我约了虞教授,她最近在忙教研,带研究生,不过今天刚好在图书馆整理资料,可以接待我们。” 周原点头,陈靖一说约的时间是下午两点,还可以悠哉悠哉喝会咖啡,但周原已经从随身背着的超大号coach水桶包里拿出了笔记本电脑,开始马不停蹄剪辑视频,陈靖一说要这么忙吗?周原回,我的钱都是自己辛苦挣出来的,哪像你,大少爷。 两人不说话,一点四十五的时候默契对视,周原收好mac,陈靖一放下手机,周原买单,两人朝楼下走,多功能放映室旁边是学术资料馆,这里学生进来要预约,老师进来则随意,两人进去的时候,虞教授好像刚忙完,坐在门口的沙发上休息。 两人进门的同时,虞教授回头,站起身来,对二人露出微笑,招呼两个年轻人到到沙发这边坐。 周原在读本科的时候就听过虞璟教授,她是发展与教育心理学专业研究生导师,隔壁警察学院犯罪心理学客座教授,80年代曾经公派留学美国,以前还在公安局挂职锻炼过。 其实不用陈靖一出面,周原也自信能约到虞教授,两人曾在一次犯罪心理研讨会上见过面,周原回忆了一下,那应该是2016年年底,当时国内一起尘封多年的连环强奸凶杀案件告破,得益于dna技术的发展成熟,以及数据库的完善,犯罪嫌疑人高勇被警方逮捕,虞璟教授因此在电视台接受采访,周原就是在场的观众之一。 因为当年打定心思要做罪案研究类的博主,周原关注了很多国内相关领域的专家学者,犯罪心理学领域,虞璟教授成名已久。又因为对方是女性,周原不自觉地讲对方当作自己对标的榜样。两人在当时的会场进行过交流,后来也在微博彼此关注,可以说是“网友”。 陈靖一很热情,自告奋勇帮忙联系,周原不想凉他的好意。 “虞老师。”周原打招呼。 “小周。”虞璟笑着回答。她的齐耳短发已经有些花白,但仍有光泽,她面容温和无丝毫疲态,尤其那双眼睛,炯炯有神,非常坚定。 “虞教授,今天真是太谢谢您了。”陈靖一露出男大学生的笑容,也在旁边打了个招呼。虞教授同样微笑点头。 “邮件小陈已经转发给我了。小周,你想说的情况我大致了解,不过请容许我问一下,这个人,你是出于研究课题的目的向我咨询,还是说,你的生活中,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呢?”虞璟问。 周原回答: “他是我认识的一个人。” 虞璟点点头,说:“那我的建议只有一个,就是离他远一点。” 周原下来的时候,提了三杯冰咖啡,她拿起自己的那杯美式喝了口。 虞璟继续说: “关于犯罪者人格的讨论,在国内对于公众而言,还算不上热门话题。不过国外在这一块的研究已经较为成熟了,总体来说早年流行的是两个流派,第一个是意大利犯罪学家龙勃罗梭的‘天生犯罪人’理论,他曾在监狱进行人类学调查,解剖了大量罪犯的尸体。” 周原点头,回:“龙勃罗梭通过超过300具的尸体数据发现,罪犯们在身体构造上似乎存在某种共性,比如意大利最凶恶的土匪头子维莱拉头颅枕骨部位,就有一个明显的凹陷处,它的位置……就像低等动物一样。” 听到“低等动物”四个字时,坐在旁边的陈靖一发了会愣,周原注意到了,他原本想要喝咖啡,听到两人的对话后,手又缩了回去。 “‘天生犯罪人’理论曾经统治了西方犯罪心理学很长一段时间,当然,龙勃罗梭的理论提出已经超过100年,从上个世纪开始,学术界不断有人反对龙勃罗梭,认为这样粗暴给人贴上‘罪犯’标签的行为,不亚于纳粹迫害犹太人。” “本来就是这样,凭什么用身体构造来判断一个人有没有犯罪可能?”陈靖一忍不住说。 周原没理会陈靖一,说:“而第二个流派,其实更早,也就是刑事古典学派的代表人物,边沁所持观点,即犯罪是理性的,它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精心算计,是一种精确的‘任性’,其目的是追求快乐。” 虞璟点头,补充道:“贝卡里亚也持相同观点,认为人会为了追求‘快乐’而犯罪。” 陈靖一不解道:“会有这么变态的人么?犯罪会获得快乐?” “如果换一种说法呢。”周原说: “追求快乐,换一种说法,说不定是想要‘避开无聊’,或者说,也可能是想要‘避开痛苦’,叔本华不就这么说么,‘人生就像钟摆,在无聊和痛苦之间两级摇摆。’” 美式咖啡里面的冰块融化,周原看着颜色变得越来越淡的杯中液体说道: “「快乐」并不是一种持续状态,更像是一种‘瞬时的体验’,「快乐」对人们来说,就像一颗小药丸,吃下去就能短暂治疗「痛苦」和「无聊」,我们生活中一切娱乐行为,其实都是这个目的,不管是旅行、美食、还是恋爱……如果想要避开后两者,那就要不停吃下药丸。放在‘犯罪者’的心态上去理解,他要通过不停地犯罪,不停地伤害他人,来避开自己人生的……” 周原想了一下,说:“来避开自己人生的空洞和虚无,以及时不时袭来的不可名状的痛苦。这已经成为了他的本能,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 虞璟点点头,说:“10年前,我还在公安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个案例,当时逮捕了一个系列强奸杀人犯的凶手,他累计作案超过10起,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自己的一点快乐,就要夺走别人的生命吗?她们也有自己的爸爸妈妈,有的还有孩子。” 周原喝干了最后一口美式,看陈靖一的一口没动,伸手去够,陈靖一下意识把咖啡递到周手中。 虞璟说:“那个男人家庭条件非常好,他不用上班也有用不完的钱,他结婚了,有老婆还有孩子,但是他却对我说,是那些女孩活该,她们生来就是要被他弄的。” 陈靖一忍不住问:“他是精神病吗?” 周原回:“我想不是。” 虞璟点头,说:“他不是精神病。根据我们的走访,他身边的人都反应,他平时并没有异常表现。” 陈靖一露出了“完全无法理解”的表情,虞璟说: “这种人,是警察和犯罪心理专家都最厌恶的类型,你没有办法和他交流,从表象上也分析不出他为什么要杀人,除了‘为了快乐’,似乎没有别的解释。你逼问他,他也会告诉你,他就是想要这么干,他高兴这么干。” 周原说:“反社会人格。” 虞璟喝了口咖啡,没点头也没否认。 陈靖一皱眉:“听了这么多,我怎么感觉,专家们好像认为‘犯罪’这件事,都是个人原因啊?要么是大脑结构有问题,要么是人格缺陷?” 预判者 67 虞璟说:“当然不是,人的大脑,如果要形容的话,就像是极度复杂的宇宙,科学至今为止也没能参透大脑的全部奥秘,所以,对于一个个体而言,不管他做出什么行为,都是复杂的多种元素叠加所导致,没有任何单一的元素可以占到百分百的比例,来决定一个人是否犯罪。” 陈靖一忍不住担忧道:“阿原,这个人到底是谁?你身边怎么会有这么危险的人?” 周原没接话,端着那杯冰美式嘬来嘬去,纸做的再生吸管被她咬得都快掉渣了。 陈靖一问: “虞教授,甘肃连环杀人案的那个凶手,高勇是不是也是这种人呢?因为‘快乐’而要犯下连环强奸杀人案?” 虞璟也端起冰美式喝了一口,说: “他不算是。” “额,这个有什么决定性依据吗?”陈靖一好奇。 周原接话道:“你看过高勇在看守所里画的那副画吗?” 陈靖一摇头,周原干脆掏出手机,划拉了两下,很快就在网上找到了那张图,她用微信同时转发给了陈靖一和虞璟教授。 这是一张简笔画,画面上主体只有三样东西,一个是一栋奇形怪状有点像是寺庙的房子,一棵种在房子旁边的树,还有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侧面,从发型和体型上看,就是凶手本人,他背对着房子,朝着那棵光秃秃的树站着。 “很奇怪,为什么这个男人不穿衣服?一般普通人画自己会画裸体吗?”陈靖一问。 周原说:“网上关于这幅画的说法有很多,但我最倾向于这个说法:这栋房子和凶手童年所居住的房子外形有七八分相似,代表的是他过去的家,他背对着离开了童年的住所,说明对家庭和作为一个正常人生活的背弃,而赤身裸体,则说明他被捕之后,终于可以不用再装了。” “装什么?” “在人群里装作一个人畜无害的普通中年人。” “这幅画难道能说明他的内心……”刚说完,陈靖一就觉得自己属于是自打耳光,来找虞教授之前,他才让周原做绘画类的心理测验,并认为画面上呈现的东西可以反映人的内心。那么同理,这一副简笔画同样可以。 周原说道:“不管是象征意义上的童年、家还是他用赤身裸体所表现出来的‘羞耻心’,这些情绪都有情感指向,结合他被捕后的,对于自己两个儿子前途的担忧,可以看出,他保留了基本的人的感情。所以我的推断是,他并非全然的反社会人格,也不是龙勃罗梭所说的‘天生犯罪人格’,他的内心依然会受到人类社会约定俗成的价值制约,他因为情感和欲望而犯罪,也因为情感和欲望而停止犯罪。” 最后一口美式喝完了,周原说:“所以简单来说,我认为他的犯罪原因并不复杂,不过是一个懦弱、无能、失权而将屠刀砍向更弱者的胆小鬼罢了,11起案子,他甚至奸杀了一个8岁的女孩。” 说到这里,周原不屑地笑了一下,说: “人类历史上有统计的连环杀人犯,相当一部分专门屠杀女性,其中最著名的就是英国开膛手杰克,他每杀害一人,都要将受害者的内脏、器官剖出带走一部分,而且每一次,他都会写信给警方示威,或者给媒体炫耀,仿佛自己是一个技艺高超的解剖能手,或者一个审美独特的艺术家——但如果要我说,我会请问这些觉得自己可以名垂千古的杀人犯们一个问题。” 周原顿了顿,说道:“如果你们真的这么‘伟大’,为什么是杀害比自己弱小的女人呢?你们的‘伟岸’靠残忍夺走弱者的性命才能证明,你们——怎么不在夜晚尾随一下男子橄榄球运动员,并和他们一较高低?在我看来,大部分罪犯的底色都是懦弱,自卑,和愚蠢却自认为聪明,他们靠伤害她们,来喂养自己那残缺可怜的自尊,来证明自己高人一等,管什么‘天生犯罪人格‘或者’反社会人格‘,都不外如此。” 好像是发泄一般地说了这么多,周原并没觉得不好意思,陈靖一有点不知所措,虞璟并没有对周原的看法发表评论,也无论断,只是问道: “小周,从你邮件里的描述来看,我认为他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人物。和我们今天讨论到的三种犯罪可能都不太一样,又或者,他同时具备这三种类型犯罪的特征。他拥有极高的理性,会挑选合适的猎物,同时又有畸形的欲望,所以会不断做出操纵和控制他人的行为,同时,我也认为,从他过去的经历上可能也存在某种创伤,以至于他必须不断掠夺来弥补自身的某种匮乏。” 陈靖一又忍不住问:“他到底是谁?阿原,我很担心你。” 虞璟沉默了几秒,再次开口道:“小周,关于这个人的一些描述和事例,你是从哪里知道的?是他亲口告诉你的吗?” 周原说:“不是,有一部分是我查到的,有一部分。”周原想了一会,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但最后还是开口道:“有一部分,是一个警察告诉我的,不过他现在已经不在公安系统了,很多年前……他对这个人进行了长达数年的追踪。” 虞璟没有追问,她目前已经不在公安挂职,作为老师,她能提供的帮助多为理论上的,或者从实践中得到的一些经验。对于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思考和抉择,她自觉自己除了提供对方所需求的帮助,并没有其他干涉和指导的权力。 “不管怎样,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全。”虞璟说。 周原笑:“虞老师请放心,他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人,但也是一个擅于伪装和躲藏的猎手,依我的了解,他不会轻易露出马脚,也不会直接对我或者其他人做任何事情……那个警察也告诉我,说他更擅于通过影响他人,来达到操纵的目的,继而行恶。” 陈靖一不甘心,他说道:“这么坏的人,为什么不报警把他抓住?我们现在就报警,或者请求帮助。” “如果有证据的话,十几年前就抓到他了。”周原默默说道。 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看了一眼屏幕,是一条未读的微信。 预判者 68 和虞璟教授表达感谢并告别后,周原独自一人去了图书馆的三楼阅览室,这里大部分是通识书籍,也包括一些心理学、社会学和人类学的著作,刚才虞璟教授提到的几点,周原想当场再从学术的角度去确认一下,不过更要紧的是,她想停下来整合思考一下。 但陈靖一没给她这个机会,下午四点,周原拎着书风风火火,正要下楼,陈靖一在后面喊:“阿原,你的外套忘拿了。” 周原回头,接过卫衣,说谢谢,正要走,陈靖一又跟了上来,他说:“我们先去吃饭吧,你没吃中饭,喝这么多咖啡,有点伤胃。” 正经的上一顿是上午10点半吃的,陈靖一提醒,周原才发现自己确实肚子饿了,难怪刚才有点头晕,但因为在想事,一下把吃饭给忘了。陈靖一说学校的第四食堂承包给了一家曾经负责五星级酒店厨房的团队,味道虽然没有特别惊艳,但特别干净卫生,而且环境很好。“我请客,你不是请我喝咖啡了吗?” 两人到地方,这个点没人吃饭,包厢也可以随便坐,看菜单,周原发现这是家粤菜餐厅,虽然也有湘菜小炒提供,但主要食物都偏清淡,价格也比其他食堂高出一倍,难怪没什么学生过来。 草草点了几个菜,周原开始往嘴里塞,完成“喂饱自己”这个任务,倒是陈靖一,不紧不慢,一口一口,还对部分食物使用上了刀叉,可谓姿势优雅,周原瞥了一眼,发现和他的吃饭姿势比起来,自己的架势犹如坐牢18载刚刑满释放的中年犯人,同时还透着股上辈子是饿死鬼这辈子投胎又进了饿牢的架势。 “你吃这个。”陈靖一给周原夹菜。周原点头表示感谢,嘴里依然是来者不拒的咀嚼。 据说,人吃饭的习惯,有两次养成的时候。第一次是在婴幼儿时期,也就是心理学上所说的口欲期,这个时期婴儿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依赖于母亲的喂养,高度以自我为中心,从母体获得的安全感会让婴儿产生错觉——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上帝,母亲的乳房也由自己控制,和自己是一体的。教育心理学专家们建议母亲在孩子的口欲期尽量满足婴儿,因为只有这样,婴儿才不会有食物匮乏的记忆,不会有被人抛弃弃之不理的感受,才能够安全地形成良好的自我,于是长大后,这个孩子——心理专家们判断,这样的孩子的自我是健康的,他懂得分辨什么是“爱”,也有能力爱与被爱。 而相反地,口欲期没有被满足的婴儿,长大后非常容易形成“替代性饮食”,表现在暴饮暴食无节制,或者,心理学家又做出引申,口欲期没被满足的孩子长大后“缺爱”,会不断寻找“爱”来补偿自己。 周原在看见陈靖一吃饭的姿势时,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个人的母亲,一定非常爱他,爱得有分寸,有尺度,所以他即便只是在食堂吃一份几十块钱的套餐,也能如此优雅。 当然了,人的饮食习惯,还有第二次养成的机会。周原想,那就是在青春期,孩子真正和父母分离,意识到自己是世上独立的个体,他会用自己的方式试图重塑自我,所以——周原想到,大部分人第一次减肥,第一次染发,第一次按照自己的喜好买衣服,也是在这个时期。人不仅会开始注意自己的外形,也会对自己的各方面习惯产生“被注视”的心态,例如,不要粗鲁地进食,吃饭的习惯,会因为他们在意自己的外在形态而自觉地克制。 但这些选择,统统受到一个硬性条件的制约,那就是家庭经济水平。人的从容不迫和优雅品位,其实都是被刻意培养出来的,周原看着陈靖一,陈靖一笑了一下,问:“我脸上有东西么?” 周原摇头,说没有。 他有一个经济水平超出平均水准之上的家庭,周原想。 不过这个答案,早在读大学的时候,在周原还对心理学没有太多涉猎和研究的时候,她就知道了,不是她聪明,而是人人都知道,陈靖一的父亲,是湖南省最大的一所公立医院的外科主任医师,兼医学院客座教授,据说在全国都是叫得上名号的著名医生,而他的母亲则是本校中文系的老师,他因此和本科时期学校任教的每一位老师都认识。 书香门第,且有钱。 这是个少爷。周原给他下了判断。 “我不喜欢虞教授刚才提到的说法。” 周原把黑椒牛柳咽下去,说:“什么说法?” “粗暴地把人分成‘天生犯罪人格’、‘反社会人格’。” 周原“哦”了一声,问:“那你认可‘精神病’是存在的吗?” “嗯,我认可,大脑病变,器质性问题,所有三甲医院都设有精神科。” “龙勃罗梭提出的‘天生犯罪人’,也是大脑病变,统计数据表明,相当一部分罪犯头盖骨凹陷或者缺失。” “……这个不算。这是反推,不能这么证明。” 周原又吃了一口客家豆腐,觉得这道菜不仅品相让人食欲大开,味道也是相当惊艳,忍不住又吃了一口,吃完她擦了擦嘴。 陈靖一继续说: “太粗暴了。现在的心理学不都这么干么,那些公众号最喜欢这么写了,动不动就是‘反社会人格’、‘自恋型人格、、’边缘型人格‘,有的出版社还喜欢取这样的书名,比如《教你识别12种危险人格》,怎么能这么粗暴,我们凭什么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危险的?” 周原说:“那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对待这些人?” 陈靖一说:“哪来的‘这些人’、‘那些人’?我们难道不都是人类么?我认为取名标签化只不过是其中一个表现,关键是,我们不该对人们进行这样的分门别类,或者划分某种界限,戴着有色眼镜看待和我们一样的人,或者干脆将他们排除出‘正常人’的行列,这样他们不是太惨了吗?” 正常人类么。周原咀嚼空心菜的时候,也在大脑里咀嚼了一下这四个字。 “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如果在犯罪产生之前,我们就对人们进行危险与否的判断,同时分门别类,我想只能滋生出更大的不平等,诞生无法逾越的鸿沟,让人与人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远。” 越来越远么。周原在心中重复。 “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周原突然问。 “名字?”陈靖一露出疑惑的表情。 “嗯,靖一,是什么意思?” “是爸爸妈妈给我取的,靖是妈妈给的,是希望我健康平安,一是爸爸给的,很明显,他希望我成为第一名。‘优秀’的意思吧。” 周原说:“你的爸爸妈妈爱你,所以把心中认为最好的字给了你,你知道吗,在农村,在乡下,很多小孩只有自己的姓氏,没有自己的名字,或者名字非常潦草,陈小狗,你敢想象这样的名字是成年之后写在身份证上的吗?还有女孩的名字,出现频率最高的就是‘娣’,招娣,梦娣,来娣,引娣,盼娣,这就是女孩的名字。” “……我不知道,我从没见过叫这些名字的人。” “没见过不代表不存在。”周原说: “所以,也不要因为‘没见过’,就认为这个世上没有「危险」的黑暗人格。我想告诉你的是,虞璟教授提到的,犯罪心理学历史上对于危险人格的划分和判断,并非全无道理,你从来没有和这样的人打过交道,所以判断他们不存在,你从没亲眼见过黑暗,你用课本上学到的东西衡量一切,所以才无法真正描述黑暗,在我看来,将所有人都同化成自己能够理解的样子,认为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样,这是另一种偷懒。” 陈靖一没想到周原一下话这么多,还想开口,但周原又补充道: “但你会这样认为,或者有这样的想法,也很正常,因为没必要。” “没必要什么?” “你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你没有必要去接触和了解这样的事情,黑暗的,肮脏的,危险的,那些会把人吞噬掉的像毒蛇一样的亚种,你所处的安全的环境,有人建立起牢不可摧的屏障,将这些你无法理解的东西挡在了门外,所以我才说,你没有必要去了解,也不会有内驱力,因为你时刻都是安全的。” 所以,在一个安全的,食物充足的,充满了爱的环境中长大的你,才会如此天真和自以为是啊。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善良的,正义的,认为自己看见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这就是你们这些少爷的世界啊。 后面这一段,周原没有说出来。 让周原有点意外的是,陈靖一并没有反驳她的话。两人沉默了好一阵。 等菜上齐大概花了二十分钟,而吃饭,周原只花了15分钟,吃完的时候她抹了抹嘴,说了一声谢谢,就穿上外套,拿起自己的包,准备离开。陈靖一说等等,周原问还有事么?陈靖一被问得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走了两步,他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说道: “阿原,我们很久没见了。三年了,毕业后,你好像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你不和我联系,也不和任何一个同学联系,聚会你也从来不来。我只是……好不容易见了面,我想再和你多聊聊。” 周原问:“你想聊什么?” “我想知道,大三那年,在美国,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回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我……我不知道要怎么和你交流。” 周原在楼梯口转角处停下,陈靖一以为她要开口,露出期待的眼神,周原弯下腰,把自己的鞋带系好,说: “我想去学院看看。” 预判者 69 从图书馆出来,就直接走上了马路,河西大学城的特点就是校区、生活区和市区没有明确分界线,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新闻与传媒学院在前方不远处,走路的话几分钟就到了。 陈靖一走在周原身旁,周原放慢脚步。新闻学院到了。 “你为什么学传媒?” 到达门口时,周原突然问了陈靖一一嘴。 “我很崇拜乔治·威尔金斯,他是世上最伟大的战地记者。你呢?”陈靖一问。 “我很崇拜默多克,因为他很有钱。” 陈靖一笑,周原回头强调: “我没开玩笑。” 陈靖一叹气,说:“阿原,太不公平了。” 周原问:“不公平什么?” “你对我太不公平了。你从来不给我了解你的机会,你总是事先判断,认为我无法理解你。为什么不试着和我说说呢,也许我能懂。” 周原心想,怎么会懂,人和人之间相互理解是痴人说梦。不,也有例外,但这个例外不存在我和你之间。更难跨越的鸿沟是,周原心想,靖一,是你认为我们之间并没有鸿沟。 人无法理解自己认为不存在的东西。而之所以认为不存在,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和自己一样的挫折,一样的经历。 “今天来学院做什么?周日,没有人在的。”陈靖一找了句话给自己台阶。 周原没说话,陈靖一不再自讨没趣,只是说:“阿原,至少下次给我机会,让我能够找到你。” 周原挥了挥手,说找她很容易,可以上她的社交平台账号下留言,她每个月会回复粉丝来信,不过至于什么时候回复,回复谁,那要看她心情。陈靖一无奈,但笑了笑没说更多。 “保重阿原,有事叫我。”他挥手。 周原点头,独自上楼。 她刚用陈靖一的学生卡,从图书馆借了两本书,今天还有个任务,不过在完成这任务前,她想一个人待会。进了学院,她轻车熟路找到以前的专业课教室——旁边的自习室,这里比图书馆的人更少,是开设给本专业学生自习使用,周原读书的时候,每到想事情的时候都爱来这。 曾经她就是在这间小教室,起早贪黑,每天只睡6小时,用尽全身力气考出了专业第一名,又在两个月内考过了英语,最后以雅思总分7.5分和几乎一分没扣的专业课水平获得了去美国交换的机会。从小到大,她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有时候班上的同学感慨说,“你可真是个天才啊”,周原都是笑。她太清楚了,她不是天才。她没有任何出错的空间,所以无论做什么,都会全力以赴。姐姐放弃了升学的机会,说:“你只管读书,其他的我会帮你搞定。”妈妈则年复一年地做最辛苦而回报却几乎可以不计的工作。两位亲人已经为她付出太多。 周原每次回到这都百感交集,但也感到心安,因为她知道,自己获得的任何成就,都靠她的坚持和努力,她除了这两样什么也没有。 像是某种依赖路径,又或者像是一个安全的母体环境,总之,这间教室让周原觉得放松,让她有种错觉——她从未离开过,只要回来这个地方,她还是那个20岁时候的样子,没去美国,后面的一切都没发生,以及,那些已经过去和尘封的事情她也一概不知。 坐下后,周原把窗户打开了一点,太阳终于准备下山,夕阳的一点点余晖,安静,温柔。周原拿出电脑,打开那封PDF文件。 前几天她从茶阳县城东中学的“秦老师”那里得到了一份学校校报的扫描件,时间久远,年份是2002年,当年城东中学举办了一个小小的校内作文比赛,秦老师说,“这是唯一能找到的关于裴晨初中时的信息了。” 而就在刚才,在图书馆,陈靖一去上厕所的时候,周原把这封PDF的文件给虞璟教授看了,周原没有说这是谁的作文,也不说为什么需要虞璟教授看,她只是问: “虞老师,单看这篇作文的话,你觉得,写下它的人是什么样的性格?” 虞璟在公安锻炼的时候,工作是犯罪画像,也就是说,可以通过任何和嫌疑人相关的蛛丝马迹推测出这个人的身高、体重、长相、工作、家庭关系以及性格和受教育水平,犯罪画像在国内发展了几十年后目前更趋成熟,很多公安都会请犯罪画像师参与侦破案件,定位凶手。 即使撇开这点不谈,就算是普通心理学领域,作文这种具有创造性思维的文字,也可以看出作者性格。 从秦老师那得到的署名为“裴晨”的作文,标题名为《斗鱼》。 全文大概是700多字,讲述的事挺简单,概括就是,主人公每天放学回家的路上,都会经过一家花鸟鱼虫市场,店主把各式各样的鱼缸直接摆放在店门口揽客,于是主人公每天回家前,都会去看一会鱼缸中的鱼。 鱼缸中有两条鱼,一条红色的金鱼,眼睛很大,一条黄色的鱼,不知道什么品种,没有长鳞片。红鱼会攻击黄鱼,追着它跑,抢走它的食物,撞击它的身体。追逐的过程中,红鱼也受伤了,它的鳞片脱落,身上浮起发黄的断壳。 老板不想要这两条鱼了,“品相不好,卖不出去”,他这么说。我问老板可以送给我吗?老板说可以,他用塑料袋装水,然后把两条金鱼都抓入了塑料袋中,我把它们带回了家。用一个透明的汤碗装着。 虞璟沉思了几秒,问写这篇作文的人年纪多大,周原有点诧异虞璟教授的问题,因为犯罪心理学,看作文应该很容易得出出作者的年纪。周原回答:“12岁或者13岁,是初中生。” 虞璟点头,周原按耐不住好奇,又问了一遍:“虞老师,你觉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扫描件是校报,所以同一版面上还印着其他孩子的作文,虞璟没有正面回答周原的问题,反而提问道:“你看这些孩子的作文是什么感觉?” 周原压根没读过,虞璟说的时候她才顺便看了一眼,看完后说:“没什么特别,写得很好,但……”她一下不知道怎么形容心中的感觉,虞璟说: “不管从哪方面看,和其他同龄人相比,她都是个早熟的孩子。” 周原点点头,这是她的感觉,但不是全部。 “客观世界是我们内心的投射,选择呈现的事物、选择呈现的方式、以及描述被呈现事物时所使用的信息承接方式,都意味着某种深层的潜意识。” 虞璟说: “但这些,都还无法看出一个人的性格。”她指了指电脑屏幕上pdf的下半截,也就是作文《斗鱼》的最后一段。 红鱼一直攻击黄鱼,它好像认定在这个碗中,两个只能活一个。我希望它们不要死,所以我每天早上都投喂很多鱼食,但不知道为什么,它们谁也不吃。没过几天,黄鱼死了,浮在水面上。我把它捞了出来,鱼缸变成红鱼的了,食物也都是它的。 生命就是这样的么?想要活着,就要靠杀死另一个。如果是的话,红鱼大获全胜了,我想她赢的原因是她有鳞片,而黄鱼没有。 昨天回家后,我想把红鱼放进更大的碗中,但没想到,失去了黄鱼作为竞争对手的红鱼,也死了。 作文戛然而止,当然也可能是秦老师找到的扫描件就是残缺的,不过目前的看上去,作文就是结束了。不得不说,这是一篇颇有观察力的作文。周原读书的时候并不擅长写作文,基本上靠模仿范文拿一个不上不下的分数,作文拉不开分,从来不是她苦心修炼的首选。但即使是她这样不擅长的人,她也发现,《斗鱼》是一篇有点特别的作文。 不仅仅是早熟,和细微敏锐的观察,更重要的是,她——裴晨,周原想,裴晨下了一个不像是初中生喜欢下的判断,尤其在左边作文引用李白杜甫王昌龄,右边则用爱迪生和牛顿举例的对比下,这篇作文有一些尖锐和刺痛的东西。 虞璟说:“青春期的孩子已经开始认知这个世界,并且在迈向成人的道路上,会用尽一切方式证明‘我’是‘我’,但其实这种行为反而证明了,他们的自我并不成熟。” 周原的眼睛好像长在了屏幕上的pdf里,她盯着那句话看, “想要活着,就要靠杀死另一个。” “而这个孩子……她已经提前完成了‘我是谁’的课题,并开始用她的「自我」观察外部世界,同时对有别于自己的事物下明确的判断,主体性很稳固,善于思考而且胆子很大。” 当虞璟说到“胆子很大”时,周原的脑子里好像有一根弦接上了。 对,就是那种感觉。观察到什么是一回事,明白了什么是另一回事,但把自己观察到的事情和想明白了的事情,直白告诉别人,又是另外一回事。周原想,这就是她,她自己就是这样的人。而裴晨有和她相似的地方,她们—— 周原想,她们,说不定是一样的人。 告别虞璟后,周原的脑子里都是裴晨的那篇作文,但同时那个问题模糊的答案又像是一把利剑悬挂在她的头顶,或者像一大片模糊不清的阴影,正冒着冷气逼近。猜想的所有过程都不过是薛定谔的猫,在打开盒子之前,任何判断都可能只是她的想象。 手机震动,这回是电话,周原接听,男人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你上次拿的烟头,是谁的?” “是她弟弟的。”周原答。 “结果出来了,可以确定没有亲缘关系。”男人说。 新生者 70 第十六章 2003 房怡出生的那年,是知青返乡潮的最后一年。 当时的政策是,留在当地结了婚的知青自动丧失返乡资格,房怡的父亲为了回城,当机立断和妻子离婚,他什么都没要,包括孩子。他走前给刚出生的房怡一把长命锁,挂在房怡脖子上,上面有她的名字“怡”。 三年后,母亲改嫁给村里一个叫李力的养猪的男人,彼时,独生子女政策开始严格实施,李力说要生孩子,家里只能有一个,说“她不是我的,我不要。”母亲说,这不影响,还是可以生,小怡还可以帮忙带孩子啊,李力同意了,孩子出生,是个男孩,李力高兴坏了。 房怡有记忆起就在照顾弟弟,夏天给弟弟扇扇子驱蚊,冬天给弟弟盖被子翻身,上小学后,她回家要帮李力喂猪,把弟弟背在身上,干完活把弟弟放下,背上混合着汗味和尿味,导致她一整个夏天好像都是臭的。 房怡的任务,还有给弟弟泡奶粉,那种罐装的,里面自带调羹,一次四小勺,先放温水再放奶粉,摇匀,静置,然后追上正在到处乱爬的弟弟,把奶嘴塞入弟弟嘴中,有一次她实在追累了,跑不动了,弟弟“咯咯咯”直笑,仿佛觉得这场追逐是一场游戏,房怡精疲力竭,口干舌燥,泡出来的牛奶已经凉了,奶奶说“凉了的牛奶别给弟弟喝”,房怡正好口渴,就干脆咕咚咕咚自己喝了,结果奶奶看见了,冲上来给了房怡后背一下,刚喝下去的牛奶,一半“噗嗤”一下,吐了出来,还有一半勉强滑进了喉咙。 浓郁的奶香,从未尝过的鲜甜的味道,奇妙的口感,可惜这些体验都没超过3秒,另一半也因为后背被奶奶巴掌的二次重击,没能顺利抵达胃部,在食道里打了个滚,把房怡呛住了,“噗”一下,也吐了出来。房怡咳嗽,把牛奶咳得到处都是,最后自己把地拖干净。 上初中后,房怡课业变得繁忙,每天大概5、6点才放学,赶不上喂猪的时间,也没法形影不离照顾弟弟,李力说:“我养不起了,吃喝拉撒不是钱?”他要求房怡离开这个家,母亲含泪说:“你好好读书,等妈以后赚了钱,肯定让你上大学。” 于是房怡被妈妈送回了娘家,由外公外婆看管。顺便一提,母亲的眼泪像刀刻一般深深留在了房怡的心里,可惜她许下的承诺却比空气还轻,别说上大学,她连高中的学费都差点没给得起。 继失去爸爸后,房怡又失去了妈妈。外公外婆对房怡的看管不能说不精细,但总的来说,他们只知道这孩子要吃饭,饿不死就行,房怡初二的时候吃过一块过期的蛋糕,是外婆从别人家孙子满月酒上拿回来的,放在桌子上,因为天气太热,隔夜后坏了,外婆还是给房怡吃了,房怡拉肚子拉了三天三夜,差点得了痢疾。房怡只要一紧张就想上厕所,到初三的时候,这个问题越来越严重,于是有的同学走过她时会捂着鼻子,说上一句“味道像垃圾桶”。为此,房怡特别注意个人卫生,校服每天都换洗。 房怡所生活的茶阳县总共有五所中学,为了不让同学的嘲笑如影随形,她放弃了直升本校的机会,考进了一所离家最远的高中,总算摆脱了“臭垃圾桶”的外号,虽然新的环境,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但她却觉得重获新生,仿佛以前都是弯着腰,而今终于可以抬头做人。 高一的时候,语文课老师布置了一篇周记,命题,叫《我的梦想》,和小学时每个人都想当科学家不同,进入青春期后期的同学们大胆发挥自己的想象,有的想当歌星,有的想当足球运动员,有的要当作家,还有的直说梦想就是赚大钱。房怡写的“我想要有一个家,我想结婚,生孩子,给孩子找一个可靠的爸爸,当一个负责的好妈妈。” 如果说坏运气一直笼罩着房怡,那么17岁时,她的好运终于降临。在她看来,说是梦想成真也不一定,一位复读高三的学长喜欢房怡,学长成绩不错,长得也健壮高大,还是篮球队的主力队员,总之他给人一副非常可靠的感觉,两人在一次校内的篮球比赛认识,学长上场打前锋,房怡是那个在学长进球后送水的观众。她腼腆地学着班上其他女生的样子,把那瓶娃哈哈送给了学长,学长温热的手覆盖住了她的。 在繁忙的课业之余,两人放学经常相约一起回家,感情升温,成了男女朋友。学长对房怡无微不至,周末还邀请房怡来自己家做客,房怡去了,发现学长的父母都不在家,学长让房怡进自己的房间,两人开始聊天,聊着聊着就坐到了床上,坐着坐着就抱在了一起,抱着抱着又躺了下去。房怡紧紧抓着学长的手臂,没有任何抗拒,欢迎自己爱的人用他的方式「爱」自己。 母亲还没来得及告诉房怡一件关键的事情,那就是避孕。偷尝禁果,对男人来说是一时的释放,瞬间的快感,然后洗澡换条内裤就行,但对女孩来说不一样,这是身体结构决定的,不公平,但一点办法都没有,无知的后果承担的人只能是自己,而因为对自己“无知”这件事本身都缺乏认识,等房怡发现的时候,肚子鼓胀,梆硬,像一个小圆球,月经超过两个月没来,房怡才赶紧偷摸着跑到小诊所问,医生说孩子已经快三个月了。 此前和学长的关系一直在暗地里进行,有一回放学,房怡看见学长在前面,她兴高采烈冲上去,抓住学长的小臂,呼唤学长的姓名,学长正和班上的同学走在一起,他把手一甩,撇下了房怡,房怡以为学长没发现是自己,又喊了一声,再次冲过去,学长回头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什么也没说。第二天周末,房怡去学长家楼下等,学长下来了,说父母不在,赶紧上去,房怡说,昨天你为什么不理我?学长说有吗?房怡说你看见我了,为什么不理我?学长说当时正忙呢,这不是快考试了吗?别说这么多了,时间紧迫,赶紧上来。 房怡说我来月经了,学长一愣,说哦,房怡说我们上去吧,学长说算了吧,我爸妈快回来了,下次吧,对了,你每个月都是啥时候啊? 知道自己怀孕后的房怡,独自一人去了小诊所,满大街小巷的“无痛人流”广告用一种公开透明的方式,告诉了她妈妈没来得及说的事情,不过决定去做手术,并非是为了身体健康或者继续学业之类,而是房怡想,如果肚子继续变大,学长可能不喜欢。 在小诊所吃了药后,医生说“跳一跳”,房怡没反应过来,医生不耐烦,“跳一跳啊,把它跳出来。”他指了指厕所的门,房怡进去,跳了一下,跳了两下,跳第三下的时候她感觉什么东西下坠了一下,血流了出来,但和来月经时流血的感觉不同,不是液体,像是血块。 做无痛人流的钱一半是房怡平时打暑假工攒下来的,一半是偷了外婆的,很快外婆就知道了,打了房怡一顿,房怡没说钱用去哪了,手术完第三天,她又去学长家了,平时每周六的下午三点两人都默契相约,因为学长的父母酷爱打麻将,这个点铁定不在,两人可以共处三小时时间,平时学长会准时下来接房怡,但那天没有,房怡上去敲门,也没人回应。 在学校里再次见到学长的时候,房怡冲过去,学长把手一甩,说“你烦不烦”,房怡说怎么了?学长说“别再来找我了。”房怡愣了会,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啊,这不是很正常么,我们又没有结婚,难道还要去登记报备一下吗?”房怡说:“我们不是男女朋友吗?”学长说:“我从没这么说过。是你自己贴上来的。” 学长最终复读成功,考上了省城的本科,在6月结束后离开学校,也彻底离开了房怡的视线,期间她每天照常在学校里上学,但实际上完全是行尸走肉,她精神恍惚,一天中有知觉的时间不超过三小时,有时候是上午10点反应过来自己在上课,下一个有感知的时间就已经是放学时候,吃饭、喝水、睡觉都成了机械版执行的动作,她不知饥饱,也感受不到痛苦或者悲伤,想流眼泪也流不出,因为不知道可以哭给谁看。 她本来想对学长说“我们其实有过一个孩子”,不过在学长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同时站在自家楼下说了一句:“那你就再上来一次吧,最后一回我会让你舒服”时,房怡闭上了嘴。 失去学长后,她觉得自己好像哪里缺了一块。这也许不是心理作用,因为切实来说,她就是缺了一块,那一块从她的子宫里流了出去,从下水道消失,那是她肉体的一部分,现在看,说不定也成了灵魂的一部分。 …… “那之后,你怎么样了呢?”坐在旁边的一位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女孩问道。 “我……”房怡的回应被打断。 “叮叮”铃声响起来了,标志这个环节结束。 “好了,大家,刚才的交流是不是已经让彼此相互了解了呢?不管你来自什么地方,不管你过去有什么样的经历,来到了这里,我们就是一家人,家人的含义是什么?我们要相亲相爱、互相帮助。诚实勇敢地袒露心扉,只有我们愿意诚实面对自己,才能让‘爱’诞生。” 房怡回过神来,庄大师已经上台去了。他的普通话非常标准,他拿起麦克风发言,对刚才的交流活动做发言总结。 “请大家牵起身边人的手,好吗?”庄大师微笑。 “让我们看见、接纳、理解这一切吧。” 音乐响起。 一种神奇的体验,前所未有。在大庭广众下,在众人包围着自己的时候,在诉说了从小到大那些不为人知的,想哭却一直没有哭出来的,那些细小的时刻,她缓缓开口,眼泪就这样默默地淌出。房怡好似一个赤身裸体的新生婴儿,却并不因毫无遮挡而觉得可耻,她在这样的许可和接纳中只觉得久违的安全。 “只有「爱」和「善」可以拯救我们,请大家大声说,’我要去爱,我很善良‘,好吗?一、二、三,让我们大声喊出来。”庄大师说。 “我要去爱,我很善良。” “我要去爱,我很善良。” “我要去爱,我很善良!” 在被温暖的伙伴们充满了爱与善意的包容和理解中,房怡觉得自己找到了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业,她要做的是一项真正的人类事业,在这个家庭中,大家彼此帮助,相互看见,心灵与心灵紧密相连,忘却烦恼,抚平痛苦。 听从吧,就用这项事业,一起朝着幸福的彼岸前进吧。房怡已明白她的人生要怎样做,跟随那道希望的光芒,沉浸在无边的喜悦中。 70-80 新生者 71 “想要每天结算工资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发传单。”中介大姐对靳桐说。 “你没有身份证,又不想在厂里待,日结的工作适合女孩的,可就只有这个了。干得好的话,一天的收入大概也有……” 靳桐期待地看向中介大姐,大姐老半天也没憋出一个具体的数字来。 这已经是今年来第三次找她了。当时第一次见面是在广州火车站,刚出站没5分钟,大姐就主动上前,问靳桐“是不是在找工作”,靳桐懵懂地点头,大姐就把给了她一张传单,上面有玩具厂的名称和地址,还有一个座机电话,“去这家厂,工资高,包住。到了打这个电话。” 第二次是被芳姐扫地出门后,再次回厂前,她又打了那个座机电话,拜托大姐租借那张“小惠”的身份证给自己。第三次,就是这次,半个月前,因为被吴俊杰出卖,靳桐从厂里跑出来后,整整半个月都没有再找到招工的厂,四处游荡,往返于天河体育中心附近的人才市场和小招待所,两点一线,颗粒无收。迫于无奈,她又回到了中介大姐这。 “很难办啊,现在是淡季,哪来厂招工?而且,你已经上黑名单了,两次进去两次不干,哪还有厂敢要你?” 靳桐问:“还有别的工作吗?就像上次的电话客服。” “你不是也被开除了吗?”大姐无情地打击道。 租借身份证也是要花钱的,靳桐就给了中介大姐300元押金才拿到这张身份证,且每个月还要支付100元的租金,在玩具厂攒下了3000多元,但现在每天都在减少,靳桐心里着急。 “你去发传单吧,一张一毛钱,这里发完,就是今天的工作量。发完回来找我拿钱。”大姐说。 沉甸甸的一大摞,靳桐试图数一下,大姐:“不用数了,总共400张。” 400张,发完也就是40元,如果能发两轮,也就是80元一天,如果周末也不休息的话,那么一个月有……2400元!靳桐突然觉得有戏。 看着广州火车站站前广场乌泱泱的人群,靳桐生出动力,她自信地说了一声好,就拿着传单出发,但很快现实就抽了她两个大耳刮子。 第一是发传单根本没有想象中简单,如果什么也不说,大部分人对硬塞过来的纸完全不感兴趣,要么直接拒绝,要么说几句骂人的话然后拒绝,要么刚接到手就顺手扔到地上——而被大姐看到地上有传单是要扣钱的。 第二则是,没想到发传单竞争这么激烈,站前广场每一个角落都已经被人占据,大家既有默契地彼此相互间隔5米,根本就没有靳桐可以插进去的位置,靳桐忙活了一上午,才发了200张不到。中午日头升高,6月本来就是酷暑,靳桐只觉得自己要晕过去,她回到树荫下休息,却发现树荫下也被人占据了,几个看样子是工人的大哥把行李摆放在地上,一屁股坐在上面,三个人围在一起,正在抽烟聊天。 靳桐把传单递过去,三个人谁也没看她一眼,有个年轻一点的男人深吸一口烟,把烟圈吐在靳桐的脸上,他好像小声说了句什么,像脏话,靳桐不敢看他。 400张传单,从上午9点开始发,居然发到了下午三点半才全部发完,靳桐从大姐手上拿到了40元,靳桐拿上钱才去吃迟到的中午饭,但因为累得快要虚脱,丧失了胃口,干硬的米饭也难以下咽,她又不争气地想起了妈妈,她总是默默把做好的饭端上桌,倾听靳桐诉说自己在学校的生活,然后问自己“明天想吃什么”。 靳桐在失去这一切后才发现那样的日子有多么可贵。 爸爸和妈妈现在在哪呢?过得怎么样呢? 日结的工作可供选择的不多,第二天靳桐又回到了站前广场,昨天赚到的40元钱吃完饭付完当天的招待所费用后一分钱都没剩下,如果想要攒钱,靳桐想,一天至少要发800张才行,她去大姐那领了传单,却发现今天发起来更加困难,广场上其他发传单的人似乎在联合起来排挤她这个新人,靳桐瞄上的“客户”,每次她刚走一半,就被别人截断。 结果到了12点的时候,传单才发出去150张不到,比昨天还差劲。 如果光是身体上受累也就算了,但更让人难受的是路人的不耐烦和白眼,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移动的垃圾桶,散发着令人不悦的气息,还发出扰人的噪音,一开始还能说服自己“这就是一种考验,只要挨过去就能成功”,可到了后面,靳桐才发现,如果总是失败,总是没有正反馈,人的自信也会消磨殆尽,继而更加没有动力努力了。 “你的位置太高了。”一个少年的声音传来。 靳桐回头,没看见人。 “对着脸发的话,既没有人想看,也不方便接。”这个有点细尖的声音说道。 靳桐侧身,才看见说话的人,一个少年,不,也许说是一个男孩更合适,身高比自己矮5公分左右,很瘦,穿着短裤汗衫,头发像杂乱的枯草,乱七八糟地长在脑袋上,脚踩一双发灰的帆布鞋,鞋舌已经翻了出来—— 他轻轻说:“位置放低一点就好了,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腰,然后说:“你有一次中大奖的机会,请了解一下!这么说就好了。” 靳桐看清了他的脸,骨骼瘦削,带着稚气和一点婴儿肥,看上去这个男孩只有13、4岁。 “谢谢。”靳桐说。 顺便一提,自从上一次在厂里被吴俊杰背刺了一把后,靳桐出厂第一件事就是把头发剪了,目前她又是一个学生头,准确说,是个男孩头,而且她开始自觉穿短裤和男款的T恤,像个假小子。也不知道是错觉还是怎么,换上这一副打扮,总感觉说话都没那么费劲了,和谁都是,男女老少都适宜。比如现在,靳桐迅速获得了一位友善「伙伴」的指导。 男孩神气道:“用这个办法,一天发完600张不成问题,你看着。我示范给你看。” “中大奖的机会来啦!” “名额还有最后一个!” “今天下午4点就截止啦!” 刷刷刷,简直像是正在出纸的打印机,每个经过的人都接过了男孩手里的传单,而且他们一个个都仔细看了起来。 男孩说:“你光说‘看看吧’、‘了解一下’是没有用的。了解什么呢?别人又没好处,会理你才怪。” 男孩瞬间就发完了手里的十几张传单,得意洋洋地去树荫下休息,靳桐也学他的样子,大声喊道:“中奖的机会,今天最后一次!” 大姐今天分配的传单是房地产的,上面印着精美的高层住宅楼照片,写着“龙腾苑”三个大字,配有令人心动的广告词,类似“空中花园”、“中心商圈“之类的字眼,靳桐看了一眼,上面写着房价每平方米3888元。 男孩一屁股坐在地上,他递给靳桐一张传单,意思是坐上面,靳桐已经站了三个小时,早就累得腰酸背痛了,她瞟了眼,中介大姐吃中饭去了,没在,于是放心坐下。她大致数了数自己的传单,发现还是有200多张。 “咕隆咕隆”,男孩喝干了一瓶矿泉水,靳桐才拿出自己的塑料水杯,男孩又已经从站前派出所后面的水龙头接了一大瓶。 “你叫什么名字?”靳桐问。 “小米。”男孩回答。 “你多大了?” “不知道。” “看我干嘛,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靳桐说:“虽然说是中大奖,但这传单上的信息,完全和中奖没关系呀。” 小米说:“怎么没关系?3888元一平米,买到就是赚到,去年广州的房价还要4200呢,每平米节约300多块,还不是赚大发了?” 靳桐对房价之类的信息不敏感,小米继续说:“你知道么,以后的房地产价格一定会越来越高,要我看,爆发式增长也说不定。” 靳桐说:“你从哪知道的?” “我自己琢磨出来的呀。广州火车站,看见没,那边有个站点,是专门拉人去看房的,有大巴车,免费的,我还偷偷坐过一回呢,每一趟车都挤死人,很多都是从外地过来看房的,所谓市场,越多人抢,这个东西升值就越快。” 小米得意洋洋,靳桐问:“你不在学校念书吗?” 小米好像听到了笑话,说:“念书?为什么要念书?能赚钱养活自己就行了,读书又有什么好处?” 第二天、第三天……第八天,靳桐来广场前发传单,自然就和小米搭成了伙,小米好像在“发传单”这行已经干了很久,对广州火车站站前广州一带各种情况也了如指掌,两人聊天时,靳桐得知,小米是离家出走的,已经两年了,“我爸死了,我妈嫁人不要我了。”他提起自己的身世时敷衍道,“我偷爬的火车,火车停哪我就在哪下,火车停这,我就在这待着。” 靳桐听他的描述,感觉他的年纪应该在13岁、14岁左右,两人结伴发传单,不过实际上也就是休息的时候坐在一起吃东西喝水聊会天,小米问靳桐来广州做什么,靳桐说来赚钱回去念书,小米又不高兴了,说念书没用。 “我现在一天能赚60元,一个月就是1800元,一年就是……”小米没算出来,他说:“那等我到18岁,我就已经是大富翁了。”靳桐笑了一下,发传单的大富翁么,小米不服。 小米还在念念叨叨,靳桐却开始思考另一件事。 这几天来发传单之前,她照例会先去天河体育中心的人才市场,试图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但算上之前的半个月,已经接连碰壁了快20天,直到昨天,在一个高1.8米的易拉宝摊位前,有一个笑容亲切的年轻女孩和自己搭话: “请问你是在找工作吗?” 新生者 72 靳桐走神想自己的事情,那位小姐亲切的邀请让她动心,靳桐说她再考虑考虑,于是连带着发传单也心不在焉起来。 前几天的兴奋劲已经过去了,虽然重复喊着类似“中奖还有最后一次机会”、“下午四点截止”的话,但因为她自己都完全不相信,于是出口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到最后又是有气无力地直接递出去。 没有价值又重复的工作令人气馁。 小米倒是依然兴高采烈,靳桐问他为什么,他说这是他做过最好的工作,之前他在一家小餐馆跑堂,包吃包住,每天10块钱,客人把啤酒瓶砸在他头上,滋滋流血,老板不但一分钱没给,还怕去医院被举报使用童工,给了小米20元打发,小米无奈,去了派出所,警察赶紧送他去包扎,上好药,包了一半,他趁警察不注意跑了。 “还是不能找警察,我偷听到他们说了,要么送收容所,要么遣送回去。” 小米轻描淡写地说这些,两人在树荫下小做休息,结果广场上突然混乱了起来,包括一直站桩的中介大姐都开始跑动,小米说:“不好,治安队的来了,赶紧跟我来。” 靳桐来不及思考,跟着他一路小跑,先混进出站的一大波人群,躲避着治安队员搜寻的目光,然后从东边拐进一条小巷,在里面穿了10分钟,上了天桥,小米观察了一下情况,说“走吧,回去”,两人再到站前广场时,治安队员已经消失,那里又和20分钟前一样。 “他们好像有任务,每天必须抓几个,不过抓到了就不会再来了。我看看,嘿嘿,今天抓了老三,还有老李。” 小米指了指不远处花坛那块树下的阴凉地,靳桐没记错的话,那里搭了好几个硬纸板,住了几个流浪汉。 原本花坛处有四个人,现在只有两个了。 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小米说坐着的那个叫“阿锋”,“谢霆锋的锋”,站着的那个,叫“大师”,姓什么不知道,这里的人都叫他“大师”,大师戴着副眼镜,小米说他会算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精通过去和未来,还懂8个国家的外语。 小米过去的同时,又有两个在附近做日结的发传单的年轻人聚集了过来,看来大家对刚才治安队员的扫荡都心有余悸。 “现在深圳的日结能给多少一天?比广州多我就过去。” “那边要赶早的啦,5点前不去集合就没了,还是发传单轻松啊。” “也是,睡火车站又舒服又安全。” “你今天发了多少?500张?赚大了啊!” “你知道秘诀吗?”其中一个年轻人指了指垃圾桶。靳桐瞟了眼,发现里面都是传单。 “扑街啊你!小心被发现了……” 几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得聊着,靳桐觉得他们也不着急发完手上的传单,小米有点不屑,好像看不起这些人,对靳桐说:“这样活着就没救了。” 靳桐问:“为什么这么说?” “他们啊,跟快死的人没什么区别。区别就是还能睁眼,能站着,能呼气!” 在小米看来,读书是不重要的,没有父母也没关系,但是人必须要聪明,“懂得抓住时机”,而且要持续行动,“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最后“只需要一个贵人”,小米说,有这些,穷小子也能翻身。 “所以,我现在只少一个贵人了,老天啊,让我遇到我的贵人吧!”小米夸张地说。 “大师,你帮我算算,我什么时候发财啊?”一个刚躲过来的年轻男人嘻嘻笑道。 那个被叫作大师的男人,靳桐无意间和他对视了一眼,但又觉得对方根本没看到自己。他就好像只是身体在这个花坛旁边游荡,魂早就不知道飞去了哪,一双眼珠子没有焦点,躲在厚厚的镜片后面,隔好久,眼皮才象征性动一下,睁眼,闭眼。他穿得也破破烂烂的,而且大夏天的,居然穿了三件,衬衫不合时宜地被他系在裤子里,前面露出两截,一截长,一截短,他的头发比电视上F4里面头发最长的“西门”还长,遮住了他半边脸。但奇迹般的,头发并不脏,也不打结,看来天天都去水龙头下面洗了。 大师的目光突然聚焦到靳桐的身上,又是一次对视,靳桐没来得及反应,小米对靳桐介绍道:“大师,广州火车站的真正「大神」,在这里好多年了,我听老三说他炒股赔得裤衩子都没了,疯了。” 靳桐这是第一次听到“炒股”这两个字,完全没懂意思,不明就里,重复问:“为什么疯了?” 小米“嘿嘿”一声:“总的来说嘛,就是没办法接受自己失败的样子。” 这里都是男人,要是放在以前的话,靳桐不敢离花坛那边太近,但自从她把头发剪短了,就好像打开了什么新世界的大门,很奇怪的一种感觉,其中最直接的就是,男人的目光不会一直停留在她身上了,那种长久以来若有若无的被凝视的感觉,随着自己剪短头发后随风飘散,靳桐最近有点享受当「假小子」了,省了不少麻烦。 小米招呼靳桐过来,几个年轻男人聚在花坛的另一边抽从地上捡到的烟屁股,其中一个说:“抽不死你,非典啦!”另外一个回答:“扑街死了刚好!活一天就嗨一天啊!” 其中还夹杂着另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也就是原本就在花坛这边的,那个叫“阿锋”的男人,小米强调“不是山峰,是谢霆锋的锋。” 阿锋精瘦,个高,像个竹竿,他神叨叨地说: “这个世界是假的。” 靳桐好奇,问:“假的?为什么?” 阿锋观察了一下四周,发现这里能听见他说话的只有三个人,大师,小米,和靳桐,后面几个抽烟屁股的“大神”们没过来,他才放心说道: “你知道双缝干涉实验吗?” 靳桐困惑摇头,但摇头的同时又马上回想起了一点什么,她听过,虽然这个名词所代表的生活已经离她很远了,但是残存的记忆还是提醒她,这是初中物理课本上的知识,双缝干涉实验—— 阿锋说: “光是怎么传播的?是不是一条直线?而且遇到了障碍物要么反射、要么折射、要么就被吸收——” 靳桐点头。 “对于‘光’的这种行动轨迹,科学家推测出光的性质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波’,一种是‘粒子’。为了得到准确的结果,他们进行了一次实验,就叫‘双缝干涉实验’。” 说完,阿锋变戏法似的,不知道从哪摸出一个破破烂烂的作业本,靳桐惊呆了,阿锋不慌不忙打开,上面是他用铅笔画的图。 “对着双缝发射「光」,如果在双缝后面的幕布上,呈现多条暗纹,就说明光的特性是‘波纹’,就像水波,波与波之间碰撞的交界面,就是幕布上的暗影。” 靳桐看着他的手指在作业本上示意。 “而如果光是粒子,则会——” “像这样,一个点一个点的穿过双缝,有时候穿过左缝,有时穿过右缝,最后在幕布上形成两条暗纹。不多,就两条。” 靳桐又点点头。 “科学家为了搞清楚光的路径,使用了一台高速观测器,结果。” 阿锋神秘地说:“在没有启动高速观测器之前,幕布上一直保持着多条暗纹。而一旦启动观测器,幕布上的暗纹就会减少至两条。” 靳桐用“所以这代表什么”的眼神看向阿锋。 阿锋说: “我们的世界,是假的啊!” 靳桐犯迷糊了,说:“我没懂。” “在被观测之前,所有的客观事实都并不存在。或者说,在被观测前,它是另外的样子。那么是谁决定了光的特性呢?是那台高速观测器,观测器打开,光的性质就会被改变。那么是谁决定了我们的特性呢?我和你,还有他,他她他她他,我们所有人,谁决定了我们是谁?” 靳桐想了一下,问:“你是想说,这个世界,是有神的吗?” 阿锋说:“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叫什么,但这个世界一切东西都取决于它的观测,它看向你,于是你变成了今天的样子,我们都是在它的目光之下存活,我们,并不是我们啊!” 阿锋神叨叨地重复这一句话。 “我们,并不是我们。” 并不存在自己的意志,行动也就不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原来人的一生都是被设计好的,不,说设计都是抬举了自己,这是一种没有丝毫主观能动性的存在,你被注视,你才存在。 靳桐好像领略了阿锋的意思,不过还没领略完全明白,阿锋就又开始说DNA序列的问题,“人类和黑猩猩的DNA序列有99%的相似性。” 阿锋说:“它在偷懒。它连模版都不愿意新写一个,给我们用了,又给黑猩猩。” 过了会,阿锋又开始说圆周率的问题,说他最近正在计算圆周率后面的小数点,已经计算到了小数点后面的多少多少位…… 小米叹口气,说:“你已经是这个广场上第101个听他说这些的人了。” 靳桐好奇道:“阿锋到底是谁?” 小米说:“他说自己是什么‘中可大’少年班的,搞不懂,总之,也许他觉得自己才是最聪明的吧!” 当天的发传单时间段本该随着治安队员的乱入,和阿锋的双缝实验解说而结束,但靳桐看了眼手上的传单,还剩下一大叠,她实在是没什么力气了,下午五点多了,太阳还是那么毒,广州又是潮湿天,虽然没下雨,但她的身上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黄昏的时候,众人都散去了,休息了一阵的靳桐决心把这些传单都发完,此时阿锋已经不见了踪影,小米也因为早早完成任务,去网吧上网去了,他最近一直住在网吧里,也许这也是他没上学还是知道很多事情的原因。诺大的广场上,还在辛苦的居然只剩下靳桐一个人,她远远看了眼中介大姐的位置,发现自己还是疏忽了,监工的还没走,大姐的目光时不时还往自己这边来一下,仿佛在不耐烦地催促。 正要起身时,有个人叫住了靳桐。不,说叫住不准确,因为他并没有呼唤靳桐的名字,只是自顾自地开始说起了点什么。 “并没有神在注视着你。” 那个声音说:“从来都只有你自己。” 靳桐又回头,没看到人,怀疑自己幻听,直到有人站了起来。 他把衣服抖了三抖,脱下来一件,叠好,放进自己随身携带的挎包里。 靳桐通过发型辨认出来,他是「大师」。 大师慢慢收拾自己。他先是把皱巴巴的裤脚扯平,然后拍打屁股上和大腿上沾到的灰尘,接着是整理自己的衬衫,把袖口系紧,把领口抚平,还做了一个“打领带”的手势,哪怕他的胸前并没有领带。 夕阳西下,大师没说更多的话,他朝着太阳走去,留下靳桐一个人站在原地。 第二天,在来广场发传单之前,靳桐例行又去了天河体育中心的人才市场,这里每天都大排长龙,各种招聘信息全场乱飞,可惜留给一个初中生的几乎没有。 当然,靳桐有“小惠”的身份证傍身,但她没有任何相配名字的学历和拿的出手的工作经验,所以依然是个白工,找不到什么除了“进厂”之外的工作机会。 但今天,有些许不同。靳桐又来到了那个易拉宝的面前,她想寻找前两天在这里看见的那位笑容亲切的小姐的身影。 当天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不过今天她已经基本做好决定了。 “要不要来我们公司呢?”笑容亲切的小姐说。 “可是我……没有学历。”那天靳桐这么回答。 “没关系,我们需要的就是你这样年轻又努力的人啊,学历不重要,出身也不重要,人只要靠自己的努力,一定可以改变命运。”那位小姐说道。 “啊,对了,还有爱与善。” 一张名片递了过来。靳桐看,上面写着“客户经理 房怡”。以及她的联系方式。 “不管在什么环境中,都不要忘记「爱」与「善」,这样就能克服一切困难。” 靳桐想起了房怡小姐说的话,在思考了两天后,她决定改变自己现在的生活。 小米是错的。没有人可以靠发传单变成大富翁,绝对没有。她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情。她要赚钱,她必须要,她要拿回她自己的生活,她要—— 靳桐心里有个声音在大声说道:“她要好好活下去,她要活得漂漂亮亮,她要别人的尊敬,别人的认可,她要成为一个有价值的人,她要——” “房怡小姐,我已经决定好了,我想加入贵公司,创造属于我的奇迹。” 房怡笑着说: “欢迎加入爱善汇,我保证,你的明天,将从这里起飞。” 新生者 73 “成功的秘诀到底是什么呢,我想请问大家这个问题。你来?还是那边那位帅哥先?好的,小伙子,你先来,请你告诉我,如果想要成功,首先要具备的条件是什么?” “是努力!” 靳桐听到一个20岁上下的年轻人大喊道。 庄大师点头,看向会场另一边。 “好的,那你呢,美女,你的答案是?” “是坚持!我们绝不能放弃。”一个稚气未脱,看上去年纪不超过18岁的女孩说道。 庄大师微笑: “很好的答案,其他人还有要回答的吗?” “我觉得,是贵人!不管我们多么努力,都少不了贵人的提携。” “是伙伴!我们必须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才有可能完成伟大的事业。” “是知识,我们必须不断学习,持续进化,完善自己!” “你呢,那边那位小姑娘?你是今天新来的吧?对了,要和大家介绍,今天又有总计56位新朋友加入,首先,让我们欢迎新朋友!” 靳桐愣了一下,反应到庄大师的手指向的正是自己,而自己就是“56位新朋友”之一,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庄大师的提问继续,接力般的回答此起彼伏,一个个铿锵有力又年轻激动的声音响彻全场,靳桐也学着大家把手举了起来,握成拳头,随着台上庄大师提出的问题,一下一下有节奏得舞动右臂。 “好的,谢谢大家。其实大家说得都对,这些都是必要的条件,但在所有这些之前,我想告诉大家的是,成功的唯一必要条件,其实是——” 庄大师的普通话及其标准,吐字清晰,节奏明快,抑扬顿挫恰到好处,他伸出右手,用食指比了一个“1”,对在场几百人示意。 “其实是你们自己!关键就在于,你到底想不想成功?你想不想过上好日子?你想不想让亲人朋友都幸福?你想不想——” 那个“1”指向大家,庄大师从会场的左边走到右边,在“想不想”三个字后,他又掉头,从右边走到左边。 “你想不想让这个世界,因为你而变得更加美丽?” “想!” “想!” “想!” 靳桐也大喊了一声:“想!” 话从嘴里蹦出来时,她感觉到一股电流震荡全身,她后背上的鸡皮疙瘩起来了,好像有一股力量通过语言钻进她的耳朵,上达天灵盖,下通四肢和躯干,她感觉全身都被这股力量打开,以至于不自觉地跟着节奏挥舞双臂,跟着身边的人齐声喊了起来。 “感觉怎么样?” 当天的迎新大会结束后,房怡找到了靳桐,并亲切友好和她搭话。 两人在一张标号“16”的圆桌旁坐下,等待即将上桌的晚饭。 “很震撼,让人很有信心!”靳桐兴奋回答。 靳桐从未见过这样的架势,在她印象中,只有有钱人家的儿子或者女儿结婚,才会在酒店包下这么大的会场,又是演讲誓师又是迎新陈词,然后还让客人们分桌而座,好吃好喝的招待。 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去参加别人的婚宴是要钱的,而今天的这一切都是免费的。在靳桐咽下那一口叉烧肉的时候,感慨自己终于抓住了一个好机会。 “一个好的公司,必须要重视年轻人,有句话是这么说的,生于拉新,亡于留存。要不断地迭代,引进新的血液,才能把一家公司打造成惠民创利的百年企业。当然,除了这些,最重要的就是企业文化,有的人可能要问了,在这个时代,什么人走得快呢?” 晚餐开始后,公司的另一位“老师”,据说是企业宣传部的总监,他继续上台发言和大家交流。 “唯利是图,不择手段的人可能是走得快的,但是,什么人才走得远呢?只有心中有爱,有善意的人才能走得更远,我们的产品,是为了带给人们幸福,这一点,我觉得大家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定会有更深的体会。”总监这么总结。 公司的名称叫“爱善汇”,总部在美国纽约,建立已有半个世纪,于80年代传入日本,90年代又传入台湾,而今终于登陆大陆,“我们拥有国家颁发的直销牌照”,房怡在招聘的时候就率先打破靳桐的顾虑,“首先肯定不是传销”,阐明公司合理合法,是改革开放后最具国际视野和雄厚背景的一流直销企业。虽然靳桐并不懂直销和传销有什么区别,但房怡举的几个同类品牌,比如安利、雅芳,靳桐都早有耳闻。 据房怡说,爱善汇的英文原名并不是这个,它是美国一家老牌公司进入亚洲市场后的一次转译,“爱善”原本的含义自不必多说,不过它恰好也是英文单词Asian的音译,而Asian的意思是亚洲人。 “公司目前分了几个大的事业部,主攻不同的方向,一个是市场部,负责战略统筹、客户开发,一个是公关部,负责采编、宣发、全渠道运营,还有一个呢,就是最重要的,我们的销售部,我们的业务员都是优中选优哦,月入几万,十几万的数不胜数,你看见那边那位穿白西装的女士了吗?她是去年加入的,目前每个月净收入有50万。” 靳桐惊呆了,连忙询问自己的职位,她只知道公司招聘“积极、年轻、有上进心的职员”,但具体要做什么,她一概不知。 在宣讲大会和房怡耐心的一对一指导后,靳桐不禁问出了心中的疑问。房怡微笑道: “公司所有高层曾经都是从业务员做起,这是一家公司的基石。” 第二天,靳桐从公司领到了一身职业套装,上身是带领结的白色长袖修身衬衫,下身是一条浅灰色西服面料的半裙,长度到膝盖下方两厘米的样子,还搭配一双圆头坡跟黑皮鞋。 之后房怡发给了靳桐一大摞表格,靳桐看了一眼,上面写着“光信万事达卡申请表”。 房怡说公司和全球各大银行都有合作,“光信银行”是重点合作对象。其亚洲总部设在香港,全球总部在美国纽约市公园大道,分行则遍布全球,包括法国、日本、瑞士、澳大利亚等。 光信和爱善汇合作的业务主要是“万事达卡办理”,简称“万卡”。 靳桐忍不住问万卡是什么东西,“是一种可以给人带来幸福的金融产品。”房怡笑着解释。 进入公司的第一步,房怡嘴中一切业务的基石,就是先成为“万卡业务员”。 爱善汇业务员的基础业务是将万卡申请单投放出去,然后回收大量有意向办卡的客户信息,之后再点对点击破,进行一对一的走访,促成客户开卡。据房怡说,万卡是一种金融投资理财产品,回报率很高,靳桐对其一连串的规则不甚了解,不过房怡说,到时候“照着流程推”就行。 顺利回收一张申请表,提成价格是5元,而通过申请表,顺利让客户确实开卡,“价格是50元”。 “底薪是1100元,无论你是否开卡成功,都可以拿到!第一阶段,你要把注意力聚集在申请表上,一定要拿到足够多的客户信息啊!”房怡鼓励。 房怡给靳桐介绍了一位前辈,是一个大概三十岁上下的女业务员,第一周,前辈会负责新人,房怡让靳桐叫她程姐。 初次见面时,靳桐说“程姐好!”程姐点头。但眼睛没看靳桐。 穿着一身套装的靳桐站在公司楼下的时候信心满满,她抬头看向四周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心想全新的生活即将开始。 ——靠自己去获得成功,然后掌控自己的人生。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日子,不管多么艰辛,她不能放弃。 周一的早上,靳桐早早到公司楼下等程姐,程姐下来后一言不发,好像有心事,靳桐不好意思多问,只好跟着她一起走。 今天的任务就是去开卡,至于找谁开,去哪儿开,开多少,靳桐一概不知。程姐一边走一边说:“直接开卡的成功率很低,除非去固定站点租摊位,但那样一个月至少要400元。跑散单的话,我们要准备好申请表,主要目的是让我们的客户留下个人信息,方便我们回访联系。” 程姐话不多,但每一句都是交待流程的干货,靳桐连忙记下。两人步行了10分钟,又拐进了地铁站,出来后又走了接近半小时,程姐一路上没说多余的话,于是靳桐也不好开口,默默跟着,程姐停在了一栋写字楼下,正要进去,保安做了个“停止”的手势: “来干什么的?推销员,卖保险的,办卡的都不准进!” 保安长得高壮,气势汹汹,他的皮鞋往地上一踩“噔瞪响”,靳桐有点害怕,程姐不慌不忙,从随身带着的包里拿出了一包槟榔,她递给保安说:“我是银行的,来找飞星的财务老张,贷款批下来了。” 保安将信将疑,但也没拦着,注意力放在手上那包槟榔上,程姐带着靳桐进了写字楼,坐电梯上去,几乎所有公司的玻璃门上都贴着:“推销免入”、“谢绝办卡”等标语,但程姐就当作没看见,在这家公司说来找财务小张,在那家公司说约了客户部的刘经理,这会靳桐穿的职业装起来了帮衬的作用,有的前台明确拒绝,但有的前台放两人进去了。 这会正是午休时间,程姐直奔茶水间、休息室或者类似食堂的地方,开始推销“万卡”,她把申请表发到这些公司职员手里,说“填写资料”开卡就送水杯、太阳伞。 两人默默等了10分钟,没人填写,程姐带着靳桐下楼,靳桐有点着急,程姐说没关系,一家一家来,一会下班再来回收。 下午两人去了越秀公园附近的应元路,这里有很多老小区,街坊领居大爷大妈坐在自家门口,学校附近还有来接人的爷爷奶奶或者全职妈妈,程姐上去,一个一个发表,和公司职员不同,这些上年纪的人有大把时间,听到“填表送太阳伞”之类的话,很多人没多想就写了。 靳桐心里算了一下,一张表5元,今天程姐至少回收了10张表,就是50元,那么一个月就是1100元,加上底薪……靳桐大喜,这样就算是开不了卡,靠回收信息都能大赚一笔!自己果然没来错! 一周过去,靳桐终于要自己单独出去“跑单”了,业务部所在的组长是一个中年男人,姓陆,组里的人都叫他陆总。“我很看好你啊!年轻人一定要好好干!” “加油加油加油!去创造属于你的奇迹吧!”陆总在早会上大声鼓励,全组成员“啪啪”鼓掌,大喊“创造奇迹,加油加油!” 啪啪! “加油加油!创造奇迹!” 靳桐信心满满,她学程姐的样子,上午10点多出发,先去写字楼,然后再去居民区,安排好行程后就是攻城略地,今天的目标是拿到10张申请表。 在选定一家28层高,看上去有丰富客源的写字楼后,靳桐自信满满地走了进去,大楼保安制止道: “干什么的?这里是能乱进的吗?你的工牌呢?” 新生者 74 “我来找康诺器械的李经理。”靳桐自信满满说道。 “李经理?” “对,我们约了上午的10点半。” “哪个部门的?” 保安没有要让开的意思,靳桐突然想起来了,她马上从包里摸出一包槟榔,从里面拿了一颗递给这个年轻的保安。 “客户部的。”靳桐说。 保安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同时说“我不吃槟榔,这东西烂嘴。” 靳桐愣了一下,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套路,程姐行,自己就受阻,她手里有一大堆的申请表,今天必须发放,按照上一周的经验,发给写字楼里白领的申请表,能回收十分之一就算不错的成绩。她急道:“您让我上去吧,时间快到了。” “你等会,我打个电话,哪个公司?康诺器械?客户部有姓李的么,我怎么不记得……” 没想到大楼的前台真有电话,保安接通后,靳桐看情况不对,转身就走,还没到大门就听见背后有人追赶的声音,她赶紧像个被发现的贼一样加快步伐—— 李经理是她编造的,这是程姐教的,但今天却没见成效。 连续走了三栋楼都碰了壁,在从第四栋写字楼出来时,靳桐听到后面的保安骂道:“现在办卡的越来越嚣张了,天天扯谎,我都赶了不知道多少次了,下次要报警抓他们!” “是附近那家吧,每天都来,烦死了。” 靳桐从旋转门里出来时,突然明白当时程姐为什么要跑那么远去开发客源了,她太天真了,这里附近所有的写字楼肯定早就被不知道多少新人业务员“扫楼”过了,这里的保安防范意识都很高。 靳桐无奈,搭上地铁,准备去远一点的地方,先去居民区碰碰运气,但今天同样出师不利,不知道为什么,不管她走到哪,刚想开口介绍“万卡”时,对方马上就会说“不办卡,不办卡!” “请问您有一点时间吗?” “没有,我接孩子呢没看着嘛?” 明明程姐做起来那么轻松的事,怎么到自己这就行不通了?靳桐疑惑不已,但一旦开始怀疑自己,最开始的那股子气就松懈了下来,因为没有了自信,她说话更加底气不足,近乎讨好。 “拜托您看一眼吧!” “只要填写表格,就可以领取纸巾。” “只要五分钟就能填写好了!” 结果越是低声下气,接到的越是白眼和鄙夷。 而这个情况持续了一周都没有好转,周五的时候,靳桐已经接近崩溃,才发现自以为简单的事情,中间还夹藏着自己不知道的玄机,但关键到底是什么,她一直没想清楚。 这一周在写字楼的战绩几乎为0,在居民区也就勉强收回了30张不到的申请单,而成功开卡的经验则一个都没有。 周五下午五点多,靳桐回到公司,按照规定,把这周的申请表交给业务小组的组长陆经理,同时来上交表单的还有几个年轻女孩,靳桐看见她们有说有笑,也有表现一般的新人,但靳桐偷偷看了一眼,觉得她们都比自己强,这点看手上的表格厚度就能看出来。 和两周前的迎新大会那种电流通过的感觉不同,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了上来,陆经理看自己的眼神,其他人看自己的眼神……那也不是冷漠和厌恶,靳桐想,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对了,是“无视”,是根本不放在眼里。 她太普通了,她不如别人,她从来就没有成为别人眼里优秀的人,这两个字和她就不搭边。 如今回想到广州之后的经历,也不外如此。 我做成了什么呢? 我的长进在在哪里呢? “你过来一下。”陆经理喊道。 靳桐提心吊胆,以为陆经理要批评自己,不过陆经理只是说:“自信起来!你要培养一流的心态,我相信你一定可以!” 但接下来的一周,靳桐依然毫无进展。 第三周结束的时候,陆经理不再鼓励,而是宣读了一下公司的规章制度,每个月固定要交表150张,交不到工资会倒扣,从第二个月开始实施。靳桐忍不住想问,如果第二个月还是没达标呢?但最终没开口。 回到住宿的地方时,靳桐精疲力尽,白天奔波一天,不仅身体受累,还要遭受各种白眼和嫌弃,如此看来,这工作和发传单的本质区别在哪?和电话客服的本质区别在哪?但很快,靳桐又再次给自己打气:不能走,好不容易进了大公司,绝对不能轻易放弃。 房间里空空如也。 为了省钱,靳桐住在15元一晚的旅社里,一个月优惠价350元,热水免费。 这个房间总共有四个床位,一开始的时候,加上靳桐,住了三个人。 左边下铺的女孩叫小安,广西人,学历初中毕业,从厂里出来后一直当无业游民,现在偶尔去夜市摆地摊,住在上铺的叫赵姐,已经四十好几,她是湖北人,以前在广东纺织厂里上班,后来嫁了一个江西的老公,两人结婚后回了老公的老家南昌,90年代初期两人兴办的私人纺织厂效益不错,赚钱后在郊区老公家宅基地上盖了房子,赵姐的老公还购置了一辆桑塔纳。1994年,身体一直不好的赵姐高龄生下儿子,夫妻俩喜笑颜开,日子绝对可以说是小康之上。可惜前两年,赵姐的儿子,夏天贪玩,和伙伴去水库游泳,淹死了,尸体捞上来,赵姐的眼睛都哭肿了……中年夫妻丧子,私厂的效益也大不如前,老公因为过于悲痛开始沉迷赌博,又把家里的钱输得底朝天,赵姐实在受不了了,向老公提出了离婚,她独自一人又来了广东,人生过半,又住进了15元一晚的旅社。 有一回,靳桐和赵姐晚上九点多去夜市那边找小安吃饭,靳桐发现有一些年轻女孩穿得特别热辣,站在路边,靳桐好奇,赵姐说:“别看,这些都是小姐。” 找到小安时,她正在和赵姐嘴里的“小姐”说话,看到两个室友来了,马上收摊去吃饭。 吃饭后小安继续摆摊,靳桐和赵姐回旅社,在路上,赵姐对靳桐说:“快了。” 靳桐莫名其妙:“什么快了?” “唉!小安快到街上去了!以后我们要离她远点。我们走得近了,警察抓了她,也不会放过我们的!” 等小安真的从旅社消失时,靳桐明白了赵姐说的“到街上去”是什么意思,赵姐说:“你答应姐,不管多么辛苦,不要走歪路。” 那天赵姐一个人在宿舍喝了不少酒,那种一块钱就能买一瓶的劣质白酒,赵姐的眼睛好像坏了的水龙头开关,她说:“人的日子是一天一天过的吗?不是啊,人这辈子,决定性的瞬间只有那么几个,走对了,可能这辈子就是富贵命,平安,幸福,走错了,这辈子也就毁了。” 过了几天,赵姐和靳桐告别,她已经快50岁了,工厂也不要她了,她说她要回老家去,靳桐问赵姐的老家在哪,赵姐没说,只是嘴里嘀咕:“回老家去。” 如今,房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老板娘每次在靳桐打热水的时候都抠抠嗖嗖的,好像觉得她15元住了整间房是她占便宜了。 本来有两个室友,还能相互聊天排遣一下情绪,小安和赵姐离开后,说话的人都没了。靳桐去了网吧,小米给她推荐了一家便宜的,离旅社也不远。入座后,靳桐想起自己很久没上在线聊天室了,她点开网页,消息提醒那块还是空空如也,她给裴晨发过很多消息,对方一条都没回。 靳桐盯着屏幕发了会呆,又打开了QQ,上一次打开还是小半年前。这半年来她一心想要攒钱,可眼看着已经到6月了,存款还是那么一点,和自己刚来广东的时候没什么大差别。 “ 是时候迎接一点改变了吧?” 突然,一条信息弹了出来。 新生者 75 是一条申请添加好友的信息。 备注的问句一下吸引了靳桐的目光,申请人的头像则是一只黑色的猫,申请人的网名……靳桐定睛看了一下,大喜,马上通过好友申请,在蓝色对话框里回道: Niet?你从哪知道我的QQ? 你不是写在聊天室的个人主页了吗? 啊,对。 靳桐打字,Niet回复了一个键盘敲出来的笑脸表情,靳桐也有样学样发送了一个。 好久没联系,最近怎么样了?赚到——大钱了吗? Niet故意使用这种强调的问句,靳桐脸上一红,知道这是在调侃自己。 没有。 靳桐很诚实地回答,两人你来我往,靳桐把这几个月经历过的事情简单和Niet说了一下,但她隐去了自己在龙格华商场帮小敏偷表和之后进了派出所的事,着重说了在工厂的遭遇,当说到自己用烟灰缸猛砸了课长的膝盖时,她在陈述句后狠狠加了两个感叹号。 所以,你没事吧? 靳桐知道Niet是指“没出那件事吧”。 没有,刚过来就被我发现了。 这么说的话,你的运气其实一直不错。 怎么说? 靳桐回复。 不是么,好几次都差点……这是第三次了吧。 说到这,靳桐才完全明白Niet的意思。她回了个“嗯。” 离开学校后,靳桐依然总会想起班主任所说的,那个高中学姐堕胎生孩子的故事。当然,这个故事的版本,在靳桐来了广州后,已经听过升级版的了。 同住15元旅社的小安和靳桐的年纪差不多大,她自我介绍是16岁,最多比靳桐大几个月,但是,她的经验,反正据她自己说已经“十分丰富”,赵姐不在的时候,小安说起话来毫无顾忌,她好似炫耀一般地将自己的性经历说给靳桐听。 第一个是她读职校时的男朋友,是个混混,18岁,她俩爱得天崩地裂,自然情难自禁,第一次偷食禁果是在男孩的家中,小安说男孩“劲儿非常大”,“简直就像老虎”,“非常奇妙的感受”;第二次两人为寻刺激,是在男孩家所住的厂房宿舍顶楼,露天的,如果对面楼房有人上来收衣服,就会把这边发生的全部看在眼里,“我就在想会不会有人上来呢?”;第三次是在学校,男孩偷溜了进来,两人在学校用来开会的礼堂里……也不记得是多少次了,最后一次是在小安的家里,她的卧室,自己的床上,两人忘情,结果小安的爸爸回来了,好赖不赖,小安的爸爸是派出所所长,他一怒之下,直接叫自己手下的警员把小安的男朋友逮捕了,当时小安只有15岁,处在一个较为敏感的年纪,小安的爸爸叫同事把男孩关审讯室晾了好几个小时,那男孩惊慌失措—— 小安转述的时候笑道:“可能也不是慌张,他应该吓得尿都要出来了。” 不知道警察用了什么法子审讯,最后男孩六神无主,他本就是辖区里的混混,少年时就有案底,如今18岁了,一切都要付法律责任,那天不知道是慌了神还是怂了胆,还是真心就是那么认为,他在监控里说:“是她勾引我。” 他不知道小安的爸爸是警察,也不知道这一段监控,小安就在旁边看着。 小安爸爸说:“现在你看到了吧?你想想,值不值得,这男的看你未成年,他怕坐牢。” 小安已经15岁了,如果她坦白和混混男友的关系,其实这个18岁的男孩最多也就是被教育一顿,但那天,在看了男孩在监控里的表现后,小安笑了两下,转头对值班民警说:“他强奸我。我爸都看到了,他在我家强奸我。” 男孩入狱,判8年。 但那天后,小安也离家出走了。 “后来?后来我也交了好几个男朋友啦!” 到广州后,小安迷上了网恋,反正她是这么告诉靳桐和赵姐的,但靳桐觉得,就算是网恋,如果每次都是不同的对象,这算恋爱关系么?小安却笑着说,都什么时代了,难道还要一夫一妻制?俩人都高兴,都看上了眼,这就没问题。 人长大好像是由几个节点构成,当某件事情清晰地发生,于是可以认为自己已向成人迈进,来月经是,初次恋爱时,性也是。 小安对靳桐说:“会变得不一样的,不管对象是谁,这件事本身就会让你变得不一样。” 靳桐晃了一下神,屏幕上Niet又发来信息: 你最近在做什么? 靳桐打字: 在一家名叫爱善汇的公司当业务员。 哦?具体是做什么? 开万卡。 万事达卡? 你听过?太好了,我最近正发愁呢。 嗯,说来听听。 靳桐马上说了这两周的遭遇,说得很详细,由第一周程姐带自己去跑单的经历,说到自己在附近全部的写字楼被拒,连校门口接孩子的全职妈妈都不看自己一眼,Niet听完后回: 你没发现问题的关键么? 靳桐好奇道: 是什么?有什么不一样吗?为什么程姐可以,我不行? Niet说: 因为你们年纪不同。程姐30岁了吧,她和写字楼里的人年纪相仿,自然知道他们的作息、喜好、以及各种习惯,以及,她是不是有孩子了? 靳桐回是。 那就对了,所以她当然很容易和学校门口的妈妈们搭上话呀。你认为的那些招数只不过是临门一脚,在那之前,她已经和对方建立起了信任,而这些信任的关键,是因为他们之间有相似之处,程姐找到了和他人的连接点,这是你不具备的地方。 连接点? 对,人和人之间,看似是讲着同一种语言,但其实天差地别,大部分人对彼此都漠不关心,人和人之间并不存在真正的交流,除非对方身上有和自己连接的地方。 靳桐还没来得及回答,Niet飞快打字道: 如果你想成功做成一件事,就必须要找到自己和对方连接的地方。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别光说理论,有什么切实的方法可行么? Niet回: 你的年纪,那些职员和妈妈不会信任你的。你的战场不在那,你应该去老人多的地方,尤其是空房和孤寡老人居住的地方,他们身边没人,你不觉得,你可以扮演他们的孙女么? 靳桐似懂非懂。 Niet说: 而且,我再教你一招,照我说的做,你这个月的申请表任务很快就能完成。 新生者 76 和裴晨倒数第三次相遇,是在靳桐加入爱善汇的第三个月的某个周日。具体日期靳桐记不清楚,但是是夏天日头最盛的时候。 一大早,陆经理就把组内26个业务员全部召集到一起开会,这是惯例,每天的早会大家都要汇报前一天的“战况”,排名靠前的8个人会得到陆经理的鼓励,以及其余组员整齐划一的“XXX,你真棒!”的赞扬,排名在中间的8个人,需要自我反省前一天表现的不足之处,然后在陆经理的指挥下,一个一个排队,大声说出今天的计划是什么。 而排名最后的10个人,首先要站成一排,然后蹲下匍地,双手撑住自己的上半身,每个人都需要做30个俯卧撑,不准休息,如果中途谁停了下来,或者体力不支趴在地上,那么就得重做,如果实在做不了,就要跳绳代替,边跳边大喊:“我懒!我不努力!我拖了家人的后腿!”诸如此类自我批评的话。 这个环节结束后,陆经理总结发言: “家人之间要互相帮助和监督,好了,今天又是新的一天,请大家继续努力吧!这个世界需要你们啊!” 此时大家又会列队站好,列队的顺序有某种默契,成绩好的站前面,一般中间,差的最后。 两个月前,靳桐站在最后一排的最后一个,今天,靳桐站在第一排的正中间。 “我就知道你可以的!”陆经理满意道。 程姐往这边看了一眼,靳桐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在自己也转头时,她马上收了回去。 离开大楼是上午的10点,天气晴朗,昨晚刚下了雨,今天也没有那么热了,天上白云朵朵,街上绿树成荫,原来一个人心情好的时候,全世界都变得美丽动人,靳桐深吸一口气,脑中已在计划今天的路线图。 今天是周日,写字楼和各家公司是没有必要去了,居民区照例要去一下,有两件事要处理,第一是要买一些类似米面粮油牛奶鸡蛋之类的实用性的东西,送给几位开了万卡的客户,在靳桐的精挑细选后,这些客户普遍年纪偏大,有的已经退休,有的马上退休。 独居或者空巢的老人家,上了岁数,不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看望他们的频率不需要太高,但最好两周到三周一次,不要空手去,每次去东西也要适当地换一下,至于具体送什么——可以视他们在万卡里存入的“储蓄金”而定。 送礼是必要的环节,不仅仅是为了维系关系,这些在社区里相互走动的老人家,是天然的小喇叭,很快,他们又会把这样利好的消息告诉别的老人,而靳桐要做的,就是过来迎接新客户。 第二自然还是要进行一下主动拉新。 最近靳桐和小区的小超市进行了一个小合作,即她每个月花200元租了一个小摊位,给超市老板,但这个摊位是空的,靳桐一般都不来,只会在每周的周日过来回收申请表并处理一下开卡事务。靳桐和老板的合作方式是,拿下一张申请表,靳桐就给老板5元钱,由此老板的积极性很高,只要看见客人进来,他就顺嘴介绍一下万卡的惠好。用这个方式,靳桐不费吹灰之力,每个月能到手将近100张申请表。这就是1000元,给老板200元摊位费,500元分成,也还能得到300元的纯利。 而这个模式,是可以复制的,同样的操作,靳桐在这一条路上的三家小超市都进行了布置,这样马上就有了1000元的纯利收入。 不过靳桐知道,这个钱赚不了很久,因为光顾同一家超市的顾客人数是有限的,虽然会有新客,但社区超市大部分还是做社区居民生意,如果想要把“万卡”推广,那就还要继续扩宽区域布局。 靳桐上周因为这件事吃了憋,有的区域并不是“无人看管”的,部分前辈已经占地为王,靳桐的这种做法其实已经让他们不满了,对于这种情况,靳桐主动示好,将摊位分享给业绩较差的同事,对方只需要分摊二分之一的租金,就可以拿到店面一半的收入。靠这一招,对靳桐不满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 6月还是倒数,而7月,靳桐的业绩已经是前8名。 其实还有很多办法,例如去保险公司和业务员“交换申请表”,用自己已有的客户资源去交换其他领域的客户资源,打开局面有时候原来这么简单。 只要有了成功的经验,那么对此进行复制,马上就可以过上轻松的生活,就算在中间出现了问题,只要找到根源,也可以逐个击破。而问题多半和“人”相关,解决问题,就是洞察他人的需求。 Niet真厉害。 今天除了回收上周的申请表,靳桐还打算开拓一个新的区域,就是学校,大学,那些大学老师的收入非常稳定,且在平均水准之上,对新鲜的投资方式接受程度也很高,靳桐觉得他们会是很好的“万卡”受众。 周日,老师不上班,靳桐今天的任务主要是踩点。 在一间空置的教室,靳桐见到了裴晨。 那张熟悉的脸,她几乎第一眼就反应过来,裴晨坐在窗边,正在低头看着些什么,很专心,座位旁的窗户是开着的,有风,把她的头发吹乱了,她把头发拨到耳后的那一瞬间,靳桐看清楚了她的脸。 她正要叫出对方的名字时,前门进来了两个人。两个老外,白人。一男一女,前后进来,他们看上去是一对中年夫妻。裴晨抬头,两个白人冲她露出微笑,那位女士先上前给了裴晨一个拥抱,然后那位中年男士友好地伸出手,裴晨握住了他的。接下来,三人居然开始用英语对话——白人用英语当然不稀奇,但裴晨居然也说着流利的英文。 靳桐愣住了,一下子不知道这个场合自己该不该上前相认,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自己的时机,因为对话的内容,她一句都听不懂。三人的寒暄并没有进行很久,女人又拥抱了一下靳桐,男人说了句“here we go”(这是靳桐唯一听懂了的英语),三人从前门依次出去。 靳桐赶紧跟上去,她怕自己一个晃神,就跟丢了裴晨,两人上次见面已经是将近一年前。15岁生日的当天,那件事发生之后,靳桐的生活天翻地覆,她失去了一切,其中也包括裴晨。她去哪里了?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再也不联系自己? 靳桐脑子里有一万个问号,过去的一年里她只是努力地把疑问都压下去,今天她决心一定要问个明白。 这是靳桐第一次“跟踪”别人,不过好在她一直就属于那种存在感比较低的人,大学校园里年轻人又比较多,大家走来走去,谁也没注意她,被跟着的三人也完全没想到,背后还有一个小尾巴。三人先去了食堂吃饭,靳桐躲在后面两桌看,吃完饭后他们又去学校里的糖水铺喝绿豆汤,靳桐心不在焉地也点了一碗。 一直到下午的两点,那对夫妇才和裴晨告别,离开。裴晨起身,靳桐叫住了她—— “裴晨。” 她立刻回头,靳桐看见了她的正脸,是她,没有错,自己没有认错人,她又叫了一声: “裴晨!” 裴晨的目光有点呆滞,她好像没反应过来,靳桐不管那么多了,她冲了过去,抓住裴晨的手,问: “你去哪儿了?为什么不联系我?我在网上给你留了很多言,你看到了吗?” 在靳桐一股脑说完这些后,裴晨好像才刚刚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谁。 “嗯。”她回。 两人重新坐下,糖水铺的兼职学生过来,问“想吃点什么?” 靳桐心不在焉地说:“两个绿豆汤。” 在等糖水上来的间隙,靳桐又把刚才那些问句重复了一遍,但裴晨却好像有点魂游天外的样子,过了好一会,绿豆汤上来后,她用调羹在里面勺了两勺后,才说: “你怎么到广州来了?” 靳桐说:“我爸妈欠高利贷跑了,留下我一个人。” 靳桐没忍住,把姨父猥亵自己,姨妈视而不见装傻,表哥小宇跳楼的事也说了,在听到“姨父开门进来”时,裴晨抬头,问:“你还好吗?” 靳桐摇头,说:“我没事,姨妈刚好回来。” 之后,她竹筒倒豆子一样,把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在说到关键节点时,她压低声音,怕店里面其他人听见,裴晨虽然没说话,但听得非常认真,她搅动碗里的绿豆冰沙,等靳桐说完的时候,碗里的冰已经融化了一半。 “你现在在做什么?靠什么生活?”裴晨问。 “我现在在爱善汇做业务员!可以养活自己,我在存钱,今年暑假结束我就回学校去。”靳桐略带点得意地说到。 时下是8月,靳桐已经拿到了6月和7月的工资加提成,总共是3700多元,8月底不出意外,应该能拿到将近4000元,加上过去一年存下的3000多元,靳桐已经存够了一万元。她告诉自己,存够一万就回学校念书,如今目标即将达成。她甚至还给自己做了计划,每个寒假和暑假她都要来爱善汇做业务员,要靠自己赚够大学的学费。 在靳桐兴高采烈时,裴晨一直没说话。 靳桐问:“你呢,你还好吗?” 裴晨又“嗯”了一声。两人沉默了几秒,靳桐忍不住问:“你现在在做什么?刚才那两个……老外是你什么人?” “……是我的老师。” “老师?”靳桐惊讶道。 “嗯。是我在夜校遇到的,他们……他们是好人。” “好吧,那你现在靠什么生活?……呀,我想起来了,你已经16岁了,可以上班了。” 裴晨点点头。裴晨的生日是3月,算起来,现在已经16岁半了,可是她去年刚到广东的时候也没满16岁,不知道她是靠什么生活到今天的。不用添加想象,这样的日子靳桐自己也过了一遍,说是噩梦一场也不为过。 “我得走了。”裴晨突然说。 靳桐莫名其妙,问:“你住在哪?我可以去找你吗?” 裴晨依然不说话,靳桐有点生气了,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自己的QQ号码写在了桌上的便签纸上,塞给裴晨,说“这是我的联系方式”,裴晨依然一副闷声闷气的样子,好半天才说了个“好”字,靳桐赌气道:“我走了,我还有事。” 裴晨说:“靳桐。” 靳桐马上回头:“怎么了?有话要跟我说吗?” 裴晨说:“这个月结束后,你不要再来广州了,不要去爱善汇,不要去做业务员,不要……你回学校后好好念书,一定要考上高中,最好是考到长沙去,不要再回茶阳了,去哪都好,再也不要回去了。” 靳桐一头雾水,说:“为什么?” 裴晨说:“反正……你听我的就好。” 靳桐说:“我不听。” 裴晨急道:“我没开玩笑!你听我的……” “凭什么?我凭什么要听你的?从小到大,从我们认识到现在,你总是这样,总是觉得……总是觉得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做不好!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笨?你总叫我听你的,任何事都是这样……是,你聪明,我不如你,我承认,可以了吧?但我自己的事我做主,这一年来……这一年我都是这么过的,谁也没有帮我!你凭什么不让我来广州,我还会来的,我在这做得很不错。” “我不是……”裴晨看过来,靳桐突然发现,两人的身高已经是一模一样了。她是初三开学之后才长的个子,过去她身高只有一米五多点,矮裴晨半头,那个样子,也许真的很像个小跟班吧? 裴晨叹了口气,说:“我会告诉你的,再过一阵子。” 再过一阵子,靳桐并没有等到她想要的答案。又或者,她想要的那个答案根本就不存在于世,摆在她面前的选项只有两个,一个是不想知道的坏答案,一个就是不知道答案,其实她应该选后一个的,但老天不给她无知的机会,不仅不给,还要像作弄人一样,把她完全无法理解的事情直接甩到她的脸上。 8月的时候,还发生了件大事,月中爱善汇的拉新大会上,靳桐成为了新人的楷模。因为出色的业务成绩,她被陆经理推荐上台,成为季度新秀,庄大师说:“让我们恭喜这位家人,成为一位出色的爱善大使,正是因为有你在,身边的人才会感受到幸福啊!” 涌动的人头,渴望的双眼,雷鸣般的鼓掌声,这是靳桐人生第一次站上这么大的舞台,全场有300多号人,她成为了万众瞩目的中心。 她还没反应过来时,庄大师大声说:“家人们,这位季度新人的父亲也来到了我们的会场,原来啊,他是我们的老朋友了,让我们掌声欢迎——” 靳桐木然,愣了好一会,看见一个男人缓缓走上舞台,居然是爸爸,是活着的,真的爸爸。 爸爸冲了过来,给了靳桐一个拥抱,靳桐被箍得喘不过气来,她还在发愣,爸爸说:“桐桐,你先去参加晚会,这是为你准备的,爸爸晚点再来找你。” 但靳桐实在是没法再等了,晚会开始后,本来她应该跟着陆经理去每个桌亮相敬酒的,但她一溜烟就跑掉了,她四处和人打听“我爸爸呢?” 被问到的人莫名其妙,问:“你爸爸是谁啊?” 靳桐说:“他叫曹恒。” “哦哦,曹经理啊,唉,你是他的女儿吧?他在301房。你不吃饭吗?呀,跑那么快做什么……” 靳桐电梯都没坐,直接从一楼的会场出来后上楼梯,找到301房间,她的手握住了门把手,没想到,门没关—— 她看到了这一幕,床上有一个男人,还有一个女孩,女孩脸朝下——可以说是趴在床上,她的一双手被男人的大手钳住,她的下半身的衣物被褪到膝盖,头发凌乱不堪,这个姿势一定非常难受,但她却偏偏抬了一下头。 靳桐和她对视,看见了那双眼睛。 这是她倒数第二次见到裴晨。 追忆者 77 第十七章 2018 把冰块从冷冻层拿出来,然后一个一个挤到裂纹酒杯中,发出“咚咚”的响声,然后随手打开一瓶苹果气泡酒,倒入杯中,有很清爽的香气。 从巨大的落地窗往外看去,余晖透着粉紫,江面水波荡漾,十六层的高楼平层将湘江尽收眼底。 郑浩英喝了一口气泡酒,沁爽的冰冷口感,让人大呼过瘾。35岁前,他在酒桌上喝过无数的酒,啤的,白的,混的,在一次次交杯换盏中露出笑脸,在唾沫星子横飞的饭桌上握住那些陌生的手,酒来的时候说王总关照,酒去的时候又说张总幸会,最后…… 换得老板的银行账户上又变换了几位数,年底把他的福特烈马换成了奔驰大G。 当然,好处也少不了郑浩英的,这江景大平层就是他辛苦打拼将近10年的奖励,去年交的房,前年下的订,首付了三分之一,价格每平米两万一,总价是295万,月供7000多点,很不错了,长沙的房价,让他这样的公司小中层也能住进这样的好房子里。 快6点的时候,来了两条微信,一条是杰西卡问:“统筹那边搞不定艺人啊!拿不到对方的时间表,我们怎么跟客户交差?” 一条是他的微信:“今天晚上我晚一点回来。” 郑浩英先回复后面那条,还没打完字,杰西卡的语音电话就拨了过来:“Andy,你别装死啊,我问你,艺人那边就是不肯说具体时间,拖着我们,要不要换人?明天要开线上会议,这个艺人要是定不到,整个方案都要变。” 郑浩英叹了口气,说:“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叫我Andy,这是我随口起的,有老外的时候才用一下,平时禁止使用,上海广告公司的习惯,你是改不了一点。” “好好,郑总监,我现在等你的指示呢,换不换人?或者planB,我们至少可以同步联系,但你要给我个方向啊。” 郑浩英说:“最近选秀是不是挺热的,那什么……训练生。” “是练习生。” “对,planB就找他们吧,不是出道了十几个么,你们慢慢选。” 杰西卡“好”了一声,挂断了语音。然后还不到两分钟,就发来了一堆年轻帅哥的照片,说“你赶紧选选吧。” 郑浩英木了一下,他抬头,天又黑了几分,落地窗的玻璃倒映出了他的脸,他盯着看了几秒,用手摸了摸玻璃,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倒映的那张脸是模糊的,只能看出他的轮廓,五官,但脸上的皱纹和肌理则完全消失,玻璃中的他的脸,和20岁出头的时候竟也没有太大差别。 他突然就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段日子。 18岁,他从湖南的北部农村出发,先坐隔壁二叔的拖拉机去镇上,然后从镇上做面包车两个小时去县里,最后又从县里的汽车站坐大巴去省城,他的老家,在著名景点张家界和凤凰古城……附近,更靠山里,出来一次要花10几个小时,而这还只是到了长沙。18岁,他一路南下,又从长沙坐绿皮火车,又是十几个小时,醒来的时候有个人正端着碗泡面在自己面前接开水,走了两步没站稳,汤撒了点出来,开水滴落在他的裤子上。然后他听到列车员的大喇叭播报:广州到了。 后来的日子他很少和人提起,细说的话无非是一个乡下的少年如何被改革开放最前沿的一线城市所震撼,不,也许说震撼太过于轻描淡写,郑浩英想,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城市像是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缚住,又或者干脆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敞口锅,把他来来回回地炖煮,煮出了透亮的鲜汤,而他则成了最后要被丢掉的骨头渣。不过,他想,他比汤料的命运要好一些,因为他还有这世间少有的财富,这些是他的同乡所不具备的,他看着玻璃窗上倒映的自己的脸,他是什么时候意识到的呢?自己的身体,本身就是一种资本,只要是资本,就有价值,就可以去交换其他的东西。 执意要去广州,是郑浩英忤逆了父母和全家亲戚的决定,最终母亲妥协,含泪送他上了大巴,而后又放心不下,离开了家千里迢迢来到广州陪伴儿子,也成了南下打工的一员,而父亲……郑浩英知道自己对不起父亲,全方位的对不起,但也是因为这样,他必须要走,他是家里的独生儿子,留在家的唯一使命是结婚生孩子,诞下后代,然后等待后代再诞下后代,一代又一代。他做不到,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人的命运并不是连续的,这是38岁的郑浩英的想法。如果要细数改变人生轨迹的那几个节点,18岁离开家去广州肯定算一个,去了广州决心用“身体”这项资本去获取其他的价值,这也算一个,但还有一个,郑浩英一直忘不了,是那个……那个人,只在他的生命中出现了两小时不到的男人,成为了他人生中重要的节点之一。 15年前,在自己广州城中村的家中,他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写在了那位“警察先生”的左手虎口上,他怕对方的汗渍模糊笔记,特定拿了一只油性笔,确保那11个数字稳稳当当留在他的手上。 郑浩英看出了对方眼睛中的渴望,不管他嘴上怎么说“这是违法的事情”,在知道那块表的价格时,他的眼神有明显的动摇——他也想要,郑浩英看出来了,钱是万能的东西,谁都想要,「警察先生」也不例外。 那天在家门口,妈正在里面切刚买回来的一大兜子水果,切的原因是因为,她买的都是折价处理水果,已经不新鲜了,她要快速切分,把烂掉的地方切掉,剩下的吃一部分,留一部分送进冰箱,再吃不完的还可以送进冻箱。妈每周都来看自己,她以为自己的儿子从事一种叫互联网的职业,当时的报纸电视铺天盖地都在报道这些。 在门口,郑浩英不放心,对「警察先生」撒了个谎。 “换了钱我们可以分,求你别报警。我妈妈……我妈妈生病了,我只是想让她过好日子。” 这只是一种示弱,郑浩英是在多次和男人的交锋中发现的,这一招非常好用。他一开始只是想让「警察先生」放松警惕,却没想到那个男人真的相信了,还从自己的裤兜里,拿出了1000元钱,塞到自己的手中: “给你妈妈看病。” 然后他就走了。那之后郑浩英再也没见过他。 关于那个男人,郑浩英脑海中还有一段记忆,那天之后,他一直在苦等对方的电话,希望他回心转意,两人拿着那块价值10万的Seiko,可以达成交易,把表卖了,一人分一半的钱,但是他等了一天、两天、三天,还是没有等到男人的电话。一周后,在他差不多放弃时,有一个湖南的手机打了过来,他满怀期待地接了,对方的声音却很陌生,他机警地挂掉,对方却又打,在正准备挂掉第三次时,话筒里传来声音:“我是湖南茶阳县刑侦大队二支队刑警,我叫马铭远,现在想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段宏飞的人。” 郑浩英说不认识,对方不依不饶,说市民必须要配合调查,说这个段宏飞是他的警察同事…… 听到这,郑浩英迅速挂掉电话,他背上出了一层冷汗,害怕自己做的一切被人发现,他把手机卡取了下来,扔掉,然后去营业厅注销。 他最后还是被电话里的那个男人找到了,也不知道他用的什么办法,凭借一个手机号就找到了自己。哦对了,因为他是警察。 那个叫马铭远的警察一直追问“段宏飞”的事情,郑浩英咬紧牙关,说自己不认识这个人,虽然他暗暗猜到,段宏飞就是拿走表的「警察先生」,但是为了自己,为了妈妈,为了以后的日子……他绝不能承认。 也是因为那个胡子拉碴的警察的骚扰,郑浩英决定先离开广州避一避,于是带着妈妈回了长沙…… 一转眼,15年过去了。 天彻底黑了,郑浩英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竟然已快8点,仅仅只是回忆了一下往事,发了会呆,时间就凭空消失了一个多小时。 门铃响了,应该是他回来了。 郑浩英把最后一口苹果气泡酒喝掉,从沙发上起身,穿上拖鞋去开门。 门开后,果然是他,一张令人安心的熟悉的脸,两人已经相伴超过10年。 “浩英,拖鞋放在哪了?我刚在楼下准备上来,就碰到这两位警察先生,他们说有件案子,相关调查要找你了解一下情况,浩英?” 三个男人进了屋,郑浩英晃了一下神,拿出拖鞋,其中一个年轻警察客气道:“谢谢。” 另一个还没换鞋,就说: “你好,郑先生,请问你认识段宏飞么?” 复仇者 78 傍晚五点四十五分,周原的车堵在了路上,正值晚高峰,芙蓉路上水泄不通,周原把车窗摇下,看了眼后视镜,车屁股后面一长串的在排队,有的司机不耐烦,干脆车门打开,人下来向前张望。 旁边车道停着辆保时捷卡宴,车窗也摇了下来,露出一张年轻男人的脸,他吹了声口哨,对周原说:“美女,车子很有个性啊!” 周原用余光瞟了对方一眼。 男人的某种好胜心:“你的水平,能开得了这车么?我看看,啧,换轮胎了?升高多少了?” 周原的车是牧马人罗宾汉,原厂价格51万8,到手后,周原又花了快10万改装,每次开在路上,都能引人侧目。牧马人是吉普一款很经典的越野车,国内开的人不多,小众。这车耗油,日常出行乘坐体验一般,内饰更是丑得没法看,周原买下纯粹就是自己喜欢。不过她更想买的其实是那款「角斗士」,但皮卡市内限制太多,她才放弃。 “你人有车高么?我也玩越野,要不要加个……”旁边的男人说。 灯绿了,周原一脚踩下油门,把保时捷男甩在了身后,只听到他嘀咕了一句:“调子蛮高,不看看我是谁。” 六点十五分,周原抵达国际会展中心,刚把车停进地下停车场,电话就响了,周原接,是柴建明。 “姑奶奶啊,你终于接电话了,你刚才在做什么?” “在开车。” “今天这场合,你还自己开车?你穿晚礼服了吗?别告诉我,你蹬双帆布鞋就来了,你知不知道今晚对我们很重要。” 周原敷衍地“嗯嗯”了两句,人从车下来,钥匙“滴”一下,锁门。她还是穿着那件深灰色卫衣,搭配条宽松的丹宁牛仔裤,蹬了双vans人就来了,卫衣里面穿了个白衬衫加领带,已经是她对这个场合最大的尊重。 国内一流的时装杂志「V」,联合多家视频平台,今晚在会展中心举办盛典,几乎所有门户网站的媒体都到场,和以往的主题稍有不同,今晚的主角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明星」,而是「网红」。 2010年智能手机逐渐普及开后,如果将所谓的新媒体按照其传播媒介来划分,大概能划分为三个阶段,1.0时代叫「微博」时代,话语依旧掌握在少数精英手中,他们在社交媒体上拥有个人账号,为不同领域的意见领袖,常常随口说一句话就能引领一周的热点,2.0叫「公众号」时代,12年开始掀起全民公众号狂潮,一篇文章,晚上8点发出,到第二天早上就有百万次的阅读,十万次的转发,即使是没有任何名气的普通人,也可以一文封神,借助公众号成为万人追捧的红人,2.0时代,标志全民进入移动互联网,彻底改变了传媒的生态环境。 而3.0,则是周原所熟知的「短视频」时代。也叫「网红时代」。 柴建明一再强调,眼下是公司的关键时期,“马上,全国的MCN机构将如雨后春笋般崛起,这个产业将改变无数人的命运。我们不抓紧点,到时候连碗粥都分不到。小周,你是个聪明人,不用我多说也知道。” 柴建明是传统媒体出身,在这个行业摸爬滚打了20多年,周原承认,这个矮个子男人有独到的目光,他和严通创立天盛以来,每一步都踩到了风口上,可以说把新媒体时代的红利一口吞下。公司拥有自己这个量级的全约艺人上百位,周原常常换算,自己都已经是百万身家,公司该多有钱? 资本的天性就是逐利,柴建明想要更多钱。 月底成格基金和荣创资本的投资人会来,天盛能不能拿到投资更上一层,扩大规模,是眼下柴建明最关心的事情。 会场已经到了进人的环节,今晚全国大大小小的受到邀请的网红都会到场,当然他们背后的机构老板也都齐刷刷地来了,刚才那个坐在保时捷卡宴副驾驶的男人,就是某家MCN机构的老板儿子,二世祖,周原一眼就认出了他。今晚他亲自来的目的,估计也是想和投资人搭上线。 今晚的盛典有V杂志的专业摄影师加持,他们拍出来的照片往往会成为年度传播话题。 “裴晨呢?”柴建明问刚来不久的运营。 “她……她没接电话。”裴晨的助理是个20出头的小姑娘,一看就是大学刚毕业,此时正怯怯回答柴建明的提问。 “哎呀,你们全都……你给裴晨发微信,跟她说立刻给我回电话,不然我要扣她奖金。” “我……我从下午三点就一直在发,阿晨没回,也不接电话。” 柴建明愣了会,周原说:“柴总,今晚和视频平台是不是有合作招商的部分?” 柴建明点头,周原说:“原本严总定的是裴晨上对吧?今年年初她和平台合作了综艺。” “对。”柴建明点头。 周原说:“裴晨如果一会没来,我可以上。” 柴建明疑惑道:“你?” “嗯,所有相关资料我都背熟了,招商的ppt我也看过了。” 柴建明精明的眼神透出一丝锐利的光,周原笑道:“柴总,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对吧?” 柴建明说:“你别想得太美,叫裴晨上,平台也是看她粉丝多,你以为真指望她主持?还不是到时候社交网站上传播一下,弄点话题,你来……” 周原知道柴建明的意思是自己影响力不够,不过她说:“你放心,我有办法。再说,裴晨要是一直不来,也没人给你填坑。” 听了这话,柴建明才点头。 “对了,柴总,明晚「诺亚方舟」都有谁?严总不在了,谁跟成格基金……” “这个不用你关心。你就上船吃吃喝喝就行了。” 话还没说完,刚才那个开保时捷卡宴的二世祖又过来了,看到周原后,眼神轻浮,吹了声口哨。他虽然没开口,但周原觉得自己已经听到了他的潜台词,类似“哥看上你是你的荣幸”。 柴建明说:“欧阳宏程,他自己也是网红,你认识?” 周原说:“现在对上脸了。” 八点,盛典开始,晚餐采取的是西餐冷餐制,自取,不分配区域和圆桌,柴建明早就钻进人群,“拓宽渠道”,周原端着盘子,看见后台的工作人员正在幕后忙碌。 刚把一块鹅肝塞进嘴里,感慨这玩意到底有什么好吃时,身旁多了一个人,周原一看,又是那个保时捷佬,叫什么来着,欧阳宏程? “我想起你了。你是那个……那个什么来着,对了,小小周。” 欧阳宏程拿着酒杯靠近,他一边说话,一边摇晃酒杯,另一只手则插在裤兜里。 周原微笑。 “其实你吧,可以走颜值博主路线,怎么搞一个那么小众的赛道?有没有兴趣来我们公司,我给你重新规划个路子。”欧阳从服务生的盘子里拿了杯酒递给周原,周原接了,又放在桌上。 “你帮我拿一下。”欧阳不依不饶。 “拿什么?”周原回。 “我的酒,我打个电话。” “我没手拿。” “你这不是手空着么?” 周原又从餐桌上拿了杯饮料,说: “现在不空了。” “啧,你不会心疼心疼我吗?没看我有事吗?” “不会吧,160斤的人还要人心疼?”周原补充。 “……听说你去纽约读过书?”欧阳换了种方式。 周原继续微笑。 “你哪个学校的?我是N大的。” 在欧阳喋喋不休地说起自己在N大的见闻时,周原眯着眼睛开始扫视全场,左边10点钟方向,是著名文化大V孙飞,中间12点钟方向是导演杜和,和他的老婆,程可,这俩人还开了个网红培训公司,听说也正在准备转型MCN。右手边是杂志的摄影,正对着人群咔咔抓拍。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周原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出色的演员,左边大聊叔本华的孙飞是,中间畅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杜和也是,当然了,旁边这位说他在美国和巴菲特吃过的饭的欧阳宏程也是。 时间到了,9点左右,到了今晚盛典的关键环节,即招商环节,周原的任务,是代替没来的裴晨,上台发言,对天盛新一年的内容布局和深耕方向进行简单介绍,主要还是聚焦在内容制作和网红艺人们本身,有关公司运营的部分,柴建明说明晚在「诺亚方舟」上,由他亲自上台对阵投资人,今晚的目的就是露个脸,“我们和平台深度合作,把咱们内容布局讲清楚就行。” 大屏幕上已经开始滚动播放招商使用的一些宣传话术,充斥着“全渠道”、“内容生态”、“网红经济”等一些没什么实际含义的大词,以达到一种一时半会摸不着头脑的氛围与架势。 ppt滚了两页,又出现了过去的一些品牌合作案例,同时再次出现类似“联名”、“跨界合作”、“破圈”之类的动词,最后再搭配今晚的大主题“未来已来”,一种炫目的高端感,让周原差点把上周柴建明在直播间喝茅台兑雪碧的事情给忘了。也是,天盛明年的布局,是想打高端局的,其实这点过去严通和柴建明意见上有分歧,但现在,分也没用了,柴建明是决策人,他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今晚招商的任务本来是裴晨的,她今年势头大好,周原不禁想,也许成格基金和荣创资本,这些搞投资的人就是冲着裴晨来的也说不定,之前裴晨的某条切片广告,那种放在视频最结尾的,类似彩蛋一样的东西,都拍出了600万的天价,她个人ip的潜力无法估量,能给在场多少人带来金钱收益? 裴晨,说是如今天盛的摇钱树也不为过了。 周原站在台上,看见好几个长枪短炮对着自己,不过这不是她关心的,她发现,还有好些人正拿着手机拍摄,这些人,才是她今晚要依靠的对象。 百号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周原深吸一口气,松了一下自己的领带,白色衬衫敞开一个V字型,她笑了一下,开始一边介绍一边手动播放PPT,在讲到“打造垂直领域个人ip后”,画面闪了一下,众人都跟着她的节奏聚精会神,直到屏幕上突然一黑,页面内容变成了一段视频。 接着露出一张中年男子的脸,一开始还是侧面,随着男子在镜头中走动,观众看清楚了他的正脸。而走着走着,观众又看清楚了这张脸的主人。 一个观众说:“唉,这不是杜导演么?” 复仇者 79 屏幕上没有停下,裸体的男子,走向一张巨大的双人床,床上躺着一个女孩,女孩的全身都做了马赛克处理,但也正是因为这马赛克,让人马上反应过来她几近裸露—— 不知道是喝醉了还是睡着了,那女孩一动不动,而杜和则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开始脱自己身上的衣服。 女孩挪动了一下,发出一丝微弱的哼声,这是不清醒的表现,杜和覆了上去,用手开始不断抚摸女孩的上半身,从肩到背,又到腰,最后停在臀部,视频中的女孩说了一句“不”,杜和把女孩翻了过来,接着褪去了自己下半身的衣物。 全场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大屏幕上,一根针掉落在会场,声音可能都会无比清晰,紧接着,那女孩继续抗拒,杜和摁住了她胡乱挥舞的手,说:“我这是为了你好,你不是想当网红吗?我教你。首先,你要打开你自己。” 在杜和即将转身时,镜头被切开,应该是剪辑介入,屏幕闪退,视频卡住。 全场鸦雀无声,直到有个人站了起来,周原认得他,是成格基金的联合创始人林然,他以投资半导体和新能源起家,是个科技狂人,35岁后进入互联网投资领域,见证无数年轻企业成长为独角兽。林然性格极为刚正,平时最大爱好就是在网上喷人,看到这一幕,他直接问当事人:“杜导演,你要不要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结果林然的话音刚落,视频又不卡了,画面继续了起来,仿佛中间停顿的几秒钟就是留给现场观众反应的,画面上依然是一大片马赛克,将女孩的全身,尤其是脸遮挡得严严实实,而对杜和则吝啬到一平方厘米方格都没给,他裸着全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等他从浴室里拿了条浴巾遮住下身时,房间的门居然开了。 镜头并没有对向门,这完全是从画面里的声音听出来的,门开,又关,接着画面里又出现了一个人,不过看不清楚脸,只有下半身,来人穿着皮鞋搭配西裤,杜和说了一声:“你怎么才来。” “这次是谁啊?”进来的男人出声。 “你还关心上这个了?学生呗,艺考没走通,明星是没戏了,要我教她做网红。” 男人“哈哈”笑了一下。 杜和说:“你玩玩?比上次那个年纪大点,高中生。” 男人说:“行啊。” 杜和走开,这时候画面才拍摄到男人,大正面,无比清晰,在场的人又惊了一回,这男的是文化大V孙飞,平时酷爱在社交平台分享自己最近又读了哪些哪些书,张口《雷雨》,闭口《红楼梦》。 画面的剪辑又是恰好卡在这,关键画面一个没给,但是关键信息一个不漏,上一个属于杜和的时刻还没过,孙飞的出场,又把在场百号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他身上—— “这,这,这不是我啊。”孙飞辩驳。 林然这次不仅是站了起来,他走过来,一字一句,对孙飞说:“是不是你,要不要让警察来看看。” 话音刚落,视频就像是被人精准控制了似的,画面又滚了起来,接着居然又走进来了一个人! 这人极为张扬,进来就把在场前两个男人的底子揭了,“老孙”、“老杜”,叫得火热。他的脸倒是没出现,但这声音大家怎么听怎么熟悉。 欧阳宏程—— 他是个富二代,自己又是网红,在场的全都是行业内人士,都抱着怀疑的眼神看向了他。此时他的表情更是马上出卖了他自己,孙飞还在否认,杜和还在发呆,他居然直接拨腿就跑—— 不过没跑掉,人墙把他挡住了。 “我——我去上厕所。” 在场的人还陷在一种极不真实的氛围中,欧阳宏程试图从会场的大门离开,失败,众人目光又回到了还没来得及撤退的杜和和孙飞身上。 “其实我早就听说,那个杜和,专门对自己机构的学生下手,我有个同学都被他骚扰过,他让女孩当着他的面换衣服,说这叫‘解放天性练习’。” “啊,其实我也听过,那个大V孙飞骚扰女工作人员,之前杂志过去和他对接的小姑娘也不放过。” “但没想到,他们居然……” 周原听到身边人小声议论的声音,此时压根没人注意到她已经从舞台正中央默默退下。 今晚她并不是主角,周原想,她今晚最多,说不定,是个制片? 事情还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9月,周原的视频后台收到一条私信,是一个新注册的,叫“小路的路”的账号发送的。 “我想知道,这个世上,坏人是不是不会受到惩罚?”小路的路说。 一开始,周原没有注意,作为一个网红博主,她每天收到的私信都奇奇怪怪,其中有一部分是故意在吸引她的注意,还有一部分则像是对树洞说话一样,毫无逻辑和章法。而她因为专分析罪案要案,也会有相当一部分网友和她聊一些自己身边离奇的故事,或者自己的遭遇和经历。小路的路这种开场白,一点也不稀奇。 但第二天,这个账号在没收到回复的情况下,继续发信息给周原,她——姑且称之为她,因为在小路的路的描述中,她是一个女孩。 她讲述了一个让人极为不舒服的经历——不舒服就是字面意思,任何看到那些文字的人,只要是道德正常的人,都会感到难受和一种反感。 小路的路今年17岁,读高三,梦想是走艺考进入电影学院,为此特地北上,进入一家著名的据说是“业内人士”开设的艺考机构进行专业课学习,校长是一个叫杜和的导演。小路的路并不知道杜和是谁,也不知道他拍过什么片子,网上也搜索不到,但是杜和的社交平台认证确实是导演,而且他学校里有各种和各路明星的合影。网上搜索,杜和自己就是电影学院毕业,他的培训机构也相当出名,每年能送超过多少多少毕业生进入专门的影视或者戏剧院校学习。 小路的路于是参加了杜和开办的艺考机构的面试,杜和亲自面试的她,进去第一个考题就是无实物表演,但要换衣服,小路的路问,有没有房间可以换衣服?杜和指了指教室角落一个被门帘拉起的地方,小路的路过去,她心想,考场外面还有排队要进来面试的考生,换衣服应该没事,但杜和在她换衣服的时候却突然进来,和她一起挤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 小路的路太过震惊,完全忘记了反抗和拒绝,杜和说“我来帮你换衣服”,她呆若木鸡,完全不知道如何反应,“接受”了这一切。 出来后她觉得非常不舒服,但因为确实没有发生什么,她也无法对房间里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进行抗议,小路的路说:“是不是很奇怪?在当时接受了,然后之后再发表不满的话,是不是看上去很……很奇怪?因为,明明是我自己接受了的——” 周原想了一下,在聊天框里回复:“然后呢?” 小路的路当时没回,第二天,发来了一长串文字,周原耐心地读了,读完后她觉得背脊发凉。 一开始是试衣间里的“换衣服”,然后是一对一辅导时的“动作指导”,小路的路提到,杜和说,他教学生时是不分男女的,所有动作,他不会刻意避讳,这是教学的必须,表演里有一种叫“体验派”,杜和强调,让学生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去想象自己是一个怎样怎样的角色,比如说小镇里的寡妇—— “如果你是她,你会怎么做?” 杜和用这种说法,来继续他的教学,并不断强调,这个法子是他独家创造的直通一流表演殿堂的秘密方法,试过的人都考上了好学校,小路的路懵懵懂懂,接受了这种说法,没有在当下表现出内心的抗拒,第一是她不敢,第二则是,她产生了自我怀疑——她甚至还在心里开始说服自己,自己实在是太老土了,连大师级的教学都接受不了,以后又要怎么走上更高学府的台阶? 于是第二次,杜和的手伸到了她的胸前。 第三次、第四次……一直到“那一次”。小路的路说,一切就从她喝下那杯酒开始,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事情到底是怎样变得越来越糟的呢?面对侵害,如果第一次不能勇敢拒绝,往后对方就会变本加厉,就仿佛是一种试探底线的恶趣味一般,在把一个人变着法子吃干抹净后再像垃圾一样丢掉,在这个过程中去满足自己的欲望,再让那欲望无限膨胀—— 那是性欲么?不是,是权力。而权力的本质就是剥夺,它通过践踏弱者来实现,没有制约时,它会变本加厉。 周原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小路的路的描述像是把她抛到了半空中,然后再重重地摔到地上,摔得她七零八落,血泪横飞,之后地上又裂开一个漩涡,一双黑色的手再次将她拉入地底,像是要将她埋入地心,永生永世不得看见太阳的一丝光明。 活埋,如果要形容那种事情带来的感受,周原想,就是活埋。你没有死,你有知觉,你被人一铲子一铲子的刨土盖脸,空气越来越稀薄,头越来越重,脚越来越轻,你等待最后一铲子,从此之后,就像个丧失五感的活死人,食无味,耳无鸣。 周原深吸了一口气,开始给小路的路回复。 她说了一个故事,一个离家万里去美国念书的穷学生,一个以为自己终于踏上了通往更高阶梯的县城女孩,在全世界最发达的东海岸城市一张巨大的床上醒来,那个夜晚,她是怎么被人一脚从楼梯的最高一级踹到了地上,后来她又花了多少时间,又一步一步,再爬上去。 小路的路回:“我也想站起来,可是他们不让。” 周原说,她爬上去的第一步,就是杀死了心中的怪物,而杀死心中的怪物,要通过—— “杀死”现实生活中的怪物来实现。 四年多前,在美国,周原跟踪了宋主编半个月后,发现他频繁光顾西区一家酒吧,周原壮着胆子跟进去了一回,发现那是个跳脱衣舞的地方,躲在角落里的周原看见宋主编塞了一把美钞,到一位穿着黑色皮衣皮裤的舞娘的胸罩里,那舞娘就牵着他的手,从后门消失。周原问酒保那位舞娘的名字,酒保收了5美刀小费后,说,她叫艾什莉。 周原完全靠着一股朴素的本能支撑自己的行动,她压根不管自己的行为是不是得体或者合理,她只是为了求生而进行着一切,她找到了艾什莉,直接质问这位舞娘和宋主编昨晚去做了什么,艾什莉觉得好笑,但也有美国人的直接,对周原说“有钱就可以告诉她”。周原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艾什莉,并一股脑说出自己的遭遇,说她想要报复宋主编。 没想到艾什莉听了,又是哈哈大笑,这个身高一米七五的美国女人,在周原的耳边轻声说:“我会帮你。” 那之后周原的邮箱收到了一段录像,说来画面……好笑要多过色情。 艾什莉带着黑色的眼罩,穿着黑色的皮衣皮裤,手上则挥舞着一只特质的黑色皮鞭,宋主编白花花的屁股正高高翘起,艾什莉的鞭子正中红心,“啪”一下,再“啪”一下,抽打在宋主编的屁股上,而宋主编还发出几声呻吟,他脸上的表情像一个奴隶。 可能“像”字可以去掉。 宋主编被艾什莉抽打的录像最终出现在了报社的农历新年晚会上,大量留想来报社实习的留学生都参加了这次晚会,华人板块的所有员工也一一到齐,当然,周原也在,在宋主编姗姗来迟到晚会时,电视上正循环播放宋主编视频的精华部分。 鞭子落下,他嗷嗷地叫了两声。 …… 到底是哪个节点,周原才从那个夜晚活了过来呢? 是艾什莉给她的那段视频么?是宋主编当奴隶的癖好被当众曝光而露出的丑态么?是之后,好几个留学生一起联名发信至报社,举报宋主编的侵犯和骚扰时,周原自己也猛添了一把火么? 好像都不是。周原想,她不是因为这些「成功的结果」而活过来的,而是当她决定不再逃避,勇敢出击,“做点什么”时,她就从那张肮脏的床上爬了起来;当她决定不计后果,要让宋主编付出代价时,她就获得了力量。 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在乎,放弃一切,不再委屈求全,只要自己为人的尊严时,她拥有了拼死反击的勇气。 “我该怎么做?”小路的路问周原。 周原反问:“你想怎么做呢?” 小路的路隔了好几个小时,回道: “……我收到了一段视频,是欧阳发给我的,他之前一直想让我做她女朋友,我不愿意,他居然和杜和、还有孙飞一起……他说,如果我不听他的,他就要把视频中的我放在网上。姐姐,我该怎么办?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我的人生就毁了。不……我的人生,也许已经毁了。” 周原想了一下,约了小路的路见面,为此她在国庆节的时候北上,在一家咖啡店见到了这个只有17岁的女孩。两人在小小的手机屏幕上一起观看了这段不堪入目的影像,好几次暂停,小路的路无法呼吸,周原明白,便快进划过。 视频中总共出现三个男人,拍摄者应该就是欧阳宏程,他自己的脸是没有露出来的,但这个纨绔的富二代,显然不会为自己的“兄弟”着想,他发过来的视频,居然都懒得剪辑,导演杜和和大V孙飞的脸,他也懒得替这俩人挡一挡。 更好笑的是,视频中,他直接叫了一句“老孙”,一句“老杜”。 也是,欧阳宏程做梦也想不到,这段视频会由小路的路自己发出来,还是以这样的形式。 在那个咖啡厅,小路的路一直用手不停地摩擦一次性纸质咖啡杯,仿佛在用重复的动作寻求掌控感,寻求某种安全感,她的眼神不敢和人接触,连看向周原时,也充满了躲闪。 在网上向一个博主求助,也许已经是她最后的尝试—— 毕竟这段视频,就算拿到警察局,就一定说得清楚吗?她如何证明当时的自己是拒绝的呢?在视频里她根本没有激烈地反抗,小小的那一声“不”,能证明什么呢?如果三人咬定,这不过是一场你情我愿的游戏,她又要如何应对呢? 证据?强奸的证据,恐怕是这个世上最难收集的,它极具时效性,且要符合多项复杂条件,要向别人证明自己是被强迫的,要物证,伤痕,口供…… 就算这些都有了,也许看客的心里也会忍不住说:那你为什么要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呢?你不去不就没事了吗?你不认识这几个人,不就没事了吗? …… 周原看完视频,觉得单凭这里面的素材,不一定会胜利。而无法胜利的过程中则是漫长持久的拉锯,这种钝刀子的痛,也许会让弱势的一方被持续凌迟。必须夺得先手 ,必须提前拥有解释权。 所以最好就是—— 会场乱做一团,成格基金的林然一直就和孙飞不对付,之前两人在微博上就持续撕逼,孙飞曾经各种阴阳怪气林然,林然则直接骂过他“傻逼”,当下现场,不知道是看了视频后正义感爆棚,还是往日的旧怨涌上心头,林然直接走到孙飞面前,骂了声“md畜生”,然后一拳砸过去; 程可想要掩护自己的老公杜和离开现场,但在场的女孩们,不管是工作人员还是来出席活动的网红们,齐刷刷地站了起来,成了一道沉默的围墙,死死挡住了杜和的去路,这个戴眼镜的胖子躲在老婆身后,200多斤的人,像一头被骟的猪。 现场爱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吧,周原冷笑,偷偷退往后台,经过幕后时,她和那个负责屏幕的工作人员打了个招呼,对方向她眨了一下左眼。 …… 九点三十五分,周原坐上了自己的牧马人罗宾汉,她看了眼手机,有好几个未接来电,都是装修师傅的。 放下手刹,一脚油门,车子从地下停车场开出,夜晚的星光虽然是人造的,但依然闪亮夺目,10点15分,周原把车子开进车库,自己的新家,别墅,三层带一个地下室——目前装修已完成一大半,只剩下顶楼的防水要补做。 装修师傅的微信又来了,一条语音。 “美女啊,你这个东西,放在那里怎么不提前说呢!我们做这行也是有忌讳的,哎呀,这对我们对你,还有你家里人,都不好嘛!这个房间我们不会进去了,你也要注意,风水这东西,要信!” 周原走上三楼,这层楼有两间大卧室,一件主卧,带阳台和卫生间,一间次卧,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正对着不远处的树景,白天青葱幽绿,看了让人心旷神怡。 周原走进次卧,房间里面没有床,对窗的柜子上放着那物件,周原将黑色的布拿下,她抚摸了一下檀木的灵龛。 母亲的微信一直被置顶在最顶格,不管换了多少手机,周原都小心翼翼地把聊天记录再转过来,她点开母亲的头像,绿色的聊天框好像没有尽头。周原点开“日期”,找到2013年。 “原原,妈妈今天好点了,有一点咳嗽,但不严重。妈妈一会想出去走走。” “今天睡了很久,医生也没叫我,醒来时医生说你来过了,不要总来看我,原原,你好好准备英语考试,你要去美国的呀。” “妈妈先把微信里的钱转给你,你收好,银行密码是你和姐姐的生日,妈妈的微信密码也是。” “原原,妈没用,钱够不?还有一点现金放在家里,你拿着去美国用,别给妈用了,妈用不上,浪费。” “妈昨晚做梦了,梦到你和姐姐小时候,那个时候你才一点点,姐姐也好小……” 母亲最后一条语音,是2013年的8月初,周原去美国的前一个月。 周原退出聊天记录,重新打字: “妈妈,新家装修好了,你的房间,你最喜欢的,窗外有树,绿油油的,你每天都可以看。” 她重新将布盖上灵龛,关灯,离开。 周原拿着手机,下了地下室,地下室是附赠的面积,所有房间开半窗,光是从上面洒落,开发商的设计,地下室隔音好,常做影音娱乐休闲用。 周原的地下室,隔音效果非常好,这是她专门设计的,平时拍摄短视频和直播,这里都是很方便的地方,从里面发出任何声音,门外都听不到。 开门,灯是亮的。 那个人坐在椅子上,不知道是刚睁眼,还是已经清醒了一段时间。 她看着周原,周原也看着她。 她的手机,就放在茶几上,周原点了一下,十几个未接来电,和各种未读的微信轰炸。 “阿晨,你在哪?快回电话,柴总说你敢迟到要把我俩的奖金全扣了!” “裴晨,你现在是要造反是吧你?” “晨姐,柴总发大火了,你今晚不来,他损失几个亿啊……” …… 周原放下手机,看向对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好笑,现在在对方的眼中,自己肯定像个变态。不,人面对变态,要么恐慌,要么试图求饶,但她什么也没有,她的表情很平静,就好像是来到这里做客,而不是—— 双手双脚都被拷在那张皮椅上。 “一会我会给你松开,这房间里就有洗手间,你随便用。” 周原走了过去,抬起对方的下巴,以形成二人视线的高低落差。 “不过在此之前,你要告诉我两件事,第一,你……到底是谁。” 裴晨没说话,或者说,不像要说话的样子。 周原拿出一张照片。 “第二,告诉我,照片上的人,她现在在哪?” 送行者 80 湘东铁路茶阳站正对着的矮山包上有两座坟,一座新坟,一座旧坟。 旧坟从前年开始就没人打扫,杂草好像总算是找到了生长的机会,开始肆无忌惮地覆盖在泥土上,把墓碑遮住。新坟这边倒显得孤零零的,全水泥封土,寸草不生。 马铭远用打火机把黄色的纸钱点燃,均匀分成两沓,左边一沓,右边一沓,他嘀咕: “小汪,哥来看看你,今年来得晚,没给你拔草。” 他从塑料袋里掏出刚在小卖部买的江小白,给旧坟浇上,手举高过头顶,从左到右均匀洒下几滴,把盖盖上,又掏出一瓶红星二锅头,对旁边的新坟重复一样的动作。 “老汪,也给你点,你年纪大,不兴年轻人的玩意,将就喝点吧。” 二锅头洒下。 完事后他站着,左看看,右看看,拔了拔杂草,之后也不知道还能做点什么,顿时手足无措。 老汪还有两个侄子,虽然都不在茶阳县了,但哥俩每年清明回老家会顺道扫墓,马铭远说: “以后就拜托他们了,一年来一回也成,你爷俩反正不寂寞,搭个伴呗,挺好。” 下山后沿着铁路走五分钟就是以前茶阳站的老站,目前已经废弃不用。 站点连接的湘东铁路历史有100多年,最开始不是走人的,是为了把矿厂的原石送到汉阳铁厂,上世纪60年代才通线路作民用,从站点坐车,沿着这条铁路,可以直达长沙。16年前,马铭远就是从长沙走这条铁路过来的,绿皮火车,四个半小时到,出站的时候是清晨,出来后映入眼帘的都是土房子,能看见湘东铁路改建时,工人刷在墙上的毛主席语录。 老站前两年关了后,连带着附近的商家也没了生意,马铭远记得出站后,左边有一个招待所,招待所旁边则是一个早餐铺,一个可以存包的小超市。 10点正,马铭远朝着记忆中早餐铺的地方走,老板把折叠桌摆放在外面,那人已经坐在椅子上等了。 马铭远说:“来两碗米粉。木耳肉丝的。加两个煎蛋,一边一个。” “你怎么又来了?”对面的人问。 “来看看,怀念怀念呗。”马铭远回。 “有什么好怀念的,你也不是这里人。” “瞧你说的,我当年也在这待了快两年吧,这叫下基层。” “哈。”对面人笑。 “那你升官了吗?别人下基层,那是干部培训,要做出点成绩,回去后好往上升。你呢,你是犯了错来这,错误没有弥补,你还犯了更多的错。心里不好过?但也没人骂你了,老汪都走了,还有谁能怪你?” “我怪我自己。” 对面不说话了。 马铭远说:“我查了这么多年,每一条路都被堵死了。” “说来听听。我看看是不是你哪出了问题。” 马铭远拿出刚才没倒完的江小白,嘬了一小口。 “最开始的案子,是2002年的9月19日,我们在下马乡坟地发现了一具男性裸尸,经过走访调查和DNA比对,发现尸体是茶阳县本地人,叫王威,25岁,是个混混。初步排查死者关系网,没有找到谁有明显动机要杀害他。于是我们转向现场调查为主,尸体发现地不是第一案发现场,走访群众后发现,小半个月前,有一辆黑色桑塔纳2000经过村口,共有三位村民提供相同证词,目击时间都是晚上10点左右,可以基本排除看走眼的可能。” “桑塔纳?哦,对,这还是我这边排除出来的目击证词,你当时认为,凶手转运尸体,必定使用交通工具。” “通过桑塔纳,我们找到了冯应辉。” “你认为冯应辉杀害了王威。” “我认为冯应辉和王威的死必有关联,但我一直没想明白这关联是什么。” “小汪死的那天,碰到了一个穿雨衣的男人,这个男人手上有一把警队的失枪,51式,你后来找到了失枪的原主人,并在他的遗物中发现了一张爱善汇当年用来做投资诈骗的万事达卡。有没有可能,是冯应辉指使手下人盗枪并杀死小汪?首先排除本人,小汪死的当晚,冯应辉有不在场证明。” “嗯,我当年重点排查了和冯应辉关系密切的人,一个是他的司机,于汉强,一个是早年和他一起在湛江从事传销活动的严武,但是于汉强和严武当晚也都有不在场证明。” “于汉强在当年的10月又进了看守所。” “当年年底,他死在看守所里了,所以我将调查的重心转向了严武。” “结果如何?” “严武在王威死亡的那段时间不在茶阳县城,我后来陆陆续续追踪了他半年,但没有发现他有异常举动,直到那件事的发生。” “你是指2003年6月。” “对,当年我因为台商林玉超被杀的案子去了一趟广东,借调查的缘由,在监狱里见到了凶手之一。” “这件事我不清楚。” “那个男人叫成磊,年纪轻,20岁出头吧。他和小汪有点像,不是长得像,就是感觉像。怎么说呢,有点一根筋。我见第一眼就看出来他当过兵,一问,辽宁那边复员回来的。” 对面人沉默。 马铭远继续说: “我之所以关注这起案子,是因为当时杀害林玉超的两个凶手,成磊和刘勇,他们分别都供述自己的老板是严武。” 对面继续沉默。 “嗯,我没说过这事,对吧?你简单听听。林玉超的案子,跟那个时候的营商环境有关。90年代中后期,大批台商来大陆投资建厂, 他们有钱,出原材料,技术,设备,我们出地,出人。当年东莞那块,全是台商的工厂,他们太有钱了,来的司机都能包二奶,钞票好像是天上掉的。” “说重点。” “林玉超就是当时东莞投资建厂的台商之一,那年他选好了厂址,准备做个造鞋厂,当然,厂建好还没开始生产,人就没了。” “他死亡的原因是什么?” “我先说死亡过程吧。严武从一家保安公司雇佣了成磊和刘勇,就那种没有劳动合同的私人公司,他要这俩人当他的私人保镖,6月的时候,他和成磊和刘勇说,要‘试试他们的本事,有个重大任务’。说有个台湾口音的美国特务在广东从事间谍活动,要为国家除掉这个特务。他严武就是公安选派的长官,而刘勇和成磊,是上峰钦点的执行人。” “就这样杀了人?” “林玉超进了房间,严武说‘上,干掉他’,成磊和刘勇一人用毛巾扼住林玉超的脖子,一人压着他的两条腿,没给他机会说话,直接弄死了他。” “……” “士兵的第一反应就是听从命令。成磊和刘勇都当过兵,严武是故意雇佣他俩的。” “为什么严武要杀林玉超?” “当年警察抓到成磊和刘勇的时候,严武已经潜逃,后来一直失踪,可能是逃到境外去了。” “这不是一无所获吗。” “当年负责调查案件的警察,思路是由下往上,到严武那里找不到人,也就断了。而我的思路,是从上往下,严武之前跟过冯应辉,所以要杀林玉超的,不是严武,而是冯应辉。” 马铭远吃了口米粉,说道: “而且那么损的阴招,什么特务、间谍……能想出这玩意的,不是个好东西。” “你又来了。那冯应辉为什么要杀林玉超?” “当时东莞的台商众多,竞争激烈,林玉超兴办的是鞋厂,接了一笔赚头很大的海外订单,他工人不够,完成不了。所以老外这个单,当时就想转给另一个台商,叫姚东柏,林玉超为了抢回自己的单,用高工资诱惑姚东柏工厂的工人头头,最后导致近一万人罢工。” “我做不成,就让你也做不成。” “工厂必须要快速出工,才能拿下订单。为了撕烂林玉超开给工人们的空头支票,杀了他,是不是最快的方法?” “冯应辉是姚东柏的准女婿。” “哈哈。当年我把这条思路提供给负责的刑警,但对方表示,难以成立。” “因为中间少了一环,严武不见了。” “嗯。以前意大利黑手党爱用这招,即首脑用电话下达命令,中间人再遣派人执行,警察从下往上找,中间人如果死了,消失了,或者替老大把事情背了,警察无可奈何。” “严武早年确实跟冯应辉干,但这两人并没有任何能找到的法律约束的合同关系。” “你后来找到严武了吗?” “没有。” “难怪你说,路都被堵死了。” “倒还有一条。” “是什么?” “1998年在茶阳县监狱,有个叫向军的哑巴,打了冯应辉一顿。” “听你说过,后来你又去找向军了?” “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两人沉默。 “你到底在苦恼什么?”对面人问。 马铭远说: “你不吃吗?都要干了。” “我不饿。” 马铭远没客气,把木耳肉丝粉端过来,自顾自吃了起来。一直到把汤都喝干,才说: “我苦恼的,并不是事情的真相。而是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确切的证据,证明我所相信的真相为真。我确信,从2002年开始,这一系列的死亡,都和冯应辉有关,不,可能从2001年就开始了,第一个死亡的,是他当时的女友,齐倩。然后是王威、小汪、林玉超……” 把筷子放下时,马铭远对对面的人说道: “然后是你啊,宏飞。” 对面的男人沉默。 “你是个顾家的好男人,好爸爸,就算是当警察,和我比起来,你也更称职。” 再喝一口。 马铭远对老板说:“老板,多少钱?买单。” “一起12块,加了蛋对吧,16。老哥,你挺能吃啊。” 马铭远“哈哈”了一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10元,一张五元,一枚1元的硬币,放在桌上。 “吃好再来啊。”老板收碗。 马铭远一大早喝了江小白,有点头晕,他经过茶阳县老站,看见当年的土房子还在,也不知道是自己眼花了,还是喝多了,他看见了墙上红字写的标语,字体好像变得有生命,一撇一画都有自己的想法。 “走了。老板,再见。”他挥手,日头正盛,烈日下的影子变得越来越短,他又回头,段宏飞还是坐在那,好像也和他挥了挥手。 马铭远想,他走不了了,但我还能走。 解开这一切事情,还需要一个人,他才是突破口。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0-90 沉默者 81 第十八章 2003 道路从茶阳县城东中学大门延伸到路口,向左拐就进入县中心,越走人越多,楼越密,中心广场晚上10点还是人来人往;向右拐就是出城,去往茶阳县蔬菜种植基地,抬头能看见蓝色路标,“茶阳县农场:距离3.5公里”。 一路都是农田和散落其中的住宅,路灯也没几个,越走越荒。 对于李梦来说,左边的水泥马路代表新鲜与活力,右边田埂土路则是过时老土、乡里乡气的象征,一走一腿泥。 可是她的家偏偏是往右拐。于是每天放学回去的路上,李梦就会产生一种错觉,她正离美好的生活越来越远,离那乌漆麻黑毫无希望的菜地越来越近。 惨黄的路灯照亮田埂上的路,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出现在路的尽头。 大约半年前,这个哑巴来到隔壁的小饭馆上班。除了掌勺,他什么都干,早上5点多他就骑着自行车出门,去农贸市场买菜进货,回来后拉开卷闸门,在上午10点之前,做好店铺卫生。“老刘饭庄”开在李梦家的隔壁,两家都正对出县城的一条乡道,老刘专门服务过路司机,生意一直不错。上午11点左右,哑巴开门快俩小时后,老板和老板娘才打着哈欠姗姗来迟,老板进厨房炒菜,老板娘坐守柜台收钱,哑巴则需要包揽其他所有活,跑堂,点菜,上菜,事后还要洗碗。 李梦下学期就要读高三了,学校晚自习10点才放人,等她到家的时候一般都是10点半到10点四十五了,但哑巴还没休息,乒乒乓乓地刷锅、抹桌子、扫地、拖地,约莫11点的时候他才收拾完所有,李梦从自己家房间的阳台上往下看,哑巴在晚上11点后只有两个活动,要么打开电视看无聊的新闻,要么—— 他就坐在店门口,看街道对面的那栋三层小洋楼。 那栋楼原本住着靳主任一家人,靳主任就是茶阳县塑料二厂的副厂长,以前李梦的爸爸还带着李梦过去拜年。 不过自从工厂关门后,爸爸就再没提过这茬,并时不时感慨,这年头,铁饭碗不如个体户,隔壁老刘才会做生意呢,店开在自己家,饭喂给过路人,有手艺有地盘,下岗他怕啥?这辈子都饿不死,幸福。 前几年住在对面的靳主任出了意外,喝喜酒回来的路上掉河里淹死了,那之前,他爱人,那个在城东中学当过老师的老太太也脑溢血并发心梗没了,这时候爸爸又说:“邪门啊,一年走俩,风水肯定不好,咱们没事少过去。”妈妈则在旁边说:“招了个入赘女婿上门有啥用,还不是没儿子,现在家产等于送人了。” 李梦瘪瘪嘴,说:“不是有个女儿吗。” 爸爸说:“对对,你妈啊,比我还土呢,他家女儿不是也姓靳吗,家产还是她的呀。” 李梦一家和街对面的靳主任家并不熟,李梦只记得对面住了个女孩,年纪不大,看上去还没读高中。 不过不知为何,从去年的9月开始,这一家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10月的时候房子租给了别人,但今年过年后,房子里的租客就退租了,之后房子就一直空着,所以李梦一直好奇,哑巴在看啥呢,又没人,黑灯瞎火的,能看出一朵花来? 不过换个角度想,李梦觉得,可能他是无聊吧。就和自己一样,她盯着哑巴看什么呢,还不是因为桌上的作业语数外物理化学什么的,她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当时就不该选理科,都怪妈妈成天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李梦觉得自己没什么天赋,考上大学的希望渺茫,尤其还学的理科,更加无望。 8月的时候,死气沉沉的街道上有一点小波动,原因是住在街对面的(靳主任家隔壁)小爱回来了。小爱的故事,在过去几年被这条街上的居民津津乐道,直到今天,妈妈都会拿出小爱的事迹教导自己,说女孩子最重要的就是要自尊自爱,而且还是要努力学习,不然就很容易“掉下去”。 妈妈在县里开了一家干洗店,早八晚八工作12个小时的她,比每天看着课本睁眼瞎的李梦要勤快多了。 李梦小时候偶尔和小爱一起玩,那个时候她叫对方“小爱姐姐”,小爱姐姐从小就招男孩子喜欢,李梦还在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就看过有男孩在小爱家门口等她,那会小爱也就13、4岁,初三的时候,小爱和一个追她的男孩恋爱了,那男生读职高,长得牛高马大,俩人好了差不多一学期,初三下学期,小爱和他分手,火速和另一个戴眼镜的高瘦男孩在一起了,职高男好像觉得自己被绿了面子上难看,就和那个瘦高个眼镜男打了一架,一拳把眼镜男的眼镜片给打碎了,玻璃渣子没入男孩的眼睛,把他眼睛打瞎了一只。这下眼镜男的父母不依不饶找上了门,但除了找那个职高男,更是对小爱不客气,认为小爱“水性杨花,玩弄两个男孩的感情”,才造成了这个悲剧,为了躲开这个麻烦,小爱初中毕业后就没读书了,去了东莞,再回来的时候背着据说是鳄鱼皮的小挎包,大手一挥把家里的房子重新砌了一遍,给她刚结婚的弟弟分了出去。 虽然大人嘴上都说“小爱”这个女的有问题,但就李梦的观察来看,住在这条街上的男的,不管结婚了没结婚,在看到小爱的时候,眼珠子就像是粘在了她身上,小爱在前面走,男人的眼睛在后面跟,恨不得长到她的胸上和屁股上去。 除了哑巴。 哑巴好像不仅是哑巴,眼睛也是瞎的,只有他不看小爱。 小爱有时候来老刘家打上两个菜,碰到李梦也在店里解决午饭,哑巴擦桌子,小爱故意盯着他,哑巴还是无动于衷。 李梦问小爱为什么回茶阳了,广东不好吗?小爱说广东好啊,那里是全国最好的地方,李梦问:“都有什么?”小爱回答:“希望。” “那你为什么回来了?”李梦问,小爱笑而不语,过了一星期,听大人说小爱要结婚了,妈妈说小爱年纪大了,“这叫找老实人嫁了”,然后又对李梦说,“你以后找对象可得把眼睛擦亮”。 小爱结婚的那天,街上所有的男人都出门看了,那是上午10点,按照茶阳的习俗,新娘子要从自家房门被迎接出去,新郎还没见着新娘,街上的男人们倒是个个睁大了眼,有从阳台上看的,有从家门口张望的,没结婚的年轻男人,还有跟车一路跑一路看的,隔壁的老刘也出来看热闹,刘姨骂道:“还做不做生意了?” 只有这天,哑巴也出了门,站在街上看小爱的婚车(黑色桑塔纳2000,租的)远去。那天晚上,哑巴还是忙到了11点多,街上已经非常安静了,可说是空无一人,李梦站在阳台上,心想要是刚才在爸爸的口袋里偷一根芙蓉王就好了,那是小爱姐姐发给街上每一户人家的喜糖大礼包里带的,好烟,李梦也想抽一根试试看。 17岁的夏天,她感到日子无比漫长,在离开了又回来的女孩身上,她莫名其妙看见了自己的未来。 晚上,李梦看见哑巴又在看对面那栋洋房,看了一会他动了起来,走上了街道,左右张望,然后继续前进,他站在靳主任家门口,把脸靠在紧闭的欧式大门上,过了会,他回头,李梦吓得把头缩了回来。 等她再次看向窗外时,又看见了哑巴,还是穿着他那件旧衣裳,旧帆布鞋,好像整个夏天来回就那么两件。 不知哑巴看到了什么,还是李梦产生了什么错觉,她听见哑巴哭出了声,闷吞在喉咙里,一种低沉的,密不可言的,静默的呜声。 归乡者 82 新秀大会一周后,8月下旬,靳桐收到一个好消息,房怡通知,她因为出色的业绩,从普通的业务员荣升业务经理,底薪将升为2000元。 但靳桐拒绝了房怡,“我要回家去读书”。房怡笑,问:“读书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考上好大学。” “考上好大学又是为了什么?” “找到一个好工作。” “你现在不就有一份好工作么?”房怡微笑。 “而找到好工作,就是为了赚更多的钱,为什么不一步到位呢?机会是要靠自己把握的,稍纵即逝。” 靳桐犹豫了,房怡说: “而且,你认为学校会真正教你赚钱吗?” 靳桐不知道如何回答,房怡继续说:“学校教的不是赚钱,他们并不希望你赚钱,换句话说,学校教你的,只会把你变成二等公民。” “二等公民?” 房怡说: “这样吧,距离开学还有十来天吧?我再带你体验一下公司另一块的高端业务,你先试一下,如果不喜欢或者不乐意,再决定走也不迟。” 第二天,房怡通知靳桐不需要再出门跑单,一大早,房怡就带她坐电梯去16楼,上面同样是爱善汇的办公区域,但万卡业务员一般不涉足,上来后靳桐发现这里另有乾坤,走进来是一个巨大的交易大厅,办公区域被划成了一个又一个格子间,台式电脑上滚动着她看不懂的数据和折线,交易界面是全英文的,每个人都在这忙碌地敲击键盘,同时接打电话,忙个不停。 房怡说这里是股票交易大厅,而且,“都是美股。” 靳桐看见一位业务经理领了几位客户上来,从他的工牌上看到,他姓王,王经理介绍: “是不是对中国股市失望了?我不妨直说,中国股市就是最大的诈骗市场。” 靳桐被他的话吸引了,走过去,王经理接着说: “我为什么这么说?想必过去的几年,大家也是亲身体验了,我们股市的监管机制存在问题,证监会从来不会保护散户的利益。《基金黑幕》想必大家有所耳闻吧?2001年开始,上交所监察部工作人员对基金交易行为有确切描述,报告跟踪了1999年8月9日至2000年4月28日期间,国内10家基金公司管理的22只证券投资基金,在上海证券市场上大宗股票交易的记录,结果发现什么?基金有大量违规、违法操作。‘对倒’和‘倒仓’情况层出不穷,制造虚假的成交量,我们的市场,就是这么被毁了的。” 正在听经理阐述的是一对中年夫妻,男的频频点头,女的说:“老公,我们真的要买美股么?这和A股有什么区别?” “这位太太,你看。”王经理说: “一图看懂美股有多么牛逼,这是道琼斯指数,从1933年开始,4轮超级牛市!朝鲜战争战败了,都对美股没有任何影响,从1982年到今天,连续上涨20年,16倍,轮番涨势,步履不停啊!” “老公……我们。” “等会,听经理说完。” “这就是美股!全世界最多的优秀上市公司聚集之地!没有人可以断言美股大牛市什么时候终结!”王经理总结。 那位先生满意地点点头,拉着老婆和王经理开户去了。 而另一边,另外一位曾经理也在和客户交流: “1986年,美国纽约证券交易所主席菲尔霖来华,邓小平同志接见菲尔霖,他是怎么说的?他说,他对菲尔霖的来访特别欢迎,美国人有钱,有股票,我们应该虚心学习!” 于是这边曾经理也游说成功,开户的人又多了一位。 房怡对靳桐说:“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当股票交易员,这可不是普通的业务,它是真正穿透了未来,引领人们进入下一个时代的工作。” 靳桐听得一愣一愣,房怡又说:“这样,我简单给你开个户,启动资金500元,你先试试手。” 靳桐一头雾水,但既然不需要自己出钱,那当然是无所谓,于是她欣然接受,她拿着这500元,在电脑上左右操作,其实她啥也看不懂,只看见这些股票的代码和名字,绿的红的,折线,但不管三七二十一,她就凭直觉买了两只。神奇的事,两天后这两只股票就飞涨,500元居然变成了1000元! “现在你相信了吧,现在入美股的人很少,谁先吃到这一波,马上就可以发财。”房怡在旁边说道。 “你之前做万卡,不是积累了很多用户信息么?其中开卡的人,就是非常好的目标受众,你可以一一给他们打电话,来我们这开户,不方便过来的,你也可以代开户,通过万卡,将资金转入美股账户,成功开户一个,你的基本提成是100元,如果开户当日就购买,你可以获得购买额度的5%作为提成。买得越多,你的提成越高,但客户赚得也越多,他们以后啊,都会感谢你的。” 靳桐被两天就翻倍的资金冲得兴奋不已,房怡笑道: “赚钱讲究信息差,有了渠道就有了一切。” 那天晚上,靳桐打电话,兴奋地把这样的好消息告诉了好几位自己的万卡客户,其中又有几位跃跃欲试,靳桐说,欢迎他们来公司。接下来的一周,靳桐给好几位来客户在交易大厅开了户,其中有几位都是她做万卡时认识的老头老太太,资金充裕,来到现场后几乎都没犹豫,有一位直接打了一万元过来,还有一位说“把我万卡里的钱都转过来吧。” 房怡马上兑现了她的承诺,让财务给靳桐提前支付了提成。 在靳桐做得越来越好时,也有人陆续离开公司,房怡说,这些都是“不够努力的人”,“也不相信自己和公司”,“没有信念的人走不远”,靳桐猜到,他们就是在来公司第二个月还无法独自开单的人,或者开单的数量远远低于公司要求。 8月底,靳桐在公司见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小敏,她也在离开业务部的队列之中。两人碰面的那天是早上,小敏和所在组的业务经理大吵了一架,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人,下楼梯的时候她看到了靳桐,靳桐愣了一下,但小敏什么也没说,“哼”了一声又离开了。 吃饭时,靳桐遇到之前同组的业务员,闲聊:“上午有人在业务部吵起来了。” 同事是个女孩,比靳桐大个两、三岁,后来调到了公关部,负责企业宣传之类,她说道:“小敏啊?不老实落,就爱走捷径。” 靳桐问:“什么捷径?” “她啊,去睡男人,想升职嘛,这招都使出来了。” 坐在旁边的另一个同事,听了则说:“这有什么稀奇?睡觉嘛,她也不是第一个吧?” “这就不懂了,一个萝卜一个坑,她睡的那个人啊,已经先被别人睡过了!我听说之前那个前辈,直接把小敏举报了,公司上面肯定是照顾业绩更多的人,所以……” 靳桐忍不住问:“她睡了谁?” 其实她好奇的是,到底什么样的客户,要用“睡”来交换,不过旁边同事解释道: “别问,我听说她睡的不是客户,是咱们公司内部的,嘘,小点声。” 8月31日,靳桐拿到了底薪和提成,算上上一周“美股”开户的提成,到手总共有6000多元。但她还是决定回去读书。 她不想留在这,留在这意味着要和爸爸见面,她不想揣着明白装糊涂,也不想从爸爸的眼睛里看到裴晨,她想把那天那一幕从脑海中洗除,但越是这么想,她的影子就越是清晰。 爸爸找靳桐吃了几次饭,靳桐问“妈妈呢?妈妈去哪儿了?” 爸爸说追债的盯上“我们一家人了”,所以必须要分开,“妈妈去广西那边躲一会。” 靳桐对那天的事情绝口不提,她知道爸爸并没有发现她在门外,这成了她和裴晨之间两个人的秘密,饭吃到一半她吃不下去,吃着吃着就想起了她的脸,她要花大量的时间来消化咀嚼这一切,但最终她没有开口问为什么,就像过去很多次,在家中,爸妈的房间,看到床上陌生的女人,她偷偷地关门离去。 她和爸爸说想回去念书,爸爸听了愣了一会,但很快同意,“对对,还是要读书,爸爸支持你。”爸爸没有要出钱的意思,他嘴上说“你先回去,爸爸还有点事处理,不要和别人说你看到爸爸了,追债的会上门。” 第二天,要上火车前,靳桐特地提前了两个小时去,她想找小米,和他说一声再见,来广州半年多,她认识了很多人,但回头才发现,这些人没有谁留在她的生命中,人跟人失去联系不过一瞬间的事情。她想告别广州,又发现自己实在是自作多情,自己和这个地方,根本没有任何关系,来的时候没人在意她,走的时候也一样。 中介大姐还在老地方,靳桐找小米却没找到人,走了好一阵,只在花坛那发现了那个据说是中科大少年班毕业的阿锋。 靳桐问:“小米去哪了?” 阿锋说:“他走了。” “为什么?” “那天来了几个男的,二话不说就把小米打了一顿,他之前不是在这发传单吗,龙腾苑,哎,我就说舒舒服服当大神有什么不好?非要折腾。” “传单怎么了?” “龙腾苑是烂尾楼,资金链早断了,那个人是外地的,下火车就接了小米的传单,兴冲冲地买了房子,最近才知道,那房子地权有纠纷,不可能能盖完的!” 靳桐想起小米那张神气的脸,却发现自己也不记得他具体的样子,只是模糊地能想起他的轮廓。 “你最近在干嘛?”阿锋随口问。 “在当股票交易员。” “A股?” “美股。”靳桐回答。 阿锋莫名其妙,嘀咕:“大陆交易不了美股啊……” 和阿锋告别后,距离上车还有一个多小时,靳桐在火车站随便找了一家网吧,她打开QQ,之前已经忽视了一星期的消息再次弹了出来,申请添加自己好友的头像显示在线,同时闪个不停,之前靳桐都故意忽略,但今天她实在没忍住,点开了。 是裴晨,她又发送了好友申请,同时备注: 小心,你爸想杀你。 归乡者 83 云霄山坐落在茶阳县城东部,横贯湖南和江西的交界线,是武功山系的余脉,山高1100余米,常年云雾缭绕。 靳桐上一次来还是小学六年级,细想的话就是认识裴晨的那一次春游。 在起哄的男孩们离去之后,两人一前一后落在队伍的最后面,走着走着,各自班级的同学们都不见了踪影,下午四点的时候,天突然变阴沉,山里就下起了细雨,靳桐默默跟着裴晨,直到雨大到两人都挪动不了半分。 这时候裴晨才发现身后有人。 也是这个时候,两人才发现自己迷路了。3月早春,天本来就黑得早,再加上下雨和云雾缭绕的环境,两人除了彼此,完全找不到其他人的身影,无奈,二人只能躲在树下,大声呼救,但没有人回应。靳桐害怕地哭了起来,裴晨抓住了她的手。雨小了一点后,裴晨鼓励她继续往前走,两人穿过幽暗的丛林,终于找到了那条熟悉的路。 两个人在那天之前根本不认识,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到了集合地点后,老师着急地撑伞过来,还不忘教训二人几句。靳桐不愿意放开裴晨的手,裴晨就让她抓着,于是那天的场景就是两人手牵手被各自的班主任教训了一顿。 靳桐摇摇头,想把这一幕从自己的脑海中摇出去。 今天的天气一般,天上层云密布,不知道会不会下雨,靳桐背了书包,包里带了雨衣。从云霄山的东门进入,不走游客常规的步道,而是在经过第一座吊桥的时候走下面的老路往左拐上山,路的尽头是人迹罕至的峡谷,过去那里也算是个景点,有个瀑布,但近几年瀑布的水量变得越来越少,也就废弃了,自发的,人们也就不再往那儿去了。道路并没有关闭,但走得人少,再加上无人维护,变成了野路。 靳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独自一人走向峡谷深处,山里的空气越来越潮湿,但雨就是憋着不下,好在天气并不算太热,她一边走一边用自己最大力气记清楚来时的路,以免自己迷失在丛林里。 大概是下午的五点左右,靳桐走到了地方,她继续走,走到一棵叫不出名字的大树下时停住,峡谷之间,微风吹过。这里的景色并没有什么特别,并不值得任何人额外跋涉将近两个小时过来。 她茫然地看向四周,但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在哪个地方停住,她突然意识到,这里其实什么也没有,她过来想找寻的痕迹已经不可能再存在。 她抬头,看向高处的悬崖,但这里凸出来的岩石到处都是,到底是哪一块呢? 她拼命回想和妈妈说的最后一句话,但发现自己根本就不记得了。那天晚上,15岁生日的当天,她对妈妈说了什么? 靳桐不愿意承认,但在今天她逼迫自己回想起过往的点滴,她逼自己承认:她看不起自己的亲生母亲。她和爸爸的婚姻,那虚假的表演和软弱的妥协,妈妈所表现出来的毫不挣扎的样子,让靳桐愤怒,但她那个时候不明白自己到底憎恶妈妈什么,只知道看到她略微跛脚,出现时摇摇晃晃的样子,就让她心生烦闷。 沉默,从不拒绝,没有自己的主张,受到了伤害也只是那样,默默承受,绝不反抗,逆来顺受,忍耐一切的样子,让靳桐曾在心中决定:绝不要成为像妈妈一样的人。 往前走了几步,到峡谷的中央,风变大了,很凉爽,靳桐突然想起来了妈妈最后的样子,她紧紧握住自己的手,一言不发,靳桐感觉妈妈的手心汗津津的,还在微微颤抖,她因为自己过于害怕,以至于那个时候没有发现妈妈也在害怕。 她从来没有握紧过妈妈的手,甚至在学校里,每一次看见妈妈走来,她都恨不得掉头就走。 于是相比较那个雨夜,妈妈目送她每一次转身离去,选择默默接受的眼神,又清晰地浮现了上来。 只是现在,这一切都只会成为靳桐记忆中的幻影,因为妈妈已经不在了。 昨天,靳桐在QQ上通过了裴晨的好友申请,裴晨在线,她几乎是秒发: 你上线了。 嗯。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现在在哪?我去找你,当面和你说。 不要。我不想见面。 你在怪我吗。 靳桐迟疑了一下,问: 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我说的话,你愿意相信吗? 你会骗我吗。 我不会。 那我相信。 话虽这么说,但裴晨接下来说的话,实在是让人很难相信,或者先不用“相信”这个词,因为这如果是谎话的话,听的人也会冒出一种质疑,得什么情况才会编造这样的谎话? 裴晨说,第一次是小学升初中的那个暑假,那时候她的父母刚离婚不久,他是妈妈认识的一个叔叔。一开始是妈妈拜托来照顾自己。 靳桐注意到,她用“他”这个词指代。 第一次不知道怎么就发生了,裴晨甚至都不知道这代表什么,所以也没来得及反抗或者拒绝,她只知道不舒服,很奇怪,但不知道怪在哪里。第二次、第三次……在第一次接受之后,对他来说,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裴晨说,上初中后她明白了那是什么,但是,这样的关系还是持续了一段时间。因为,每次,他都会留下钱,那是唯一的生活费。 我没有钱,也没有办法挣钱,我爸不会给我的,我妈……她能顾着自己就不错了。她是他的情妇之一,我看得出来。我妈看他的眼神,看我的眼神,居然有时候让我觉得…… 觉得什么? 我是一个外人,她嫉妒我。 如果你真的不想的话,为什么在会场?那天你…… 他威胁我。 什么意思? 他……在做那些事的时候,拍了照片,他找到我,说如果我不愿意的话,就要把照片给Peter看。 Peter是谁? 是澳洲人。我的老师,你见过。我来广州后,白天打工,晚上在夜校学英语,Peter和他的妻子,是我在夜校的英语老师。靳桐,他们……他们真的是好人,我说我没有爸爸妈妈了,他们愿意给我担保,写推荐信,让我去澳洲念书,还说已经给我联系了农场,只要我满16岁,就可以让我放假的时候去工作!我不能失去这个机会,也许这辈子,我只有这次机会了。 靳桐愣了好几分钟,回: 所以,他要你…… 嗯。我不得不答应他,只要挨过这段时间,我的签证能下来……我就可以离开了。 靳桐听裴晨这么说,心里涌现出一种复杂的情绪,但不知道那是什么。 你为什么说,他要杀我? 靳桐,我刚才说的这些,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或者觉得反感,恶心,厌恶,都可以,但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一定要相信我。而且,你不要告诉别人,谁都不能说,即使是警察,你也不可以说。 嗯,好。 裴晨打字: 去年你的生日,9月4日,开学的那天,你是不是在玉米地里被一个男人袭击了?那天,那个人想杀了你。 靳桐的记忆往回转,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重映,如今细想才发现可疑的地方如此之多。她用尽全力,反抗了试图侵犯自己的黄毛,用他腰上挂着的不知道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伤了他的下体,她一直以为那天自己获得了胜利,对方因为被刺伤而自动放弃侵犯离去。但裴晨说: 那天我去你家想找你,你记得吗?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你忘在我家了。 因为她那天忙着去任哲的家中,因为这件事,两人还有了一些分歧和矛盾。事实证明,裴晨说得都是对的。 我到你家的时候,正好看见你们一家三口出门,我猜想你们可能是要去吃饭,我就一路跟着。生日礼物如果不是在当天给的,就没有意义了,我想给你,但一直没找到机会。你们吃完饭后,我在饭店门口想上去找你说话,他说要带你去河边上看烟花。 靳桐回想起来了。 没错,那之后,他从路边招手,叫了个出租车。 裴晨继续打字: 我知道放烟花的地方。你告诉过我。我骑自行车赶过去,在河边看到了你。 然后呢? 裴晨说: 我发现还有一个人,站在芦苇荡里。 归乡者 84 下午五点十五分,靳桐顺着峡谷继续往前走,途径一条浅浅的溪流。 她回忆起这里是小学六年级春游时大家吃饭的地方,野餐开始后,老师让大家把带来的餐布铺在溪边的草地上,用餐时间是1小时,6个人为一组,共同分享带来的食物。 组队是按照自己的意愿,老师说“大家和自己的好朋友一起吧,老师不强迫给你们分组。”靳桐听了,心里一紧,因为她没有朋友。她不知道找谁,她没有和任何人亲近到可以主动组队。 游山玩水,分享食物,这样的人不存在。 当然,她并不是那种遭人厌弃的角色,她只是可有可无。所以当老师这么说之后,靳桐只能坐在地上上原地不动。身边的同学们都各自走动了起来开始组队,那些人缘好的同学呼朋引伴,很快就聚合在了一起,受人欢迎的人似乎也非常欢迎彼此,于是他们天然地成为了一个牢不可破的集体。剩下的同学们,则也有自己的交友法则,例如家里住得近的,或者父母相互认识的同学,很快也组成了一个队伍,平日里虽然关系并不亲近的,但是因为在班上的座位坐得比较近,或者平日里去食堂相互结伴的饭搭子,也自然地走到了一起。还有的男同学大胆邀请女同学,女同学思考了一下后也羞答答地同意…… 总之,即使是孩子,似乎也摸索出来了一套交友的法则,他们根据这种本能结伴,形成一个又一个小组。但靳桐做不到,好在,班上也有不少人和她一样,因为做不到“主动”,于是成为了“被剩下的人”。那么这样的6个人,也组合到了一起。 这就是春游野餐时的小组组成,坐在靳桐身边的都是她不熟悉的人,对其他人来说也是。 靳桐心不在焉,草草吃完饭后就独自离开,顺着小溪走,然后就发现了那一幕。 一个女孩被三个男孩欺负,女孩书包里的东西掉落在草地上,她出来春游还带着课本,而本该放在野餐垫上被享用的食物,只有一包康师傅的袋装红烧牛肉面,但靳桐想,这里没有热水,也没有碗,可能只能当作干粮啃吧? 但就是这样的食物,也被那三个男孩抢走。 那女孩不甘示弱,她扑倒抢走自己食物的男孩,对方至少高了她半个头,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将那男孩压倒在地,男孩的力气更大,试图踹开她,但她死死保住对方的胳膊,导致被压制的男孩使不上力,他把手举高,他的伙伴,从他的手上拿走了那包方便面,一溜烟地跑了。 女孩大喊:“还给我!” 靳桐看清楚了她的脸,有一点脏,挨上了地面的尘土,但这并不显得她落于下风,相反,靳桐从她的脸上看到了一股强烈的,迅猛的,像暴风雨一样的东西,如今靳桐回想,那像是兽类的眼神,她看着的不是强于自己的动物,相反,她才是不可侵犯的那一个。 男孩们笑闹着离开,女孩最终还是失败了。 只有一个人时,她没有了刚才的神气,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也是有3分钟,也许只有几十秒,靳桐已经记不清楚,但那一段时间必定存在,她像是灵魂离开了躯体一般,静静地站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等她思考完毕,开始收拾散落在地上的自己的东西时,那股仿佛受伤的神情就已经全然消失。她好像在三分钟内完成了什么仪式,她给自己下达了某种命令,在3分钟之外的时间,她不允许自己继续沉浸在已经失去的东西中。 靳桐对她产生了好奇。 那天野餐结束后,已经是下午的三点多,超出了老师规定的时间,于是每个班的班主任都在队伍前面催促,并越走越快,叮嘱大家跟上,前面的同学一边抱怨一边小跑前进。 女孩慢慢地走在队伍的最后,那天下雨前,云的缝隙允许一道微光洒落,她跟着那一道光,走在草地上,经过干涸得只剩下两道窄窄的水流形成的瀑布时,她抬起了头,看向水源处,阳光落在她的侧脸,映出轮廓。靳桐跟在她的身后,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应该要走的路,等反应过来时,下起了雨,两人在突然弥散开来的雾气中只能看见彼此。 她什么也没说,没有问自己的名字,也没有表示出惊讶。 瀑布到了,已经干了,靳桐发现,几年前还能看到的,那两道窄窄的水流没了。她又走了一会,看到了那棵大树。 裴晨在那等她。就像小学6年级那次春游一样。 五点半的时候,靳桐走到了裴晨面前。 下雨了,裴晨问:“带伞了吗?”靳桐从包里拿出透明的雨衣,一件雨衣没法给两个人穿,于是裴晨接过,把雨衣举过头顶,给两人挡住了雨滴。 昨天,在QQ上,裴晨告诉了靳桐她15岁生日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以及她之后离开的原因。 2002年9月4日,裴晨骑自行车赶到河边放烟花的地方时,正看到这一幕: 威胁自己一家的三个男人,年轻的那个黄毛把自己摁进了一辆黑色桑塔纳,而妈妈则被关进另外一辆的车门。爸爸和剩下一个男人留在了原地,两辆桑塔纳开上了不同的方向。 那个一直站在芦苇荡里的男人,突然走了出来,他骑上停在路边的自行车,开始跟上其中一辆桑塔纳。 那辆车上是你。 裴晨说。 他是谁? 靳桐在QQ上问。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要去哪,也不知道芦苇荡里为什么有一个陌生男人,我想追上你,但是单车的速度实在是太慢了,很快就看不到桑塔纳的影子了,不过好在,河堤上只有一条路。 裴晨把雨衣裹在两人的上半身,天气有一点变凉了。靳桐问: “我妈妈……她最后在哪被发现的?” 裴晨摇头,说不清楚。只知道发现的地方是在这一块的峡谷,瀑布的不远处。 雨小了一些,两人站了起来,裴晨把雨衣给了靳桐。两人一前一后地走,靳桐抬头,但雾气渐浓,能见度已经不足3米。 “回去吧。找不到了。”裴晨说。 两人从山里出来时,已经快7点了,靳桐问:“你今晚住哪?” 裴晨摇头:“房子已经被我爸换了锁。” 靳桐说:“来我家吧。我爸……” 停顿了一下,靳桐改口:“他在广州。钥匙在我那,中午的时候我去看了,家里的租户已经不在了。” 于是两人回了靳桐的家。去年这里还住着一家三口,如今只剩下靳桐一人。 两人进屋后先换衣服,然后各自洗了一个热水澡,在裴晨洗澡的时候,靳桐坐在客厅里发呆。 裴晨昨天在QQ上说的,即使过了一整天,她也无法全盘接受,更别提思考出结果,回到茶阳后的一切,她只是在凭借本能行动。而当停下来的时候,她就不得不面对这一切。 首先得知的第一点,裴晨离开茶阳县不再联系靳桐的原因,是因为她目睹了一场凶杀。 去年的9月4日,那个用手掐住靳桐的黄毛男人,已经死了。 裴晨骑自行车找到那辆桑塔纳时,芦苇荡里的那个男人,手上拿着块石头,浑身是血。而玉米地里躺着两个人,一个是血肉模糊的黄毛,一个就是昏迷过去的靳桐。 目睹了行凶现场,裴晨完全愣住,那个男人却好像认识裴晨似的,对她的突然到来并不惊讶,他过来,做了一个“嘘”的手势,裴晨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跑,但是完全动弹不了,男人摁住她的肩头,摆摆手,指了指地上,然后点了点头,裴晨过去叹了一下鼻息,靳桐还活着。 男人比划了一下,裴晨明白了意思。黄毛的裤子掉了一半,正意欲实施侵犯,他从背后,用石头砸了黄毛。 男人从黄毛的裤口袋里摸出了桑塔纳车钥匙,打开车后备箱,又示意裴晨,裴晨鬼使神差,帮助他把黄毛的尸体抬进后备箱,而令人惊异的是,后备箱里居然准备了一大块的防水布,仿佛本来就是用来装尸体使用的。 这一猜想,在后来再次被印证。男人小心翼翼把靳桐抱到几百米外一家农户的后院,然后回到这边黢黑的玉米地里,这一段时间差,裴晨守在车旁,居然发现,后备箱的防水布下,还有绳索和一把铲子。 男人示意,他要开车离开。 裴晨问:“处理他?” 男人点头。 裴晨又问:“你是谁?”男人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发出低沉的呜咽。 那之后简直就如电影一般魔幻,男人看着裴晨,裴晨也看着男人,裴晨意识到一件尴尬的事情,她目睹了一次犯罪,但犯下罪责的人却是为了救她的朋友。在那个当口,她有两个选择,第一是离开后报警,把眼前人送进监狱,第二则是,和他一起,让这起案件变得无人知晓,让死去的男人的尸体最好永远不见天日。 大概花了30秒,裴晨得出了答案。她看了一眼黄毛半裸露的尸体,除了头部被石头砸出了一个坑之外,他的下体有戳伤,裴晨发现,这是一把瑞士军刀造成的伤痕,刀已经伸了出来,但还在这男人的皮带上挂着。 她把瑞士军刀从黄毛的皮带上取下,对着黄毛的下体和面部狠狠戳了几下,直到下体的伤痕纵横交错,看不出原本的被刺伤的痕迹,直到脸上的五官也完全模糊,辨认不出样子和轮廓。 男人没出声,默默看着。做完这一切后,裴晨说:“走吧。” 车在黑黢黢的道路上开着,没有路灯,没有方向,沿着乡道向北,裴晨说: “我知道一个地方,是坟地,除了清明节基本不会有人去,就埋在那吧。” 归乡者 85 洗完澡后,裴晨穿着一件宽大的T恤出来了,衣服是靳桐的,她在广州买的,比平时穿的要大两个号,裴晨的头发湿漉漉的,往下滴水,靳桐说“我去找吹风机”,但最终没找到,只找到一块干净的毛巾,裴晨接过,擦干头发。 水滴随着她甩动头,掉落在靳桐的手臂上。 “你擦吗?”裴晨问。 靳桐摇头,她的头发不像过去那么长了,在等待的时候就差不多已经干了。擦头发的时间是漫长的,空气好像凝固了一般,裴晨问: “你饿不饿,我买了面包。” 靳桐还是摇头。 裴晨叹了口气,说: “你想和我说什么?” 靳桐憋了一会,问: “那个时候,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要……” 裴晨看着靳桐的脸,靳桐声音小了下去。 “所以你还是认为是我的错。对吗?” “……不。但你可以拒绝,如果上一次在会场,你没有办法,那之前呢?之前你为什么不拒绝?把门锁上,告诉老师,或者报警。” 裴晨继续擦头发,等她长发的水滴几乎一滴不剩时,她放下毛巾,看着靳桐的眼睛。 和她对视的时候,不知为何,靳桐的喉咙深处涌起一股无法抑制的焦躁感。她没有办法用语言表达激涌上来的复杂的冲动,她想要裴晨给一个非常具体的答案,让她觉得可以理解,让她觉得自己没有被背叛,让她可以相信,她们还和过去一样,但裴晨只是看着她,什么也没说。 “我妈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靳桐沉默了一会,问。 裴晨把视线移开。 “那天晚上从坟地离开后,那个男人一直开车,开到了第二天的早上,我们到了广东。他把车牌卸掉,把车子里面打扫了一下,然后开去了一个私人的修车厂,在那里2000块钱把车卖掉了。” 在裴晨和那个哑巴一样的男人经历这些时,靳桐还昏迷在姨妈家中。 “他把钱都给了我,让我走。我问他到底是谁,他在我手心写了一个名字。” “名字?” “是你妈妈的名字。” 靳桐想到了一些可能,比如这个男人和妈妈的关系,但很快她否定了这个想法,妈妈绝不可能出轨。如果她有出轨的勇气,也许今天的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外公外婆去世后,父母的婚姻全部建立在母亲的忍耐之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抽空了她的灵魂,她已经麻木到连抱怨的话都说不出来。 妈妈的人生到底算什么呢,最后她的结局又算什么呢? “过完年的时候,我回了一趟茶阳,想回家拿我的学生证,也想看看你还好不好,但你家里已经没有人了。我去广东后不敢和你联系,我怕警察发现了什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你什么也不知道,这样就不可能露馅,我想晚点找机会再告诉你……但那个时候我回家打听,才知道尸体早在去年的9月就被发现了。我不敢多待,初七的时候准备返程,经过云霄山时,看见三辆警车停在东门,东门是步道,警车进不去。我在门口看了一会,很多人都围在那,他们说峡谷里面发现一具登山客的尸体,是个中年女人。” “那天你就知道了?” “不,我在会场的时候才知道,他太得意了,他说他老婆摔死了,他现在有钱了,100万,他要我跟他……” 靳桐不想听了,问道:“你为什么去会场?” “因为我想找你。” 裴晨起身,她的头发已经擦干。她将头发往耳后拨弄,防止多余的水滴掉落,靳桐看她的脸,总觉得有些陌生,倒是裴晨先开口: “靳桐,你变样子了。里里外外都变了。” “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是以前的你,可能接受不了这些吧。也许……” 裴晨说:“也许你会哭。” 靳桐没接话,问:“他怎么知道你在广州?” 裴晨说:“我妈告诉他的。我来广州后只联系过我妈,给她报个平安,结果她居然告诉那个人我的住址。” 靳桐没见过裴晨的母亲,其实也没见过她的父亲,从小学6年级开始,裴晨就独自生活,她的爷爷奶奶曾经来过,但那是为了把她从儿子的房子里赶出去。 “我不知道要怎么形容,那个时候我太小了,一点力量都没有,但我有预感,如果我反抗,拒绝,或者像你说的那样,报警,把他和我妈妈都抓起来,如果那样做的话,说不定我真的会失去一切。” 靳桐猛然发现,自己居然因为那件事下意识责怪裴晨。 裴晨低头,继续说: “我有时候觉得,比起他,我更恨我妈,她为什么这么对我?其实她都知道,她清清楚楚。有时候我觉得她是故意的,为了讨好那个男人……” “因为她没有办法一个人独立生活。”靳桐说。 弱小,顺从,空虚,心中的漏洞,没有自信一个人也能好好活下去,才会依附和将就在男人的身上,哪怕这个男人如此恶劣不堪。纵容男人性侵自己的亲生女儿,知晓这种事情发生却无动于衷的母亲,也许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是屈服于自身软弱的奴隶。 靳桐仔细看着裴晨,这次裴晨没有躲开她的注视,她看见她头发丝上的水滴从额角滑落,经过眼角,但她眼睛并未眨动。她如此地坦然争取想要的一切,哪怕受伤,过去一年里,她经常想起这张脸,她并不羞于承认从她的眼睛中获得了力量。她一直很想告诉她,她很喜欢她的眼神,不管在任何时候,她的眼神都不愿意屈服,就算在最糟糕的事情发生时,里面的火焰也没有熄灭过。 迷路的那天,她就是被这样的眼神吸引,才一直跟在她的身后,她那个时候因为害怕而哭泣,直到有人握住她的手,两人沉默不语,结伴穿过幽暗的丛林,她不再觉得恐惧。 也许是为了回应靳桐的质疑,裴晨还是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靳桐摇摇头,说“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想了一下,靳桐补充,说:“谢谢你。” 裴晨抬头,问:“为什么?” “我一直想成为你。这么久以来,我做的所有努力,都是因为我想成为和你一样的人。每次我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就想,是你的话,会怎么做。” 晚上两人在靳桐的床上躺着,裴晨小声说:“你要过生日了。” 靳桐说:“嗯,后天。” “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我没想好。没有也没关系。” “那怎么可以?我们去商场买漂亮的衣服吧!毕竟。”裴晨笑道: “我们现在手里有钱了!” “买了也没用,我要回学校了,每天都要穿校服。” “那我们去理发店,染头发好不好,我一直想要染……” 靳桐没说话,裴晨反应过来,她要读书了,也不可以染头发。 “你什么时候走?”靳桐问。 “你是说回广州还是……” “什么时候去澳洲?” “应该是10月份。Peter已经在帮我联系学校和农场了,想要赶在夏季入学,对了,原来南半球在我们这冬天的时候是夏天呢!Peter说,他们的城市在海边,你看过海吗?我从来没见过。” “我也没见过。” “那个地方叫珀斯,一面是海,一面是沙漠。和中国没有时差,靳桐,以后我在QQ上找你,你不准不回我。” 靳桐小声说了一句好。 第二天,9月3日,报到的前一天,天气大好。俩人起了个大早,靳桐因为剪短了头发,早上起来时头顶鸡窝,裴晨不知道从哪儿找出了那种喷花的浇壶,对着靳桐的头发喷水,才把翘起来的部分压了下去。两人换上干净衣服出门,边走边笑,到县中心广场的时候一路吃吃喝喝。 一年前二人还是穷学生,但今天两人可说是同龄人中的大富翁,靳桐自然不用说,手握一万元存款,她已经掐指算过,未来一年的生活费都不成问题,而裴晨也不逊色,看见她钱包里的百元大钞时,靳桐惊道:“你之前在哪上班?” 裴晨说:“在夜校。一开始我报了个英语班,半年后Peter让我当助教,我的英语就是Peter和他妻子教的,Chloe也是好人,她有两个女儿在澳洲,不过都成年了,她说在我成年之前,都可以住在她和Peter家。” “真好。”靳桐说。她悄悄地想,也许自己以后也可以学英语专业,在广东的时候她也见过好些努力学英语的人,在厂里面有个女孩,废寝忘食地学习ABC,后来从普工升到了管理层,据说还担任老板的秘书,帮助进行海外业务对接。 两人吃完喝完后,又去ktv唱歌,去照大头贴,去游乐园把所有以前想玩却不敢玩或者没钱玩的项目都玩了一遍。晚上七点多,俩人还没回去,又去烈士公园划船,公园里有一大片人工湖,两人像踩单车一样,吭哧吭哧把天鹅船划到了湖中央。 离岸边远了一点后,灯光照射不到这边,靳桐用船上的火柴点燃了蜡烛,这是商家别出心裁的想法,方便夜航的小船。靳桐看着裴晨,烛光照亮她的脸,裴晨又笑了一下。明天就要去学校了,裴晨也要回广州,然后要和Peter夫妻去珀斯,那个一面是海一面是沙漠的城市。靳桐意识到一件事,两人以后,可能不会再见面了。又或者,见面了也不会再像今天这样,那个时候,她有了新的生活,认识了新的朋友,自己也一样。 人和人之间很容易失去联系,人们来来往往,擦肩而过,一个人要消失在另一个人的生命中,是如此轻而易举的事情。 裴晨在烛火的另一头,轻声说:“靳桐,要么你和我一块去广州吧。我去拜托Peter……” 靳桐摇头,这不现实。 “我担心你。你爸……那天,我觉得那个人想要杀掉你,而你爸知道这件事情。还有你妈妈。我觉得不是意外。” 靳桐点头。裴晨说:“你不害怕吗?” 两人沉默地划船,桨在水里一上一下,小船离岸边越来越远,越来越黑,蜡烛已经燃烧了一半,是时候往回划了。 靳桐说:“那天的事情,不能够说出去,所以我们不能找警察。而且,就算找了警察,我们也没有证据证明……是他。” “嗯。” 裴晨声音有点闷,默认靳桐的说法。 “他伤害了你,伤害了妈妈。” 湖心起了风,吹得蜡烛摇摇晃晃,在说到“伤害”两个字时,裴晨把视线从蜡烛中心的火焰离开,水波荡漾,船桨拍打在水面,咕隆咕隆的水声,不远处的岸边时不时传来欢声笑语,公园里大部分都是整整齐齐的一家人,爸爸妈妈孩子,也有老人,以各自的家庭为成群结队,笑闹不止。 裴晨用手撑着下巴,没有回应靳桐的话。 靳桐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 “要不,我们杀了他吧?” 那天晚上回到家的时候已近10点,裴晨第二天要回广州,但执意要和靳桐一起度过0点,两人又看了会电视,才各自依依不舍地去洗澡,靳桐先,裴晨后,裴晨洗完后出来说今天就不睡一块了,她明早要坐5点半的火车去广州,她睡沙发,第二天就不叫靳桐了,直接走。 靳桐舍不得说再见,两个字一直憋在喉咙里,到最后也没说。 裴晨说:“生日快乐,靳桐。”她笑了起来,从口袋里拿出白天两人照的大头贴,两份,一份放在靳桐的手上。 “不要忘了我。”裴晨说。 大头贴上面两个年轻女孩,各种奇怪的姿势和鬼脸,配上两人精心挑选的相纸特效,都认不出谁是谁了。 “生日快乐。”裴晨又说了一遍。笑着说。 失眠者 86 人在无聊的时候就会想谈恋爱。 找一个对象,就可以轻松打发大把无聊的时间,仿佛只要找到另一个人一起消磨毫无建树的时光,就可以不用独自面对内心的空虚,以及因为空虚而产生的自我贬低、自我怀疑。 人们努力寻找一个寄托,有人是理想,有人是金钱和权力,有人则是爱情,那么对女人来说,就是男人。 李梦对这一套逻辑已经有了些许厌烦。 小爱的婚事结束后,街道又恢复了平静。暑假快结束了,天热得不行,同桌小琪来李梦家,说“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李梦已经在家发霉了一个多月,正是无聊透顶的时候,听了小琪的话,她马上把当天的报纸拿了过来,中缝有每周电影院上映的电影信息、场次、内容简介和演员阵容。 “我要看这个,《终结者3》!施瓦辛格演的,听说特别牛,前两部我在电影频道看过了,真的太好看了。”李梦兴奋地说。 “啊?我看看……美国的呀,讲得什么呀?”小琪问。 “就是一个来自未来的机器人,保护他的主人的故事,人类和机器人展开了跨世纪的大战,机器人想要杀掉人类的领袖……” “什么呀,打打杀杀的,好无聊的样子。我们看这个吧。”小琪的手指了指中缝的下方,上面标记着中心广场电影院即将上映的电影名称。李梦一看,片名叫《绿茶》。类型:国产爱情片。 “求你了,梦梦,你陪我去看这个吧?” 李梦一看简介: 女主角吴芳不停地相亲,每次和男人约会时,她都要点一杯绿茶,她相信一个叫朗朗的女孩说的话:从一杯茶预测一个人的爱情。 李梦顿时没有了兴趣,但小琪不依不饶软磨硬泡,李梦只好答应。第二天她早早去电影院等小琪,买好汽水爆米花的时候,小琪姗姗来迟,李梦正要打招呼,结果小琪身边还带了一个男生,李梦没见过。 男生去买爆米花了,李梦生气地问小琪“这男的是谁啊?”小琪害羞地说:“咱们隔壁班的,体育委员,上次篮球比赛和我们班打的那个呀,他是队长。” 李梦不满道:“你干嘛拉我来当电灯泡?” “哎呀!梦!我求你了,我要是单独约他,实在是太奇怪了,我才拉你来的。我骗他说电影票是送的。” 那天的电影看得李梦如坐针毡,第一是故事剧情让她瞌睡连连,电影也许本身还不错,但她燃不起丝毫兴趣,于是再精彩的表演对她来说也是对牛弹琴,第二则是,小琪坐在她和那个篮球队长中间,电影看到一半的时候,篮球队长的手就已经环住了小琪,小琪整个人靠向对方,篮球队长的手紧紧箍住她,还贴心地上下抚摸。 “冷气太足了”,小琪感慨。 整个过程,李梦觉得自己是傻子,于是电影刚一散场,她就说她有急事,先回去了。小琪好像就等她说这句话,连忙说“好”。 回家的路上,她横冲直撞,在路口撞到了辆飞驰的单车,她没站稳,摔到了地上,正想开口骂人,那个沉默的男人伸出了手。是隔壁的哑巴。她听见他非常认真又用力地,试图从他哑掉了的喉咙里憋出几个字,但最终失败。 哑巴看着她的眼睛,用夸张的嘴形加一点气声,说“还好吗?” 李梦试图站起来,结果发现膝盖被擦破了,刚才单车撞到她的膝盖了。 李梦摇摇头,说没事。哑巴把单车停在店门口,示意李梦进去。 下午四点,刘叔叔和刘姨都回去睡大觉了,他们平时住在中心广场那套房子里,这套小两层,一楼是饭店,二楼则让哑巴住着。县里面的消防队员来过几回,商铺二楼是不能住人的,每次刘叔刘姨都打保票,说严格遵守规定,二楼绝对没住人。消防有时候来突击检查,哑巴就把门锁上,然后躲到别的地方。 哑巴从二楼拿了消炎药、碘伏还有棉签下来,李梦坐在椅子上,他半跪在地上,帮李梦把药上了,然后又拿出一块独立包装的干净纱布,给李梦的膝盖处理了一下。全程他一句话也没说,也没有多余的动作。李梦看着他的头顶,短密的头发好像是他自己剃的,深一道浅一道,有一块没剃好,头皮都露出了一点,不过李梦仔细看,那不是头皮,而是一道疤痕,虽然不显眼,但面积不小,延伸到了耳朵下方。而哑巴的耳朵下,还有一个豆大的疤。 李梦忍不住问:“你是因为什么原因哑了的呀?是天生的吗?” 哑巴抬头,用手捂住自己的耳下,他把剩余的碘伏和棉签给了李梦,没有回答。 他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他要出门了,他指了指外面的自行车,李梦点点头,说自己没事,一会就走。 哑巴关上了一侧的玻璃门,留了一扇给李梦。 回家的时候,爸爸刚好进门,问李梦“作业做完了吗?”李梦敷衍地点点头,上了二楼。她刚打开阳台的窗户时,发现哑巴又骑着车回来了,看来晚上的准备他已经做好,马上要投入热火朝天的锅碗瓢盆的工作中去了。 李梦看到了他的正脸,他留一个小平头,可能因为头发特别硬的缘故,他把两鬓剃得非常短,差不多能看到青皮,但可能是为了遮掩脑袋上的疤痕,他又不敢全部剃完,留出来的那短短的几毫米,在一出汗的时候就会直立起来。 他的长相没有什么特别,眼睛不大不小,嘴唇不薄不厚,颧骨不高不低,值得说的就是,他的轮廓比较瘦削,嘴巴总是抿成一条线,给人一副他正在思考的样子。 晚上11点后,他把所有事都忙完的时候,会坐在店门口抽烟,安静地抽。李梦安静地看。 也许只是因为他无法说话,才显出这一丝深沉吧。李梦警告自己不要多想,毕竟男人唯一的魅力,就是女人的想象力。 但越是这么想,她就越是忍不住留意哑巴。 他太安静了,比李梦认识的任何一个男人都安静,他的世界好像是真空的,在那里没有任何声音可以传播的介质,无法有怎样的巨响,最后都化为沉默的幻影。那里不存在于真实的世界,谁也进不去,他自己画了一个圈,或者盖了一栋房子,里面只有他自己。 李梦从来没有见哑巴流露过,怎么说呢,人的感情。没有愤怒也没有喜悦,没有烦恼也没有好奇。 除了那一次的哭泣。那静谧的、低沉的呜声,但李梦如今已经怀疑,那根本就是自己的错觉。 开学的那天,街上出了一件大事。 对面的靳主任家里,晚上起了一场火。 把房间的墙都熏黑了,不过损伤倒是不太严重,原因是火没烧多久又自己熄灭了。导致晚上的时候都没人发现。 火里还死了一个人。 当警车停在靳主任家楼下时,李梦正准备去学校报道,开学第一天,她无精打采,几个警察的到来,直接把她从睡梦中惊醒。 她穿好衣服下楼,爸爸妈妈正坐在一楼的客堂里。一个胡子拉碴的警察带着几个小年轻,正在和父母解释情况,说对面靳主任家“发现了一具女孩尸体”。 “死亡时间是昨晚。你们有注意到什么异常吗?” 李梦看见爸妈摇摇头。 “任何异常都可以,比如说,最近有谁接近过对面的房子吗?或者有什么可疑的人进出过吗?” “哎,没有呀。其实我们和靳主任家不熟悉的,我们夫妻以前不是厂里人,和他们家不熟。” 李梦知道爸爸在敷衍,他性格胆小,从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面死了人,他估计心乱如麻,只想躲到自己的房间里对着佛像说几声“阿弥陀佛”,完全不想成为警察注意的对象。 妈妈张望了几回,但很快也撤了回来,嘴里念叨着“造孽”和“晦气”,把对这件事的同情和嫌弃,两种感情都混合在一起。 “你呢?同学?昨晚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吗?”那警察随口问道。但李梦感觉,他的目光正在打量自己。 “没有,我睡着了,什么也不知道。” “嗯,好,谢谢配合调查,如果想起什么情况,可以随时联系我们警察。” 他站在门口点了一根烟,抽了两口,烟飘了一点进来。和昨晚自己抽的那根味道有点像,李梦定睛一看,果然是四块五一包的软白沙。 趁父母都睡着了,躲在房顶抽烟,是李梦在这个暑假才养成的习惯。而之所以学抽烟,是因为隔壁的哑巴会抽,他抽烟的时候也不会发出声音,安静地站着,一口接一口,只能听见他的呼吸。李梦喜欢看他抽烟,也喜欢看在烟雾里,他瘦削的脸。 昨晚李梦在自家顶楼露台抽烟的时候,大概是凌晨两点半左右。因为马上就要开学,她郁闷得失了眠。 她看到哑巴从靳主任家方向过来,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女孩,李梦没看清楚女孩是谁。 李梦没太在意这件事,把烟踩灭了,就下楼睡觉去了。 毕竟暑假已经结束了,而今天开始,她就要读高三了。 缠斗者 87 第十九章 2018 周三,10月31日,傍晚5点50分,周原坐在还没开始营业的酒吧里,酒保问要“莫吉托”还是“金汤力”,周原说今晚有事,不喝了。 “最近别的店都在短视频上卖套餐,我们店长一点网感没有,只会指挥我加班。”酒保叹气。 周原没吱声,专心致志看Mac屏幕上的word文档。 长沙河东到河西,走水面上的话,总共有8条路线,分别对应自上世纪70年代开始修建的8座大桥。其中人流量最大的是湘江一桥和二桥。 湘江一桥是修建年代最早的,始建于1971年,正式名称为橘子洲大桥。 湘江二桥和一桥遥遥相望,在靠北的这一面,名称为银盆岭大桥,建成之初时,它是中国跨度最大的双塔单索面斜拉桥。夕阳中,双塔形状的桥梁熠熠生辉。那些钢索犹如一根根漂亮的琴弦,勾勒出一把巨大的竖琴伫立在湘江中…… 新来的运营实习生把搜索到的“长沙大桥”资料发送至裴晨的工作邮箱,周原点开,一口气读了2000多字,花了五分钟也没找到什么有营养的词汇,很难相信裴晨要怎么使用这些资料串出口播稿。 网红和明星最大的不同,在于其极度依赖个人创作能力和镜头表现力, 一个明星可以有运营团队包装,制作;而一个网红想要火,80%都是靠个人能力—— 在一堆毫无重点的资料中,如何找到有效的信息,然后实现扣押,合成一个和大众情绪紧密相关的选题,诞生传播百万级别的爆款,这里面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门道。 周原下午四点多一点就坐在了店里,把裴晨今年3月以来发布的视频挨个点开看,虽然不是一个赛道,但作为同行的她很快就发现了她的流量密码。她选择的赛道是文旅,每一个视频对应的都是一个地级城市。 自媒体时代,必须依靠普通人进行传播与裂变,实现爆炸式增长的第一要义,是必须找到和普通人直接连接的痛点,“城市”是个好切口,百万居民就是自来水,分分钟给你把视频传遍互联网。 在公众号时代,周原就曾见过这种打法,她记得,当年一篇讲潮汕历史的公众号文章,一夜之间有超过300万的阅读。 这种方法复制到短视频一样有用,而裴晨的文案也非常精炼和动人,时间上有纵深感,空间上也辽阔丰富,有画面感,稍微弄一下运镜,配点BGM,故事感就拉满了。 裴晨靠这个起号,3月发出第一条视频。10月发出第27条视频,半年,就成了500万级别粉丝的网红。 但裴晨一直没有做出“长沙”为主题的视频,从工作邮箱的来往中看,运营几次催促她操作这个选题,但她一直拖延。上个月可能经不起催促,开始松口,运营在飞书上问她想用什么切入点,裴晨回:“桥。” 运营和实习助理都一头雾水,觉得“桥”这个切入点不算太好,裴晨在飞书的交流里没有反驳,但也没有提出新的想法,导致这个选题依然搁置。 酒保问:“我记得你的Mac是黑色的啊,你换电脑了?” 周原把笔记本拉近自己这边,她当然没换电脑,这电脑是裴晨的。 里面的应用基本都是登录状态,但周原并没找到什么特别的东西,一切都是工作相关,聊的都是业务本身,附加一些商务联系。 6点15,周原把电脑合上,酒保笑问:“今天是你的大日子了?” 酒吧今晚的主题是万圣夜,各种稀奇古怪的鬼魂玩偶和南瓜灯摆放得到处都是,欧洲天主教把每年的11月1日定为圣徒之日,而前夜则是为亡灵准备。 死去的亡魂在这一夜回归故土,寻找故人身上的生灵,借此重生,据说这是亡者能复活的唯一方式。 真是应景。 今晚,天盛的年度盛典,就在对面湘江上的巨大邮轮「诺亚方舟」举行。和昨晚视频平台的招商不同,今晚是天盛的主场。 公司能叫得上名字的博主都要出席,借昨天晚上平台招商会的东风,诸多业内人士,柴建明也一一邀请到场,当然今晚最重要的目的,是柴建明要和成格基金的林然,荣创资本的曾怀瑾大聊一下MCN这个行业的未来,以及对外正式宣发2019年天盛的路线与布局。 据周原所知,柴建明一直想做内容转型,他判断明年开始,短视频内容生态将有剧变,内容创作趋近极度饱和,内容创作难度将大幅度提高,所以他想转型做电商直播。 但这个想法,之前一直被严通反对。 今晚柴建明已经没有阻碍,他如果能说服林然和曾怀瑾,拿到第一轮投资,马上就可以开始大刀阔斧改革。然后是B轮,C轮,直到上市。 不过周原想,其实今晚的柴建明也就算是个演员,真正的操盘手并不是他—— 冯应辉已经回国,为了拿到两家机构领头的总计超4000万的A轮投资,他从美国飞回来了。 上次见冯应辉,就在这家酒吧,就在这个位置,那时候的周原满脑子还只是想获得公司更大的资源倾斜,或者得到投资人的注目,因为这个原因,她和冯应辉坐在这面对面,以员工和老板的身份。 在问到自己和裴晨到底有什么不同时,冯应辉问了周原一个问题: “你走到今天,是为了什么?” 周原一头雾水,干脆说:“为了钱。” 冯应辉笑,说:“这么简单么?” 周原的胸口有一团火在烧。 5岁时,长江中下游发的那场大洪水,席卷了村里地势低的每一个角落,把家里的三间房子冲垮,洪水之后,母亲带着她和姐姐,站在一片废墟门口,说:“我们母子三人要振作起来啊。”周原很小的时候就看出母亲在硬撑,她经常说“跌落到了谷底,一无所有也没关系,因为明天是由我们亲手创造的呀。”或者类似“不可以垂头丧气,这样会赶走好运气。” 她就是这样不断地游说自己,安慰着孩子,才能把残破的生活继续下去。可是在周原的眼里,只看到客观的事实,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洪灾之后一家人身无分文,连住的地方都成了一片废墟。 她必须要不断前进,不断攀登。 周原点头:“就这么简单。” 冯应辉说:“还不够。驱使你的东西,是一厢情愿的痛苦,是属于过去的诅咒,如果只是这样,你无法去到更高的地方。” “那她呢,她想要做什么?” …… 酒保说:“到时间了,你该上船了。祝你好运。”她敲了一下空的酒杯。 周原把mac收到自己随身携带的挎包中,思考今晚的行动要如何进行。 来之前,她问了「裴晨」几个问题。 “我想知道你的过去。你为什么要假扮另一个人?” “谁?”裴晨问。 “你不是裴晨。” “那你觉得我是谁?”她笑。 “别开玩笑了,都到这个份上了,不用和我绕圈子。我去找过你的初中同学,叫任哲,他告诉我,裴晨和你都是城东中学00届的学生,你的名字叫靳桐。我比对过你的DNA,你和裴家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你一定不是裴晨。不过——” 周原看着眼前人说:“这些也不是关键,关键是靳桐也已经死了。所以,你到底是谁?你是靳桐吗?” 靳桐,裴晨?周原一下不知道该用哪个名字形容她。 她叹了口气,说: “你是怎么拿到我的DNA的?我平时很小心。” 周原有点恼,说道: “这个不用你管。我先当你是靳桐,我问你,你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用另一个人的名字生活?为什么你明明死了,却还在这里……” “这些对你很重要吗?” 周原压抑自己的怒火,摸出了那种照片,那张仅存的照片。 “好,以上的问题,你都可以不回答,那你告诉我,这个人,她现在在哪?” “……” “她是不是……”周原咬着嘴唇,没法把那个字说出口。 她这些年到底靠什么往前走,为了钱吗?她发了疯一样地学习,最后得到了什么,这套房子?母亲因为常年的辛苦劳动,心力交瘁,不到50岁就撒手人寰,她连一天好日子都没享受过。她现在要这些有什么用呢?这个世上真正关心她爱她与她血脉相连的两个人,如今都已不在人世,她追了这么久,为了知道那个答案,她才站在这不是么? “你告诉我,她是不是死了,给我一个答案。” 周原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她想掩藏住的那份不安和恐惧,此刻一览无遗。 “我找了她15年,你告诉我,我只有这一个请求。” 周原解开眼前人身上的所有桎梏,她站了起来。周原听到她说: “那天之后,我尝试过很多方式,但始终不知道要如何生活下去。一个人能够背负的东西是有限的,身上的枷锁越重,前进的步伐就变得越缓慢,最后腐烂在原地,成为过去的囚徒。可是我拥有的,是别人拼了命争取过来的,我不能放弃。所以我不能死。” 裴晨说: “一个人不能死,却又不知道要如何生存下去,所以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的答案就是这个。” 周原心中那块巨石,正在缓缓下落。 裴晨拿起那张照片,说:“你和她长得真像。” 周原放裴晨离开了,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诺亚方舟」将在7点起航,这艘停驻在湘江白帆广场的豪华游轮,曾经荒废了长达8年之久,停驻在码头,像过去时光的碑林,又像是一座坟墓。前几年不知道哪位有钱的地产开发商,联合某知名连锁酒店,双双出手,又把这个项目盘活了。过去「诺亚方舟」是正儿八经的邮轮,买票上船,沿途观景,从湘江一路北上,可以开到洞庭湖,今天它变成了一个移动式的会场,大部分时候都是一个地标,只有承包大型活动时才起航。 上船时,周原遇到了成格基金的联合创始人林然,他伸出手表示友好。 “你是……昨晚的那个主持人?你叫小周吧?” 周原点头。 “昨晚的照片和现场视频,已经在社交媒体上流传开了,当然,该打马赛克的已经看不见了,但网民都知道视频里是谁了。昨晚警察还找我了。” “找你做什么?” “我把那俩傻逼打了一顿啊,一个是那个孙飞,跟个汉奸似的留个八字胡,看着就恶心。还有那个杜和,他老婆还帮他打掩护呢,我踹了他一脚。” “……” “刚把我放出来,还好,没耽误。今晚的事儿挺重要的,对你来说也是吧?” 周原点点头。 “你很勇敢,不过算不上聪明。”林然说。 周原有点烦中年男人的说教,正想加快脚步往前走,林然接着说: “但这个世界上,聪明的人已经太多了,勇敢的人却很少。你是属于少数人。” 两人刚进「诺亚方舟」的大厅,柴建明就已经在那恭候了,当然,不是恭候周原,而是恭候林然,林然伸出手,刚才说笑的样子不见了,开始正儿八经的商务会谈,他顶着成格基金的头衔,柴建明巴不得和他畅聊三天三夜,晚会还没开始,周原就已经听到了他的台词,类似“天下湘商,星火燎原”和“属于自媒体的4.0时代终将来临”。 周原随便找位子坐下,正前方有一个巨大的舞台,以前那儿是用来演奏乐器,模仿泰坦尼克号,过去「诺亚方舟」上也为游客准备了乐队演奏助兴。现在则变成一会柴建明大秀PPT的舞台。 周原回头看了一眼二层的包房,他果然已经在里面了。 目光相接时,她看到了那张脸。虽然已经认识他好几年了,但无论什么时候看到他,周原都不自觉地想,有的人,天生就擅长蛊惑他人,如果还有一张好看的皮囊,这个功效则会加倍。 如何杀掉一条毒蛇而不被其毒液伤害到呢?打蛇要打七寸,但他一直把七寸这个关键部位隐藏得很好。 冯应辉最擅长的是入侵别人。把除了自己之外的所有人当成工具和资源,利用或者交换,操纵或者控制。当年也是吧,把自己送到了宋主编的头上。 和恶龙缠斗的人,也将变成恶龙。为了心中的那个答案,她不惜接近这条毒蛇,但在知道答案的瞬间,她也失去了缠斗的力气。 周原突然觉得有点累了,想尽快解决这一切。 她到摆放冷餐的地方拿了一把餐刀,偷偷放进牛仔裤的口袋里。她抬头扫视了一下监控,摄像头正对着另外的地方,不过看了眼她又自嘲,没必要了,拍到也无所谓。 她要杀了他。为她的姐姐报仇。 对峙者 88 车子从湘江二桥过来的时候,天开始下雨了。 雨不大,不到撑伞的程度,路上的行人早已习以为常,没有人加快脚步。下车走了不到500米,梁觉阳觉得脸上湿湿的,他用袖子随便擦了一下额头,雨水混合着汗滴,粘腻让人不快。 快到冬天了,湘江二桥下露宿的流浪汉逐渐减少,但那几个“常驻民”似乎没有搬家的打算。他们随身的财产就是一个蛇皮袋,一床铺盖和几张硬纸板。派出所的卢之富说,之前整顿过,但是没用,赶走一波马上又有第二波,而且赶也没用,因为他们消失一阵子又会回来。 “流浪汉”这个群体的组成复杂,并不一定就是家里穷,或者被家人抛弃,卢之富说,很多人是有家的,但他们不愿意回去,不愿意的原因非常多,光他知道的就有类似患上躁郁症无法与人相处的,考了5次大学都没考上心理逐渐失衡的,与家人不和离家出走但也无法自力更生的……警察不可能一一去管,也没有这个精力。社区工作者或者街道办事处的工作人员,有时候看不下去,偶尔会给流浪汉们送上一些补给,但在他们部分人的眼里。食物或者穿着好像也无所谓了。 “也许是为了流浪而流浪,流浪不是一种过程,是他们的目的。”卢之富说了句颇有哲理的话。他叹口气,说如今派出所的工作也不好做,随便出点事他们都有责任,每天也是提心吊胆的,至于那些流浪汉,“只要不惹事,我们也不太管了。” 民政局下属的救助站,定期会和这些人做交流,目的是想知道他们的身份信息,老家在哪,有无亲人,但大部分时候的难题是,流浪的人并不愿意诉说自己。 天更冷的时候,他们会转战地下通道,再冷他们就会去更南方,去广东,等到第二年春天的时候,同样的地方,依然会聚集起流浪的人,但他们已经不是同一批。上一批住在这的人最终去了哪,无人知晓,也无人关心。 在看守所再次见到向军,算一下,已经是案发后的第十二天了。 梁觉阳坐在他的对面,他佝偻着身子,似乎比初次见面时显得瘦削了一些,因为双手被手铐牵制,他不得不将手放在桌面上,梁觉阳本来应该按照惯例,说一声“请你把头抬起来”,但这几个字,他也有点说不出口了。 当警察将近10年,他见过各种各样的犯罪嫌疑人,愤怒的,固执的,抱怨的,喊冤的,装傻的,什么样的人都有。到了看守所,相当一部分人依然不知悔改,或者根本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法律在他们心中是模糊到趋近于无的东西,他们身上有的只是某种动物的本能,掠夺他人,侵犯弱小。大部分犯罪其实并不复杂,它基于人性中嗜血的本能,和不受控制的向外吞噬的欲望。 那你的犯罪,是因为什么呢? 对面的人能否回答这个问题,或者,是否愿意回答呢? “向军。”梁觉阳说出他的名字。男人抬头。 如今再看这张脸,梁觉阳的心情已与12天之前截然不同。对于一直被关在看守所里的这个男人来说,这12天的日子平平无奇,是他自从19岁开始,就已经习惯的环境,他的人生超过15年的时间都是这么过的,他第一次入狱时,梁觉阳甚至都还没出生。 从长沙去茶阳,中途转经株洲,又回到长沙,12天的时间,他因为向军而出发,而最后的终点也落在了他这里。 “要从哪里开始说起呢,按照时间顺序吧。” 梁觉阳说: “1986年8月,是你第一次进派出所。那年你19岁,靠打零工为生,四处做一点杂活,你的工作不算太顺利,因为成年之前有过几次打架斗殴的记录,街道上的人对你心存顾忌。18岁之前,警察对你大多是教育引导,档案上并没有污点留存。但1986年,那次因为涉及管制刀具滥用和当街寻畔滋事打架斗殴,警察拘留了你,被问询之前,你受了重伤,脖子被人用匕首扎入,导致声带严重受损。” 向军没有抬头,静静地听。 “出院后,做笔录,你提出,你是为了救一个女孩才和人起了冲突,这个女孩,就是当时茶阳县塑料二厂的副厂长靳卫国的小女儿,靳如桦。” 向军的头微微向左动了一下,梁觉阳以为他要开口,但对方依旧沉默。 “被你救下的这个女孩在笔录中拒不承认,表示从未见过你,更不认识你。警察找不到人证证明你说的话是真的,但也因为你是受伤的一方,并没有对你进行刑事处罚,你在派出所只待了一天一晚就出去了。不过我想,比起真相,说不定你失去了更宝贵的东西——” 梁觉阳喝了一口水,让同事给向军也倒了一杯。 “你之所以说出靳如桦的名字,是因为你没有钱治疗,捅伤你的那个流氓,本身已是末路之徒,不可能对你进行赔偿,你也没有单位可以依靠,重伤没钱救治,你最后成了哑巴。” 向军用不方便活动的手接住了警察递过来的纸杯,将头往前凑,喝了一口水。 “也许靳卫国还有一点良心,也可能是靳如桦觉得有一点对不起你,于是当年的9月,你顺利进入塑料二厂担任仓库看守,厂里还为你分了一间小房子,就在仓库的门口,那既是保安室,也是你的家。成年之后,那是你唯一的一个稳定住所。” 向军的手,还放在一次性纸杯上。 “可是好景不长,1987年的元旦节,你又因为涉嫌奸辱罪,再次进入看守所,而这一次你被指控强奸靳卫国的大女儿,靳如芸。” 一直到这三个字出现,向军才算有点反应,他喝了一口水。 “公安局的档案里留存,记录的情况,是你亲口承认犯罪事实,由此入狱,因当年正值严打的余温,强奸判处较重,你获刑12年,于1987年2月进入茶阳县监狱服刑。” 向军左手捏着杯身,右手搭放在左手小臂上。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承认自己没做过的事情呢?你可能还不知道,当年案发时的下午四点,你的朋友,锅炉房的工人罗进保看见了案发的全过程,他认出那个实施强奸的人,是厂长冯延祥的儿子,冯应辉。但是为了自保,他选择埋藏真相,没有去告发。后来他将这件事告诉了另一个警察,可惜已经迟了整整15年,你早就服完了所有的刑期,承受了不应该属于你的罪责。” 向军抬头,发出十分轻微的嘶哑的呜声,梁觉阳知道,自己的思路没有错,他叫同事拿来了纸和笔,示意向军,如果无法说,可以用写。但向军没有动笔的意思。 “我一直没想明白,当年那个警察也没想明白,所以他花了整整十几年的时间去寻访有可能知道这件事的相关人士,最后他得出了一个推论。” 梁觉阳从怀里掏出了两本厚厚的笔记本,一本是他之前在老房子的箱子里找到的,马铭远的工作日志,还有一本,是他昨天才得到的更完整的笔记。 “你为什么要承认不是自己犯下的罪?并在十几年的时间中从未为自己伸冤?也许最大的可能就是,你对警察的质询所作出的回答,就是真的。” 向军看着梁觉阳,梁觉阳知道自己说对了。 “你回答的是什么呢?那就是你认罪了,承认自己强奸了靳卫国的大女儿靳如芸。16年了,罗进保没有必要说谎把罪责推到冯应辉头上。如果他说的是真的,你承认的也是真的,那么事实就只有一个。1987年的元旦节,同时发生了两件事,即冯应辉在保安室实施了强奸,而你,也和靳如芸有亲密举动。” 向军终于正视梁觉阳。 “16年前有个警察,在茶阳县四处找人询问这件案子的相关信息,时间太久远了,案子也太小,进行得并不顺利。但是还是让他找到了人。他找到了当年报案的那个人,是一个普通的女工,她其实并没有目睹案发的过程,当时她正在仓库里点货,但等她出来的时候,听到了女孩的叫喊声,在窗户口看到了保安室里发生的事,但是她胆子太小了,不敢进去,所以她直接跑到派出所报警。当时她喊的是‘靳主任的女儿被人强奸了’。” 同事进来,送来了新的水。向军继续握着纸杯。 “靳主任的女儿,到底是哪个女儿呢?其实那个人是靳如桦。但那个女工没来得及看清楚,再加上两姐妹,本身长得就十分相似,她分辨不出谁是谁。警察接到报案,迅速前往保安室抓人,抓到了在那附近游荡正准备回保安室的你。抓到你后,警察又赶到了靳卫国的家中,而靳卫国见到警察后说,被强奸的是她的大女儿靳如芸。我不知道后来的笔录情况具体如何,也许涉及性犯罪,为了保护受害人,笔录就是在靳卫国的家中做的,也可能是靳如桦去了派出所,直接就假装自己是姐姐,把强奸案的受害人变成了靳如芸。理由是什么呢?我想这个很容易猜测,是贞操和名节。当时靳如桦已经和药企的公子哥李峰订婚,她绝不能让自己被强奸的这件事漏了出去。” 向军喉咙里发出某种意味不明的浑浊的声音,渐大又渐小,但最终偃旗息鼓,双手放平。 “来到你这边,警察自然就询问,你是否在保安室强奸靳如芸。从你的角度来看,我想一定非常痛苦。因为你和靳如芸是一对恋人,你们的恋情因为身份的悬殊不敢示人,但是你爱她,你觉得她也爱你。你们一定在保安室发生过关系,但在1987年元旦那天,这成了你命中的死结。警察告诉你,靳如芸已举报你强奸。你先是无法接受,然后是愤怒,继而不甘,但最后,你选择接受。你承认了指控,这意味着你承认靳如芸从来没爱过你,你们之间的关系,是你的一厢情愿,而对她来说是折磨,所以她要你进监狱,要你被判刑。” 梁觉阳终于对视上向军的眼睛,也第一次觉得他露出了人该有的表情,那浑浊中透出的一点点的悲哀和痛苦,并不明显,如一颗石头砸向平静的湖面,死水微澜。 “这件事如果说清楚的话,也许是可以避免的。但是你太自卑了,你内心深处也不敢相信,副厂长的女儿会真心爱你。但更糟糕的是,你的喉咙受到了严重损伤后,丧失了语言功能,你无法在第一时间表达出自己的想法,你的内心活动,从头到尾只有你自己知道,而等你有力气表达的时候,你已经无力再和心爱的人一一对证。你能说什么呢?爱与不爱,本就是世上最模糊的东西。” 向军发出气声,梁觉阳觉得,他在说“不要说了”。 梁觉阳叹口气,觉得警察这个职业真是残忍。他少年时期当过拳击手,比赛的时候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在最合适的时机,抓住对方的破绽,狠狠击倒对手,拳头砸过去,肉与肉接触的瞬间,被击打的人承受痛苦,而出拳的人也并不轻松。力是相对的,他一直以来都无法心安理得地伤害别人,这也是他后来不再练习拳击的理由。 “你被判刑12年,这么漫长的时间,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场灾难,于你而言,这则是无妄之灾。可没想到,这12年,居然只是你倒霉的开始,因为那之后的日子,和这12年比起来,说不定让你更加痛苦和自责。” 梁觉阳翻开马铭远的笔记本,新的这本是他昨天去找马铭远的时候拿到的,不过马铭远并不在老房子里,只留下了桌上这本更完整的笔记。和当年那本涂涂抹抹,改改画画的不同,这本笔记几乎记录了全部梁觉阳想知道的事情,这是马铭远花了15年调查的结果。 “现在要再从哪里开始说呢?要么从1998年你在监狱里见到冯应辉开始?你打了他,是因为他挑衅了你,他故意告诉你真相,让你痛苦万分。我猜想,他为什么要挑衅你,可能没有原因,因为这世上有的人,唯一的爱好就是让别人痛苦,他存在的意义就是伤害他人。因为毫无理由狱中斗殴,态度糟糕,你再次被判刑,本来12年的刑期延长至15年,你于2002年2月出狱。阴差阳错,我想你在后来的日子里一定反复思考过,如果你没有动手打冯应辉,如果你能早出来三年,也许后来的事情,还是可以避免。但可惜,世上没有‘如果’二字,人活着就是一条无法回头的单行线,你只能继续往前走。” 向军举手,外面的同事进来,他在纸上写字。同事说:“先暂停一下,他不舒服,要去厕所。” 梁觉阳点头。 他坐在座位上,10月底,天气已经转凉,但他依然感到背上有一股冷汗渗出,不仅是因为和向军的对线,让他更确定自己基于马铭远笔记得出的推断是正确的,更是为眼前人所承受的命运而感到不可置信,说不可置信也许还是轻了,他感到了一阵恐慌。 命运要对一个人开玩笑,原来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向军从19岁开始的人生就不断下坠,这其中到底是为什么?是因为有人刻意要陷害他吗?是因为那可悲的自卑导致的吗?是因为阴差阳错的巧合吗?那么这些汇聚在一起又是什么?他喝了一口水,酝酿接下来要和向军对阵的更重要的事情,也是他今天坐在这里的真正原因。不管强奸案是不是真的,向军已经坐完了牢,命运对他的玩笑,本该在2002年2月划上句号,但殊不知,那只是一个开始—— 事关至少四条人命。严通不过是这轮环的最后一截。 梁觉阳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时间是六点三十分。他起身出门,看了眼窗外,雨变大了。 五分钟后,同事惊慌失措地跑过来。 “糟糕,他突然撞墙了。” 独行者 89 马铭远今天的行程可以说是非常赶了。 上午他起了个大早,去了一趟下马乡,正好遇到村民在给祠堂打地基,16年前本是荒山的地方,今天相当热闹,县城这些年的规划是往外扩,好几个村也并入主城区,县周边的格局也有了变化,下马乡这块不算在城区规划里,但相较过去,已算繁华,乡镇的街道办事处都搬到了附近。 下马乡附近的村只有一个大姓,即“黄”姓,今天这里来来往往的都是黄氏族人,马铭远是在场唯一一个外姓。 “村长,咱们这工程到什么进度了啊?”马铭远给看上去像是话事人的那位大爷递根红塔山,大爷接了,美美点上,一手夹烟,一手插西裤口袋里。 “啥进度?上星期刚把所有坟迁走,现在打地基呢,祠堂准备建这山坡上了,面朝群山,风水开阔,保佑我们族人兴旺发达,代代平安。” “总共迁了多少坟啊。”马铭远问。 “总共是……哎,没见过你啊?你媳妇是我们村的?” “嗨,我看看热闹。” “不过怎么觉得……你好像有点眼熟啊。你在附近上班?哪个单位的?” 马铭远笑笑,摆摆手说:“这里风景这么好,我没这好福气。” 他盯着工人们施工的方向看,所有坟墓都已被迁走。工人们忙前忙后,已经开始准备施工,部分人已经开始填水泥。 为了修建祠堂,村民还把山坡上所有的灌木、矮树也都一一清理,马铭远来晚了一步,等他到的时候,这一块已经接近光秃秃,什么也不剩了。 每年他都会回来这,他看着山坡上的花开了又谢,草绿了又枯,不知不觉,16年的时光一晃而过,小汪要是还在,今年的岁数,差不多就是当年自己下调到茶阳的岁数了。 上午10点多,他在乡镇办事处等公交车回县里,一个小时只有一趟,等得不耐烦,让过路的一个骑摩托车的大爷载他一程。 “5块走不走?去汽车站。” “10块吧,老哥,我正好去县里,顺路捎带,你给点油钱。” 到汽车站时,手机响了,马铭远一接,得到好消息,他不用坐大巴回去了,立省人民币35。他的老同学兼老同事,刑侦支队队长贺伟群今天来公干,不仅要请他吃顿好的,还可以捎带他回长沙。 俩人在汽车站附近一家炒菜店见了面,马铭远刚要进去,就看见贺伟群在门口停车,贺伟群还是戴着他那300度的近视眼镜,明明没有出勤,还脚踩皮鞋,穿着硬挺笔直的休闲西裤,配他的老三件,衬衫,手表,蓝色猎装夹克。 马铭远“嘿嘿”笑了两声,凑上去,勾肩搭背,说: “呀,伟群,车不错呀,多少钱买的?” 贺伟群扶了一下眼镜,没搭理马铭远,自己开门进了饭店,门上写着“push(推)”,马铭远当没看见,非要拉门,发出滋哇的响声。两人坐定,贺伟群把菜单给马铭远,说“你点吧”,马铭远拿到手,丝毫不客气,点了三菜一汤,还要老板蒸一条鲜鱼。 贺伟群用开水洗碗,倒水,然后喝茶。马铭远自讨没趣,对老板说:“来瓶歪把子。” “大白天的,喝什么酒?” “我跟你不同,我没有公职啊,你是嘴馋吧?你偷摸着来点……啊,不行,你得开车。” 贺伟群叹口气。 马铭远又问:“你现在什么级别了?副处还是正处?伟啊,出息啊,我们那一届,最出息的就是你了。大家伙这些年,一直没机会聚一起,都到处散着呢,我前几天去看我们班长了,还在岗,在衡阳那边,管档案处,他那个右手啊,99年的时候被个抢劫犯扎了一下,肌腱断了。” 贺伟群打断: “你回长沙后,就安定下吧,别乱走了。” “说笑呢,15年前有老婆有儿子我没安定,今天我安定?” “你追了15年,够了。现在人已经抓到了,你没有必要再……” 马铭远问: “他招了吗?” “没有。检察院给他找了辩护律师,但他没吱声。” “最后可能会怎么判?” “当街行凶,属于犯罪情节恶劣的故意杀人罪,他还有一次暴力犯罪前科,判死刑几率比较大。但具体要看法院,也要看他愿不愿意开口。” “他不会开口的,我追了他15年,他没有露出过任何马脚,为了不让我抓到破绽,他甚至把指纹烧了。” “你是怎么怀疑上他的?” “2003年9月靳桐那起案子。但只是我个人的判断,刑侦那会没采纳。” “我知道这件事。当时具体情况是?” “当时屋子里面放了一把火,从尸体吸入的情况来看,火是人死后放的,要么是为了毁尸灭迹,要么就是想要把现场痕迹都清扫掉。房间里几乎所有生物物证信息都因为被火烧过而失效了。而当时痕检想找指纹,发现一枚都没有。” “连房间原本主人的都没有?” “没有。说明凶手细致地打扫了现场,擦干净了每一个角落,之后放火烧掉了大部分生物痕迹。现场只留下一个烟头。” “嗯,泡水的烟头上有他的DNA。但当时警方不知道这个dna的主人是谁,那时dna数据库还没有建立。” 菜上来了,三个炒菜分别是青辣椒炒肉、醋溜土豆丝和香菜牛肉,都是下酒好菜,马铭远掰开一次性筷子,边吃边说: “我并不是通过烟头判断是向军的。相反,当年我觉得这件事非常蹊跷,站在凶手的角度上,他打扫了整个现场,还放了火,怎么会留下一个泡水的烟头呢?” 贺伟群点头。 “我们先不说这个烟头,在当时它并没有起到物证该有的作用,孤证不立,当时大家都觉得没必要在这个上面浪费时间。” “所以当时的主要方向是?” “当时第一轮怀疑的方向是流窜作案,因为靳家有将近半年没住人了,小偷进去,可能是想找到一点财物。然后被发现了,凶手慌乱中就掐死了她,事后放火。” 贺伟群也掰开筷子,吃了起来。听到这他摇头: “不会。偷盗的特性是隐蔽,不会放火。” “嗯,第二轮怀疑是寻仇,熟人作案。” “情况怎样?” “靳家已经很久没住人了,凶手怎么会知道,当晚靳家有人在呢?有一种可能是,凶手所在的地方,离靳家不远,他可以观察到房子里面的情况。我们一边在查靳桐的人际关系网,另一边,尸体发现的当天,我们就开始在街道上一家一户地问。” “得到结果了吗?” “得到结果的时候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伟群,棋差一招啊,当时也是太巧了。我们做群众走访,但却漏掉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向军,他当时在靳家对面的一家饭馆当小工,符合我们判断的凶手的所有条件。地理位置,和靳家人认识且有纠葛,且他的身高体型也符合凶手的画像。” “为什么漏掉了?” “因为有人说谎了。理由说出来都好笑,通常情况下,消防是不准商铺住人的,尤其餐饮,二楼住人不仅要罚款,还要责令停业。所以靳家对面那家小餐馆的老板,隐瞒了向军这个人的存在。我们在走访中,没有得到他的任何信息。” “居然是这样……” “当时我手下各种案子的调查都陷入了死局,于汉强死了,严武失踪,宏飞失踪,冯应辉离开大陆去美国,靳桐的案子也没有结果。我心情不好,那段时间天天在街上晃悠,打听,结果通过和居民的闲聊,才知道那家餐馆,本来有个跑堂的,而且好巧不巧,他是个哑巴。伟群,茶阳县才多大,有几个哑巴?我马上找到餐馆的老板,一开始他们还不承认呢,我逼问才说。” “当时为什么没抓到他归案呢?” “当时已经是当年的10月了,案子过去了快两个月,向军早跑了。” 马铭远扒拉了一下盘子里的菜。 贺伟群说: “你当时没有想过第二种可能?除了凶手能够看见房屋内的情况,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凶手精准知道靳桐回家的时间。是一场预谋。” “那个时候也做了这个猜测,但这种猜测,是找不到直接证据的。” “找过她的家属吗?” “全部都有不在场证明。她父亲曹恒,当时人在广州。” “我听说靳桐的母亲是意外去世的。” “靳如芸,靳卫国的大女儿,尸体是在云霄山下的峡谷瀑布的不远处发现的。从死因判断,是坠崖。当时段宏飞主办这起案子,存在过怀疑,因为靳如芸有轻微的小儿麻痹,不像是会登山的样子。但他认为这无法成为决定性证据,警察走访她的关系网时得知,她曾经和学校的老师一起去登山过,当时她身上所穿的装备,还是和学校老师一起买的。” “我还听说,当年靳如芸身上是有人身意外保险金的。” “嗯,100万,受益人是她的丈夫曹恒。” “曹恒后来去哪儿了?” “失踪。” 两人光顾着说话,菜都有点冷了,马铭远正招呼老板热一下,新鲜蒸的鱼上来了,冒着热气,嫩灵,马铭远一筷子下去,破坏了完整的鱼身子,鱼肉烫得他龇牙咧嘴。 “在靳桐案件发生之前,我一直在追查冯应辉,查到98年他在监狱中和向军有过冲突,当时我隐约觉得这俩人和种种事件都有联系。冯应辉去美国后,我将调查重心转移在向军身上,在茶阳的走访,我拼凑出了1987年向军进监狱的那起案子的真相,更加让我坚信他和冯应辉都和案件相关。 年底,案子没破。我调回长沙,心里又多了一个结。当年我放走了冯应辉,让这么多人没了命,我每天坐在办公室里,脑子里全是他们的脸,齐倩,小汪,宏飞……我没抓到凶手,手里的案子还多了一个。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弄错了,为什么我越努力,就离真相越远?我不甘心。” “所以你离家整整15年?你让刘钧帮你看儿子……” “这些年麻烦你们了,你也是,刘钧也是,我知道刘钧对他比亲儿子都好。有你们照顾和看管,他没走歪路。现在他也当了警察,其实他小时候我不愿意他做警察,但没想到,兜兜转转他还是走这条路上来了。” “他当警察,一半的原因都是因为你。” “我做不了别人的父亲。”马铭远说: “那件事后,我说服不了自己。” “你放心,那件事他这辈子都不会知道的。” “说来说去还是我的错,当年我一心追查冯应辉和向军,两年没着家,对他几乎没有管教,他妈妈一个人带孩子,太难了,他小时候又调皮,身上使不完的劲,我送他去学拳击,没想到……” “那也不是你的错,谁也想不到的。” “马觉阳那个时候天天和人打架,他的性格我了解,他就是那种要和你干到最后才罢休,那几个小混混吃了他的亏。打不过他,就打了他妈妈,那几个畜生,把我老婆打进了医院,打……” 马铭远的筷子停住了,贺伟群把“歪把子”酒倒了一点出来,给他。 “没有人跟他说过真实情况,他一直以为是因为你刑讯逼供。” “哈哈,怎么样,这个谎话还有点水平吧?” 喝完了“歪把子”,马铭远又开始“嘿嘿”起来。 “除了查案,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这些年都不回来吗?”贺伟群问。 马铭远喝了一口酒,说: “人的感情容量是有限的。你没办法既爱一个人,又恨一个人,这种矛盾的心情,会把人毁了。父亲对于儿子的作用只有一个,那就是让儿子恨他,打倒他。马觉阳到今天都恨我,没关系,让他恨,因为我本来也是个不称职的父亲,如果他的目标是绝不能成为我这样的人,那我就放心了。” 贺伟群叹口气,说: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向军已经抓到了。” 马铭远眯着眼说: “他是抓到了,还有一个人呢。” 独行者 90 「诺亚方舟」邮轮上有个服务员,2018年6月刚刚大学毕业,学的是最没用的汉语言文学,因为没找到工作也没考上教资、公务员和事业编,为了养活自己,就到处打零工,10月31日是他平凡普通的一次兼职,工作内容也非常简单,那就是守在甲板上,查看上船人员的邀请函,有身份的大佬他说一声“欢迎光临”,而没有身份的,他就负责赶下去。工作内容就这么白痴,但他当天因为中午吃坏了肚子,一直跑厕所,导致甲板上该他在的地方,总是空缺,也就让那个男人就这么混上了甲板。 事后这位服务员回想,他绝对不能告诉别人这是自己的问题,不然他就要为这天晚上船上那具血淋淋的尸体负责。 6点35分,马铭远上了船。 就在登船的一瞬间,灰暗的天空骤然下起了雨。 大厅在船舱里面,不受天气影响,豪华气派灯火通明。 大屏幕上不断闪烁着制作精美的宣传视频,搭配循环播放的BGM,晚会虽然没有正式开始,但氛围已经拉满。现在是冷餐时间,盛典将在晚上7点30分正式开始。此时船舱里的人已经不少,没来的估计都在自己的房间躺着休息,船上的客房配套设施齐全,今晚「诺亚方舟」将向北启航,在湘江进行一整晚的夜航。 马铭远的胡子有五天没刮了,他戴了顶灰色棒球帽,装作作样地穿了件黑色夹克配卡其裤。船上的人大部分相互之间也不太认识,他在里面插科打诨,目光却打量全场,看清楚四面八方的环境,以及寻觅他今晚要找的人。 冷餐吃到一半,半截德国烟熏香肠在腮帮子里化作肉泥,他用手捏了几片酸黄瓜解腻,罢了又吃了好些三明治、水果、寿司以及干酪和香肠,七点十五分,晚会的前摇开始。 矮个子男人,天盛的运营总监柴建明上台,他是天盛目前的总决策人,也是今晚的宣讲人,此时他背后的大荧幕上一堆看不懂的饼状图和折线图。他在客套了几句后直接进入正题: “传统MCN的商业变现模式主要有三种,广告植入,ip开发,以及产品营销。目前大部分机构的盈利模式,是1+2,整个架构还是基于原本的内容生态,用网红的个人影响力来为品牌宣传加成,说白了,大家都靠接广告,无非是金主投钱多,投钱少,以及往哪块投。” 马铭远眯着眼,听自己完全不感兴趣的东西。 “2017年,内容工业化逐步成为必然趋势,整个产业的布局、规模都基本成型,在一个碗里面分蛋糕,你分多点,我分少点,偶尔有不同赛道的大主播、大网红横空出世。但从2017年的发展曲线来看,各家机构的变现能力都在走下坡路,一个是行业里涌进来的人太多,同质化内容扰乱市场,另一个就是网红的生命周期,目前来看几乎是固定的。” 屏幕上出现一个色彩鲜艳的女人头,是一幅画,柴建明踩着画出现的节奏说道: “安迪沃霍尔说过,每个人都有15分钟成名的机会,但也只有15分钟。” 他总结:“在内容上去卷,我认为是不会有生命力的,所以天盛要走的路线应该是2+3,即超级主播+产品营销……” 会场有人小声说:“嗨,不就是要做电商直播么?不是什么稀奇事。” 另一个人附和: “他的意思好像是要将超级网红和电商直播搞在一起,这算什么呢,让我们的博主直接去吆喝卖货?” 不远处的两位重头嘉宾,林然和曾怀瑾,倒是听得十分认真。 马铭远对台上的内容已经没有耐心。 七点五十分,他发现目标人物要出去,于是三口把嘴巴里的东西咽下去,从服务员手上拿了香槟漱漱口后,也紧跟上去。 要上二楼的包房有两条路,第一条当然是从船舱里面上去,楼梯搭建在玻璃巨幕前半米的位置,一上去正对观众席;另一条路是从船舱出去,经过客房,到达甲板,从甲板上三层,再从三层下到二层包房,这样出现的位置就在包房观众席的最后一排。 马铭远紧跟着目标,那人果然是想走甲板,在经过布草间时,正巧拐向船体尾部,在过道上是一个视野盲区,马铭远冲上去,一手抓住那人的脖子,一手从背部方向牵制住两条胳膊,迅速踹开没有关紧门的布草间,将那人推了进去。 他听到人倒在待洗的布草上的声音,他赶在对方站起来前,从房间的角落里把木杆的拖把拿了出来,门关上,拖把塞进俩门拴间,把门扣上了。 “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脑子里少装点打打杀杀。” 他听见里面人愤懑地敲门,此时船上所有人都在大厅听柴建明的演讲,这点动静吸引不了任何人。 “睡会吧,一会雨就要停了。” 他偷摸着从甲板那块下到二层包间,里面只有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坐在皮沙发上,背对着马铭远。 他妈的,一个人的时候也这么装啊。人模狗样的。 马铭远用枪抵住他的后腰,说:“跟我上甲板去。” 船已经离岸超过30分钟,「诺亚方舟」逐渐驶离市区范围,航线并不是一直往北,而是在行至水洲僻静处时停泊江上,停船的位置大概在望城区的靖港古镇附近。 江面已是一片漆黑,只能看见远处岸上的点点灯火,甲板上寂静无人,因为下雨的缘故,不参加晚会的服务生们也都回到了自己的客舱里,或者去往了宴会厅。 马铭远放开了他,那人向前走了两步,靠在了桅杆,然后转身。 两人相距三米左右,刚好能听到彼此说话的声音。 “马队,好久不见了。”冯应辉说。 黑黢黢的枪口对着冯应辉,马铭远视线没离开他的脸。 “没想到我们再见面是在……这样的场景。”冯应辉说。 “你希望在哪?” “你不觉得我们这样的人,能好好说话的唯一地方就是在——” 冯应辉笑说:“在地狱。” “他妈的。等你他妈的15年了,在美国日子过得不错?对这个熟悉不?” 他晃了晃手上的枪。 “我问什么,你就说什么,不然老子就一枪打死你。” “你不会的。” “你要不要试试?” 冯应辉在这种情况下,一只手还插在裤袋里。 马铭远单手拿了根烟出来,又单手给点上。深吸了一口,说: “你先说说,你拿那100万去做什么了吧?” 冯应辉说:“什么100万?” “你伙同曹恒,制造他妻子靳如芸的意外,拿到了100万保险赔偿金,这个钱曹恒分几次取了出来,但他根本没用,钱在你那,你拿了做什么了?” 冯应辉笑而不语,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让马铭远恶心,他把枪举高,确保黑黢黢的洞口对上他的眼睛。 “说说呗,怕什么,我就算录音这也不是合法的,你的律师这点事搞不定?” 冯应辉笑出了声。 “马队,有没有人说,你挺适合当演员的?” “我没有你合适。” 冯应辉的右手终于离开他的裤口袋,捋了捋他那半长不短的黑发,说: “犹太人有本书叫《塔木德》,里面说到,这个世界上,富裕的人和贫穷的人,比例总是保持在2比8,而他们所掌握的财富则恰好相反。两成的富人拥有这个世界上80%的财富。” 马铭远:“你还给我上起课来了?” “那剩下的人怎么办呢?他们要和自己一样穷的人去争夺那20%,为此流血流汗,你死我活。” “……” “钱不是凭空出现,也不会随弱者的意志而转移。这是世界的规律。高层换盏,底层互害。强者会合作,以变得更强,而弱者会相互背叛,将屠刀砍向更弱者。”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认为是我伙同、或者教唆……嗯,怎样都好,总之你认为是我让一个男人杀害了他的妻子以获取保险赔偿,你不觉得可笑么?一个人要怎么教另一个人杀人?你怎么判断不是这个人自己的意愿。因为——” “他软弱,愚蠢,又自卑?” “当晚曹恒有不在场证明,不是他亲自动的手,当然,也不是你,有第三个人存在。” “是谁?” 马铭远沉默。抽一口烟,吐出来,继续说: “你为什么要逼死齐倩。” 冯应辉说: “你为什么认为,是我「逼」死了她?好像我是一个有什么魔法的魔鬼,只要用魔杖一点,就能让人自愿赴死。” “你要不要听听我的想法?” 冯应辉露出“你请说”的表情。 “你16岁职校毕业,没有学历也没有一技之长,除了一张脸还能看你做什么都不行。你像个吸血鬼一样依附在那些迷恋你的女人身上,一边吸着她们的血,一边寻找血更丰厚的猎物,和齐倩交往期间,你越发觉得这一套屡试不爽。你尝试在更优质的资源上实施寄生,但很快你就碰了壁,和那些真正掌握资源的人相比,你就是个微不足道的垃圾,你需要钱,那100万是敲姚东柏的敲门砖,你用这个钱买西装,买手表,买……买他妈的什么东西都行,你摇身一变想当他的座上宾……顺便一提,除了吸血的爱好,你还擅长一件事,那就是跟个蛔虫似的专往脏人身上钻,让他们跟你紧紧贴在一起。你没有那些软弱又自卑的人就活不下去。他们是你的壳,你钻进去,支配那些跟滥篓子一样四面漏风的躯体。” “听上去你说的这个人挺聪明的。” “咱们也别绕弯子了,你怎么想的,想得到什么,我不关心,你有什么犹太人理论我也不在乎,我再问你两件事,第一,汪树先是你指使谁杀的?那个杂种现在在哪?第二,你为什么要杀了段宏飞?” “你说的这两个人,我都不认识。” 马铭远“哈哈”一笑,一拳砸过去,“你跑了15年,你觉得我今天会放你走?” 他的眼睛红得就像……不像什么,就像他自己,15年来,他从来没有睡一个好觉,一闭上眼就是血浆和尸体,那些死去的人瞪大了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他,问他,为什么啊,这世上好人不配有好报么?他们就活该被人踩在脚底么?他回答说,他一定要为他们报仇,他要把凶手一个一个揪出来,一个都不放过,他要给他们每个人的胸口都来一枪子,砰——砰——死,他要这些人死。 他早在15年前就失去了做人的资格,因为他对不起任何一个人,当警察,没保护好群众,当丈夫,没保护好妻子,当男人,他不断地失约,不断地弃信,他的无能导致了这一连串的悲剧。 “这把枪你认识么?知道我从哪儿找到的么?” 冯应辉嘴角流了点血,没说话。 “这是警用51式,杀死汪树先的就是这把枪,这是从你亲爸的坟里挖出来的。冯延祥根本没有生育能力,你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马铭远靠近冯应辉。 “我查了整整15年,你猜我发现了什么?心中的空洞由一个人造成,却要另外的人去弥补。一个人屠辱弱者,只因为他痛恨自己的弱小。姚东柏看上你,是要你做他的女婿么?还是——” 马铭远凑近:“而且,冯延祥真的只是把你当儿子么?” —— 两人突然扭打在一起,枪掉在地上,他冲过去捡,冯应辉也过去,两人的手一前一后都碰到了那把枪,一个快一点,一个慢一点,然后枪响了。 砰,一声巨响。 雨骤降,豆大,摔在甲板上,噼里啪啦,远方的灯火忽明忽暗,江上的风混着雨,让人视线模糊。 枪响的同时,大厅里的宣讲正进行到高潮部分,服务生们你来我往,观众席上一部分人聚精会神,一部分人装模作样,一部分人睡眼惺忪,一部分人—— 有什么东西消失了,同时又有新的东西诞生,人不过是名为时间的精神牢笼的囚徒,受困于心,受困于形。 他要冲破这一切,付出的代价就是他自己。 柴建明唾沫横飞: “浪潮是不会停止的,沉迷在过去的人只会一事无成,我们要主动迎接变化,一路攀登,拔下头筹,进化、进化、再进化——” “死人啦!” 第一波听到声响的人跑了出去,围住那具血淋淋的肉体。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完结&番外】 振翅者 91 进入11月后,气温几乎是骤降,在这个没有秋天的城市,变冷似乎是一瞬间的事。 梁觉阳打开自己的衣柜,拿出套头卫衣穿上。 昨晚他在家做大扫除,从7点弄到了12点,首先是扫地和拖地,然后是清理自己的衣柜,把夏天的衣服都叠好放进收纳箱,把去年秋冬收起来的厚外套一件一件拿出来挂好,之后又开始抹桌子,饭桌、茶几、书柜一个不落,做完这些10点不到,他又开始清理厨卫,拆洗抽油烟机,给马桶消毒,最后还把窗户的纱窗给换了。一直忙到了深夜。 今天是周六,不用上班,队里也没有要紧事。但是他起得非常早,6点就睁眼了,上次起这么早还是读高中的时候参加拳击队的训练,早起去跑步,教练盯得牢。打开电视,早上的新闻在重播昨晚的报道,一男一女两位主持人,正在讲述上周三那起事故的后续。 湘江上的著名邮轮「诺亚方舟」于10月31日晚间8点15分左右发生一起案件,一位美籍男子开枪射击了一位本地市民,该市民后送医院不治身亡,美籍男子声称自己被该男子持枪袭击,但二人所处角落为监控死角,故警方未得到有效的监控录像。 该案已进入审理环节,警方对具体案情暂时未公布后续。但据本台记者和有关人士沟通交流得知,我市警察原计划于当晚「诺亚方舟」靠岸即缉拿该美籍男子,有关人士称,警方在枪击案发生前已得到相关人士提供的有效证据,可指控该美籍男子涉嫌多起谋杀、诈骗…… 本台记者已和我市公安局区刑侦支队队长贺伟群取得联系,接下来请连线现场记者采访: 「诺亚方舟」枪击案的嫌疑人冯某,为美籍华人,请问在案件相关处理上会有特殊对待吗? 不会,美国公民在中国犯法将按照中国法律进行处理,遵循属地原则,不论国籍一律平等适用中国法律。 目前警方可以透露一下冯某涉及的其他相关案件的具体情况吗? 目前冯某涉及多起案件依然在调查审理当中,不便透露更多细节。目前可公布的消息,确切的是,该嫌疑人冯某涉及发生在2003年广东东莞市的一起教唆杀人案件,当年案件受害人为台商林玉超。冯某早年结婚入美籍,多年停留海外,此次警方联合受害人林玉超家属林然,以投资公司名义吸引该嫌疑人回国,冯某持资公司下属一位裴姓女员工亦对此案提供重要情报,以协助警方调查取证,10月31日警方正式部署抓捕计划。 警方目前可以透露「诺亚方舟」案件受害人具体情况吗?网上有传闻,该男子马某曾是我市的一名公安刑警。 受害人马某15年前因个人原因离开刑警支队,之后和公安没有联系。 案件目前审理到了什么进度呢?在11月1日的警方通报中提到,枪击案中作为凶器的这把手枪是老式的警用51式,为警队的失枪。市民比较关心的是,为何这把枪会出现在「诺亚方舟」,以及这把枪还杀死过别的人吗? 这把枪自丢失后只射出两枚子弹,一枚于2002年射杀湖南茶阳县实习警察汪树先,一枚于10月31日射杀我市市民马某。 …… 梁觉阳把电视关上。 在去那之前,他还有件事要做。 上午9点多,他做出租车从湘江二桥过到河东,在白帆广场下车,从桥头下来的时候,他把车窗摇下来,特地看了一下流浪汉聚集的那块空地,随着寒流来到,已经空无一人。一分二十秒后,他到达目的地,远远就看到那人已经在等他了。 走到她身后时,她没有回头,双手放在栏杆上,正看着江面。梁觉阳站在她身旁,说道: “当年你穿的是四中的校服,这一块你应该很熟悉吧?” 长沙市第四中学就是周南中学,学校地址就在白帆广场所正对的湘春路上,从白帆广场走过去可能10分钟都不需要。 “那件校服是我捡的。” 裴晨说: “捡到的时候有点脏了,我在这,嗯,就是这块,我在江边把它洗干净了。穿上后衣服有点大了,袖子很长很长,我猜衣服可能原本是个男生的。” 梁觉阳说: “当年你为什么突然消失了?” “你这个问题很奇怪,不存在突然消失,我只是来到一个地方,待了一段时间,之后我不想待了,想去别的地方,所以我离开了。” “你知道我是马铭远的儿子,那个时候去我家吃饭,是不是想找他的笔记本。” 裴晨笑道:“你是不是想说,我是故意接近你,故意去你家,故意让你做饭给我吃,然后我好……” 梁觉阳看着裴晨,不给她转移话题的机会。 裴晨说: “我不是故意的。那天我不帮你的话,你会被揍得很惨。” 周六上午的白帆广场早就恢复了惯有的热闹,半个月前那起行凶案很快就随着每日滚动播放的新闻消失在新的信息冲击之下。人们对和自己无关的事情关注程度有限,在刚听到的时候也许非常震惊,但不出三天,就会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梁觉阳说: “我查过你的户籍,你是被收养的,你户口本上的父亲和母亲,已经过世了。当然,2003年,他们收养你的时候就已经60多了。” 裴晨看着江面,没说话。 “当时你们走的并不是陌生人收养,而是亲属收养。亲属之间的收养需要原户口证明,如果没有,则需要亲生父母出示的孩子出生证明,如果没有出生证明,则须出示有资质机构开具的亲子鉴定。如果父母已经死亡或者失踪,则需要证明收养人和被收养人之间具备亲属关系的DNA鉴定书。2003年,两位老人以远方亲戚的名义收养了你,且公安出具了亲缘关系鉴定证书,说明你和这两位老人,确实存在亲属关系。” “你想说什么?” “而这两位老人,是向军三代以内的父系亲戚。他自幼父母双亡,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这两位老人,作为亲戚,当年也照顾过他。” 梁觉阳把一份牛皮纸袋装着的文件递给裴晨。 “里面是一份亲子关系鉴定书,因为没有取得当事人的许可,机构出示的鉴定书上没有名字,只会用A和B指代DNA样本,但不妨碍结果,你要看一下么?” 裴晨笑了一下,没回答,也没接。 梁觉阳继续说: “10月11日,有一个叫靳如桦的茶阳籍中年女子来到长沙,在10月16日她死亡之前,曾经去过天盛找你,后来警方证实,她在出租屋自杀。我拿到了她的DNA,同理,她的样本代号为A,另一份样本代号为B,我同样让机构做了鉴定,结果显示A和B也有亲属关系。” “B是谁?” “我用的是一根长头发,在我的卧室找到的。很明显,不是我的。” 梁觉阳本来正对着裴晨,现在转身看向江面: “而且,只有一个女孩去过我的卧室。” 裴晨说: “那你要思考一下自己是不是哪里有问题。” “我的问题是,我没法忘记你。” 裴晨笑出了声。两人走石头阶梯下到水边,裴晨捡起小石头往江面扔,片状的石头激起三次水花,一个漂亮的水漂。 梁觉阳问: “靳如桦的自杀和你有关系吗?” 裴晨语气平淡: “你这个说法很好笑,都已经证实是自杀了,和我能有什么关系?” “我到城北派出所去,找到负责她案件的警察,因为不涉及刑事犯罪,这件案子没往队里提交,不过我还是拜托网警帮了我一个忙,调看了靳如桦的所有社交媒体账号,也包括电子邮箱和手机短信、彩信,结果我发现,在她死前一天,收到了几段视频,虽然她手动删除了,但恢复很容易。” “什么视频?” “……和我一起调看的网警也没看下去,那是一段性侵男童的视频,而实施者,是靳如桦的独生儿子,李建宇。他2002年跳过楼,不过后来康复,现在是个普通人。” 裴晨说:“他不是普通人,是强奸犯。” 梁觉阳说: “靳如桦来长沙找你,一定有原因,我猜,应该是认出了你吧。你有500万的粉丝,视频总播放量为千万级别,如果按照播放次数粗暴地算,中国14亿人,可能30个中就有一个看过你的视频。普通人当然不会在意你到底是谁,但如果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亲戚就不同了。” 裴晨又丢了一颗石头下去。 “靳如桦认出了你,她发现你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当然,这不稀奇,改个名字太容易了。她之所以来长沙找你,是因为她要看看,为什么已经死了的人又复活了?” 江水往岸上涌,但幅度很小。旁边有几个大爷正在聚精会神钓鱼。 裴晨面无表情,梁觉阳自顾自说: “所以你用那段视频威胁了她,答案很显然,她根本承受不住自己的儿子……她选择自杀来逃避。” 裴晨戏谑道:“心理多少是有点脆弱了。” 梁觉阳说: “靳如桦为什么自杀,就到此为止,她的死因法医已定,无须多言。我们不如说说,在什么情况下,死去的人会复活呢?根本不存在这种事情,那么只能说明,当时死去的人身份搞错了。我又查了当年靳桐案件的档案,发现认领尸体的人是靳桐的父亲曹恒。十几年前不像现在,在面目没有毁坏的情况下,直系亲属认尸,只走一道流程,不会做亲子鉴定。于是当年那具尸体,就以靳桐的名义火化了。在法律层面上,2003年9月4日,靳桐死了,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世上没有靳桐这个人了。” 梁觉阳也捡起一块石头,投向水面,可惜直接沉了下去。 “那么问题就来了,如果靳如桦没认错人,你就是靳桐,那当晚发现的那具尸体是谁呢?明明那具尸体不是自己的女儿靳桐,曹恒又为什么要将其认作自己的女儿呢?你想不想听听我的猜测。” 裴晨看了梁觉阳一眼,表情似乎在说“等你开口”。 梁觉阳说: “这个故事可能有点长,如果你不认同,可以随时打断我。” 裴晨不置可否。 “我先从那具被认作靳桐的尸体说起吧。很惭愧,一开始我并不知道那具尸体是谁,我左思右想也搞不懂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直到昨天一个女孩找到了我。这个女孩你应该认识,她叫周原。周原找我,提出她要查看当年靳桐案件现场的刑事照相,尤其要看尸体的正面照片,我沟通了茶阳那边的警察,很快他们就从网上把照片传了过来。 经过周原的辨认和照片比对,当年那具被当作靳桐的尸体,实际身份是周原的姐姐,名字叫周敏。周敏于2003年9月失踪,这么多年,她的家人都不知道她是死是活,原来是因为她早死了,还被当作另一个人火化了。 周敏的尸体为什么会出现在靳桐的家中呢?曹恒又为什么要把周敏认作自己的女儿呢?我认为最有可能的就是,2003年9月,曹恒和周敏合谋杀死靳桐,周敏是那个最终执行的人。但出现了意外,杀人者被截杀,而本来被杀者却意外活了下来。第二天曹恒看见死的是周敏,知道事情出了差错,他当即认周敏为自己的女儿,一来可以避免计划败露,二来还可以拿到靳桐的保险赔偿金——毕竟,他本来就是为了这个才要杀死靳桐。当然,这件事又出了差错,在警方开具靳桐的死亡证明之后,曹恒本来马上就可以去保险公司获得理赔,但他可能心虚,没在第一时间去,所以这张保单一直没动用,警方也不知道还存在保单这件事情。而等曹恒觉得安全了,可以去理赔的时候,又出现了意外,有人杀死了他。” “谁?” “你说呢?曹恒失踪,如果他跑路了,100万的保单,他会选择就这么放弃吗?答案只有一个,他死了,而且我判断,他一定是被人杀死的。杀他的人会是谁?他有100万的保单,杀他的人却根本不在意,都不等他把钱兑现就下手,我想这个人和曹恒是有仇的。 2003年9月4日,杀死周敏的凶手又是谁?法医当年对尸体的检验发现,周敏是被人正面,脸对着脸掐死的,你看一下,大概是这个姿势——” 梁觉阳对着空气比划了一下,身旁经过的老头老太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这个角度,先是站着,然后把她摁倒在床上,正对着脸,掐死了她。你可能不知道,在犯罪心理学的角度来说,这不太自然,杀人,再残忍和冷酷的人都会尽量避开眼神交流,凶手不会想让受害者看到自己的脸。但这个凶手却反其道而行之,脸对着脸掐死了一个年轻女孩。这是不是说明,他和这个女孩有深仇大恨呢?那这件事又蹊跷了,一个男人要杀死一个他恨透了的女人,有太多残忍的方式,其常见就有虐杀、奸杀、毁坏尸体等,但周敏的尸体并没有其他外伤,也没有遭到性侵。” “你想说什么?”裴晨终于开口。 “只是我的猜测。这个杀死周敏的男人,会不会是在掩盖一些东西?杀死她之后,对现场进行那么细致的清理,似乎也是在掩藏一些什么。当晚向军——哦,我可能还没和你说过,半个月前杀死严通的凶手,叫向军,他的DNA留在了2003年的案发现场,是一个泡水的烟头。在一片被火燎过而无法找到有效生物痕迹的犯罪现场,居然独留下一个完整的泡水烟头,是不是很蹊跷?那如果我们反着来思考一下呢,也许这个烟头是他故意留下来的。他故意留下烟头,是担心自己仓促中没能将现场的痕迹清理干净,让警方还原了当时的现场真实情况。他想要误导警方。为什么要误导?他就是凶手本人,难道不应该极力避开可能怀疑到自己身上的线索吗?他反其道行之,希望警方最后认定他是凶手,是不是说明,杀死周敏的,另有其人?” 裴晨的小石子又飞了出去,依然在江面上打了三个漩才沉入水中。 “那你觉得是谁呢?” 梁觉阳沉默了一会,说: “什么情况下,一个人会为了另一个人顶下罪名?这个世上有几个人可以为别人牺牲到如此的地步?向军和凶手是什么关系,我们可以先不聊。我还想说的一点是,当晚的现场除了周敏、靳桐和向军,还有一个人存在,她就是导致这一切最大的变数,也是因为有她在,周敏和曹恒的计划失败了,周敏死了,而你活了下来。” 裴晨的石头沉下去了。 她回头看梁觉阳。 “你被养父母收养时,并没有提供原户口,这有点难为当时的街道办事处了,但事实上这种事情并不少见,街上的流浪汉们,他们也没有身份没有户籍,2003年互联网也不普及,你只需要装傻说自己失忆了,流浪多年没有身份,街道和户籍警察有你和养父母的亲属关系鉴定书,不会为难你。所以你在失去了靳桐的身份之后,重新拥有了新的身份,但你没有选择跟养父姓,也没有选择再次为自己取名叫‘靳桐’,而是使用了这个名字——裴晨,16岁开始,你成为了她,一直到今天。你已经有接近半生的时间都叫这个名字,所以也许你已经是裴晨了,你拥有的不仅是这个名字——” 裴晨说:“我拥有的,是她的人生。” 上午10点,太阳从云层里露出了脸。 裴晨说: “梁觉阳,你刚才说,是什么样的关系,才能让一个人为另一个人牺牲,这个问题我也想过很多次。我时常想,如果我是她的话,在那天晚上会怎么选择呢?我是否拥有她所拥有的勇气呢?这个问题一直折磨着我,让我不知道该以怎样的面目活在这个世界上。” 两人站立的地方是江畔,能清晰听到扑岸而来潮水击打堤坝的声响。 这个时候梁觉阳的手机突然响了,他看了一眼,发现是张卓义的电话,因为可能是案件相关,他接听了,三分钟左右,他把电话挂断。 裴晨继续说: “那天晚上,本来应该死掉的人是我。我没死,是因为有人牺牲了她的生命,救了我。” 振翅者 92 准备告别裴晨的时候,是上午的10点30分。 梁觉阳接到电话要先回队里一趟,临走前裴晨说: “弱者是有罪名的。” “什么意思?” “是我从一个故事里看到的。” “是什么样的故事?” “你养过鱼么?水族馆的老板为了减少金鱼的耗损,会把一个族群里比较弱的个体单独放进小鱼缸中喂养,以保证它们不被族群里其他强壮的个体欺负。 但老板发现,如果这几条弱小的金鱼生活在狭小的鱼缸中,它们并不会和平相处,相反,它们会因为食物和空间的不足而相互撕咬,这种情况持续时间久了之后,就算给它们投喂更多的食物,情况也不会改善,它们时刻准备杀死对方,以成为「鱼缸」这个小小领域中唯一的活物。而老板发现一个有意思的事实,当小鱼缸里的鱼厮杀到了只剩下最后一条时,再将它放回到大鱼缸中,它就不会再被欺负了。” “因为它经过和同类的厮杀,变得强壮了吧。”梁觉阳说。 “强与弱的差距到底在哪,我花了好久思考这个问题,15岁开始,我做了各种各样的工作,说来挺好笑的,你玩过一个电脑小游戏么,叫‘广州浮生记’,在里面你会扮演一个打工人,没有学历,也没有家庭背景,要靠自己的双手攒钱,倒卖光盘,摆地摊,去餐馆洗碗什么的,真的很辛苦,想要获得游戏的胜利,诀窍主要是投机,比如下雨天高价卖伞。我玩过这个游戏后觉得它不够真实,不够真实的原因是,它胜利的方式太天真了。” “是什么意思?” “就像鱼缸里的鱼,一条弱小的鱼如何变强大,如何变得不再被欺负,靠的是杀死它的同类,从它们的生命中汲取养分,不断跳跃,不断迁徙,弱者要变成强者,要付出血的代价。如果你问我,从15岁开始明白了什么道理,这是唯一一个。弱者生来便是有罪名的,如果她一辈子是弱者,她的罪名就是「弱」本身,如果她有朝一日变成了强者,她的罪名又成了「她抛弃了和她一样的弱者」。” “这些话不会是冯应辉和你说的吧?” “哈哈,不是。我认识他16年,他不是会说这种话的人,这些话一旦说出来,他的魔法就失效了,他不会告诉你他心里的感受,而是会不断观察你的感受和需求,以变幻他自己的形态,获取你的信任。我认识他太久了,他非常聪明,也非常……恶毒。” “你认识他16年?”梁觉阳倒推了一下时间。 “不得不说,他确实教会了我一些……我在学校学不到的东西。” “是你给林然提供的冯应辉的情报?” “相应的,他也答应给我个人投资,而非公司。” 梁觉阳忍不住笑了,他想给眼前人鼓掌,绝不是嘲讽,而是真心为她某种满溢而出的野心而折服,他想起了17岁时遇到她时,听到的那句话,“我想做的事情,说来很简单,我要去高处看一看。”她花了十几年,完成了她的目标,以一种决然无畏的态度。 “所以你也是吗?靠杀死自己的同类而走到今天?”梁觉阳某种“想看看对方如何应对”的心思上来,忍不住问。 “有人替我完成了这一切,如果你想知道当年的答案,这就是我的答案。” “我有一个猜测一直没有明确说,你想听听么?”梁觉阳说。 “少卖关子。” “向军为什么要脸对脸掐死周敏呢?周敏身高不过一米六多点,90几斤,向军身高一米七五,150斤,这种力量和体格的差距,他要杀死她轻而易举,不需要使用这样的姿势,相反,这样的脸对脸的姿势,我觉得说不定,这两个人的体格差不多。” “哦?” “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房间里那个本该倒下的人,亲眼看见自己的朋友为了救下自己,受到了致命的重伤,那一刻她突然眼睛发红,像野兽一般冲了上去,她脑子里没有办法思考后果,她只知道如果她的朋友死了,她的一部分也会跟着一起死掉,因为那种愤怒和心碎,她扑向了那个背叛了自己的「同类」,她那天晚上的念头只有一个,就是看着她的眼睛,让她付出代价,她要杀死她。 向军赶来的时候已经太迟,房间里居然死了两个人,而凶手之一,就是他唯一的亲人,你觉得他在那个时候会有怎样的念头呢?” 裴晨的表情值得玩味,梁觉阳继续说: “周敏死了,断气了,被人掐死了,脖子上留下清晰的指印,向军看清了现场的形势,他很快做出了决定,他要保护眼前的人,他要帮她脱罪,他当机立断冲到周敏的面前,用他的手覆在原有的指印上,狠狠地施加压力,用自己的指痕覆盖上一个人的指痕,他的手要比她大得多,这不是难事,而周敏刚刚死掉,那伤痕法医也判断不出到底是死前还是死后造成,他就在电光火石中完成了这一切,当着你的面。 他什么也没说,他开始独自清理整个现场,耐心把所有的可能沾上指纹的地方都一一擦去,他把周敏的尸体放在了床上,然后他抱起了另外一具已经冷却的身体,带着那个幸存的女孩,离开了现场。哦,离开前,他做了两件事情,第一件是把沾有自己DNA的烟头留在了水杯里,另一件就是点火,毁灭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切。” “梁觉阳,你的侦探小说真的看了不少。” 梁觉阳说:“警察办案,需要证据,所以这些,只能是我的猜想。” 裴晨不置可否。 梁觉阳说:“刚才张卓义给我打电话说,向军招了。你想听吗?” 裴晨看梁觉阳,梁觉阳说: “就和我猜得一样。他承认了所有的罪名。” 下午四点,送行仪式在明阳山殡仪馆举行。 刘钧和贺伟群都给梁觉阳发了微信,内容一致,但二人说话风格不一,贺伟群只发了时间地点,刘队则说:“阳,来吧,送送你爸,最后一程了。” 上一次来明阳山,是18岁那年,送别母亲。母亲亲缘单薄,家里只有一个哥哥,梁觉阳叫他舅舅,舅舅是一个普通的基层公务员,在湘潭工作,来的那天,他充当母亲这边的主要家属,负责接待送行的宾客。 梁觉阳站在门口,来一个人他就登记一个名字,握手,鞠躬,从上午十点开始,十二点结束,他发现,原来一个人一辈子有交集的人并不多。母亲是一家国企的普通员工,那天来的大部分都是她的同事,那些叔叔阿姨用同情的目光看向他,提醒着他,从今往后,他就没有妈妈了。 火化结束后,人被装在那么小的盒子里,梁觉阳在所有人都走了之后,把那骨灰盒摸了又摸。舅舅还有自己的家庭要管顾,那天晚上要赶回湘潭,他问梁觉阳一个人可以吗,梁觉阳点头。夜里回到家,他并没有实感,因为母亲住院已经一年多,家里本来就只有他一个人在。他打开电视,看了会新闻,又换台看了会电视剧,在电视声响的陪伴下,沉沉睡去,早上醒来时,他好像把昨天的事都忘了,打开冰箱的冷冻层,突然发现以前妈妈包的馄饨还有一袋没吃完,他拿了出来,走向厨房,开火烧水,水开了,他又把馄饨放了回去。 那天早上他吃白水煮挂面,除了鸡蛋和盐什么也没放,他边吃边哭。 如今他再次回到这里,并没有什么很多的心灵波动,相比母亲,马铭远在他的生命中消失得更久,他觉得自己对他没有什么感情。 这一次也不需要他主持,因为刘钧和贺伟群在,来的又很多是警队的,梁觉阳觉得自己又变成了那个18岁的孩子,他和宾客们一个一个握手,听他们说“抱歉”、“节哀”。 在灵堂等候时,有个人姗姗来迟,是周原。 梁觉阳说:“你怎么来了?” “来送送他。” 梁觉阳知道在冯应辉的事情上,马铭远和周原私下有联系,便没有多说。 周原因为来得晚,所以也是最后一个出来的,正好到了晚饭点,两人一同去隔壁就餐。 “那个人全招了?” 梁觉阳点头: “冯应辉已经落网,马铭远也死了,可能他觉得,不会再有威胁了吧。” “什么威胁?” “他唯一的亲人,不会再有人妨碍她了。” 梁觉阳意识到自己这话有点不妥,因为对面正坐着一个失去亲人的人,而他嘴中这个人,杀死了她的亲人。 气压有点低,没想到周原倒没有特别在意,她说: “这些年我苦苦寻找的,也许不是真相。只是一个答案,这个答案是真是假都没有关系,我只是想要一个确切的东西。” “答案是这么重要的东西么?” “不然就像……戴着枷锁。我一直好奇她是怎么走到今天的,有空你帮我问问她。” 梁觉阳喝了一口冷掉的汤,周原说: “算了,不用问也没关系,我知道答案了。” 梁觉阳好奇:“是什么?” 周原说:“你不会知道的。” “为什么?” “如果要说的话,是因为我们是两条轨道上的人。” 居然又是这个比喻,梁觉阳的好胜心上来了,问:“到底什么意思?为什么这么说?” “我和她,是一条轨道上的人,那里有她,她死去的朋友,有我的姐姐,还有无数……我们共同行走在这条狭窄的轨道上,顺序有先后,行进速度也不同,也经常会因为相互争夺,而彼此攻击,彼此伤害,彼此仇恨,有人从轨道上掉落,有人继续前进,但归根结底,我们是一条轨道上的人。” 梁觉阳越听越糊涂。 “我没明白。” “你是不会懂的,下辈子吧,下辈子再投胎,会有机会的。” 梁觉阳还是不服,继续用眼神求问。 “张开双翼,比拖动枷锁更重要。” 周原回答。 守夜的晚上,贺伟群和刘钧都回去了,说让梁觉阳“单独和他待一待”,其他的亲戚本来也因为马铭远多年不往来,关系比较疏远,早早就离开了,于是夜深人静时,终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结果张卓义跑来了,说“要不我陪陪兄弟你吧”,梁觉阳哭笑不得,两人就地坐了一会,5分钟都没坐住,出大厅,透气。 梁觉阳还是没忍住,问起工作: “向军总共承认了多少起案件?” “三起。2002年9月,杀死王威。2003年9月,杀死周敏。2003年12月,杀死曹恒。当年他为了找到曹恒,故意把自己弄到监狱里去,就是为了找到于汉强问出曹恒的下落。曹恒尸体在哪他也说了,他把曹恒弄到云霄山上,在悬崖上,一脚把他踹下去了。尸体茶阳县那边已经派人去找了,这两天的事吧。” “严通呢?” “哦,最关键的忘说了。他杀死严通的原因,是因为2002年9月,他亲眼看到严通把靳如芸从河岸上带走了。” “居然是这样……” “我问他为什么杀严通之前,要抛出一枚硬币,这次他回答了。准确说,是写下来的。” “原因是什么?” “2002年2月,他出狱后第一个想找的人就是靳如芸,但当时靳如芸结婚了,还有了孩子,所以他一直没有和靳如芸接触,只是默默地看着她们一家人,那天他骑车跟靳如芸到河岸上,在芦苇荡里看到了那一幕。” 梁觉阳点头。 “当晚,严通是司机,开车载走了靳如芸,还有一个就是王威,开车载走了靳桐。他觉得情况不对,但没办法同时跟两台车,所以他抛硬币了。” “用硬币的正反面来决定自己是往左还是往右么?” “嗯,那枚硬币也决定了,当晚是靳桐活着,而靳如芸死去了。” 一时半会,梁觉阳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说,他后来后悔了吗?”张卓义问。 “后悔什么呢?” “也许救下昔日的恋人,他就不会接连杀死这么多人。” 想了一下,张卓义又说: “也许后来很多人都不会死,汪树先,段宏飞,还有……马队。” “你是想说,量子力学么?” “唏嘘吧,有时候血缘也是很神奇的东西,向军那个时候又怎么知道,靳桐就是自己的女儿呢?” 二人得出答案,向军杀死严通前,再次抛出硬币,是在询问上天的意见,正面报仇,反面算了,或者相反。 晚上12点多,张卓义没熬住,去偏厅休息了。 梁觉阳继续守灵。马铭远的身体已经被入殓师好好修复过了,他的面容,因为并没有受到枪伤,和生前差别不大。 他看着他的遗像,居然还是16年前在警队拍下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马铭远要年轻得多,笑容灿烂。如今想来,他一直是一个很爱笑也很爱开玩笑的人,只是小时候的梁觉阳,很讨厌他那副不正经的样子罢了。 “爸。” 他喊道。那人笑。 晚上吃饭的时候,小周还给梁觉阳看了一个裴晨最新发布的视频,主题挺奇怪的,是“桥”。 视频是在湘江二桥附近拍的,文案和运镜梁觉阳都不懂,不过他看到视频里拍摄到了那个人。很隐蔽,但确实拍到了。 周原说: “我们视频的素材都是日积月累的,前后跨度很大,不可能一天拍完,前后取景大半年都有可能。不过她这条,我看问题有点大,长沙的桥并不出名,她这一条要扑。” 周原的职业病上来了,还在那边点评,梁觉阳依然在看视频里若隐若现的那个人。 裴晨第一条短视频发出去是今年的三月,而这条讲“桥”的视频大概是5月开始拍的,向军来到长沙也是5月。 梁觉阳突然想,也许他一直在默默地看着她。他们无法相认,无法沟通,无法交流,因为那些死掉的人,这对父女也受到了惩罚。 梁觉阳又想了裴晨说的话,“在狭小的鱼缸中,两个只能活一个。” 梁觉阳抬头,月亮从云层后出来,成为大地上唯一的光,他以前没发现月亮这么大,这么亮,不过它只在梁觉阳的视线中停留了几分钟,之后变得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云层里。 梁觉阳回到灵堂,他心想,白天的事情已经结束了,但夜还很长。 两个只能活一个 01 几年后,当人们提起1996年,可能记忆中不会存在什么印象深刻的事情。 彼时香港还没有回归,席卷长江中下游的那场特大洪灾此时也没有苗头,距离世纪末的狂热与亢奋也还有一段时间,总之,1996年在历史上是那么平凡普通,乍一回想,是一片空白。 但对18岁,读高三时的严通来说不是,他事后回想事情为什么要走到那一步,一切都因为1996年的夏天。 “去录像厅看电影?《古惑仔3》,乌鸦当东星的老大了啊,还要把浩南的女人睡了,妈的够劲。” “山鸡不是去台湾了?” “回来了,那是第二部。” 午休的时候,班上几个男生正凑在一起聊天。还有两个月不到就要高考了,但这所学校,这个班级,好像完全没有人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老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上课就是念课本,所有作业收上去他就写一个“已阅”,平时上课班上人从来不全,他从不干涉,坐在最后一排的一男一女两位同学早恋,当着老师的面亲嘴,他也当没看见。 这样的班级,已经没救了吧?老师也许早就习惯了,毕竟这个学校,是全县升学率最差劲的,600多个学生,能考上大学的,连十分之一都没有。 “有没有人要去看《肉蒲团》?” 几个百无聊赖的男生一听到这建议,齐刷刷地响应,已经开始在聊叶子楣和李丽珍,谁的“奶更大”、“型更正”。 全都是一群傻逼。严通想。没救了,这个班上的所有人都是,这样的人还读什么书呢,他们就是社会的渣滓,国家的蛀虫,就是因为这样无聊又愚蠢的人,社会才会有那么多问题。 “喂,你去不去啊?”那群男生中有一个向严通抛来邀请,严通微笑,说:“看过了,劲不大。”他撒谎,装作合群。 正在说话的男生外号叫“寸头”,头发短得像劳改犯,他在班上算是个小头头,爱挑事,平时别班男生在走廊上和他擦肩,如果有碰撞,他一定要抓着对方,先逼迫对方道歉,然后再冲着对方的后脑勺来上三巴掌,嘴里说句“滚一边去”。严通在期末考试的时候给他递过答案,所以虽然平时不和他在录像厅为伍,也不用被他当作排挤的对象。 “切。”他不满地发出声响。严通决定趴桌上装睡觉以躲避对方的进一步要求。 趴着的时候,他并没有闭眼。他盯着那个人的后背看。 他坐在第一排,这一年来都是,雷打不动,第一排的正中间,把注视留给每一位老师,把背影留给整个班级。 班长,是的,就算是这样垃圾的学校,不可救药的班级,也是有班长的。班长叫徐子扬,戴一副塑料边框的近视眼镜,背一个土黄色的挎包,穿一双军绿色的劳保鞋。他长得苍白而又瘦弱,个子也不高,感觉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平时说话也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估计是最不受女孩欢迎的类型。 他的成绩并不算特别好,就算在这个垃圾齐聚的班级里,他也不是次次考试都是第一,严通自认为学习并不是很努力,但最后考试水平和他也不相上下。 每当严通觉得全班都是傻逼的时候,就会盯着徐子扬的后背看一会,以确认自己不是这个班上唯一的异类,他用一种寻找同伴的目光打量他的背影,虽然他俩几乎没有说过话,但严通觉得,徐子扬心里也许有和自己一样的东西。那东西是什么,严通形容不出来,但如果没有那东西,他俩都早就和看《肉蒲团》和《古惑仔》的男生一起,烂在烂泥堆里了。 下午放学的时候,严通在校门口不远处的小卖部看见了徐子扬,他正在跟老板买笔,升入高三后每个月都有大量的模拟试卷发下来,会做的人寥寥无几,但徐子扬每一张都认真做了,以导致他的原子笔几乎以每星期一根的速度消耗着,徐子扬问老板:“可以单独买一根笔芯么?”老板说:“三毛。”徐子扬问可不可以两毛,老板说:“可以,你一次性买10根,我给你算两块。”徐子扬犹豫,最后掏出三毛,买了单独一根笔芯,老板表情在说“会不会算账?” 徐子扬买完笔芯又回到学校里,此时已经是下午5点多了,严通知道徐子扬回去干嘛,他是回去写试卷的,他喜欢在教室里做作业,严通偶尔也这样,每一次都会碰到他。 今天严通也在教室写试卷,比徐子扬早离开一会,他在学校门口的粉店花一块钱吃一碗肉丝粉,最后一口下肚的时候看见徐子扬出来了,他在学校门口的垃圾桶里捣鼓了两下,捡出来两个塑料瓶,刚要放进书包,就遇到刚看完《肉蒲团》回来的几个男生,那几个男生一开始是对徐子扬勾肩搭背,估计在说一些类似“班长,这么晚才走啊?”的话。 寸头每次都这么开场,一开始先示好,然后趁人松懈不备的时候,突然给予痛击。 果然,寸头为首的几个男生开始掏徐子扬的裤口袋,这是要跟他要钱,寸头对着徐子扬的后脑勺来了一掌刀,严通本来想装没看到,但徐子扬偏偏看了他一眼,他发出痛苦的喊声,眼睛又闭上了。 他不知为何,心里一紧,他把一元硬币放在餐桌上,然后拿上书包赶了过去。 “哥,算了吧,把他打坏了太麻烦。”严通说。 “呀,是你啊?叫你去录像厅你不去,在这当护花使者啊?” 严通说:“我也要抄他作业的,你平时的考试答案,我也是抄他的。别打坏了,应付老师。” “我看他这副样子不爽很久了,装什么好学生啊,每天就往那第一排一坐,还要跟那几个老逼互动来互动去的,吵死了。” 老逼指语文老师、数学老师以及校长。 “消消气,你吃米粉不?先去吃点?” 寸头和一众兄弟正好没吃饭,而且还从徐子扬的裤口袋里搜出了几块钱。 几人去了粉店,严通回看了一眼,发现寸头没看这边,于是对徐子扬说: “走吧,赶紧走。” 徐子扬坐在地上,捂着后脑勺,站起来后也往粉店走,严通赶紧拉住他,说:“你干什么?” “我的钱。”他回答。 严通说:“哪来的钱,他去吃粉了,你赶紧走。” 说完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寸头,发现对方注意力不在这边,就拉着徐子扬离开他们的视线,拐着小路离开。 一路上徐子扬没主动说话,严通也不知道怎么开口,两人沿着河边走了一道,才发现各自家中相距不过两个街道,到路口的时候徐子扬左拐,回头看了严通一眼,没说话,点了个头,然后就钻进巷子里,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严通推着自行车,到家门口的时候发现门口有一双新的运动鞋,他喊:“妈?” 黄贵兰说:“你弟弟来了,来吃饭吧。” “哥。”小武一边动筷子,一边喊。桌上少见地有红烧肉这样的大菜,黄贵兰还在厨房忙活来忙活去,捣鼓一阵又端上来一碗青菜和一盘西红柿炒鸡蛋。 “妈,上次跟你说的事,你钱准备好了吗?”小武边吃饭边说。 黄贵兰“嗯嗯”了两声,严通问:“什么钱啊?你又要钱做什么?” “哎呀,哥,没你的事,你好好念书吧。” 严通说:“是你要钱,还是爸爸要钱?” “哥!跟我爸没关系,我这次有个好买卖,一本万利,咱家年底就能变暴发户你信不信?” “我不信。” “你那点见识。就是读书读傻了,有什么用啊……” 黄贵兰说:“小武,你要跟妈说清楚,这确实不是你爸要钱吧?” “他每天喝得醉鬼似的,哪来这心思。我是真想让咱家好啊!哥今年不就要考大学了?以后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哥,你到时候可得谢谢我,你的学费我包了。” 晚上小武和黄贵兰在房间里不知道商量什么事,严通心烦意乱,但不敢分心,还有一个多月就要上考场,此时绝不能出半点差错。 18岁时他就看清楚了一个事实,人如果想要改变自己的处境,那么一定要去一个新的环境,去一个能帮助自己不断向更高处前进的,一个有活力和有能动力的环境中去,人如果一直和不求上进的人待在一起,迟早自己也变得没有出息,最后就是一滩烂泥,彼此仇恨和埋怨,然后把那可悲的贫穷又通过繁衍传递下去。 那天晚上他做了两张试卷,一张数学一张英语,数学129分,英语差点91分,自己文科一直很好,能拿260以上,这样语文打个120的话,他还是有很大的希望考到长沙去。他安慰自己。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他留在教室里做试卷,又遇到了徐子扬,俩人无声地坐在座位上刷题,7点的时候,二人同时停笔,严通对了一下答案,数学136分,有点进步。他走到徐子扬座位上,问:“准备得怎么样了?”徐子扬把手拿开,严通一瞥,发现也是数学,也是136分。 两人收拾书包回去,因为彼此顺路,两人一同走在小河边,严通问:“你想考哪所学校?学什么?”徐子扬说:“学新闻。” 严通莫名其妙,问“新闻是做什么的?”徐子扬说:“是让社会不要再那么的……不公平。” 严通好奇心上来了,问:“新闻还能有这作用?” “有。”徐子扬说:“只有时刻知道这个社会上正在发生什么,才能明白自己正身处在什么样的环境中,把目光从单一的人身上移开,会发现人与人之间由看不见的「力」做牵引,一个人受苦并不全是这个人自己的问题。” “是坏人的问题。”严通说。 “那是什么让人变坏了呢?”徐子扬问。 严通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徐子扬说:“我想搞清楚这个问题,所以我想学新闻,也许能从每天发生的事情中研究出原因。” 高考的前一周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天放学严通依然留在教室做试卷,徐子扬先走一步了,严通知道他每周得有三次,去路边的垃圾桶里捡塑料瓶,卖给废品回收站,一毛钱俩,他家里父母都不在,只有爷爷奶奶,条件不好。 回去的路上,在小河边,他看见寸头为首的几个男生在打人,把人往水里面摁,那人湿漉漉的,眼镜被打掉了,蜷缩在地上,寸头对着他的肚子又踢了一脚,严通看清楚那人是徐子扬。 他连忙把单车停在一旁,刚走两步,寸头发现了他,说:“你想帮他?你信不信,我也弄你啊?” 旁边几个人哈哈大笑,上星期这伙人放火烧了学校的垃圾站,校长把他们全部开除了。严通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他们,寸头说:“两个大男人天天走在一起,恶不恶心?” 徐子扬伸出手,想把眼镜捡起来戴上。 寸头又上去,勾肩搭背,说:“你现在踢他一脚,我就当你是兄弟。” 汗从额头上滴落,寸头放在严通肩膀上的手越捏越紧,三个人把他围住,寸头扣着他的肩,一人用手摁了两下他的头,一人驾着他的胳膊,后面还有个人推着他走,徐子扬蜷缩在地上,没有反抗的力气,严通看见他那双眼睛,和前几天不同,此时失去了光彩。 “人会欺负群体中最弱小的那一个,他们针对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弱小。” 在第一次一起回家时,徐子扬曾轻轻地说出这句话。 严通不想看他的眼睛,也不敢忤逆寸头,他深知如果反抗,这几个家伙什么都有可能做得出来,徐子扬没戴眼镜,也许认不出他吧?而且他也没开口,所以他不知道自己来了…… 严通一咬牙,用脚踢了一下徐子扬的手臂,没有太用力,也没有不用力,他踢完后,寸头哈哈大笑,几个跟班也笑个不停,严通跑掉了。 那天晚上他坐在书桌前,说服自己赶紧再做一张数学试卷,但他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满脑子都是徐子扬的脸,第二天去学校,徐子扬没来上学,严通问老师班长呢,老师说他不知道。 放学的时候,严通心事重重,想去徐子扬家中看看,但他并不知道徐子扬家的具体位置,只知道大概方向,他推着自行车经过小河,发现很多人围在那,他挤上去看,问大人们“发生什么了?” 河边有一个蓝色的塑料布盖着的地方,严通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直到有个大爷说:“这孩子也不知道是走夜路没看清楚还是怎么回事,掉河里淹死了。” 严通吞了口口水,问:“是谁?” 大爷摇了摇头,说: “老徐家的那个小子,哎,造孽。” 两个只能活一个 02 那天中午十二点严通醒来的时候出了一身冷汗。 茶阳县9月的天气和酷暑无异,午后的蝉叫个不停,他身上湿漉漉的,且还在不停蒸发着体内的水分,摇头晃脑的老式风扇形同虚设。回头看,草席被他睡出了个人形。 他做了个梦,梦分为上下两个阶段,上阶段发生在他18岁时,那是1996年的夏天,他第一次见到尸体,准确地说是尸体的腿,更准确说是小腿膝关节以下,他只看见了那两截苍白的小腿的下半部分和脚踝,以及那双军绿色的4块钱一双的劳保鞋。站在河边的大人说他是失足淹死的,也有的大人说他是被人打死然后丢到水里的,还有个人猜测说也许是压力太大,自杀了。到今天为止,严通也不知道徐子扬的死因,他只记得那天,他用脚踢了他的手臂,那双苍白纤细的手抠着河边的泥土,他寻找掉落在地上的眼镜,一边找一边抬头,半睁着眼睛,试图看清楚来者是谁。没等徐子扬戴上眼镜,严通就跑了,骑上了单车,迅速往家中骑。 梦的上半部分,在看见那块蓝色的塑料布时就戛然而止,他反复回到那个夏天,反复看见那块蓝色的塑料布,梦里,他从河边走到学校,又从学校走到河边,他仿佛不是他,而是一个看着自己行动的幽灵。 梦的下半部分……发生在他读师专的最后一年。1996年,他没有考上大学本科,也没有考到长沙,他以比平时低了100分的左右的成绩,进入衡阳一所师学中文。师专不收学费,还给生活补助,他没有太多犹豫,妈妈随口问他要不要复读一年,他说算了,他高考失利的同时,小武把妈妈所有的存款赌输了,他口中的大买卖居然是学人家玩地下六合彩,4000块钱变0,输得一塌糊涂。 学中文是严通自己选的,填志愿的时候他想起了曾经在画本上看过的鲁迅的一篇小说,名字叫《铸剑》,故事具体说了什么他忘了,只记得主角是一个复仇的少年,最后他的头颅,和仇人一起,放进一口大锅里煮,少年瞪着仇人,仇人瞪着少年,两颗头颅相互追打撕咬。严通有时候觉得那颗头颅是他自己,而仇人的头颅却不是寸头,而是徐子扬,他睁着眼睛,在沸腾的水中游荡,最后他的骨头都被煮至融化,只剩下两颗眼珠。 梦的下半部分和徐子扬可以说有关系,也可以说没关系,有关系是因为这两个场景总是同时出现在一场梦里,没关系则是,下半场并没有徐子扬的身影。 梦的下半部分以严通的溃败结束。 他在师专时谈了第一个女朋友,两人在1999年的最后一个夜晚,决定互相交付彼此,他到今天都记得对方细软的头发和柔软的身体,他拥住对方的肩膀,交换彼此的热度,他们决定在迈向2000年时,获得人生宝贵的初体验,世纪之交的钟声,旧世纪会在他们相爱的那一刻远去,新世纪在他们相拥的那一刻到来——原本计划是这样子的,不过严通发现,那胀痛似有似无,在面对女友时,自己硬不起来。 不管他怎么努力,他也做不到。他硬不起来。 风扇好像坏了,每转一下,就发出卡壳而又努力让自己不卡的声响,咔——咔—— 把风扇的插头拔掉的同时,妈进来了。 “你弟弟要回来住两天,你把房间收拾收拾。”黄贵兰说。 严通花了一点时间清醒,看见黄贵兰的脸时,才反应过来今天不是1996年,同样,也不是1999年,而是2002年了。他师专毕业已经三年多,本来包分配进了一所小学担任语文老师,但干了两年他干不下去了,上课的时候他没法集中注意力,这问题很糟糕,因为他不是坐下下面的学生,而是站在上面的老师。他的讲课水准也许还不如自己当年的高中班主任,而那个秃头的男人只会把课本上的知识原封不动抄写在黑板上,并装模作样地问:“同学们还有什么问题?” 严通在2000年,新世纪到来的第一个月和女友分手,在2001年辞掉教职,在2002年成了家里蹲。 黄贵兰扯掉电风扇插头的动作似乎带着怒气,她指了指门后面的扫把和撮箕,意思是让严通好好打扫打扫,中午12点,小武过来了,自从父母离婚他跟着爸爸走了后,他就只会在节假日或者周末的时候来一趟,2000年之前,他过来找妈都是要钱,输了不知道多少,但2000年之后,他不知道做什么,突然变得发达,时不时带回来一些好东西,比如磁性灵枕,以及硅胶床垫。 “弟弟都瘦了。”黄贵兰心疼道。桌上又是红烧肉,严通不爱吃肥的,但小武喜欢。 “弟弟啊,你教教你哥哥发财,哎,书都白读了,早知道读成了这个样子,当时还不如早点跟弟弟做生意……” “妈,你别怪哥,现在大学生都扩招了,本科生一大堆,不怪哥不好找事做,再说哥以前成绩那么好,就当个小学老师,太吃亏了,对吧哥?咱看不上。” 严通吞下一块肥腻的红烧肉。 吃完饭后,黄贵兰去洗碗,小武走进严通的房间,打开那台摇摇欲坠响个不停的电风扇。 “哥,今天晚上你帮我个忙,我有点急事要去广东。你帮我去接个人呗。我记得你去年不是考了驾照来着?我给你台好车。” 严通没说话。 小武说:“你在家多久了?快两年了吧?” 严通说:“一年8个月。” 小武说: “哥,男人嘛,别被一时的小事绊住了。你书读得比我多,这点道理还不明白?好好收拾收拾,我一会带你去见个老板。” 严通本来坐在床上,听了这话后干脆一躺,屁股朝小武,脸朝墙。 看严通不说话,小武幽幽说:“你想让妈妈养你到什么时候?” 严通依然不做声。 “妈妈的腰不好,她还要上班,上完班还要每天给你做饭洗碗,哥,我都23岁了,你多大了你知道不?” 严通继续沉默。 “你知道吗,我当时真的很后悔。” 严通转过身来,说:“你后悔什么?” 小武盯着严通: “我后悔把妈妈让给了你。哥,你从小就懦弱,我早就看出来了,如果让你跟着爸爸,呵呵,你早就被他打死了!” 严通坐了起来,电风扇的风被小武挡住,他吹不着,热。 “我让你跟着妈妈,是当时看你读书好,想你考上大学,之后好好照顾她,可没想到,你连最擅长的事情都做不好,你看看你的样子。” 小武在房间里走动了两步,于是他身后的电扇可以吹着严通了,但这风也是热的。 严通说:“你好到哪里去吗?你把妈妈所有钱都输掉了。” 小武笑道:“就是因为你是这个思维模式,才混成今天这个样子。因为害怕失败,你连试都不敢试一试,我做任何事,都是想让这个家变得更好,你呢?你是为了什么?” 小武幽幽说:“你是为了保全你自己。哥,你明明差劲得要命却还总是看不起别人的样子,真的让我恶心。” 严通站了起来。“你懂个屁。”他想和小武打一架,但看到他那双轻视的眼睛,心中的火焰又熄灭了下去。他不敢。 小武把一把车钥匙塞到严通的手中,说:“晚上8点,你去修车厂拿车,会有人告诉你活在哪。” 严通正要拒绝,小武说: “这个活报酬很高,有一千块钱。” 严通犹豫了。 “你只要接人,然后把人送到地方,把钥匙还给在场的人,他就会把钱给你。怎么样,很简单吧?” 在那天出门的时候,严通回忆起一件事。 放暑假时,他曾经打过这样一份工,在农忙的季节去稻田里面帮老大爷摘稻子,然后用碾谷机把稻秆和谷粒一一分离,最后用手把一粒一粒的稻谷平晒在水泥抹平的房顶,铺平,抹齐,从早干到晚,耗时8小时,一天可以拿到10元到20元不等。他曾经发誓不要再从土地里淘食,不要做这种体力活,干一次拿一次的钱,出卖自己成为一个机械重复的劳动力,但兜兜转转,几年过去,他依然成了这样的人。 在面对1000元巨款的诱惑下,他忘记了读高中时的雄心壮志,也不再在意饭桌上说起他的前途时,小武鄙夷的眼神和母亲担忧的目光,吃完饭后,他点了点头,拿下车钥匙。晚上8点,他准时出现在停车场,那里有个男人,坐在一张躺椅上悠哉悠哉,扇着扇子,好像在等严通上门。 在扇子从他的脸移开的时候,严通发现他留着个短寸头,短到好像上个月才从监狱里放出来,他发现这个人他认识。 这是他的高中同学,寸头,大名于汉强。 于汉强见到严通后愣了一小会,不超过10秒钟,然后他又上来勾肩搭背,说“呀,小武的哥哥,原来是你啊”,严通吞了口口水不知如何作答,长时间待在家不见人,已经让他连怎么装模作样地客套两句都已经忘光,他就那么木木地杵在原地,于汉强拍了拍他的肩膀,看他没反应,又拍了拍他的脸,说“咱们多久没见了?6年了吧?大学生,你现在在哪里高就啊?” 他明明知道自己没有考上大学,故意这么说,但严通不敢露出不快的神情,他不想惹是生非,他今晚来,是来赚这1000元钱的,是帮小武一个“兄弟之间应该帮的忙”,是要向妈妈和小武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 于汉强看他没有想要寒暄的意思,也没有勉强,他笑嘻嘻地拿出一根烟问严通抽不抽,严通没作声,他将那根烟放在严通的耳朵上,他给自己点燃了烟,深吸一口,吐出来,烟雾喷在严通的脸上。于汉强直接对严通耳朵上的那根烟也点了火,很快,火就烧到了严通的头发,烟灰烫到他的耳朵,他“啊”一下叫出来,从耳上拿下这根烟,哆哆嗦嗦地抽了起来。 于汉强问:“劲正不正?” 严通连连点头。他坐上了驾驶位,于汉强让他开车“跟着自己”,今晚的任务是去河边接人,然后把那个人送到指定的地点, 那是个非常普通的女人,年龄在35岁到40岁之间,严通估摸不准。于汉强让女人坐上桑塔纳后排,河边还有一个年轻女孩,于汉强示意同行的另一个黄毛,黄毛把她摁进了自己那辆车中。今晚的任务就是如此—— 于汉强一个眼色,严通松开刹车,踩下离合,放下手刹,一脚油门,从河堤上离开。 “我们……要去哪?”女人上车后只问了这一个问题。于汉强吩咐他不用开口回答任何一个字,严通没有说话,女人也没有再问,他从车内的中央后视镜看这个女人,开始观察起她,她很普通,和每一个逐渐上了年纪的女人都没有差别,她的眼神闪躲,声音比蚊子还小。 目的地是云霄山半山的一处疗养院,那里以前属于茶阳县第二塑料厂,是给退休的高级干部疗养的地方,但后来随着厂子关闭,那个地方也失去了疗养院的功能,慢慢成了一个游客驿站和休息中心。晚上九点多到的时候,这里亮着灯,但已经空无一人。 严通让女人下车,女人又一副要开口的样子,但最后还是没说话,她顺从地听从指挥,去到一楼一间空房间。严通把门关上,说“先等会”。 九点四十五分时,于汉强打了严通的小灵通,这个小灵通也是之前于汉强给的,他接听,于汉强说:“带她往山上瞭望塔那边走,跟她说他老公在那里等。” 严通听从,复述,女人没有说什么,默默跟着严通,二十分钟后,两人走到了地方,于汉强又给严通打了个电话,问:“到了吗?” 严通回答“到了”,于汉强“嘿嘿”了两声。 严通不知道他要自己带这个女人来这里是什么意思,于汉强说:“我现在给你一个赚大钱的机会,你想不想听?” 严通问:“是什么?” “你把她推下去,我给你5万块钱。” …… 那晚月色很亮,中秋节快到了,月亮几乎是无限接近于圆,严通被月亮晃了一下眼睛,他往瞭望台走了五米,确保女人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但又听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然后他才回应:“疯了吧?” 于汉强又“嘿嘿”两声,说:“我没疯,你看看,瞭望台东边角有一块板砖,你挪开,看看下面有什么。” 严通没有挂电话,走到东角,果然发现一块红板砖,他掀开,下面居然是5000块钱! “我没骗你吧,这是首款,你把她推下去,剩下的还有4万5,就在疗养院里,你做完后回那,我告诉你钱在哪。” 疯了,这一定是疯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严通问。 “你问这么多做什么?有钱不会赚是不是蠢?” “这是犯法的。”严通说。 于汉强沉默了三秒,严通以为他要放弃,没想到他接着说: “不让人知道不就没事了?通啊,你就顺手的事儿,我告诉你好了,这个女人,她爹妈都死了,她老公跟我们一伙的,你推一下,完事。” 严通斩钉截铁说:“不行。” 于汉强又说:“通啊,谁知道她是不是自己不小心摔死的呢?我都给你前后都想好了,她这一下去,尸体根本没人发现得了,你看看下面是哪?” 不需要往下看,茶阳人都知道,这里是云霄山的后山,下面的峡谷前几年已经荒废了,游客不准进入。 “你再看看瞭望台,那里是水泥地,弄个人下去,连脚印都不会有。你知道什么是完美么?这就是完美啊。” 严通的耳朵发热,他挂掉电话,想报警,但突然想起,是自己开车送这个女人上来的,警察会不会把自己当作同伙?而且现在什么也没发生,他报警有什么用?到时候于汉强就说自己开玩笑的,他能怎么办? 他又想打电话给小武,想骂他都和什么人做朋友,但是他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小武的电话。其实他谁的电话也没有,他已经在家待了一年八个月,是个和社会没有任何联系的人,没有人需要他,他也不需要别人…… 但是他需要钱。如果有5万元,他可以把家里的房子好好修一修,他可以拿钱去重新开始,5万元,一笔巨款,他可以去长沙买房,也可以去广州做生意,万一发大财了呢?那些做生意成功的,几个是白手起家?还不都是投机取巧,或者坑蒙拐骗?资本你不去抢,怎么会有呢?对了,有了钱,说不定女朋友也会回来吧,其实女友一直对他很好,就算他那天晚上……没有成功,女友也什么都没说,他们会分手,这是个遗憾,也许有钱了,就可以和女友结婚吧? “请问,我们还要……等多久?”女人开口问。 严通感觉到有汗水从自己的额头上滴落。其实很简单,只要趁着她背对自己的时候,轻轻一推,对,只要这么轻轻一推,一切就可以了吧?不用与她对视,也不需要和她说话,她不知道自己是谁,活着的时候不知道,死了的时候就更不可能开口,只要这么一用力,就可以拿到5万元…… 那个在梦里的场景又再次出现,那块蓝色的塑料布突然就出现在他的眼前,那双湿淋淋的眼睛,苍白的手臂,绿色的劳保鞋,他说: “是什么让坏人变坏了呢?一切发生的原因是什么呢?我想弄清楚这些。” 那是徐子扬。 严通冲他大喊:“有什么用呢?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你死了!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了!” 徐子扬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就像很多次在他的梦中一样。 严通说:“走吧。” 女人看着他。严通说:“不会来了,我们回去吧。” 下到疗养院的时候,于汉强正在那等着他。 两个只能活一个 03 (终) 傍晚,车从崇左市出发往宁明县开,从高速下来后,先拐国道,再拐县道,全程保持在60码左右,从天亮开到了天黑。 大约在7点的时候,车停在一家快餐店门口,司机说:“先吃饭。” 因为天气太热,车内空调效果也一般,司机一直不让开窗抽烟,小武已经憋得难受。 “哥,你来根?”小武说。 严通摇头。 天没黑透,还看得见遥远天边紫色的晚霞,这里已经快到中越边境线了,车程最多还有20分钟。 “你的新证件,拿好。” 司机是当地的蛇头,专门负责把人偷渡到东南亚,走宁明县去越南,S325的尽头是口岸,上可以翻山,下可以涉水。蛇头让小武走水路,“有人接。” 饭端上来了,白切的鸡,配一些青色和红色的辣酱加酱油,一碟炒空心菜,一碟卤味,主食是崇左当地的酸粥,适合没胃口的夏天。司机自己有吃饭的地方,不和两人一起,小武用筷子夹鸡,蘸酱吃,呼噜呼噜两口酸粥。 严通没有胃口,他用筷子搅和了两下碗里的菜,白切鸡的血丝依稀可见。他把装肉菜的两个碟子推到小武面前,又问老板有没有“红烧肉”,老板说有,严通说:“来一份吧。” 小武吃饭,不说话。 肉上来了,严通把肉推到小武面前,小武夹了一筷子,吞咽,说:“比妈做得差远了。” 严通说:“吃吧,下次吃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吗的,这些孙子,等我回来……” “回来怎么?” “我弄死他们。”小武说。 “你欠了他们100万。”严通说: “他们会把你卖了,分部位卖,心脏,肝脏,肾脏,眼珠子。” “人不会运气一直那么差。100万而已,我赢回来就行了。”小武不屑。 严通说:“妈妈已经把房子卖掉了,给了几万,他们暂时放松警惕了。这次你去那边,不要再赌博……” 小武说:“轮得到你教训我?” 严通感觉自己太阳穴突突直跳,想扇严武两个巴掌,但又想起母亲的脸,她哀求:“帮帮弟弟吧,他可是你唯一的弟弟啊。” 严通心里在呐喊,妈妈,他把我害惨了,把你害惨了,把我们全家都害惨了啊!但母亲谈论起小武,总是一副慈爱的表情,说小武从小就很有主见,敢拼,有想法,有男子气概,这些词,严通从来没得到过其中任何一个,就像两兄弟同在的餐桌上,母亲只会把红烧肉夹到小武的碗中,而严通喜欢吃什么,她甚至都没问过。 夏天,又是该死的夏天。严通勉强吃了一块鸡肉,胃里却有什么东西直往上涌。 那天吃的那餐,桌上也有鸡肉,也是这种寡淡的白切鸡,于汉强从饭店里买来的,严通说他在家吃过了,于汉强笑嘻嘻说你再吃点,他带了几个菜,摆放在桌上,一张桌上三个人,他,于汉强,还有那个不知道名字的女人。 “嫂子啊,桐桐和她爸在一块呢。你别担心,你先吃点东西,我跟老曹打个电话,你别怪我,他欠我钱,对吧?我这是意思意思他,还能真伤害他父女俩啊?” 于汉强嘿嘿嘿嘿地笑,严通不知道他耍什么把戏,只觉得自己后背冷汗直冒。 “老弟,你也吃点吧,来块鸡。整点酒!” 一次性塑料杯递过来,严通不敢不接,他偷看那个女人,她到现在为止只喝了一点水,什么也没吃,酒自然也没喝。 “嫂子,我不劝女人酒,你喝点水,好好休息,明天我就带你去见他俩。” 说谎。严通心里在大喊,说谎!他从于汉强的眼睛中看到一抹熟悉的光,1996年夏天,在河边,他也是这样的眼神,严通心里警铃嗡嗡直响,他想逃跑,却挪动不了半步。他想开口提醒这个女人,但话刚到嘴边,那些字又自己烟消云散,再看那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居然晕倒了。 于汉强还在吃桌上的白切鸡,用手捏着吃,蘸酱油和葱姜,吧唧吧唧,吃完骨头往饭盒里一扔,嗦溜嘴,发出舔手指的声音。 “本来很简单的事,非要弄复杂。” 于汉强擦干净手,从包里拿出几件衣服,严通一看,居然是登山服,还有双鞋,配套的袜子等。 “你去给她换上。” “……什么,什么意思?” “换上啊给她,字面意思。” 严通坐着不动,问:“你想做什么?” “我刚不是说过了么?” 严通看了眼门口,盘算自己几步能出去,出去之后怎么跑能下山,不,首先不是下山,而是找到隐蔽的路躲开于汉强,然后去派出所,把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如实告诉警察。 但还没等他把脑内这些流程走完,于汉强拿出一把手枪,对着严通。 “我让你现在,把她的衣服换了。” …… 小武打了个哈欠,去门外抽烟,快餐店里的电视在播放新闻。 进入6月,全国各地区的非典疫情已有所缓解,这次猛烈的非典疫情给全国人民敲响警钟,专家提醒大家,虽然疫情已得到有效控制,但人类和非典型性肺炎冠状病毒的战争也许才刚开始拉开帷幕。我们特地邀请专家团队进行此次采访,让我们好好认识一下这种病毒,到底是怎样在短短的半年时间里就造成如此巨大的影响…… “老板,买单。” 严通出门,门后的电视里,专家还在说,今年年初非典病毒是怎么在短时间内快速实现人传人,“最开始像是受凉感冒,第二天就呼吸困难,此时和病患接触,较容易被传染……” 司机招呼两人过来,说“该走了”,船是晚上九点开,现在要把车开过去,二十分钟,八点半能到。 司机送到后,天彻底黑了,他交代了两句,比如一会从哪边摸黑过去,别太招摇,比如上船后也要保持低调,人过到那边就是从头开始,管你是谁都不好使,两人下了车,司机说:“我不送了,这里还有十五分钟路,你们自己走过去。” 两人从小路上山,这里是边境线前的最后一个小山头,很矮,100米不到的一个坡。 到了河边,船夫已经在那了,他是个中越混血,边境上的人买了越南老婆生的,后来越南老婆带着儿子跑回去了,再之后他又和这边的中国爹联系上,干摆渡人。严通上了船,说:“我送弟弟最后一程。”对方的中文好像不太灵光,没反应。 ——弟弟,他用口型强调。对方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严通掏出人民币放在他手上,他认出来了。 船行水上,小武过来,说:“哥,给我点钱。” 严通问:“多少,那边的钱你不是已经换好了?” “再给我500。” 严通不说话,小武手心朝上,没有放弃的意思,他瞥了眼严通,严通被这种轻视的眼神刺痛。 水上寂静,那沉默的船工只在开船前说了两句蹩脚的中文,其他时候如同哑巴。 沉默了一会,严通问: “那天你为什么让我去开车?” “哪天?”小武不耐烦。 “2002年9月4日。你让我去给于汉强开车。” “哦,那天啊,这都多久的事了,那天我不是给你介绍个好活么。” “那你自己为什么不去做?” “我不是说了么,我去广东有急事。” “什么急事?” 小武用一种“你是不是有病”的眼神看严通,船工往这边看了眼,严通没有继续问。漫长的行船,看到对岸时,严通也不管船工能不能听懂了,他说: “你们做杀人的买卖,不怕遭报应么。” 小武笑道:“你什么意思,哥?” 严通说:“那天你为什么让我去?为什么你自己不去?”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哥,你怎么总是这样,推卸责任?” 小武拿出烟,叼嘴里一根,嚓,点火,深吸一口,发出“嘶——”的声音,烟圈子吐到严通的脸上。 “是你开车送她上山的,是你给她换好衣服的,也是你把她推下去的,关我什么事?” 那黑黢黢的枪口,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严通突然觉得有点反胃,刚才没消化的带血丝的白斩鸡和他的胃液粘合在一起,此时以一种黏稠的胶质,固液混合的形态往上涌。 船到了,船工杵在那,严通把钱给他,对他说了两句,小武下船,严通也下来了。 “我送你过去,船在河边等我。” 小武觉得新奇,说:“哥,今晚你挺有意思啊?送我做什么,风头过了我就回去。” 他嘴里的烟没灭,说一句话抽一口,走一步,吐一个烟圈。 “你们为什么要杀那个警察。” 严通又问。 小武笑出声,把烟扔地下,踩灭,说:“哥,不是你亲手去学校把他埋了的么,怎么在这问我这个问题?而且他已经不是警察了,你怕什么?” 严通不说话,小武说:“他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事情。” 两人继续前进,小武罕见地先开口。 “你也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事情。如果不是他帮了你,你现在已经被枪毙了,哥,你别老一副自己全对,别人全错的样子,你跟我,到底谁的错更大?” 两人在黑暗中继续向前,不知为何,严通想起了小时候,在父母还没有离婚时,父亲喝醉酒了就会动手打人,顺序是先打妈妈,然后打小武,最后打自己。自己能幸运地排在最后是因为他一般不会主动反抗,而是抱着头缩在墙角。小武会在妈妈挨打的时候冲过去,这激起了父亲的怒火,对老婆和小儿子展开发泄式的无差别攻击。事后,小武捂着伤口,总是用那种轻视的眼神看自己,到今天,他的眼神都没有变过。 小武说:“哥,全部都是你自己选择的啊,因为想要1000块的报酬,你才去开车,因为不敢反抗寸头,所以你把那个女人推了下去,因为你杀了人,而他帮了你,那报酬自然是也要帮回去,哥,这世上的事情不就是这么简单么,是你弄复杂了。” 严通觉得那恶心的白切鸡已经从胃里翻滚到了食道,又从食道钻进了他的喉咙。 那天晚上,他被枪指着,把一个无辜的女人推下了悬崖; 依然是晚上,他开着车,车上有一个被囚禁了一星期的男人,他奄奄一息,几乎是半死,他只要送他去医院或者报警,就可以救下他的性命,但最后他去了学校,听从那个人的指令,用铲子把男人埋进土里; 还是晚上,他听到小武和于汉强的对话,知道了那把枪的来历,还知道了它被藏在哪里,那个雨夜,毛毛细雨,他偷偷地去坟地,把那把枪挖了出来,他本计划用那把枪杀了于汉强,结果却遇到一个年轻的警察,那警察突然说“不要动!我是警察!”他害怕得手一抖,一颗子弹就这么飞了出去…… 在今天,他再次想起了徐子扬,这一次徐子扬不再是那块蓝色的塑料布,也不是在锅里被煮得稀烂的头颅,也不是那天被他踹了一脚后,捂着手臂寻找眼镜的样子。 徐子扬还是18岁,瘦弱,苍白,但他的眼睛却闪闪发亮。 两人走至一片密林,再过去就是越南边境的村庄,小武说:“回去吧,照顾好妈妈。” 严通说:“好”。小武继续往前走,严通扑了上去,把他压倒在身下,手中是一块刚在地上捡到的石头,不大,不超过一个手掌,但有棱有角,他对准小武的后脑勺,一下,两下,三下…… 血溅了他一身,衣服上,脸上都是,他把衣服脱了下来,随手往地上一扔,盖住了那稀烂的后脑勺,他走出密林,来到河边,先洗了个手,再洗了个脸,把血污洗掉,回到船边,从裤口袋里掏出钱,递给船工。 船再次开动了,他抬头,晚风吹过,明月皎皎。 那天晚上,他看见徐子扬站在河对面,彼岸,水边,他戴上了眼镜,背上了自己的挎包,向他轻轻挥了挥手,他的嘴巴动了动,好像有话想对他说,就像1996年夏天,他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他睁开眼睛,和严通对视,他喊出了两个字,严通想,那是自己的名字。 船到岸了,严通向对面那个人挥手,船消失在水面上。 从那天后,他再也没有梦到过徐子扬。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