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弦定理》 第1章 变量与常数 下午四点的阳光,被图书馆高大的窗户切割成倾斜的几何形状,安静地铺在深褐色的木质长桌上。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只有书页翻动和偶尔响起的键盘敲击声,像规律的背景音。 沈酌坐在靠窗的老位置,手指在笔记本电脑的键盘上快速而准确地移动,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行如同他此刻思维的延伸,严谨,有序,逻辑分明。他手边放着一本厚重的《算法导论》,书页边缘贴满了颜色各异的索引标签,像他规划清晰的人生——每一步都应在既定轨道上运行。大四上学期,保研申请材料已准备得七七八八,实习也已落定,他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完美地维持住这最后的平衡,不给任何意外留出缝隙。 耳机里播放着白噪音,隔绝了外界潜在的干扰。对他来说,图书馆是常量,是远离宿舍嘈杂和社团纷扰的绝对领域。 然而,变量总是存在的。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感从桌腿传来,力道不大,但足以让沈酌放在桌角的保温杯轻轻晃了一下。他敲击键盘的手指一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抬眼望去。 一个穿着红色篮球服、满头大汗的男生正半蹲在他的桌旁,手忙脚乱地捡一个滚落过来的篮球。男生的头发被汗水浸湿,几缕贴在额前,脸颊因为剧烈运动泛着健康的红晕,气息还有些不稳。 “对、对不起学长!没撞坏你东西吧?”男生抬起头,声音带着运动后的沙哑和一丝显而易见的慌乱。他的眼睛很亮,像被水洗过的琥珀,此刻盛满了歉意。 沈酌认得这张脸,或者说,很难不注意到。数学系大一的新生,叫秦屿,据说是以相当高的分数考进来的,但性格似乎和数学的沉静完全不搭边。开学没多久,就在迎新晚会上抱着吉他唱了首跑调跑到天边去的流行歌,成功让全院都记住了他。是那种……存在感极强的类型。 沈酌的视线在他汗湿的额角和沾了些灰尘的篮球上短暂停留,然后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重新将目光聚焦回屏幕。“没事。”他的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是明确的终止符。 他不需要计划外的社交,尤其是与这种明显处于不同能量层级的人。 秦屿却似乎没接收到这拒绝的信号,或者说接收到了但选择忽略。他抱着篮球站起身,目光扫过沈酌的屏幕,好奇地问:“学长是计算机系的?在写代码啊,好厉害。” 沈酌没应声,只是抬手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 秦屿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受欢迎,摸了摸鼻子,脸上闪过一丝窘迫,但还是扯出一个笑容:“那不打扰学长了,再见。” 他抱着篮球,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开了,带起一阵微小的、带着汗水和阳光味道的风。 沈酌看着那个红色的背影消失在图书馆门口,像一团移动的火焰,短暂地灼烧了一下他过于秩序的空间,然后留下一点焦糊的气息。他低头,发现桌脚边躺着一支黑色的签字笔,大概是刚才那个叫秦屿的新生捡球时不小心从口袋里掉出来的。 一支普通的、随处可见的笔。 沈酌盯着那支笔看了两秒。理性的做法是忽略它,或者交给图书馆失物招领处。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或许是对于“完整”的偏执——让他最终弯腰捡了起来。笔杆上还残留着一点体温。 他将笔放在那本《算法导论》旁边,与整齐排列的索引标签格格不入。 一个小插曲,一个冗余数据。沈酌想。很快就会被内存清理掉。 他重新戴上耳机,将白噪音的音量调高了一点,试图将那个过于鲜活的影像和那点微弱的体温从感知中驱逐出去。代码继续流淌,阳光缓慢移动,图书馆依旧安静。 直到他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是室友周明发来的微信。 【周明:沈哥,在图书馆?帮个忙,我表弟,就数学系那个大一的小子,叫什么秦屿,他高数好像要挂!听说你之前高数几乎满分?救命辅导一下?有偿!】 沈酌的目光在“秦屿”两个字上停顿了片刻。 那个变量,带着一支遗失的笔,和一门岌岌可危的高数,再次以文字的形式,撞进了他的视野。 他微微后靠,椅背发出轻微的声响。窗外的天空湛蓝,几朵云慢悠悠地飘过。 常数似乎开始动摇了。 第2章 篮球场的撞击事件 沈酌的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悬停了几秒。 图书馆的安静仿佛被无形放大,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远处操场的喧闹,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他看着周明那条微信,脑子里迅速思考拒绝和同意的优缺点。 理性天平原本严重倾向于“拒绝”。但当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那本《算法导论》旁边,那支孤零零的黑色签字笔时,天平的底座似乎微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一个冗余数据,一个物理存在的证据。 他敲字回复。 【沈酌:时间,地点。费用按市场价。】 言简意赅,不留任何模糊空间。 周明的回复快得惊人,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欢快。 【周明:太好了沈哥!就知道你靠得住!那小子现在应该在篮球场,我让他明天晚上七点,三教自习室见?】 【沈酌:嗯。】 对话结束。沈酌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拿起那支黑色签字笔,在指间转了一圈。笔身是磨砂质感,没有任何logo,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他拉开笔袋的拉链,将它塞进了最里面的隔层,与他的各种绘图笔、荧光笔放在一起。 眼不见为净。 次日下午,沈酌需要穿过篮球场去校门口的打印店取资料。他刻意选择了靠边的路径,目不斜视,试图将那些奔跑呼喊的身影和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屏蔽在外。 然而,一声格外响亮的喝彩声还是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下意识地朝声音来源瞥了一眼。 是秦屿。 他穿着昨天那身红色篮球服,在人群中异常醒目。此刻他正带球突破,动作迅猛得像一头矫健的豹子,假动作晃过一名防守队员,起身、跃起、投篮——手腕压下的弧度干脆漂亮,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空心入网。 “好球!”场边响起一片欢呼。 进球后的秦屿,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露出一口白牙,他抬起手,和跑过来的队友用力击掌,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是一种毫无保留的、充满生命力的热情,与沈酌习惯的冷静、克制截然不同。 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灼热,明亮,甚至有些刺眼。 沈酌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他站在场边树荫下,隔着一段距离,静静地看着。他发现,在球场上的秦屿,和昨天在图书馆慌慌张张道歉的男生,以及在迎新晚会上跑调唱歌的“名人”,形象微妙地重叠又分离。这里的他,专注、自信,带着一种运动赋予的原始魅力。 就在这时,秦屿似乎感觉到了他的视线,猛地转过头来。目光穿过奔跑的人群,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树荫下的沈酌。 沈酌心里咯噔一下,有种观察实验对象却被对方发现的措手不及。他下意识地想移开目光,恢复之前目不斜视的状态。 但秦屿的反应更快。他眼睛倏地一亮,脸上瞬间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甚至抬起胳膊,用力地朝他挥了挥手,动作幅度大得引人侧目。 沈酌:“……”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最终,他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然后迅速转身,加快脚步离开了篮球场。身后似乎还隐约传来秦屿带着笑意的喊声:“学长!明天见啊!” 那声音混着球场喧嚣,像一阵风,追着他的背影。 晚上七点,三教自习室。日光灯发出稳定而苍白的光,教室里坐满了埋头学习的学生,只有笔尖划过纸面和翻书的声音。 沈酌提前五分钟到达,选了个靠墙的角落位置。他刚拿出自己的笔记本和一支备用红笔,一个身影就带着微喘在他旁边的座位坐了下来。 “学长!不好意思,没迟到吧?”秦屿的声音压得很低,但里面的活力几乎要溢出来。他换上了干净的T恤和运动长裤,头发湿漉漉的,散发着清爽的洗发水味道,看样子是刚洗过澡。 沈酌抬腕看了眼手表:“刚好七点。”他语气平淡,将一份空白的稿纸推到秦屿面前,“先把你的高数课本和最近一次考试的卷子给我看看。” “哦,好。”秦屿连忙从背包里翻出皱巴巴的课本和一张卷子,小心翼翼地推过去。 沈酌展开卷子,映入眼帘的是满片的红色叉号和一个醒目的、堪堪及格的分数。他快速地浏览了一遍错题,眉头逐渐拧紧。问题比他想象的还要基础,主要集中在函数极限和导数应用,都是概念理解不清和公式运用混乱。 “这里,”沈酌用红笔点着一道关于洛必达法则的题目,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使用条件都没搞清楚,分子分母同时求导的前提是0/0或∞/∞型未定式。你直接就开始导了?” 秦屿凑过来,脑袋几乎要碰到沈酌的手臂,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沐浴露和年轻男孩特有气息的味道瞬间侵袭了沈酌的嗅觉领域。 沈酌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半寸。 “啊……我忘了看条件了。”秦屿挠了挠湿漉的头发,有些懊恼,“感觉好像会,一做就错。” “感觉是靠不住的。”沈酌收回目光,落在卷子上,语气如同他正在陈述的数学定理,“数学需要的是逻辑和精确。从第一章开始,重新梳理概念。” 他拿起笔,在空白稿纸上写下第一个定义,字迹清晰工整,如同印刷体。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沈酌讲得条分缕析,逻辑严密。秦屿听得倒是很认真,时不时点头,但沈酌能看出,他眼神里偶尔会闪过一丝茫然,显然有些地方并没完全吃透。 “学长,这里……为什么一定要转换这个思路呢?直接用那个公式不行吗?”秦屿指着一道题,忍不住发问。 沈酌放下笔,看着他:“你之前用的公式,适用范围有限。我现在教你的方法,更具有普适性。短期看可能绕了点远路,但长期看,基础更牢固。” 秦屿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然后忽然笑了,带着点不好意思:“学长,你讲得比我们老师还清楚。就是……有点太严肃了,我有点紧张。” 沈酌顿了一下。严肃?他只是习惯了高效和准确。他看向秦屿,那个在篮球场上光芒四射的人,此刻因为几道数学题而显得有些笨拙和苦恼。 一种微妙的违和感。 “学习不需要紧张,需要理解。”沈酌最终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重新拿起笔,“继续。” 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时,秦屿仿佛听到了解放的号角,长长地舒了口气。 “谢谢学长!我感觉好像明白一点了!”他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笑容重新回到脸上,驱散了刚才解题时的愁云。 “嗯。”沈酌将自己的东西收进背包,动作一丝不苟。 “学长,给,这次的费用。”秦屿从钱包里拿出几张纸币,递过来。 沈酌接过,看也没看就放进了口袋。“下次辅导前,把课本前三个章节的课后习题做完。” “啊?那么多?”秦屿的脸垮了一下。 “巩固是必要的。”沈酌背好包,站起身,“明天同一时间?” “没问题!”秦屿立刻又打起精神。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自习室。走廊里灯光昏暗,人影稀疏。 “那个,学长……”秦屿快走两步,与沈酌并肩,犹豫着开口。 沈酌侧头看他。 “我昨天……是不是有支笔掉在图书馆了?黑色的。”秦屿比划着。 沈酌脚步未停,语气平淡:“嗯。我捡到了。” “真的?太好了!我还以为丢了了呢!”秦屿明显松了口气,“那……” “下次辅导带给你。”沈酌打断他,没有多余的话。 “哦,好!谢谢学长!”秦屿的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清晰,“那……学长再见!” 他在楼梯口朝沈酌挥挥手,转身跑下了楼,脚步声在安静的楼道里回荡,渐行渐远。 沈酌独自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夜风微凉。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纸币,又想起秦屿那双时而明亮、时而茫然的眼睛,以及那支被他收在笔袋最里面的黑色签字笔。 这个变量,似乎正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开始写入他的生活程序。而他对这个过程的控制力,好像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绝对。 第3章 不及格的试卷 沈酌看着摊在自习室桌面上的习题纸,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隐隐跳动。 纸上字迹潦草,涂改频繁,最关键的是,正确率低得令人发指。他上次划定的前三章课后习题,秦屿倒是“做完”了,但与其说是解答,不如说是一场对数学公式的随机排列组合尝试。 “这里,”沈酌用红笔圈出一个刺眼的红叉,力道几乎要戳破纸张,“复合函数求导,链式法则。我上次强调过三遍。f[g(x)]的导数等于f''(g(x))乘以g''(x)。你乘的是g(x)本身。” 秦屿缩了缩脖子,像只做错了事的大型犬,声音都低了几分:“我……我记混了。” “不是记混,是根本没理解。”沈酌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那种冰冷的、基于事实的指责比提高音量更让人难堪。“还有这道,求极限,明明是0/0型,可以直接用洛必达,你却在两边同时平方?” 秦屿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最终只是颓然地垮下肩膀:“学长,我是不是……太笨了?” 沈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笨与否是主观判断,他只看客观结果。而客观结果是,按照这个进度和吸收效率,别说通过期末考试,就连下次阶段性测验都悬。 他放下笔,身体向后靠上椅背,日光灯在他镜片上反射出一点冷光。“秦屿,如果你只是应付了事,这是在浪费我们彼此的时间。” “我没有应付!”秦屿猛地抬头,语气有些急,“我真的很认真做了!就是……就是一做题脑子就乱……” “认真和有效是两回事。”沈酌打断他,目光扫过那张惨不忍睹的习题纸,“按照约定,辅导是基于你的努力和进步。但目前看来,我看不到足够的投入。” 这话的意思几乎等同于“可以终止合作了”。秦屿的脸色瞬间白了白,他放在桌下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裤子布料。 自习室角落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旁边有女生小声讨论题目的声音,此刻听起来格外清晰。 沉默了几秒,秦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点破釜沉舟的意味:“学长,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我保证下次一定做好!”他顿了顿,眼神游移了一下,补充道,“要不……下次辅导,我请你喝奶茶?或者吃东西?就当……赔罪?” 这个提议完全在沈酌的预料之外。他辅导是为了有偿和解决问题,不是为了奶茶和社交。他几乎要脱口而出拒绝。 但看着秦屿那双此刻写满了“恳求”和“忐忑”的琥珀色眼睛,那双在篮球场上自信飞扬的眼睛,此刻却因为几道数学题而黯淡无光……沈酌到嘴边的话顿住了。 他忽然意识到,对于秦屿这种人来说,提出这种“物质补偿”,可能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有诚意的表达了。一种笨拙的,属于他那个世界的社交规则。 理性告诉他,应该立刻结束这种低效的投入。 “不需要。”沈酌最终开口,声音依旧平淡,“你的‘赔罪’是把这些错题,每一道都弄懂,并且能完整地给我讲出解题思路。” 秦屿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像是重新被点燃的火星:“真的?学长你愿意继续教我?”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沈酌强调,语气不容置疑,“如果下次的练习还是这种水平,辅导终止。” “没问题!我一定做到!”秦屿几乎是立刻保证,脸上重新焕发出生机,之前的沮丧一扫而空,“谢谢学长!” 沈酌不再多言,重新拿起笔,点着第一道错题:“现在,告诉我,这道题你最开始是怎么想的?” 接下来的时间,秦屿明显比之前更加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态度听着沈酌的讲解。遇到不理解的地方,他会反复追问,虽然思路还是时常跑偏,但至少态度无可指摘。 辅导结束时,秦屿小心翼翼地把那张布满红笔批注的习题纸折好,收进文件夹,仿佛那是什么珍贵秘籍。 “学长,我回去一定好好消化!”他信誓旦旦。 沈酌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当他拉上笔袋拉链时,动作停了一下。他拉开内侧隔层,将那支黑色的磨砂签字笔拿了出来,递到秦屿面前。 “你的笔。” 秦屿看着那支笔,明显怔住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脸上迅速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伸手接过:“啊……谢谢学长!你还真帮我收着了……” 他的手指无意间擦过沈酌的指尖,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温热和一点点因为紧张而产生的潮湿。 触感一瞬即逝。 沈酌面色如常地收回手,背上背包:“走了。” “学长再见!”秦屿在他身后喊道,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轻快。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夜风比昨天更凉了一些。沈酌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刚才被碰触到的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陌生的温度。 他回想秦屿看到那支笔时的反应,不是单纯的失物复得的喜悦,更像是一种……被戳破了什么秘密的赧然。 一支普通的笔,值得那种反应吗? 沈酌发现,这个名为“秦屿”的变量,似乎不仅仅扰乱了他的时间表,也开始让他产生了一些计划外的、无意义的思考。 这感觉,有点陌生。 而且,他单方面给出的“最后一次机会”,似乎……并没有让事情朝着彻底终结的方向发展。 反而,像打开了一个新的,更复杂的嵌套循环。 第4章 家教的邀请 深秋的雨来得猝不及防。刚才还是阴沉的天色,转眼间豆大的雨点就密集地砸落下来,敲打着图书馆的玻璃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天空被铅灰色的云层覆盖,才下午四点多,室内已经需要借助灯光才能看清书本上的字迹。 沈酌站在图书馆门口,看着门外织成的雨幕,微微蹙眉。他没带伞。天气预报今天只是多云,这个变量超出了他的预期。回宿舍的路不算近,冒雨跑回去显然不明智,不仅狼狈,还容易感冒,影响后续的计划。 他拿出手机,打算叫一辆网约车,却发现排队人数众多,预计等待时间超过半小时。周围聚集了不少同样被困住的学生,嘈杂的议论声和雨声混在一起,让他有些烦躁。他讨厌这种计划被打乱、进退维谷的感觉。 “学长?”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沈酌转头,看到秦屿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门口,他背着双肩包,手里居然拿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脸上带着点看到熟人的惊喜。 “你没带伞啊?”秦屿看了看沈酌空着的双手,很自然地问道。 “嗯。”沈酌应了一声,视线落在他那把看起来足够结实的伞上。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秦屿探头看了看天色,然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看向沈酌,“学长,你接下来有事吗?要不……去我那儿坐坐?等雨小点再走?” 沈酌看向他,眼神里带着询问。 秦屿连忙解释:“我不住学校宿舍,我在学校旁边的小区租了个房子,跟人合租的,就几步路,走过去就行!”他晃了晃手里的伞,“这伞够大,我们俩挤挤没问题。” 去一个学生的校外合租房?这个提议完全在沈酌的社交舒适区之外。他几乎要下意识拒绝。 但看着门外丝毫没有减弱迹象的暴雨,以及手机上漫长的排队提示,理性的天平又开始计算得失。在这里干等半小时以上,或者冒雨冲刺,都不是最优解。去一个距离近的、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暂避,似乎是当前情况下最有效率的选择。 “会不会打扰?”沈酌保持着基本的礼节性询问。 “不会不会!”秦屿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室友今天好像不在家。而且,学长你可以顺便……呃,我是说,如果方便的话,可以看看我上次的错题我改得怎么样了?”他后面这句话说得有点底气不足,眼神飘忽,显然“看错题”只是个临时找来的、试图让邀请显得更合理的借口。 沈酌当然听出来了。但他没有戳破。他看了一眼秦屿那双带着期待和一点点紧张的眼睛,又看了看外面的瓢泼大雨。 “走吧。”他最终说道,声音淹没在雨声里,但足够清晰。 秦屿脸上瞬间绽放出笑容,像阴雨天里突然漏出的一缕阳光。“好!” 他“唰”地一下撑开伞,黑色的伞面足够宽大,确实能容纳两个成年男性,但前提是距离足够近。秦屿很自然地将伞倾向沈酌这边,自己大半个肩膀露在了外面。 “学长,你靠中间点,别淋湿了。”秦屿说着,甚至空着的那只手虚扶了一下沈酌的胳膊,将他往伞中心带了带。 两人并肩走入雨幕。雨点砸在伞面上发出密集的鼓点,周围的世界变得模糊,水汽氤氲。伞下的空间忽然变得逼仄而私密,沈酌能清晰地闻到秦屿身上那股熟悉的、带着阳光和洗衣液混合的味道,此刻还夹杂了一丝雨水的清新。他甚至能感觉到秦屿手臂传来的、隔着薄薄衣料的温热体温。 这种近距离的接触让沈酌有些不适,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尽量维持着两人之间那微小的距离。 “就在前面,过了马路就是。”秦屿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活力。 小区确实很近,穿过一条马路就走到了。秦屿合租的房子在一栋老式居民楼的六楼,没有电梯。楼道里有些昏暗,但还算干净。 打开门,是一个不算大的客厅,陈设简单,有点乱,沙发上随意丢着几件外套,茶几上放着没扔的外卖盒和几个游戏手柄,充满了典型男生合租公寓的生活气息。 “那个……有点乱,学长你别介意。”秦屿有点不好意思地快速把沙发上的外套抱起来扔到一旁的椅子上,又手忙脚乱地把茶几上的外卖盒收拾了一下,“学长你坐,我给你倒杯水。” 沈酌在沙发上坐下,沙发有些软,陷下去一块。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空间。和他那个整洁得如同样板间的宿舍相比,这里充满了“人”的气息,一种无序的、蓬勃的生活感。 秦屿从厨房倒了杯温水过来,放在沈酌面前的茶几上。“学长,你稍等一下,我去拿一下书和习题。” 他快步走进其中一个房间。沈酌的视线跟随过去,门没关严,他能看到房间里一角,墙上贴着一张巨大的篮球明星海报,书桌上堆满了书和杂物,和客厅的风格一脉相承。 秦屿很快拿着高数课本和那个贴着密密麻麻便签的文件夹出来了。“学长,给。” 沈酌接过,翻开文件夹。出乎他的意料,上次批改过的错题旁边,确实都用不同颜色的笔写上了详细的改正步骤和思路分析,虽然字迹还是略显潦草,但能看出是花了时间的。 他随手指出几道题,让秦屿讲解思路。秦屿明显比在自习室时放松了许多,盘腿坐在旁边的地毯上,仰着头,一边想一边说,虽然偶尔还是会卡壳,需要沈酌提示,但整体的逻辑清晰了不少。 “这里……嗯,是因为要考虑定义域,对吧?”秦屿不太确定地看向沈酌。 “对。”沈酌点头,难得地给出了肯定,“有进步。” 只是简单的三个字,秦屿的眼睛却一下子亮了起来,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像个得到糖果奖励的小孩。“真的吗?谢谢学长!” 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下去,从之前的倾盆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室内的灯光温暖,照在两人身上,一个坐在沙发,一个坐在地毯,中间摊开着课本和习题。 在这个计划之外的、略显凌乱的空间里,辅导似乎以一种更……自然的方式进行着。沈酌发现,当环境改变,当秦屿处于一个更放松的状态时,他的接受能力好像也提升了一些。 这个发现,让他对“变量”的控制,似乎又多了一分不确定。 雨停了。窗外的天空泛起一抹灰白,街灯次第亮起。 沈酌合上课本,站起身:“雨停了,我该回去了。” “啊,哦,好。”秦屿也连忙站起来,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但很快又被笑容取代,“学长,我送你下楼。” 走到门口,秦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带着点试探性的期待:“学长,那个……以后要是天气不好,或者图书馆没位置,要不……就来我这里辅导?挺安静的,我室友一般不打扰。” 沈酌站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充满生活气息的客厅,又看了看秦屿那双带着希冀的眼睛。 他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 “看情况。”他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然后转身走下楼梯。 身后的门轻轻关上。楼道里恢复了安静,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回荡。空气里还残留着雨后的湿润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秦屿那个空间的,温暖而混乱的味道。 [撒花][竖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家教的邀请 第5章 图书馆的固定位置 雨后的第二天,天空澄澈如洗,阳光带着一种被洗涤过的清透感,再次铺满了图书馆那张深褐色的长桌。沈酌走进阅览室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的老位置,靠窗的那个座位,是空的。这符合预期。 但旁边那个座位,昨天被秦屿坐过、堆过他那些皱巴巴课本和篮球装备的位置,也是空的。不知为何,这让他心里某种细微的紧绷感松弛了下来。仿佛那个闯入者留下的扰动,已经随着昨夜的雨一起蒸发消失了。 他放下背包,拿出笔记本电脑和参考书,如同过去几百个日子一样,准备开始他规律且高效的学习时间。开机,打开文献,戴上耳机,选择白噪音。 一系列动作流畅而精准。 然而,十五分钟后,当那个熟悉的身影带着一阵微小的气流出现在桌旁时,沈酌发现自己并没有感到太多的意外。 “学长,早。”秦屿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好像怕惊扰了什么。他今天穿了一件灰色的连帽卫衣,头发看起来柔软而蓬松,少了些球场上的锐气,多了点学生气的乖巧。 沈酌从屏幕前抬起眼,点了点头,算是回应,随即又将目光落回代码行上。他没有问“你怎么来了”,也没有表示欢迎,态度平淡得像是对待任何一个可能坐在旁边的陌生人。 秦屿似乎也并不期待更多回应,轻手轻脚地拉开椅子坐下,从背包里拿出高数课本和那个已经有些卷边的文件夹,然后……就没有更多动作了。他没有像昨天在出租屋里那样立刻提出问题,也没有东张西望,只是安静地翻开书,拿起笔,开始演算。 这种突如其来的、不符合他性格的安静,反而让沈酌觉得有些……不习惯。 耳机里的白噪音似乎失去了部分隔绝效果。他能用眼角的余光瞥见秦屿偶尔蹙眉思考的样子,能听到极轻微的笔尖在纸面划过的沙沙声,甚至能感觉到对方存在本身所散发出的、那种无法忽略的活力和热度。这片他经营已久的绝对领域,再次被悄然入侵,而且这一次,入侵者摆出了要长期驻扎的姿态。 沈酌试图忽略这种干扰,将注意力强行拉回算法逻辑。效率似乎比平时低了百分之十点三,他下意识地估算。他微微蹙眉,调整了一下坐姿。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阳光缓慢移动,从桌角爬到了沈酌的手边。 直到秦屿似乎被一道题彻底卡住,抓耳挠腮了半晌,才终于忍不住,极其小心地用手指关节轻轻叩了叩沈酌那边的桌面。 沈酌摘下一边耳机,转头看他。 “学长,”秦屿把习题本推过来一点点,指着上面一道关于泰勒公式展开的题目,声音压得极低,气息几乎拂过沈酌的耳廓,“这个地方,为什么展开到第三项就够了?我怎么判断要展开到第几项?” 问题很具体,属于学习过程中的正常疑问。沈酌接过本子,扫了一眼题目,拿起笔,在旁边的草稿纸上简洁地写下了判断依据和推导过程。他的讲解依旧条理清晰,言简意赅。 “哦!明白了!是要看分母的阶数!”秦屿恍然大悟,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压低声音,“谢谢学长,打扰你了。” 沈酌没说什么,把本子推回去,重新戴上了耳机。 小小的插曲过后,周围再次陷入沉寂。但这一次的沉寂,似乎和之前不同了。多了一种无形的、默认为可以“打扰”的许可,尽管这许可仅限于学术问题。 接下来的几天,几乎成了定式。只要沈酌在图书馆的老位置坐下,不超过半小时,秦屿就会准时出现,在他旁边的座位落座。他不再像最初那样试图没话找话,大多数时间都保持安静,只在自己实在无法解决的难题上才会小心翼翼地求助。 沈酌发现自己正在逐渐适应这种模式。他的理性将这种行为定义为“寻求高效学习环境的趋同效应”秦屿需要一个安静且能随时获得帮助的地方,而这里恰好符合条件。仅此而已。 他甚至开始注意到秦屿的一些小习惯。思考时会无意识地咬笔头,解出难题时会极小幅度地挥一下拳头,专注时嘴唇会微微抿起…… 这些观察是客观的,不带感情的。沈酌这样告诉自己。 这天下午,沈酌正在调试一个程序,隔壁桌两个女生的低声对话隐约传了过来,话题似乎是关于毕业和前途。 “……保研算是定了,但感觉竞争好大,也不知道以后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 “是啊,想想就焦虑。还是大一好,无忧无虑的……” 沈酌对此类话题漠不关心,他的路径早已规划清晰。但他旁边的秦屿,翻书的动作却慢了下来,耳朵似乎悄悄竖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沈酌起身去洗手间。回来时,发现秦屿正看着窗外发呆,眼神有些飘忽,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那支失而复得的黑色签字笔。 沈酌坐下时,秦屿忽然转过头,声音很轻地问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忍不住的试探: “学长……你以后,是打算直接工作,还是读研啊?” 沈酌敲击键盘的手指一顿。 这个问题很普通,属于大学生之间常见的闲聊话题。但由秦屿问出来,在这个他们建立起某种“固定座位”默契的空间里,似乎带上了一点不同寻常的重量。 它像是在小心翼翼地,试图窥探他规划清晰的未来蓝图的一角。 第6章 菠萝包的滋味 沈酌没有立刻回答那个关于未来的问题。他放在键盘上的手指停顿了两秒,然后继续敲击,仿佛没有听见。空气凝滞了片刻,只有清脆的按键声在回荡。 秦屿眼中的光黯了黯,他摸了摸鼻子,识趣地没再追问,低下头重新埋进书本里,只是笔尖在草稿纸上的划动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沈酌用眼角的余光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不是他不想回答,而是那个问题过于宏大,而他的答案又过于个人化且确定。 保研,然后进入顶尖的科技公司或研究机构。这条路径清晰得如同他写的代码,没有给其他可能性留出余地。他并不觉得这个答案需要与一个刚刚闯入他生活不久的大一新生分享,那听起来更像是一种炫耀,或者一种不必要的交浅言深。 沉默成了他们之间新的常态,但这次的沉默里掺杂了一丝微妙的尴尬。 下午四点,沈酌习惯性地停下工作,稍作休息。他合上电脑,拿起保温杯,发现里面已经空了。他起身,准备去茶水间接点热水。 就在他离开座位不久,秦屿也悄悄站了起来,快步走出了阅览室。 沈酌接完水回来,发现自己的桌角多了一个小小的、印着便利店logo的纸袋。他脚步一顿,看向旁边的秦屿。 秦屿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地盯着高数课本,仿佛上面突然开出了一朵花,只是耳根透着一点不自然的红晕。 沈酌坐下,目光落在那个纸袋上。他打开,里面是一个烤得金黄酥脆、表面覆盖着菠萝纹路酥皮的菠萝包,还散发着刚出炉不久的、温暖甜腻的香气。 “路过便利店,看到刚出炉的,买一送一。”秦屿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依旧没看沈酌,手指紧张地抠着书页边缘,“我吃不完两个……学长你尝尝?就当……谢谢你一直教我。” 理由找得蹩脚,意图却明显得几乎有些笨拙。 沈酌看着那个菠萝包。他不嗜甜,对这类高糖分的烘焙食品向来敬而远之。他的饮食如同他的生活,讲究效率和营养均衡。这种东西,属于冗余数据,应该被清理。 他应该拒绝。礼貌地,但坚定地。 但话到嘴边,他看着秦屿那副紧张得几乎要同手同脚的样子,看着那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指节,那句“不用”却卡在了喉咙里。他想起昨天雨伞下靠近的体温,想起那个杂乱却温暖的出租屋,想起他讲解后那双骤然亮起的眼睛。 一种陌生的、类似于“不忍”的情绪,极轻微地触动了他理性堡垒的墙壁。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在秦屿越来越忐忑的目光中,伸手拿起了那个还有些温热的菠萝包。 “谢谢。”他低声说,声音平淡,但确实表达了接收。 秦屿猛地转过头,眼睛里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嘴角大大地咧开,露出标志性的灿烂笑容:“不客气!学长你快尝尝,听说他们家菠萝包挺好吃的!” 沈酌在他的注视下,低头咬了一小口。酥皮簌簌落下,掉在桌面上,内里柔软的面包体和微甜的黄油香气在口中弥漫开来。很甜,比他习惯的甜度要高得多,是一种直接而热烈的味道。 他慢慢地咀嚼着,没有说话。 秦屿看他吃了,心满意足地转回头,拿起自己那个菠萝包,大大地咬了一口,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像只囤食的仓鼠,含混不清地说:“唔,好吃!” 甜腻的滋味在沈酌舌尖化开,一丝一丝,渗透进去。他不动声色地拿起保温杯,喝了一口温水,试图冲淡那过于鲜明的甜。 他看着旁边吃得毫无形象可言的秦屿,看着对方因为简单一个面包而心满意足的样子,忽然觉得,这种“冗余数据”带来的感官刺激,似乎……也并不全是负面。 他低头,又咬了一口。 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摊开的书页和那个小小的便利店纸袋上。图书馆里依旧安静,但某种僵硬的东西,仿佛随着那甜腻的香气,悄然融化了一丝。 分享食物,在人类的社交图谱中,通常意味着关系的递进。沈酌理性地分析着这个行为背后的意义。但他无法理性分析的是,为什么自己会接受,并且……没有产生预期的排斥感。 菠萝包的滋味,留在了他的记忆里,连同那个下午,旁边那个年轻人毫不掩饰的、带着点傻气的笑容。 第7章 晚风与心跳 图书馆的闭馆音乐缓缓响起,萨克斯风版的《回家》在静谧的空气里流淌。 沈酌保存好最后一行代码,有条不紊地开始收拾东西。 笔记本电脑、参考书、笔记本、笔袋,一一归位,动作流畅而精准。 旁边的秦屿也立刻行动起来,把摊开的高数课本、写满演算过程的草稿纸和那支黑色签字笔胡乱地塞进双肩包,拉链“唰”地一声拉上,带着点迫不及待的意味。 他偷偷瞄着沈酌的侧脸,像是在确认什么。 两人随着稀疏的人流走出图书馆大门。 初冬的夜风立刻迎面扑来,带着干燥而凛冽的寒意,瞬间穿透了衣物。 沈酌下意识地拢了拢外套,将拉链一直拉到顶,遮住了下巴。 呼出的气息在空气中形成一小团白雾。 “学长,你直接回宿舍吗?”秦屿在他身边并排走着,双手插在浅灰色卫衣的口袋里,微微缩着脖子,显得肩膀更宽了。 “嗯。”沈酌简短地回应,目光落在前方被路灯照亮的路面上。 他的宿舍在东区,而秦屿租住的房子在西门外,两人本该在这个路口就分道扬镳。 沈酌放缓了脚步,准备道别。 然而,秦屿却没有转向的意思,依旧跟着他走在通往东区宿舍的主干道上,步伐甚至调整得与他一致。 昏黄的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因角度变化而交叠在一起,时而又分开,像某种无声的默剧。 “我……送你到宿舍楼下吧。”秦屿的声音混在夜风里,显得有些含糊不清,“反正我现在回去也没什么事。” 这个理由听起来十分牵强。 沈酌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秦屿立刻移开视线,假装专注地研究着路边一棵叶子几乎落尽的梧桐树,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观察什么了不得的标本。 沈酌没有出声质疑,也没有表示反对。 他收回目光,继续沉默地向前走。 算是默许了。 秦屿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又努力压平,但脚步明显轻快了些。 夜晚的校园比白天安静许多。 主干道上只有三三两两晚归的学生,偶尔有自行车按着铃铛轻快地掠过。 路边的灌木丛里传来不知名虫子的最后鸣叫,微弱而断续。 风声掠过耳畔,带来远处篮球场上隐约的拍球声和模糊的笑语。 两人之间保持着大约半臂的距离。 没有人说话。 这种沉默,不同于图书馆里那种专注于各自世界的静谧,也不同于之前因他划清界限而产生的尴尬。 它弥漫在朦胧而清冷的夜色里,夹杂着彼此轻微的呼吸声和脚步声,变得有些微妙,有些难以定义。 沈酌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皮鞋踩在路面上的规律声响。 也能听到旁边秦屿运动鞋发出的、更轻快的摩擦声。 甚至能感觉到,一种似乎比平时更活跃一些的、来自他自己胸腔内的震动。 沉稳,但比往常急促一点点。 他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呼吸的节奏,试图让那异常的心跳平复下来。 或许只是走路的速度比平时稍快了些。他想。 “学长,”秦屿忽然开口,打破了这持续了一段时间的寂静,他似乎努力想找点话题,让这段同行不那么沉闷,“你平时……除了编程和学习,有什么特别喜欢做的事情吗?比如,爱好什么的?” 沈酌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没有。” 他的时间规划表严谨而高效,每一分钟都有其用途。像“爱好”这种宽泛而缺乏明确目标的词,从未出现在他的字典里。 “啊……这样啊。”秦屿挠了挠头,柔软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我就喜欢打篮球,出了汗特别爽。也玩玩游戏,偶尔看看电影什么的。” 他顿了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真的在感叹:“感觉学长的生活好酷,像一部精密的仪器,每一步都算得好好的。” 精密仪器。 沈酌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个词来形容他。 通常别人会用“学霸”、“学神”、“大佬”,或者更直白一点的“冷漠”、“难以接近”。 这个新鲜的比喻,让他微微怔了一下。 “只是习惯。”他最终只是淡淡地回应了三个字。 “养成这种习惯也很厉害啊。”秦屿的语气里带着真诚的钦佩,没有丝毫嘲讽的意思。 谈话似乎又陷入了僵局。 好在宿舍楼已经近在眼前。 明亮的灯光从楼里透出来,驱散了周围的黑暗,也照亮了楼前空地上那些依依惜别的情侣们。 拥抱的,低声交谈的,互相挥手告别的,构成了一幅大学宿舍楼前经典的、充满人间烟火的景观。 沈酌在灯光区域的边缘停下脚步。 “到了。” 秦屿也跟着停下来,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类似“怎么这么快就到了”的遗憾,随即又扬起他那标志性的、带着点傻气的灿烂笑容。 “那学长你早点休息!”他语气轻快地说,“明天图书馆见?” “嗯。”沈酌点了点头。 第8章 理性边界 第二天下午,沈酌在图书馆的老位置坐下没多久,秦屿就准时出现了。 他今天看起来心情似乎不错,脸上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笑容,动作轻巧地拉开椅子坐下。 不同于往常直接拿出书本,他先从背包里拿出一个透明的塑料盒,里面装着红艳艳的草莓,每一颗都饱满鲜亮,上面还挂着细小的水珠,显然是仔细清洗过的。 他小心翼翼地将盒子推到沈酌的手边。 “学长,尝尝这个?看着挺新鲜的,应该很甜。”他眼睛亮晶晶的,里面盛满了明显的期待,像一只等待夸奖的大型犬。 沈酌的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开,先落在那盒过于鲜艳的水果上,然后抬起,落在秦屿带着讨好意味的脸上。 菠萝包可以解释为偶然的分享。 但这盒精心准备、特意带来的草莓,其意图已经超出了普通学弟对学长的感谢范畴。 这种持续性的、带有明确示好性质的行为,开始触及他理性为这段关系设定的边界和阈值。 他享受秩序和清晰,厌恶模糊和混沌。 辅导就是辅导,有偿服务,银货两讫。额外的情感投入和物质馈赠,都是不必要的干扰项,应该被及时清除。 沈酌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清晰而冷静,没有任何波澜。 “秦屿。”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也更疏离。 “嗯?”秦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瞳孔微缩,似乎预感到了某种不好的信号。 “我们之间,是辅导关系。”沈酌语速平稳,字句清晰,“有偿的。” 他刻意强调了“有偿”两个字,划清了经济上的界限。 然后,他的目光扫过那盒草莓,意思明确得不能再明确。 “你不需要做这些。” 他不需要这些额外的、试图拉近关系的举动。 秦屿脸上的光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黯淡下去。 他低下头,浓密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中的情绪。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塑料盒子的边缘,力道大得指节都有些泛白。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带着一种压抑的重量。 过了好几秒,秦屿才闷闷地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好几个度:“……我只是想谢谢你。没有别的意思。” 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委屈和倔强。 “我收到了。”沈酌的语气依旧没有任何起伏,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不必重复。” 他重新将视线投向电脑屏幕,双手放在键盘上,做出了结束对话、回归正题的明确姿态。 “开始今天的辅导吧。” “……好。”秦屿的声音低不可闻,几乎被图书馆本身的静谧所吞没。 他默默地把那盒草莓拿回来,塞进书包最里层,然后才拿出高数课本和文件夹。 接下来的辅导时间,气氛明显沉闷了许多。 秦屿不再像之前那样,遇到卡壳的地方就主动、甚至带着点依赖性地提问。他只是自己埋头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眉头紧锁。 直到沈酌发现他某个步骤停滞了太久,主动询问,他才低声地、简略地解释自己遇到的问题,眼神很少与沈酌接触。 沈酌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情绪的低落,像被雨淋湿的小动物。 但他认为这是必要的。 厘清边界,避免不必要的误解和麻烦,对双方都有利。短暂的不适,是为了更长久的清晰和稳定。 他耐心地讲解着知识点,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稳客观。 辅导结束时,秦屿几乎是立刻就收拾好了所有东西,速度快得像在逃离。 他站起身,低着头,匆匆说了一句“学长再见”,就转身离开了。 甚至忘了带上他那个总是随手乱放的篮球。 也忘了那盒被他塞回书包、原本打算自己消灭掉的草莓。 沈酌看着旁边空了的座位,桌面上只剩下阳光移动过的痕迹。 他的目光随后落在自己桌角,那盒被遗忘的草莓,在周围灰暗厚重的书本色调衬托下,红得有些刺眼。 他伸出手,想要把它拿起来,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 理性告诉他,这是最正确、最符合他刚才所划定界限的处理方式。不给予任何模糊的暗示,彻底清除干扰项。 动作却在半空中停住。 他的指尖距离那冰冷的塑料盒只有几厘米。 脑海中闪过秦屿低着头、耳根泛红、黯然离开的背影。 闪过他刚才讲解一道难题时,对方虽然情绪低落,却依旧努力跟上思路的专注侧脸。 悬停了几秒。 沈酌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他没有扔掉那盒草莓。 而是将它拿过来,放进了自己背包侧面的袋子里。 带回去给室友吃吧。他给自己找了一个合乎逻辑的、不会违背刚才所划界限的理由。 然而,当他晚上回到宿舍,将那盒依旧鲜红的草莓放在公用桌的中央时,正在打游戏的周明惊讶地转过头,夸张地大叫: “哇塞!沈哥你开窍了?居然会买水果了?!还是草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沈酌没有解释草莓的来源,也没有参与室友们关于“铁树开花”的调侃。 他只是沉默地走回自己的书桌前,打开电脑,试图用未完成的代码和待阅读的文献来填充自己的思绪,驱散那个固执地停留在脑海里的、低着头的背影。 理性清晰地划定了边界。 但为什么,当那条线被明确画出后,心里某个角落,反而泛起一种类似……空落落的感觉? 仿佛清除掉的,并不完全是冗余数据。 第9章 雨天的伞 天气再次变得阴沉。 不过这次,不再是突如其来的暴雨,而是绵绵的、带着深秋入冬时特有湿冷气息的细雨。它悄无声息地笼罩了整个校园,将天地间都染成一片灰蒙蒙的颜色。 沈酌站在图书馆门口,看着眼前细密如织的雨帘。 这一次,他有所准备。 他从背包侧袋里拿出了自己的黑色折叠伞,“咔哒”一声轻响,伞面应声撑开,在他头顶撑开一小片干燥的天空。 他步入雨幕。 细小的雨丝斜斜地打在伞面上,发出细碎而持续的“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 走了几步,即将拐向通往东区宿舍的路时,他鬼使神差地顿住了脚步,然后回头,望向图书馆那宽敞的门口。 秦屿站在那里。 还是穿着那件看起来并不厚实的灰色卫衣,双手空空,没有带任何雨具。他微微仰着头,望着连绵不绝的雨帘,侧脸在灰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寥落和单薄。 他没有像上次那样,焦急地东张西望寻找可能路过的熟人。 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在耐心等待这场不知何时才会停的雨自然结束。 又或者,是在等待别的什么。 沈酌的脚步停住了。 撑伞的手,指节微微收紧。 理性在脑海里发出尖锐而清晰的警告: 保持距离。 你昨天刚刚划清了边界。 他现在如何,是否淋雨,是否等待,都与你无关。 你自己的伞,只够容纳你自己。这才是最有效率、最符合逻辑的选择。 他的身体却似乎先于理性做出了反应。 他转过身,撑着那把黑色的伞,一步步,沉稳地走回了图书馆门口,在秦屿面前站定。 伞沿落下的小片阴影,将两人笼罩其中。 秦屿似乎才注意到他去而复返,有些惊讶地转过头,琥珀色的眼睛里带着一丝茫然和疑惑,像是在问“你怎么回来了?” “走吧。”沈酌的声音透过雨声传来,依旧平淡,听不出里面包含了怎样的情绪。 他只是将手中的伞,微微向秦屿所在的方向倾斜了一些。 “顺路。” 他给出了一个和秦屿昨晚类似的、经不起推敲的理由。 秦屿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伞沿下那张没什么表情却轮廓清晰的脸,好几秒没有任何反应,像是没理解眼前的情况。 沈酌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不走?” 语气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走!” 秦屿像是突然被按了启动键,一下子反应过来,几乎是跳着进入了伞下的空间。 动作快得差点撞到沈酌的手臂。 他站定后,身体有些僵硬,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一点距离,生怕碰到沈酌。 然而伞下的空间就那么大,为了不被雨淋到,他的手臂还是不可避免地、轻轻地碰触到了沈酌穿着外套的胳膊。 隔着两层衣物,一种温热的、坚实的触感传递过来。 两人再次并肩走入雨中。 这一次,气氛比上次更加沉默,也更加微妙。 秦屿规规矩矩地站着,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的路,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敢乱瞟,仿佛身边站着的是什么需要保持距离的精密仪器。 只有细密而持续的雨声,敲打着黑色的伞面,像某种无声的、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节奏。 走到那个熟悉的分岔路口。 沈酌要去东区宿舍,秦屿要出西门。 沈酌停下脚步。 他将伞柄递向秦屿。 “拿着。” 言简意赅。 秦屿愣了一下,连忙摆手拒绝:“不用不用,学长,我跑回去就行,就几步路,很快的……” “拿着。” 沈酌语气不容置疑,直接向前一步,将微凉的伞柄塞进了他手里。 “明天带到图书馆。” 说完,他不等秦屿再有任何拒绝或反应的机会,便径直转过身,低着头,快步走进了绵绵的雨幕之中,朝着宿舍楼的方向走去。 细密的雨丝瞬间沾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深色的外套上很快浮现出更深的水渍。 带来冰凉而湿润的触感。 秦屿站在原地,手里握着还残留着沈酌掌心温度的伞柄,看着那个在灰蒙蒙雨幕中逐渐远去的、挺拔而略显孤寂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能喊出来。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这把沉甸甸的、黑色的伞。 又抬头,望向沈酌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只觉得眼眶,有点莫名的发热。 和喉咙里堵着什么东西似的,哽得难受。 沈酌快步走在雨中。 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滴落,沿着脖颈滑进衣领,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去。 不知道为什么要把伞给他。 这完全不符合他昨天刚刚设定的行为逻辑,是对他自己划下界限的公然违背。 他皱紧眉头,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在脑海里试图为这矛盾的行为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看不下去他那副可怜兮兮、站在门口无所适从的样子。影响观感。 ——确保辅导能顺利进行。如果他淋雨感冒生病,势必会影响后续的辅导进度和效果。 对,就是这样。 出于基本的观察舒适度考虑,以及对于“辅导”这项任务持续性的保障。 他用力地、近乎说服自己地,确认了这个理由。 然后,刻意忽略掉了心底那个微弱的声音。 那个在看到他去而复返、将伞倾斜过去时,秦屿眼中骤然亮起的、难以置信的光芒。 像阴雨连绵的灰色天幕下,突然撕裂云层、投射下来的,一道短暂却无比灼目的阳光。 那把伞,似乎不仅仅挡住了雨水。 也短暂地,模糊了那条昨天才被清晰画下的、理性的边界。 第10章 坚定的选择 手机在桌面上震动起来,发出沉闷的“嗡嗡”声。 沈酌从一行复杂的代码中抬起头,看到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是他的导师。 他拿起手机,走到图书馆相对安静的走廊尽头,按下了接听键。 “沈酌。”电话那头,导师的声音带着惯有的严肃,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李老师。”沈酌回应。 “有一个机会。瑞科科技,他们人工智能平台的核心算法组,需要一个实习生,方向正好契合你的研究。他们的CTO看了你之前发表的论文和项目经历,很感兴趣。” 导师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很有分量。 “机会很难得,可以直接接触最前沿的工业级项目。但有个问题,他们项目进度很紧,需要实习生尽快到岗,地点在深州市。实习期至少三个月。这意味着,你需要提前结束这学期的课程,办理相关手续。” 瑞科科技。核心算法组。工业级项目。 每一个词,都精准地命中沈酌职业规划蓝图上的关键节点。 这是一个在任何人看来,都无需犹豫、甚至应该全力争取的机会。 与他为自己设定的未来路径完美契合,含金量远超他在学校能接触到的绝大多数项目。 理性在瞬间就完成了评估,得出了最优解。 沈酌没有任何迟疑,声音冷静而清晰:“我接受。” “很好。”导师的语气里透出满意的意味,“我知道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相关的手续,以及机票预订,我会让助理尽快帮你办好。预计后天出发,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谢谢老师。” “嗯,到了那边好好干,这是个很好的跳板。” “明白。” 通话结束。 沈酌放下手机,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 窗外,天色依旧阴沉,细雨已经停了,但云层依然很厚,压得低低的。 他脸上没有什么激动的表情,仿佛刚才接到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日程通知。 他回到座位,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文档。 标题是:离校前待办事项清单。 他开始有条不紊地罗列: 1. 向教务处提交提前结束课程申请。 2. 联系各科任课老师,确认考核方式及提前结业事宜。 3. 整理并提交保研所需剩余材料。 4. 收拾行李(列出必备物品清单)。 5. 办理宿舍暂退手续。 6. 终止家教。 当他敲下最后一行字时,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片刻。 “终止家教”。 逻辑清晰,步骤明确。通知对方,结算费用,关系结束。 他点开微信,找到那个已经被置顶的、与秦屿的对话框。 对话记录还停留在昨天,秦屿问他一个关于傅里叶变换基础概念的问题,他言简意赅地回复了三条语音解释。 他需要通知他辅导终止。 他的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敲击,打出一行字: 【因临时接到重要实习机会,需后天离校,前往深州市,实习期三个月。辅导关系即日起终止。剩余费用按约定结算。】 检查了一遍,措辞严谨,信息完整,符合他的一贯风格。 但在拇指即将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他犹豫了。 这看起来……太公事公办,像一份冷冰冰的官方通知。 他删掉了后面关于费用结算的半句。 又觉得不妥。 重新敲击: 【有事需提前离校,辅导终止。费用之后结算。】 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太生硬了。 他删了又写,写了又删。 最终,屏幕上只留下了非常简洁的一句,甚至省略了部分他认为对方可能已经能从字里行间推断出的信息: 【临时有事,后天离校,辅导终止。费用结算。】 他甚至没有说“再见”。 拇指落下。 消息显示“已发送”。 几乎是在消息显示“送达”的下一秒,他握在手中的手机就剧烈地震动起来,嗡嗡声在安静的图书馆角落显得格外突兀。 屏幕上,跳跃着“秦屿”两个字,伴随着那个他熟悉的、咧着嘴笑的大头贴。 沈酌看着那个名字和头像,没有立刻接听。 铃声固执地响着,一遍又一遍,打破了周围的宁静,也像是在敲打着他某种坚固的外壳。 在铃声即将自动断掉的最后一刻,沈酌深吸了一口气,按下了绿色的接听键。 将手机贴到耳边。 “学长!”电话那头立刻传来秦屿急促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喘息,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他正在奔跑,“你要走了?去哪里?要去多久?” 一连串的问题,像失控的弹珠,又急又密地砸了过来,语气里的焦急、震惊和不安几乎要溢出听筒。 “实习。三个月。”沈酌言简意赅地回答,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 “三个月……那么久……”秦屿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难以掩饰的巨大失落,喃喃地重复着这个时间跨度。 紧接着,他又急切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希冀: “那……实习结束了,还回来吗?” “实习结束会回来办理毕业手续。”沈酌陈述着客观事实。他的未来规划里,返校只是为了完成最后的程序。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沉重的呼吸声透过听筒传来,一下,又一下,证明着对方还在线,还在听着。 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久到沈酌以为信号已经中断时,秦屿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低低的,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试探,甚至能听出一点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学长……那个实习……能不能……不去?” 这句话问得毫无道理,近乎幼稚和不理智。 沈酌几乎要失笑。 但他扯了扯嘴角,却发现面部肌肉有些僵硬,没能成功地做出那个嘲讽的表情。 心底某个角落,似乎被这句幼稚的提问,轻轻地刺了一下。 微弱的,但确实存在。 “不能。”他的回答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像一块坚硬的石头,砸回了那个问题。 “……哦。” 秦屿的声音彻底黯淡下去,像骤然熄灭的烛火。 “我知道了。” 通话被挂断了。 忙音从听筒里传来,单调而重复。 沈酌缓缓放下手机,屏幕暗了下去。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电脑屏幕上那份“待校前待办事项清单”。 “终止家教”这一项后面,似乎可以打上一个勾了。 他移动鼠标,开始处理清单上的其他事项。 只是敲击键盘和移动鼠标的效率,似乎比刚才……降低了一些。 他告诉自己,这只是因为需要同时处理的事情变多了,分散了注意力。 仅此而已。 他忽略掉了心底那一丝细微的、类似滞涩的感觉。 也忽略掉了,在听到秦屿那句带着颤抖的“能不能不去”时,胸口那一瞬间的、陌生的紧缩感。 第11章 碰撞与代码 离校前的最后一天。 沈酌在图书馆整理需要带走的电子资料和部分重要书籍。 秦屿来了。 他安静地在老位置坐下,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拿出高数课本和习题。 他的背包看起来瘪瘪的,似乎没装多少东西。 他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目光偶尔落在沈酌专注操作电脑的侧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沈酌无法完全解读的情绪。 那里面有失落,有不舍,有迷茫,似乎还有一点点……不甘心? 沈酌能感觉到他的视线,但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开口。 他继续着自己的工作,将文件分门别类地打包、备份。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压抑的告别。 下午,沈酌需要去实验室一趟,和导师做最后的项目交接,并拿走一些留在那里的个人物品。 他保存好所有文件,关闭电脑,开始收拾桌面。 秦屿也立刻站了起来。 “学长,我送你。”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语气却异常坚定,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执拗。 沈酌看了他一眼。 男孩的眼睛微微泛着红,下眼睑有着淡淡的青黑,显然昨晚没有睡好。 但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却异常明亮,甚至带着点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沈酌没有说什么,算是默许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图书馆。 去实验室的路上,需要经过那个熟悉的篮球场。 尽管天气阴沉,场上依然有几个精力旺盛的男生在打球,跑动、呼喊、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充满活力。 几个穿着球衣的男生看到秦屿,大声招呼他: “秦屿!过来打一场啊!正好缺个人!” “快来!等你呢!” 秦屿像是根本没听见这些热情的邀请,他的目光始终牢牢地锁在沈酌身上,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 沈酌停下脚步,看向他:“你去吧。” 他记得秦屿是很喜欢打篮球的。 秦屿毫不犹豫地摇头,语气异常固执,重复着刚才的话:“我送你。” 他的眼神像是在说,没有什么比送你这一程更重要。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一个偏离了轨道的篮球,像是失了控的炮弹,带着不小的力道,朝着沈酌所站的方向急速飞来! 角度刁钻,速度很快! 沈酌反应极快,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就要侧身向后避开。 但有人动作比他更快! 在他刚刚察觉到危险、身体肌肉刚刚绷紧的瞬间,旁边的秦屿已经如同被触动了最敏感开关的猎豹,猛地扑了过来! 没有任何犹豫! 秦屿一把将沈酌紧紧地、用力地圈在怀里,同时迅速地转过身,用自己的整个后背,严严实实地挡住了那个高速飞来的篮球! “砰——!” 一声沉闷的、令人心惊的巨响,重重地砸在秦屿的背心位置。 力道之大,让沈酌清晰地感觉到抱着自己的那具身体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沈酌被他牢牢地禁锢在怀里。 鼻尖瞬间被那股熟悉的、带着阳光味道和淡淡汗液的气息彻底包围、淹没。 秦屿的手臂紧紧地环着他的肩膀和后背,力道大得几乎让他有些窒息。 隔着两层冬季的衣物,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秦屿胸腔里传来的、如同擂鼓般剧烈而快速的心跳! 咚!咚!咚! 一声声,又重又急,毫无保留地、清晰地传递到他的胸口,与他自己的心跳混合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还有那温热的、蓬勃的体温,透过衣物,紧紧地包裹着他。 这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带着原始冲动和绝对保护意味的姿态。 沈酌的大脑出现了瞬间的空白。 他的理性程序,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物理碰撞和强烈的情感冲击,彻底搅乱了。 代码错误?系统宕机? 他无法立刻分析出此刻的状况。 “我靠!秦屿!你没事吧?!对不起对不起!手滑了!”扔球的男生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连声道歉,脸都吓白了。 秦屿这才缓缓地松开了沈酌。 他活动了一下肩膀和后背,对着队友扯出一个看起来轻松无事、甚至带着点惯常痞气的笑容:“没事没事!小意思!你们继续玩你们的!” 他转回头,看向沈酌,眼神里还残留着未褪去的紧张和担忧,仔细地上下打量他: “学长,你没事吧?没砸到你吧?” 沈酌站在原地,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睁大,罕见地流露出了一丝清晰的愕然。 刚才那一瞬间的冲击,不仅仅是那个力道不小的篮球。 更是秦屿那毫不犹豫、近乎本能般扑过来的动作。 是那个过于用力、紧密到不留一丝缝隙的拥抱。 是那透过衣物传递过来的、快得失常的心跳和滚烫的体温。 是他语气里那毫不掩饰的、真切的紧张。 这一切,都像是一串极其复杂、无法用现有逻辑解析的乱码,强势地入侵了他井然有序的代码世界。 “……没事。”沈酌的声音有些干涩,他下意识地扶了扶眼镜,试图借助这个动作恢复平日的冷静和镇定。 但他发现,自己胸口那异常活跃的心跳节奏,却一时半会儿根本无法平复下来。 像是被秦屿那剧烈的心跳给传染了。 或者说,同频了。 “那就好。”秦屿明显地、彻底地松了一口气,脸上重新露出了那种带着点傻气的、却无比真诚和灿烂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惊险的插曲和那个用力的拥抱从未发生过。 “走吧学长,送你去实验室。” 他极其自然地,又回到了沈酌身边,继续着他“护送”的任务。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路途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意外。 而沈酌的代码世界,却因为这个计划外的、名为“秦屿”的变量,这一次真真切切的、物理与情感双重意义上的“碰撞”,产生了无法忽略的、持续性的、甚至可能是根本性的运行错误。 他开始无法再简单地、冷漠地用“冗余数据”或“麻烦”来定义这个学弟了。 某种坚固的东西,似乎在那一刻的拥抱和心跳声中,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有陌生的、带着温度的光,照了进来。 第12章 未送出的告别 沈酌走进实验室大楼,玻璃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将外面那个身影彻底隔绝。 他沿着冰冷的走廊向前走,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 手心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抓住秦屿卫衣一角时的触感,温热而真实。 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以及紧贴在后背的、剧烈的心跳声,像一段程序错误提示,不断在他脑海里闪现。 他试图将其归类为意外事件引发的生理应激反应。 但这个解释显得苍白无力。 导师已经在办公室等他。 简单的交接,公事公办的对话。 沈酌将自己留在实验室的个人物品收进纸袋,大多是些专业书籍和笔记。 整个过程高效而迅速,符合他一贯的风格。 只是在整理到最后时,他的动作微微一顿。 纸袋底部,安静地躺着一支黑色的、磨砂质感的签字笔。 是秦屿掉在图书馆,被他捡到,后来又莫名其妙一直放在笔袋里的那支。 他盯着那支笔看了几秒钟。 然后面无表情地将其拿起,塞进了自己外套的内侧口袋。 做完这个动作,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毫无逻辑。 但他没有把它再拿出来。 离开实验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寒风比之前更加凛冽。 他下意识地朝之前分别的地方看了一眼。 空荡荡的,只有路灯在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晕。 那个穿着灰色卫衣、抱着文件袋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他站在原地,寒风卷起他额前的碎发。 一种类似“如释重负”的感觉并未出现。 反而像是……丢失了什么。 他皱了皱眉,忽略掉这种不合时宜的情绪,迈步朝宿舍走去。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他拿出来,是秦屿发来的微信。 很长的一段文字。 【学长,文件袋我收到了。真的很厚,你一定准备了很久吧。谢谢你。】 【我知道我挺笨的,高数学得不好,还总是问些傻问题,给你添了好多麻烦。谢谢你一直没嫌我烦,那么耐心教我。】 【你去深圳实习,是特别好的机会,我明白的。我就是……就是有点……】 【算了,不说这个。学长你那么厉害,在深圳肯定能做得特别棒!】 【加油!】 【我会想你的。】 最后那五个字,孤零零地占据了一行。 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沈酌的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 夜风呼啸着穿过光秃的树枝,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他应该回复。 至少回复“收到”或者“谢谢”。 这是基本的社交礼仪。 但他看着那行“我会想你的”,指尖仿佛被冻住,无法落下。 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回复。 将手机塞回口袋,仿佛这样就能将那行字带来的异样感觉一同隔绝。 他加快脚步,走向宿舍楼明亮的灯火。 心里那片空落落的地方,却并未被填满。 那个变量,似乎并未随着物理距离的拉远而消失。 反而以一种更无形的方式,渗透进来。 他开始意识到,有些代码,一旦运行,就无法轻易终止进程。 第13章 南方夜晚 深圳的冬天没有雪,只有湿冷的、无孔不入的寒意。 瑞科科技位于高新园区的核心地带,写字楼高耸入云,玻璃幕墙反射着都市冰冷的光泽。 沈酌的实习生活迅速步入他预期的轨道。 高强度的工作,复杂的算法难题,快节奏的团队协作。 这一切都在他的能力范畴内,甚至带给他一种熟悉的、掌控一切的满足感。 他租住的公寓离公司很近,装修简约到近乎冰冷,和他的人一样,高效而缺乏温度。 他依旧是第一个到办公室,最后一个离开。 他的能力和专注很快赢得了项目组的认可。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理性,秩序,效率。 这曾是他世界的全部。 直到某个加班的深夜。 他独自一人留在办公室,调试一段关键代码。 屏幕上绿色的运行通过提示亮起时,窗外深圳的夜景正璀璨到极致。 霓虹勾勒出城市的脉络,车流如同光河。 他应该感到成就感和满足。 但一种莫名的空虚,却在这成功的瞬间,悄然蔓延。 像程序运行结束后,留下的无法清理的内存碎片。 他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 目光落在桌角那支黑色的磨砂签字笔上。 他把它从北方的城市带到了这里,放在每天都能看到的地方。 毫无理由。 他拿起手机,点开了那个被他设置了免打扰、却始终没有取消置顶的对话框。 聊天记录停留在秦屿发来那条长信息的那天。 他往上滑动。 大多是秦屿在问问题,夹杂着一些校园生活的分享。 食堂的新菜,赢了的篮球赛,对高数的抱怨。 他通常只回复与学习相关的部分,简洁明了。 秦屿却乐此不疲,每天发着,像某种固执的仪式。 最近几天,信息变少了。 最后一条,是两天前。 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拍的是夜晚的操场,路灯下,细小的雪花纷纷扬扬,地上积了薄薄一层白。 照片角落,有一个堆得歪歪扭扭的小雪人,插着两根树枝当手臂,戴着顶红色的毛线帽,看起来丑丑的,却带着笨拙的生机。 沈酌的目光在那个小雪人上停留了许久。 然后,他关掉了对话框。 没有回复。 他重新看向窗外冰冷的都市夜景。 这里没有雪,只有永不熄灭的灯火。 一种清晰的、名为“想念”的情绪,如同这南方的湿冷空气,穿透了他理性世界的外壳。 他想起图书馆窗外的梧桐树,想起雨夜伞下的温度,想起篮球场边那个带着心跳声的拥抱。 那个变量,不仅没有被清除,反而在他的代码世界里,占据了越来越多的内存。 第14章 意外接通 项目遇到了瓶颈。 沈酌负责的核心模块在优化测试中出现了难以定位的波动性错误。 连续一周的高强度加班和反复调试,进展甚微。 压力像无形的蛛网,层层包裹。 虽然他表面依旧维持着绝对的冷静,但眼底淡淡的青黑和更长时间的沉默,泄露了内部的消耗。 这天晚上,项目组再次开会到凌晨。 争论,否定,再提出方案。 脑力在极限拉扯。 回到冰冷的公寓时,沈酌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没有开灯,将自己陷进沙发里。 黑暗中,只有手机屏幕发出幽微的光。 他习惯性地点开微信。 置顶的对话框,安安静静。 秦屿已经快一周没有发来任何消息了。 那个每天都会出现的红点,消失了。 起初他以为是网络问题。 确认过后,发现并不是。 就是没有了。 一种比疲惫更深沉的空洞感,攫住了他。 他点开秦屿的朋友圈。 封面依旧是那张跳跃扣篮的照片,活力几乎要溢出屏幕。 最新一条动态,是三天前。 没有配文,只有一张照片。 一张写满数学公式的稿纸,字迹依旧不算好看,但排版整齐了许多,关键步骤用红笔做了标注。 在稿纸的右下角,画了一个小小的、认真的对勾。 沈酌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屏幕上那个小小的符号。 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在他唇角转瞬即逝。 随即,更深的烦躁涌了上来。 工作的瓶颈,独处的孤寂,还有这种失控的、不断滋生的陌生情绪…… 他需要冷静。 他退出微信,准备点开白噪音软件。 然而,疲惫让手指的精准度下降。 指尖误触了对话框下方的语音通话按钮。 “正在呼叫秦屿……”的提示跳了出来。 沈酌的心猛地一缩。 几乎是本能地,他立刻要去按挂断。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红色按键的瞬间—— “嘟”声停止了。 通话被接通了。 “喂……?” 听筒里,传来秦屿带着浓重睡意、沙哑而模糊的声音。 背景一片寂静,他显然是从睡梦中被惊醒。 沈酌握着手机,僵在黑暗里。 所有预先设定的程序仿佛瞬间卡死。 他该如何解释这通深夜的、越洋的、意外的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