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昼夜奔》 第一章·出发 第一章·出发 10月底的清晨,黎湾起了个大早,走出船舱,才发现室外还在飘着小雨。 上海的雨季连绵得仿佛没有尽头,她仰头深吸一口气,清冽的冷风混合着海边独有的咸湿灌入鼻腔,困意消减大半。 不远处的港口检查点已经陆续有人进入,零星的彩色雨伞下,看不清来者面目。 港口内的工作人员穿着雨衣在临近船边的空地上来回忙碌,黎湾探身望下去,就见鲜艳的红色横幅被展开,“预祝考察任务圆满成功”的白色标语引入眼帘,两名工作人员正小心翼翼的将其挂上停泊的船身。 各家电视台的记者正扛着设备,在空地上寻找最佳拍摄角度,沟通交谈声在空旷的港口里回荡,打破了清晨的静谧。 黎湾安静的望着地面上忙碌的工作人员们,良久,仍觉着眼前的场景有些恍惚。 “请各位考察人员整理好着装,按时到港口集合,送船仪式即将开始。” 广播里的声音准时响起,贯穿着几层楼的住舱和甲板。 一阵动静后,走廊的房门接连打开,考察队员们身着统一款式的红色冲锋衣,从各自住舱出来,在舷梯口汇合,自觉有序的下船。 黎湾伸手将冲锋衣的帽子掀起戴上,抻了抻衣摆,双手插进衣兜,转身向舷梯走去。 身后巨大红色旗帜在细雨中迎风飘扬——“中国第**次南极科学考察队” 李周延和室友混在人群里,有说有笑的随大流一起从舷梯下来。 两百多号人乌泱泱的汇集在港口,大伙互相打着照面,自觉在人海里穿梭寻找自己所在队列。 “来了就赶快按昨天彩排的队形站好啊。”老教授举着喇叭,中气十足的招呼着维持秩序,“第一排往后退点。” 雪龙号临港而停,红白配色的外观在背后墨蓝色海面的衬托下,十分显眼。 船身长167米,上面七层,下面两层的构造,让它在一众面向它横列站队的科考队员面前,如勃然巨物,压迫感逼人。 黎湾跟随队友站在队伍的第三排,这次研究所派出的科考队伍里,她是唯一的女生。 凑在一群人高马大的男人堆里,毫无意外的排到了队列最末端。 “雨怎么越下越大。” 纪淳哈欠连天,耷拉着脑袋晃悠到黎湾身旁,张着大嘴含混不清的念叨,“这天气太适合睡觉了。” 黎湾侧头瞥了他一眼,无框眼镜下,他睡眼惺忪,乌青的黑眼圈快掉出镜框不说,脸还浮肿,一副严重缺觉的模样。 “昨晚干嘛去了?”她问。 “啥也没干。” 纪淳声音哑得难掩困倦,“尤文俊那小子平时说话斯斯文文的,睡觉呼噜打得比雷还响,后半夜磨牙,咔咔咔的在我头顶一顿磨,跟啃人脑袋似的,一晚上被他吓醒几次。” 黎湾还以为他又通宵打游戏去了,毕竟他网瘾大,今天出发后,在海上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有网络。结果听到是这出,没忍住幸灾乐祸的轻笑出声,“你自己选的室友,怪谁?” “还不是怪李周延不跟我睡一屋,他睡觉倒是老实,天塌了都喊不醒。” 纪淳本科是跟李周延一个宿舍。 那时班上汇集了五湖四海的高考状元榜眼,纪淳也不例外,只是他属于天资聪慧那类,平时不怎么努力,但考试总能拿第一。 军训的时候,每天天一亮就得苦哈哈的起床去操练,晚上解散回宿舍,发现同寝室的室友居然都在挑灯夜读,自学新课程。 这让他一度怀疑这几兄弟是不是“高考应激障碍”缓不过来了。 而他混迹在卷王窝里,孤独得像条落单的狗,找人组队打半小时的游戏都要提前三天跟他们预约。 好不容易熬到军训结束,本专业的宿舍重新调整,终于给他换来一个同款虚生浪死的混子——李周延。 “都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旧,这小子出去几年果然变心了。以前外出作业,都是他主动要跟我睡一屋。” 纪淳摘下眼睛,从衣袖里扯出内搭的T恤,来回搓着镜片上的雨水,顺便仰头望了眼天,“女娲补天的时候是把上海漏了?下多少天了还不消停。” 黎湾抬眼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半小时前的和风细雨,肉眼可见的逐渐变密。 海上晨风凛冽,把雨水斜刮上港口,她站在队伍最末端,豆大的雨珠啪嗒啪嗒的砸到她左边肩头上,她抬手拍了下,才注意到左侧的衣袖和裤子都被雨水淋湿。 “往那边挪两步。”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身后绕到黎湾左侧,她闻声抬眼,李周延已经站到了自己身旁。 他并没有看她。 队形是按整齐的长方形方块排列,他站到她旁边,莫名就成了独立在队伍以外的特例。 黎湾扭过头,不知所措的往右边队伍望,李周延个子高,昨天彩排的时候站位在这一列的第一个。 此时那个位置空了个缺口出来。 “快点。”他低声催促。 黎湾下意识回避,不得以,胳膊肘撞了下旁边的纪淳,示意他往右挪。 一列人被带动着,集体小碎步,不明所以的左瞧右望,重新移动站位对齐。 “你站这里来干什么?”纪淳瞧着他明显高出周围大半个头的身高,“鹤立鸡群找存在感?” “你才是鸡。”黎湾条件反射的回怼。 李周延嘴角几不可闻的弯了弯,侧眸瞟了眼身旁的黎湾。 白净的小脸被帽子围拢遮掩得只剩巴掌大,从他的角度看,齐刘海下,鼻子小巧而挺拔,配上那双标志性的大圆眼,有种说不出的倔强。 “这不是重点。”纪淳无语,“他站这里太高了。” 李周延闻言,屈膝半蹲,和黎湾归于同海拔高度。 “什么毛病?”纪淳蹙眉。 “这边风大,吹着凉快。” 国歌伴奏从音响里慷慨激扬的传来,洪亮的歌声响彻港口上空,黎湾看着冉冉升起的五星红旗,在风中飘扬,庄严而肃穆。 心里难掩与有荣焉的激越。 这些年跟随导师出海作业,足迹遍布太平洋大西洋各个海域,本该对此驾轻就熟。 可昨晚她还是失眠了,99%是为了那即将踏足的世界尽头。 领导简单致辞,盛赞为国家极地科考事业作出贡献和牺牲的先驱,而后再次祝福此次南极考察任务顺利完成。 无奈天公不作美,雨越下越大,仪式不得以在短短几分钟内快速完成。 等候多时的记者媒体抓紧时间举着话筒随机采访此行的各行业人员,从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到经验丰富的工程师,再到像黎湾一样第一次参与南极科考任务的萌新科研人员都在他们的采访范围内。 送行的家属布满了临船港口的各个角落,拉着自己的亲人骄傲的合影留念,又不免担心的千叮咛万嘱咐。 黎湾没有人送船,也不想被采访,默默躲到一旁的棚沿下避雨,等待通知登船。 旁边有位送行的教授拉着自己的学生反复强调要注意安全,黎湾似是而非的听着,想起昨天出发前,陶教授给她的叮嘱:“你在那边如果遇到什么事情,找李周延帮忙,别自己出头。所里安排他当小队长,就是帮你们解决问题的。” 找李周延找李周延。 她不自主的放眼望去,眼前的港口人群熙攘,穿着相同红色款冲锋衣的科考人员遍布各个角落。 可依然毫不费力的一眼就寻到了他。 连绵的细雨如一帘幕布将她隔绝在一方潮湿而无人在意的角落,借着往来密集的人影,黎湾第一次有勇气把目光投向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其实从李周延到研究所报道也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除了第一天在陶教授办公室正面碰上,两人之后也没再见过。 听纪淳说,他跟着一个项目小组出海勘测去了,那是研究所里今年申报的国家重点项目,如果做出成果,对每一个参与的人而言,都会是个人简历上非常精彩的一笔。 所以此次参与作业的都是所里资深的研究员,黎湾之前也争取过,但碍于资历尚浅,没能入选。 而李周延作为这个项目里唯一的新人,消息传出后,一时间,所里对这号空降人物的传言四起,有说他爸是北京某机关的一把手,有说他妈给研究所捐了几百万的设备。 就连王爽那种高冷的人都对他产生了好奇,主动放下架子,加入大家伙的午饭八卦时间,悄悄打听李周延的来路。 而唯二知晓内情的纪淳和黎湾,一个装傻充楞,一个闭口不言。 李周延正专心接受央视记者的采访,并未觉察到黎湾的目光。 他双眼注视着提问的记者,不时轻点头,而后不急不缓的回答着记者的提问。 黎湾看着他清俊的侧脸,恍惚间,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 他长了张剑眉星目的脸,气质却是少年人才有的温和干净。 习惯在别人讲话的时候给予关注和充分的尊重,那种良好家境教育出来的礼貌教养和游刃有余,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 只是,明明已经过去那么多年,她居然还能想象出他此刻回答提问时的声音和语气。 言之有物,条理清晰,不疾不徐。 想到这里,黎湾极淡的抿了抿嘴角,低头收回了视线。 他好像成熟了不少… 有人路过踢来一颗小石子,滚撞到黎湾脚边,将她从某些回忆里拽回现实。 她盯着那颗石子,试探着轻轻踩上去,用脚尖磨了磨。 石子隔着鞋底,反复摩擦膈着她的脚心,膈得她没由来的一阵心抓痒。 也对,都过了这么多年,谁还能一直不成熟? 但这好像也跟她没关系。 她默了半刻,轻轻一脚踢开了那颗石子,怅然的抬头仰望天空。 厚重的乌云低垂压近海面,阴沉而窒闷,天地间没了往日的辽阔高远。 雨好像不会停了。 第二章·世界尽头的奇迹 第二章·世界尽头的奇迹 然而下午的时候,云层阴霾却被阳光驱散。 雪龙号出发后,一路平稳的行驶在广阔无垠的海面,和煦的夕阳从云层里破云而出,海水由长江出海口的浑浊逐渐过渡,蓝绿色的海面隐约有了粼粼的波光。 眼看天空放晴,在舱内躲雨的人们纷纷走出房间,去到甲板上放风。 纪淳早上回船舱后,在房间补了几小时的回笼觉,终于摆脱了周公的纠缠。 醒来第一时间就去找李周延控诉。 “你就非要跟骆毅然住一屋?他跟尤文俊两个小孩凑一起不挺好?你跟他都有代沟了,还能聊到一块儿去?” 纪淳幽怨的从烟盒里敲出一根烟,想了想又塞回去,连带烟盒一起揣进衣兜里,理直气壮的冲李周延伸手,“给我烟。” “能别夹带人身攻击么?你以为你跟尤文俊就没代沟了?” 李周延瞧着他那副怨妇德性,无语的嗤笑一声,从兜里掏出盒新的,撕掉外包装敲出一根塞自己嘴里,就把烟盒一并抛给了他。“那小孩儿是陶教授带的研究生,年纪还小,头一次去南极,他老人家之前特意交代让我看着他。” 纪淳才不想听他这些借口,心里满是被尤文俊物理攻击失眠后的忿怨,“陶教授让你看着,你就要睡一屋?那他交代你照顾好黎湾,你咋不搭理人家?” 李周延划拉两下打火机,手心虚拢着火苗,正低头凑近点烟,听到他这话,明显迟疑了下。 火苗在手心跳动,传递着微弱的暖意,他垂眸盯着被火光包裹燃烧的烟头,须臾间,白烟掩盖着微弱的叹息,从他的口齿弥漫呼出,“她不需要。” 黎湾在甲板上溜达,本想去找纪淳玩,结果找了一圈也没见着人。 打道回府的路上,路过吸烟室,隔着门玻璃瞥见他在门后边吞云吐雾。 便敲了敲门玻璃。 纪淳闻声侧眸,看清来者何人,颇有些意外。 “咋了大哥?”他打开房门。 “我说你” 浓烈的烟味霎时扑面而来,黎湾毫无防备的张口说话,烟雾混着冰凉的海风,瞬间倒灌进喉咙。 她呛得直咳嗽,连句话都说不完整,几番费力尝试,结果直接咳岔了气。 眼看她咳得弯下腰扶门框,脸色迅速涨成猪肝色,纪淳连忙将手里的烟叼在嘴上,帮忙用力拍她后背顺气。 “你说你没事来吸烟室干什么?” 纪淳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咳嗽,心里着急,怕再呛着她,捏下嘴里的烟,递给李周延,“帮我拿一下。” 李周延刚把自己的烟摁进烟灰缸,抬眼就见纪淳递过来烟,他伸手接过,转身去身后的长桌上找自己的保温杯。 刚刚去餐厅接的热水,这会儿拧开杯盖,还冒着滚烫的热气。 担心烫着她,又摇晃着杯子加速散温,只是一着急,水都荡出来洒到他手背上。 他小心翼翼的倒出小半杯热水,走过去递给纪淳,就自觉往后退两步,拉开距离。 等到黎湾终于顺过气,直起腰接过纪淳递来的水,“抽这么多烟,嫌命太长了是不是。” 她抬手散了散面前的烟雾,喉咙哑得都变了声,“我刚刚去你房间找你,你没在,我说问你要不要” 话说到一半,余光瞟见旁边李周延。 吸烟室光线晦暗,青灰色的白烟在空气里缥缈上浮,如丝如缕掩映着他的脸。 他手里夹着一根烟,火星还在不断蚕蚀烟丝。 隔着烟雾,他微眯着眼,也在瞧她,眼里没什么情绪。 目光刚一对上,黎湾就跟碰了壁似的,迅速收回,“算了,也没什么重要的事。” 她佯装轻松的挤出一个礼貌的笑容,“我先走了。”拉住门把手关上门,镇定的从他们视线里撤退。 “什么情况?”旁边抽烟的大哥见黎湾着急忙慌的跑路,八卦的凑过来,“你女朋友?” “我都叫她大哥了,哪敢跟她处对象。” 纪淳警惕的瞥了眼旁边的李周延,赶紧撇清,“就是老同学,现在跟我一个研究所,纯哥们儿关系。” “博士吗?她看起来年纪挺小的,我还以为是研究生。” 那大哥没察觉这其中的微妙,只听说不是恋爱关系,便开始打听,“那结婚了没?喜欢什么样的?我们队里有几个单身的小伙子,看起来还挺合适。” “什么合适,看人长得漂亮就合适?” 纪淳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从上大学起,他作为黎湾唯一的男性好友,经常被人以各种理由拉拢,借机打听她的消息。 偏偏黎湾顶着一张招人的脸,一门心思只扑在学业上,心无旁骛到油盐不进的程度。 要不是当年李周延背着他近水楼台的暗度陈仓,他私下不止一次怀疑黎湾读书读傻了,脑子缺这根筋。 他熟练的从烟盒里敲出一根烟,递给那位大哥,笑眯眯的打太极推脱,“喜欢她的人太多,难追得要命,您要真想帮人牵红线,还是找攻克难度低点的成功率更高。” 摁进烟灰缸的烟还未燃烧过半,灰白的烟灰悄然从烟头处裂成两截,尚未泯灭的火光忽明忽暗,还在倔强的侵蚀着余烬。 皱皱巴巴的,有种被遗弃的可怜。 门外急促远去的脚步声暴露了某些局促的心思,李周延听着,估摸着黎湾已经走远,伸手再次摁了摁烟头,彻底杵灭残余的火光。 “走了。”他拿起桌上的保温杯,允自开门离去。 纪淳吐出最后一口烟圈,顺势把烟头按进垃圾桶,跟上李周延的脚步。 凉爽的海风迎面穿堂而来,两人并肩同行,一路无话。 纪淳将冲锋衣的拉链拉到下颌,低头理了理背上的帽子,良久,忽而开口道:“我听王爽说,硕博五年一直没见黎湾交过男朋友。” “嗯。”李周延心不在焉的点头。 走廊尽头的甲板上汇集了大群人,三五成堆,在雪龙号劈波斩浪的机械运转声里大声交谈,偶尔爆发一阵爽朗的笑声,又很快被海浪声淹没。 纪淳以为李周延会说点什么,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下文。 他扭头,悄悄打量他脸上的神情。 察觉到他的视线,李周延侧目瞧过来回以对视,半刻,像是幡然回神,没所谓的扯扯嘴角,“关我什么事。” 直到走出吸烟室的走廊,黎湾才发现自己刚刚着急离开,把杯盖给顺走了。 她握着黑色的保温杯盖,揣也不是,放也不是,更不敢现在就倒回去归还。 听见甲板上有人在聊南极科考经历,干脆凑过去听听热闹。 这次考察队由不同单位,不同学科背景的人员组成,刚认识不到一天,对彼此还未能了解的陌生自然而然的引发了成群的好奇交谈。 “上次我们去的时候,进入南极圈当天就撞上了冰山,那天雾特别大,周围密密麻麻的都是雪山,雷达一直在报警,但能见度实在是太差了。当时佹杆都撞断了,那冰块裹着雪,比秤砣还硬,跟墙塌方似的,哗啦啦的砸进船头。二十几个人去帮忙铲雪,大半天都没弄完,后来还是用起吊机才把冰块吊着扔出去。” 老郑是极地测绘研究中心的研究员,过去参加过四次南极科考,三次越冬一次度夏,算是这艘船上经验最资深的老队员之一。 听闻他谈起过去驻守南极越冬的经历,一时间,路过的人都被吸引过来,不知不觉将他层层包围。 大家积极提问,七嘴八舌的交流着,言语间皆是对此次南极之行的憧憬。 “中山站那边网速怎么样?能打视频吗?” “网速还行,和国内比不了,但正常上网没问题,之前隔壁俄罗斯进步站的兄弟们经常来我们这边蹭网。” “你们去俄罗斯的进步站参观过吗?和中山站比起来,哪个条件更好?” “当然是咱们中山站更好,不然他们也不用特意过来蹭网,不过进步站有桑拿房,还挺暖和,离我们也近,有机会可以去见识见识。” 黎湾伸直脖子,垫着脚在人群外圈好奇的听着,忍不住提问,“那在四月份以前能见着极光爆发吗?” 老郑瞧见她费力的仰着脑袋,笑着主动招呼旁边人给她让条缝站近点,“咱们这个时间过去,基本是极昼,有极光也不太明显,等极昼结束说不定能碰上,但最漂亮的肯定是在极夜。” 黎湾失落撇嘴,“那时候我们都已经回国了。” 大学时听过极光研究方向的讲座,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之后又在无数个直播里见证过其变幻莫测的瑰丽,一度期待着能亲眼见证一次。 可偏偏这次恰逢极昼,心里总是有些遗憾。 “你要是真想看极光,就跟着我们越冬呗。”老郑见她脸上毫不掩饰的失落,故意逗她,“越冬的话天天都能看。” “是啊,倒时候看多了你就嫌腻了,”另外一名老队员也跟着附和,“不是五颜六色的那种你都懒得走去窗边瞧一眼。” 不说还好,一说大家更羡慕了,几个女生唉声吁叹,嚷嚷着让他们越冬的队友到时候一定要在群里发照片分享。 黎湾也羡慕的跟着叹气,“之前都说越冬队的队员生活最艰苦,我看你们挺幸福的。” 老郑一听,哈哈大笑,“那是现在,以前条件不好时,越冬综合症很容易让人抑郁,光看极光可不顶用。” 他拿出手机,翻出以前保存的极光照片,递给黎湾看,“不过你看这一年,就是极昼结束没两周极光就爆发了,说不定这次你们走之前能碰上?” “真的假的?”黎湾一听有希望,眼睛都亮了。 另外一名老队员颇有信心的点了点头,语气难掩自豪,“那可是南极,世界的尽头,什么奇迹都有可能发生。” 第三章·到底是谁给他的勇气 第三章·到底是谁给他的勇气,敢上这个桌? 日子在船身的起伏摇晃中渐渐流逝,雪龙号昼夜奔袭,一路南下。 黎湾在船上的工作安排相对简单,每天按时检查仪表,记录数据,大部分时候都在甲板上跑来跑去,很快就跟其他队员混熟。 气象研究员有时会挑天气不错的日子,在甲板顶层放探空气球,黎湾工作做完,没事就会凑过去观看,偶尔帮忙搭把手,借机学习到不少新领域的知识。 研究生物方向的队员经常在甲板平台和船尾采集作业,碰上某些比较肥美的鱼类样品,观测结束后还会让黎湾帮忙出主意,到底是烤来吃还是蒸来吃。 海上没有网络,也打不了电话,担心大家无聊,有人提出在船上开设“南极大学”,这艘船上集结了各行各业的专家,在平日里,这样面对面交流的机会实属难得。 消息一出,一呼百应,当即得到全票支持。 从十多年的老水手分享航海经验,到极地中心的教授对南极冰川测绘科普,再到科考队队医传授突发情况的急救措施,甚至连针对南极极寒环境下的风光摄影都有资深记者手把手教学。 几天下来,黎湾光笔记都写了一整本,白天工作学习,晚上复习整理,日子过得还挺充实。 等到雪龙号穿越赤道的时候,按照以往的老传统,会在这天举行一系列的纪念活动。 下午两点,各队队员们换上整齐的服装,在甲板上集合。 活动五花八门,拔河,喝啤酒,套圈等等,就地取材,将船上能搜罗来的物资物尽其用,保证每个人都能有适合的活动参与。 为了培养队员之间同心协力的默契,拔河作为这个纪念活动的传统保留节目,毫无疑问的被安排在了开场。 这样难得同庆的热闹日子,男人们热火朝天的口号声在天地间回荡,颇有气吞山河之势,尖锐的哨鸣和兴奋的啦啦队不断把气氛炒热到新高度,几度将连日以来备受控诉的船桨轰隆声响淹没。 黎湾作为后备队员,当了会儿助威的啦啦队,还没等到上场,又被叫去到旁边的啤酒摊做活动裁判。 相比于拔河比赛的团结协作,喝啤酒比赛简单粗暴——一杯啤酒,谁先喝完谁就赢。 为了增加比赛的趣味性,特意安排了“大冒险抽卡”,赢家可以抽卡决定输家做任何大冒险的行动,谁知这反倒让游戏一度失控,往搞笑整蛊方向一去不复返。 从老教授当众学跳秧歌,同手同脚差点把自己绊倒;到餐厅厨师连抽到三次“再来一瓶”,嚷嚷着要是喝醉了,晚饭就让大家凑合喝海风;再到小年轻模仿看门狗叫,被吐槽学得不标准,一群搞研究的老大哥本着精益求精的精神,争相给他做示范。 一时间,狗叫声此起彼伏,吵作一团。 黎湾几度招呼着控场,但架不住这群人颇为较真的在研讨,根本不听她这个裁判说话。 说起来,这趟考察的队员平均年龄三十好几,过半的人都已经当了爹,年纪最大的都快五十了。 她无奈的瞧着自己周围这一群老顽童。 许是这段与世隔绝的日子太过乏味,平日里个个都是一本正经的老学究,玩起游戏来跟几岁小孩似的。 与此同时,几十米外的走廊尽头,无人在意的实验室里,还有两个苦逼的男人双目呆滞的盯着眼前的白色机械臂发愣。 上午给实验室的设备做检查,李周延例行公事的调试了几个设备参数,重新启动后耽误些时间,导致纪淳做采样分析也被迫顺延,到这会儿还没结束。 眼看自己赶不上活动,纪淳说什么都要把这个罪魁祸首一起拉下水,来个陪坐。 等到两人风风火火的出现在甲板上时,拔河比赛已经进入尾声,两人所在的队伍早在前几轮就被淘汰。 队里的人四散在其他活动区域,几位老大哥刚输了拔河,又没能在酒桌上挣回面子,抽到糟心任务,正发愁怎么能赖皮呢,见他俩路过,赶紧逮住,“小李,正好!” 王和泰揽住李周延的肩,热络的把他带到桌子旁边,“哥哥刚才拔河太卖力,腿抽筋了,你帮帮忙,帮我完成一下这个任务。” 王和泰是这次同队的动物学家,前几次采集鱼类样本,用完就烤了请队里的小孩吃,李周延吃人嘴软,这下倒有点不好拒绝。 他正琢磨着要怎么脱身。 老郑见王和泰请外援,狡猾的抓住另外一个壮丁,美其名曰:“小纪啊,你今天都没参加活动,要不要来喝一次?王教授说三局两胜,哥已经帮你赢了一局,要是下局再赢,赢家的任务就自动抵消。” 纪淳当然听懂他打的算盘,敷衍的假笑着把老郑面前的任务卡拿起来看,“对着在场的一名异性,声情并茂的唱首情歌。”他无语的把卡放回去,“这么简单,随便唱两句就完事了呗。” “王教授还没喝尽兴,”老郑麻利的拉开罐装啤酒的拉环,意有所指的点纪淳,“人烤鱼的时候都想着让你们几个孩子多吃点,你就陪他玩一局怎么了?” “让一小孩陪我喝酒,传出去算什么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后辈。” 王和泰顺势借坡下驴,一把揽住李周延的胳膊,将他拉到自己面前,“这样,公平起见,你们俩小孩喝,哥哥们给你们加油。” “不是老郑你”纪淳还想找借口。 “行。” 李周延干脆的答应,打了纪淳一个措手不及。 他难以置信的瞪他,用眼神控诉。 不等他再辩驳,两个老奸巨猾的大哥愉快的拍拍他俩的肩膀,留下两张代办任务卡全身而退。 纪淳想起前几天王和泰亲和的帮他剃鱼刺,暗叹果然没有白吃的午饭,只有白痴的午饭。 李周延一定是被那鱼毒成了白痴。 拔河比赛进入最后一轮尾声,热闹等锣鼓喧天,王和泰不甘落后的带动里三层外三层的观众给他俩加油助威鼓舞士气,气氛不相上下。 在四周喧嚣里,李周延垂眸看着手里的任务卡,不知在琢磨什么。 黎湾作为裁判,将新开的啤酒倒入菠萝杯里,公事公办的伸手欲将杯子放到李周延面前。 然而下一秒,她尴尬发现,隔着一张圆桌的距离,自己手长明显不够。 偏偏李周延好像没有注意到她的窘况,无奈她只得俯身,费力的伸长胳膊,倔强的靠自己把酒杯递放过去。 李周延余光察觉到那个硕大的菠萝杯,眼里的若有所思一闪而过,换回了清明。 他目光顺着看去,黎湾从衣袖口里伸出的纤细手腕,连菠萝杯口的三分之一都不到,胳膊横过桌子半中央,却难以再进一步。 她微蹙着眉心,人都快爬到桌上去了,抿紧嘴还在使劲儿往这边递。 宁愿自己费这么大劲儿,也不愿喊他一声。 李周延在心里黯然叹气,半刻,还是没忍住,佯作顺手的接了过来。 他自然的扭过脸跟纪淳开口提议,“这把也别再抽新任务,谁输就把这两个任务一起做了,善始善终。” “行。”纪淳也没所谓了,一口答应。 “你都不知道我这个任务是什么就答应?” “管他什么任务。” 纪淳慢悠的抻了抻衣摆,瞥了眼两人的杯子,毫不委婉的嗤笑,“就你那酒量都敢上桌,我还怕什么。” 他太了解李周延,要真急匆匆的干下这一大杯,一会儿他就得抗他回去。 比喝酒,他必赢。 哨声一触即发,宣告比赛开始。 两人端起菠萝杯递到嘴边,身后的王和泰和老郑相比喝啤酒,做拉拉队明显更胜一筹,张牙舞爪的挥着胳膊,喊着口号,澎湃得像是要连杯子都一起吞下的气势。 只是才喊了两句,就发觉这节奏不对劲。 李周延端着杯子,慢条斯理的抿着酒,动作缓慢而文雅,丝毫没有之前前辈们狼吞虎噬的粗犷。 他喉结滚动几次,杯里的金黄液体却迟迟不见减少,嘴唇也没被啤酒泡沫沾上,干干净净,喝得讲究。 “你小子搁这品茶呐?” 王和泰眼看时间一秒接一秒的过去,着急得恨不得上手扶杯子,帮忙把酒倒他嘴里,“喝快点啊!” 李周延目光集中在自己杯里微微晃荡的液体,摆摆左手,安抚似的抓住王和泰的手,谨防他捣乱。 只是出于礼貌,象征性的将酒杯举高了些,仰起了头,不慌不忙的继续饮。 对面的纪淳本还想认真比一把,结果见他是这龟速,手里的动作也缓了下来。 大学的时候就清楚李周延不擅长喝酒,以前宿舍的兄弟们聚会,他永远是拎着一瓶,陪着从头喝到尾,不管大家伙怎么嘲,他都是那一瓶。 到散场的时候,瓶子里还能剩一半。 本以为出去几年,多少能有点长进,谁知道居然窝囊到这种程度。 他瞧着他那斯文少爷的矜贵喝法,越看越想笑。 到底是谁给他的勇气,敢上这个桌? 第四章·海底月是天上月 第四章·海底月是天上月 察觉到纪淳的目光,李周延抬眼,纪淳没绷住,一口喷出来,直接呛鼻子里去。 他赶紧别过脸去捂嘴咳嗽。 李周延瞧着他一耸一耸的肩膀,即便胳膊挡着脸,发红的耳朵也将他出卖。 笑得那叫一个欢啊。 “趁现在!赶紧喝!” 王和泰见这扭转局面的良机,激动的拍桌子催促李周延,“快点!没多少了!” 李周延汗颜,被迫加速吞酒。 纪淳抹了把嘴,再次举起酒杯递到嘴边,就见李周延目光如炬的在瞪他。 菠萝杯挡住了他一半的五官,那双深邃的长眼像是有话要说。 本以为是在威胁,结果下一秒,李周延眼睛转悠着瞟了旁边几眼,在给他递眼色。 周围被无数双眼睛层层注视着,纪淳不明所以,抬抬眉,回以困惑的询问。 众人皆当两人的横眉立眼是不见血的剑影刀光,眼看临近赛点,两位参赛者的胜负欲让起哄呐喊变得更加紧密。 而只有纪淳,本着多年损友的默契,在李周延第三次将眼睛瞥向他杯里剩余的酒精时,成功解读出他在催他赶紧喝。 猜不到他在打什么算盘,纪淳迟疑了一瞬,配合着仰头一口闷掉剩余的酒。 杯子落桌的瞬间,老郑兴奋得高声宣告,“纪淳胜利!” 一群老爷们躁动的拍打着圆桌,如同密集的鼓点将胜利气氛烘托至顶点,一个个挤过来勾肩搭背的搂着纪淳,拍肩膀拍胸脯揉脑袋,满是对这厉害孩子的宠溺。 果真“男人至死是少年”,一把年纪了也不影响他们在这幼稚游戏里依旧要为胜利欢呼庆祝。 黎湾将两人手里的任务卡汇集,拿着话筒宣告输家需要完成的任务。 “公主抱赢家,做十个深蹲;对着在场的一名异性,声情并茂的唱首情歌。”她放下任务卡,目光询问两人,“先做哪个任务?” 难怪王和泰说他腿抽筋,纪淳拿过任务卡,确认上面写的是“抱着赢家”,才不情愿的瞥了眼旁边的老郑。 以老郑的吨位,有几把老骨头能抗得住造。 “一起吧,抱着边做深蹲边唱歌。” 不由纪淳选择,李周延爽快的推开桌子,两步走到纪淳身旁,弯腰将他打横抱起。 老哥哥们也不管什么规不规则,玩的就是一个气氛,鬼吼鬼叫的一通闹腾,争相给李周延出馊主意。 “哪首歌比较肉麻?月亮代表我的心?” “太土了,现在年轻人谁还唱这个。” “那来首大家都会的世界名曲!” 纪淳好歹自诩爷们儿,双脚腾空时,居然及其自然的搂上了李周延的脖子,他浑身不适的扭了两下,娇俏的蜷缩成一团,“这什么惩罚?我做错了什么要这么对我?” 黎湾本着主持人的责任,顺势举着话筒站在李周延身旁询问:“你准备唱哪首情歌?” 李周延垂眸,瞧着身边娇小的黎湾,这还是两人重逢以来,她第一次主动和自己搭话。 他迟疑了片刻,摇头拒绝透底。 所有人都当他是在保留悬念,于是对接下来的表演期待越发升高。 没人注意到黎湾脸上一闪而过的局促,她不再与他多言,把话筒递给纪淳,退到了人群里。 然而,当广播里传来一个清爽的男声时,众人皆是一愣。 “祝你生日快乐” 短暂的安静一瞬后,顿时爆发哄堂大笑,还在围观拔河的啦啦队闻声,纷纷回头侧目,交头接耳的询问怎么回事。 “什么东西!”老大哥们猝不及防的捂脸,“这哪门子情歌,太敷衍了。” “啥玩意儿?” 怀里的纪淳绷不住了,本来还老实的做工具人帮忙举话筒,果断收回放到自己嘴边,开麦吐槽,“你吃海鲜中毒了?” 这一吐槽,大哥们笑得更欢了,确实是世界名曲,也确实大家都会。 李周延丝毫不被周遭影响,淡定自若的继续唱,“祝你生日快乐” 目光如约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姐姐,认真执行着任务,神色正经。 声音透过话筒,持续从广播里传来,他唱歌很好听,声音温柔而干净,有种沉淀的少年感。 徐徐的歌声飘荡在甲板上空,时而被发动机作业的轰鸣掩盖,时而被旁边的热闹打扰,断续得并不清晰。 可只有黎湾,在这混乱里,清楚的感知到了每一个音符,如重锤般穿透纷扰,准确无误的砸到她心上。 她双手揣在衣兜里,脑子乱作一团。 没有人觉察到她此刻的恍惚,在这个风和日丽,其乐融融的日子,她心里掀起了一场难以躲避的风暴。 如果眼前有一面镜子,她一定会发现自己此刻强装镇静的脸上,神色有多么的僵硬。 李周延唱完中文,又唱英文,抱着纪淳做深蹲,也并没被影响气息的稳定。 本是整蛊的任务,在他的认真歌唱下,莫名有种文艺汇演节目的兢业。 许是姣好的长相讨人喜欢,几位姐姐在被他注视着献歌后,非常给面子的配合拍手给他打节拍,倒让周围还在笑的老哥哥们也跟着收敛了不少。 直到唱到最后一句,李周延的目光在游走过在场所有异性后,终于是落到了黎湾脸上。 “祝你生日快乐。” 他换回了中文。 晚饭是在甲板上进行的,按照过赤道的传统,会在甲板上举行自助餐会,以方便大家观赏赤道绝美的日落。 黎湾端着盘子,和队友三五成群的席地而坐。 远处的天边被姹紫嫣红的晚霞铺满,层层叠叠的与金色夕阳相印渲染,宛如一幅瑰丽的油画,壮丽得没有边际。 红白相间的雪龙号在汪洋大海里漂泊,船身激起的白色浪花在蔚蓝的海面划出一笔优雅的弧线,成为油画的一部分。 黎湾听着队友闲聊,心不在焉的叉起盘里的西兰花,递到嘴边。 “小黎你今年多大了?”队里的老大哥随口问起,“我听小纪说,你俩生日是同一天?但你看着比他小很多。” 这话是黎湾生活中的常见语句,她长了张娃娃脸,从小到大都在听人说她看起来很小,刚认识的人都会对她的年龄产生误会。 “我比他小三岁,”她如实回答,“我上学比较早,中途跳过级。” “难怪。”老大哥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反应过来,“那今天也是你的生日?” 黎湾淡淡一笑,老大哥们见状,纷纷和蔼的跟她道贺,祝她生日快乐。 “小李那小子光跟自己兄弟说生日快乐,把你给忘了,都是老同学,这得提出批评啊。” 下午李周延唱完生日歌后,主动跟大家提及今天是纪淳28岁的生日,才让大家恍然大悟。 一堆人欢乐的拉着纪淳这个吉祥物,祝他生日快乐,也就没再计较李周延的“情歌”是否偏题。 “他可能不知道。”黎湾随口应付。 “是啊,他怎么会知道。” 纪淳端着盘子走过来,及其自然的接过话在黎湾身边坐下,“我都意外他能记得我生日,这么多年”他一双眼睛落在黎湾的侧脸,眼里的深意明显,“还是头一次。” 黎湾直觉他说话的语气听着不太对劲,扭过脸看他。 纪淳明显有种拨云见日的畅快,脸上的笑意越发深奥,看得黎湾不明所以。 “他跟黎湾又不熟,” 他熟练的笑着打太极,说“不熟”那两字时,还刻意的加重强调,“记不得她生日很正常!” 纪淳点到为止,但那引人遐想的语气还是扰乱了黎湾的思绪。 她没了胃口,匆匆扒了口饭,就告辞先回住舱。 一个人的时候,思绪更容易不受控制,以至于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都没注意到走廊尽头的房间门口,倚着个人。 赤道的风属于永不落寞的炎夏,从身后的走廊灌入,带着穿堂而过的余温,半点不由人。 黎湾站在原地,被那双眉眼注视着,脚像生了根,无法再向前一步。 李周延倚靠在她房门旁的走廊,见她驻足,也不急,缓缓站直身体,原地等待着她的靠近。 四下无人。 昏暗的走廊里,所有的喧嚣都被层层过滤,朦胧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画外音。 黎湾觉得他也应该属于另一个世界。 如果是三小时前,她可以直接解释,最后一句歌词是因为她正好是在场异性中的最后一个;半小时前,她可以自我开解,那就是唱给纪淳的生日歌。 那现在,他站在她房门口,该怎么理解? “你” 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胡思乱想,扯了扯嘴角,佯装镇定的走过去。 “我来拿我的杯盖。” 李周延语气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黎湾这才想起上次顺走的保温杯盖,现在还放在她床头的桌子抽屉里。 这答案让她如获大赦般松了口气。 “不好意思我忘了。” 她连忙开门进屋,两步走到桌前,拉开抽屉,小心翼翼的从自己的一堆图纸里拿出那个黑色的保温杯盖。 虽然之前已经洗干净,但还是扯了张抽纸,仔细的擦两遍。 李周延站在房门口,目光悄然的打量了一圈屋内的陈设,其实跟他住的那屋没什么区别。 船上科研人员的房间不大,除去床铺书桌和衣柜,所剩空间无几。 只是看得出她的生活习惯很好,床铺和桌子周边都收拾得整齐干净,没有乱丢的衣服,被子也叠成方块。 这点倒是和过去一样。 只是好像少了样东西。 黎湾擦干净杯盖,转身走出来,只顾着要快点将杯盖还给他,没察觉到他的目光。 李周延接过杯盖,看都没看,轻声说了句“谢谢”就揣进自己外套的衣兜里。 人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还有事吗?” 察觉到他似乎有话要说,黎湾心不自觉的就揪了起来。 四目相对,隔着礼貌距离的临界点,李周延瘦瘦高高的站在门口,脑袋快抵到门框。垂眸凝视着身前的黎湾,目光深不见底。 像一口井,或许有她读不懂的情绪。 诡异的沉默让每分每秒都被无限拉长。 黎湾说不清此刻到底是在期待什么,还是在害怕什么,心里莫名发虚,纠结矛盾成一团麻。 “我还要出去,”她借故躲开了他的目光,指了指门外走廊,“要没什么事” 这是在送客了。 李周延意会的点点头,往后退了一步,“晚上风大,穿件外套。” 他说得例行公事,像是队长对队员身体健康的提醒,没有一丝逾越的关心。 这让黎湾很受用。 她飞速点头,“那我换身衣服。”随即关上门,结束了这场让她悬心吊胆的碰面。 屋内静悄悄的,日夜翻腾的海浪此刻也像是知晓她心事般,柔和的在安抚。 黎湾背靠在门,迟迟没有动作。 月光透过船舱的玻璃洒进屋内,沐浴着书桌上的那株假的白色玉兰花,宛若新生的皎洁。 黎湾却无心欣赏。 屋外李周延的脚步声匀速而平缓,亦如他的人一样,在逐渐离她远去。 她茫然的仰头望天花板,半刻,终究是沉沉的吐出一口气,逃避的闭上了眼睛。 李周延走出住舱走廊时,抬眼就看见了天上的弦月。 今天是初一,漫天的繁星如碎钻般铺散在漆黑的夜空,熠熠的捧着那轮新月。 过去六年,他手机里储存着无数轮月亮,没有一次能如愿分享出去。 他从衣兜里拿出那个粉色的小物件,攥在手里,指腹轻轻摩挲,那物件就亮了起来。 来之前他在心里编排了无数个理由,为了能堂而皇之的将这个生日礼物送出去。 可临到头来,黎湾那双警惕的眼睛,让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微弱的暖光透过圆圆的外壳,如同一豆小火苗,捧在手心,却感受不到一丝温暖。 晚风迎面吹来,余温穿过他的指缝,他抬眼眺望,赤道的海面承载着如银的月光,粼粼荡漾。 这样温柔的时刻,倒影不知为何,徒让人心生化不开的惆怅。 海底月是天上月。 他黯然转身,望向住舱走廊的尽头,空无一人。 “生日快乐。” 第五章·没有男人分手 第五章·没有男人分手后还会在原地等你 几天后,雪龙号抵达澳大利亚东部的霍巴特锚地,靠港为接下来进入南极圈做最后一次补给。 船预计停靠几天,各路物资有条不紊的在港口交换补给,港口人满为患。 黎湾作为此次南极地质方向的科考人员,在这场忙碌里帮不上忙,索性答应室友祁影的邀约,顺道沿途观光游玩。 霍巴特是澳大利亚塔斯马尼亚州的首府,也是最大港口城市,随处可见古老历史建筑的大街,总让人有种置身老电影的浪漫。 只是再美的景色,一旦沾上失恋,也只剩兴味萧然。 黎湾独自坐在靠窗的餐厅里,借网络跟妈妈打了视频电话报平安,把近些天在海上拍的风景以及今早在市区游玩的美照一并发给她欣赏。 餐厅服务员将一盘盘美食逐一盛上桌,烟熏鲑鱼、奶酪、蜂蜜冰淇淋、新鲜的莓果和海鲜。 全都是祁影推荐的当地地道美食。 半小时前,她兴致勃勃的跟黎湾说,这应该是她们未来半年内吃得最丰盛的一顿,必须敞开了吃。 半小时后 隔着玻璃,黎湾看着她坐在门口木阶的背影,打着电话在和家里人哭诉,肩膀抽抽搭搭,不用瞧正脸都能感知的难过心碎。 祁影是黎湾船上的室友,医学院在读博士,此行跟着导师去南极做研究,兼任随队医生。 好不容易争取到这样的机会,可恰逢交往八年的男朋友向她求婚,两人婚期将近,忽然听到她要走半年,说什么都不同意,两人为此大吵几架。 祁影气他不支持自己的工作,以分手要挟,这在两人多年爱情长跑里,屡见不鲜。 反正过不了几天,对方就会来找自己和好。 可偏偏这次,祁影晾了他半个月,都没见动静。 她按奈不住打电话过去,那边态度却平静得不像以往,甚至好言相劝彼此应该给对方时间冷静一下,如果她执意要去南极,那就等她回来再谈。 这种表面妥协,实则逼迫让步的把戏把祁影气得一晚上没睡着,第二天一早,她就杀气腾腾的去理发店一刀剪了自己多年的长发,耀武扬威的发朋友圈宣告自己恢复单身。 本以为此举会得到男友的关注,可那人就跟消失了一样,直到她出发,也没给她发一条消息。 黎湾记得第一天在住舱跟她打招呼时,她还处在半失恋的状态,一副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模样,倔强又可怜。 “小姐,请问现在需要帮您把酒打开吗?” 服务员礼貌的再次上前询问。 本想等祁影回来后,一起分享这瓶香槟,但此刻,黎湾只觉这物不合时宜得尴尬。 “可以换一种” “开吧,我现在就要喝。” 祁影打完电话回来,随手把手机往桌上一丢,就坐进座位,“这种大喜日子,不喝两杯庆祝一下说不过去。” 黎湾见她双眼红肿,试探着递了张抽纸过去,她接过来就往鼻子上摁,擤鼻涕用力得跟撒气似的,完全不顾形象。 “我还说他这次怎么回事,”祁影恨搜搜的从包里拿出粉饼,在哭成熊猫的眼角猛摁压,“忙着跟别的女人勾搭,难怪稳得住。” 半小时前,两人入座餐厅,刚连上网,祁影手机就被父母和闺蜜消息轰炸。 父母说在她男友的朋友圈看见他和另外一个女生的亲密合照,问祁影怎么回事。 而闺蜜直接收到了她男友的电子请柬,本来还想吐槽她结婚照P得差点没认出来,结果点开看才发现,新娘就不是她。 黎湾自觉应该宽慰她“别难过”,可正常人都知道这话没用。 她在这方面天生就缺少慧根,后天也没经验,担心戳到她的痛处,反复斟酌几次才试着开口,“你换个角度想,至少也是你先不要他的。” 说完这话,又觉好像顾此失彼,连忙强调,“我不是那个意思啊,我是说” “我知道!就是我甩的他!” 祁影倒是明理,知道是自己先作在先,但不妨碍她气结,“他要结婚,好歹也等我到南极了再公布啊,卡在这节骨眼上,不就是存心膈应我?!” 她的意思是,至少到南极以后,她还能发个朋友圈,证明自己的潇洒。 现在倒好,婚礼如期,新娘却换了人,所有人都觉得她是被绿了才分的手,她彻底落了下风。 黎湾猜不透她此刻到底是真的在计较输赢,还是嘴硬,只是看着那张倔强的脸,心疼得不是滋味。 “男人的利己真是刻在DNA里的,你以为八年是真爱,到头来也不过只是个笑话。你还在为这段感情纠结痛苦,那边早就迫不及待找新欢续上了。反正只要是个过得去的女的就行,换谁都一样。 ” 祁影拿起叉子,一把叉起一大块鱼肉塞进嘴里,带着发泄的埋怨,“我算是明白了,这世上根本没有分手后还能在原地等你的男人。” 黎湾切奶酪的手,忽然顿了一瞬。 香槟的气泡在细长的酒杯里满溢,带着烘托气氛的使命,可眼下,没有一个人觉得快乐。 那晚黎湾躺在床上,脑子里总是不自觉回想祁影最后说的那句话——“你以为你们只是暂时分开,等想通了,你们就能和好。可事实就是,男人根本做不了几天和尚。” 她说得不无道理,现实生活里的感情太多一地鸡毛,因爱生恨,忠贞不渝的唯一仿佛成了文艺作品里的专属情节,一沾现实便会烟消云散。 可此刻,更让她惊觉的是,自己竟仍在期盼侥幸。 她仿佛一个怀揣秘密的人,在夜深人静时拿出来独自窥探,却又在窥见真相时,慌乱无措。 好在,这种慌乱还未来得及多持续几日,就被汹涌翻腾的海浪彻底打乱。 雪龙号在几天后起锚离港,朝着三千海里外的中山站进发。 离岸不到一个小时,船身就出现了异样的起伏,一反之前赤道的平稳,涌浪逐渐加强,上下左右操纵着船身,摇晃得毫无规律可言。 两天后,在狂风夹带巨浪拍打船舷的震荡里,高歌猛进的杀进了魔鬼西风带。 西风带处于南半球45-60度,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在这里交融互通,地球自转引起的西风没有任何阻碍,加上气旋频繁,南极的冷洋流刺激,风大浪高,促成了地球上闻风丧胆的巨浪飓风区。 如果说前几天,适应了周边地区的晃动,大家都还能互相串个门,聊天转移注意力。那眼下,意志力和晕船药已经完全不足以抵抗。 两万吨的轮船在巨浪中如一片浮萍,被肆意蹂躏。 12级的飓风掀起8米的滔天巨浪,乌云压迫,海面早已没了前几日的蔚蓝,黑得狰狞骇人。 住舱内,重物砸地的动静此起彼伏,行李在颠簸里掉落满地,桌子上的书哗啦啦的连本砸落,日用品四处滚动,楼上楼下皆是叮铃咚隆的闹腾。 黎湾趁中途有几秒交替的缓冲,狼狈的趴地上试图捡起滚落进床底的钢笔,下一秒,面前地板忽然抬高,不等她反应,整个人就被掀翻滚出去,撞上了衣柜边角。 “没事吧?!” 祁影开门时,黎湾正卡在衣柜和书桌的缝隙里,挣扎起不来。 她赶紧进屋扶她,“已经倒了23个了,你坚持住啊!” 黎湾还没从眼睛冒星星的晕眩里挣脱,迟缓了几秒,才明白祁影说的什么,“才23个?!” 她躺在地上哀嚎。 前几天刚出发时,还有人发起打赌,如果此行坚持到进入南极圈都还没吐,那就免掉之后中山站的帮厨值日。 黎湾仗着自己年轻,身体底子好,兴致勃勃的报名参与。 没曾想,都到这种程度了,居然还有那么多人在坚持。 “他们是特种兵转业吗?” 她摊在地上,脑子里天旋地转,五脏六腑随着起伏的船身反复失重,拉扯,下坠。 “特种兵也吃不消,海王来了都说猛。” 祁影身为队医,哪怕提前经历了半年的身体素质训练,也依然得靠医生的使命感和信念才能勉强支撑。 她把黎湾扶上床,喂了她两颗调理顺气的含片,趁晕船药效未过,马不停蹄的去拯救下一位病患。 直到下午饭点的时候,晃荡感终于有了些缓和。 黎湾遵从肚子的抗议,还是起床去了餐厅。 餐厅用餐人数直观反映了雪龙号摇晃程度,今天人不到一半,但已是近几日以来最多的时候。 黎湾独自坐在二层右侧玻璃窗的角落,抓紧时间苦干。 身边不时有人吃到一半,就难忍晕眩,踉跄着跑到垃圾桶边狂吐,而后回来接着吃。 纪淳和李周延端着餐盘,瞧见角落大块朵颐的黎湾,皆是难以置信。 “你这小身板可以啊。”纪淳坐到她对面,看着她盘子里的菜色齐全,“胃口居然还这么好?” “我也不知道它这么争气。” 黎湾本来想着,要是胃口不好吃不下,直接躺床上捱过这几天,那倒省事。 可她偏偏一顿不落,到点肚子就自动提醒她该进贡了。 到底人是铁饭是钢,再难受都不能影响吃饭,她的胃永远争气。 “本来还以为你会最先倒下,李周延给你把药都备齐了,结果没派上用场。” “啧。” 旁边的李周延咂嘴,眼神警告他的口没遮拦,“尤文俊和骆毅然没吃我给的药?” “我还以为你要说,能不能盼着点黎湾好。” 纪淳含笑的用眼神嘲讽他怂,话都帮忙递到这儿了也不敢正面维护她。 不等李周延回击,一阵明显的失重感接替升抬,起伏交错着再次开启左右倾斜。 三人条件反射的一手摁住餐盘,一手抓住固定在地上的餐桌腿,默契噤声。 大浪再起,搅动着泼天的海水,犹如地狱怒吼般,在狂风里一次又一次的拍上右侧的船舱玻璃。 窗外视线一度被淹没。 周围人迅速反应,各自疏散找藏身角落,从餐厅消失。 “我们也走吧。”黎湾果断站起身来。 谁料船身猛的右倾,一阵尖锐的玻璃爆裂声猝不及防从身后响起,伴随着巨大的冲击力。 “小心!” 第六章·校园恋爱跟闹着玩 第六章·校园恋爱跟闹着玩似的,谁还当回事? 泼天的海水砸破玻璃窗,如发狂般哄灌而入,瞬间将窗边的桌椅吞噬。 呼啸的疾风登堂入室,黎湾来不及躲闪,毫无防备的被强劲冲击力席卷,随玻璃碎片一起扑摔出去。 下一秒,墙边的餐车哐啷向她劈头砸来。 眼看就要落下,一个黑影飞扑过来将她护住扑倒在地。 风声、海水、玻璃渣、餐食碎屑、铺天盖地,残破的玻璃碎片在漫天的水雾里如子弹般从身畔肆虐而过。 黎湾惊得双眼紧闭,身体本能的蜷缩进那人怀里躲难。 “快过来!” 纪淳的呼喊从某处传来,隔着风雨,飘摇而不清晰。 汹涌的海浪却再起波澜,刚落陷的船侧被接踵的跌宕急速推高,室内再次转向大挪移。 遗落在远处餐桌上的不锈钢餐具因反向倾倒,接连滑落地,哐啷作响,餐厅内刺耳喧鸣不断。 “别躲了,快跑!” 李周延视线在混乱里无法对焦,只得撕声催促纪淳赶紧疏散。 冰凉的海水浸透了黎湾的后背,她微颤着将头埋进李周延颈窝,双手拽紧他身前的衣服。 重心倾斜,地心引力毫不客气的拖拽着满屋的积水,裹挟着狼藉在风雨中翻滚跌宕,抛向高空。 天旋地转,李周延收紧双臂,将黎湾脑袋紧紧护在自己胸口,随满屋飘荡的狼藉,被动翻滚坠落。 “咚。” 直至一声闷响,世界好像有了短暂的消停。 隔着厚实的人肉墙,震颤冲击到黎湾紧贴的脸颊,她脑子发懵的的从他怀里抬起头。 不等回神,李周延趁海浪更替间隙,迅速将她捞起抗上肩,大步冲出了餐厅。 船舱走廊左右摇晃,起伏不断。 李周延跌撞踉跄的快速奔走,不时失衡撞上左右墙壁,视线还没从晕眩里恢复清明。 封闭的走廊隔绝了风雨,但飘摇还未止息。 他伸手抓住走廊扶手,极尽可能的稳住身躯,一手护住倒挂在他身上的黎湾,防止她从肩上掉下来。 两人浑身都湿透,像刚从海里捞上来似的,衣裤水迹在地毯上蜿蜒洒了一路。 黎湾耷拉着脑袋,在他背上左摇右甩的晃荡,浑身的血液逆流淤积在脑门。 “李周延” 她难受得提不上气,扬手拍他后背,却意外被尖锐物划到手心。 一颗细碎的玻璃渣陷在皮肉里,在灯光下莹莹反着光,鲜红的血迹沿着掌心纹路慢慢蔓延。 李周延湿透的毛衣外套上,到处粘着玻璃碎渣。 “放我下去。”她费力昂起脑袋。 “别乱动。” 李周延以为她在别扭,要跟自己避嫌,着急又无奈,“我先送你去医务室,你耳朵上全是血。” 他把肩上的人颠了颠,调整角度,搂紧她的双腿加快脚步。 黎湾被倒挂着人都麻了,刚祭入五脏府的食物本就在胃里翻江倒海,再被颠几下,立刻抽搐着有了排异反应。 “李周” 还来不及说完,一股暖流就从胃里倒灌,酸涩迅速灼烧食道喉咙。 黎湾急忙挣扎踢腿,从他双臂挣脱摔倒在地,捂住嘴,连滚带爬的推开旁边房门冲进去。 李周延跟着追进去,就见她瘫软的跪在地上,抱着马桶撕心裂肺的呕吐。 完了 再醒来时,已是晚上十点。 医务室的顶灯白花花的晃人眼,诊疗病床狭窄得连翻身都困难,黎湾正欲坐起身,发现自己胸口有两块红色的交叉绑带,将她紧紧封印在病床上。 她不适的动了下肩膀,唤了声,“祁影” “祁影不在。” 李周延的声音冷不丁从头顶冒出来。 她费力的扭过脖子,想抬头确认,被李周延一手扶住脑袋,“别压着耳朵。” 四个小时前,黎湾一脸惨白的被李周延抱进医务室,她胃痉挛吐得昏天黑地,胃酸灼伤了食道,祁影还在给她处理耳朵上被割伤的伤口,她就虚脱得晕了过去。 “你能不能帮我把这个解开,勒太紧了。” 黎湾喉咙火烧火燎的疼,声带明显被肿胀影响,哑得变了声。 李周延绕到床边,俯身伸手去帮她解扣在床另一侧的两个锁扣。 骤然靠近的身体让李周延的气息铺天盖地压下来,带着某种熟悉的意味,迅速侵略黎湾的感官。 她身体僵硬的下意识挪动,避免和他肢体接触。 这种微妙的避嫌,没能逃过李周延的眼睛。 他利索的解开锁扣,直起身,佯作不知的转头拿旁边桌上的黑色保温杯,给她倒水。 黎湾胳膊肘撑着床,慢吞吞的要坐起来。 船身却在此起彼伏的波浪中再次更迭下坠。 突袭的失重感拽得黎湾重心不稳,她慌忙扑抓向床边的扶手。李周延端着水杯回头,就见她“咚”的一声,闷头砸向床边。 “没事儿吧?”他赶紧过去将她扶稳坐直。 黎湾痛得倒吸凉气,钻心的刺感从耳廓蔓延开,她伸手去摸。 “别碰。”李周延抓住她手腕阻止,“手脏,小心感染。” 他捧着她脑袋,凑近检查耳侧的伤口。 涂满红色药水的小巧耳廓早已肿胀得变了形,跟白皙的脖颈对比鲜明,未愈合的创口被挤压得渗出了血。 见她鼻子眉毛皱成一团,李周延笨拙的用手给她扇风,觉得不够,又用嘴吹凉风,试图疏散灼热的痛感。 心理学上说,熟人之间最近的安全距离应该保持在46-76厘米之间,越过就会构成对别人边界感的侵犯。 偏偏她耳朵都疼成这样了,鼻子却一点没被影响。 李周延身上的气息精准拉响了黎湾的警报——他离她太近了。 近得让她很难不胡思乱想。 气息像一座记忆的灯塔,指引向回忆的坐标。 黎湾太阳穴突突的跳,李周延近在眼前的胸膛让她再次陷入了避无可避的焦灼。 她抗拒的别头躲开,不耐的推他一把,“李周延,你离我远点。” 这话是陈述句,没有要跟他商量的意思。 金属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医务室里流动,叮铃当啷,李周延背身站在药柜前不知道在捣腾什么。 气压像被凝固了一般,低得让人浑身不自在。 黎湾耳朵的疼痛缓过来后,才后觉刚才不留情面的话有些伤人。 她看着李周延沉默的背影,“你还好吗?” 她试图打圆场,主动关心起下午餐厅的那场突发意外,她记得那会儿他外套上都是玻璃碴子。 李周延拿着镊子的手顿了顿,停下了手上的活动。 他以为她问的是刚刚那句提醒他别越界的话,转过头来,幽怨的瞥了她一眼。 结果黎湾抬手指门外,“我看你那衣服上都是玻璃碎片,没受伤吧?” 李周延本来还能克制的怨气,一下又蹭蹭的往上蹿了两层。 黎湾没觉察出他暗涌的情绪,依旧在自己的角度表达关心,“要不要先回去休息?”她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十点半,也不早了。” 这话一出,彻底将李周延的怨气激怒至顶峰。像是忍无可忍,他撒气的把镊子往器材盘里一丢,哐啷一声。 “黎湾你能不能别那么霸道?!” 他竭力克制不悦,语气里的心寒依旧显得难以调和,“我也受伤了,得等三个小时再换药。” 他把她的关心误解成赶他走的客套话。 从下午送她到医务室,他就一直没能坐下来歇口气。 餐厅那一劫,队里又成功倒了四个,尤文俊和骆毅然两个小孩在宿舍吐得下不来床,差点把自己呛窒息。 纪淳被餐厅打碎的玻璃割伤了手,祁影一个人忙不过来,他只得仓促的处理下伤口,吃几颗消炎药就跑上跑下的帮忙照顾病号。 忙活一晚上,不放心黎湾,又回来守着她。 结果这人醒来没讲两句话就要和他划清界限,让他滚远点,催着赶着撵他走。 真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才跟个舔狗似的上赶着倒贴,还讨不到半点好。 他深吸一口气,不想失态,但仍旧难抵憋屈。 她果然还和过去一样,没什么良心。 黎湾被他这突来的脾气唬得摸不着头脑。 过去李周延偶尔也会有少爷脾气,但都是对外。对她,从来就是言合意顺,连说话音量都没大过。 她习惯了他的温和,对眼下这一面,陌生得有点无措。 见他一脸憋屈,黎湾试探着歪头瞧过去,这才发现李周延右侧耳后到脖子上有大片的棕褐色药水痕迹,应该是涂了几层。 刚刚他站在床的另一侧,那正好是黎湾的视线盲区。 “对不起我才看到!” 她惊觉自己的粗心,愧疚感瞬间充斥满心,语气也跟着着急,“祁影给你处理了吗?没感染吧?” “死不了。”他语气干巴巴的,脸色倒缓和了点。 “那你是要在这里休息?” 黎湾视线小心翼翼的扫了一圈室内,可除了身下这张诊疗床,再无第二。 她自知理亏,也自觉该识趣,果断掀开被子下床,“我给你腾位置。” 透明的玻璃瓶固定在床侧的输液架上,药水在瓶内满当的晃荡,导液管另一侧连接着黎湾的手背。 李周延见她摘下输液架上的药瓶,眉心又逐渐皱拢。 “你这儿还有两瓶药,最起码得输到后半夜,你拿回宿舍哪儿有地方挂?” 黎湾闻言抬头看了眼药量。这话倒是提醒她了,宿舍没输液架,药瓶挂哪里? 李周延默声看着她傻愣在原地,半晌,到底是不忍,主动递台阶,“就这么着吧,你睡床,我睡沙发,晚点我给你换,让祁影睡个完整觉。” “这不方便。”她拒绝得非常果断。 “怎么不方便?哪种不方便?” 他眼里的淡然霎时转了向, 如炬般直勾勾的盯紧黎湾双眸,仿佛要击穿她心底最晦涩的心知肚明。 “就” 黎湾想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方便,可对上他的视线,脑子里不合时宜的就冒出了过去的一些画面,将她的话全堵在了嘴边。 也不知在心虚什么。 “算了,”她错开他的视线,“我回去睡。”不由分说的转身往外走。 “至于么?” 墙上时钟片刻不停,秒针丝滑绕过一圈,回到原点。 黎湾脚像被钉在地面,挪不动步。 她迫切想从这场诡异的独处里挣脱,明明是对大家都好,她不明白李周延为什么非要像个不死心的猎人,对她围追堵截。 那三个字说得不轻不重,却足以在她心里激起千层浪。 至于吗? 不安让人生出警惕,她心神复杂的回头望他, 猜不透他到底想干什么。 李周延却收回了目光,“黎湾,你没必要一直躲着我。” 低眉间隐去了那丝不甘的妥协和无奈,面上只剩不愿再纠葛的冷清。 “不就是谈了个恋爱,分了个手么?有什么大不了的。校园恋爱跟闹着玩似的,都过去多少年了,谁还当回事儿?你要是不想让人议论,那就当没在一起过,我跟纪淳打个招呼,没人会知道。” 他背过身去捡起器械盘里的镊子,对着镜子给自己脖子上药,语气极其平静,好像只是顺口提了句不关己的小事。 “咱俩也算无冤无仇,以后做同事抬头不见低头见,难不成你还打算躲一辈子?” 第七章·祝你们同事关系永远单纯 第七章·祝你们同事关系永远单纯 纪淳早上打开医务室门时,黎湾还没醒,遮光板将窗外的汹涌隔绝,屋内漆黑一片。 他走去打开,房间亮起的刹那,回头,被眼前的画面吓得一激灵——李周延蜷缩在墙边的沙发里,一双眼睛直勾勾的正盯着他。 “我操,你” 话音未落,李周延立刻“嘘”了声,用眼神警告他噤声。 纪淳立马闭嘴,不可思议的打量着李周延的姿势。 他人高腿长,为了把自己塞进这个逼仄的沙发,屈膝缩成一团,看起来怂得不行。 “你怎么在这里?”他压低声音问。 “扶我一下。” 李周延伸手求助,在纪淳的搀扶支撑下,费劲儿的坐起身来。 双腿屈了一晚上,血液严重不循环,这会儿把腿放下去慢慢伸直,麻得又刺又痒。 纪淳瞧着他眼下的乌青,一脸失眠的疲惫。 “你昨晚在这里睡的?”他回头看了眼床上的黎湾,难以置信。 “嗯。”? 纪淳敏锐的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什么情况你”他做贼似的凑近,说着还不忘小心回头确认一眼黎湾有没有醒。 不看还好,一看,正好撞上黎湾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 四目相对,“我去!”吓得纪淳心脏都要停了,“你丫怎么也” 他像是背着说人坏话被当场抓包似的,到嘴边的拷问急忙刹车,“你俩咋睡醒都是这幅表情。”他心有余悸的抬手抹了把脸。 黎湾丝毫没有才醒来的惺忪,神情清醒的坐起身来跟他打招呼,“什么时候来的?” “就刚刚。” 纪淳举起手里的餐盒,巧妙的转移话题,“早餐只有鸡蛋包子豆浆,餐厅没什么人,厨师今天状态也不大好,凑合着吃吧。” 早上的风浪不大,黎湾下床穿好鞋,简单的洗漱回来,就见两个男人老实的坐在沙发上,等她入席。 李周延给她倒了杯豆浆,她接过说了声“谢谢”,就随口和纪淳聊起餐厅的情况。 昨天下午餐厅玻璃被大浪打碎,工程队的师傅们连夜修补更换,餐厅已经恢复正常使用。 “你耳朵好点没?” 他昨天来看她时,黎湾还在昏迷,当时耳朵的伤口刚止住血,红肿得跟被火烧过一样。 “还行,输了几瓶消炎药,感觉没那么痛了。” 黎湾把披散的头发尽数撩到左肩,露出右边受伤的耳朵给他看,“比昨天好多了吧?” “大哥。”纪淳瞧着她那耳朵。 黎湾脸本就生得小,受伤的那只耳朵虽已经褪红了大半,但肿胀仍旧明显,像戴了个加大号的义耳。 “你知道你现在看起来很像一个动画片里的人物吗?” “谁?” 旁边的李周延正在剥鸡蛋,抬头瞥了她一眼,冷不丁的抢答,“大耳朵图图。” 纪淳噗嗤一声笑倒进沙发里,东倒西歪差点被嚼在嘴里的包子噎着,“太像了!哈哈哈连那几根刘海毛都像!” “滚!” 黎湾干脆的赏了他一记白眼,转眼就见李周延将剥好的鸡蛋递到自己面前,他脸上的笑意并不比纪淳收敛。 “你笑什么?”黎湾接过来,瞄了眼他脖子,“跟个卤鸭脖似的,你以为你又能好到哪里去?” 一顿插科打诨的早饭吃完,回住舱已是一小时后的事情。 纪淳和李周延本着对病号负责的态度,将黎湾送到房间门口才离去。 门锁“嗒”扣上那瞬间,黎湾嘴角的弧度才终于沉了回去。 船身在脚下轻微起伏,隔着窗户,低压的乌云隐匿白日的天光,海水阴沉暗涌。 外面的世界依旧混沌得看不到边际。 她长吁一口气,像是打完一场硬仗般拖着满身的疲惫,一头栽进被子里。 昨晚,李周延窝在医务室的沙发里,和她隔着不到两米的距离。 他在头顶那方的边柜放了一盏水蜜桃样的小夜灯,暖黄的光线温润的照亮着房间一角,整夜的温馨。 李周延睡颜平静,和当年并无二样。 黎湾几度偷瞄,不止他,那个小夜灯也让她意乱。 他的那番话一直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辗转反侧,被失眠折磨,无端想起六年前那段夏末初秋的夜晚,那个每晚送她回家的少年。 那时的他不是现在这样。 大三上学期,纪淳拉着她和李周延一起组队,报名参加了地质技能竞赛。 两男生听闻这是黎湾这辈子第一次参加比赛,干脆就推选她当队长,给她机会展示自己。 还打趣的叫她大哥,让她罩着哥俩。 结果这一喊,倒把两人都给套进去。 李周延和纪淳,一个保送,一个状元,都属于智商过人,任何事情一点就通,分到手里的课题总是轻松就搞定,从小到大就没体会过什么叫努力和奋斗。 但黎湾不同,她深知自己和他俩之间的差距,只能靠自己勤奋来补拙。 于是,在那两人每次高效完成当天任务就撤退后,黎湾总是独自在实验室忙到夜深。 可好歹也是大哥,他俩无法对黎湾的努力视而不见,更不能让带队的人掉队。 几次主动留下帮忙答疑解惑,时间久了,莫名也被黎湾这卷生卷死的氛围影响,陷入了实验室的深夜奋战。 算起来,这还是两人头一次体会到勤奋是什么滋味。 之后更是越忙越晚,黎湾时常赶不上宿舍的宵禁,索性在校外租房子。 那时纪淳晚上着急回宿舍打游戏,总把送黎湾回家的任务交给李周延。 黎湾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些初秋的深夜,昏黄的路灯下,一对年轻男女的身影被无限拉长。 操场两旁的梧桐枝叶在晚风里摇曳,窸窣作响。 她看着地上并肩前行的影子,一高一矮,穿梭在斑驳的树影里,没由来的就想起一句话,“地上有两个影子,一个是我的,另一个” 抬起头,李周延的侧脸在暖黄的灯光里,柔和而清朗。 另一个也是我的就好了。 后来黎湾时常回想,到底是什么时候终于敢承认自己喜欢李周延的? 是无数个操场的影子?是暗巷里那束通往尽头的追光?还是骑行过天安门时,少年恣意张扬的高呼? 亦或者,是那年暑假,在异乡夜宵摊的意外相遇。 有太多回忆,太多时刻,太多让她理不清道不明的心动。 可最后的答案通通都指向了那个唯一——确定李周延喜欢自己的时候。 所以,比起那番话,他无所谓的态度更让她迷茫。 过去的李周延赤诚而坦荡,相爱时恨不得为她奉上全宇宙。是他给了她叛变自己的勇气,甘愿迎着所有非议,热烈的奔向他。 那么张扬又炽烈的爱过一场,她以为,哪怕时过境迁,至少这段感情对他而言,是不同的。 就像之于她一样。 可他现在说校园恋爱是闹着玩,没人会当回事。 黎湾不想承认,她觉得自己矫情又自相矛盾,可偏偏情绪骗不了人。 她在失落,隐隐还有一丝难过。 李周延睡醒已经快天黑,睁眼就见纪淳坐在他床尾,手里正把玩着自己做的小夜灯。 小夜灯是卡通款的水蜜桃,上面有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和一帘齐刘海,神态像个娇憨可爱的小姑娘。 纪淳拇指在齐刘海上来回摩挲,触发感应,水蜜桃在他手心里忽明忽灭。 “谁让你动了?!” 李周延猛的坐起身,一把从他手里夺回自己的宝贝。 纪淳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一跳,愣了好几秒,才一脸看神经病似的瞪他,“发什么疯?”他抬手看腕表,“我去,七点了,你睡了一天!” 李周延不以为意,小心的用衣袖将小夜灯擦拭干净,放到自己枕下,看起来颇为珍重。 “谁送的?这么宝贝?”纪淳瞧着他这不正常的行为,来了兴趣,“黎湾啊?这不像她的东西。” 李周延懒得理他,掀开被子下床去给自己倒杯水。 “我看你一天都没出门,还担心你是不是病了,好心来看你,你就对我这态度?” 纪淳跟着下床,念叨着走到书桌旁,“怕你饿着,把饭都给你送到床边,你可真是没良心。” 李周延端着水杯晃悠到书桌旁坐下,打开饭盒看今天是什么菜色。 有煎的荷包蛋? 他脑子里第一反应就脱口而出,“黎湾吃了吗?” “咋了?她要没吃,你准备去喂啊?” 纪淳贱兮兮的笑,毫不委婉的直接开问,“昨晚一起呆了一整晚,还没过够瘾?累得回来睡一天,你俩干什么了?” “什么都没干。” 李周延拿起筷子扒拉两口饭,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以后别开我俩的玩笑,现在就是单纯的同事关系。” “喔~单纯的” 纪淳微眯着眼,故意强调着“单纯”两字,“同事关系?” “嗯。”李周延点头。 “多单纯?手拉手盖被子看夜光手表那种?” 纪淳何其聪明,吃早餐的时候他就察觉不对劲,李周延又是倒豆浆,又是剥鸡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吃错药了,突然殷勤成这模样。 这要放昨天,任自己怎么激将,他都不可能主动到这种程度。 毕竟黎湾这段时间的表现,明眼人都不瞎,就差在脑门上写下几个大字——李周延请勿靠近。 而这一切,在今早都被推翻。 不但对他的照顾照单全收,居然还主动开起玩笑,时不时怼他两句。 虽说不上多亲近,但相较之前的疏远回避,眼下已算是融洽。 事出反常必有妖,昨晚一定有问题。 “行吧。” 眼看李周延眼风冷飕飕的扫过来,带着警告的威胁,纪淳见好就收,悠哉哉的顺着他的话说,“那祝你们同事关系永远单纯!” 第八章·我对姑娘们都挺好的 第八章·我对姑娘们都挺好的 之后的日子,雪龙号依旧在西风带里乘风破浪。 跟游乐场连续坐了一个星期的海盗船无差,飘摇晃荡程度已经不是正常身体能承受的范围。 住舱的走廊里回荡着声嘶力竭的呕吐声,惊涛骇浪不分日夜的拍打着船身,轰隆得让所有人都心惶惶。 黎湾窝在宿舍,胃病要靠养,可她一下床,还没站稳就晕得要冲进洗手间干呕,晕船药早就不抵用,干脆搬去医务室的沙发睡,方便随时治疗。 纪淳每天肩负给她送饭的任务,偶尔李周延也一起来,两人陪着黎湾聊天转移注意力。 聊的内容比如骆毅然已经两天没吃饭,胆汁都吐出来了,估计下午要来医务室输营养液吊命,到时候可以和黎湾作伴;或者尤文俊为了眼不见为净,躲去甲板的锚绳圈堆里装鸵鸟,结果被浇成落汤鸡;还有老郑每天吃了吐,吐了吃,担心他年纪大身体扛不住,结果状态出奇的不错。 黎湾听着他俩播报船上最新情况,精神更绝望了。 她想起以前老队员编的三十六字箴言——“一言不发,两眼无神,三餐不吃,四肢无力,五脏翻腾,六神无主,七上八下,久卧不起,十分难受。” 准确、传神又到位。 前两天还在怕自己出身未捷身先死,现在,她难受到恨不得赶紧死了算了。 直到某天清晨,广播里突然传来船长的声音,“各位同志,雪龙号已于昨夜顺利穿越西风带!现在船左舷方向发现一座冰山,欢迎大家前往观赏!” 短暂的沉寂,船舱立刻爆发雀跃的欢呼。 “解放啦!”“大家快出来!”“同志们!我们胜利了!” 连日的沉郁一扫而空,大伙如刑满释放般一窝蜂从各个住舱夺门而出,混乱隆咚的脚步声吵得震天响。 黎湾刚睡醒,听见此刻船长老烟枪的嗓音,也只觉天籁。顾不得洗漱,两眼放光的趿拉着拖鞋就往门外冲。 人流如潮,奔腾推涌向走廊尽头的防水门。 海天之间是无边无际的幽蓝,剔透得不染一丝杂质,空气都是沁人心脾的纯净。 冰山裹着厚重的白雪如一幢不规则的拱门,孤独沉默的矗立在海面,迎接着远道而来的朋友们。 经历过汹涌骇浪的摧残,眼前这般静谧清幽,竟让所有人徒生难以适应的情怯,涌进甲板的那一刻,纷纷自觉放缓脚步。 感叹此起彼伏,这世间竟有这样的风景,独立在这无人之境,遗世而地老天荒。 然而只有黎湾,左脚刚迈出门框,还未来得及细看一眼风景,就被扑面而来的寒风呼了一巴掌。 雪龙号已进入南极圈,哪怕是夏季,实时气温也在零下几度,住舱内连日的暖气让她疏忽了室外温差。 刚刚太激动,只记得穿鞋,把外套给忘了。 阳光如利剑般炽白耀眼,冷风却是刮人命的刀锋。 冰冷的寒气毫不客气的呼灌进鼻腔和衣领,瞬间将黎湾全身激起鸡皮疙瘩。 人流不断外溢,将窄门淤积得水泄不通,她几番侧身试图岔出一条道,都被轻松推搡退回。 “麻烦让一让!” 黎湾冻得牙齿打颤,垫着脚在人群里举手挣扎,声音出口成云烟,迅速被嘈杂稀释。 眼看四肢都快僵硬,余光里,李周延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攒动的人群中。高于水平线的脑袋还在左寻右望,像是在找人。 “李周延!” 黎湾如见救星般失声尖叫,赶紧跳脚挥舞双臂,试图在喧嚣的人群中引起他的注意,“李周延救我!李周延!” 李周延被这一尖嗓子吓一跳,目光迅速锁定到怂在门边的黎湾。 他急忙往前挤两步,不等开口,一件羽绒服兜头罩下,盖住了她的视线。 衣服怎么会有温度? 黎湾从黑漆漆的衣服里探出脑袋,哆哆嗦嗦间好像摸到了内衬贴的暖宝宝。 松软温热,应该是用了有一段时间。 她疑惑的低头,意外发现这竟是自己的外套。 她昨晚搭在医务室沙发上的。 李周延拉着门把手,把黎湾围在门后的一方角落,自觉站成一堵肉墙,将寒风隔绝在身后。 见她脸上困惑,伸手从衣兜里掏出另外一张暖宝宝,塞进她手里。 一样的温热,熨帖着她的手心。 刚刚崩溃的神经随着体温逐步复暖,脑子也恢复活泛。 他怎么知道自己忘穿外套? “你去找过我?”黎湾疑惑的举起衣袖在他眼前晃了下。 “嗯。” “有事吗?” “正好路过,见门开着,就去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你大清早的正好路过医务室?” 黎湾对他这个理由显然持怀疑态度。 医务室在走廊尽头,那个时间,餐厅没营业,不用送早餐,他也没生病,有什么理由路过医务室? 李周延扯下围在自己脖子上的围巾,像是故意不给她继续追问的机会,三下五除二的把她围得严严实实。 “围巾就不用了。” 黎湾被带着他体温的柔软引走注意力,拒绝的往后退一步,抬起下巴,伸手扒拉下被他箍紧的围巾。 虽然围上更暖和,但她拎得清分寸。 李周延是很多品牌的VIP,过去他的围巾手套帽子之类都是定制款,上面会有他英文名或者logo。 他爱臭美,对穿着很讲究,很少会买大众款的东西。 那晚他那番话,态度已是很明确,俨然对两人过去的旧情没有任何留恋和在意。 而黎湾这几天也想明白了,现在这样,又何尝不是她和李周延之间,最好的状态? 反正不可能再进一步,既然说开了,那做普通同事也挺好,不然倒显得她不大气。 只是,这种带着专属标记的东西,就不该再出现在她身上。 “戴着吧,这点绅士风度都没有,我以后还怎么混?” 李周延一眼看穿了她行为背后的动机,毫不意外。 “别多想,我对前姑娘们都挺好的。” 他扯了扯嘴角,别过脸去,露出一个没所谓的弧度,“这条围巾也不是只有你一个姑娘戴过。” 船舷两侧泛起的涟漪,将如镜的水面荡漾成了区分海与天的依据。 随船的各路记者媒体纷纷就地取材,考察队员们皆是拿着摄影设备记录这千帆过尽的时刻。 长枪短炮的快门声“咔嚓咔嚓”此起彼伏。 纪淳挤在人堆里,拿着祁影的手机,四下找角度帮她拍照。 乌泱泱的人群挤在甲板,挡住了大部分风景,她看着纪淳给她拍的照片,身后一堆五颜六色的后脑勺,忍不住嫌弃的皱眉毛,“你就不能踮脚举高点吗?” “人多也怪我?” 纪淳冤枉得很,拦住路过的李周延,“他高,让他给你拍,你自己看效果是不是一样。” 他把手机往李周延手里一塞,嘴上还不忘跟祁影强调,“还有,我不矮!我一米八三!点六!” 然而祁影忙着和摄影师沟通,根本没空理他的挽尊,“你个子高,举着拍,把后面的人都避开。” “行。” 李周延把手里的围巾递给纪淳,拿着手机走到甲板另一端,找了个刁钻的角度,招呼着祁影站到指定位置去。 “你围巾拎手里干什么?舍不得戴?” 纪淳握着围巾不服输的跟过去取经,刚刚为了方便拍照,他摘了手套,手关节都冻得通红。 灰色的羊绒围巾柔软细腻,暖融的堆积着消散的体温。 他捧着围巾往脸上捂了捂,没曾想闻到久违的熟悉气味,“你喷香水了?!” 这让他颇感意外。李周延素来都有这些习惯,他那么骚包的一个人,过去哪怕只是去食堂吃饭,都得把自己捣置得跟要去炸街的男明星一样。 宿舍的哥几个一直觉着他要是不做科研,估计就出道了,毕竟之前真被某个大导演递过橄榄枝。 只是这次科考任务特殊,南极生态坏境脆弱,李周延从上船以后就打扮得非常简单,平日里那些花里胡哨的染发剂、香水、发胶一样都没见着。 纪淳以为他没带上船。 “去南极还带香水?” 他瞧着李周延专注拍照的侧脸,刚才一来就撞见他给黎湾围围巾,不知道是说了什么,黎湾当即摘下塞回他手里,转身就走。 脸上是看不出异样,但拒绝的动作干脆利落,不带丝毫留恋。 他本来还在唏嘘,黎湾心还真是狠,跟这南极圈的冷风似的。眼下细细琢磨倒忽然觉着有点意思了。 “你小子还真是不打没准备的仗啊。” “有么?” 纪淳微眯眼,前几天是谁人模人样的说要做普通同事,今天就来上迷魂阵了? 问题是都这样了也没拦住如铁的妾心,这人还能满脸神清气爽。这要没问题,狗都不信。 “没有么?” 李周延悠悠的望了眼远处的天际,答非所问,“今儿天气真不错。” 然而迷魂阵引起了纪淳的注意,却没能对它的目标客户起作用,目标客户甚至都没察觉到自己陷过阵。 黎湾晚上去医务室收拾行李,搬回自己宿舍。 连日来的大风大浪将房间的陈设颠散得凌乱不堪,眼下终于恢复平静,她迫不及待想让一切归位。 整理房间就像整理心情,等到屋内恢复了初登船时的整洁,人也舒畅了不少。 她翻出行李箱,把暂时用不到物品收纳装箱,叠到第三件外套时,潜意识觉察到一丝不对劲。 “我手电筒呢?!” 几乎是瞬间,心脏猛的一沉,人顿时就慌得有些不知所措。 她手忙脚乱的翻出几件外套的衣兜,里里外外,反复确认好几次,都没见着影。 顾不上刚整理好,迅速把每件行李拎出来使劲抖落,笔记本、书籍、甚至袜子都不放过。 心慌干扰得手发软,几度攥不住脱手将东西摔得四飞五裂。 祁影开门时,黎湾已经快将她行李箱扒到底。 “你在找什么?” 她杵在门口,眼看满地的衣物和行李,惊讶得无从下脚。 “你有没有见过我的手电筒?白色的、便携式、跟口红差不多大小、有挂扣圈、上面贴了张水蜜桃的浮雕贴纸。” 黎湾一股脑的将手电筒特征尽数托出,语速很快,急迫得声音都在颤。 祁影意识到她的着急,快步跨到书桌旁,拉开抽屉,拿出里面的白色小物件。 “是不是这个?” 黎湾眼睛瞬间亮了个度,连忙起身接过来,拿在手里来回确认翻看,“对!就是这个!” 她摁下开关摁钮,炽白的光束如期发射而出,横穿过房间,直直打亮床侧的白墙。 冷冰冰的,反光得有些刺眼。 “上周你这桌上的东西全都滚床下面去了,我看你又病着,就先帮你收抽屉里了。”祁影被她那模样吓着,怕她误会,赶紧解释。 “这个是很贵重的东西?”她有些难安。 “不是。” 黎湾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关闭开关,收回光束。 回头见祁影神色忐忑,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过激的反应,抱歉的冲她笑笑,“充话费送的。只是用惯了,刚刚以为不见了,所以到处找。” “哦是吗?” 第九章·那个优秀 第九章·那个优秀到让她大开眼界的男同学 等到黎湾将一地的衣服重新收纳整理好,祁影把她拉来自己床上坐下。 “你帮我看看,发朋友圈是选这张,还是这张。” 她把手机塞到黎湾手里,手指左右滑动屏幕。 画面里,祁影微微侧着头,笑容灿烂的独自与冰山合影,身后的蓝天大海澄澈得一望无际。 美人美景,相得益彰。 只是仅看了一眼,黎湾就洞悉了这其中的微妙。 这拍照风格太过熟悉,很难辨不出来。 “今早上拍的?”她不动声色的问。 “嗯,你觉得怎么样?” 祁影在其中三张来回滑动,纠结又苦恼,“这几张我都很喜欢,但是朋友圈只能发九宫格。” 祁影生得漂亮,这组照片或喜、或娇、或俏,完美诠释了她的俏皮灵动,各有各的妙。 看得出摄影师用了心。 “我觉得你应该跟微信建议,让朋友圈开通十八宫格,不然少发哪张都有点可惜。” “我刚才问其他人,她们也这么说!”祁影嗔怪的抱怨,“真不是我自恋啊,但凡有一张需要P的,我就排除了。” “那你只能怪自己长得太美,随便拍都好看。”黎湾笑。 “谁说的?我前男友就拍得很丑,每次都要我骂一通才能勉强拍出几张能看的。” 她唉声侧倒进被窝,无不感慨,“你别说,李周延还真有点东西,我以前怎么就没意识到男人拍照技术的重要性呢?就冲这拍照技术,做他女朋友肯定很幸福。” 窗外的夕阳落到何处了?黎湾不得而知。 南极正值极昼,太阳不分昼夜在天空发光发热,不知疲惫。 祁影的声音在耳边绕,她望着窗外的世外之境,蔚蓝如洗,空灵而纯净。 心里也空落落的。 “黎湾?”祁影唤了她一声。 “啊?” “问你呐,”祁影没觉察她的异样,耐心的重复一遍,“李周延大学那女朋友你认识吗?什么样的?漂不漂亮?” 黎湾这才回了神,随口应付,“还行吧。” “还行是什么意思?” “就普通女生。” 祁影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他那样的会喜欢普通女生?” 黎湾想回以一个礼貌的笑,可某种难以言明的苦涩冒上喉咙,让她嘴角僵滞得扯不开。 好像从过去到现在,所有人提到李周延的女朋友,都是这么个反应。 她不禁暗自嘲。也对,各方面都不普通的人,有什么理由会喜欢普通。 “我听纪淳说的,他好像很喜欢他那女朋友,你确定那女生普通?问题是你们大学,普通的不可能考得上啊。” 祁影回忆着前几天与纪淳的闲聊,纪淳也对那女生赞誉有加。能让他们那种从小就出类拔尖的人称赞和上心,怎么也该是各方面都非常优秀的天之骄女才对。 她脑子里认真分析了几圈,直觉是黎湾的“普通”标准太高,“你别拿你自己的标准来衡量别人啊,不是谁都像你一样年纪轻轻就当科学家的。” 黎湾无言的看着还在较真琢磨的祁影,心里徒生无限悲凉。 是啊,年纪轻轻、科学家。 可那又怎样呢? 她明白两人对“普通”的理解不同,可她没办法告诉祁影,自己说的普通,是更为残酷的那种。 “你喜欢他那样的?” 她不想继续谈论这无果的残酷,若无其事的转头问起更关心的另一个问题。 “谈不上,感觉这种东西太玄乎。” 祁影回想这段时间与李周延的相处,还真就认真思衬了半刻,得出结论,“我现在没有对他产生感觉,估计以后也不会。他挺招姑娘喜欢的吧?做他女朋友估计很操心。” 隔壁那几个姐姐妹妹对李周延一致的高评价,夸他人帅教养好,年纪轻轻,却非常懂礼周到。这种老少通吃的男生太让人有危机感,可以是别人的男友,但绝对不能是自己的。 黎湾抿嘴没说话。 以前不操心,但现在她说不准。 “要是跟这种男人在一起,他吃饭咳嗽一声,我立刻就会疑神疑鬼的拷问他:“说!你嗓子眼里是不是有个女的?!上厕所半天不出来,我当场就会报警说下水道里有女的拐卖了他!如果手机响一声,那一定是有妖精来勾搭!响两声完了,他绝对出轨了!” 祁影自己都觉得离谱,摇头笑得停不下来,“谈个恋爱把自己整发疯了可要不得,我得找个省心听话的,不然迟早玩完。” 黎湾脑补她说的画面,也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 “但我挺好奇,做他女朋友是不是特别幸福?看他那样应该对女朋友很不错。” 或许是祁影的答案让她放松了警惕,心里话轻易就脱出了口,“是很好。”说完意识到失言,警惕的看了眼祁影,又欲盖弥彰的解释,“从我的角度看很好,不过我跟他也不算熟。” 好在祁影是个心大的人,根本没把黎湾的心思往那处想。 “那怎么会分手了?纪淳说他是被甩的那个。”祁影越琢磨越觉得不合理,“他那条件丢哪儿都是香饽饽吧?长得帅、性格好、脑子聪明、家里有钱、对女朋友还好,这都能被甩?” “可能是那女生没福气吧。” *** 真的是没福气吗?不是。 如果问18岁的黎湾,她这辈子最幸福的三件事,第一件是10岁的时候,妈妈带她来了一次北京;第二件是她考上了北京的大学;第三件,是跟李周延在一起。 前两件是求仁得仁的确幸,而第三件是花光了所有福气都不敢相信会降临的幸运。 她第一次关注到他,是在大学的新生大会上,他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上台致辞。 李周延在万众瞩目中走上讲台,向所有同学分享他的学习经历,侃侃展示着他过往参与的科研项目、他的奖章、他年纪轻轻就荣誉满身的征途。 是在军训结束的第二周。 之前借由军训,同学们迅速打成一片,新生里聚集了不少各省市的状元榜眼和保送,所以有人问到李周延高考多少分时,他干脆的答一句“我没参加高考。”也没人意外。 那时大家更喜欢闲谈起班上有两个16岁的小孩儿,比起群英荟萃,这好像更有意思。 直到那天,李周延站在台上面对全校师生,周围的同学交头接耳,黎湾才第一次听说那些陌生得让她窘困的名词。 “我之前听说他去年代表国家队参加IESO,拿了金牌,居然是真的?!” “IESO是什么?” “地奥赛!就是国际地球科学奥林匹克竞赛!这你都不知道?” 黎湾懵然的摇摇头。 她来自贵州黔东南贫困山区的小县城,相较于什么都有的北京,那里的教育资源匮乏又闭塞。 她从小对求学的唯一认知就是好好学习,努力考出好成绩。 这一类的竞赛,资源和名额不太可能出现在她所在的那所普通中学,甚至是那座县城。 “之前CESO,就是国内中学生地球科学奥林匹克赛,他当时就拿了金牌。后来被选去国家队参加国际赛,又拿金牌。”同学一脸郑重的给黎湾科普,生怕她不明白这奖的含金量,“全国就选了四个学生代表国家队去参赛,他就是其中之一。” 那是黎湾对李周延的第一印象,一个优秀到让她大开眼界的男同学。 而这个男同学第二次让她再开眼界,是在地质博物馆。 大一下学期时,她和几个室友周末一起倒地铁挤公交去地质博物馆参观。 作为地质专业的学生,这里所涵盖的地质标本足以让几个大学生在馆内兴奋到走不动路。 当时恰逢青少年科技创新大赛结束不久,部分地质相关课题的获奖作品在三层的大厅展览。 黎湾驻足那些展板上的介绍,一时震惊得瞠目结舌。 参赛者的年纪比她小的不在少数,可那些研究项目课题,涵盖天南地北,有些黎湾甚至连题目都读不太明白。 那时的她已经来北京快一年,首都的繁华和先进一次又一次的冲击着她狭窄的认知。 她见识到太多优秀的同学,那种因为从小见多识广,脑子里的知识体系早就形成具象而完善的闭环。对他们而言,学习就是对大脑知识系统的升级,玩着学着就把新知识轻松的录入了自己的系统,与其他知识融会贯通。 可黎湾不是,她的学习从来都是填鸭式的死记硬背。 她的成绩是吃苦熬出来的,她没见过苏轼的“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也不知道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时,历史书上的六国饭店长什么样。 她没见过,更无从切身感受与理解。她的认知永远只能来自于课本上那几页单薄的插图,那是她对外面世界的所有想象。 她因此有过自卑,有过焦虑,可却发现那些情绪对她没有任何帮助,所以只能强迫自己成为了班上最刻苦的人。并不是指望勤能补拙,只是不想让自己一败涂地。 毕竟能走到现在,已经是她过去十六年人生里不可妄想的高度。 她是全市高考状元、是三次跳级,不满16岁就上大学的城中村学霸、是上过当地报纸头版的山区骄傲。 即便到北京后,黯淡得毫不起眼。 可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又岂是“刻苦”两字就能消减,很多事情,你连认命都显得不自量力。 室友小艺见她驻足,也跟着凑过来看,见那块展板上展示的是北极冰川观测的地质现象照片,就随口提起,“你对这比赛感兴趣?那你可以问问李周延,他之前参加过。我记得他的研究成果还在这里展出过,好像就是摆在你面前这个位置。” 那是第二次有人跟黎湾谈起李周延,她依然是那副不知所以然的懵。 “他的研究成果在这里展示过?” “对呀,就是我上高中的时候。当时学校组织来参观研学,我记得很清楚,他发表的课题是《北极圈4号岛屿的2号冰川不同海拔梯度环境对北极罂粟生长的影响》。” 且先不论这高深的研究课题早就远远超出了高中生的学习范畴。 北极 地球最北端、到处是白茫茫的冰川雪原、很冷、好像北极圈附近有少量人居住然后没了。 黎湾翻遍脑子里所有认知,凑不出一个关于北极的具象世界。 “那么远他怎么研究?” “听说是家里包船去的北极。当时巡展的时候,除了他的研究报告,还附赠好多不同海拔生态系统的对比照片,布置了样方统计观察北极罂粟群落。他摄影技术很不错,拍摄的当地动物、植物、人类活动遗留的痕迹,像风光大片一样。” 后来的很多年,黎湾时常回想起与李周延相处的那些点点滴滴,他对她偶尔流露捉襟见肘的包容,她不是没有感受。可那时的她沉浸在恋爱的欢欣里,时间久了,被爱情庇护着,竟真就相信了相爱的人是平等的。 她忘了那个年代,单是去北极旅行一次,可能就得花掉二三线城市中产家庭一整年的收入。 李周延的科研项目不在旅行线路范畴,那座岛也不对外开放。 而她,来自贫困山区小县城的城中村。 他十几岁包下的那艘去北极的船,是可以从黑社会手里买回她爸一百条命的价钱。 第十章·烤乳猪与长臂猿 第十章·烤乳猪与长臂猿 云泥之别的人,哪怕身在一个班级,也很难产生交集。 大学的前两年,黎湾延续了从前的习惯,依旧是那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刻苦学生。 是早上图书馆门口背着英语单词排队等开门的笨鸟。是晚上卡着宿舍门禁回来,还要悄悄蹲在走廊挑灯夜读的夜猫子。 别人的大学多姿多彩,一个个忙着从青涩稚嫩蜕变成亭亭玉立。 而黎湾,顶着一张素面朝天的娃娃脸,黑眼圈日积月累,与那双大眼睛呼应着快霸占半张脸。 在同学眼里,她永远有种睡不够、学不完、半刻都不敢松懈的紧绷感。 与此同时,李周延正作为学校的风云人物,不断给师生贡献新鲜话题。 论成绩,作为院里重点培养的优秀人才,又在哪个创新比赛上拿了奖;论家世,土生土长的北京富贵少爷上周回来又换了辆座驾;论长相,告白墙常驻人口,暗恋明恋的人多到懒得细数。 这样如平行线一样根本无法产生交点的两个人,却在一次野外实习中,第一次有了交集。 大二结束的暑假,系里组织去兴城地质实习。 因与北京距离较远,没法当天往返,所有师生都住在当地的实习基地。 实习为期40天,任务就是跟着老师翻山越岭跑线路。 不是在荒无人烟的山岗里了解各个时代的地层、典型岩石的岩性、褶皱断层等构造现象。就是深入野岭的水库了解河流沉积。 正值盛夏,每天顶着烈日早出晚归,日子充实,知识量庞大,运动量也庞大。 那时没有计步软件,同学们都在自嘲“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班组织的实习是徒步绕地球一圈。” 第一周结束时,大家还算神完气足,第二周结束时,明显就焉巴了不少。 每天傍晚回到宿舍,五个女生总是齐刷刷的往床上一躺,而后一个小时都没有人挪动。 小优会举着镜子边看边嚎自己今天肯定又晒黑了、小艺涂着清凉油骂山里的蚊子歹毒、小可天天紧张自己腿有没有变壮、小乐隔三差五的摔跤,病秧子似的浑身疼。 而黎湾,永远都是那句仰叹——“我好饿啊” 像一句准点报时,提醒室友们,距离吃完晚饭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 都说学地质学的是强身健体,这话不掺假。 一连数日的风餐露宿,比起爱美的同学怕晒黑和粗腿,黎湾更头疼的是为什么总是饿那么快。 也许是正值生长发育高峰期,加上食堂的饭菜油水少,每次吃完晚饭没多久就会消耗殆尽。 根本就熬不到夜深。 于是,在第二周临近结束的那个凌晨,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斗争半小时后,实在难抵饥饿,咬牙溜出了宿舍。 为了学生安全,实习基地晚上有宵禁,11点过后禁止外出。 黎湾记得男生宿舍楼后面有一面围墙,外面隔条马路就是夜宵大排档。 好在路灯不息,她悄悄贴着楼层墙角,一路小跑着蹿到男生宿舍楼后边的围墙角落,准备翻墙出去觅食。 谁料,走近了才发现墙高目测四米往上,以她的身高,脚下不垫东西根本不可能够得到墙沿。 更要命的是,围墙脚下是排水沟,水流水草湍流不息,无处下脚。 这可把黎湾难住了。 她不甘心的四下张望,片刻,在不远处的转角,锁定一颗歪脖子树。 李周延出现在树下时,黎湾正跟个猴子似的半吊在那颗歪脖子树上。 树脖子横斜,如一根木桥半跨过排水沟,就直角转向往上开枝散叶。 距离不够,黎湾双臂攀紧树干,身体在空中吊来荡去,几番助力试探伸腿,依旧够不着高出一大截的墙体。 昏黄的路灯下,白皙的小脸憋涨得通红。 李周延看了几分钟猴戏表演,实在是忍不住想笑,又怕吓到她,故意轻轻踩了下脚边的树枝。 清脆的断裂声终于引起了黎湾的注意,她侧眸一瞥,吓得差点摔下来。 “不许告状!” “你在干嘛?” 几乎是异口同声,说完,两人一个狼狈挣扎着将双腿收回,交叉攀回树干。一个双手插兜,不嫌事大的走近一步看热闹。 黎湾倒挂在树上,心都快虚死了,还不忘先发制人。 她吹眉瞪眼的压着声音警告李周延,“你敢告诉老师,我就拉你下水!” “哇,我好害怕喔。” 李周延悠哉的晃到树下,饶有兴致的端详着黎湾的优雅姿势,怎么说呢?像被绑在烤架上的乳猪。 他瞧着她费力仰着的娃娃脸,还在努力做出凶狠的样子试图威胁他。 更好笑了。他甚至有点想帮她刷两层烤油。 “那我走?” 他矫健的爬上树,瞄准墙沿,脚踩树干用力往后一蹬。 在黎湾惊讶的目光里,跳上围墙,修长的双臂攀上墙沿用力一撑,跨步就坐上了去。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利落得像是惯犯。 他扭头回看还倒挂着的黎湾,故意重复她的话,笑得非常无辜,“不许告状喔~不然就拉你下水。” 说完迅速跳下墙,从黎湾视线里消失了。 那晚,黎湾怄得整夜都没睡着。 饥饿和被伤的自尊反复折磨着她的肉体与精神,明明就只隔了一道墙,她甚至都能闻到大排档海鲜烧烤的香味,可就是吃不到。 更可恨的是,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李周延大口吃肉,满嘴油光的模样。 那个在她印象中优秀到封神的男同学,一下子跌下了神坛,变成一个讨人嫌的油腻长臂猿。 可俗话说得好,好汉不吃眼前亏,亏什么都不能亏自己的胃。 第二天凌晨,李周延再次出现在那棵歪脖子树下的时候,黎湾已经等了他半小时。 “哟?今天改值勤了?” 李周延瞧着她一副站岗的模样,直觉新奇,戏谑的朝树上抬抬下巴,“不上去吊着玩会儿?” 黎湾心里暗骂他有毛病,可又架不住要求人帮忙。心里挣扎了半天,极不情愿的拉下脸开口向他求助,“你能不能帮帮我?” 十分钟后,黎湾从心里暗骂变成了直抒胸臆,“你什么毛病?你让我钻狗洞?!” 她站在另一面墙的角落,难以置信的看着李周延躬身拨开墙角半人高的杂草。 “翻墙你这身高也不够,这面墙下倒是没有排水渠,但上面全是立着的玻璃碎片,不安全。” 他满脸正经的跟她介绍,“以前这里是看门狼狗的窝,你这身材从这里钻出去没问题,我在外面接应你。” 黎湾满心抗拒,连着两次被同一个人因为同一件事伤自尊,这羞辱比杀了她还难受。 “我凭什么要钻狗洞!”黎湾不服气,“你怎么不钻?!” “我个子够,可以直接翻墙啊。” 李周延答得理直气壮,“要不,你也去翻一个试试?说不定今天能翻过去呢?” 黎湾的怨气蹭蹭的往上冒,觉得眼前的这人更像长臂猿了。 这阴阳人的欠揍德性和黔灵山的猴子又有多少区别? 可下一秒,肚子几声嚣张的肠鸣比她的怨气更硬气。 “钻吗?”他问。 “……” 到底是拗不过肚子的抗议,踌躇片刻,“你给我记着!”黎湾再次恶声警告他,“不许告诉别人!”而后一咬牙,真就窝囊的从狗洞里钻了出去。 唯美食可以忘忧,黎湾淤积的怨气在告别了饥饿,被食物安抚后,没几日就自然的消散。 想到每晚都能吃宵夜,连钻狗洞的屈辱都一并抛之脑后。 那段时间,与李周延像是约好了一般,两人每晚准时出现在墙角,而后默契的一起去到外面的大排档祭五脏庙。 李周延总是在她钻狗洞时帮忙拨开杂草,伸手护着她脑袋,出来后递湿纸巾给她擦手。 黎湾有时候想想,他好像也没有那么像长臂猿。 但即便如此,她也从来不和他坐一桌吃饭。 李周延对她这行为没表现出任何奇怪,只当是因为两人不熟,也没在意。 直到某天晚上,两人并肩出现在大排档时,诧异的齐步驻足。 店里店外人满为患,老板娘端着盘子跑上跑下,快忙不过来。 见他俩熟客,就抱歉的引他俩去店门外边上的小桌,“今天村长家娶儿媳妇,乡亲们都赶来迎亲,店里现在就这一桌有位,要不,两位同学拼个桌?” 李周延看了眼旁边的黎湾,“同学,拼桌么?” “噢” 黎湾磨蹭着在圆桌旁坐下,心里还正想着只是拼桌,大不了各点各的,也不影响吃饭。 下一秒,李周延像是看透的了她的心思,坐下时再次开口询问:“同学,要一起吃么?” 黎湾就差把“不要”“婉拒”“为难”几个大字写在脸上。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大到一定程度时,往往是弱势的那方率先划出敬而远之的界限。 她知道李周延的家境不一般,自知自己的经济状况跟他吃不到一块去,所以哪怕每天碰面,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跟他一起吃饭。 “我想尝尝烤五花和肥牛,但是她家分量太多了,我一个人吃不了。” 李周延抬手看了眼腕表时间,好声跟她商量,“现在已经过十二点了,我今天生日,你就当陪寿星吃顿饭呗,大不了我把许愿的机会让给你。” “啊?” “吃饭总难不倒你吧?” 第十一章·第一个生日的礼物 第十一章·第一个生日的礼物 烤肉滋滋冒油时,黎湾还沉浸在一种难言的局促里,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吃饭难不难得倒她,取决于和谁吃。 李周延拿着刷子熟练的给肉刷油刷酱,又换夹子给肉翻面,见她一直不说话,还以为是不爱吃这个,就主动问,“要不要再点一盘饺子?我看你每天都吃,她家饺子应该还不错?” “哦不用。”黎湾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她虽然一直馋海鲜烧烤,但每次来都只点一盘饺子,不是爱吃,单纯是因为饺子分量多,便宜实惠又顶饿。 上大学后,宿舍室友们也常常聚餐,但她很少参与,因为生活费拮据。 北京的消费不便宜,聚餐两次A完饭钱,她之后的大半个月都只能买瓶老干妈辣酱凑合白米饭。 时间长了,舍友也不叫她了,她就习惯独自吃饭。 而眼下,李周延点了一大桌肉和菜,她哪里还有空想吃东西的事。 她满脑子都在掂量这顿饭要吃掉多少银子,她生活费还够不够用。 当自尊心和穷困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的时候,这个人就会呈现出怪异的拧巴。 她一边面对紧巴巴的经济状况窘迫难安,一边又莫名在意别人的看法,特别是不想被李周延这样的人看轻。 于是,在李周延将烤好的第一片肉放进她面前的盘子时,她有种硬着头皮,视死如归的悲壮。 一顿饭吃得异常沉默,黎湾怀着既然都要花钱,那至少让自己吃回本的心情,大口朵颐。 她不想承认,这难得的大餐是她近半年来,吃得最好的一顿。 上一顿,还是在老家过年的时候。 直到两人吃饱喝足,李周延招呼老板买单,黎湾看着桌上两盘未下锅的生肉,惋惜的就差要上手。 “怎么了?” 李周延察觉到她的不对劲,顺着她目光望向桌面餐盘,“没吃饱?” “不是” 黎湾支支吾吾,半天都没能开口。 北京带给她的紧绷,除了富贵恢弘的首都市容和群贤毕集的同学们,还有生活中那些不经意间刺中她敏感的习性差异。 因为家庭贫困,她从小只要在外吃饭,吃不完都习惯打包回家,哪怕并没剩多少。 之前跟室友聚餐,有次剩了两块烧饼,她就想着打包回去明早当早餐吃,结果被室友惊讶的反问,“这么点也要打包?”“打包盒都比这烧饼贵。”“你们那里的人连这个都要打包啊?” “噢我是觉得怪可惜的那算了吧” 那一刻,那种无力的局促席卷了黎湾,她像个不知做错了什么事的孩子,手被四方袭来的嫌弃和打量钉在了半空,手足无措。 很长一段时间,她总是会因为来自贵州贫困县的身份而收到其他富裕省市的同学有意无意的歧视,不见得明着说,可那种刻意的疏远,黎湾总能敏感的觉察。 那是看穷乡僻壤来的乡下人的眼神,嫌弃、嘲笑、生怕被沾上。 她试图跟人解释过,想告诉那些人贵州有国酒茅台、有享誉中外的老干妈。全省皆是美食天堂,那里山清水秀美得不像话。 可没有人愿意听,他们只是用颇有深意的轻笑来提醒她——就你这样的,说这话没有说服力,你知道什么叫好? 她收回手,坐在角落里,看着桌上的室友们继续谈笑风生,拿着手机互相种草着睫毛膏和韩国爱豆。 一句话都插不上。 之前有无数个让她心生自卑的时刻,她都没因此看低自己。在学校,她用勤奋努力给自己换来的好成绩,至少可以在系里、在班上、在同学面前给自己维持一份体面。 从过去到现在,努力都是她的遮羞布,蹩脚的盖住她所有的寒酸。 可这次,在不需要这块遮羞布的场合,她没了庇护,露出的捉襟见肘让她丢人丢得无处躲藏。 从那以后不管跟谁一起吃饭,她都再也不敢提一句打包,即使饭菜剩了很多。 黎湾抿了抿嘴角,对上李周延还在等待她回答的双眼,佯装轻松的耸耸肩,“你看你点了这么多肉,都没吃完,当寿星就是豪气啊。” “是有点浪费。” 李周延扫了眼桌上的两盘肉,“要不打包回去明天吃?” 黎湾没料到他会主动提打包,愣怔犹豫了一瞬,害怕再次出现室友嫌抠搜的情况,违心的摇摇头,“别了吧怪丢人的。” 李周延却像是精准的捕捉到了她话里暗藏的小情绪,忽而咧嘴一笑,“花钱买的哪儿丢人了?浪费粮食才可耻。” 他大咧咧在盘里寻着肉,嘴上念念叨叨,“我看你挺喜欢吃这个里脊的?我跟你说,这个明天早上起来热一下,夹进吐司里做三明治特好吃,你一定要试试。” 黎湾依旧静静的坐在凳子上,看着他熟练的给肉刷酱,夹着肉翻面,心境却不再与方才相同。 那是她后来刻进梦里的场景。 露天的夏夜,异乡路边的大排档烧烤摊,少年穿着黑色的T恤,干净俊朗的脸被烟熏火燎的油烟热得满头大汗。 他跟她说猪里脊和牛肉包进吐司做三明治好吃。他说他宿舍有吐司,明天早上等他拿过来一起包着吃。 他说除了肉,还得包点生菜,于是转头跑去后厨问老板娘再要了一盘生菜,洗得水淋淋的,青嫩得不得了。 他乐滋滋的从前台拿了两个打包盒,把没吃完的两盘肉悉数烤好,一片片叠装进餐盒,垒得整整齐齐。 他礼貌的跟老板娘说谢谢,因为老板娘免了他们两块钱的打包盒费用。 他其实吃饭很斯文,没有满嘴油光。 他从头到尾都在周到的烤肉,照顾着她多吃点。 他人其实很不错。 他一片片的捡起了她被扭碎的自尊心 那是陪李周延过的第一个生日,明明他才是寿星,黎湾却觉得自己好像收到了一份弥足珍贵的礼物。 *** 久违的平稳航行让所有人都睡了个安稳觉,早上十点,住舱安静得出奇。 黎湾一晌酣眠。 午餐时间,餐厅涌入了乌泱泱的人,大伙脸上都是精神十足的爽利,风平浪静,终于恢复了之前齐聚一堂的热闹。 好的睡眠足够治愈万千疾,黎湾一扫连日的阴霾,食欲与心情同步递增。 吃完正餐,还不忘惦记在舯甲板作业的同事们。 尤文俊此次考察任务,需要采集南极圈海域表层的洁净海水及气溶胶样品。 但他的重锤式洁净采水器太过笨重,昨天采了几个站位,提拿时不小心拉伤了胳膊肌肉。 纪淳今天就伙同队里的几个年轻人一起来帮忙搭把手。 那会儿赶时间,匆匆扒了几口饭就忙着去收样品,餐厅的小甜点都还没出锅。 黎湾找工作人员拿了个食品袋,装了五人份的小蛋糕,去了舯甲板。 进入南极圈后,南极的生物渐渐出现。 信天翁优雅展翅,与雪龙号并肩翱翔,纯白的雪鹱扑扇着翅膀,高高低低,穿梭在辽阔的蔚蓝之间。 天音袅袅,有如罡罡凛风也无法凌驾的自由。 舯甲板上,几个男生正配合着采集流水线,齐心协力的干苦力。 绞车断续摩擦出紧绷的钝响,钢丝绳缓缓回卷进车轮,被样品的沉重拖累得像在苟延残喘。 甲板上湿漉漉一片。 见黎湾来,纷纷停下手里的工作,高兴的分发蛋糕。 李周延摘下手里的白色棉纱手套,接蛋糕时瞧见黎湾嘴上亮晶晶的,意外的吊起眉梢。 “你化妆了?”他点了点自己的嘴唇。 “唇膏。”黎湾抿抿嘴,“天太干了,怕起皮。” 李周延瞧着她樱桃般红润小巧的嘴唇,心里微漾。 她过去就不爱化妆,或许是天生丽质,在他记忆里一直是不需粉饰,也足够让他心动的模样。 “好看。” “啊?” 黎湾还没明白他这不搭前后的语言,一声熟悉的呼唤引走了所有的注意力。 “李周延!”祁影站在防水门口,灿烂的招手。 她引着卫语琦过去,主动介绍,“我昨天那组照片,就是他拍的。”她笑着瞧了李周延一眼,悄声问她,“是不是看不出来?” 卫语琦是国内这两年冒头的新锐导演,之前在南非拍摄的动物纪录片入围了IDFA纪录片竞赛单元,进而名声大噪。 此次随考察队出行,也是为了接下来在极地的拍摄采风。 昨天祁影喜滋滋的把照片给她看,她颇为惊讶。 除去光影、构图完美得不在话下,厉害的是祁影当下的灵动和情绪能被准确的表达,这本身对摄影师的观察力敏锐度要求极高。 很难相信一个业余人士能在不借助任何辅助器材的前提下,手机一次成像,拍出这种水平。 而眼下,这位让她慕名而来的男人,却给了她更意外的惊喜。 她目光下意识在的在李周延脸上横扫。 他有一张很适合大荧幕的脸,卫语琦甚至可以想象出那张脸出现在16:9的屏幕上,呈现的效果应该无可挑剔。 一身黑的休闲穿搭,短款羽绒服配宽松牛仔裤,不见明显品牌LOGO,但高级的质地和剪裁看得出价格不菲。 这艘船上的人,为了方便作业,大都穿着实用舒适度高的冲锋衣和防寒靴,或者耐脏的登山鞋。 这人居然穿了双白色的AJ,呼应他的白色针织帽,刚刚还不嫌脏的在操作湿淋淋的绞车。 她暗笑,确实不太像会拍出那组照片的人,也不像这艘船上的科研人员。 像她前两个月在酒吧摇筛子,抢开她八个六的渣男。 “昨天祁影把那组片子给我看,我还以为这船上有人跟我抢饭碗。” 卫语琦莞尔一笑,主动朝李周延伸出手。 李周延极淡的弯了弯嘴角,轻轻回握,“大导演的饭碗是抢不了,随手拍拍,图个乐呵。” 黎湾靠在围栏边,跟尤文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她慢慢嚼着小蛋糕,眼睛不时瞥向对面,自从刚才祁影大赞李周延的拍照技术后,卫语琦像是找到了知音。 两人拿着卫语琦的相机,交流摄影心得,相谈甚欢。 黎湾竖起耳朵听了好一会儿,那些乱七八糟的专业术语她不懂,但听得出,李周延语气里没有厌烦。 卫语琦提出了几个参数,让李周延试试效果,李周延从善如流,找了个角度,就让她站过去,自己举起相机试拍。 “你把我拍灵点,要比祁影那组更有氛围才行。” 卫语琦笑着叮嘱,“最好避开后面这些设备,只拍雪鹱,不然画面不好看。” “你放心吧,难得有你大导演看得上的技术,你得相信自己的眼光。”祁影在一旁调笑。 黎湾心里莫名吃味,抖了抖手里的食品袋,蛋糕已经消灭干净,零碎的蛋糕渣滞留在袋底。 几只雪白的雪鹱与船身比肩飞翔,不时从头顶穿梭而过,像是嗅到甜腻的香气,半刻,有一只忽然压低了身躯。 黎湾不敢乱喂食,像哄小孩般,伸手从口袋里抓了一把空气,而后转过身朝围栏外摊开手。 雪鹱好像真以为有食物,几番试探后,轻轻落脚在黎湾手腕。 呆头呆脑的可爱模样暂时治愈着她。 万籁俱寂的世界尽头,轮船划开水波,鸟兽尖细呢喃,女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在身后回荡。 黎湾在心里劝告自己别好奇,可耳朵总是不听她指挥,不断给她输送身后的情报。 眼看雪鹱失落离去,注意力再也无法集中。 终是难抵本能,回过头,就见卫语琦如一朵娇艳的蓓蕾,在刺骨的寒风里,对着李周延的镜头绽放魅力。 从这角度看去,李周延给她拍照的背影非常努力。 一如当年。 他侧压着旁腰,上半身努力伸出了护栏,举着相机调整角度,就为了满足卫语琦要避开甲板设备的需求。 昨天是冰山,今天是雪鹱。 说不清此刻到底是什么心情,黎湾脑子里自动就浮现出他那番话。 他说得没错,他确实对姑娘们都挺好的。 然而常言道,六神不定,必生祸端。 黎湾沉浸在给自己心里揪疙瘩,以至于手里的佳肴被狡猾的贼鸥盯上,也未察觉。 褐色的贼鸥敏锐展翅,庞大的身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黎湾张开嘴喙,极速俯冲而来。 眼看黑影迅速逼近,黎湾还神游在自己的世界里,另一个黑影先从旁边闪现冲撞过来。 “啊!” 第十二章·试探 第十二章·试探 半小时后,黎湾坐在宿舍的床上,抱着黑色的羽绒服衣袖,小心翼翼的缝着针线。 一穿一引间,人影来来回回,切割着她眼前的光线。 李周延双手插兜,在房间里转悠。 一眼就能望穿的宿舍,他像参观似的,从衣柜上挂的小镜子,到门边的拖鞋,哪怕是随手丢在洗漱台上的护手霜,都要仔细打量一番。 也不上手,就是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探究什么不得了的新鲜事物。 “你晃得我眼都晕了。” 黎湾主动开口打破沉默,“坐会儿吧,马上就缝好了。” 李周延正瞧着她的水杯,闻言,踱回书桌旁,伸手将凳子拉到她面前。 坐下的时候,无意识的甩了甩右手手臂。 “还疼吗?”黎湾担心的瞧着他胳膊和脸。 那会儿被贼鸥偷袭,李周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在帮别人拍照,居然还能注意到她这边的情况? 眼疾手快的冲过来伸手护她,吓得黎湾缩脖子躲,尖叫着乱拳出击,也不知有没有揍到那鸟,但李周延却实实在在的挨了几巴掌。 她看着他下颌残留的巴掌红印,想起羽毛、浮尘、蛋糕碎漫天纷飞,李周延一边护她脑袋,一边挥臂赶贼鸥,中途还不忘抽空捂一下疼得龇牙咧嘴的脸。 良心是真过意不去,想笑也是真的。 只是到嘴边的饭碗被打翻,那贼鸥气急败坏,扑腾着翅膀几番来回不死心的折腾,最后全报复到李周延身上——衣袖被那鸟的嘴和利爪啄抠出个窟窿。 “不” 李周延本来觉着没事,眼下见黎湾的担心写在脸上,到嘴边的话就机智的拐了个弯。 “疼!那讨嫌的鸟下嘴忒狠了,我要是架飞机,它那架势是非得给我撞坠机不可。” 说着撸起袖子,露出小臂上的淤青给她看,话里话外竟还有些可怜的委屈。 “怎么青成这样?” 黎湾错愕,放下手里的衣服和针线,“我行李箱里有膏药,活血化瘀的,我给你拿。” 李周延看着她从自己身旁快步走过,室内温度高,她脱了外套只穿了件粗线白毛衣,跟颗小萝卜似的蹲在行李箱前翻药包。 低眉垂眼间,有种居家的温柔。 他低头瞧了眼自己身上的同色毛衣,心里悄然愉悦,他跟她应该是在一个家里。 想到此处,心神也跟着悠扬起来。 他松散的换了个坐姿,躬身向前,手肘撑在大腿上,饶有兴致的去端量她的针线手艺。 侗族的姑娘有一双天生灵巧的手,李周延知道她擅长整理家务,但没料到针线活也能做到这种精益程度。 银针还横穿在排线的边沿,细密的缝线均匀平整。 羽绒服是黑色的,他刚才刻意选了一块红色帆布,一本正经的跟黎湾强调衣服的美观性,引导她把衣袖撕裂的布料做了形状修整。 这会儿看下来,效果和他预想的一样——是一颗跃然蓬勃的?。 “手艺这么好,之前经常干这事儿?” “没有,就小时候暑假跟外婆学了点皮毛。” 黎湾把膏药贴塞他怀里,坐回床上抱起衣服继续缝线,“但我妈不让我做这些,以前怕耽误我学习,后来怕耽误我工作,我也是头一回自己缝衣服。” 她不知他的心思,只知他爱臭美,也看得出这件衣服价格不菲,所以有求必应,尽心尽力。 毕竟他愿意接受补衣服,已在她的意料之外。 窗外无际隆冬让人辨不清今夕何夕,海波缓缓,室内安静的对影成双。 李周延看着她垂眸抱着自己的衣物,穿针引线,手指白皙如玉,灵巧的缝合着他错裂的心。 让他无端想起过去古代,远征的男人带着一身疲惫回家后,总有个温柔乡在夜阑灯火下为他缝愈旧衫。 缝的是贴身衣物,愈的是漂泊在外的孤寂与挂念。 这种久违的亲近让他心不自觉的软到恍惚。 “黎湾” “嗯?” 黎湾懵懂抬眸,就撞见了那双欲言又止的眉眼。 视线如果有温度,李周延此刻流露的欲语缱绻的温情,足以融化她心里冰封的数九寒天。 四目相缠,黎湾心脏陡然巨震。 这神情她太过于熟悉,那是他们热恋时李周延眼里常有的温柔,也是她一直难以忘怀的眷恋。 可眼下,她拿不准是什么意思。 “干什么?” 几乎是脱口而出,她生硬的语气和微僵的面色先一步暴露了她心底的紧张。 李周延恍然一愣,对上那双因防备而微瞪的圆眼,心里某些柔软的东西瞬间被击散。 “紧张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缓缓直起身,扯了扯嘴角,佯作没心没肺的挤出一丝笑意,侧过身抓起桌上的书籍,随手翻了几页。 书页停留在了介绍南极气候的那一篇。 “我是想问你,这次怎么想着来南极。”他故作健忘的回想,“我记得你的研究方向是” “噢,这次选题找了个新方向。” 黎湾明了了他的话机,暗觉自己刚才反应过激,找补的好声解释道:“计划研究难言岛那边的地质演化,正好赶上了今年的南极科考,就报名了。” 李周延了然的点点头。 “你呢?” “课题需要。” 李周延言简意赅,翻着手里的书籍,半刻,状似无意的随口提起,“我记得以前跟你说过,我一直都挺喜欢南极。” 黎湾迟疑的瞄他一眼,心想你以前说的是北极。 “是吗?那不正好。” 她没纠正,故意忽略他提及的过去,不动声色将话题转移,“听说你前个月跟刘老师去了采薇山,怎么样?” “还不错,我主要是跟着去学习,只参与了一小部分。” 低垂的眼睫掩匿了一闪而过的失落,李周延心不在焉的一目十行,在快速翻页的间隙抬眸瞥她,“你还会关心其他实验室的课题?” 黎湾过去属于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典型代表,注意力永远集中在自己手上的事,对一切不相关的人事物都属于懒得听,更懒得问。 这倒让他有点新鲜。 “也不是,就你当时来的时候,所里的人都很关注你。” “是么?” 李周延不置可否的抬抬眉,那种漫不经心的淡定又再次回到了他脸上,“那你怎么看?” “什么?” “说我关系户的事儿。” 黎湾没料到他会主动挑明得这番直白,这种事情在单位怎么处理都有被人诟病的隐患,聪明人只会打太极,永远不会让同事猜到真实情况。 迟疑的恍惚间,她觉着眼前人,好像还是那个学生时代对她不设防的小少爷。 那时的李周延对外待人接物虽教养极佳,但私底下在她面前从不掩饰自己的本性,经常满嘴跑火车逗她,故意嘴欠把她气到动手拧胳膊踢大腿更是家常便饭。 但欠归欠,对她的任何事都是有求必应,有问必答,自始至终都坦诚,不抱丝毫防备。 这样的相待,以至于黎湾自己都不曾意识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他的信任已经到了不会起任何疑心的程度。 “是不是又怎样?以你的履历和条件,进所里绰绰有余了。” 黎湾没绕弯子,她太清楚他的优秀,虽然背景也是实力的一环,但这对他来说,无关痛痒。 “只是” 她抬眼,对上他洗耳恭听的眼色,藏在心里已久的疑问也就自然的问了出来,“怎么会来杭州工作?北京科研资源和机会更多,你又是北京人,留在北京不是更好吗?” “江南美女多啊。” “你这样的还需要找美女?不都是美女找你么?” 黎湾没意识到自己这话里隐含的酸溜溜,她只是想起一小时前卫语琦的主动投缘,还有昨晚祁影的打听。 这上船也不过个把月,那过去在英国的六年,他是什么盛况,完全可以料想。 “谁会嫌美女多?” 李周延混不吝得理直气壮,看向黎湾的那双明眸里,无声的多了某种欣然乐见的意味,“男人嘛,不就这点儿爱好?” 船身的发动机日夜轰鸣不休,隔着层层住舱,冲淡了某些刺耳。 黎湾没了交谈下去的欲望,低头回到了自己手里的针线活上,也不知是不是心里作祟,她此刻只想尽快完成这项任务,好让他从自己眼前消失。 “怎么不说话了?”李周延故作无觉察的问。 “专心缝衣服。” “噢” 他慢慢点了点头,像是故意似的,“我还以为你生气了。” 黎湾好笑的冷哼,“我气什么?” 她加速手上的动作,侧换衣袖的方向,打结,剪线,又从另一头再起线端。 动作行云流水,飞针走线间,冷漠得像一台没有情绪的缝纫机器。 “也对,你有什么好气的?” 李周延耸耸肩,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她听。 安静的房间里,羽绒服布料摩擦的动静也变得清晰可闻。 他也不着急,静静的观赏着眼前的情景,心里琢磨着几段往事。 他想问她的事太多,深深浅浅,弯弯绕绕,一时拿不准眼下时机适合问哪一桩。 眼看排线即将在红心的心尖汇合,黎湾不自觉就加快了速度。 绣到最后几针时,李周延的声音终是没忍住,再次打破静默——“对了,听纪淳说你硕博没在北京?我记得你大三的时候不是被保研了本校么?” 手里的针毫无防备的抖了下,尖锐的直刺进指尖。 这次,十指连心,疼得黎湾倒抽一口凉气。 第十三章·海冰沉车 第十三章·海冰沉车 航线继续向南,雪龙号逐渐驶入浮冰区。 大小各异的白色海冰漂浮于无际的海面,随波逐流,宛如池塘里的片片荷叶。 红白的雪龙号以不畏凛冬的红蜻蜓之姿,在密度逐渐抱紧的连绵浮冰中,开启拓疆的破冰之战。 一连几日,硬物撞击迸断的沙脆绽裂声在空旷的海上回荡,夜以继日,低沉而利落。 直到第三天,在距离中山站约20海里的位置,雪龙号陷入了乱冰区的囹圄。 厚实不平的冰面极其不利船身破冰受力,雪龙号几番倒车冲击,走走停停,最终艰难止步。 抛锚的那天下午,黎湾和队友们趴在甲板上查看船下的动静。 “行李都收拾好了吗?你们别乱跑,广播随时会通知登机或下船。” 李周延最后一个来到甲板。 基于眼下情况,刚刚队里组织了各单位代表一起开了会。 派出的直升机去前方探察海面冰情,反馈表示现在船身周围冰层最薄有两米,最厚近四米,西边不远处就是与大陆相连的冰架区,不到两百米的距离。 冰架足够结实,完全可以承载八吨重的雪地车。 而目前所处的位置到冰架之间,这两百米的距离,雪地车能否安全通过,才是重点考量。 “队里准备怎么安排?”黎湾问。 “计划是要安排一部分人先坐飞机到中山站开展工作,机械师和工程人员要去那边组装车辆和雪橇,所以咱们队里名额有限。正好大家都在,征求一下你们的意见。” 船上装载的物资繁重,现阶段无法再前进,为了保障站内供给,商榷决定采取直升机吊运和海冰卸货的方式,双管齐下,先把必要物资运送到中山站。 “咱俩肯定得留下,到时候卸货和探路都需要人。” 纪淳倒是想得明白,他作为年轻人里的老大哥,对自己的定位非常清晰。 李周延赞同的点点头,“我的想法是,尤文俊和骆毅然两个小孩儿先坐飞机过去,在那边帮忙把雪橇组装好,一起把站里拉货的雪地车开过来;体力活黎湾也帮不上忙,她才康复没几天,让她先去那边接应也好;咱俩就留在这儿卸货。” 他把最脏最累的活留给自己,言下照顾之意,众人都懂,纷纷点头表示听从安排。 只有黎湾拉着骆毅然,在旁边低声说着悄悄话,像是在商讨。 骆毅然推拒的摇摇头,脸上挂着过意不去的笑容。 “是有什么想法么?”李周延见状主动询问。 “我能不能和骆毅然换一下?” 不等骆毅然发话,黎湾直接做了决定,“他身体还没完全康复,祁影建议要静养,不然耽误后面的工作会更麻烦。” 她语气坚定,非常有前辈的担当,“反正组装雪橇和开车也不算费力。要不,我来?” 一小时后,广播通知第一批人登机,众人迅速响应。 李周延和纪淳换上厚重的企鹅服,沿着船舷下船去集合。 海冰因破冰挤压,在船身周围堆积隆起了几层厚厚的蓬松软雪,众人互相扶持着,小心跨越站稳于地面。 南极圈已进入极昼,瑰丽的红霞渲染笼罩着天地,雪白的冰原起伏不平,倒恰到好处的映出一幅层见错出的梦幻。 带队的老周迅速对人员进行任务分工,纪淳被分派到冰面A组,负责从船到中山站之间的海冰区域巡视勘察,即刻出发。 剩下十几号人身着统一的橙色企鹅服,黑色的帽子、面罩和护目镜将众人面目模糊,在分不清晨暮的昏黄天光里,隐匿成一个个默契的符号,协力将满载物资的集装箱一一卸下冰面。 所谓海冰卸货,就是将船上的物资用吊车卸载到冰面,然后装上雪橇,用雪地车牵引,运送至中山站。 李周延在第一阶段的卸货结束后,如愿加入雪地车运输队。 他站在船下,眼看着巨大的吊车将重达近八吨的PB300雪地车从船上缓缓吊放下冰面。 之前有某视频平台做过一个大数据调查,男用户里观看人气最高的三大视频类别:挖机吊车、机械修理、越野车自驾。 而PB300精准囊括了所有。 李周延对这大家伙慕名已久,早在航行的前几周就主动跟工程师徐江请教过操作驾驶的步骤。 每年的科考队伍人员有限,除了各自的研究任务,其余公共任务一向是谁有空谁来。 听到他自告奋勇要加入运输车队,徐江喜闻乐见,年轻人脑瓜灵活,手脚利索,他们非常欢迎。 头顶的轰鸣如期响起,直升机的螺旋桨搅动着寒风,冉冉升起,卷走耳膜的最后一丝辨别力。 负责运输的飞机有两架,都是红色机身,海豚号刚刚已经载着队员和他们的随身行李,先一步出发。 而头顶这架体型更大的KA-32,则肩负起将船上的补给物资运往中山站的“重”任。 几根钢索从机身垂坠而落,在风中摇荡。 工作人员迅速围拢,用钢索将硕大的集装箱固定牢靠,而后四散着退回安全方位。 敏捷、可靠、有条不紊。 眼看KA-32将巨大的集装箱吊起升空,众人默契的高呼挥手,极具仪式感的目送它迎着阳光,奔赴期盼已久的远方。 李周延坐在驾驶室,确认驾驶室内的仪表盘无误,举起对讲机汇报,“运输组6号车准备完毕。” 他探身,擦了擦挡风玻璃,再次确认了门窗封闭是否牢固。 各车驾驶员纷纷按序报道,车队集合完毕。 对讲机里滋滋啦啦,响起一阵刺耳的聒噪,就在他以为指挥台即将出发指令时,纪淳倒霉的声音混在滚滚寒风中,从对讲机里断续飘出。 “冰面A组探路车发生故障,发动机无法打燃,现已熄火,请求支援。” 纪淳耷拉着脑袋,斜靠在车旁,瞧着不死心的队友,他还在试图给摩托车点火。 抵达南极后出的第一趟任务,抱着大干一场的决心出发,就这么败兴的熄火了,换谁都不甘心。 他无奈回头,眺望不远处的雪龙号,距离也不过百米。 雪地摩托车肩负周遭探路工作,并非以直线行走,只是来时留下的蜿蜒车辙,已经被风雪覆盖过半。 肉眼能辨度不过十米。 “收到,请视情况先行弃车,保证人身安全,原路返回。” 对讲机那头的人却并不能共鸣他怅然的心情,果断下达通牒,“由B组接替你们工作。” “收到。” 后来再回想起那天的车子故障,恍悟早在不幸发生之前,上帝就已经给过他们提醒。 可那时,所有人都沉浸于中山站近在咫尺的迫切里,忽略了这个不祥之兆。 如果要问黎湾,这辈子最让她庆幸的几个随机决定,其中一定会有今天。 她坐在雪地车的副驾驶,举着望远镜,透过身旁的车窗玻璃,在漫天的红霞里极目眺望。 下午先行到达中山站的队友们,将站里的雪地车组装好后,依次从站里组队出发,前往雪龙号接运货物。 她和尤文俊所驾驶的雪地车,牵引着越冬队积放一整年的垃圾,满满几大箱,行在车队的最尾端。 “那是咱们的车队!” 黎湾指着右边不远处,载货运输的车队与她们交替而过。 被身后辽阔的南极大陆衬托,车队的身影如同蚂蚁搬家,有序、缓慢、龃龉前行,渺小得微不足道。 “1、2、3、4、5”她从头车开始,饶有兴致的依次往后数。 雪地车在崎岖不平的冰面上起伏前行,望远镜里的视界晃荡得难以聚焦。 尤文俊驾驶着方向盘,抽空瞧了眼身旁的黎湾,“姐,车这么颠,你看着头不晕吗?” “西风带都熬过来了,这算什么晕。” 黎湾毫不在意,历经一个月的海上漂泊,好不容易平安踏上了南极大陆,她还在兴奋劲儿上。 一下午忙活,都没空停下来感受足履实地的真实,此刻能忙里偷闲的给自己澎湃的心潮寻个出口,也算自得其乐。 “这次咱们是带了六辆雪地车来?” 她镜头扫到对面队伍的最末端,断后的那辆雪地车牵引的雪橇上,一个集装箱被固定绑扎。 不知是不是肉眼判断有误差,黎湾总觉得那车与前车的间距在逐渐拉远。 “那边尾车才装一个集装箱?怎么感觉它累得快走不动了。” 镜头里,前面的车队匀速前行,队伍整齐划一,尾端的雪地车却好似在原地踏步般,渐渐落后掉了队。 “估计是这批货的最后一件。”尤文俊随口应。 “那怎么还走这么慢?咱们车” 黎湾话音未落,摇晃的镜头里,那辆雪地车身影,蓦地不见了。 “嗯?” 她以为是自己眼花,立即坐直身体,举稳望远镜,趴在窗户上寻找那辆尾车。 镜头沿着刚才的定点四下找寻,硕大的PB300如凭空消失了一般,完全不见踪影。 心里突然升起某种不好的预感。 纯白的平原里,没有足以遮挡PB300的山峦,风雪掩埋更需要时间。 她迅速挪回到刚刚的位置,雪地车牵引的集装箱货物还在原地。 “车沉了?!” 第十四章·她现在,在他身边 第十四章·她现在,在他身边 两人开车竭力奔向出事地点,还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就已被眼前的骇然景象惊得急刹在原地。 巨大豁口如一道天堑,横卧在皑皑冰面,前车将积雪铲尽,脚下四分五裂的海冰裂缝清晰而渗人,蜿蜒指向豁口下那片暗不见底的深海。 集装箱翻倒在地,卡在了豁口的边沿,拉拽住半浸在海水里的雪橇,不确定是否快要断裂。 而在前牵引雪橇的雪地车,不见踪影。 黎湾迅速跑下车,拿出探照灯打亮,追光垂直坠入墨蓝深渊。 海波荡漾,一片幽深混蒙,什么都看不清。 “快把钢索丢下去!” 她一把扯下抗在尤文俊肩上的钢索,顾不得那么多,拽着绳尾,撒手就把钢索全盘扔下水。 护目镜明明已将雪地折射的阳光过滤得不再灼眼,可她却不知为何越发觉着晕眩。 刺骨的海水汹涌动荡,她望着水面,像从心底涌出的恶寒,蚀得她骨头都在颤。 南极上万年的海域,万世冰寒,人掉入水中最多三分钟就会彻底失温休克。 她不敢想沉车内的情况,下意识捏紧钢索。 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慌,仿佛同坠深渊。 然而大自然的残酷就在于,永远不会因为人类渺小就手下留情。 不等她冷静,承载着雪橇重量的冰面忽而发出沙哑的裂响。 “小心裂缝!” 尤文俊一把捞起黎湾,发疯的往右狂奔。 黎湾被拖拽得踉跄,虚浮跑了没几步就连滚带爬的扑摔出去。 冰隙像是再也支撑不住,急剧开裂,几吨重的货物轰然坍塌,砸断了卡住它的冰面。 刹那间,飞雪掀天盖地,在疾风中弥散成雾。 喷薄四溅的水花中,海水狰狞的从豁口往外扑溢,如一只被镇压已久,侥幸出逃的饕餮,急不可耐的渴望吞噬。 黎湾爬在冰面,眼睁睁的看着集装箱徐徐下沉入海。 她胸口剧烈喘息着,却始终抵不过稀薄氧气的供给无力,浑身瘫软发昏。 束手无策。 破碎的冰面瓦解星飞,随波飘零四散,迅速掩盖吞没的痕迹,将刚才的凶险夷为幻象。 只有不间断的寒风呼啸而过,卷起千堆雪。 黎湾还没从逃生的混乱里回过思绪,一股重力猛地拉拽,再次将她从失魂的怔忡里拽回现实。 来不及惊呼,钢索拖动着匍匐的黎湾,快速冲滑向豁口。 “尤文俊!” 黎湾惊恐失色,疾风迅速刮过脸颊,她尖声求救,手却像跟钢索长到了一块似的,死死攥紧,“有人在拉绳!” 尤文俊眼疾手快,一把扑过来抱住黎湾的脚,死命将人扣住。 软雪高高推积在黎湾身前,糊住了口鼻,在两股力量拉扯间,她挣扎着翻滚坐起。 下一秒,那头的钢索却忽然卸了力。 惯性猛推着后仰,“咚”的一下,和尤文俊两人摔了个人仰马翻。 蓬松的白雪干燥得磨人皮肤,迷离惝恍间,黎湾好像看见一个红色的人影缓缓从豁口处爬上了冰面。 人的大脑下达任何指令都需要时间,可她没有时间。 一切都像是被本能驱使,亦或者是命运在冥冥中牵动。 顾不了身旁的尤文俊,她手脚并用的从软雪里狼狈爬起,趔趄的朝豁口奔。 高寒缺氧的极地,每一步跋涉都像是要逼停心肺。 直到扑跪在那人身旁,将晕厥的男人翻过身来,扯开他湿透的面罩,她才明白这种焦灼的心慌到底从何而来。 ——李周延一脸惨白的躺在她面前,湿漉的眉目乌青发灰,僵硬得没有一点生机。 再睁眼时,船医正在用听诊筒贴着自己的胸膛。 浑身的血液在极寒低温的刺激后,报复的加速流动,钻心挠肺的酥麻像过电般穿过四肢百骸,将他从麻木的感知里唤醒。 “醒了?” 船医欣喜的从李周延衣服里抽回手来,“有没有哪里感觉不舒服?” 四周顿时爆发一阵激动的闹哄,纪淳扑到李周延身上,抱着他情难自禁的嚎叫,“你他妈可算醒了!吓死我了!” 李周延意识还不太清醒,听着周遭闹哄哄的人声,身体莫名打冷颤。 徐江情绪激动的拉住他的手,几度张口,想要说什么,最后只是心酸的抚了抚他手背,低叹,“孩子,受苦了受苦了” “车没了。” 他看见徐江脸上的忧心,疲惫的道歉,“对不起” 当时雪橇载着货物,路过某个不平整的凹坑时,被冰面卡住。 在以往的运货途中,这种问题很常见。他按照老徐的指导,自如的重新发动雪地车,两次加大马力,试图将雪橇脚从凹坑里撵出来。 都未果。 直到第三次,他猛轰油门,脚下冰面却像是无力再承受,毫无预警的碎裂坍塌,瞬间连人带车一起坠入海里。 “傻小子,命都捡回来了,还惦记车干什么?”旁边的几位教授见状,皆是于心不忍。 在南极海冰沉车,能捡回一条命,这属于奇迹生还,是可以载入极地科考史的。 结果这小子醒来第一句话不是谢天谢地,倒先忙着道歉,真是傻得让人心疼。 “你小子福大命大,平时肯定没少积德!” “就是!回去了记得给菩萨上高香,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李周延浑身肌肉都还在冻僵的紧绷里,有些不受控,他勉强的扯了扯嘴角回应大家的安慰。 车子沉入海里时,海水迅速从驾驶室四周钻进来,他几番试图打开车门逃生,奈何海底压强施压,车门像被焊死一般,完全无视他的力量。 偏偏海水却能肆无忌惮的入侵,逐渐漫上他的胸口。 他快速挪到副驾驶,手脚并用的掰窗户,依旧无果。 眼看雪地车继续下沉,车外的世界已经由蓝转黑。 再耽误下去,势必是死路一条,他咬牙,用尽全身力气,破釜沉舟的顶开了车顶天窗。 海水霎时灌入驾驶室,将他彻底淹没。车内外的气压终于得以平衡,他趁势再次去推车门,得幸逃脱。 坠海前后不过十秒,但向上浮游却漫长得像熬了一个世纪。 中途一度憋气窒息到眼花发晕,有那么几个瞬间,他也以为自己今天要为国捐躯了。 “是谁救了我?”他目光扫过在座的人。 他记得有钢索从天而降,像一轮轮光圈,盘旋着为他指引光明。 救人的英雄受船医之命,正忙着给病号的热水袋充电,温度过半,接到了队里的通知。 中山站卸货缺人手,安排她前往增援。 黎湾抱着两个热乎的热水袋,出现在甲板时,几个队员正好在扶着李周延的担架进仓。 介于今天发生的意外,队里决定暂停李周延的卸货工作安排,先将他送往中山站观察治疗。 船医给他注射了药物,药效还没过,眼下还在昏睡。 与高大上的私人专机不同,海豚号的机舱空间被利用到了极致,行李箱储物盒堆满了座位以外的所有空间。 黎湾将热水袋塞进李周延的被窝里,拆了个座位,帮忙将担架摆放平稳,自己在旁边找了个小箱子坐下。 在猛烈的震动中,直升机摇晃上升。 视野随着高度逐渐辽阔,窗外冰山连绵,光影交错间,金色的夕阳与淡蓝的冰原如一副无垠的油画,消融人心的世间万象。 这里只有旷远是亘古不变。 李周延被螺旋桨的噪音吵醒,睁眼看到的第一幕就是黎湾趴在机舱玻璃上,欣赏着窗外的景色。 暖金的阳光笼罩在她身上,她戴着黑色的针织帽,侧脸白皙而素净,眉毛眼睫都是暖融融的柔和。 像他梦里的出现过的某个场景。 或许身体虚弱时,人就很难再分心去克制本能。 混蒙间,李周延纵容了自己伸手,悄悄抚上她垂散在后背的一缕长发,指尖轻捻了捻发梢。 柔顺冰凉的触感通达到他心尖,莫名就颤了下。 那晚的医务室,黎湾躺在他几步之遥的地方,他一夜无眠。 她的辗转反侧,他都知道。 而她不知道的是,夜深时,他在她床边,守着她的睡脸,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终是没忍住,小心翼翼的伸手捻了捻她沿床沿垂下的长发。 想确认,眼前这一切是不是真的。 黎湾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回过头,对上李周延沉静的目光。 发丝从他指尖滑落,他脸上闪过一瞬错愕。 四目相对,李周延微微张了张口,像是要说什么。 黎湾以为他身体不适,担心的俯下身,侧耳凑到他面前。 柔顺的长发垂坠,丝丝缕缕撩过李周延的脸颊。 “水蜜桃味的。”李周延低喃。 “什么?” 螺旋桨的声浪汹涌,盖过所有呢喃,黎湾听不清,急得皱眉。 她抬手掀起针织帽的一角,露出耳朵,凑近再次大声询问,“你再说一遍,我没听” 飞机不合时宜的偏头转向,牵引着人失衡,来不去抓扶手,“哎哟!”黎湾被惯性拽倒,耳朵撞上了李周延的下巴。 她慌忙抬头要道歉,转脸鼻尖就贴蹭上李周延的嘴唇。 极昼没有夜晚,此时已接近凌晨,在逆阳的光晕里,他们共浴着午夜阳光。 柔软的触感像一个蜻蜓点水的吻,没有缠绵,却缱绻万分。 李周延没有推开她,他眉眼温柔,就这么垂眸瞧着她,不似平日对外人的疏离。 黎湾曾醉在他这双清水眸里,埋首不问归期。 可眼下,她再次撞进这双眼睛,再次窥见了那种只对爱人才有的眷恋缱绻。 她愣怔到险些沉溺。 头顶斜上方堆叠的储物箱滑脱卡在置物架半空,摇晃欲坠。 李周延余光觉察,不等她回神,抬眸锁定上方,下意识抬手护住黎湾脑袋。 等飞机平稳过渡转向,他试探着伸长手,将箱子推回货架内。 弓腰而起的刹那,脸颊骤然靠近,他鼻息凌冽而清晰,喷薄在黎湾鼻梁,氲散过眉心。 黎湾背脊过电般一阵麻,倒提一口冷气。 那些被封存的记忆蠢蠢欲动,提醒曾经呼吸相闻的亲近。 眼前这个人,他们曾亲密的镶嵌进彼此,他们有过无数个呼吸相闻的日夜。 心跳在此刻叛变,擅自就乱了节奏。 “算了听不清。” 黎湾立刻坐直身体,掩耳盗铃的拉下针织帽,掩盖发烫的耳根,慌乱得有些毛躁。 她背对李周延,强装镇定的望向远方的风景,在哄扰的喧嚣里,暗自调整呼吸,留给他一个别扭的背影。 直升机向右转,带动着舱内光影变换。 峰回路转,他们迎着暖阳,前途一片光明灿烂。 李周延静静的望着她背影,心底某些东西在慢慢凝聚。 他说,他闻到了她的发香,是水蜜桃味的。 那会儿死里逃生,恍惚记得自己好像被人拖上车,一路颠簸着送回雪龙号。 有个女人一直在唤他的名字,声音忽近忽远,焦急得带着哭腔。 他好像还闻到了一股淡甜的气息,掩捂住了他冻僵的口鼻脸颊。 应该是围巾,毛茸茸的,像是水蜜桃的味道。 他浅浅的弯了弯嘴角。 那个赖在他心尖上不走的姑娘,喜欢一切水蜜桃味的香氛,洗发水、沐浴露、洗衣液都是水蜜桃味。 从过去到现在,没有变 这一切是真的。 她现在,在他身边。 第十五章·加湿器 第十五章·加湿器 飞机一落地,黎湾就急匆匆的融进卸货大部队。 中山站里的人员都在忙碌,卸货工作繁重,接机的老队员围上来,要帮忙抬担架运送病号,李周延也不矫情,身体回暖后暂时没觉有大碍,摆摆手自己下了飞机,拎着担架利索的去找队医报道。 沉车的消息早就传到了站内,众人听闻李周延死里逃生,无一不为之捏把冷汗。 驻站越冬的队员老张在过去业内交流会上跟李周延有过照面,这会儿听说他到站,赶来医务室看望。 老张把怀里的小花盆递给李周延,“这盆向日葵我培育了115天,入夏后长得还不错,送你了。” “这花在这地儿可是稀有物种,你舍得给我?” 早就听闻南极极夜难熬,漫漫黑夜,越冬队员的生活苦闷乏味也是情理之中,种花种草养养心不算奇怪。 但李周延依然吃惊于这盆熬过极夜的向日葵,虽然个头不高,小小独枝,却开得朝气蓬勃。 “我们种了六株,就这一株活下来了,等我们走后,你好好照料它。” 老张如数家珍的给李周延介绍他的宝贝,“它也算英雄向日葵,命够硬,给你养我们放心。” 等人走后,祁影拿着船医做的初诊病例,给李周延制定检查项目。 “你这下可成英雄人物了。” 她给他把衣袖撑高,绑上血压带,嘴上不忘调侃,“之前纪淳说你走哪儿都是关注的焦点,还真是。” “是啊,拿命搏焦点,你见过有几个像我这样豁得出去的?” 李周延惆怅的抱着向日葵斜靠在椅背,思考事故报告要怎么写,嘴上还不忘风凉的自嘲,“凭一己之力搞沉一辆PB300,我得在中国南极科考史上流芳千古。” “是黎湾救的你?” “嗯。” “高兴吧?” 本来还寡欢的脸上,闪过一丝觉察,他眼风斜扫过来,摸不准祁影这话是什么意思。 祁影耸耸肩,一脸不置可否,“被美女拯救,难道不值得高兴?” “还行吧。”李周延模棱两可。 祁影埋头记录下他血压的数据,淡定的抛出一则重磅消息,“我听说她吓得一直在哭,眼泪跟水龙头一样,糊在脸上冻成冰碴子了都收不住。” 李周延闻言,脑子里电光火石间闪过一些模糊碎片。 他不动声色的悄悄直起了背,竭力克制自己别表现得外露。 “谁说的?” “尤文俊。” 祁影抬眉瞥他一眼,果然,这人嘴角开始弯出诡异的弧度。 “他说当时黎湾哭得很伤心,喊你摇你扇你都没动静,连他都被吓坏了,油门轰到车子打滑,就怕你撑不住。” 黎湾在站区外的结冰海面协助卸货,并不知晓站内此时发生的一切。 这里是车队的登陆点,从雪龙号运送过来的货物将在这里下货。 恰逢极昼,考察队抓紧加班加点的开展工作,不分昼夜,也就无人关注时间的流逝。 可她已经24小时没休息,强撑着忙到早晨六点,等人来换班,才风尘仆仆的回宿舍洗漱补眠。 再次醒来,是被敲门声吵醒。 惺忪睁眼的那刻,阳光斜映在床边书桌的一方角落。 屋内半明半昧,陌生的陈设让她意识恍惚,分不清身在何处。 脑子昏沉得缓不过来。 超时劳作后补觉被打断,简直是对大脑和神经的变相残害。 她迷糊的趿拉着拖鞋,揉着眼睛晃悠到门边,毫无防备的打开门锁。 一个高大的身影矗立在门前,她不自觉就仰起了头。 视线慢慢由糊聚焦,大脑启动识别,企图看清来者何人。 李周延一脸淡然的立在门口,四目相对,他目光扫过她的脸,就自然的别开了眼睛。 “换衣服。”他低声提醒道。 黎湾浑身无力的倚在门框,呆滞的惯性重复,“换什” 脑子里的翻译功能终于迟缓上线,她如回魂般猛的醒神,惊愕的瞪着眼前的李周延。 李周延嘴角勾起了淡淡的弧度,允自背过身去,再次好声提醒,“换衣服。” “砰”的一声,黎湾立刻关门, 脸颊像中弹似的,慢慢红过半边天。 自己睡得昏天黑地,都忘了这里是南极。 窗外天寒地冻,宿舍楼内常年26度恒温,她刚刚穿着贴身的睡衣就去开了门。 没穿内衣。 她低头确认了眼睡得歪斜叉开的领口,窘得下意识回想着刚才的对视,不过几秒,李周延的眼睛没有离开过她的脸。 那应该是没看到吧? 李周延靠在门边,还维持着刚刚那个背对的姿势,左瞧右望的打量着走廊周遭。 黎湾的房间在宿舍楼顶层的尽头,平日如果不是特意来找她,应该不会有人走到这里。 他想起她刚刚那副迷糊无防备模样,担心之余,又觉新鲜。 比清醒时的警惕可爱多了。 等门再次打开,黎湾已经穿戴整齐,脸上困倦不在。 “什么事?”她强作镇定的问。 李周延闻声回头,目光扫了一眼她全身,这才转过身来,“给你送加湿器。” 他举了举怀里抱着的两个白色物件,往屋子里瞧了眼,礼貌的请示,“方便让我进去吗?” 黎湾迟疑的后退一步,拉开门给他让道。 “你喜欢把加湿器放哪儿?” 李周延侧过身进屋,走到窗边的书桌旁,屈膝慢慢放下怀里的加湿器,自觉地开始拆电源线。 “这是队里发的?” 黎湾疑惑的跟到他身旁,打量着那两台加湿器。 南极气候干燥,但楼内集中供暖,她记得听某个师兄说过,楼内内循环系统是有加湿功能的。 “对,劳保。” 李周延双手拉开桌子,躬身将电源线插入桌下的插孔,跟她解释道:“怕你们不适应,就去申请了加湿器。” “你去申请的?”黎湾敏感的找准重点。 “嗯,跟后勤组的人聊天的时候顺口提了句,难得站里有女生驻扎,他们答应得很爽快。” 他直起身确认加湿器安装无误后,将桌子挪回原位,“还是你们女生幸福,男的就没这待遇。” 哗啦啦水流声在洗手间里回荡,黎湾盯着桌上的两台加湿器,心里依旧有种难以言明的奇怪。 参与此次科考任务的女研究员人数不算少,只是她们大多是从事气象,海洋等相关研究方向,这几天还在雪龙号上航行工作,并未下船进站。 目前整个中山站内,只有她和祁影两个女生。 极地气候恶劣,如果组织是体恤女同志工作辛苦,给予些生活上的关照,也能理解。 但是 她看着加湿器上品牌的商标,那牌子不是一般的办公劳保品牌,黎湾曾经在商场的专柜见过,最便宜的一款都要吞掉她半个月的薪水。 眼下这款,看着一点都不便宜。 她抬头望向洗手间,李周延正在清洗量杯。 卫生间没有开灯,从她的角度看,他站在不符合他身高比例的洗手台前,躬背弯腰低着头,利落的短发将侧脸衬托得干净而专注。 他今天穿了件白色的宽松T恤,搭配水洗破洞牛仔裤,简约清爽,侧影和当年学生时期并无二样。 不知为何,黎湾看着看着,脑子里平白就浮现出过去的一些画面。 老家那边气候潮湿多雨,森林覆盖广 。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说的就是贵州的多雨多山。 习惯了那样湿润的环境,以至于后来到北京上学,对北方的干燥气候极度不适应,喉咙上火,鼻腔流血,伴随着她一年四季。 甚至大夏天脸上还爆皮。 那时的李周延总是一边笑她猴屁股脸,一边喂她吃润喉糖,顺手从包里掏出个移动的迷你加湿器放她面前。 她不太能适应过于干燥的气候,他最清楚。 “另外一台加湿器要不要放床边?”李周延忽然开口询问,打断了黎湾的神游。 “拿两台来做什么?这屋子小,一台就够了。” 她抬脚走过去,故作提醒的试探他,“给祁影送一台去吧。” “急什么?我这不是离你宿舍近,就先给你送么。” 水柱再次注入量杯,迅速抬高水位,李周延卡着水位线,关上了水龙头。 他侧眸瞧过来,眉眼舒展,对上黎湾的视线,眼里有种看不透的笑意,“你该不会是在担心,我只给你一个人送了?” 本是一句玩笑话,黎湾听着却总觉得他话外有话。 而眼下,因为被他言中了心思,莫名像被逮了个正着。 “我才没那么自作多情。”她心虚的狡辩,“是怕你忘了,好心提醒一下。” “你是姑娘,人祁影也是姑娘,差别对待可是绅士风度的大忌,我像是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人? ” 他慢悠悠的端着量杯,好似并不在意,径直路过她身旁时,还不忘自恋的标榜自己,“要这都办不好,我还怎么泡妹子?虽然靠脸也行,但男人嘛,总得有点风度才混得开不是?” 他说得理直气壮,黎湾只觉白眼翻得眼睛疼。 什么风度?中央空调的风度?东西南北各个角落都要吹个遍的风度? 算了,她大清早的不想给自己添堵,自行将他言下之意理解为等下再给祁影送,心也就放下。 转念的瞬间,她又不禁暗嘲自己敏感得庸人自扰。 按他这德行,自己估计在他心里连前女友都算不上号,学生时代的小打小闹而已,凭什么对她挂心? 何况这里是南极,很多东西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 说不定就是国家体恤女科研人员辛苦,所以才高规格对待? 想到这里,她释怀的理了理长发,便不再客气,“另一台帮我放床头柜上吧,谢谢。” 第十六章·想什么呢? 第十六章·想什么呢?(100票加更) 第二天下午三点,广播里通报一则通知。 今天将举行此次中国南极科考队的正式交接仪式。 虽然没有特意召集要求,但在站的全体人员纷纷自发去到广场上集合。 南极大陆的绝大部分区域常年被冰雪覆盖,中山站所在的拉斯曼丘陵恰好在冰盖范围之外的裸露基岩区。站内没有院落围墙,朱红与青绿的建筑方正简约,大大小小数十座,高低错落在海湾的山坡盘绕里。 正值夏季,旧年积雪褪去过半,崎岖不平的黑褐色泥土冒头透出,远看如黑白两色泼墨交相斑驳,呼应着辞旧迎新的更替。 新一任中山站站长秦邦站在旗杆下,宣读着国家海洋局发来的电报,宣布交接仪式的开始。 两位队长站在旗杆旁,协力将标志着上一次考察队的国旗与队旗缓缓降下。 而后,新一任的五星红旗在风中挥扬而起,迎着不落的太阳,冉冉方升。 没有大张旗鼓的节目,没有长篇大论的演说,在寸草不生的极寒之地,仪式简洁得朴素。 却并不影响,红旗下这群人的心潮澎湃,在凛凛寒风中,自发的高唱起国歌为之伴奏。 黎湾站在队伍第一排,此时此刻,踏足南极的荣耀与使命感让她整颗心激昂不止。 那抹鲜红倒影进她瞳孔,脑中就闪过了无数个困苦的日夜。 没人知道她走向这片白色大陆,经历了多少年的残酷,付出了多少倍的艰辛。 那些不足与外人道的心酸与煎熬,此刻全都涌向了喉咙,哽咽成一句句引以为豪的国歌。 她唱得专注而笃定,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并没觉察身后其他人的歌声渐渐混入了忍俊不禁的低笑,合唱变得稀稀落落。 李周延和纪淳站在她身旁,不时侧眸投来目光。 他眼底有一丝笑意,意味不明。 纪淳倒是毫不遮掩,憋得嘴角压不住,表情都开始扭曲,最后放弃抵抗般咧嘴嘿嘿笑出声。 澎湃的心潮如一剂强心针,成功激发了众人的意志,大家在升旗仪式结束的那一霎,振臂高呼,为了那些已经完成了科考任务,为了那些即将出发的科考征程。 新老队员们互相拥抱告别,热闹的气氛洋溢在广场上空。 某位不速之客也是趁此机会,悄然混进了地盘。 黎湾举着手机后退几步,绕到队伍外侧,想将当下记录,后腿突然像被什么东西轻轻顶了一下。 她以为误撞到了人,连忙道着歉回头。 视线范围内,没有人影。 余光里,一个黑乎乎的尖嘴动物正歪着脑袋打量她,眼睛一眨不眨。 几乎是一瞬间,黎湾吓得差点跳起来,连连后退,几步就撞进了身后人的怀里。 “小心。”李周延从身后扶住她的胳膊。 黎湾无心顾及身后人,定睛看清眼前来着何物后,抬手顺胸口,长舒一口气。 “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瞧着那双好奇的黑眼睛,没忍住荒谬笑出声。 登录南极大陆后,这不是第一次看见企鹅。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近到这种程度也是她未曾预料的。 “这只是阿德利企鹅,是我们这片出了名的街溜子,老街坊了,没事就老爱在这片溜达。”老张见怪不怪,打趣着主动介绍,“之前好几次偷偷溜进我们宿舍楼,又不能抓又不能抱,为了把它赶出去,累得大伙儿够呛。” 阿德利企鹅是南极地区最常见的企鹅,白肚黑背,个子小,胆子却很大,好奇心无时无刻不在驱使着它们四处乱窜,不打招呼就接近人类更是常态。 南极所有的野生动物都受南极公约保护,人类不允许擅自接触它们,哪怕是常年驻守的科考队员也必须遵守“十五米原则”。 但人类可以与动物保持距离,却无法干预动物主动走向你。 所以,在以往的科考史上,这家伙有无数次给科考工作“添乱”的案底记录在册。 刚刚还在热闹道别的老队员们,见状纷纷拿出摄影设备,对着这位熟悉的老街坊一顿猛拍。 虽然这一年早已留下无数张珍贵留念,可眼下离别将至,众人皆当它是来给大伙儿送别的,心里更是再添一丝离愁。 而新来的队员更多的是好奇和兴奋。 李周延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小山坡,一句话就将众人的关注点再次转移,“那边好像还有?” 交错起伏的小山包中,不时有几只小黑脑袋从未融化的雪地里冒出来。 许是刚才的歌声引起了它们的注意,纷纷扑棱起翅膀,探着脑袋从远处屁颠屁颠的跑过来,叽叽喳喳的,像是要来一探究竟。 有几只看起来很是激动,跟上发条的玩具似的,左摇右晃的跑不稳,结果摔了个屁墩,倒还滑出了半米远。 “好可爱!” 黎湾看得心都化了,忍不住捂嘴咯咯笑,“再背个小书包,就跟幼儿园放学的小孩一样。” “生怕跑慢了,学校门口的零食就卖光了。”李周延打趣。 “说不定是赶着回家看动画片呢。”骆毅然举着相机凑过来,“晚了儿童频道的天线宝宝就播完了。” 纪淳看了眼身旁的这群人,满脸慈母笑的望穿秋水,忍不住吐槽,“咱几个跟在幼儿园门口接孩子放学的家长似的。一个个年纪轻轻,父爱母爱倒是泛滥。” 谁料他话音一落,转头就冲着跑在最前面的小企鹅“嘬嘬嘬”,嘴上讨嫌的喊话:“李周延,来来来,到爸爸这里来。” “滚!”李周延抬腿,毫不留情的赐他一飞脚。 没曾想那企鹅就跟听懂了一样,真就停下脚步站在原地认真张望,像在找爸爸。 身后追赶的企鹅连跑带滑,有一只偷懒趴在地上用肚子滑,没刹住车撞上了前面“李周延”,一把将它撞扑进旁边的湖里去。 纪淳见状哈哈大笑,李周延不甘示弱,找准里面那只亢奋得跟溜街一样不消停的小胖子,大声吆喝:“纪淳,别蹿了,爸爸在这儿。” 黎湾受不了这两个幼稚鬼,嫌弃的摇摇头。 “你笑什么?你看你,腿短得跑半天都跟不上。” 纪淳不留情面的开启无差别攻击,指着掉在队伍最后边的那只企鹅。 小小的一只,明显还未成年,双脚飞快交替着,追着赶着要跟上队伍。但碍于个头太小,任翅膀再怎么扑棱,就是追不上。 李周延看着那只瘦瘦小小的企鹅,越看越觉得像黎湾,也忍不住轻笑着逗它,“小矮子,多吃点啊。” 黎湾心跳忽的就漏了一拍。 零下十几度的南极大陆,不知为何,吹来的凛风莫名激得人脸热心躁。 她目光不自然的瞟了眼身旁的李周延。 他神色如常,注意力依旧在企鹅那头,好似并没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亲昵。 黎湾抬手拨开脸颊被风吹乱的长发,心思难以自控的随之飘散。 说起来,自己个子不算矮,在南方女生里,甚至属于不用考虑穿高跟鞋那类。 只是上大学的时候还未满16岁,正值生长发育期,吃了年龄差的亏。 偏偏那时班上还有个跟她同岁的李周延,两人身高差距却像是差了辈,以至于她被人拿身高调侃时,都控诉无力。 后来每次李周延弯腰吻她,总爱宠溺的揉她脑袋,开着玩笑叮嘱,“小矮子,多吃点,瘦得跟纸片似的。” 有时候也会直接把她抱起来摇两下,看着她双脚在空中晃荡,被萌得忍不住再亲一口,“小矮子,你怎么这么小一只,真可爱。” 黎湾虽然不喜欢别人拿身高开涮,但唯独李周延,她一直在默许纵容。 除了因为那是没有恶意的亲昵,还因每一次称呼,前后总伴随着他绵长的亲吻和炽热的拥抱。 那是无数次给她带来心安和依赖的密语 “想什么呢?” 李周延侧头弓下腰瞧着黎湾,那双天生含情的笑眼此刻正饶有兴致的在观察她脸上的神情。 黎湾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目光本能的循声游移到眼前这张脸。 她看着他的嘴唇一张一合 想你过去吻我的模样 她惊觉得如梦方醒,意识迅速从记忆里剥离出来。 “啊?” 后知后觉自己刚刚居然在当着他的面怀念旧情,面部就不可控制的闪过一丝心虚的僵硬。 “你才矮子!你全家都是矮子!” 她瞳光聚拢,中气十足的怼回去,生怕被他觉察,还欲盖弥彰的强调一句,“我已经长高了。” 只是,这句慌不择言的强调说出口,她就后悔了。 这哪儿是怼人,听着更像是在表态的撒娇。 她无力的干咳几声,心虚得更燥了。 一群人的插科打诨还在耳边,嬉闹声搅动着寒风,肆意飘摇。 李周延抬眼望向那群企鹅撒着脚丫子“翻山越岭”,那只吊车尾的小矮子停步立在了原地。 隔着比肩叠迹,与他遥遥对望。 或许有过一丝迟疑,终究还是难抵本能,蹒跚的向他而来。 而余光里,另一个小矮子的眼睫不自然的扑闪,却不知绯红的脸颊早已出卖了心底事。 他嘴角浮现一缕耐人寻味的笑意。 “嗯,我知道。” 第十七章·中央空调 第十七章·中央空调说得那么脱俗给谁听? 解散后,骆毅然听黎湾说来站后还没空去参观,主动提议带她逛逛。 正值夏季,不落的太阳终日烘烤,消融的冰雪途径丘陵地区,在科考站的低洼处囤积成几处淡水湖泊。 两人走到站内的莫愁湖前,难得寒风消弭,湖水平静无波,如一面天空之境,照出透人心脾的天光云影。 骆毅然昨天经一群同事练手,已经掌握打卡照精髓,今天特别自信,举着手机兴致勃勃的给黎湾创作,正面侧面近景远景,甚至还有错位的创意照。 黎湾从善如流,惦记着多给妈妈发几张照片看,自然配合度极高。 李周延向上一任越冬队的师兄请教专业上的问题,对方大方提出要将自己整理的研究资料赠与他。 路过广场时,师兄随手指广场上的中山石,问他有没有拍合影。 那是中山站的地标,方正的石墩上伫立着一座未经打磨的巨石,用鲜红的汉字标记着“中山站”三个字,利落而傲然。 “还没空,等有时间了”李周延话音未落,余光先瞄见个人影。 骆毅然正叉开腿,半蹲举着手机,在中山石前认真帮人拍照。 李周延瞧着他那拍照姿势,下意识留了心。 再往前走两步,果然,另一个被石头挡住的身影就露了出来。 那个背影穿着统一的橙色企鹅服,似乎并未觉察身后投来的目光,依然自顾自的在蹦跶,对着镜头高举双手比耶,看起来很是活泼。 被旁边高耸的集装货箱衬托得小小一个,莫名像颗人形砂糖橘。 那身高身形李周延实在想不出这站里还能有第二个。 他俩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等拿着资料再出来时,黎湾和骆毅然已不在原地。 他回到宿舍,坐在桌前,对着电脑填报接下来的作业计划申请。 中山站内聚集了各个领域的研究人员,站内交通运输、人力和实验物资有限,外出研究考察作业需提前提交申请,以便协调安排。 他这次的科考方向是做格罗夫山局部区域的地质数据信息系统建设。 因为涉及地质构造划分和界定,所需的部分数据以目前卫星的一己之力还无法达到目标精度,所以仍需前往现场采集和标定。 他也需要采集一些特征点来修正卫星遥感数据里可能存在的误差,让测定准确度更高。 只是 他盯着刚刚收到的内陆队消息,好看的长眉就不禁皱成一条线。 之前因为他出事,那辆沉海的雪地车无法打捞,站内现有雪地车不足,无法支撑内陆队此行物资运输,各方正在协调方案,出发时间推迟待定。 在南极,变故永远层出不穷。 管你路途多遥远,时间多紧迫,任务多繁重。 大部分作业需求都只能填写“待定”“视具体情况而定”,匆匆几笔写完,没着没落的。 满脑子都是对被打乱安排后,可能诱发的一系列不稳定因素的担忧,加上是因自身的差错导致连锁后续。 李周延越想越头疼,不顺的沉闷压得他心里极不舒坦。 然而身体机能最懂如何保护你,在阴郁弥漫之前,及时向他脑海里投放了刚才升旗时众人的窃笑,提醒他适时转移下注意力。 他想了想,拿起桌旁的手机,打开唱吧软件,点进关注列表里的那个唯一。 头像是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刺满纹身的花臂举着啤酒杯,示意敬酒,笑得一脸邪淫。身上黑色范思哲的金头LOGO衫被彪肉撑得面目扭曲。 下面的账号名称充分诠释了头像人物的气质——AAA公畜去势阉割兽医老马。 李周延视奸这个账号近六年,每次点进首页都有种裤裆漏风的诡异怵感。 也不知道黎湾怎么想的,看起来斯斯文文一漂亮小姑娘,居然用的是这种风格的头像和名字,还用了六年这谁看了会稀罕关注啊? 他心里直犯嘀咕,难不成是喜欢这号粗犷型猛男?不能吧?!审美什么时候这么变态了? 想到这里,更觉这头像不顺眼了。 他手指往下刷,作品依然还是那三首,连播放次数都没变化,最近那首作品的发布时间是两个月前他到单位报到的那天。 他点开那首作品,一个大白嗓的女声就从扬声器里缓缓飘了出来。 “我将你的背影留给我自己~却将自己给了你~” 音色是细细的清亮音,和它的主人外表倒是一致,只是歌唱得飘忽不定,尽管情绪十分饱满且真挚,甚至还能品出一丝悲伤,但很快就被副歌快跑到天边去的音调给淹没。 “爱~是没有人能了解的东西~~爱~是永恒的旋律~~” 没有一个字在调上。 李周延听了无数遍,仍觉着稀奇得很,见过音痴、五音不全、唱歌跑调的、跟不上调的,还是头一次见识到能整首歌每一个字都不在调上的。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爱曾经是我~也是你~~” 安静的房间给黎湾不着调的歌喉赋予了回音的空灵,李周延缓缓靠进身后的椅背,听着听着,心里竟慢慢生出一种满足。 那是种陶醉又享受的惬意。 他忽然也开始怀疑自己品味,可转念立马给自己找了个非常自洽的理由——这可能就是老天爷的安排,让自己能欣赏黎湾的独特。 某种程度上,不就正好说明他俩很配? 嗯,就是很配。 他莫名有点小骄傲,为自己包容万象的品味。自得的挑挑眉,举着手机随手翻看那账号的另外两首作品。 余光瞄到发布时间,一个更值得深思的问题便浮上脑海。 这到底是凑巧,还是 楼下几声货车的喇叭鸣笛,打断了他的思绪。 近几日忙碌的卸货运货,站内吊车货车来来回回,碾过残雪泥泞,快把站内糟蹋成飞尘仆仆的工地。 李周延端着水杯走到窗边,本想看看远处给眼球放松。 谁料,第一眼就瞥见了朱红碧绿的建筑楼间空地,骆毅然正拿着手机给黎湾看,黎湾带着护目镜,人不自觉的就凑近了脑袋。 从这个角度瞧,两人靠得很近,有说有笑,亲密得像是贴在了一块。 拍个照还没完没了了? 胸前的对讲机电流声滋啦响起时,黎湾正举着胳膊,在头顶比心。 李周延的声音冷不丁从对讲机那头传来,不知是不是通讯设备的原因,语气听起来机械又冷漠。 她抽出对讲机,摁住按钮回复,“很急吗?” 站内还有几个地方没打卡,她看了眼旁边的骆毅然,商量着回复,“要是不急的话,等我” 对方即刻打断,“很急,需要马上解决。”阻断了商量的余地。 等到黎湾站在李周延宿舍的窗边,瞧着桌上那盆向日葵时,人就陷入了沉思。 “你说很急的事,就是这个?”她再次向他确认。 “对。” 李周延答得非常笃定,“这个是老张交接给我的工作,他的课题需要对南极种植的植物进行生长研究和观察。这盆向日葵,他培育了117天,成活率很低,耗费了极大的心血,现在就剩这一株,绝对不能出问题。所以” 他侧眸看向身旁的黎湾,语气郑重的询问,“你会养花吗?” 黎湾脑子里消化着他的话,怎么想都觉着不太对劲,“老张不是做气象观测的吗?” “植物生长跟气候挂钩。” “那他明天就要走了,还怎么观测?” “课题延续,远程观测。” 李周延答得言简意赅,避免露馅,干脆总结陈词,“总之,这花现在交接到我们手上,是作为研究观察的样品,我们必须得把它照料到最佳状态,这样才不会影响观测结果。” 他下意识强调了“样品”两个字。 搞科研的,样品代表着一切的开始,重要程度不用多说。 黎湾也不了解老张的课题方向,加上李周延的慎重,思考的重点果然就被引导向如何让花存活下去。 她思索着办法的可行性,脑子里立刻列出了几条备选方案:“咱们这趟考察队里有做极地生态研究的教授,要不请教一下他?他一定知道如何将花培育到最佳状态。” “太专业的培育技术会破坏花的自然生长,这影响观测数据。” 李周延摇摇头,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可不专业的培育技术可能会把花养死。”黎湾提醒重点,“这里是南极,又不是杭州。” “所以才请你来帮忙,这花已经过了幼苗期,现在生长状态稳定,只要稍微悉心呵护,保证正常生长就好。” 他见黎湾思路已被带进自己的预设里,适时抛出最终目的,“我们这里一帮老爷们儿都没有养花经验,你帮帮我。” 黎湾小心翼翼拿着水杯,将从餐厅后厨要来的淘米水倒进花盆时,脑子里依旧有些怀疑。 总觉着李周延说的话不对劲,但又确实看不出他有什么动机骗她。 左不过是养养花,他让她隔几天有空就来查看一下生长情况,也不是什么大事。 倒是另外一件事,好像还没着落。 “对了,我的围巾是不是在你这里?” 她记得前天救起他时,着急给他御寒,之后忙得晕头转向,忘记拿回来。 “我还没洗,围巾上都是结晶。” 李周延走去衣柜前,蹲下从里面翻出一条围巾,回头递给她,“先凑合着用吧,我就只带了这一条。” 黎湾看着他手里的围巾,是那天在甲板上给她戴的那条。 细腻的灰色羊绒在散射的光下,透着毛茸茸的柔软。 可她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却是无数个漂亮洋妞围在脖子上的模样。 “不用,我用我自己的就行。”她摇头拒绝。 “不戴围巾你受得住?外面风那么大,不嫌灌脖子?” 李周延没给她推拒的机会,把围巾直接塞进她怀里,“拿着吧,等我把你那条洗了再还你。” “李周延,这不合适。” 黎湾站在原地,犹豫了几秒,还是决定把话说明。 她翻出他围巾上的定制LOGO,“这有你的名字,我要戴着被人看见了,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怎么又绕回到这个话题上? 李周延面上未变,眼底的情绪却悄然敛向正色,他缓缓站起身来,意有所指的问:“误会什么?就这么怕和我扯上关系?” 高她一大截的身高,此时如一堵不断上升的墙,莫名给人压迫。 他双手插兜,目光直盯着黎湾的脸。 见她不吭声,不自觉就往前逼近一步。 黎湾身体被本能驱使,立刻诚实的后退一步,躲开了他的目光。 屋子里安静得连呼吸都显得有种不合时宜的可悲。 李周延眼底情绪晦暗难明,半晌,他忽的低下头,像是认输一般,任由无回应的沉默将他心底暗涌的希望吞噬。 在黯然的轻叹里后退一步,回到了原位。 “放心戴吧,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姑娘戴过,误会也误会不到你头上。” 黎湾闻言扭脸,李周延已经换回了那副万事不上心的淡然。 那种让她难言的错综情绪瞬间袭上心头,心里的抵触就再也无法克制。 “你不用告诉我你跟其他姑娘怎么样,我没有打算成为其中之一,对你那档子事情也不感兴趣。” 她不明白李周延为什么能把这种话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就算不在意这段前缘,凭什么就认为自己有闲情逸致愿意听他细数两人分手之后,他遍地开花的风流史?完了还要若无其事的继续做好同事? 一而再,再而三,他把她当什么了?中国体面好前任吗?他把她当前任了吗?! 谁家情侣分了手还要维持售后,聆听前任和继任们的亲密小习惯?有毛病吧! 她冷脸将围巾搭在桌旁的椅背,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去,临到门边,不解气的又补了句:“还有,我不觉得你这样有风度,中央空调说得那么脱俗给谁听? ” 第十八章·出门 第十八章·出门在外记得防骗(100票加更) 隔日傍晚,队里召集此次科考队员,针对接下来的工作进行安排部署。 海洋研究所这趟派出参与科考任务的研究员共计八名,涉及水体化学环境、生物生态、大气成分和地球物理等多学科考察任务。 黎湾之前是做海洋地质方向的基础理论研究,此行科考目的是想借此开辟新的研究课题方向。 她来之前做过功课,我国正在筹建第五个南极科考站,地址选在罗斯海特拉诺湾附近的难言岛。 罗斯海是一个可以深入到南极大陆腹地的海湾,靠近岸边的维多利亚地,在这里设站方便考察船能较快抵达高纬度地区。而这区域紧邻罗斯冰架,过去鲜少有人类踏足,夏季冰雪消融后活火山随处可见,冰川运动的地质地貌保存良好,这对黎湾的课题一定会带来实质性的帮助。 正巧本次南极考察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就是要对岛上开展详细的地质勘察,优化比选建站站址。 黎湾申请到两天的考察时间,后天出发。 “但有一个问题,勘察人员工作繁忙,如果我这边采集任务有任何情况,他们不一定能及时给予帮助。” 黎湾提出申请,“安全起见,我需要持有合格采样证的科考队员和我一同前往。” “我有。” 坐在黎湾旁边的骆毅然闻言,主动举手,“我有采样证,正好那两天我也有时间,姐姐,我跟你一起去。” 李周延从电脑前抬起头,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刚刚其他任务组的队员提出需要帮助,骆毅然那小子一声不吭。 黎湾这个可是实打实的苦差事,懂行的都避之不及,这小子怎么还积极起来了? “我也去。” 他合上电脑,目光若有似无的扫过骆毅然,定格在黎湾脸上,“采集的样品应该不轻,你那身板估计也背不了多少,多一个人分担,一次性可以多采点。” 那日一早,三人全副武装出现在门口广场停机坪。 越冬队的老队员们启程离开中山站,黎湾一行跟随乘直升机返回雪龙号,再与建站考察队员一起前往难言岛。 南极美景之于人的震撼早在进入南极圈的那一刻,就已经让所有人臣服。 在经过这么多天的沉浸后,黎湾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免疫。可双脚踏足上岛的此刻,她用二十五年构建优化的语言系统,不争气的崩溃了——除了不同音调的“哇”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 难言岛地处偏僻,过去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在此建站,是一片未被人类沾染的处女地。 极昼的阳光尽情倾撒在冰雪覆盖的连绵活火山,生机勃勃的企鹅海豹围驻海岸,蓝天碧海下,纯净与苍茫共生。 孤寂而原始,不似人间。 李周延置身美景,却意兴索然。 隔着驻足眺望的人群,悄悄看向黎湾的后脑勺。 那天过后,他和黎湾就陷入了这种怪异的氛围,不是闹别扭,就是单纯的冷战? 也不是。 碰面时她依然会冲自己点头打个招呼,工作上公事公办,毫不马虎。 但除此之外,自觉保持距离,一副不愿多谈的模样。 那种不动声色的冷淡和疏离,让他百爪挠心。 户外作业一向是风餐露宿,从大学开始,黎湾就多次参与户外勘探。 学地质的,日常不是在实验室,就是奔走在荒山野岭和汪洋大海。 虽然女性的身体机能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很难与男性匹敌,但长期大量的体能考验和风吹日晒是作业常态,几天几夜不着窝更是不稀奇。 时间久了,自然就练出了一身抗造耐劳的本事。 “远看像要饭的,近看是勘探的。”这是他们从大学流传至今的自嘲。 于是眼下,她背着大半个人高的背篓,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手脚并用,跟只壁虎似的张牙舞爪爬上山坡,身后的王思源举着录像设备,没忍住轻笑出声。 “谁说南极没有四脚动物的?你真是一点美女包袱都没有。” 他是这趟考察随队的记者,也是知名自媒体人,之前在自媒体平台上做了一档访问节目,是关于100个不同职业女性的访问。 黎湾不是爱出风头的性子,比起抛头露面,她更愿意在实验室跟一堆仪器设备和石头打交道。只是这次,组织上有意对科考行动进行正向宣传,而登录南极大陆进行地质考察的女科研人员不多,黎湾形象讨喜,毫无疑义成了任务指定人选。 好在这档节目本就是她日常的下饭节目,比起中规中矩的采访,更多的是以朋友间闲聊的方式,从多个维度去了解那些女性生存状态和成长心路,非常治愈。 自己能成为这个节目某期的主人公,也算是种荣幸。 “那怎么办?就这路况,四只脚都不见得走得稳当,摔一跤就麻烦了,形象哪有命重要。” 黎湾不在意的拍了拍手,一屁股坐在脚下的石碓上,从背篓里掏出她的工具三件套——罗盘、地质锤、放大镜。 “你要开始了吗?” 王思源从坡下爬上来,气喘吁吁的站不起身,见她手里那堆工器具,着急的把设备搁置在石堆,反手就往包里翻找三脚架。 这次时间紧任务重,不太可能在作业中途留时间做采访,黎湾答应的前提条件就是不能耽误他们的采样工作。 所以只能在作业的间隙,见缝插针的聊几句。 李周延见他着急,默默主动接过他的背包,“我来吧,你歇口气。”他在一旁找好拍摄角度,搭起三脚架,又顺便帮王思源把保温杯递过去。 惹得王思源连连感激的夸他绅士。 “我这次采集的对象是冷却的岩浆岩,我会从中分析微量元素、同位素等等,了解它的成分,进而探讨地幔演化。” 黎湾捡起地上的一块其貌不扬的灰青石头,拿锤子专心的敲岩石表皮,“地球是一个圈层结构,它表面是坚硬的地壳,然后是地幔、再往里是地核。打个不特别贴切的比喻,像鸡蛋的蛋壳、蛋清和蛋黄一样,我研究的对象就是蛋清部分的深部地幔。” 半刻,像是意识到自己滔滔不绝说得太复杂,又重新精简总结,“简单来说,就是通过解读岩浆记录,来描述地球故事。” “那你采集样品有什么要求呢?”王思源问。 “必须是原位的岩石,以及能不能代表原本的岩浆事件。若是从别处滚过来的就没有研究价值。” 她把手里的石块递给王思源,指着内里某处纹理解释道:“像这种我就不需要,滚石、砾石、鹅卵石这些都不能作为研究样品。石变或是风化很严重的,测出来元素含量不准。” 王思源对这方面没有研究,也不太能理解黎湾说的专有名词,但黎湾递给他这块石头花纹特别,刚刚被她用锤子刨开小块岩皮,里面露出的纹理依旧清晰,应该是经年冲刷和风化才会形成的痕迹。 至少观赏价值不错。 “你手里那块估计得有一百多万年了。” 旁边的李周延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冷不丁的提了句,“说不定是陨石过来的。” “真的假的?” 王思源闻言眼睛瞬间亮了亮,吃惊之余,欣喜溢于言表,“一百多万年的陨石啊?!” 看得出他在竭力克制,压低嗓音都难藏声带颤动。 “嗯,说不定还能检测出放射性物质,拿回去拍卖可以卖个好价钱。” 王思源瞬间不淡定了,竟真就开始琢磨这事的可行性,转念又闪过一丝顾虑,“这个有辐射?对人身体有害吗?” “有,可能会导致变异。” 李周延说得一本正经,“在每个十五的月圆之夜,嚎着嚷着要吃月亮。” 骆毅然噗嗤一声,放肆的输出一堆嘿嘿哈哈。 王思源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忽悠,举着石头对着镜头控诉,“我差点信了!你们搞科研的就是这么欺负外行人?”他惋惜得哀叹,好像到手的钞票真就这么飞走了,无不遗憾,“这石头这么漂亮,我以为我要发财了。” “勘探又苦又累又枯燥,我这不是担心你无聊,给你提提神。” 某个诳时惑众的坏蛋丝毫不见悔意,乖乖的拎着背篓过去接黎湾采到的样品,边走边笑着给王思源解释,“要有这火眼金睛,一眼就能看准,还犯得着背那么几大筐样品回去研究?” “我现在收回刚刚夸你绅士的话。” 王思源瞪了他一眼,转头对着镜头再次强调,“朋友们,出门在外一定要小心防骗,特别是那种长得帅的男人,忽悠人一套一套的,千万别信他的鬼话。” 后来黎湾无数次翻看这期节目时,依然会暗自汗颜。 当时王思源都把话说到这份上,她怎么就光顾着一门心思采样品,把话都当耳旁风。 但凡那时稍稍分一点心,她就会意识到李周延那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本事,从过去到现在都没变过。 第十九章·你这专一 第十九章·你这专一门槛有点低啊 太阳逐渐高升至正午顶端,一行人按队里的要求,每隔两个小时用对讲机向指挥部汇报情况踪迹。 等到第二次汇报结束后,王思源的访问也接近尾声。 这一路上,黎湾在繁忙的作业中,对提问知无不言。她自认为表现如常。 但王思源却隐隐开始担心这期节目的播放率。 黎湾似乎对她的工作有着超乎寻常的热爱? 不,准确来说,是崇敬。 那种凌驾在热爱执着之上,虔诚到置自己于燃烧不顾,也要信奉的痴迷。 他见过太多热爱自己生活和职业的人,或许他眼下还不太能理解这些石头让人痴狂的地方,但他知道观众喜欢看什么。 采集作业的过程比想象中枯燥乏味太多,他竭力访问详细,避免观众云里雾里。 可几次将话题转移,黎湾聊着聊着就又绕回主题上。 他们需要对采访对象进行一个立体的剖析,可黎湾单边发展过剩,仿佛她的人生,从过去到现在,以及未来,都是以这些石头为锚点,进行发散,万变也不离其宗。 而大堆专业知识的叠加讲述,很难让气氛活跃,哪怕中途讲两句俏皮话,一旦回到专业上,那种珍而重之的严谨就再次归位。 访问一度严肃得像走进科学的科普纪录片。 “像今天的采集工作,不太方便携带的大块样品,我们就集中放在一起,插上红旗做标识,等晚上直升机来时,一起运走。” 黎湾将选中的大石块样品堆叠成小山包,从背包里抽出红旗,扎扎实实的插进石缝里。 鲜艳的五星红旗在灰白山腰飘摇,傲对凛风。 王思源抿嘴点点头,满脑子惦记的都是那些冲着治愈轻松点进来观看节目的朋友们会不会看睡着? 他不由得想起几小时前李周延开的玩笑,那分明是在救他的场啊 “最后一个问题,你刚刚提到单身,那可以说说你的理想型吗?” 他调整心态,维持住专业的耐心,继续访问,“说不定你未来的另一半会看到这期节目,缘分就此开始了。” 黎湾付之一笑,亮出她常用的敷衍外交辞令,“男的、活的、直的。” “你这说得太广泛,这种男人满大街都是,你都能看得上?” 王思源无奈,有了之前的采访,他对黎湾已经形成刻板印象,他完全能想象出她这张漂亮脸蛋下,那颗乏味没情趣的心是不锈钢做的。 只是正值青春年华,有这样一幅好皮囊,却对女生重视的婚恋持这样的态度,多少让他有些不愿相信。 “具体点。” 他努力引导,“比如喜欢什么样的性格?外形?或者为你做什么事情,会让你很心动?” 黎湾对这个问题不稀奇,她生活里被无数人询问过,并非有意敷衍,而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她从小到大就只对一个人心动过,而那个人已经不是她记忆里深爱的模样。 他变得花心滥情,他自诩风度,他对所有姑娘都挺好的。 这不是她喜欢的德性,却是她喜欢的人。 是她喜欢的人,却又是她不会再拥有的人。 那种割裂感让她迷茫得无所适从。 于是,在还没清晰辨别自己的主观偏向前,脑袋里的想法就先脱口而出,“我喜欢专一的,只对我一个人好的。” 午餐时间,三人在绵延的山坳处,寻到一块磐石,席地而坐。 外出作业,一切从简。 王思源要趁午饭时间,采访岛上的其他勘探人员,先行离开。 骆毅然从背包里拿出今天的干粮放在石面,“姐姐,你先过来吃饭。” 黎湾正清点背篓里的石块,四个多小时的作业,三个背篓,才采了半篓。 她有些担心进度,跟李周延商量,“等下我们换到对面山头去吧?这边原位不多,估计和风向有关,那边” 话说到一半,转头却发现李周延根本没在听。 他手心慢慢盘着一块鹅卵石,若有所思,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可以的,就去那边山上。” 骆毅然没让话掉地上,主动把面包递给她,“但你得先把饭吃了,忙了几个小时,还不累吗?” 黎湾接过来,随意坐下歇息,刚啃了一口,骆毅然的牛奶就递了过来。 他是从自己企鹅服胸口内包里拿出来的,牛奶外包装盒上贴着三张暖宝宝,包裹严实。 递到黎湾手里还温热,让人分不清是否残有他的体温。 黎湾惊讶于他的细心,天寒地冻的荒凉地,作业中途能有口热乎的牛奶,暖胃暖心的体贴是能叫人感恩的程度。 “谢谢。”她小心捧着骆毅然送的温暖,竟有些舍不得喝掉。 这一切都被旁边的李周延看进眼里,他不动声色的瞧着骆毅然的操作,心里某些猜想再次多了笔佐证。 “你就给她一个人送温暖?” 他捡起骆毅然准备的面包,撕开包装塞进嘴里,“还有热牛奶么?我也想喝。” 骆毅然显然准备充分,从包里拿出一瓶递给他。 凉的,没有贴暖宝宝。 李周延举到耳边摇了摇,甚至确定里面的液体可能在低温下已经结出了碎冰。 “黎湾姐是女生,我看她平时都不喝凉水,就给贴了暖宝宝保温。” 骆毅然主动解释,乍一听完全不觉有问题。 “那你真是体贴。” 李周延面无波澜,拧开手里的牛奶,仰头喝了小口,“你黎湾姐有你这样的学弟,是她的福气。” 他后槽牙咬得咔咔几声响。 牛奶果然结冰了,碎冰膈得他牙龈疼。 难言岛气候干冷,常年盛行六七级大风,冰川备受侵蚀,基岩裸露,这为他们的采集工作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可同时,也因岩石风化严重,大大小小的碎石遍地堆积,加之近几日整个岛屿被降雪覆盖,雪下湿滑的碎石让每一步跋涉都显得格外艰辛。 李周延背着那筐样品,自觉走在队伍最前端,脚在雪地里留下一串深陷的雪窝。 翻过眼下的山头,视线豁然开阔。 “姐姐,你看那边有家帝企鹅幼儿园。” 骆毅然站在山顶,一眼就瞄到山坡下海边的企鹅聚集群。 正是孵蛋过后的育子季节,灰茸茸的小企鹅扎堆在海边上蹿下跳,懵懂的左瞧右望,相互追赶啄脑袋。 “估计爸妈出去觅食了。” 黎湾瞧着庞大企鹅幼崽群,成年帝企鹅身材魁梧肥硕,身高往往能在一米往上,是体型最大的企鹅,白肚黑背,如身披长礼服,非常优雅。 出去觅食时,会将自己孩子寄托给邻居看护,就会形成眼下几只成年帝企鹅带着一堆幼崽的幼儿园模式。 “我前几年去海洋馆的时候,还买过帝企鹅幼崽的玩偶。” 她随口提起,“它们在海洋馆的企鹅玩偶里,人气是最高的,大家买的时候说的都是——我要那个,对对对,那个灰毛的小矮胖墩。” “那你眼光很好。” 骆毅然举起胸前悬挂的相机,对焦山坡下,投其所好的细数帝企鹅的优点,“性格温和、小时候可爱长大帅、体贴老婆主动孵蛋带娃、最重要的是一夫一妻,很专一。” 他像是故意提及这茬,扭头看向身旁的黎湾,“确实像你会喜欢的类型。” 身后的李周延冷不丁的哼一声,“一年换一个老婆也叫专一?” 他语气漫不经心,声音却凉得像透了风,“老婆死了,连守几天寡都做不到,你这专一门槛有点低啊。” 骆毅然显然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抬杠,一时语塞。 黎湾却先一步准确解读出他话外的暗讽,不明所以的回问,“你阴阳怪气什么?” “我有么?” “你没有么?”黎湾无意识瞪眼。 李周延顷刻反应过来,黎湾居然在帮骆毅然?这种背叛感顿时让他血压飙升。 他讥嘲的吊了吊眉梢,偏就较上真,“怎么?难不成你喜欢的就是这种低级认知的专一?” “什么叫低级认知的专一?!你是有多高级?” 黎湾听着这刺耳的形容,一口气就堵上了胸口。 她想说你自己什么德性心里没数吗?哪来的傲慢觉得自己有资格去审判企鹅? 骆毅然见两人间莫名涌起针锋相对的势头,搞不清楚状况,赶紧好声劝和,“动物不比人类,他们没有伦理和道德,也没有守寡概念。人类的话,专一的门槛一定会更高。 ” 他瞧着身旁脸色不佳的黎湾,乐呵的开玩笑缓解气氛,“哥其实说得有道理,换成是人类,一年换一个那可要不得。给每个姑娘一个家,对每个老婆都很好,那不成海王了嘛。”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新仇叠加旧怨,黎湾此刻对某些海王的鄙弃就毫无顾忌的洋溢出眼底。 转头对比,更觉骆毅然这孩子年纪轻轻就深明大义,话里话外不禁就有了赞许。 “就你这拎得清的态度,以后谁做你女朋友都会很幸福。” 她冲他竖了个大拇指,“毕竟专一的男人是稀有物种,你可千万要保持住,别学坏了。” 李周延听出了她这意有所指,不被偏袒的憋屈让他血压直冲天灵盖。 当着他面夸别的男人就算了,这才认识几天就觉得做别人女朋友会很幸福?你想挺远啊! 他骨子里的某种雄性竞争的基因当即觉醒,迫不及待点燃斗志,渴望与竞争者一决高下。 眼看他就要再次发难,黎湾才不给他机会,无视掉他那冷得像隔夜菜的脸色,故意拉着骆毅然往前走。 谁料转身的刹那,“姐,咱背篓!” 话音未落,骆毅然已经几步跨出去,然而终是晚了一步。 倾悬的背篓在不平的地面挣扎已久,寒风摧残,终是失去平衡,满兜的石头样品哗啦啦的接连滚出。 下一秒,“咚”的一声闷响,骆毅然一脚打滑,栽倒在地。 第二十章·咱们分手多少年了? 第二十章·咱们分手多少年了?改朝换代不犯法吧?(100票加更) “你学姐的宝贝样品,交给你了。” 李周延将样品石块堆叠在骆毅然身旁,脸上说不清是否有幸灾乐祸的神色,但把红旗插入地面石碓时,莫名有种不战而胜的气扬。 骆毅然崴脚,无法继续作业,队里已经派人来接应,走的时候会将已经采好的样品一起先行带回。 黎湾的样品背篓翻倒,采集的样品滚落一地,与满地的青灰碎石混为一潭。她心里窝火,把不满都归结到那个始作俑者身上,主动扶着骆毅然下山去和接应的人汇合,丢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收拾残局。 回来后也没给他好脸色。 无人之境,孤独到山间的风都是苦淡的。 飞鸟走兽在天地间翱翔奔走,两人沉默着翻越一座座山头, 只有地质锤敲打石头的脆声稀释着低迷。 而极昼无夜,时间在这里被剥夺存在感,以至黎湾埋头沉浸在作业里,最后还得靠肢体的疼痛来提醒时光的流逝。 她无意识的举起手里的原石,想借日光查看细节,直起背的刹那,“咔咔”颈椎发出渗人的抗议。吓得她立刻停止动作,试探着从背曲腰躬里缓缓直起身。 脊椎之间像是约好了似的,从后腰一路脆响接力,咔咔咔直到脖颈。 她痛得直叹气,嗓子干得发痒。 “喝点水。”一只盛满水的黑色保温杯盖递到她脸旁。 “不用。” 她倔强的摇头拒绝,错身走去旁边,从背包里拿出自己的保温杯。 杯盖还没拧开,肚子就非常有眼力劲儿的出面帮忙和事。咕咕咕噜几声肠鸣,叫得那是一个嚣张。 中午的牛奶面包早已被体力活动消耗殆尽,她尴尬的低头在背包里翻找食物。那会儿上岛,为了方便她装样品,骆毅然主动帮她分担行李减负,吃的都挪他包里去了。 李周延在几步远的地方悠哉的饮着热水,欣赏她的窘样。 半晌,才慢悠悠的从衣兜里摸出一包蛋黄派,走去她面前,撕开包装递过去,“吃么?” 明知故问。 黎湾斜了他一眼,脸上写满不受嗟来之食的志气,下一秒,身体很诚实的接过来就往嘴里塞。 “能不能讲究点儿?” 李周延瞧着她鼓囊囊的腮帮子,嚼得一脸屈辱,像只凶巴巴的雪兔。嘴角就溢出了笑意,“吃得邋里邋遢的,像什么样?” “要不是你莫名其妙的阴阳骆毅然,我至于啃你这烂黄派么。” “什么叫烂黄派?这玩意儿怎么着都比骆毅然那干面包好吃。” 李周延也不恼,骆毅然走了,他这会儿又恢复了好脾气,帮她把保温杯盖拧开,倒了热饮在旁边候着,“再说,我据理力争有问题么?先不说帝企鹅那样的也配叫专一,你就那么护着骆毅然?我跟他辩两句你都要来教育我?” “骆毅然说错了吗?你有什么资格说别人的专一低级?你哪来的立场?” 李周延微眯着眼盯着她看,渐渐,那种令黎湾难以捉摸的神情又再次浮现,“你这么介意,是因为不满我跟你分手后,和别人好了? ” 他眼底涌过一丝笑意,“黎湾,咱们分手都多少年了?改朝换代不犯法吧?” “你有病吧?你跟谁好关我什么事?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黎湾作势就要走,脚下的雪地忽然微微震颤,半山腰的零星碎石随之悄然滚落。几乎是霎那间,地面开始腾出一团团雪气,弥漫上升。 两人立即敏锐站起身,紧觉的巡视四周。 身后不远处的海岸隆隆低吟,临岸连绵的淡蓝冰川雪雾升腾,尘嚣飞扬间,一座高耸的冰川正在缓缓倾斜。 冰崩如雷鼓般轰隆炸响,滚滚裂颤回荡在天地间,越发清晰。 隔着茫茫飞雪,黎湾第一次见证冰崩,眼睁睁的看着冰川断裂,以坍塌之姿坠入深海,沉默而决绝。 大自然的悲壮之于人的震撼,无以言明。可极地冰川消融,这意味着什么,人类难辞其咎。 “它就这么没了?” 她无力的看着那冰川在海里翻了个跟头,只留尖细的一角漂浮于面,像是拒绝再听人类的借口。 风雪好像更大了。 “黎湾”李周延声音将她从深思里拽出,语气有些不寻常。 凛风裹挟白雪,在雪地划出风的流线,黎湾闻声回眸,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眼前是被烈风掀起的砾石。 “得走了,下降风可能要来了。” 不过是转眼间,刚才还和煦的凉风此刻已淬成疾烈的刀,急不可迫的割在黎湾脸上,她心脏骤然发紧。 南极的冷不一定会冻死人,但南极的风随时能杀人。 荒无人烟的岛上遇上下降风,死因难说,但永远别指望找着尸体。 她赶紧躬身在地上的样品堆里迅速翻找,择优带走。如果李周延判断正确,眼下这堆样品风过后还能留下多少,谁也不能保证。 “来不及了。” 满天飞的碎石横飞过来打在身上,隔着厚重的企鹅服,撞得生疼。 李周延一把将她从地上拎起来,抓着她赶路,“小心脚下,别踏空。” 天空阴云密布,没了阳光,能见度骤然下降。 黎湾将岩石样本背在身上、抱在胸前、跌跌撞撞地跟着李周延走在狂风中,一步不敢停。 飞雪混着砂石从面前飞驰而过,她佝偻着身躯抵挡逆风,忽略了脚下的山坡斜度。 “啊!” 一脚踩空,人瞬间倒地滑下坡。 李周延听见身后动静,回头就见人从脚边滑坡而下,他眼疾手快的扑过去拽她,被连带一并滚下坡。 山上的石头哗啦啦的往下砸,两人在凹凸不平的雪坡上急速颠沛,一切都面临失控。 巨大的恐惧在急速下坠中笼罩着黎湾,她双眼紧闭,心悬到嗓子眼也无法出声。 李周延的手死死扣住她的衣领,山间风雪淹没挣扎的动静,只留积雪里翻滚凿出的一条惨烈滑道。 直到“咚”的一声闷响。 “啊!” 黎湾被巨大的冲击力回撞,死咬的嘴唇失控得破口惊叫。砾石和雪沙兜头砸下,哗啦淋了满身。 终于停下来了? 她僵硬的抬起脖子,睁眼怔忡间,辨不清眼前的混沌。 “李周延?” “” “李周延?!” “嗯。” 李周延微弱的声音缓缓从头顶传来,他还闭着眼,脸色有些痛苦。 黎湾这才注意到身后的那座黑色的嶙峋巨石,他们撞上了石座,李周延用身体给她做了肉垫。 “你没事吧?!” 她瞬间清醒,急忙将脑袋从他腹部挪开,翻身跪起来去扶身下人。 李周延脑子里天旋地转,痛感都变迟钝,他浑身无力,人直犯恶心。 “是不是撞到哪里了?” 见他双目涣散,黎湾吓得手都在颤,她慌乱着想要上手确认,又担心会弄巧成拙,几番僵在半空,无从下手。 李周延晕眩的抬手,恍惚着去捉她的手心,低声催促,“先赶路。” 顾不得狼狈,借着黎湾的搀扶,尝试几次才慢慢站起来,人急不可待的抬腿要走。 “还行吗?别硬撑。”黎湾担心的打量着他明显不对的状态。 “我有那么脆弱么?” 李周延脸色惨白的斜她一眼,“你当我脆皮做的?” 他迈开腿往前走,下一秒,噗通一声,双膝就跪倒下地 黎湾蹲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摆动着李周延的腿,转到脚掌的时候,李周延紧绷的表情就再也控制不住。 “左脚是扭到了还是骨折了?”黎湾不太确定。 “没事,右脚是好的,坚持一下没问题。” “你别胡闹。” 她赶紧拦住又要起身赶路的李周延,厉声劝阻,“要是逞强弄出什么问题,这不是开玩笑的。” “这么担心我?” 李周延瞧着她那凝重的神色,调侃的扯了扯嘴角,“那你那会儿还凶我?” “啧。”黎湾皱眉,风速已体感可辨的越演越烈,他的判断没有错。 “走吧。” 李周延也无心耽误,双手撑地,咬紧牙关艰难的从地上站起来,“再不走,就不是逞强的问题了。” 他们得在下降风席卷之前到达海岸边的苹果屋,这是眼下唯一能在这场飓风里活命的办法。 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 黎湾两步绕到他身前,转身背对他,拦住去路,“你上来,我背你。”语气不容拒绝。 李周延以为自己听错了,迟疑的看着她瘦小的后背,没有动作。 “快点,磨蹭什么?再不走,等风来刮你走?” “你背得动我?” 他慢吞吞的试探着扑上她的后背,不敢泄力,她那小身板估计他单手都能拎起来,她哪来的勇气背他? “我背不背得动,你不清楚?” 黎湾不跟他废话,胳膊往后捞起他的腿,架起来就往苹果屋去。 山下积雪融化过半,脚踩在地上能准确感知到石滩的崎岖,身上背负了另一个人,黎湾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谨慎。 李周延蜷缩着趴在她背上,瞧着黎湾的小脚踩进碎石堆,怪异的别扭中竟生出了丝满足的甜蜜。 过去黎湾真背过他。 那时周末,两人去逛故宫,傍晚爬上景山公园看全景。 下山的路上,李周延担心她累,主动提出打赌,输家背赢家回去。 本意是想让她求自己,想听她撒娇,谁料这姑娘愿赌服输,居然真的把他背起来了。 任他怎么耍赖折腾,哪怕迈出的每一步都笨重得迟缓又艰难,依然言出必行,坚持一定要背他下山。 他这辈子都记得那天周围路人们看热闹的戏笑,他那么大的个头,跟个娇夫似的挂在她瘦小的身躯上,腿都没地方盘。 这辈子独一无二的体验。 他不会忘,可她居然也还记得。 “黎湾” “嗯?” “黎湾。” “怎么了?”黎湾微微偏过头。 “没事。” 就想唤你两声,确认一下。 20-30 第二十一章·如果只是对你一个人这样呢? 在狂风逼近前,黎湾终于踉跄着撞开了苹果屋的门。 进门立刻反手掀下背上的李周延,忙着把重物挪到门边抵住。 李周延还在胡思乱想,被她从身上丢下来,砸了个结实的屁墩。 这人怎么变脸变得这么快?刚刚明明还一副生死相依的模样,现在丢他跟丢垃圾似的。 他哼哼着从地上爬起来,自己摸索去旁边的地垫坐下。 对讲机里传来断续动静,“现在地面风力无法降落,直升机已折返,请岛上人员注意安全,耐心等待救援。” “收到,我们已经安全抵达苹果屋,目前一切正常。” 李周延坐在一堆杂物中间,疲惫的看了眼手表,晚上八点十三分。 见黎湾忙活完,他拍了拍身旁的空位,“过来坐。” 苹果屋因绿色的球形外观而得名,主要用于紧急避险,不大的空间里塞满了之前科考队留下的电暖器、热水壶、床垫、食物和水。 于是眼下,两人挤在逼仄的空间里,多少都有些施展不开。 李周延刚刚摔下山时,被掉落碎石砸到了脑门,渗出的血凝固后跟帽子粘黏到了一块。 黎湾从衣兜里翻出急用药包,用纱布蘸了酒精,“忍忍啊。” “哄小孩呢?” 他摘下帽子,乖乖低下脑袋配合黎湾擦拭伤口,头发炸毛得像只狮子。 疲顿难掩,心里还在惦记她的事,“那堆样品丢了,白忙活了一下午。” “嗯。” “不可惜?” 黎湾没什么表情,说不可惜是假的,但野外作业意外太多,她早就习以为常,人身安全最要紧。 李周延一眼就看穿了她眼底的低落,“那我现在要是把你那几块宝贝变出来,你能笑笑么?” “什么意思?”黎湾手上动作顿住。 李周延勾勾嘴角,神秘兮兮的慢慢拉开自己身前企鹅服拉链,伸手从胸口里兜摸出几块岩石样品。 “那会儿看你觉着这几块有大作用,我就揣身上了。” 他左边摸完又摸右边,还不忘伸手去够裤子的外侧兜。 黎湾吃惊的看着他将身藏的岩石样品一一摆放到自己面前,一脸献宝的模样。 大大小小近二十块,如数家珍,是她心里最笃定会对课题有用的那批。 一块不差。 “怎么样?现在高兴点了没?”他邀功似的冲她挑眉。 “你怎么会知道这几块有用?”黎湾结舌。 “聪明呗。” 李周延瞧着她脸上的风云变幻,心里的满足更甚了。 过去黎湾外出勘探,采到心仪的石块就会下意识举起来对着光线反复查看确认,如果确定是想要的,她会欣喜得抬眉,且只抬左边。 这是她的习惯性微表情,或许她自己都没留意,但李周延观察过无数次,很难忘记。 外出作业意外太多,以防万一就留了心,谁料还真碰上了万一。 他意有所指的跟她念叨,“我这不比骆毅然那瓶牛奶更贴心?牛奶算什么,这些样品对你而言才是” 话音还未落,黎湾手不由分说的伸进他的外套,在胸口用力一摁。 “嗷!” 一股火辣辣的刺痛伴随大面积的钝痛一并突袭上心头,疼得李周延鼻子眉毛皱成一团。 “我就说你怎么突然重了那么多!” 顾不得避嫌,黎湾双手并用扯开他的外衣,焦急的在他身前一通乱按寻找,“伤哪儿了?!” 贴身揣着这么多尖锐的石块,刚刚滚下山的时候,不知道得多疼。 李周延龇牙咧嘴的倒抽几口凉气,连忙捉她手腕阻止,“你感动就感动,别趁机占我便宜啊。” “把衣服脱了。”黎湾没心思跟他废话。 “哈?” “脱衣服!” 如果在漫长的从业生涯里对岩石有过一瞬间的怨念,那一定是在此刻。 黎湾盯着李周延的身体,几番控制不住的手抖,直觉呼吸都不畅。 从胸膛到小腹,乌红的血痧密密麻麻,尖锐的划痕纵横交错,好几道创口还在淌血。 肌肉肿得触目惊心,肋骨皮薄的地方已经开始浮出淤青,其他地方估计也快了。 就没有一块地方是好的,看着都快疼死了。 李周延倒是对这惨状毫不意外,那种摔法,肋骨没折几根已经是万幸。 怕她自责,身上也没力气,只能动动嘴皮子逗她,“怎么样?练得还可以吧?有没有觉着”他想说“焕然一新”,到嘴边还是犹豫了一下,改口成“惊为天人?” 说着强撑着挺了挺胸膛,生怕她不满意。结果扯到伤口,本来就没止住的血,渗得更凶了。 “别动!” 黎湾揪心得瞪眼警告,“不知道疼的?” 他悻悻的泄回力。 确实快不知道了,早就过了最疼的时候。 那会儿摔下山,浑身痛到骨头缝都像裂开了似的,但着急赶路,再疼也不敢吭声。眼下时间久了,人都木了,反倒辨不太清身上到底有多痛。 “你别一直耷拉个脸,好歹我练这身肌肉也费了不少功夫。” 他垂眸瞧着黎湾越发凝重的神色,好声哄她,“你稍微笑笑,对它客气点。” 黎湾根本没心思跟他瞎扯,她心焦得煎熬,自责和他创口渗出的血一样止不住。 她嘴唇紧抿,全神贯注的给他擦拭消炎,生怕再弄疼他。 见她没反应,李周延又用力的绷紧身体,企图让肌肉线条更明显些,“黎湾” “” “还是我好吧?骆毅然哪会记得帮你揣样品。” 他费力的挤出一丝笑,“他也没有腹肌,瘦得跟竹竿似的。” “” 棉棒沾上药膏涂上李周延胸口,钻心的刺激痛得他胸膛的肌肉骤然收缩,控制不住的抖了抖。 血再次外溢,黎湾终于绷不住,崩溃的尖声警告,“消停点行不行!” 她哪有心思看肌肉,她快疼死了。 屋外烈风席卷,呼啸的风声裹挟着飞沙走砾,不断撞击着苹果屋。 隔着厚厚的墙壁,没有要消弭的意思。 好在李周延伤口处理后,暂时没有大碍。 黎湾终于从这焦灼的担忧里解脱,冷静下来,心里的淤堵却依旧难以疏通。 李周延满身的伤像压在她心里的一块巨石,愧疚、心疼、矛盾、抗拒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不知道他今天这番行为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了她的几块样品遭这种罪,把自己伤成这般,这让她该如何自处?不管不顾的把这沉甸甸的用心砸到她头上,让她拿什么来还? 他对每个姑娘都挺好的,是要好到这种程度吗?拿自己的命当儿戏,他是不是有病啊? 她缄默的与他并肩席坐,望着天花板上过往科考队留下的签名与话语,心交百感,复杂得难以言喻。 难言岛难言,她竟然是从这番心境里领悟了名字的奥义。 “还生气呢?”旁边的李周延轻轻拉她的衣袖,声音有些可怜。 “” “你今天凶我两次了,我都没生气。” 他拢了拢自己的衣服,身上的药膏还未吸收完,上身裸着披了件外套不抵寒,“这么冷的天还被你凶,心都寒透了。” 见黎湾不应,他撇嘴把双手捧到她面前,有意哄她,“气性那么大,可以帮我捂捂手吗?真的很冷,不信你自己摸摸看,没骗你。” 更可怜了。 黎湾瞥了他一眼,到底是愧疚,叹着气起身去拿背包,翻出保温杯给他倒热饮。 棕褐色的液体从杯口倾泻而出,白色的雾气蒸腾向上,热气弥散。 “喝吗?” 李周延见她脸色终于缓和,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喝!”赶紧接过她的示好。 温热的热饮从胃暖到心,驱散了凄苦的寒与痛,他甚是满足,“这什么东西?还挺好喝。” “痛经宝。”?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错愕的在黎湾脸上试图寻找开玩笑的痕迹,又看了眼棕褐色的液体,后知后觉得差点呛吐出来,“我一大男人,喝什么痛经宝?!” “驱寒暖”宫字黎湾没说出来,“喝点也没问题,挺暖和的。” 她想说你下午那阴阳怪气的德行挺像来姨妈的,喝点估计就正常了。 然而下一秒,李周延却意识到了事情的关键,脱口而出,“你怎么会在喝这个?你不是月底么?” 网上情感博主的鉴渣指南里常见一条铁律——如果一个男人习惯性牢记周围女人们的生理期,那并不代表这个男人体贴,相反,他十有八九是有别的目的。 毕竟生理期这种东西对男人而言意义特殊。 黎湾神色复杂的看着眼前这位伤患,脑子里还在判断他的行为动机,李周延先一步开口打断了她的思路。 “你生理期怎么不早说?” 他没觉察黎湾的心里动态,只觉问题严重,责备语气也严厉了几分,“干了一天体力活,完了还要背我回来,你牛变的?” “那不是着急赶时间嘛。不背你,难不成让你被风刮走?” 黎湾被他训得莫名其妙,“你矫情什么?” “怎么就我矫情了?痛经难受的是我吗?!你自己身体不知道爱惜的?” 他想起黎湾过去痛经痛到在床上打滚,严重时还会上吐下泻,吃止疼药更是月月都难逃。 好几次半夜痛到送她去医院挂水,那眼泪汪汪的虚弱模样到现在都还历历在目。 一股子懊恼顿时压过了身上的伤口疼痛,李周延烦躁的起身去桌旁拿回保温杯,在手里晃几下散热,就不由分说的往黎湾面前塞,“快喝,全喝完。” 见她面色复杂,以为是自己语气太强硬,又下意识的软下声,“喝了会舒服点,听话。” 保温杯里的清苦药味缓缓飘入鼻腔,黎湾没有接。 她抬头看着他满身的淤青创口和脸上不假的关心,恍惚间,只觉那种难言的心情,又再次浮上心头。 “你对所有女生都是这样吗?” “什么?” “李周延,不管你的关心是出于风度,还是套路,你不用做到这种程度。” 她试着把话说开,不想再在这若有似无的越界里反复被搅动心神,“我很谢谢你照顾我,但我们是同事,同事有同事的分寸,你那套不该用到我身上。” “如果只是对你一个人这样呢?” 飘摇的寒夜,狂风怒吼,像是已经穿透了黎湾的身躯,某一刻,她只盼心里的动荡能止息。 她就这么仰头望着他,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灯火摇曳,明灭的光影在他侧脸影影绰绰,他垂着眸,眼里好像有她的影子。 像一场幻象,似真似假,她辨不清虚实。 “这也是你的套路?”她没敢选择信任。 李周延一怔,哑然得只剩失笑,“这么聪明?”眨眼间,已换回粉饰得当的轻佻。 “就知道是这样” 黎湾一副已然知晓的模样收回了目光。 接过保温杯,在药汤氤氲的雾气间,低眉掩饰眼里的自嘲与失落。 那是一段暗涌又无可奈何的沉默。 直至良久,她听到头顶一声轻叹,“不是。” 第二十二章·没有遗憾的人不会回头(100票加更) 从浴室盥洗出来,已经过了凌晨。 黎湾在房间里翻找吹风机,那会儿乘直升机回到中山站,忙着洗去两天的风尘仆仆,眼下,本就不大的宿舍快被她乱七八糟的杂物堆满。 敲门声响起时,她还在使劲挪开堵在衣柜门前的一筐石头。 “谁啊?” 她大步跨开,避障的东跳西踏移动到门边,开门看清来者何人时,诧异的愣住。 “黎湾” 祁影顶着两颗肿成核桃的眼睛,一手怀抱枕头,一手拎着瓶白酒,矗立在门前,“我今晚能在你这里睡吗?” “你这?” “我今晚不想自己一个人睡,你陪我聊聊天好不好?” 她语气听起来极其平静,可脸上残留的痛哭痕迹让人难以忽视,黎湾迅速侧身让她进门。 “怎么了这是?” “怎么了这是?” 关门的瞬间,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发问,黎湾问的是她为什么哭,祁影问的是房间为什么满地的石块。 “采回来的样品没地方放,那会儿实验室有人在用,我就暂时堆宿舍了。” 黎湾俯身扒拉开平铺在地面的样品,连着垫布将石头一并拖去床底,给她腾出一条道。 祁影也不嫌弃,自顾自的抱着枕头在她床上躺下。 “黎湾,我好难过,我好想撞墙啊。” 黎湾闻言,第一反应就是迅速抓起自己的枕头,垫到祁影头边的白墙,生怕她真的撞。 祁影见状,抬头瞄了她一眼,忍不住噗嗤一声笑破功。 “就知道找你是找对了。” 她下午的时候跟家里打了网络电话,她爸妈告诉他,前男友在婚礼之前给二老发了请柬,但怕她难过,一直没说。 这一个多月的远行,祁影时常回想起过去,那些相爱的瞬间总是让她羞恨难平。 对那个背叛者的态度从伤心、埋怨、到将他拉黑,发誓老死不相往来、再到诅咒他下半辈子过得不好。 她不愿意承认,这一身的嗔恨和不甘,不过是对这段感情和那个人的放不下。 可下午跟他那通电话过后,她放下了。 在一念之间。 “他跟我爸妈写了一封很长的道歉信,抱歉耽误了我八年。” 祁影惆怅的盯着白花花的天花板,叹气低喃,“但其实想想,这也是他的八年。” 都说检验一段感情是否值得的方式之一,就是分手后再回想,看你想起的是对方的好、还是坏。 祁影痛苦的发现,这些天,每当想起那个人,伴随而来的都是他的好,以及他对她的好。 更痛苦的是,她一直很清楚,一段双方都付出过真心的感情,走到尽头一定不是哪个人单方面的责任。 “我其实一直都知道我跟他之间有太多的不合适,不然也不至于磨合了那么多年都没磨好。但我舍不得,所以每次下定决心分手,他找我和好我又心软。” 这次谈结婚,两人都心知肚明,是想逼自己一把,让这段纠结的感情能彻底落地。哪怕之后会分开,也算是给彼此的这些年一个交代。 可他们终是错过了。 这些天,祁影不是没想过,他当时那么反对她去南极,个中原因里是不是也想确认,她坚持要走,是有不甘于此的私心。 说到底,两个人都很疲累,或许分手才是最好的选择,只是彼此都下不了那个决心。 “我以前觉得他会是相伴一生的人,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年,最好最幸福的日子都是一起度过的。以为我对他而言是最特别的,可他转头就跟别人定了婚。我也不是拿不起放不下的人,我只是气他变卦变得那么快。结果我下午给他打电话,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祁影顿了顿,整个人都有种释然后的平静,“他说,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已经尽了他所有的全力爱我,所以分手后没有遗憾,也不会再想找我和好了。” “他说,没有遗憾的人不会回头。” 那晚的黎湾坐在床边,陪着祁影一杯接一杯的喝酒。 在世界尽头对酒当歌,人生能有几何? 祁影喝到话都囫囵说不清,絮絮叨叨的,脸上的神色却越发轻快愉悦,到后来甚至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下床跑去窗边,站直踩着丁字步要给黎湾献歌一曲。 反而是陪喝的黎湾,默默的看着她载歌载舞,心里千头万绪。 她一直在想祁影的话,理智认真的在梳理对这件事的逻辑。 既然已经分开,计较分开多久后找下家真的有意义吗?毕竟谁也没有义务为已经逝去的感情守孝。 虽然是很绝情,可想想又有什么错呢? 在一起的时候已经仁至义尽,真心实意的爱过、善待过对方,分手后各自开启新的人生。 这才是一段感情的善始善终。 她不禁想到李周延,他们已经分手了,就算他之后找一百个一千个,惹一身风流债都不关她的事,她有什么立场介意? 可话又说回来,感情为什么要讲逻辑?感情明明连道理都不讲。 她想不介意,就能不介意了吗?不,她介意,非常介意,有没有立场,她都介意。 她的理智在脑子里严丝合缝的堆砌着一套体系,试图说服自己。感性就嚣张的在一旁拉横幅,用一句疑问对抗所有逻辑——“李周延有遗憾吗?” 没有遗憾的人不会回头,那他有吗?他说的那句“不是”,是什么意思? 夜里,同一张床上,睡着两个世界。 祁影宿醉,沉在被窝里一动不动,而黎湾,怀抱着疑问,整夜难眠。 她成了第二天早上食堂的第一位食客,厨师见是她,主动提起后厨还有淘米水,她这才想起有一个多星期没给向日葵浇水了。 宿舍楼道里空无一人,安静得依稀可辨屋内此起彼伏的呼噜声,黎湾鬼使神差的抱着从后厨接来的淘米水,去找李周延。 此时早上六点,她的心和盆中的淘米水一样,晃荡不停。 她试图给自己这诡异行径找借口,花就是得早上浇水,晚了太阳晒着容易烧根,对,不能晚。 可她忘了她们在南极,现在是极昼,太阳就没从天上下来过。 李周延的宿舍在三楼的中间段,黎湾走上楼梯时,先看见了一个女人的身影。 “你在担心什么?怕我把你吃了?” 是卫语琦,她穿着黑色一字领的修身长裙,侧影酥肩半露,抱着相机巧笑嫣然的与站在门边的李周延交谈。 他应该才刚起床,额前头发凌乱,人懒散的倚在门边,手撑在另一边门框上。 侧脸带着淡淡的笑意,眉眼间很是温柔。 “可我很急,马上就要。”卫语琦有些娇嗔的努努嘴。 “那也只能等等了。”李周延笑。 黎湾脚步不自觉就停在了原地,隔着半段走廊,看着那对养眼的男女,姿态暧昧的低语。 有那么片刻,李周延偏头朝这边瞥了一眼,黎湾不确定是不是已经看到了她,可他只是指了指卫语琦的香肩,继续笑语,“衣服很好看。” 像无视她的错愕。 一时间,隔夜的纠结推波助澜,将五味杂陈的膈应感急速推上心头。 只是这次,纠结发了酵,又多生出一味全新的膈应——觉得自己是傻逼。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孤男寡女、这个氛围。 她实在想不到还能有别的什么剧情,只嫌眼不见为净,扭头就走。 谁知李周延又忽然一声把她叫住,“黎湾,你去哪儿?”? 黎湾没料到他会喊她,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黎湾!”这一次声音明显大了几分贝,“这边!” 他是想把所有人都吵醒吗?黎湾直觉他是故意的。 她被迫停下脚步,迟疑了两秒,咬牙换上副无辜的笑脸,硬着头皮走过去。 “早。” “都来过几次了,还不记路?” 李周延闲散的看着她走近,语气莫名亲昵,“再不来,花儿都谢了。” 他侧身给黎湾让门。 卫语琦见状脸上闪过一丝怪异,目光若有似无的打量着黎湾。 “我来给张哥观测的样品浇水。” 黎湾表面淡淡的点头示意,心里对他亲昵语气直翻白眼。 整室的睡眠气息还未消散,她进门看见李周延半掀开的被窝,更觉心烦了。 “你浇完了记得把盆还给后厨。” 她把淘米水放到窗边书桌上,转身就走,一秒都不想呆。 空荡荡的走廊里,男女低声的交谈像是有穿透力般,对黎湾穷追不舍。 她都快走到楼梯口了,依稀能听见卫语琦的话语,“那我可以跟你一起吗?” “行。”李周延说。 回到宿舍,祁影还在熟睡,黎湾心烦意乱的掀开被窝,逃避的欲倒回笼觉。 “你去哪儿了?找李周延谈恋爱去了?” 祁影翻身,睡眼惺忪的瞧着黎湾瞪得像铜铃一样的大眼睛。 “谈个屁,傻逼才跟他谈恋爱。” 昨晚前半夜,祁影拉着黎湾讨论爱的真谛,后半夜她喝高了,又开始琢磨下一段爱情目标要去哪里找。 黎湾为了开导她,拍胸脯保证回去给她物色优秀男青年,正好她们所里人才云集。 祁影感动得鼻涕眼泪一把流,当即投桃报李,要给黎湾介绍她认识的优秀男青年——李周延。 “我一直觉得他对你有意思。” 祁影用她那被酒精麻痹的脑子回想过去这一个多月的所见所闻,“你上次晕船胃痉挛,吐他一身,他都没嫌弃你,还鞍前马后的通宵照顾你,这哪是普通老同学能有的情谊?换个男的估计都快嫌弃死了。” “他是所里安排的小队长,我们几个年轻人他有义务要照顾好,这是工作职责,不能混为一谈。” “那他上次坠海,听到你为他哭,看起来很高兴啊。出门的时候都蹦起来摸门栏了,他那身高哪儿还需要跳啊。” “估计高兴的是有姑娘为他哭吧。而且!我不是因为他哭,我只是被吓到了而已!” 黎湾觉得这几个理由不充分,她不想枉自捕捉细节来进行自我催眠,那太不理智。 私心而论,他为她藏的那二十来块岩石样品,好像更有说服力。 可女人就是这样,即便拥有再多的理智,在感情中也依旧拗不过渴望侥幸的偏袒。 她嘴上说着李周延对谁都挺好的,心里的天平却悄然向另一边倾斜——万一祁影说的是真的呢? 而此时此刻,所有猜测都被黎湾毫不留情的掀翻。 这一切都成了她自作多情的见证,见证她像个傻子一样为他不明不白的一句话,辗转反侧睡不着。 要不是刚才撞见卫语琦,她说不定还真沉浸在这感动里,任由胡思乱想把自己给攻略了。 “祁影,你以后别再说李周延对我有意思了,他是海王。” “啊?” 黎湾沉默了半刻,恨搜搜的得出肯定结论,“你说的那些细节,都是他的惯用套路,为了网女生进鱼塘!哦不,进他的大海!无边无际那种!谁要是中计了,就会发现他海里有无数条鱼!每条都穿一字肩!” 第二十三章·清醒 再次睡醒时,祁影已经先行离开。 黎湾站在房间正中间,叉着腰看着四处堆叠的岩石样品,拿出对讲机联系了昨天占用实验室的同僚,商榷搬运样品的时间。 床上的手机屏幕跳出消息提示——【您发布的提问有人回答,请点击查看】 那会儿她躺在床上摊煎饼,脑子里万千情绪翻涌阻止她再会周公,自从得出李周延是海王这个结论后,她的膈应也并没消减半分。 说不清为什么。她想将其归结为死不瞑目,可又觉得不是。 鬼使神差的上网发布帖子,迫切想要寻求一个答案——【求鉴渣!前任变海王,还想把我网进他的鱼塘】 黎湾记得自己只是在提问帖子里将两人重逢后的一些相处经过大概描述了下,顺便表达自己心里的膈应。不过几个小时,此刻APP页面右上方的红色消息提示已经由数字变成省略号。 她诧异的按点赞数排序: 网友A:这不妥妥的中央空调吗?还好意思说对所有姑娘都挺好的你问他打不打算给每个姑娘一个家?(噢不,家太贵了,这种男的可能没什么钱,主打陪伴,分币不掏。) 网友B:同意楼上,全球变暖他负全责吗?渣得理直气壮的,不用鉴了,烂黄瓜一根! 网友C:姐妹膈应就对了!一般男的生怕女生发现他渣,都藏着掖着,你这个前任完全就没把你当回事啊。他先把免责申明说前头,试探你的态度,你要是上钩了那就是你自愿,之后他怎么渣你可都赖不着他。 网友D:男人回头的理由,姐妹你自己分析一下是哪种? 1.为你花了太多钱,沉没成本太高,不甘心想回本。 2.没睡够或者没睡到。 3.你最好骗,他不用给你花钱也可以白艹。 4.你对他还有可榨取价值。 5.他发现找不到比你更好的了。 6.他最近行情不好。 众口纷纭的见解像一面照妖镜,全方位的逼迫着黎湾显形。 她沉默的逐条对照李周延的行为,某一瞬间,照妖镜终于穿透了她的心,她幡然意识到自己心底的那种难受到底是从何而来。 她在抗拒,不想承认自己心心念念爱了那么多年的人,是一个垃圾。 爱上一个垃圾,这比爱情本身更让人挫败。爱上一个高不可攀的垃圾,这种伤害是呈核弹级别。 这让你从内到外都像个赶着献祭的蠢货。 她终于顿悟了自己犯蠢,明明知道不过是渣男的常用套路,嘘寒问暖、暧昧不清、把自己搞得一身伤来让你心疼内疚,她怎么就着了道? 她是还喜欢他,但这种似是而非的撩拨拉扯让她倍感不适。 她不需要他在拈花惹草的过程中顺便给她一点体贴,不需要他在浪荡人间时偶尔回头的惦记。 如果她的喜欢会让自己陷入被动的委屈求全,成为摇尾乞怜的可怜虫,那她宁愿不要再惦记他了。 爱不该挟制她的自尊,她的自尊比什么都重要。 她忽然想起一个多月前刚登船时,明明也没想过要和他重修旧好。 真是中了邪了。 下午,黎湾从后勤组借来推车,分趟将几大筐样品运输到实验室。 纪淳和尤文俊都外出作业,黎湾一个人拉不动车,叫了骆毅然来帮忙。 南极内陆冬季常见大风,为了避免积雪掩埋,科考站建筑大部分底层都架空离地。 李周延从隔壁实验室出来时,碰巧撞见两人一前一后的协力吼着“1、2、3!”将推车抬上大门阶梯。 “怎么不叫我一声?” 他快步走过去,手刚要搭上推车扶手,黎湾像是故意似的,用力一推,“不用。” 车身从李周延手心交错而过,在他愣住的刹那,黎湾目不斜视的推着车从他面前径直过去。 脸上没什么表情。 又是那种熟悉的氛围,李周延敏锐捕捉到她的不对劲。 他看着她头也不回的跟骆毅然拐进走廊后消失的身影,犹豫片刻,抬脚追了上去。 骆毅然及其熟练的把石头挪到切割机旁,方便之后黎湾做切割分类。 “你怎么了?心情不好?” 李周延凑到她身旁,歪头打量着正在点数的黎湾。 “没有啊。” 她抬眸淡淡的瞥他一眼,低头继续拿着笔记本记录标记,看起来若无其事的模样。 那就是有了。 黎湾不是个脾气柔的性子,过去他们闹矛盾时,李周延一直是单方面做出气筒。他习惯让着她并不是因为他窝囊,而是他知道,黎湾如果愿意跟你计较、吵架,那表示还在意你。 对不在意的人,她都是用那种不动声色的冷淡和疏离将彼此间的距离划出一条银河,礼貌、得体、但绝不会给任何商量的余地。 这也是为什么,两人重逢后,他潜意识非常焦虑黎湾跟他保持距离的原因。 可眼下,她不愿意说,他也不能追着逼问。 “那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他转移话题。 “没有。” “不需要帮忙切样品?” “不用。” 黎湾平静的对答,下一秒,俯身从脚边的筐里捡出一块岩石,转头就对还在搬运的骆毅然说:“毅然,你等下先帮我切这块。” 切割机齿轮飞速旋转,尖锐刺耳的声音混着灰白的粉尘在实验室角落里扩散。 在地质人眼里,岩石薄片就是他们探索地球的眼睛。 黎湾目前从事的大部分课题属于基础理论研究,日常采集的岩石样品带回后,都将通过切割、打磨、粘贴等一系列步骤,把样品制作成0.03 mm标准厚度的玻璃薄片,而后通过观察分析岩心结构、构造和矿物组成等信息,做研究报告。 于是眼下,她目不转睛的盯着骆毅然的手,监工的同时也小心防止他被齿轮割伤。 可心里又难免几度分心。她侧身往后瞥,余光里,李周延那尊大佛如入定般,坐在身后,安安静静的看着她们。 每次她回眸,他都会勾勾嘴角、抬抬眉、一脸“我很乖、没捣乱、只是安静的看着你们、你忙你的、我等你”的无辜神情。 从一小时前,这人就一直是这状态,像是打定了主意要跟她耗着,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但被这直勾勾的目光盯着,时间久了,总觉如芒刺背,浑身不自在。 直到标定第一部分区域的岩石样片切割结束,切割机暂停运转,让每个人的耳膜都得到缓释。 黎湾摘下口罩,用笔记本散了散眼前的粉尘,终是按奈不住,跟他搭了话,“李周延。” “欸。”李周延还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我们这里要忙很久,机器声音很吵,灰也大。你要是没什么事的话,可以先回去。” “我有事啊。”李周延答得理直气壮,“这不在等你么?” 黎湾并不想跟他说什么,只能再次强调,“我今天要忙到很晚。” “没事,等你呗。” 李周延顺手拿起旁边桌上的参考文献,意有所指,“我哪次不等你?” 两句轻飘飘的话将黎湾噎得接不上话,她沉默片刻,放下手里的笔记本,转身出门去了洗手间。 骤然安静的实验室,只剩细弱的粉尘在空中翻滚起舞。 骆毅然之前外出作业时就觉察李周延和黎湾之间有某种不可言说的氛围,直觉他俩有问题,可结合这两次情况看来,应该是李周延有意。 他下意识有些排斥,眼下趁黎湾不在,他主动挑起话端,“哥,你跟黎湾姐之前” “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去? ”李周延干脆的打断他的话。 骆毅然错愕的顿住,“去哪儿?” “看不出我找你学姐有事儿?” “我得帮她切石片,她指定要我帮忙,你知道的。” 骆毅然意识到某种刀光剑影向他劈来,当即反应,“而且她刚刚也说了她今天很忙,应该没空应付你。” “我跟她之间不谈应付,那是对外人用的东西。” 李周延也懒得装,反正黎湾不在,他也不需要顾及什么,“她在跟我闹脾气,你看不出来?” “跟你闹脾气?” 骆毅然再次顿住,一时拿不准李周延的意思。 “对,闹脾气。” 他故意强调了“闹”这个字,“我惹她不高兴了,所以得把她哄好,总不能让她带着情绪过夜,你说是吧?” 这又是“闹”,又是“哄”,又是“过夜”的,用词怎么听着都有点暧昧,普通同事之间哪用得着这种词。 “哥,你这说话用词多少有点不准确了。” 骆毅然寸步不让,意有所指的提醒李周延,“我知道你们是老同学,但毕竟那会儿年纪小。现在都长大了,同事之间说话做事得注意分寸,不然容易引起误会。” 这话倒含沙射影得够全面,李周延突然有点希望黎湾在场了,他想让黎湾自己看看到底是谁说话更阴阳怪气。 “同事之间说话做事确实得注意分寸,但我和她不需要,毕竟我俩本来就不是怕误会的关系。” 他讥诮的冲他笑了笑, “你也知道我们是老同学,我俩故事长着呢。” 第二十四章·对峙(100票加更) 黎湾从外面回来时,实验室里只剩李周延还坐在刚才的角落,翘着个二郎腿继续翻看文献。 安安静静,一副岁月静好的翩翩公子模样。 “骆毅然呢?”黎湾问。 “他有事先走了。” 李周延从书册里抬头看了她一眼,“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招呼一声。”说完继续看他的文献。 “你把他支走了?” “我怎么支他?他那么大一个人,要走我还能拦着?”李周延好笑。 黎湾才不信他的鬼话,径直从他面前路过,一副懒得理他的无语。 “你那什么表情?” 李周延长腿一伸,拦住了她,满脸无辜,“难不成以为我趁你不在欺负他?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人?”他顺势站起身来,见黎湾不应,跟着追上去,“欸,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对我态度这么恶劣?是因为卫语琦么?” 他刚刚坐在那里,将这几日与黎湾的相处细节全部复盘一遍,实在想不出还能有别的原因。可这个原因,他也觉得不太合理。 是吗?是,也不是。 黎湾沉默的走到实验台前,捡起刚才切割过的岩心石片,拇指轻轻擦拭过切面的石灰,“李周延,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骗啊?还是科考生活太枯燥了,你无聊到需要钓鱼来打发时间?” 李周延被她这么一问,更懵了,“我骗你什么了?” 黎湾看着他那张赏心悦目的脸,心里只觉讽刺,“也对,你没有骗,你都是愿者上钩。” 李周延脑子里飞速运转,云里雾里琢磨了半天,终于觉察出一丝头绪。 他试探着靠近,低头观察着黎湾脸上的神色,“你是吃醋了?” 这话是投石问路,他自己都不敢信,问得没什么底气。 “我应该吃醋吗?” 黎湾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笑得莫名讥诮,“你喜欢女生为你吃醋?这也是海王的乐趣?” “我怎么就海” 脑子里电光火石闪过一些画面,噎住了李周延的追问。 虽然她语气不善,但剥开话间的幽怨,内核直指的真理让他更加惊讶——黎湾就是在吃醋。 得出这个结论时,他甚至心率都加快了。 一双长眼难以置信的盯着黎湾的侧脸,瞳孔与嘴角同步在颤,面部肌肉失控的压不住笑,“你真的” 这简直是回国以来,他收到最好的消息! “黎湾!”他长吁一口气,企图让自己冷静一点,“你听我解释!” “李周延,你该不会还指望看到我跟其他女生扯头花吧?” 身旁人却没能捕捉到他的异常,黎湾撒手将石片丢回器皿,心里嘲弄已经溢于言表,“不好意思,你这乐趣满足不了。” 再次抬头,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里,只剩冷情的宣判,“如果你以为我会为了你,跟其他女生竞争,那你做梦做到下辈子都等不到。” 她语气刺人,尖刻胜过窗外寒风。 李周延刚刚还直冲头顶的兴奋如被兜头棒喝,僵住了嘴角的弧度。 他迟疑半刻,“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空气里跃动的粉尘都像在催促,将好不容易盼来的这刻欢欣即刻赶下台。 四目相对,他忽然就不能理解了。 爱情是有排他性的,如果需要,他随时可以跟骆毅然,或者其他追求者公开竞争。无论以什么方式,争取自己心爱的人,这从来都不是丢脸的事。 黎湾如果真的在意他,又怎么可能无所谓的放任?这不是爱情该有的态度。 “为什么不能?难不成把我拱手让给别人你就高兴了?还是你本来就不在意?”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有些艰难,这对一个熬过漫长等待,刚刚如愿以偿的人而言,太过残忍。 可黎湾却没给他留情面,她冷漠得像一台黑白显示器,一行行的列出她的理智分析报告,“我很闲吗?我没自己的事做吗?我每天放着自己工作、生活不顾,张牙舞爪的为了你这廉价的感情,把自己逼成泼妇,天天提防着随时要跟其他女人决斗?”她无语的嗤笑,“是我有病?还是你有病?” 赢了卫语琦就能世界和平了吗?不,明天还会有王语琦、刘语琦、张语琦。 如果李周延的心不能只为一个人保留,那黎湾的爱就成了逼自己涉海,却永远靠不了岸的孤舟。 男人或许无法理解女人对一双偏爱眼睛的执念,她的排他性体现在无法与别人共享那双本该独属于她的眼睛。 也是在这一刻,她才清醒的意识到,她的感情里从来没有其他情敌,她的情敌永远都只是李周延那颗朝秦暮楚的心。 一直到回宿舍,李周延还沉浸在那种无尽的低落里。 黎湾没有否认对他的在意,可他却满心只剩渴望前功尽弃的挫败。 他沉沉的瘫倒进床,赤白的灯光让天花板都显得刺眼,他抬起胳膊压在眼睛上,满脑子都是黎湾最后那句嘲讽的反问。 “你觉得我的感情廉价?”李周延被她这通冷静到残酷的陈述气到心梗不过气。 而黎湾只是轻哼着反问他,“不是吗?” 她居然是这样理解的。 重逢后,她无数次刻意的逃避回避躲着他,他不是不知道。可哪怕再觉受伤,也总是主动找一万个理由安抚自己要耐心、要慢慢来、要尊重体谅她的感受。 可此时此刻,面对这句反问,他依然无力抵抗。 委屈、不甘、难过、挫败、像千万支箭,在黎湾的一声令下,悉数扎进他的心口。 他甚至都不想再抵抗。 消息提示音响起时,李周延还躺在情绪的深渊里,反复被蹂躏。 他胡乱扒拉着从枕头下摸出手机,点开查看,是发小路嘉懿的消息:【效果怎么样?姑娘问你要名分没?】 几乎是须臾之瞬,所有怨气从五脏六腑直冲头顶,李周延飞快打字,恨不得要冲进屏幕给他两拳。 【要个屁,我他妈信了你的邪!!!】 后面还连发三个发怒的表情,圆头小人儿立眉瞪眼,被怒火烧得面红耳赤。 路嘉懿看着对面跳出来的消息,不确定的扫了眼对话框顶上的名字,是李周延没错。 李周延居然骂脏话了?他直觉事情估计遇麻烦了,连忙追问怎么回事。 结果那边就再也没回消息。 李周延聪明了二十几年,从来没有哪一刻觉得自己是傻逼,而眼下,他一世英名被路嘉懿毁于一旦。 他往上翻看着两人的聊天记录,连近时日都是他分享的几张南极风景照,再往前一个多月,两人一来一往的白绿聊天气泡交错。 李周延:【问你个事儿,如果一姑娘老躲着你,有什么法子能让她放下防备?】 路嘉懿:【哟?有心上人了?】 李周延:【讲重点!你有没有办法?】 路嘉懿是情场浪子,身边姑娘就没断过,年纪轻轻就放话没有他泡不到的姑娘。 李周延的哥们儿里,他段位绝对是最高的。 那天是黎湾的生日,借这个由头,他尝试着主动出击,可终是败兴而归。 从上船开始,那半个月黎湾对他刻意的回避,他都看在眼里。 他心里着急,又无能为力。病急乱投医,想来想去就找到了路嘉懿,指望他能给他出点破局的招儿。 路嘉懿:【这还不简单?人姑娘对你提防无非就是怕你对她有歹心,那你就立绅士人设呗,让她知道你对她的照顾是因为你有风度,不是因为惦记她,自然就不会多想。】 李周延:【?】 他旁观别人纵横情场,只见过装深情来让姑娘放下防备,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操作。 路嘉懿:【反向操作懂不懂?做人得灵活点。】 之后路嘉懿对这个不开窍的哥们儿手把手教学,彻底打开了李周延的新视界。 路嘉懿:【总之你就按自己的想法大胆的对她好,如果姑娘疑心,你就说你对谁都挺好的,让她放心享受你的照顾,别有负担。】 李周延:【这不中央空调么?你确定这德性人家姑娘会喜欢?】 路嘉懿:【难不成你上赶着当舔狗人家就稀罕?浪子回头金不换!这招杀伤力百试百灵。】 李周延:【那她要是真的以为我是浪子怎么办?】 路嘉懿:【所以让你放心大胆追,你对她的好骗不了人,配上你那张脸,时间长了人总会动摇。她只要开始纠结,你就上岸了。】 第二十五章·情场失意,职场也不见得意 黎湾一直觉着实验室像地球外的一个独立空间,时间在这里的流逝速度总是要比外面快得多。 摒弃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高效的专注让工作进展无比顺利。在首批标记的区域样品试验块完成初步打磨后,她做了粗略的分析和记录。 从忙碌里抽身出来,已经是三天后。 趁着午休时间,站里网络速度相对没那么拥挤,她电脑上线跟陶思仁汇报课题进展。 “这次计划采集的区域,有两个标记点的样品丢失,因为那天碰上了下降风,之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去一趟。” 黎湾翻看着自己做的笔记,“我这三天在DJS-01至05五个区域的样品里,各自挑了几块出来做初步分析,除了02、04,其他的都符合课题的初步采样要求。02、04我这两天还会再采几块制作后重新对比分析。其余的这边站内的设备有限,进一步分析得等回国后。” “行,不着急,这课题对你而言也没什么难度。” 陶思仁看着视频里的黎湾,沉吟半刻,低声询问,“你旁边有人吗?有个事我得跟你单独知会一声。” 黎湾闻言,拿出耳机插上电脑,“什么事?” “所里对孟想启动停职调查了。” 黎湾左手刚刚拿起的水杯,就僵在了半空中。 “有人匿名举报期刊主编收受贿赂,举报资料里有孟想和他家里人行贿的证据。” “什么时候的事?” “停职通知是今早上发的,举报是两个多月前。” 实验室门再次被推开时,黎湾还在查看那篇被期刊退回的投稿。 和预想的大快人心相比,她总觉着事情发生得有些蹊跷,可又说不上来。 “大哥,你实验室还要用” 纪淳的声音突然从头顶响起,吓得黎湾一激灵,她惊恐的抬头,眼睛瞪得老大。 “我去,你这眼睛不去演鬼片可惜了。” 纪淳拉开旁边的座椅,凑过来看她电脑,“看什么呢?这么专心?” “你才演鬼片,你长得就像个鬼片。” 黎湾白他一眼,转头把自己那篇文章和孟想投稿发布的期刊生成对比页,让他看。 “这就是上次被那孙子抄袭的那篇?” “对。” 黎湾用了查重软件对比,眼下左右页面被标注的文字花花绿绿,看得人眼花。 “刚刚所里说,他被停职调查了。” “是吗?!”纪淳一脸惊喜的吊起眉梢,“你申诉成功了?” 黎湾摇头,把刚才陶义仁给她说的消息悉数告诉纪淳,结果这人比她还意外。 “我去,哪个大侠行侠仗义?做好事不留名,太高风亮节了!” “我总觉得这事发生得很蹊跷,虽然被举报的是那主编,但是指证孟想行贿的证据很充分,视频和录音都有而且,举报的时间节点很妙,就在我揍了他没几天。” “你的意思是,这事是冲着孟想去的?” “很难说。” 黎湾投的那家期刊在业内并不算核心刊,那主编虽然手握选稿权,但本身竞稿并不激烈,期刊也需要文章发表,互相成全的事。 况且孟想参加工作还不到半年,这家期刊是他第一次发,按理来说,对这个主编行贿也应该是头一遭。 怎么就这么精准的被人逮到把柄? “说不定就是被对家搞的呢?他爸官场混那么多年,谁能保证没得罪过人?” 纪淳对这个操作倒是不意外,“再说,孟想那孙子平日做人就跋扈,树敌不少,盲猜早就被人盯上了。” “你之前真不知道?”黎湾怀疑的在他脸上寻找什么。 “怎么?你怀疑是我搞的?” 纪淳思索了半刻,无比真诚的跟她坦白,“我虽然很想帮你报这个仇,但你也知道他家背景硬,要端他还是有点难度的,我是真惹不起。” “” 李周延换好企鹅服出现在宿舍楼门口时,外面正风雪横飞。 气象观测最新播报,预计五小时后,会有一大一小两个低压气旋途径中山站。原计划于后天出发的内陆队,再次将通知改为待定。 这次内陆队的工作兵分三路,一路去往昆仑站,一路去往泰山站,都是为了站内设施建设。以泰山站为分道点,剩下一路前往格罗夫山区进行科学考察,也就是李周延此行的课题项目采集点。 南极一年之中,适合内陆高海拔地区生存作业的时间也就是从十二月到来年二月,这两个多月的时间,去掉往返,所剩时间并不多。 尽管跟昆仑站的路途相比,他们已经相对邻近很多,可现在已近十二月下旬。 一切迫在眉睫。 怀着沉郁寡欢的心情,他推开门,融进了阴云密布的世界。 今天的工作是要去到附近废弃的俄罗斯进步旧站旁,把前几年越冬队留下的航空煤油从积雪里挖出来装车,为内陆队的工作做准备。 南极的雪地车大部分使用航空煤油,因为冰点足够低,经年存放也不会影响使用。除了雪地车,还有发电、煮饭、取暖等所有能量来源都得仰仗这东西。 可眼下,李周延好不容易跟这山坡苦战一小时,反复撵着铲雪车从来路的积雪里推出一条道。艰难翻过山头,却再次被油点所在区域的茫茫雪海逼得想撞墙。 “老刘老刘,你确定一下放油点的具体位置。” “以他们这栋楼为参照,旁边有标杆,标杆的东北42度方向,26米左右的位置。” “标杆?这哪里还有标杆?这站都废弃了,标杆估计早就被刮走了。” “那怎么办?” 李周延听着对讲机里的对话,一怔不怔的盯着砸向挡风玻璃的雪粒出神。 心头万绪翻飞,本就不稳的情绪此刻莫名就向烦躁偏移。 都说情场失意,职场得意,他怎么一样都沾不上?! 干什么都不顺,这都什么破事! 不等对讲机里的通知说完,他拉上面罩,开门下车,拎着雪铲就杀气腾腾的冲进前方无际的白色雪原。 终于,在经过一行人四个多小时的体力奋战后,赶在气旋到达前将600桶煤油燃料从深雪里挖出来,装上雪橇带回。 李周延精疲力尽的开车回到站内,一进餐厅就见一屋子人挤在液晶屏幕前,热热闹闹的看还珠格格。 剧情正演到紫薇和尔康奔赴向对方,激动的互诉衷肠——“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 镜头进阶到两人深情拥吻,餐厅内顿时发出一阵怪笑的起哄。 “小李回来了?” 正巧徐教授端着碗面从后厨出来,见他杵在原地,赶紧招呼后厨给孩子们把饭热上。 李周延看着他那碗份量不多的手擀面,“您怎么吃面条啊?饭菜不够了吗?” “没有,我这不今天生日嘛,都吃过晚饭了,咱后厨听到就非要给我煮长寿面,让我吃个仪式感。” “您这身体这么好,少说都是一百岁,这长寿面吃了估计得活一百二。” 李周延嘴甜的给他道喜,惹得老教授脸上褶子都深了不少,“你小子是真招人喜欢,比我儿子强多了,他要是有你一半的优秀,我估计做梦都要笑醒。” 本以为只是徐教授的客套话,可半小时后,李周延觉得他说得很对,他儿子真的很不招人喜欢。 黎湾也坐在餐厅的人堆里,徐教授将视频电话凑到她面前时, 她还在聚精会神的看小燕子冒充格格。 面前的手机屏幕忽然出现了一个陌生女人,她吓一跳,下意识往后躲。 “这我太太,她一直问我这次科考队里有没有女生,我给她看看咱们巾帼不让须眉的姑娘啊。”徐教授在一旁解释。 “哦哦,老师好!” 黎湾之前听徐教授提起过,他太太也在高校教书,是地科老师。 虽然没见过,但还是立刻礼貌的问好。 徐太太眉开眼笑,不知为何,竟颇有兴致的夸赞起黎湾这个第一次见的小姑娘优秀,给地质人争光。 即使都是礼节话语,但看得出她笑得很满意。 黎湾只当是做老师的对小辈都有种天然的爱护,就乖顺的听着,并未多想。 谁料徐教授主动打断了她的客套,提醒道:“你少说两句,让儿子来打个招呼。” 纪淳和李周延站在黎湾身后,早就将眼前这幕看了个明白,他目光悄悄瞥了眼身旁的李周延,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戏谑。 “哎,”他悄悄用胳膊肘捅他,打口型给他添堵,“相亲呐,看上黎湾啦。” 谁知李周延脸上风波不动,一副欣然乐见的随意模样,“那不挺好?” “嗯?好啊?” 他贱兮兮的凑近反问他,“好在哪儿啊?” “徐教授家学渊博,教出的儿子一定青出于蓝胜于蓝。” “有道理。” 纪淳故作认可的悠悠点着头,“那我大哥可是找到好人家了,咱俩作为兄弟可得好好撮合撮合,为她的终身幸福添砖加瓦。” “你加油。” 李周延淡定转头将目光落在大屏幕上,偏偏这头,紫薇跟尔康又再次抱着啃到了一起去。 室内又是一阵起哄,一众远离俗世的老少在这枯燥单调的极地生活久了,看什么都觉得稀奇好玩。 而某人却无法对这种集体意识变化产生共鸣。 他莫名烦躁,这俩人怎么老爱抱着啃?嘴上说着发乎情止乎礼,天天啃什么啃?!还能啃出花儿来?有这么当古代人的么?成何体统! 第二十六章·没良心的女人(100票加更) 隔天中午,黎湾从实验室忙完已过饭点,匆匆跑进餐厅,人已寥寥无几。 她端着仅盛两道菜的餐盘,坐到纪淳旁边。 “没菜了?”纪淳狼吞虎咽的看着她餐盘里的小两样。 “嗯。” “刚刚问你要不要帮忙打饭,你又说不要。” “我以为我赶得上,结果最后片薄片被我磨飞了,就耽误了时间。” 话音刚落,一只不锈钢小碗被递放到黎湾手旁,上面放着两个煎鸡蛋。 黎湾抬头看了眼手的主人,“谢谢。” “吃不完了。” 李周延没什么表情,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旁玩switch等纪淳,没有看她。 纪淳斜眼一瞥,见黎湾将碗里的两个鸡蛋夹起,底下是她没赶上的鱼香肉丝和青菜牛肉,各占半碗,泾渭分明。 哪儿来的吃不完?就没有动过的痕迹。 再抬眼瞥了李周延那张冷淡的脸,心里憋笑。 “哎对了,昨天相亲怎么样啊?”他故意问黎湾,“徐教授的儿子帅么?” “你也拿我开涮是吧?”黎湾砸嘴。 “怎么叫开涮呢?这是关心你的个人动向,我听说徐教授儿子长得很帅,像年轻时候的古天乐?” “是有点。”黎湾没多想,据实以答,“确实挺帅的。” “哟,挺帅的喔~” 纪淳意味深长的重复她的话,余光瞄了眼李周延,“那意思是可以接触接触?” 黎湾闻言停下手里的筷子,无奈的侧头瞪纪淳。 这种事情在她生活里已是常态,她本就生得乖巧漂亮,不熟悉的时候很有欺骗性,所以长辈缘一直不错。 从大学时被同辈的同学惦记,到工作后被所里领导、同事帮自己家小辈惦记。她其实一直挺无奈,不想得罪人,可拒绝这种抬爱本身就是件容易得罪人的事。 而纪淳作为她为数不多的朋友,通常在这种事情里扮演着那个外界打听黎湾情况的渠道,他明明是最懂她的无奈。 纪淳意会,见好就收,“要我说,别人就是听说你没有男朋友,才老惦记着介绍。你要是有男朋友了,自然就不会再打你注意。”谁料他话锋一转,往更离谱的方向说去,“要不你考虑一下李周延?正好他没女朋友,他那条件一般人也不敢来挖墙角,当挡箭牌完全合格。” “有病吧你?” 不等黎湾开口,李周延先从游戏里抽身,越桌望向纪淳的眸光里带着某种赤裸裸的警告,“一天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这同事还处不处了?”? 纪淳瞧着他一脸正色,瞠目的用眼神反问,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帮你助攻,你现在给我说想跟她做同事?你之前可不是这态度! 而下一秒,黎湾淡定接话,“你别乱点鸳鸯谱了,我跟他不合适。” 李周延气定神闲点头,好像对这话非常认同。? 这又是演哪出? 然而还不等纪淳琢磨,答案就自己绷不住浮出了水面。 傍晚,他在李周延房门外敲了几次门,也没人应,隔着门听到里面咚咚咚的闷响。 他推门进去的第一眼,就见李周延背对着门坐在床上,埋首抵在墙壁,捏着拳头在锤墙。 拳头用力捏到发红,嘴里鬼哭狼嚎着:“没良心!”“怎么不合适?!”“哪儿不合适?!”“凭什么这么对我?!”“帅个屁!”“那么大双眼睛瞎了是不是?!”“啊啊啊!” 从语气判断,怒气和怨气都不小,但背影看起来却莫名有种被抛弃的丧气可怜。 纪淳按兵不动的举起手机,默默点开录像。 李周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气得就差脑门冒烟。 黎湾那天说的那番话,那种对他的冷漠,对他感情的蔑视煎熬着他。 憋屈、不满、伤心、愤怒轮番交替把他折磨到睡不着觉,昨天好不容易用累身的方式泄掉心里的窝火,压抑了一整晚,中午被她那轻飘飘的几句话就重新复燃。 她居然还有心思去相亲?隔着十万八千里,拿着别人的手机都要相亲?南极这破网速她还想搞网恋吗?!那我算什么?! 我算什么!! 越想越气,此刻已是摁不住的燎原之势。 他恨不得击鼓鸣冤,让老天爷来评评理!看看这女人多没良心! “气死我了她就是想气死我” 等到他锤累了,泄气的躬背耷拉下脑袋,只剩嘴还在不服气的战斗,闷声絮叨埋怨个不停。 纪淳收起手机,瞧着他那丧家之犬的背影,终于崩不住仰头大笑,“噗哈哈哈哈” 李周延大惊,回头瞧见纪淳那嚣张的嘲笑,气急败坏的一个枕头就给他砸过去,“你进门不知道敲门啊!” “我敲了啊,这不是看你忙着锤墙哈哈没空给我开门哈哈哈哈我就自己进来了哈哈哈” 纪淳一把搂住枕头,笑得直不起腰,还明知故问的给他哥们儿添堵,“被哪个佳人气成这样?” “滚!” 李周延脸上愤慨的余晕还未散,一时又再添尴尬,在床上木了半晌,恨搜搜的白纪淳一眼,“你来干什么?” “找你有事啊。” 纪淳笑得脸疼,活动着面部肌肉凑到床边来,“广播通知你去修飞机,你半天没响应,就来看看你在忙什么。” “怎么不早说?” 李周延迅速下床换衣服,手撑住床沿的时候,痛得倒抽一口凉气。 纪淳嘿嘿笑得更欢了,“怕耽误你锤墙啊。” 固定翼飞机“雪鹰号”计划近几日在中山站附近的伊丽莎白公主地展开周边航空科学调查。 不同于其他直升机的职能,它搭载了航空重力仪、磁力仪、和探冰雷达等科学仪器,每次飞行都带回海量研究数据,性质等同于一架空中实验室。 根据安排,明日将试飞一条全新测线,可刚刚收到前方机组成员消息,飞机出现故障。 现场机组人员正在紧急排查。 李周延拿着对讲机跟前方机组沟通协商支援,步履不停的朝室外跑去。 “这边燃油存量怕不够。你来的时候别让车空载,从站区油库里弄点油一起运过来,多的就放这边出发基地,到时候可以给内陆队出发节约物资准备时间。” “行。” 李周延利索的开着雪地车,绕去站区油库,隔着几步之遥,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红色的油囊如一条硕大的长筒,哪怕是横卧,也过大半人高。黎湾正爬上梯架,握着粗重的抽油管,费力摆弄角度插进油囊。 “你也要去?” 黎湾闻声回头见来人,没有丝毫意外,“对,站里现在人不够,我正好有空。” 恰逢今天气旋过境,天气适宜。这个时间点,大部分人员外出作业未归。 尽管每个科考人员都肩负着明确的科考任务,但偌大的站区运行总免不了大大小小的问题出现。在这里生存,生活与工作之间界限模糊,与别人的工作更是。有需要,招呼一声就自觉去帮忙,杂活累活永远不嫌人多。 于是,PB300从站区出发时,车厢内气氛诡异而暗涌。 开车的是李周延,副驾驶坐着骆毅然,黎湾和卫语琦挤在逼仄的后排,怀里抱着卫语琦的拍摄设备。 “姐姐,切的那几块薄片都弄好了吗?” 骆毅然主动打破沉默,扭头回看坐在李周延身后的黎湾。 “还有两个区域的试验品需要重新弄,这几天应该就能把薄片做出来。” “对不起啊,都没帮你弄完。那天延哥说他惹你生气了,要把你哄好,让我先走。我怕你们有些话不方便当着我面说,就没跟你打招呼先走了。” 黎湾闻言一顿,目光本能的就扫向前座人的后脑勺,“哄什么?说得好奇怪。” 她面上不显,依旧是客气的笑,“我也没生气,跟他也没什么不方便的话。那天我回来看你不在,还以为你忙别的事去了,就没问你。” “我能有什么事?” 骆毅然状似无意的瞥了李周延一眼,意味明显,“说好要帮你磨好,那肯定是要做完才算数。我是怕你还在生气,就问一下,那我回去继续帮你磨?” “好呀那” 车身左边忽然抬高,黎湾被重力拉扯猛的歪斜,她吓得惊呼着抱紧怀中卫语琦的设备,生怕磕坏。 “抱歉,刚刚地上有块冰。” 李周延声音从前头幽幽的传来,语气倒是没有一点抱歉的意思。 “没事,都系着安全带,你放心大胆的开。”卫语琦在旁边云淡风轻。 “人倒是有安全带,但卫大导演的设备都是个顶个的贵,摔坏一样咱们一年工资都不够赔。” 李周延漫不经心的抬眼,从后视镜里对上黎湾的目光,提醒得很刻意,“你可抱紧了,别分心。” 莫名其妙,黎湾心里暗自吐槽,你开车开成那样,还反过来教训我? 她扭头望向窗外,懒得理他。 “设备这东西本来就是耗材,要拍到值得的内容,那就算物有所用。” 卫语琦没让话掉地上,“你要是担心,一会儿就多让我拍拍,这南极不是冰就是海的,再不拍点帅哥,都成纯风光片了。” 李周延这次意外答应得爽快,“成啊,能为卫大导演贡献一点素材,是我的荣幸。” “那你算是找对票房卖点了。” 骆毅然看起来颇为好心,煞有介事的给她科普,“延哥是我们所的门面,从大学就是校草级别的,喜欢他的姑娘多了去,不信你问黎湾姐。” 卫语琦眼里闪过一丝意外,转头问起黎湾,“你们是大学同学?” “嗯。”黎湾抿嘴。 “难怪。” “什么?” “难怪你俩看起来挺熟的。” 卫语琦抬手捋了捋额前头发,玩笑似的打听,“他这样的,大学时候女朋友没少谈吧?” 黎湾下意识就想否认,“我那时候” 心乱中目光再次撞上后视镜里的那双长眼,四目相对,不知为何话就堵在了喉间。 “她那时候是三好学生,除了学习什么都不关心。” 李周延早就看穿了她的潜台词,眼里的幽怨冷得过车外数九寒天。 他一字一顿,定定的瞪着镜子里的黎湾,“我谈没谈女朋友,她可不清楚。” 第二十七章·共眠 雪鹰号停降的地方位于中山站往南十几公里的冰盖上,之前因俄罗斯固定翼飞机每年都要在此起降,就被维护成了一个标准的冰盖机场。 一行人到达时,机组工程师们刚从机舱内出来,见燃油到位,连忙张罗着干活。 “刚刚检查发现油箱底下有水珠,我们怀疑是箱内进水了。” 王工拿着手电筒照着飞机油箱底部给大家看,油箱底部一圈圈的水珠悬坠,“正常情况下面不该有水珠,除非油轻水重。” 如果是这样,箱内的燃油全部都得换,不然强行启动会出事故。 二话不说,一行人快速分工后就进入干活状态。 李周延拎着工具箱跟着王工处理油箱,骆毅然去帮忙把来时运载的油囊卸货存罐,黎湾跑上跑下搬运工具打下手。 直到把油箱彻底抽空后,果然如老王所料,箱内底部有积水。 几位工程师顿时有种头悬靴子终于落地,又砸到脚的无奈。 “估计是去年中山站剩的油桶内本来就有少量水,没被发现,咱们给飞机加油就一并加进去了。”王工哀叹着说出自己的分析。 这问题听起来不大,可由于之前检查测试,尝试启动打燃,导致发动机组被殃及。 在大伙哀嚎声中,果不其然,一环接一环的检修处理下来,繁杂的工程量直接干了个通宵。 黎湾拖着周身的疲倦从机舱走出时,望见远处的太阳悬浮在地平线以上,冰雪初霁,天空又恢复了无云如洗的湛蓝。 是放晴的好天气。 检修处理基本结束,接下来就等机组人员进行整机测试。 之前研究人员为了方便及时处理雪鹰号巡航带回的数据,在机场附近搭建了几个临时集装箱,平时累了也能暂时有个休息地。 但眼下,人员突增,明显不够安置。 老王从集装箱里抱出一个红色的睡袋递给黎湾,“集装箱这会儿里面全是仪器和杂物,小卫在里面休息,她东西多,你要进去可能得让她起来把东西挪一下。” “算了,别吵醒她。”黎湾阻止。 卫语琦昨天临时决定出来跟拍,身为导演,对一切细微处要求甚高,黎湾看着她手里的黑色设备从几米长杆到硕大方箱,大大小小,抗来换去,才明白她这也是体力行当。 但卫语琦一个人搞定所有,干练得让人叹为观止,饶是黎湾也暗自在心里佩服。 “我睡帐篷吧,正好还没在雪地里体验过露营,今天试试。” 橙色的帐篷驻扎在三个绿色集装箱中间,凛风被暂时隔离。 帐篷内空间不算大,挤挤勉强可以容纳五个人,黎湾抱着睡袋爬进最里边的角落。 在南极外出作业,条件艰苦,能有个遮风避雪的地方就是上好,没有那么多讲究。 她裹上睡袋,调整着姿势,人还没躺下,帐篷门帘就被再次掀开。 “姐姐,你这边还挤得下吗?集装箱没地方睡了。” 骆毅然目光找到黎湾时,脸上就有了笑意,他躬身探头瞧见她的睡袋,“你那睡袋薄不薄?老王那里有毯子,要不我给你拿一张来盖面上?” “不用麻烦,我穿着企鹅服也不冷。” “行,那我跟你挤” 话音未落,李周延抱着同款红色睡袋从骆毅然身旁路过,人还没钻进帐篷,就先把睡袋往黎湾身旁的空位一丢。 “往里面睡点。” 他旁若无人的挪到她身边,拉开睡袋,钻进去,裹紧躺下,整个过程一气呵成,连看都没看黎湾一眼。 “哥,我刚刚跟黎湾姐说了,我” “哎哟,舒服。” 李周延惬意的伸了个懒腰,而后拍拍另一侧空位,冲骆毅然招呼,“快来啊,不然等下连帐篷里都没位置,只能去挤机舱啰。” “” 黎湾还呆坐在原地,见骆毅然转头离开,也不知道是去了哪里,还回不回来。 回头见李周延自得的抬手调整脸上的雪镜,寻眼望去,只看见他镜面上反射着自己那张不知所措的脸。 这什么情况?要干什么?她坐立难安。 李周延默默躺在她身旁,从他的角度看上去,一轮耀日悬在她头顶,橙色篷布把日光晕开,却稀释不了她脸上晦涩的复杂。 “怎么?嫌我坏了你和你学弟的好事?” 他语气是在漫不经心的调笑,可黎湾怎么听都觉着阴阳怪气得刺耳。 “瞎说什么呢?” “那是担心我对你图谋不轨?” “啧,无不无聊?” 越说越离谱,黎湾被他这不着调磨没了耐性,四下无人,她懒得再对他客气,“你熬一晚把脑子熬出毛病了?” 她累得眼皮都在打架,反正也不可能走,心一横,索性躺下,背过身去装鸵鸟。 “你担心是对的。但我现在很累,没力气对你不轨。” 身后人调整了一下睡姿,念叨似的叹气,“安心歇着吧,熬个通宵还那么精神,真当自己是牛变的。”?? 什么意思?黎湾疲惫的大脑被他这通话刺激,反应两秒,回光返照似的忽然精神了。 她回头,就见李周延满脸平静的缓缓开口,像在解释,“你自己说过,睡在我身边才有安全感。” 电光火石间,平地一声雷。 骆毅然进来时,黎湾和李周延并肩平躺,各自缩在睡袋里。一个带着雪镜,一个带着墨镜,遮过半张脸,看不出是否已入眠。 他将睡袋放到李周延另一侧,不甘心的掂量着要怎么把他俩拆开。 谁知刚躺下,李周延就如诈尸般忽坐起来,从枕头下抽出一床毛毯,自顾自的铺开,轻轻盖到了他和黎湾身上。 这下好了,两人同盖一床被,与周遭隔出一道明晃晃的结界,谁也别想来凑热闹。 在骆毅然错愕的注视中,他淡淡的勾了勾嘴角,道了声“祝你好梦。”便安然躺进了被窝。 这次是真睡了。 篷外寒风裹挟雪粒飞旋而过,萧瑟不息。 黎湾一直无法入睡,清醒的时候还能用理智抵御自己的胡思乱想,可昏寐半梦间,那些本能就像潜伏在体内的病毒一样,趁机弥漫向四肢百骸。 她满脑子都是李周延刚才说的那些话,如一条细勾,轻飘飘勾住了她深埋的眷恋,扯出千丝万缕的纠结。 辨不清,理不明。 身旁人的呼吸沉静而绵长,鼻息温热着空气里的冰凉,深深浅浅的撩过她的侧脸,她心痒得无法。 李周延睡觉很安分,喜欢侧躺着面向她,从过去到现在一直都是这样。 她有些恨自己没出息,总是轻而易举就被他搅动心神。 都说爱一个人就像生了一场病,藏不住、压不了。 有人高烧不退、有人咳嗽不止、有人神志不清、有人病入膏肓,症状除了病毒的攻击性,还取决于你的免疫系统的坚固程度。 而黎湾在此刻清醒的意识到自己理智的免疫系统正在濒临崩溃。 心莫名又开始焦灼起来,渴望挣扎的情绪从心内衍生到躯干,人莫名就打了个冷颤,她不自在的挪动下身体。 身旁的李周延察觉,迷迷糊糊的哑声问,“怎么了?” “啊没事。”黎湾如被逮的兔子,窘迫的随口敷衍,“太阳晃眼睛。” 李周延被吵醒也不气,慢吞吞的抽出手来扯下脸上的雪镜,往她面前递。 “戴着吧。” 近看才觉着眼熟,黎湾瞥见内罩角落里有一串字迹,是品牌和款式名称,后面那串XXX2011XXX的数字是产品编号? 他一向挑剔,衣物配饰只买当季最新款,过季的东西很少出现在他身上,这都哪年的款了? 正琢磨着,李周延梦呓似的低喃,“七年前你陪我买的别人没戴过。” 黎湾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太累出现了幻听。 “你” “嗯。” 他意识明显还沉在半寐半醒间,应得迟钝而缓慢。 片刻,像是从梦里短暂醒神,半眯开眼确定黎湾戴上雪镜后,扯住搭在两人肩上的毯子往上拉,盖住了大半脑袋。 这下,悬日终于不再直射眼睛,被窝陷入暧昧的昏暗。 身旁人的气息无孔不入侵蚀着黎湾的免疫系统,她僵硬得不敢动弹,生怕自己如擂鼓般失控的心跳会被他听见。 “黑么?” 李周延收回手,隔着软绵的睡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怕黑就拽着我我在。” 不带一丝狎昵,像是安抚,又像是在叮嘱。 黎湾只觉呼吸都停滞。 天旋地转。 第二十八章·暗巷的秘密 黎湾有一个习性,少部分人知道。 她睡觉从不熄灯。 过去住宿舍时,她在上铺,常年晚上都有一团微弱的暖光映照在她枕边的墙上。 舍友无数次询问,她只道是点个小夜灯,以免起夜摸黑会磕到脑袋。 即便她根本没有起夜的习惯。 黎湾还有一个秘密,只有两个人知道。 她不熄灯的原因,是因为怕黑。 她无法在黑暗里呆着,不只是物理意义上的黑暗。 平日哪怕家里灯火通明,她淋浴洗头发、洗面奶搓脸都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暗巷、逼仄的空间、她随时会因陷入黑暗而精神崩溃。 这一度让她将这种恐惧划为精神疾病,这是根植在她童年深处的阴影,无药可医,难以启齿。 有人发现,是因为无所藏遁,譬如与她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母亲。 有人发现,是因为一次意外,譬如李周延。 大二暑假兴城的地质实习结束,因为拥有共同的秘密,黎湾跟李周延算是熟络起来。 开学后,迎来了当年的大学生地质技能竞赛选拔报名,因比赛项目需要团队合作,纪淳便拉着李周延和黎湾一起组队。 那时黎湾依旧秉持着勤能补拙的主张,课业忙完就一头扎进实验室,奋战到夜深。 时常赶不上宿舍的宵禁,之后索性跟室友一起在校外合租房子。 严格意义上来说,是租住室友的租房。 学校附近的房子年代久远,室友和当时男友合租了某倒闭旧厂区内的一居室老破小,20平米不到。 本来是作为和男朋友的同居小窝,可租期还未到,两人就闹分手。 听闻黎湾需要短租,便大方的便宜转租给她。 黎湾交了钱,拿着钥匙去认门才发现,整个区内充斥着倒闭多年后无人管辖的苟延残败,不止大门形同虚设,从路灯到楼道灯,常年失修。 更要命的是,厂区虽然临街,但房子所在位置,需要穿过很长一段楼间窄巷。 好在李周延晚上时常要回家住,都会等她完成课业,一起从实验室离开,肩负顺道送她回去的责任。 他的教养克制而有分寸,每每送她到临街的厂区门口便驻足。 黎湾连续两天借着大门口推车商贩的照灯,还能硬着头皮哆哆嗦嗦冲进暗巷。即便如此一口气冲上四楼时,浑身依旧瘫软得无法站立。 直到第三天,城管来了,巷口再也没有那个借她微光和胆量的光源。 “去吧,明天见。”李周延双手插兜,如期在大门口停下脚步。 “那个你能不能送我回去啊?”黎湾心怵得再也绷不住,鼓起勇气向他求助。 她有些纠结,担心李周延会问原因,更担心他会拒绝,“到楼下就行里面没灯耽误不了几分钟的” 李周延闻言一抬眉,“怎么不早说?” “啊?” 他朝左右两边张望了几眼,一脸奇怪的抬脚进了大门。 “这小区门脸看起来还行啊,里面路灯都不亮一个?” 黎湾连忙跟上去,边走边嘀咕,“倒闭老厂房宿舍哪里还有人管,楼下铁门都锈得卡锁了,就是摆设。” “那你住这儿安全吗?” 李周延在巷子口顿住脚步,正要从裤兜里摸手机出来照灯。小尾巴跟太紧,闷着脑袋就撞上了他的背,“哎哟。” 他站定回头,看着矮他一大截的黎湾,借微弱的月光,发现那张小脸上居然有胆怯的神态? 真是稀奇。 “对不起。”黎湾后知后觉的退半步,跟他拉开距离。 李周延瞧着她的小动作,忽的就笑了。 “把手机拿出来照下路,别摔着。” 手还在解锁屏幕,余光就瞥见黎湾从衣兜里拿出手机,摁亮屏幕,而后将屏幕转手对向前方。 荧光从四四方方的小屏幕上透出,凄凄白白,微弱得甚至无法照亮身旁人的脸。 错愕从李周延脸上一闪而过。 那个时候,国内智能手机还未普及,他在国外买的iphone有手电筒功能,而黎湾的杂牌按键手机没有。 他不动声色的把手机摁了关机,“完了,手机没电了。” “啊?”黎湾如临大敌,“那怎么办?” “怕什么?我这么大一个人走前面,鬼来了都是先撞我。” 他顺手将手机塞回裤兜,招呼黎湾靠近点,“你手机拿好啊,不然我看不清撞了墙,都赖你头上。” 尽管厂区宿舍时远年陈,仗着学生和居民密集,各路小商小贩在此谋到生计,房屋出租率很高。 这条窄巷是楼间巷,蜿蜒逼仄,只容得下两人并肩而行,白天能听见不同楼层商家营业的音乐和吆喝,热闹得烟火气十足。 而打烊后的夜深,人去楼空,诡异的安静把穿巷的风都衬得渗人。 黎湾举着手机紧跟在李周延身后,亦步亦趋。 他的陪伴让她胆壮了不少,可仍不足以放下本能的恐惧。她屏气凝神,竖起雷达随时警惕周遭一息一动,紧绷的那根神经不敢松懈半分。 李周延走在前面,无意间踢飞了什么东西,刮着地面呲啦响,像是金属物件。 “你要是怕黑就拽着我书包,我” “咚!” 话音未落,身后一声闷响突袭,黎湾如惊弓之鸟瞬间转身。 “什么东西?” 李周延正回头,还未辨清,“啊!”声嘶力竭的尖叫就彻底划破了黑暗。 “妈!妈!” 黎湾瘫软得一屁股摔坐到地,发疯挣扎着在地上乱踢乱打,惊恐的哭喊找妈。 李周延被她这失控的模样吓住,赶紧蹲下要去扶她。 谁知手触到黎湾肩膀的瞬间,她双手如拽救命稻草般惊慌无措的扒拉上他,“妈!妈!” “妈在!妈在!” 李周延衣领都被她扯变了形,着急忙慌的去捉住她的手想安抚她冷静,说完才意识到口误。 然而黎湾根本无暇顾及,拽住他衣服死活不撒手,指甲都抠进了他皮肉,扭曲挣扎着埋脸往他肩头钻,浑身都在抖。 绝望的情绪像一场极端袭击,在黎湾瘦小的身躯里疯狂狙击,极尽摧毁之力。 她双眼紧闭,那些碎片的画面在脑海里翻飞,怎么都驱不散。甚至好像能闻到人血腥热粘稠的气息。 “妈” 她在崩溃,在求救。 李周延怔忡的坐在地上,仍旧不明所以,或许是情绪的传感,与怀里人的心颤产生同频,他莫名生出一阵难言的痛心。 “黎湾” 他轻拍拍她的后背,柔声安抚,“别怕啊,妈妈在,妈妈在。” 人在崩溃时抓住的每一样东西,都盼是可以救命的希望,哪怕还不敢谈信任。 可信任的萌生,总是要在某一个极度需要的时刻,而李周延,从未缺席。 黎湾陷在浑身恶寒的泥沼里,李周延的安抚声如是天籁,引导她神志皈依清明。 然而等到理智终于缓缓归位,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你有病是不是?” “嗯?” 李周延低头瞧埋在肩头的脑袋,瓮声瓮气的听不清,“你说什么?” 黎湾心率不齐,抱着他胳膊话都说不稳,还不忘数落,“这种嘴上便宜都要占,你还是人吗?”? 李周延简直被她气笑了,“你先叫我妈,还说我占你便宜?我从哪儿生出你这种没良心的闺女?” 见她能逻辑清晰的讲话,那应该是缓过来了。他拍拍她脑袋,单手撑地作势要起身,“行了先起来,我去看看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行!” 黎湾不敢睁眼,死拽着他胳膊磕巴求饶,“我错了,妈!爸也行!求你了别松手,我” 话音未落,李周延的温热的手掌覆上了她的眉眼,“怕就抓紧我,我不松手。” 往后李周延时常回忆起那晚,每次都气得想骂人,准确来说,想替黎湾骂人。 他拖着不挪步的黎湾,摸黑试探朝那颗黑黢黢的玩意儿踢了一脚。 那东西轻抛抛的就被颠起来在地上翻滚几圈,露出了真面目。 长发红唇,半盖着脸歪斜在漆黑的角落里,借着月光,吸睛的浓眉大眼在乌发中透出朦胧的诡异。 那是一颗女人的头。 “我去”李周延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谁这么缺德?大晚上丢这种东西?!” 最后的答案是来自楼上理发店家的熊孩子。 Tony老师拎着他儿子下楼来捡东西,给两人道歉时,那孩子脸上还顶着巴掌印。 他把他爸的理发工具丢下楼,那颗长发模特脑袋旁边散落的,是李周延刚刚踢到的金属物件——剪刀和细齿梳 那日过后,李周延没有问黎湾当时为什么会崩溃,因为黎湾装作无事发生。 她不愿意向人袒露她狼狈的缘由,他便做一个聪明善忘的糊涂人。 那晚在暗巷发生的一切随着隔日太阳升起,被淹埋进了庸常琐碎的时光里。 他们依然是在实验室并肩作战的同学,她继续刻苦奋斗,他依旧游刃有余。 就像之前在兴城每晚夜宵摊碰头一样,关于暗巷的秘密,成了他俩之间的第二个秘密。 虽然不再被提及。 可有些东西在潜移默化中,悄悄发生了变化 第二十九章·替老天爷给你开灯(200票加更) 黎湾记得是几天后,繁重的标本鉴定试验拖着她再次与寂静无人的凌晨重逢。 李周延依旧护送,站在暗巷口时,又停住了脚步。 这一次,她刹住了车,没让自己撞上去。 “哟?今天长记性了?” 李周延似笑非笑的回头瞧她,顺手从背包侧兜里摸出两个白色细小物件摊在手心,“喏,一人一个。” 黎湾拿起来一看,是个便携式手电筒。 “你买的?”她有些意外。 “充话费送的。” 李周延摁下开关,冷白的光束如期发射,横穿半条巷,直直打亮前路,“我照前面,你照后面,这样整条巷子都没死角。” 空巷高墙,银白的柔光穿透黑暗,双向延伸,寻着夏夜与月痕。 黎湾静静跟在他身后,一言未发,就这么走到了楼下。 老式宿舍的楼道窗口,方方正正,及腰的水泥平台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杂物,黑暗模糊了楼梯的界限。 李周延忽而转身将手里的电筒递给她,脸上悄然浮上一层神秘。 他脱下背包抱到身前,仰头层层寻着楼道往上看,故作无知的问黎湾,“这房子楼道灯是声控的吗?” “可能以前是吧。”黎湾老实回答,“但现在全坏了,也没人修。” “那我帮你把它修好?” “哈?” 李周延好整以暇的清了清嗓子,“之前忘了跟你说,我有超能力。”他虚张声势的侧侧下巴,“不信你喊一声,我立马让这栋楼全亮起来。” “哦。” “什么态度?能不能尊重一下我的超能力?” “行。”? 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也没等来黎湾的下一句。 “那你喊啊。” 李周延有时候觉着这姑娘真挺神奇的,良心和胆子是此消彼长的?这会胆子肥了,良心就没了是吧? 他不满的催促,“赶紧,过时不候啊。” 黎湾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并没什么好奇心。介于礼貌,就勉强配合着“哇”了声。 谁知音未落,一股刺眼的强光突然从两人面前拔地而起,如巨柱般垂直冲上天际。 “什么东西?!”黎湾吓得闭眼躲避着连连后退。 李周延见状,咧嘴笑得有种得逞的顽劣,“怎么样?没骗你吧。” 收回光束时,黎湾还未从眩目的震惊里回过神,张口结舌的呆在原地。 “刚刚那是什么?手电筒吗?”她吃惊的凑过来,探着脑袋往他身前的背包里瞧。 李周延煞有介事的从包里缓缓掏出一个黑色的大家伙。 准确来说,是举,举着一个像火炬炮筒般硕大笨重的黑色手电筒。 那是户外山林救援常用的照明装备。 “32颗灯珠,20万流明,1600米远射。” 他臭屁的给她介绍这宝贝的效果,“别说四层楼道灯,你要是想天亮,我都可以替老天爷给你开灯。” 黎湾永远都忘不了那晚从楼下一路追随她到家门口的追光。 李周延把电筒切到最低档,收束到刚好直射楼道窗口的宽度。 炙白的追光不留余地的驱散所有昏暗,杂物堆叠的破败楼道,一切脏乱无处遁形。 黎湾迈步上阶,如置身白昼,一步一步,心里剔透而清明。 那是一种很奇异的感受,周遭一切如故,她却仿佛在逐步走向一个全新的世界。 一楼、二楼、三楼、四楼。 门打开的那刻,她回头,想向黑夜里的人挥手道别,却只看到万丈光明灿烂。 她进门,开灯,跑到阳台推开窗。 光束熄灭的瞬间,李周延的面目在夜里逐渐清晰。 他将电筒塞回背包,仰头看着趴在窗台上的黎湾,挥动手臂向她道别。 晚风鼓动他的衣摆,笑容是独属于少年人的清朗。 她猜,他一定不知道,那晚她目送他的背影直至融进夜深的街角。 她拿起手机给他发了条信息:【这个手电筒也是你充话费送的吗?】 几秒钟后,收到了李周延的回复:【对啊,还送了俩鸡蛋都给我姥姥了。】 噗嗤一下,这次没忍住,她放任自己开怀笑出了声。 年少时关于世间美好的认知,贫瘠而空泛,黎湾的感知力在长期无望的生活中早就被打磨得只剩迟钝。 她不喜欢人类,人类可怜可恨又可悲,连她自己都命贱如草履。 可活着就总会有那么一两次机会,遇见那么一两个人,让你觉着,努力生活总归是能等来一点甜头的。 像天降?像凑巧?或者,也可以试试像命运的牵动? 那是一个特别的夜晚,因为一个特别的人。 记忆里,那晚的暗巷、树荫、楼间转角都充斥着一览无余的明亮。 黎湾静静跟在他身后,一言未发。 她手指微不可查的摩挲着手里的小手电,磨砂细腻的质感属于高级不菲的价额,沉甸郑重的熨帖在她手心。 她记得他瘦瘦高高的背影挡去了面前一半的光影,四下蝉鸣窸窣,他好像在跟她说着今天没画完的地质填图比例尺选得不对。 她左手仍旧拽着他的背包带,却不是因为害怕。 少年的声音被夜风被剪碎,风朗云轻的夏末,她抬头,看见了那轮皎洁的满月。 而活永远不会是一成不变,哪怕黎湾早已习惯了在群体生活中独来独往。 都说大学的美好时光会值得一生去回忆,在进入大学的第三年,她终于品尝到这话的滋味。 从小到大,她很少有朋友。 上大学前,同龄女生一部分人热衷恋爱追星打游戏,她插不上话。另一部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一概不懂。周末同学约着逛街,她没钱挥霍。 偶尔有一个跟她情况类似的同学,却是比她更为淡薄。 她们都很清楚,那些引人共鸣的喜好、优秀耀眼的才艺、打发时间的潇洒,背后隐含的都是一个个富足家庭带来的支撑。 可现在,她也有朋友了,还是两个。 那段时间,她和纪淳、李周延同进同出,一下课就扎进实验室。 他俩太过于优秀,很多时候黎湾在他们面前总会有种力不从心,暗自担心自己会拖后腿。 可那两人好像并不以为意,都是从小泡在养尊处优的环境中长大的,习惯了荣辱不惊。 纪淳人好心也细,竞赛涉及的标本鉴定部分,黎湾弄不明的时候,他就周末去京郊漫山遍野的寻典型样本回来,按步骤一步步教她梳理鉴定过程和结论。 他自己整理了一套提纲,写满了各式各样可能涉及的鉴定的岩石类别,毫无保留的分享给黎湾。 只要不耽误他晚上回去打游戏,其它任何时候都是黎湾见过最仗义的人。 李周延更不用说,自己家教甚严,对身边人却包容度极高。 填图是黎湾的短板,李周延就帮她标记地质点,密密麻麻,讲解每个点的来源,有理有据。剖面测量计算表涉及的数据繁杂,他就一遍遍指导修正,演算草稿纸写了厚厚一沓。 尽管他好像格外热衷于对黎湾满嘴跑火车,但对她的求助从不含糊。 她熬得多晚,他就陪着熬多晚。 没有一次让她落单。 托他俩的福,黎湾自己都没意识到,那些刻在她骨子里的紧绷,到底是从何时开始融解的。 那时系里还有其他小组共同报名参与选拔,每天互相刺探军情、暗自较劲,把竞赛的激烈气氛拉满,再苦再累也熬得不亦乐乎。 为共同的目标,与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努力原来是这样的快乐。 黎湾有次没忍住问纪淳,为什么要选她组队,班上天资聪慧能力强的同学不在少数,纪淳回答得很坦然,没有刻意照顾黎湾的情绪,“我跟李周延都太飘了,一个队里总得有个踏实的人做船锚才稳当。” 但这个理由让黎湾很庆幸,庆幸自己的努力和踏实,也感恩队友的信任。 她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学习带给她的满足,不再是伴随苦苦煎熬和孤军奋战,便更加珍惜这样的机会。 她想赢下这次竞赛,想和她的朋友们一起经历荣耀,为她们的革命情谊赢回一座奖杯和一枚勋章。 那是她人生为数不多的热血时刻,积极、乐观、充满拼搏的斗志。 以至于差点忘记过去那些无法摆脱的不安、恐惧、焦灼与无望,其实并未就此放过她。 那晚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 无人管辖的小区楼道标志之一,就是会被各种各样的牛皮癣广告占据。 从楼道墙上花花绿绿的性病治疗传单,到每家每户门上的开锁小广告,密密麻麻编织成一张不透风的网,宣告着这栋楼里无孔不入的潜在威胁。 或许对商家而言,这样一个竞争激烈的困境里,要突破重围,被住户眷顾生意,概率太过渺茫。 于是,有人兵行险招,成了恐吓黎湾的当头一棒。 凌晨的追光依旧打在身后,楼道里豁然如白日,黎湾开门正欲迈脚进去,余光里,瞄到了一张白色的小方块广告。 和门外其他开锁广告一样,第一行白纸黑色写着XX开锁王,第二行加大加粗强调电话139XXXXXXXX。 可这张广告是贴在门内的。 贴在她家大门门内的猫眼正上方。 几乎是一瞬间,从脚底生出的寒意迅速窜上头顶,意识还未辨清情况,脚已经撒腿就逃。 李周延看不清情况,见黎湾行为反常,赶紧快步跑上楼去。 在二楼汇合时,黎湾几乎是扑进他怀里,连推带搡,“快跑” 她着急拉着他就往楼下奔,声音颤得不像她。 “出什么事了?” 李周延不明就以的被她拽着狂奔逃命,下楼道穿过花园,眼见她还要往厂区外跑,他连忙把人扯回来。 借着月光,黎湾没血色的脸,惨白得有些渗人。 “家里家里来过人。” 她气息哽咽,那双圆滚滚的大眼睛在恐吓的催化下震颤得瞳光涣散,却还在竭力克制冷静,“有人进去了” “进小偷了?” 李周延惊讶的回望一眼,那时的他并不知道“家里来过人”对黎湾而言意味着什么。 他只是觉着这年头还有人入室偷盗,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我不知道。”黎湾思绪混乱,怔忡得无措,“就有人进去过” 第三十章·她的春风晴朗 警察是在二十分钟后到的,李周延陪着黎湾,引着三位民警进门查看情况。 在看到门内贴的那张小广告时,都被这操作蠢到气笑了。 十五分钟后,通过广告电话,警察直接在厂区街对面的杂货铺将那开锁王拘留。 “开锁王是吧?就这么想证明自己业务能力?” 其中一位民警一边引着黎湾做着笔录,嘴上对那哥们儿的调侃没停,“你回去帮我们试试,看监狱的门你能撬不?你这业务能力说不定越狱都能行。” 还好是虚惊一场,家里本身没有贵重物品,倒也没什么可偷。 可那哥们业务能力真不行,把她家大门的锁心撬松了,连带二道杠也卡在槽里拧不动。 李周延站在门内,稍微用力一推,门就开了。 “明天我找人帮你把锁换了,这都哪年的老古董了,哪儿还防得住盗。”他干脆得出结论,“今晚也别住这儿了,不安全。” “那我住哪儿?” 一个问题问住了两个人。 李周延想了想,提出最佳选项,“街对面有酒店,要不先凑和一晚?” 黎湾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我身份证上没满十八还差两个月。” “没事,我满了,用我的。” 李周延刚将背包拉开,脑子里忽然闪过上周去姥姥家的事情,手顿时就卡在半路,“完了,我身份证还在我姥姥那儿。” 她老人家说要送他一套房子作为成年礼物,上周拿着他身份证去登记过户,事情还没办完呢。 “那怎么办?” 午夜时分,夜色灰蒙,梦影沉沉。 黎湾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月光透进斑驳的玻璃窗,倒影晕散在墙角沙发的一隅,那里有一张沉静的睡脸。 或许是夜太静,隔着一室对角的距离,黎湾发现自己居然能听见李周延平缓而绵长的呼吸。 那是种熟悉又奇特的感受。 小时候家里穷,她与父母也是这么各睡一角,在充斥着潮湿霉菌味的地下室里,相依为命。 那时的日子,是有安全感的。不用担心半夜有人破门而入,不用担心被打家劫舍,不用担心被坏人掳走。 即使半夜有老鼠在床头打洞,窸窸窣窣,但好歹还能勉强睡个安稳觉。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失去了安睡的能力?那些噩梦一样的日夜是从什么时候缠上她们母女的? 她闭着眼,意识模糊而混沌,徘徊在时梦时醒的边缘。 那些被笼罩在惊恐求饶和发疯撕扯里的以往,像一把钝刀子,再次趁机出鞘,开始割据着她疲惫不堪的神经。 应该是六岁之前,在搬进城中村的违建房之前,黎湾一家三口租住在县城批发市场的地下室。 家里只有一扇窄窗,推开小半,就会撞上长满青苔和杂草的石壁。 过去有人打趣说城中村的房子是握手楼,意思是打开窗户就能和隔壁邻居握手。 那这个屋子,黎湾给它取名叫抚山屋,从窗户伸出手就能抚上大山石壁的屋子。 地下三楼阴暗潮湿,阳光永远照不进来,在黎湾记忆里,家里的窗外常年哗啦啦的下污水,因为上面是批发市场地面的排水沟。 下水渠从窗户脚下川流而过,屋子里常年弥漫着一股腐臭的污废气息。 是有天在课本上读到一篇课文,拟人化的讲述下水道老鼠一家的生活,黎湾只觉无比熟悉。 回来后就问陆蕴芝,“妈妈,我们也是老鼠吗?” 那时年纪尚轻,懵懂的认知里并不能消化陆蕴芝脸上的苦涩。 只记得没多久,她们就搬家了,搬去了批发市场隔壁的城中村。 她们一家人也有过一段幸福的时光,在生活环境得到改善之后。 尽管从抚山屋搬进握手楼,阳光依然无法照进,可至少脱离了地下。家里没了腐烂熏人的粪水味,衣服也不会总发霉发臭。 父母依旧住在客厅,还是那张旧床单挂做窗帘,隔出一方天地。 但黎湾却有了自己的房间。 她读书争气,年年都是第一名,在那个普遍没什么文化和素质的底层小社会里,她成了让父母被左右邻里高看一眼的资本。 那时父亲黎山在电子厂打工,没文化但胜在人踏实,干活勤勤恳恳,一个月也能赚份糊口收入。加上陆蕴芝在批发市场捣腾点小买卖,日子也算开始有点滋味。 可命运就是这样,总是在以为一切都将好起来的时候,兴起顽劣的要跟你开玩笑。 厂里车间每天都会造废一堆破铜烂铁,堆积在库房后门,平日也没人管。 大物件黎山不敢惦记,但小的应该不会容易被发现。 电线不值钱,但里面的铜芯可以卖钱,黎山就自己悄悄收着,攒多了拿去卖钱补贴点家用。 直到有次被人撞见告了状,当时主任想塞个亲戚进来,就拿这个为由头,将他开除。 由头是手脚不干净。 一步错,步步错,对底层的人而言,一辈子其实也没什么试错机会。 黎山失业后没能再找着工作,偏偏黎湾迎来新学期开学,学费又成了迫在眉睫的大难题。 那时才搬家没多久,交了房租和押金,家底本就所剩无几。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黎山厚着脸皮去借钱,却被人忽悠带去麻将馆,一晚上没赢多少,第二天就被做局出老千尽数套回。 后来就是那些一环接一环的圈套。 输得没钱,麻将馆老板用棍棒伺候着逼去借高利贷还,拆东墙补西墙,高昂的利息一日滚一日,早就成天文数字。 黎山不忍拖累母女,于是,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连夜跑路,再也没有回来过。 可那些人是黑社会啊,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被留下的黎湾母女孤苦无依,从此以后,成了黑社会催债最喜欢登门欺凌的对象。 李周延似梦非梦中,好像听到身旁有动静。 惺忪的半掀开眼皮,瞧见跪坐在身旁地上的黎湾,她正把被褥平铺在地,是要打地铺的意思? 似是觉察到什么,她抬头,撞上李周延的目光。 面面相觑,两人皆是错愕一愣。 “吵醒你了?” “做噩梦了?” 几乎是异口同声,黎湾闻言赶紧解释,“没有,我只是” 话到嘴边,迟疑的顿了顿,就再也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李周延看着黎湾怀里抱着的物件,心里一阵诡异,配上她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情,脑子里顿时闪过无数个可能。 “你要砍我?”他语气有些匪夷所思。 “啊?” “你抱着菜刀是几个意思?” “啊对不起!” 黎湾慌忙将菜刀塞进枕头底下,摆手否认,“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别误会,我” 李周延瞧着她瞪大眼睛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那张小脸跟年画上的娃娃似的,莫名可爱。 忍了几秒没忍住,他噗嗤笑出一口大白牙。 “放枕头下面更吓人好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打算趁我睡着了再拿出来砍我脑袋呢。” 他懒散的坐起身来,与黎湾面对面,困倦至极也依旧是好脾气,“怎么了?是睡醒了还是睡不着?” 黎湾百口莫辩,她只是心里发怵,几小时前的情况总让她潜意识难安。 过去那帮黑社会混子半夜喝醉了就破门闹事,家里值点钱的东西早就被搬空,没东西拿就抄家伙轮瓶子把家里砸得乱七八糟撒气。 去而复返是常态。 加上黄赌毒不分家,隔三差五就打黎湾的主意,哪怕她当时只有六七岁,也无数次扬言要带走她,父债子偿。 母女力气抵不过那帮粗莽男人,只能靠拿利器护身,有时也以死相逼。 她第一次拿起菜刀时,人还没有碗架高。 “我” 她不是不想告诉李周延,她的恐惧是从何而来。 可转念又觉着他不可能理解。毕竟几小时前,他对这年头还有入室偷盗这种事情都觉着惊讶,那些烂泥一样的阴暗人生,富贵少爷从哪里去共情? 想了想,决定跳过那些不必要的过程,直抒请求,“我可以睡这里吗?”怕他误会,又补充解释,“我只是觉着,睡在你身边应该会比较有安全感。” 话说出口时,她还未从她自己的角度里跳出来,担心自己的请求会让李周延觉着冒犯,脸上还有一丝拘谨的怯意。 可男女思维的差异本就比火星撞地球还离谱,这话的歧义可以有百千万种理解。 而李周延的理解,让他觉着自己有点像个趁人之危的畜生。 半夜三更,孤男寡女,有好感的姑娘对他发出这种请求,饶是他自诩定力不错,也知道黎湾不是那个意思。 但血气方刚的年纪,思想要脱缰,哪里是他能控制的。 黎湾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此刻流转的无辜情绪让他口干舌燥。他下意识想回避,目光却不自觉的从她脸上缓缓下落,她穿着一件宽松的白T恤,细长的脖颈、单薄的肩线、还有某处起伏的弧度在月光里隐透可见。 突然觉着,他好像对自己也不够了解。 身体里的躁动一时让他热得上头,他赶紧扭头去够旁边桌上的水杯,自顾自的灌进喉咙。 “这是你家,你想睡哪里都可以。” 冰凉的液体从口腔浇到胃,整个人都缓过来不少,他如释重负的长吁一口气。 只是下一秒,经年习惯谦让女生的风度偏偏又在这个敏感时刻上了线,“地上硌不硌?要不你睡上面来?” “哈?” 这下好了,有人思想脱缰,有人思想抛锚了。 “这这不不好吧” 黎湾从来没有觉着自己这么不藏事过,她磕巴得像个卡顿的机器人,舌头慌得捋不直。 李周延觉着自己耳朵都要烧没了。 明明是凉风送爽的秋夜,他怎么觉得比盛夏还磨人。 悸动的燥热从耳根一路蜿蜒,脖颈、后背、甚至后腰都过电般发麻。 “救命!” 他又羞又尬,抬手挠了挠脑袋,实在没顶住嚎了一嗓子,“你想什么呢?我是问你要不要和我换。” “哦哦不用!” 黎湾强迫扭正自己的抛锚,欲盖弥彰的补了句,“反正沙发也硌得慌。” 说完才意识到李周延躺在上面可能也很不舒服。 她目测着他过一米九的身高,塞进两人座的木沙发实在太过憋屈,心里的歉疚又此消彼长,“你是不是睡着不太舒服?抱歉啊,这个沙发太小了,还硬,挤着你了。” 岂止是沙发,整个房子都很小。 隔断的一居室,只有卫生间是独立的,卧室、客厅、厨房都挤在一个不到20平米的空间。 过时的家居让本就拮据的室内更显捉襟见肘,也不怪开锁王进门来都懒得偷点东西。 黎湾心里不免忐忑,她没去过李周延家,不知道他家里是什么样,但从日常的吃穿用度完全可以对他的生活水平窥见一角。 这加剧了她的局促,或许还有一丝难堪。 “这有什么好抱歉的?我这身高,睡哪个沙发都挤,又不是你家沙发的问题。” 李周延毫不在意理了理枕头,惬意的躺回了被窝,“但话又说回来,真不是我不仗义,你要是个男的我就带你去我家住了。”他有点无奈,“这么大一晚上,我带个姑娘回家,我妈得把我腿打折了。” “那你妈妈要是知道你在一个姑娘家过夜呢?” 李周延倏尔一笑,“会拿你的菜刀砍死我。” 黎湾当真脑子里就开始想象着李周延被他妈拿着菜刀追的模样,想着想着,忍不住就哼笑出声。 “放心吧,我会保密的。”? 李周延斜眼瞄她一眼,“那我谢谢你啊。” “不客气,男生的名声也很重要,我知道的。” 心里悬着的忐忑落了地,难得有种轻松,黎湾慢慢躺回被窝,盖上被子的时候,还不忘跟他道了句:“晚安,明天起来,我保证没有人知道你昨晚睡在哪儿的。” 李周延忽然就笑了。 这姑娘有点傻,这姑娘比他想象中还要有意思。 那是一个久违安稳的夜晚。 黎湾一晌酣眠,早上醒来时,李周延已经洗漱完。 从洗手间出来时,黎湾看见他额前短发湿漉漉的飞散,是清清爽爽的干净。 四目相对,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被夜晚掩映的羞涩和情怯随着日光初升,逐渐清晰的弥漫在少男少女之间。 似是而非,可谁也没有躲避。 初秋的晨光里,他们就这么对视着,任由心里某些情愫破土而出,允自生根发芽。 他跟她说,“早啊,谢谢你的不杀之恩。” 那一眼,笑得如春风晴朗。 30-40 第三十一章·吊胃口 雪鹰号从广阔无垠的南极上空凯旋而归。 试飞结束,一切性能完好,这好消息给了昨天通宵奋战的工作人员莫大安慰。 黎湾这一觉睡得莫名的沉,久违的踏实。 醒后一直没见李周延,跟着其他人一起回到站里才知道,内陆队通知今天要出发。 中山站的站区内,身着红色企鹅服的内陆队队员们忙碌穿梭着,装载绑扎各种物资,为出发做最后的准备。 黎湾从雪地车里下来,正巧碰上李周延拎着自己的行李袋从宿舍楼里出来。 面面相睹,李周延淡笑,神情依旧,而黎湾却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那是一种很奇异的情绪,复杂、难言、好像还夹杂着一丝心动的羞怯。 明明什么也没干,以前又不是没睡过,也不知道在紧张什么。 她目光不自控的扫过他全身,厚重的衣服没有压弯他的体态,他向她走来,依旧是挺拔的模样。 “要走了吗?” “嗯。” 李周延走到她面前,好整以暇的跟她主动解释,“那会儿着急赶回来,见你睡得熟就没跟你说。” 黎湾忽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那一路平安。” “好。” 人与人之间没有言语,却又不能离开时,气氛总是有种难捱的尴尬。 如果是两个满腹心事的人,面对彼此,不离开或许只是因为还在自我煎熬着做心里建设。 李周延站在原地,低眉垂眼看着眼前人。 半晌,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开口道,“我今天出发,预计五天后能到泰山站,到时候跟大部队分路,去往格罗夫山区,不出意外的话,二十天左右能完成这趟的任务。如果中途有其他工作安排那也能赶在极昼结束前回来。” 黎湾被他这通话弄得有点摸不着头脑,迟钝的点点头,“挺好。” “你熬一晚上把脑子熬傻了?”李周延无奈。 “什么?” “我在跟你报备。” 他好看的眉眼里,此刻尽是云开雾散的清澈,“等我回来,我们好好谈谈好吗?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黎湾更摸不着头脑了,如果李周延此刻和她拌嘴,她保证输出稳定。可他现在诚恳得让她心颤,她反而不知要如何应对。 “说什么?” “说我不在的这些天,麻烦你离骆毅然远点,不然我回来还得跟他扯头花儿。”李周延说得一本正经,“但我一定不会输。”? “哦对,徐教授的儿子也不行,哪个教授要给你介绍对象都不行。” 他满嘴跑火车的吓唬她,“站内网络被国内监控着呢,别想搞网恋,一搞一个散,当心被谈话。”?? 黎湾大脑还在疯狂运转处理着他这出其不意,卫语琦扛着黑色的设备箱从旁边宿舍楼出来,见两人杵在雪地车旁,大声求助,“李周延!你车是哪辆?我设备放哪儿?” “来了。” 李周延闻声,快步走去接过卫语琦的行李,搬去自己的车厢。 黎湾看着他忙碌奔走的身影,正犹豫要不要过去帮忙搭把手。 卫语琦忽然绕到他身旁,皱着眉,语气里有些许不满的娇嗔,“你那天答应过我的!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这是一个很熟悉的场景。 和那天清晨在李周延房间门口的那一幕极其相似。 他依旧是那副眉眼含情的笑意,语气温和得让黎湾听不清内容,只看得见俊男美女之间那份“她在闹他在笑”的氛围。 巨大的困惑在黎湾脑子里天人交战,什么意思?刚刚那满脸诚恳说让等他回来的人,这门还没走出去,就开始跟别的女人你侬我侬了? 说那番话是什么意思?闲得没事又换着花样来钓她?!她甚至开始揣测,那条灰色围巾是不是等下就要出现在卫语琦脖子上了? 似是意识到了什么,李周延及时回头,撞上黎湾风云变幻的脸色,便直接走回她身旁。 “眼睛要瞪出来了。” 还是那副朗目疏眉的模样,黎湾极力克制心里的不悦,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在等他解释。 结果这人像是早就看穿了她的心思,非但没有一句解释,还开始装哑巴。 眼见黎湾眼里的暗火在逐渐赴明,李周延眼底的笑就越发深意。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在玩大眼瞪小眼,黎湾只觉自己每一次投送过去的刀光,都被李周延发射的一颗软绵绵粉色爱心给弹回来。 搞得像她在争宠,逼他要名分要解释似的。 有病! 她忽然就没了再跟他言语的想法,扭头就走,被李周延眼疾手快的拽住胳膊。 “别误会我跟卫语琦。” 哑巴终于及时复声,把黎湾拉回身前,摁住她的肩膀,“这事说来话长,等我回来一起跟你解释。” 趁她还在消化,他再次乘胜追击,“你只要记住,我早上在被窝里说的话,都是真心的就行。”??? 被窝、真心、报备、卫语琦 直到几天后的晚上,黎湾埋首在一堆资料文献里。 实验室的工作主要是为了获取数据,对于科研来说,这属于起步的基础。 以往会参加很多学术交流、听报告、看文献、处理实验数据、写论文。但现在,情况限制,她只能先行查阅大量文献。必须要有很创新的想法,突破的科研成果,这个课题才能得到支持,这很难很磨人。 而她面前的文献,已半个多小时没翻页了。 她有些恼火,注意力根本无法集中,李周延那张似笑非笑的脸隔三差五就从某个地方冷不防的跳出来,以及临走前说的那些话,更是像鬼打墙一样在脑子里滚动循环。 理智上她自动将这归结为他钓鱼的新套路,但想起他那诚恳的语气,潜意识里又莫名开始侥幸万一是真的呢? 意识到自己这小心思,黎湾顷刻间打了个哆嗦,坐直了背。 在同一个坑里摔两次,那是蠢人行为,她绝不允许自己再被他忽悠。 然而又了过半小时 晕!这人故意的是吗?人都走了,还要说那些有的没的来影响我?就这么见不得我开新课题?! 这种感觉太诡异了,看不进去书,在她多年的学习生涯中,还是头一遭。 她显然有些无所适从。 再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黎湾起身开门走出房间,试图去楼下走走散散心。 谁料才走到二楼,楼内的警报装置冷不防的响起。 岂止是宿舍楼,尖声的警报同时响彻各栋宿舍和办公楼,慷慨激昂,宣告着紧急情况的突发。 “出什么事了?” 黎湾赶紧拿起胸前的对讲机询问,滋啦几声电磁波动,对面就传来后勤部队员冷静的通知,“隔壁进步站失火,请求救援。” 黎湾穿戴整齐,急匆匆的跑出宿舍楼时,先听见了外面雪地车的声音。 进步站的雪地车缓步开进生活楼区域,伤员太多,他们医生根本忙不过来,以最快的速度将人送到中山站来,请求救助。 祁影立刻冲出去,协力接洽将伤员抬进大楼,黎湾和后勤部队员一起,迅速腾出床铺和被褥,为伤员提供治疗床位。 “怎么会突然起火?” 黎湾看着身前躺着的这位棕发俄罗斯男人,灰色的卫衣衣袖被烧得黏住皮肤,祁影正拿着生理盐水给他清洗撕开。 衣领被烈火灼穿,延伸到浓密的络腮胡都焦成一坨,被下巴烧伤的创口渗出的组织液黏住。 她莫名跟着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听说是他们活动室着火了,还是生活楼的活动室。” 尤文俊抱着一盆洗漱用品过来,分发给那些还能站立的伤员,“外面这会儿风又大,好多人反应过来时,大楼都被黑烟堵死了。” “那现在全部都逃出来了吗?” “刚刚来的时候说还有几个没撤出,不知道这会儿逃出来没。估计是住顶楼的,逃生只能靠跳楼。” 尤文俊看了眼坐在旁边椅子上的兄弟,胳膊明显脱臼错位,“出来最轻也是要骨折了。” 这一天的中山站区格外喧嚣,宿舍楼道里,三位重症伤员的痛苦呻吟此起彼伏。 其他伤员也没好到哪里去,六神无主的坐在大堂的各个角落,狼狈的等待着医生救治。 站外的队员竭力灭火,站内的队员忙进忙出,为邻居兄弟们提供一切救急生活补给。 火势比想象中大太多,是进步站生活楼二楼活动室的电器总开关设备老化引发的火灾。 南极气候干燥,恰逢当时风大,烟雾很快就笼罩了全楼,即使后来所有被困队员都及时逃生,但队员的被褥和生活用品被全部烧毁,通讯设备、电脑无一幸免。 这趟无妄之灾让整个进步站都陷入了一种孤立无援的艰难,可好在协和半岛上还有另外一个科考站——中山站。 于是,直到凌晨四五点,黎湾帮一位帅小伙把肩上的烧伤伤口上完药后,还得给他递纸巾擦眼泪。 “你们中国人真的很好。” 那帅哥感动得眼泛泪光,脸上的灰还未擦净,因为情绪激动,粉白的肤色上更浮上一层红。 听到后勤部的队员说可以把我们的仓库钥匙交给你们,有什么需要尽管提时,眼泪啪嗒一下就掉了下来。 “不用客气,这里是南极,我们应该互相帮助。在我们中国有句话叫” 黎湾在脑子里想了想那句俗话用英语怎么说,“远亲不如近邻,大概意思就是远方的亲人虽然关系密切,但不如住在近处的邻居能够互相关心,互相帮助。” 花脸帅哥木楞的点头,漂亮的蓝色瞳孔泛着泪光,就那么仰头望着黎湾。 那神态莫名像一只落难的布偶猫,可怜、无辜又委屈。 黎湾有些无奈,其实南极荒无人烟的艰苦环境,哪怕国籍不同、信仰不同,在互相尊重的基础上,各个国家的科考人员置身于此都会明白互帮互助的重要性。 进步站是离中山站最近的站区,平日里大家有空也会相互窜门,站与站之间没有围墙和栅栏,甚至懒得锁大门是常有的事。毕竟老生常谈,如果这世界上有哪个地方率先实现共产主义,那一定是在南极。 因为这里面对的一切,会让人类对同生死、共患难的理解无比深刻。 所以她也相信,如果今天受灾的是她们,隔壁进步站一样会施以援手。 “中国还有一句话,叫男儿有泪不轻弹。” 她笑着再递过去一张纸巾,好声宽慰,“意思是男人不能轻易掉眼泪。” 花脸帅哥只是感性的摇摇头,“不,你不懂,这种感受很令人感动,中国很好,中国姑娘很漂亮。”他顿了顿,自顾自的拿起纸巾抹眼泪,“要是上药再温柔点就完美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黎湾这才反应过来人家为什么哭,心虚的扪心自问,刚刚上药的时候下手非常轻,但毕竟烧伤的疼痛不是儿戏,暴露在外的创口也触目惊心。 或许自己确实没做好,就赶紧抱歉解释,“你知道,我不是医生,也不太擅长这事情要不下次,我让医生来给你上药?真的抱歉。” 花脸帅哥扭头看了眼正在忙着给伤员固定胳膊的祁影,“不用了,我老师好像更需要医生。” “所以你哭是因为疼吗?” “不,是因为感动。” “那如果是别人给你涂药,你还会哭吗?” “” 其实这世界上有一种语言是可以突破国界、人种、表达的界限——肢体语言。 黎湾看着花脸帅哥陷入沉思的模样,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对不起,我保证下次一定轻点。” 第三十二章·单纯的想,想念的想(200票加更) 第二天下午,黎湾再次来到生活楼一楼大厅时,人已经少了大半。 站内的医生们连夜奋战,及时将伤员病患诊疗处理完善,伤情不严重的已被进步站派车接回。 黎湾还在楼梯上,就一眼瞄见了坐在长沙发上的花脸帅哥。 明显已经洗漱过,黑色针织帽盖住了凌乱的头发,衬得脸庞冷峻而疏离。 但黎湾锁定他的原因,是来自他手里拿着的那个长瓶。 “伊万!你怎么在喝酒?!” 她不可思议的小跑过去,正欲夺过他手里的瓶子,被他敏捷的躲过。 “拜托,这是快乐的饮料,我现在需要它。” 尽管昨天黎湾已经重三遍四的叮嘱过近几日的忌口,可伊万对此毫不在意,自有一套歪理,“床都烧没了,再不喝点,我一无所有。” “你这样伤口会一直发炎!” 黎湾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奈,瞥了眼瓶子,果然是伏特加。 这种高度数烈性酒,他居然就这么抱着瓶子喝。这兄弟年纪轻轻,光长个子不长脑子吗? 她连忙叫祁影过来帮忙检查伤口。 “你的伤口不算严重,但是你应该多喝水,而不是酒精。” 祁影看着半露肩膀的伊万,扭头用中文跟黎湾调侃,“这人年纪轻轻的就活得这么粗糙?皮肤都干起皮了,药涂上去,瞬间吸收得干干净净,结的膜都快把伤口封死了。” 她想起昨晚处理的几个伤患,基本都有这个问题。 烫伤创口需要保持湿润,除了可以缓和疼痛,湿润环境也有利于细胞活性和分解维持,帮助促进细胞再生和烫伤创面愈合。 可南极这气候,干燥程度在地球上都名列前茅,这实在无益恢复。 “别说他了,我涂了身体乳一样每天都是静电,噼里啪啦的,要不是房间有加湿器,我估计天天都得流鼻血。” 言到此处,黎湾忽然想起还有加湿器,转头跟祁影提议,“要不咱们把宿舍的两台加湿器搬下来?看看能不能帮忙缓解下?” “你还带了两台加湿器?” 祁影一脸的意外,“可以啊,过得这么精致?” “不是站里发的劳保吗?” “哪儿来的劳保?我怎么没有?” 远在南极内陆山区的某人突然连续打了两个喷嚏。 旁边随行的毛医生反应敏锐,当即询问他,“周延你是感冒了?” “没有。”李周延吸吸鼻子,隔着面罩用手蹭鼻尖,“就是鼻腔突然有点痒。” “千万别是感冒,我这一路担惊受怕的,就怕你们生病。” 毛医生瞧了眼身后正在测血压的王和泰,“年纪大的怕你们心脏血压出问题,年纪小的怕你们冻感冒。” 他这两天真是紧张的不行,进入内陆以后,随着海拔升高,年纪大的队员身体难免会有心血管之类的不爽利。但目前他们所处的山区完全没有达到高原海拔的水准,就已经出现这样的情况,实属让他难安。 毕竟后面要去到的昆仑站,那边情况只会更恶劣。 “你别一惊一乍,周延年纪轻轻,那身体看起来也不像病秧子。”王和泰在旁边絮叨,“感个冒都上纲上线,瞧你那点出息。” 毛医生觉得自己血压也要跟上来了,昨天他千叮咛万嘱咐王和泰晚上别喝酒,他非不听,这下好了,这血压低压都快到110了,嘴上还要给他添堵。 “你以为在这地方感冒是小事?这是南极,没有人类感染源,凭空感染病毒那可不是小事。真要追溯起来是算生态环境被入侵?还是远古病毒复苏?” “毛医生,我真不是感冒。” 李周延又连着打了两个,含糊着解释,“估计是谁碰巧骂了我两句。” “一个喷嚏是有人想,两个喷嚏是有人骂。” 王和泰拆下手臂上的绑带,“你说你都跑南极来了,还有人惦记着骂你,怕不是惹哪个姑娘伤心了吧?” “我上哪儿去惹姑娘伤心?都是姑娘伤我心。” 李周延就这么随口自嘲了一句,这下好了,正愁赶路无聊的叔叔伯伯们终于找到聊机了。 “你这样的还能被姑娘伤心?那这姑娘厉害啊。来跟哥哥们好好唠唠,都是过来人,出个主意什么的还是有经验的。” “没啥厉害的,纯粹就是没良心而已。” 黎湾没什么良心,这印象从认识开始,在李周延心里就是一个逐渐被板上钉钉的过程。 平心而论,她在谈恋爱这方面完全没什么段位可言,喜欢不喜欢,高兴不高兴都写在脸上。属于小毛孩儿似的表达,爱你就抱着你不撒手,生气了就胖揍你一顿,决定离开了平静的通知你别再去找她,从此销声匿迹。 在国外这些年,身边多少姑娘比她有能耐、有手段。 但为什么没能入他眼? 他不是没想过这问题,为什么黎湾能伤他到这种程度,除了自己执念深,剩下的或许就是因为她足够没良心。 不是狼心狗肺的没良心,而是单纯的没那么爱他。 所以过去抛弃他,像丢袋垃圾一样,随手一扔,头都不回。 “那要是这个情况,哥哥们还真是没法劝。”王和泰有些惋惜,“虽说好女怕缠男,但人家姑娘要心里没你,再鼓励你去追也没多大意义。” “就是,这感情讲究两情相悦,互相心里都有对方,这才有滋有味。”毛医生附和,“守着一个不爱你的姑娘,时间久了,再热烈的感情都会凉下来,自个儿心里难受啊。” “我以前也这么认为。” 李周延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半晌,他忽而一笑,“但现在不这样想了。” 细密的水雾从加湿器淡蓝的光带中喷薄飘散,水分子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四下蔓延,做无序运动。 亦如黎湾此刻脑子里的脑细胞们。 伊万把脸凑近,享受着水雾给皮肤做SPA舒缓,见她出神,主动邀请她一起来。 “one,我终于明白你名字为什么叫“一”,你很会享受,是第一名!” 他昨天问起黎湾的中文名,湾字的发音与英文“one”发音相似,他误解,对此调侃你们中国人真是喜欢争第一,连名字都要叫一。 他深吸一口清凉湿润,涌入肺腑,带着淡淡的水蜜桃甜息。忍不住竖起大拇指,“这太舒服了,我感觉毛孔都打开了。你要来试试吗?” 黎湾摇头,走到伊万身旁坐下,“我能喝你的酒吗?我想我也需要酒精。” 她拿起他身旁的伏特加,给自己倒了大半杯,仰起头就是咕噜咕噜一口闷。 “哇!酷!” 伊万被她这豪爽的饮酒模样惊艳到,东亚黄种人在他们眼里本身就属于幼态长相,加上黎湾的娃娃脸,昨天第一面时,他还以为黎湾是个没成年的学生。 “你喝酒不比我们俄罗斯的女人弱!” 酒精灼烧着喉咙,穿过食道一路向胃,沿途扩散到五脏六腑,灼得人难受。等到酒气反冲回上时,鼻腔、耳道、眼眶都在发热。 她刚刚去后勤组确认了,站内是有加湿器,但劳保品牌不同,听到黎湾自己带的加湿器,纷纷调侃还是女同志精致,舍得为皮肤花大价钱。 这消息比酒精还刺激人。 黎湾抬手擦擦嘴,想起那个半瓶啤酒就扶墙走不动路的男人,“你喝酒比我们中国的男人强。” 或许是酒精的麻痹,这晚的黎湾有种久违的飘忽。 她摒弃了自己认知里长鸣的警钟,六年来,第一次放纵了自己的想念。 没有加湿器,没有围巾,没有护目雪镜,没有那一堆岩石样品。 她有好多话想问问他,可她脑子转不动了。 她只是单纯的想,想念的想,想念李周延这个人。 南极与世隔绝的孤苦总是无孔不入的作祟,她和伊万两个同龄人,像两座互通信号的孤岛,隔着恰到好处的安全距离,收到了彼此的讯息。 同是为情所困,伊万和她境况却大不相同。 他暗恋中学同学多年,这次出发前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跟她告白,那女生当场感动的拥吻回应。临走时送了他一床自己的被子和枕头,南极遥远,让他在想她时,能裹在她的气息里入睡。 这样的浓情蜜意,却在前两天上网时得到那女生变卦的消息——她跟他另一位同学官宣,已经一个多月了。 给伊万的理由是,你离我太远,而我只需要一个能陪伴在我身边的男人。 然而善变的岂止是人心,这世事都是这么瞬息万变。还来不及等他为失恋痛心,一场大火就将她给他的最后一点惦念瞬间化为灰烬。 他像一个孤儿,连为自己多年的感情守孝哭丧都找不到地方。 “说真的,one,爱情太他妈混蛋了,我以为从俄罗斯到美国有时差,没想到爱情也有。” “从杭州到伦敦也有。” 黎湾听得断续,恍惚着答非所问的用中文念叨,“伦敦的四到十月是夏令时,比中国晚七个小时,十月后就是冬令时,比中国晚八个小时。” 伊万:“南极太远了,在这里呆着真孤独,我讨厌时差。” 黎湾:“我每天起床的时候,他应该才睡下,他睡醒的时候,我大概还在实验室。” 伊万:“她真的很漂亮,你不知道她笑起来多迷人,像天使一样。” 黎湾:“晚安永远对不上早安,大雨永远对不上天晴。” 两人鸡同鸭讲,像是只顾着要将积压在心房已久的崩溃泄闸,好让自己能喘口气。 伊万操着蹩脚的英文絮叨,黎湾含糊的说着中文,谁也不听谁,谁都不忘和对方碰杯。 直到某一刻,两人同时说出了那句: “我真的很想她。” “我其实很想他。” 短暂的沉默像是某种默契,提醒着听不懂中文的伊万,黎湾不对劲。 她听懂了,他没听懂。 伊万终于从半醉半醒间抽空清醒片刻,“你说什么?你喝了酒就不会说英文了吗?” 黎湾这才切换成英文,“I saidme too” “那为什么不告诉他?” 比起自己,黎湾的感情好像还有回转的余地。 “one,你知道吗?我很后悔,后悔应该早点告白,后悔没让她了解我有多爱她。” 第三十三章·吃过白粉的人,怎么可能还想吃头痛粉 “后悔没让她了解我有多爱她。” 伊万的话一直萦绕在黎湾耳边,她躺在床上,垂眼看着窗外无息的白昼。 今天的中山站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格罗夫山区那边也是吗? 六年了,从大四到现在,和他分开整整六年了。 这六年她过得不好不坏,一切好像都在按部就班。 考研、申请硕博连读、离开北京、一个人只身前往杭州、跟着师兄师姐做课题、第一次出海勘探、第一次拿到项目奖金、第一次给妈妈打钱、第一次带课题组、毕业后进入研究所工作。 这是她给自己规划的人生轨迹,每一步都稳扎稳打。 如果不出意外,等工作稳定后,下一步就是考虑相亲嫁人了。 计划里,她应该会找一个各方面跟她差不多的对象,迎合世俗意义上的门当户对,可能没有什么浓烈的爱情,但相濡以沫的扶持,时间久了,也会生出亲情来。 不去奢求那些够不着的,只要踏实安稳的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她清楚她的人生没有试错的机会,她只能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的去争取更好生活。 18岁前的目标是将来有份稳定的工作,不算拮据的收入,让自己和母亲从城中村里搬出来。 她都做到了。 现在已是她人生的上上签,是她18岁之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上上签。 如果没有遇到李周延的话。 其实分开的这些年,她闷头忙着赶路,很少会想起他。 分手之后,她的痛苦好像并不是那么浓烈,她从小就理智,情感上理智得近乎冷漠。 从电话里通知他,以后别来找她。时至今日,她也没有因为失恋流过一滴眼泪。 只是自觉的回避着与他有关的一切,回避着可能联想到他的人事物,甚至那几年连和纪淳都很少联系。 一边理智的告诉自己失恋就是有一个过程,要学会戒断。一边不断给自己敲警钟,提醒自己别再痴心妄想,你们不合适。 尽管如此,偶尔在听到男同学谈论NBA的詹姆斯,会条件反射的想起某个自诩地院流川枫的少年;偶尔看到街上穿搭出彩的男生,会想起某个更骚包的大高个;家对面大厦的楼顶追光每晚准时点亮,横穿钱塘江,照亮天际,她会想起某个要替老天爷给她开灯的傻子。 可也仅限于此了。 她不会想要去找他,不会再去打听他的消息,不会想跟他重逢。 预想中,他的另一半应该是个与他同样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他们会有很多共同语言、共同圈层的朋友。 会一起游历世界、互爱互敬、无忧无虑的度过幸福的一生。 然后,永远不会再跟她有任何交集。 可他突然回来了。 那天在陶教授办公室与他重逢,回家的路上,她胸闷得喘不上气。 那是种恐慌,是她六年来不断自我麻痹,铸造竖起的高墙在濒临坍塌的恐慌。 过去她总爱侥幸的自我洗脑,分手后没有痛哭、没有吃不下饭、睡不着觉,那应该是因为感情还不算深。可那天在地铁上,那种迟来的心痛才让她明白,原来失恋还有另外一种症状。 像身患风湿的病人,只有在潮湿的梅雨天,才会感受到蚀骨钻心的无力。 雨过天晴后,觉着自己康复了,直到下一个梅雨天再出现。 不会肝胆俱裂,也永远不会好。 也是在那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根本就没放下过他。 这个答案令她痛苦,比过往任何一个他不在身边的时刻都令她痛苦。 上船后,她处处躲着他,害怕面对他,害怕自己的心思被他看穿。 爱上一个没有结果的人,已经足够让人绝望。每天面对他,那种无时无刻与自己本能做对抗的痛苦像钝刀子一样拉锯折磨着她。 这些天,李周延明明不着寸铁,却能悄无声息的瓦解。她摇摆不定,在理智和动摇间纠结矛盾,却总是没法斩钉截铁。里面真的没有自己潜意识里甘愿投降的成分吗? 她不敢说。 她忽然想起城中村隔壁邻居家的儿子。 年纪轻轻染上毒瘾,家破人亡,去戒毒所戒了几次都没能戒掉,最后穷途末路。 临死前,他妈哭得撕心裂肺,边哭边打他,恨他怎么就戒不掉,“都是白色的粉末,实在难受吃包头痛粉过过瘾怎么就不行了?!就非得吃那丧命东西?!” 可那人死到临头了还在执迷不悟的感慨,“吃过白粉的人,怎么可能还想吃头痛粉。” 黎湾简直觉得自己疯了,疯得不轻。 遥感无人机在湛蓝无际的空中迎风转向。 李周延坐在地面的飞行控制中心,操控着无人机。 说是地面飞行控制中心,其实就的在幕天席地的雪地里临时搭了一个防风的围布,将一系列设备围住。 极地无人机遥感技术是很多科研人员的福音,除了能克服低温、大风、光照不均等极端恶劣环境,定位精度高,测量范围也大,对于他这样有测绘相关需求的工作,在无控制点的情况下,拍摄测量能够达到亚米级的制图精度,足以准确地判别冰貌起伏形态。 等到屏幕上传回实时照片,他拢下遮光的围布,盖在显示屏上方,仔细查阅。 翻到第13张时,发现拍到的一处山坳中,有一片心形湖泊。 白色的雪覆盖了整片山坳,谧蓝色的湖泊如同一颗透亮的心,孤独而纯净的卧在绝境,熠熠折射着清幽的天光。在李周延的操作下被不断放大,分辨率渐渐清晰时,他看见湖泊中漂浮着蓝白的碎浮冰。 细细密密,像一颗心,在冒泡泡。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黎湾说过,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幸福得像在冒泡泡。 那天他俩是干什么去了来着?逛天安门?不对,好像是初吻? 不想还好,一想,荒山野岭的孤苦顿时就将他淹没。 出来十几天了,也不知道黎湾想没想过他。 他抬头眺望四周冰原雪地。 旷野无边,自由凛冽,他此刻却对无人之境的美景只生审美的疲劳。 心情越发低落,他想北京了,想北京的春天。 这里没有柳树,也没有他心爱的姑娘。 *** 要问一年四季,最喜欢哪个季节,李周延一定会毫不犹豫的选春天。 脱掉羽绒服,春天的北京枯枝冒绿芽,玉兰花开,万物复青处处是好春光。 那是大三上学期的一个下午,系里浩浩荡荡一行人从体育馆里陆续走出,七嘴八舌的商量着要去哪里庆祝。 总算是不负这半年的努力,他们组代表校队一举夺魁,拿下了今年的小组金奖。 庆功宴过半,黎湾作为主角之一却成了最早下桌的人。 她笑说这火锅辣得自己胃疼,出去找杯热水喝,悄悄溜到了火锅店后门。 十分钟后,李周延掀开门帘,从室内出来时,就见她正无聊的在巷子里来回踱步打发时间。 “你就不吃了?” 黎湾有些尴尬的笑笑,“吃饱了。” “我看你也没吃两口,你不喜欢吃火锅?” “不是。” 黎湾摇头,她不愿对他撒谎,“人太多了,我有点不自在。” 李周延早就猜到如此,她依然不太习惯跟太多人一起吃饭,虽然有了共同参赛的话题,可免不了延伸发散。 刚刚大家从聊过去参加过的大大小小竞赛,到国外的风土人情,再到最近新出的电子产品。 她沉默得有些迷茫。 “想吃烧烤吗?” “啊?” “什刹海有一家,开了很多年,要不要去试试?” 点完菜回来时,黎湾正乖乖坐在最角落的位置上。 那是一个很美好的画面,烟熏火燎的小店里,青春洋溢的姑娘双手捧着胸前的奖牌,不用忙于应付周遭,独自沉浸的摩挲观赏她的宝贝。 专注、自得、满脸的欣慰。 从裁判将金牌挂上她脖子的那刻起,她情绪就没有非常外放的时候,只是谦卑的笑着,向每一个道贺的师生鞠躬感谢。 外人夸她荣辱不惊,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是。 她只是感动得有些不知如何表达。 “眼睛都要把东西盯穿了,还没看够?” 李周延走到她面,黎湾脸上的笑意就浓了几分。 “那是,这可是金牌。” 这会儿四下无人,她终于像个小孩儿一样举起晃了晃,煞有介事的炫耀她的战利品,“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真的。” “纯金的吗?” 他故作不知的逗她,“最近黄金价格不错,要是纯金的就赚大发了,可以卖个好价钱。” “这不能卖!” 黎湾以为他说真的,义正言辞的教育他,“这是咱们团队挣来的荣誉,你怎么可以打这个主意?!”她下意识往怀里护,“我警告你,趁早死心啊。” “德性。”李周延忍不住调侃她,“看不出来,你这么在意荣誉这事儿?” “这不是普通的荣誉,这是咱们三个一起奋斗挣来的荣誉,它见证了我们友谊的丰碑,必须要珍藏一辈子。” 李周延看着她那双认真的眼睛,想起家里半面墙的奖杯、奖牌、证书,琢磨琢磨着,好像有点道理。 “那你好好珍藏我和纪淳不就好了?” “我会的。” 黎湾想了想,很是郑重举起茶杯跟他说,“李周延,我好像没跟你们说过,我其实一直觉得能认识你和纪淳真的很幸运,谢谢你们愿意做我的朋友。” 李周延不置可否的挑挑眉,举杯回应,“那我跟纪淳,你更喜欢跟谁呆一块儿?” “哈?” 黎湾没料到还能有这种二选一的问题,举杯的手就顿在半空,“这也要比?” “不然呢?总得有个偏好吧?你小时候没人问你更喜欢爸爸、还是妈妈?” 他偷换概念,像是非常在意这个问题。见她面露难色,又收回茶杯,还不忘威胁的提醒,“你想好了再说啊,反正纪淳这会儿也不在。” 黎湾心里当然偏向李周延,这个中原因无非是因为对纪淳是纯友谊,而对李周延她有私心。 可明明是心里过意不去,说出口时就成了:“纪淳也帮了我不少呢,给我讲课又帮我打饭,还陪我和小艺去逛天坛。托他的福,我这学期鉴定实操都考到满分了” “纪淳帮你,我就没帮你是吧?” 这话落到李周延耳里,简直觉得这姑娘没良心,明明这会儿纪淳也不在,说一句喜欢跟他呆一起怎么了? 他有些悻悻的失落,忍不住絮叨,“是谁天天帮你画剖面?谁天天送你回家?他给你打饭,我就没打过?除了没陪你和小艺去逛天坛,我其他也” “但我还是更喜欢跟你呆一起。”黎湾打断了他的念叨。 李周延一愣,心里顿时阴转晴。 嘴角都快压不住还不忘傲娇的问一句,“为什么?” “因为开心。”这是她的真心话。 “算你有良心。” 李周延很是满意的伸手和她碰了杯,从盘子里夹起一块里脊肉,放到她的蘸料里。 半刻,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补了句,“天坛今天来不及了,要不等下吃完带你去逛天安门?” 第三十四章·早春有信 那家烤肉店李周延和朋友去过无数次,重叠的记忆早就随着时间被模糊了边界。 但那天因为黎湾,他对这家店的情怀又深了几分。 岂止是店,店外四通八达的胡同、什刹海的林荫步道都被覆上了全新的记忆。 那时北京还没有共享单车,他们在胡同口的租车行租了两辆自行车,幽幽的穿行在早春的黄昏里。 许是赢了比赛,黎湾心情十分愉悦,毫不在意暴露小脑发育的欠缺,双臂扶着车头东拐西拐。 偏偏还不让李周延干涉。 嘴上说着要自立自强,几次差点撞石阶上,吓得李周延跟在旁边,一路都在冲人摁铃铛。 可春天真的太美好了,晚风拂过垂柳,叮铃当啷的铃声也悦耳得像在和鸣。 两人笑笑闹闹的骑车从后海到鼓楼,顺着地安门外大街到景山公园,在昏黄的夜色里,沿着故宫红墙转入东长安街。 灯火映入眼帘的那一刻,黎湾忍不住惊呼,“天安门!” 她激动的松手指向不远处,频频侧头找他,“李周延你快看!天安门!” 那处辉煌的地标建筑在夜色里巍峨而庄严,放眼望去,十里长街,灯火通明璀璨。 “你小心前车。” 骑行的车队占满了整向车道,李周延放缓速度,落后于她几步,把最佳观景位让给她。 他并不知道,对黎湾而言,天安门有着永远不可替代的意义。 10岁时,陆蕴芝第一次带着她出远门,来的就是北京。 那是她们母女第一次出省旅行,也是她18年人生唯一的一次旅行。她这辈子都记得凌晨四点,两母女簇拥在人群里,鼻子眼眶冻得通红,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等待着五星红旗迎着朝阳升起。 那刻从心底涌上的激越和自豪,反哺她种下了日后对北京的向往。 而眼下,她再次来到这里。这一次离天安门更近,心潮翻腾的依旧是难以言喻的汹涌。 “李周延!你看!那是毛主席!” 她像个毛头小孩一样,亢奋得声音都在颤,睁大眼睛左顾右盼的四处张望,“对面是人民大会堂!夜景好壮观喔!” 周遭骑友闻声,纷纷侧眸投来目光,黎湾毫不在意,眼里尽是应接不暇的喜悦。 李周延从小到大路过天安门无数次,对这里早就熟悉得闭眼都不会走岔,比起天安门的夜景,身前人的模样更让他感兴趣。 认识黎湾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她这般情绪。 她其实性格并不内敛,但更像是个自我防御机制极其敏感的人,平日多数时候情绪表现得都很淡。 喜怒哀乐,只有“怒”比较浓烈——稍稍嗅到任何不利她的潜在危险气息,攻击性就会立刻释放。 张牙舞爪背后,却是随时都准备玉石俱焚的悲壮。 这不是正常反应,一般人哪里会是这样?很多时候,李周延都觉着她像一只惊弓之鸟,压抑克制着战战兢兢,骨子里却是极其没有安全感。 可此刻,她好像和以往的任何时候都不同。 他第一次见她穿裙子,浅绿色的连衣长裙,像一颗待熟的青苹果,外面套了件白色的纯棉衬衫,衣摆在细腰打着结。 青涩而甜美。 在早春的夜晚,裙摆随风撩起,露出白皙纤弱的脚踝,笑声和长发一起飘散在晚风里。 “哇~~”“呜呼~”“好棒喔!” 她亢奋又清脆的声线尽是释放的天真。 轻松、快乐、有着这个年纪女生共有的青春美好和无忧无虑。 车轱辘不停转悠,李周延跟在她身后,只觉着自己心都被转晕了。 “开心吗?” 他悄然调整车头,从左边迎上向她靠拢几分,想要看清她脸上的神色。 “开心!” 黎湾回以他满脸的灿烂,明眸皓齿不带半分遮掩,万千灯火映入她眼眸,是北京看不见的星辰。 那里面有他的影子。 “要不要一起喊口号?” “什么口号?” 李周延兴之所起,指了指城门上的那一排大字,像旧时代的青年一般,仰声呼喊,“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 下一秒,黎湾应声而起,开怀的举起双臂,“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 像是刻在骨子里的号召,周遭骑行的车友见状,互相交换眼神,在短暂的沉默后,竟默契的选择加入了这场热烈的响应。 人群中,有人率先开了头,之后接连放声的高呼就再也止不住,此起彼伏。 “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我爱北京天安门!” 城墙上的红旗迎风飘扬,天安门永远能唤醒每个中华儿女骨血里的沸腾,无论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所有萍水相逢的人在这一刻任由自己随波返璞归于赤忱的年少,仿佛身系银河,仿佛心怀宇宙。带着少年人的肆意和爽朗,带着不被打磨的意气风发。 将这个平凡的夜晚变得不再平凡。 没有人嘲笑他们的中二,没有人在意他们来自哪里,没有人介意是否已不再年轻。 无数自行车的车轮接连撵过经年的地砖,哪怕永远赶不上旁边长安街川流不息的汽车,可谁在意呢? 光影略过每个人的脸,好像都有值得期待的明天。 那是一个无法被复制的夜晚, 晚风会记得这个夜晚。 少年们也会记得。 李周延也会记得。 那个在夜深时,打着手电一蹦一跳走在他身旁的姑娘。 她今天真的很开心,从内到外,散发着难得动人的俏皮,轻盈得不似以往任何一个时刻。 从天安门到进小区,她脸上的笑吟就没有褪散半分,甚至中途还哼起了不着调的歌。 李周延好像也被她感染,只觉今晚的晚风都格外温柔。 “笑了一路了,就这么喜欢天安门?” “嗯!”黎湾非常笃定的点头,“非常喜欢!” “只是喜欢天安门吗?” “不止,还喜欢金牌、喜欢烤肉、喜欢骑自行车。” 黎湾罕见这般表达,如数家珍的跟李周延细数今天让她感到幸福的时刻,“喜欢春天、喜欢什刹海的柳树,喜欢天安门的路灯、喜欢毛主席。” 李周延侧眸看着她姣好的侧颜,余光里,绿色裙摆在脚边摇曳,小巷的风穿堂而过,若有似无的轻撩过他腿边。 痒,岂止腿有点痒,心更痒。 “那我呢?” “哈?” “这些都是我陪着你一起经历的,那喜欢我吗?” 黎湾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异问打断了思路,迟疑让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数秒。 她不确定他这句问的是哪种喜欢。 “当然也喜欢。” 她自觉选择了最安全的那种理解,“托你的福,今天从早上到现在都好开心好幸福,你今天带我去的每个地方我都特别喜欢。”她想了想,煞有介事的得出结论,“可能过很多年后,再回想起今天,应该还会很开心。因为幸福浓度太高了,感觉整个人都在冒泡泡。” 李周延被她这通孩子气的表达逗笑,开心之余,心里隐隐又冒出另一种难言的滋味。 对他而言,这是再日常不过的安排,却可以令她开心于此。她过去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她从来没跟他说起过,他很想再了解她一些。 也觉着应该再对她好一点。 “黎湾。” “嗯?” 沉默像是一双无声的鼓棒,密集重合着李周延的心跳,为即将登场的重头戏敲响期待的序章。 他踌躇半刻,像是下定决心般深吸一口气,“以后你想去天安门,我都陪你去,好不好?” “好啊。” 黎湾无知无觉的点头,以为他只是在约定下次出游,随口提议,“下次还可以叫上纪淳,我们三个一起去逛,我看” “叫纪淳干什么?傻不傻?” 李周延就猜到她没听懂,有些无奈的伸手弹她脑门,“真是开心晕了?” 他停下脚步,在她一脸无解间,郑重其事的解释,“你刚刚不是说喜欢我么?我的意思是,我也喜欢你。” 是开心晕了吗? 黎湾头一次知道,原来人开心到一定程度,真的会头晕。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呆滞得有多傻,只知道自己脑子晕眩得发懵,像电脑卡顿般,在被动的短暂加速运转后,爆出了满屏的错误代码。 他说什么?他喜欢我?李周延说他喜欢我?哪种喜欢?我是不是耳背了?不会吧? “你说什么?”她支吾的不敢说明。 “” 李周延被她一双求证的眼睛盯得浑身不自在。 是情窦初开的意思吗?之前被那么多姑娘告白也没觉怎么样,眼下却心颤得连呼吸都不畅。 他难得恨自己没出息。徒劳的抬手摸了摸脖子,紧张得全是细汗。 “我说我也喜欢你。” 月光清幽的笼在楼前的小径,树木葳蕤,月影如沙。 黎湾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里,难以置信的欢欣和不敢确认的怯意在反复翻腾,忽明忽灭。 李周延觉得不能再看了,再看自己也要晕了。 “你别这么看我。”他伸手覆上那双眼睛。 体温的交换清晰的传递着彼此的潮热,黎湾像是被烫到了似的,立刻害羞的别过头往后退几步,躲开他的手心。 “你喜欢我什么?” 她显然已经失去了对这个答案的处理能力。 如果你在心里长久的暗恋着一个人,得到他的同等回应时,那种像万千只蝴蝶同时从心里迸发飞舞而出的幸福冲击,是会让人丧失理智的。 可此刻的她,好像并没有。 李周延怎么会喜欢我?他这样的人喜欢我什么啊?我有什么值得他喜欢的? 她在欢欣、在激动、在不可思议中与阵阵不安悄然对峙着,“哪种喜欢啊?” 可夜太黑,李周延恍惚的眸光里并未及时捕捉到眼前人的忐忑。 他有些无奈,只觉这姑娘平时反应挺快的,怎么关键时刻智商下限了。 能是哪种喜欢?“和你一样的喜欢。” “我刚刚说的喜欢是指谢谢你陪我经历今天这些快乐” “你意思是,只是喜欢陪你经历这些快乐的人,不是喜欢李周延?” 黎湾瞠目,当然不是,比起这些经历,我更喜欢你呀。 但是这话怎么说得出口 她有些手足无措。 不等她纠结出结果,李周延先作出了一副失落的可怜模样,故意嘀咕,“哎算了,不喜欢也没事。至少你愿意让我陪你经历这些虽然有点难过,但我回去哭一晚就好了。”? 不是这么理解的! 黎湾慌忙直摇头,着急和羞涩像几股带电交错的热流,从蜷缩的脚趾一路横冲向头顶,快把她烫熟了。 嘴上却是粘了胶一样,面对那张可怜巴巴的脸,就是没法张口。 李周延见她不应,更是耷拉下嘴角,唉声叹气的逗她,“没关系的,你上去吧,累了一天了早点休息,不用管我,我自己知道哭的。” “噢” 踌躇半天,腿脚当真就听话的磨蹭着转身走进狭窄的楼道。 黎湾心里七上八下,被摇摆的心绪拉扯着迈上两步阶梯,脚底如灌铅般沉重。 回头,见李周延还在望着她。他的目光好像已经看穿了她的心肺——是她就这么将他丢下的没心没肺。 是失落吗?就这么走了,他会难过吧? 一瞬的不忍,让她被压抑的渴望有了可趁之机。 不等理智占领高地,人已经不听使唤先一步转身跑了过去。 在李周延疑惑的注视中,迅速跑到他面前,双手搭上他肩,撑着用力一蹦跶。 软绵绵的温热就覆上了他的唇。?! 蜻蜓点水的啄了一下,没等李周延多感受片刻,黎湾扭头就逃,撒着脚丫子冲进楼道。 …… 这次,换李周延晕了。 他晕得面红耳赤,晕得两眼放光。 晕得跳起来差点撞树。 心底的万千只蝴蝶在此刻挣脱了所有顾及,迫不及待的破笼而出,漫天的五彩斑斓让黎湾晕眩得腿脚都发软。 一口气冲上四楼,连扑带摔的开锁进门,一气呵成。 直到门“砰”的一声关上,四周寂静下来,黎湾在剧烈起伏的喘息中,听到了自己如擂鼓般失控的心跳,快将胸腔震裂。 手颤颤巍巍的抚上心口,她的蝴蝶遗迹余温蓬勃。 那是属于横冲直撞的表达,甚至因为没控制住力道和距离,好像磕到了李周延的牙。 可那也是属于人类最本能的亲昵。 她长这么大以来,最冲动的一次。因为得偿所愿的欣喜、因为遵循本能的肆意、因为她心心念念喜欢很久的人… 说也喜欢她 “咚,咚,咚。” 门外三声克制的敲门声冷不丁的响起,将黎湾从神游的天际拉回现实。 门开的那一刻,李周延逆光站在漆黑的楼道间,寂静深夜,月光朦胧得像一个不真实的梦境。 那个梦境里的人,有着一双炙热的眼睛。 “怎么了?” “你刚刚磕到我牙了。”他红着脸跟她说。 “对不起” “不是对不起,我的意思是你亲得不规范。” “啊?” 见黎湾没反应,他一咬牙,一把将她拉进怀里,“你得及时修正错误!” 早春的夜晚带着未尽的寒凉,掩不住李周延的鼻息滚烫,他的嘴唇比她想象中还要软,缠缠绵绵带着怜惜的亲昵。 唇齿相缠,黎湾恍惚间好像看到他紧闭的睫毛在微微颤动,月光下,像一双翩翩欲飞的蝴蝶翅膀。 他的蝴蝶也飞出心房了吗? 黎湾忍不住贴近抱住他,绵绵软软。 春天真好,或许属于这个春天的百花,都会在今夜盛开了。 第三十五章·这一个月,你想我了吗?(200票加更) 二月初,内陆队终于赶在极昼结束的前两周回到中山站。 此行队伍浩荡,除了对远在内陆冰盖最高点DOME A的昆仑站和折中的泰山站进行站区扩建维护,路上各个标记点考察队的收获也颇丰。 驻站的工作人员们一大早就起来布置,拉横幅、敲锣打鼓、甚至给站内换了一面崭新的国旗,等待迎接远征归来的英雄们。 黎湾在综合楼的窗户边,窥见一辆接一辆的雪地车缓缓驶入站区,锣鼓喧嚣,她心也不得安宁。 这一个多月的日晒风吹,内陆队员们从车上下来时,黝黑、粗糙、浑身臭烘的挤在站区的不平地面,一个个体面人早就面目模糊到辨不清谁是谁。 看起来是吃够了苦的辛劳。 李周延挤在人堆里,下意识张望,没有见到那个心心念念的人。 暗自松了口气。 趁热闹混乱,拎着行李袋头也不回的杀回宿舍。 一进门就开始脱衣服,一刻不停的冲进浴室。 折腾半小时,美男才终于舍得出浴,可照上镜子的瞬间,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胡子长得跟个小老头似的,头发也可以扎辫子了,连日的户外作业,尽管防风面罩没怎么摘,但依旧不可避免的被南极杀千刀的紫外线晒成了熊猫脸——除了眼眶白,脸周都深了几个色。 长这么大都没丑过,偏偏是这种需要脸撑底气的关键时候,要是等会儿黎湾看到他这张丑脸,嫌弃他了怎么办? 他赶紧从行李箱里翻出他妈给他塞的面膜,越想越不踏实, 索性叠了三张一次性敷上脸。 楼下大厅的哄闹断续传来时,李周延正在捣腾他的剃须器。 出发前充的电,结果因为内陆地区气温太低,把电池给冻坏开不了机。 对讲机呼叫纪淳几次都没人应,他趿拉着拖鞋下楼,就看到一群男男女女正围拢在大厅的桌前教隔壁进步站的兄弟打扑克。 纪淳双手撑在桌沿,撅着屁股看两家,正激动的指挥祁影出炸弹。 “叫你半天不应,在这儿聚众赌博?”李周延一掌拍在他的臀。 “赌什么博,用有价值的东西做注码来赌输赢的行为才叫赌博,咱这纯娱乐。” 见救场的来了,纪淳当场倒戈,一边招呼着李周延,自己就坐到祁影旁边,做背后军师。 “你来得正好,帮伊万看看牌。咱们国际友人对斗地主这项活动很感兴趣,主动上门请教,你得把人教好了,别丢咱们的脸。” 李周延这才看见桌另外一头,坐着黎湾和隔壁站的兄弟。 两人脸上都贴着撕成条的纸巾,黎湾小脸上长密的络腮胡已经成型,旁边的伊万也大差不差。 “嗨。”她淡淡的冲他弯嘴角,算是打了个招呼,便继续帮伊万看牌。 李周延表面不显,心里却失落得犯嘀咕,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到回来,一个多月不见,她怎么就这态度?不冷不淡的,好冷漠 “怎么输成这样?”他不动声色的在她身边坐下。 “伊万新手,又菜又不听指挥。” 李周延瞧着黎湾认真的帮伊万理牌的模样,两人笑笑闹闹,那种亲密的氛围不像是第一天认识。 比和他亲近多了。 他下意识也凑过去,借看牌的契机偷摸观察两人。 “最后一局,输的请客吃饭啊。” 对面的祁影难得嚣张,上学的时候统计学就是最拉垮的学科,运用到打牌上,技术烂得垫底,属于在和人机玩欢乐斗地主都十局九输。 今天对初学者降为打击,有了纪淳坐镇指导,她骄傲得跟个斗鸡似的。 “欧不,in,这局我要抓地主!” 伊万理好牌后,顿时两眼放光,他激动胳膊戳黎湾,“one,你是我的幸运女神,你帮我抓牌!” 这边热火朝天,李周延却一直神游不在局里,大脑正在分析眼前两人是什么情况,黎湾却忽然扭回了头。 四目相撞,皆是一愣。 怎么胡子长这么长了?黎湾心里微颤。 他刚刚才洗完澡出来,浑身的沐浴露香气还未消散,头发蓬松的搭在前额,近距离看,眼里的红血丝不少,整个人乖顺又憔悴。 这段时间很累吗? “怎么了?” 李周延被她看得心猿意马,无意识滚了滚喉咙。 “你帮他看看这把怎么打,他要赢,我的技术教不好他。” 黎湾强作淡定的移开视线,说着便起身把位置腾给李周延,自己站到后排去观战。 李周延挪身过去的时候,椅子的余温从身下传递上来,他莫名就涌起一阵心神恍惚的悸动。 她不在自己视线范围内,心里空落落的。 聒噪的交谈在耳边此起彼伏,李周延打得三心二意。好在他脑子灵光,又擅长记牌,终是让伊万如了愿。 “one!我们赢了!” 伊万兴奋的蹦起来欢呼,眼看就要转身去揽黎湾的肩,李周延没按奈住,猛地蹦起来拦在两人中间。 “那个你这会儿有空吗?”李周延支吾,一时找不到借口。 “有事?” “嗯。”李周延干脆点头,“有很重要的事。” 电机运转声在房间里持续蔓延,像某种掩耳盗铃的默契,将两人间的沉默掩盖得不算彻底。 黎湾以为上次他说有急事,是叫她来浇花已经够离谱,而这次说有急事,居然是帮忙剃头发。 她心境已不再是之前那般,知道这不过是借口,可她还是选择不揭穿。 因为她也有很多话想单独问问他。 可李周延头发很硬,黎湾小心翼翼的在他头顶推出一道道平缓的弧度,毛刺刺的摩挲着她手掌,这是种很奇异的感受。十指连心, 明明隔着距离,却能清晰感知到他的体温,温热、熨帖、又有点酥麻。 “这趟怎么样?有收获吗?”她试图转移注意力。 “挺好,采集的数据过两天整理好应该就能上系统录入。” 李周延稍稍拉开身前的桌下抽屉,从里面翻出两块石头递给她,“喏,给你带的礼物。” 黎湾意外的接过来一看,两颗巴掌大的星型石块,一大一小,五角工整,岩皮包裹完好,是未被敲开查看的新鲜物。 “我把它周遭的几块石头都敲开看过,这两块不出意外应该是原位的,里面风化程度也过关。你可以敲开看看。” 明显有被清理过的干净石块,粗粝的触感从指腹传递,软化着黎湾的心。 见她不说话,李周延不自觉有些忐忑,他从桌上镜中观察着黎湾的神情,试探的询问,“你现在还喜欢星星么?” “” “要不喜欢也没关系。” 他又从衣兜里掏出另外一颗圆滚滚的石块,“这颗水蜜桃的也不错。”他指腹摩挲着岩皮,“但这颗稍微有点风化了,像快焉巴的桃子。” “你特意去找的?” “没,凑巧碰上。” 鬼才信,格罗夫山区漫山遍野的石头,上哪儿去凑巧碰上两块可以和红旗上的五角星媲美周正的星型石块?桃子也很圆润,一点都不粗糙。 还让她自己敲开看看,这么好看,她怎么可能舍得去破坏它? 黎湾瞧着镜子里的男人,他低头在拍裤腿上的碎发,低眉垂眼间,清朗如故,依旧是那个为了不给人压力,爱以满嘴跑火车的方式予人心意的人。 对,他跑火车的事情不止这一件。 两台加湿器还在她待确认事项的清单首行,黎湾在此之前早就做过心理准备。 那日过后,她设想无数次,等李周延回来时,应以怎样的方式开口,才显得没那么刻意。 不过是一个早就心知肚明的答案,然而真等到他坐在自己面前,她却徒然生出退缩的怯意。 向他求证,那答案揭晓后呢?她又该如何面对他? 他们之间,从来都不是“是与否”的问题。 黎湾的沉默让李周延觉察到不对劲,他抬眼透过圆镜,看着身后人脸上五味杂陈的神色。 “怎么了?” “没事。”她还是没做好要面对的准备。 李周延一眼看穿她的欲言又止,“有话要问?” “不是你有话要说么?” 那天出发去内陆前,他说让她等他回来,他们谈谈,他有很多话想跟她说。 黎湾一直记着这件事,毕竟 “有么?我什么时候说过?” 李周延却作出一副健忘的模样,一本正经的逗她。 眼见黎湾眼神从反问到逐渐生出威胁的刀光,他见好就收,笑着点头认怂,“对,是有话要说。但是吧”他犹豫的瞄她一眼,“我好像还没想好要怎么说。” “这都过去一个月了,还没想好怎么说?” 黎湾直觉荒唐,说有话要说的是他,说还没想好的也是他。 “你很急么?”李周延抿抿嘴,看起来很是无辜。 “” “那要不再容我想想,过几天再说?” “随你。” 黎湾自己都没意识到刚刚心里失落的一瞬,她不想让自己表现出心急,那会显得她在期待什么。 她低头摁下手里推子的开关,电机运转的启动声再次横陈在两人之间。 左手刚扶住他的脑袋,李周延忽然开口道:“要不我先跟你说说和卫语琦的事儿?” 事情其实特别简单。 那天早上,卫语琦来找他借电脑。当时杂志等着审稿,她拍的一组南极风光照片要赶在国内早上9点以前上会,但她的电脑前一天被冻到开不了机,还没修好。 “我听到她说要跟你一起你答应了。”黎湾回忆着那天清晨的场景。 “她说的是这趟去内陆,能不能坐我的车,他们预先安排的那辆车,座驾舱内物资堆太多,她怕录像设备被挤坏。” “你那态度可不像是在谈工作,你看她的眼神那么” “什么?” “就很那什么。” 黎湾别扭的支吾,不愿说那几个词,她心里不舒坦,说出来只觉更可怜。 “那你看,我现在看你的眼神很那什么么?” “啊?” 李周延透着镜子看着身后的人,“黎湾,我长这样。”他指自己的脸,“看狗都深情。” 这是纪淳过去常说的话,李周延生了双含情眼,不笑还带三分情,加上眉目浓立,确实常引人误会。 可即便是事实,从他自己口中说出来,怎么听都觉着自恋。 “差不多得了。”她嫌弃得不想和他抬杠。 “所以我就跟她换了车。 ”李周延只是耐着性子解释,“一路跟几个老大哥挤在那车厢,胳膊都抬不了,腰痛了好几天。” 直到半晌沉默流逝,黎湾才意识到他已经解释结束,诧异的问:“就这样?” “嗯,就这样。” 黎湾默默消化着他给的信息,说不清、道不明,总觉得事情脉络不够清晰,可又找不到疑点。 李周延答得干脆直接,他知道黎湾心里的疑惑,但也知道她爱胡思乱想。 他确实省掉了部分信息,比如卫语琦说借电脑只是个由头,她那天是想进他房间。 黎湾看见他靠在门口和她低语,就是在拒绝她的暧昧示好。 卫语琦是个很聪明的女生,他堵在门口才好阻止她进门。之后她退而要求出发时坐他的车,也是想争取跟他单独相处的机会,所以他干脆顺水推舟,和她换车,把自己丢去跟老大哥们挤一块,彻底断了她的念头。 但这些他都不打算再告诉黎湾。 一来,没必要把人家姑娘的示好当做谈资去宣扬,他的涵养也不允许。二来反正他郎心似铁,就没打算从黎湾这里动摇,谁来招他都没用。 “那几句话就能讲清楚的事情,为什么非要等你回来再说?那天又不是没时间。” 黎湾还在蛛丝马迹里寻找不对劲,眼见李周延嘴角的笑意终于在克制中缓缓漾开,立断找到关键。 “问你话呐,哑巴了?” “我故意的。” 他缓缓起身,在黎湾不解的注视中,饶有兴致的转身俯腰凑近,狡黠的双眼如雷达般在她脸上搜寻代表“在意”的证据。 “所以黎湾,这一个月,你想我了吗?” 第三十六章·从今天开始,我要追你 “黎湾!” 门“砰”的一声摔上,将李周延的呼唤断绝在身后。 黎湾疾步从楼道盘旋跑下,头也不回的冲出宿舍楼大门。 大厅插科打诨的队友们还在闲聊,见黎湾身着单薄的跑出去,还在惊讶这姑娘不要命了?结果没几秒,就见李周延抱着件鹅黄色的羽绒服急匆匆的追出去。 “这两人发什么疯?外面还在下雪,穿那么少出去浪?” 纪淳目光追随着李周延的背影,直至消失在朱红大楼的拐角处,心里有些不放心,说着就要起身跟出去。 “没看到李周延抱着黎湾的外套?” 祁影阻止,意味深长的点他,“担心什么,要真冷了,抱一块儿不就暖和了?” “黎湾” “” “黎湾!” 李周延的声音在身后断续不绝,黎湾越听越窝火,步履不停的回头大声警告他,“别跟着我!” “那你把衣服穿上啊。” 李周延冻得牙打颤,单穿的藏蓝色套头卫衣被浸骨的凛风轻松透过,犹如裸奔。 刚刚着急追她,光顾着给她拿外套,把自己的忘了。 “不穿!” 那边冻得厉害,这头的黎湾却急火攻心,气得头顶快冒烟。 她没料到自己居然再次着了李周延的道! 这一个多月,他人不在身边,却无孔不入的侵占着她所有闲暇空隙。 她纠结、好奇、猜测、胡思乱想,每一个本该平静的时刻,都被他留下的几句轻飘飘话给撩动心绪。 她设想过无数版本,关于他会跟她说的话,甚至没出息的连场景、神态、语气,都幻想了个遍,就是没料到那句“等我回来,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是为了在她心里种下心锚,而故意设下的圈套。 为的只是在他离开的这一个月,能时常想起他。 “黎湾你别不理我。” 寒风吹彻,毫不留情的扑面不息,黎湾长发在风雪里飘散,恼羞成怒的只顾往前冲,倔强的脚印在蓬松的雪地里深深浅浅。 李周延小跑着追上来将衣服披上她的背,立刻被她挥臂甩开。 “我都说了别跟着我!滚开!” “你把衣服穿上,会冻感冒的。” 李周延好脾气的捡起掉在雪地上的衣服,跟在她身后,好声好气的哄,“别生气了实在不行你揍我两拳,你先把衣服穿” 谁知话音未落,黎湾当真突然掉头,冲过来跳起就是一脚踹。 李周延措手不及挨了一飞踢,挣扎踉跄退了两步,就被接踵而来的连推带锤给直接撞摔进雪地里。 来不及辨清兜头而来的满目飞雪,黎湾怒气冲天的扑上来,骑在他身上就是一顿不留情面的挥拳乱揍。 “你很得意是吗!是不是觉着自己特厉害啊?!聪明死你是吧!” 黎湾气得要命,被李周延戏耍的羞辱感在血液里沸腾至顶点。 她从小就厌恶那种将人真心做戏耍,来标榜自己魅力的傻逼。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李周延这般对待。 明明是她心底最不设防的人,眼下这种信任崩塌引发的羞愤和狂躁是在乘以倍数的激增。 而李周延这个狗男人,居然还在乐呵呵的笑!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黎湾气得一掌呼上去,“啪!”不巧扇到了他左脸。 “道上规矩,打人不打脸,你不能因为自己是姑娘就不讲武德啊。” “挨揍还要讨价还价?我给你脸了?!” 黎湾看着身下人毫不掩饰的笑意,熊熊燃烧的怒火被刺激到快丧失理智。 她俯身抓了把雪,胡乱往他衣领里塞。 极地的雪花带着经年不散的苦寒,冰得李周延浑身鸡皮疙瘩立刻凸起,他慌忙扯衣领狂抖。 下一秒,就听见黎湾气急败坏的质问,“不是喜欢戴围巾吗?!今天怎么不戴了?!又给哪个姑娘了?!” 如果还能残存一点理智,那黎湾应该知道,自己此刻不落下风的关键就是不该让他猜中自己的心意。 可显然,她已经气得不管不顾了。 “说话啊!不是挺能说吗!” 李周延挨着黎湾乱挥的拳头巴掌,心里莫名畅快。 黎湾的反应是他始料未及的,他猜到她会生气,但没想到能气到这种程度。 她对不在意的人始终冷淡,那现在恼羞成怒,是不是算变相坐实她这些天确实在想他? 说不定还不是一般的想?不然怎么会气成这样? 他躺在雪地里,从这个角度看身上的黎湾,红扑扑的小脸不知是冻的还是气的,咬牙切齿的喘着气,跟只雪兔一样。 太可爱了,甚至想换一边脸再挨一巴掌。 “打累了么?累了换我来说?” 他颇为体贴的捉住黎湾的手,单手擒住,趁其不备迅速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我承认我欠揍,我给你道歉。但要是重来一次,我还会这么做。”?“松开!” “没有别的姑娘,一直都只惦记你一个。” “撒手!!” “你明明知道我有洁癖,围巾除了你,我什么时候给别人戴过?” 他说得莫名嗔怪,搞得像在反怪黎湾不关心他一样。 “倒是我的错了?!” 他这不知悔改还倒打一耙的措辞,气得黎湾抬脚就踢他裤裆。 而李周延早就预料她的招数,一掌摁住她膝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身亲了下来。?! 蜻蜓点水的啄了一下,却足以让黎湾在震惊中失去动作。 她一双大眼睛瞪着眼前人,如被点穴般僵愣,满目的不敢相信。 “一点都没变,还是只有亲你的时候才会老实。” “” 这下好了,羞辱叠加羞赧混合直冲天灵盖,黎湾又气又恼,不由分说扒他裤腰,抓了把雪就往里塞。 换腿抬膝猛的一踢。 “我去!” 楼道里陆陆续续充斥着队友吃完晚饭回宿舍的脚步声,今天内陆队回站的庆功宴,美味佳肴款待,黎湾却缺席了。 她躺在宿舍床上,盯着天花板的顶灯出神。 下午回来后,她陷入了某种诡异的情绪里,气愤、暗喜、释然、迷茫如几股洋流汇入她心里的西风带,兴风作浪不息。 人却如入定般不知动弹。 而同样缺席的还有另一个人。 “黎湾,你在吗?” 敲门声断续,李周延的声音隔着门,隐约传入。 “干什么?” 门打开的那刻,那张让她头疼的脸上满是洋洋春风,笑容在他嘴角漾开,开口却是字字诛心。 “找你谈谈,我怕有些话不说清楚,你会想我想得睡不着。” “有病吧!” 黎湾说着就要关门,李周延眼疾手快,一把推门而入,顺势反手关上。 “关门干什么?想干嘛?”黎湾下意识后退一步。 “毕竟这楼里同事多,被人看到影响不好。” 他饶有意味的背靠上门,倒也不再往前一步,见她脸上气鼓鼓的,笑容更甚了,“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裤裆也抓了,还不消气呢?” “什么叫裤裆也抓了?你注意一下用词!” “你没抓么?要不要我帮你回忆一下?” 黎湾百口莫辩,下意识就瞟了眼他的裤裆,灰色的运动裤下某处轮廓明显,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被 她忽然惊觉自己眼神没落对地方,赶紧转身去书桌旁给自己倒水,离他远点。 “南极这种极寒之地,万年的冰雪,你怎么狠得下心啊。” 李周延念念感慨的望着她背影,语气可怜的追着不放,“连冻带踢的,到底还打算废我几次?弄废了后悔的不还是你么?” “我后悔什么?关我屁事。”黎湾嘴硬。 “也对。” 李周延慢慢点点头,循序善诱的引导,“没什么好后悔的,无非就是找瓶跌打损伤的药酒来帮我揉揉。也不算什么大事,顶多属于不方便让外人知道的闺房小事。”??? 忍不了了,黎湾将水杯往桌上一放,就要过来开门轰人,“你给我出去。” 过去两人在床上笑闹,她就误踢过他裤裆,李周延痛得当场在床上打滚,黎湾着急忙慌的想帮忙,在抽屉里找了半天,居然拿着跌打损伤的药酒来问要不要给他揉揉。 吓得他两眼一黑,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再招她。 可这对黎湾而言,又何尝不是脸红耳热的经历,哪怕迄至今日,她依旧记得李周延蜷缩成一团的背影。 明明睡在一张床上,他背着她,防她像防个刑事犯。 “好好好,不逗你了。” 李周延终于把人忽悠过来了,赶紧一把捉住她胳膊,将人摁控在身前,“说真的,我这么做其实是在赌,赌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在这之前我没什么底气。”他沉吟片刻,“但我好像赌赢了。黎湾,你不用觉得丢脸,我走的这半个月,每天都在想你。” 他敛了笑意,正色瞧着身前人,松口坦白,“其实不止这半个月,这六年,都很想你。” 很想、很想你。 “中午的时候骗你说没想好,其实我早就在心里想过上千遍了。” 经历了六年的沉淀,很多心里话早已历久弥新,对李周延而言,脑海里有排练万千遍、倒背如流的腹稿。 可临到头来,他却只想尽数推翻。 “这些年我经常会想起你,想你之前说分让我别再找你,我说到做到了。你应该不会因为过去而讨厌现在的我吧?” 黎湾心不自觉收紧,谈及过去,他仍然有些难抑自嘲。 而她不太能理解他话语里为何会担心她“讨厌”他。 李周延见她不语,以为是默认,倒也不算意外,只是笑容有些苦涩,“我这一个月想了很多,黎湾,我确实放不下你,但我不打算找你复合了。” 当年,她单方面的通知他别再来烦她,而后决绝的断绝和他所有的来往,没给一句解释,也没给他一个询问的机会。 很长一段时间,李周延都陷在巨大的迷茫和痛苦中,找不到出口。 他埋怨过、揪心过、放纵过、唯独没有纠缠过。 过去教育根深在他认知里,爱一个人就应该尊重她的意愿,她既然不愿意见他,那他就从她生活中消失。哪怕自己再痛苦,他也自诩应该克制,应该尊重,应该理智。 可行事上遵循她的意愿,本能却不肯放过他,这么些年的念念不忘,成了一次次呼在他脸上的巴掌。 他后来才明白,自己或许爱得尊重,爱得克制,但这些年不敢联系她,一定是因为爱得懦弱。 哪怕直至今日,他依然没有勇气问她一句“为什么?” 这些年,她也没找过他不是吗?她没有给他一句解释,不管是分开前,还是重逢后。 可好在,比起以往的那些痛苦,眼下,他更想拥她入怀。 他不愿再错过她。 李周延觉得黎湾改变了他太多,他擅长等待,是因为她。 现在发现,他还擅长妥协,也是因为她。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既然命运安排我们重逢,那就当重新认识一次。” 他温柔的看着眼前这张让他魂牵梦萦的小脸,心里的重负在慢慢缓释,“我现在喜欢你,所以,单方面的通知你,从今天开始,我要追你。” 第三十七章·以牙还牙 第二天中午,黎湾路过活动室时,碰上正在和后勤队老王切磋乒乓球的伊万。 见她驻足,伊万眉开眼笑的招呼她过来一起玩。 “我才吃完午饭,需要休息。”黎湾摆手走到一旁观战。 伊万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了数秒,悄声凑近,“我猜你昨晚很激情。”? 黎湾没明白他的意思。 他点了点自己的嘴角,笑得意味深长,“你的嘴唇看起来很性感。” 黎湾下意识抿嘴,暗骂李周延无赖。 昨晚那番告白让两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黎湾心里七上八下,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这番肺腑之言,李周延面上不显,却早就自觉进入下一个流程——静候佳人香吻。 他的理由非常气壮,“以前告白完,你不是就会主动来亲我么?” “你有病吧!” 黎湾受不了这人一出接一出花样,伸手就要去开门送客,托他的福,她今天情绪已经坐了几轮过山车。 李周延趁机一把拉人进怀,一脸“勉为其难”的叹气,“算了,这次换我来吧。” 明明是那副勉强模样,可唇舌相缠时,却缱绻得让黎湾心颤。 那是一个久违的缠绵,带着熟悉的气息,暌违六年。 尘封的记忆在脑海中翻涌,将无数次的亲昵唤醒。她腿有些软,晕乎乎的被他拢在怀里,紧贴的胸腔中,他那颗蓬勃的心脏居然比自己的跳得还要剧烈。 她无意识抚上他胸口,感受他的震颤。 李周延却像是得到了鼓励一般,抬手扶上她后脑勺,探索得更深更痴缠,缠得她喘不上气。 “李周延” 黎湾含混着仰头,试图躲开他的纠缠,“我舌头麻了。” 李周延霸道的追过来,再次含住她的双唇,“那也不行。”将理由悉数封堵。 一直拥吻到某刻,身下的坚硬无意间顶到了黎湾的腿,黎湾这才从晕眩里惊觉回神。 不等她推,李周延先一步松开她,自觉往下抻了抻衣摆挡住。 视线粘连,他食指摸了摸鼻尖,无奈掩饰自己的尴尬,“看来今天用不上跌打药酒了。” “有完没完?” 黎湾瞥见他发红的耳根已经蔓延至脸颊,心里更是如擂鼓般缓不过来。 估摸自己脸上的情况也不会逊于他,想起刚才的沉溺,面上又有些挂不住。 不是说要追她么?怎么就上嘴了?就这么自信觉得她一定会答应他? 他是不是忘了下午才被她凑了一顿? “看什么?还不回去?” 迟来的理智没有影响她翻脸的速度,她别过头避开他的视线,面红耳赤的赶人。 “亲完就不认人了?” 李周延对她这反应早就习以为常,他此刻身心皆是畅快,心情悠扬到都想吹口哨,可惜嘴有点麻。 见好就收呗,反正又不是没有明天。 话虽这么说,转身将门拉开一半时,手却还是犹豫的顿在了半空。 他回头,不舍的目光发现了正在凝望她的黎湾,心里的犹豫瞬间向她倾斜。 “再亲一个。” 黎湾还来不及反应,就见他一步跨到自己面前,捧住自己的脸。 她下意识反抗,闭眼张嘴就咬,“嘶!”痛觉在唇齿的麻痹中流窜,她先一步尝到了自己嘴里的血腥味。 就猜到她会咬人。 “什么癖好?自己咬自己?不疼啊?” 李周延得了便宜还卖乖,浅笑着瞧她龇牙咧嘴的哼痛,这才慢慢低头,将一个温柔的吻落到了她的脸颊。 “晚安。” “滚!” “所以那个让你陷入爱河的人是lee?”伊万问。 黎湾听闻一愣,脑子下意识检索伊万这般猜测的缘由。 “这么说有些抱歉,我不是故意偷窥的。” 伊万扫了眼四周,压低声音凑近,“我昨天看见你抓他的” 他用的是“dick”,黎湾简直想掐自己的人中。 “我没有抓他的dick!” 她觉得自己太丢人了,怎么丢人到外国友人那里去,赶紧解释,“那只是在打架,斗殴!斗殴你懂吗?” “家暴?” “No!” “没关系的,one。 ” 伊万毫不介意的安抚她,“爱不是羞耻的事,爱是美好的,和爱人在南极激情是很难得的。” “” 黎湾觉得这个天没法聊了,姑且就当两人口语都不太好,别再计较。 她有气无力的转移话题,“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我来找你们站长商量明天篮球赛的事情。” “你们要举行篮球赛?” “对!感谢你们的慷慨救援!友谊赛!” 中山站内的活动设施非常丰富,除了篮球场、网球、台球、乒乓球、游戏机室、KTV应有尽有。 按原计划,本是受邀前往进步站举行户外足球赛,奈何天公不作美,风雪从昨天就未停。商量后,决定改为先来中山站打篮球,改日再去进步站聚餐。 开赛的当天下午,队员们早早就位热身等待上场。见站内的工作人员要将两国红旗分别挂上室内篮球场的墙两侧,进步站的兄弟们异常热心,骑上队友脖子,把红旗贴得老高。 黎湾和祁影抱着刚刚制作的简易计分板,来到球场侧边,蹲在地上给计分板左右两边写排头,“C”和“R”还没写完,伊万就先一步跑到她身旁。 “哇,你看起来很帅。” 她瞧着伊万一身黄色专业球衣,胸前印着24号致敬他的偶像科比,年轻人的朝气挡不住。 “真的吗?那你是喜欢23号还是24号?” 伊万故意朝对面正在拉伸的李周延抬抬下巴,黎湾寻眼望去,果不其然,他也全副武装的穿着白色23号球衣。 “你们男生真难理解。” 祁影抱着纪淳的外套绕过来,“为什么来南极还要带球衣?是嫌行李不够多?” “因为帅。” 伊万答得言简意赅,两根手指在自己和两位女士的双目间来回移动,“我们需要女士们的目光。” 黎湾无奈,“我会的。” 伊万脸上闪过一丝狡黠,“如果23号进球,你会为他欢呼吗?” “不会。” 黎湾说话算话。 球赛开始后,李周延一下成了全场焦点,身高与技术过硬,秉着和纪淳多年的默契,开场抢下首发,不到1分钟就拿下第一个2分。 回头的时候目光撞上了观赛的黎湾,她淡定别过头,去翻计分板上的数字。 接下来伊万带球运到篮板下,轻松弹跳投篮。 球进篮筐的瞬间,黎湾却高兴得举臂欢呼,“好球!” 纪淳见状,下意识瞧了眼身旁的李周延,脸上倒是没什么异常的神色。 可之后却一反先前的和善态度,开始上纲上线,激进程度不比大学时跟隔壁学校打突围赛收敛。 对面运球被围,传给伊万,眼看伊万跳起来手指即将触碰的瞬间,李周延疾步腾空而起,从旁边伸手拦截,轻松把球勾走。 而后百步穿杨,在对面集中围上来时,一路急速突围,最后三步起跳,凶猛灌篮。 动作行云流水,速度惊人,稳、准、狠的操作惹得两边啦啦队雀跃欢呼。 “哇!好帅噢,中山站流川枫!” 祁影非常捧场的大声助阵,为自己队吆喝,连连拍黎湾胳膊,“你看李周延好帅,你也帮他加加油啊。” 可谁知这人充耳不闻,甚至举起手机开始给伊万录像。 而场上,这趟风头一出,直接把自己置于火力集中点,进步站的兄弟们摸清了对面的水平,纷纷开始围防李周延。 两三个缠一个的小学生把戏在此刻居然起了作用,李周延被连连围困,纪淳球传不过来,运球途中传给其他队友,又被再次传回,硬着头皮突围,还好三投两中。 “可以可以可以!” 眼见纪淳投完路过,黎湾激动的给他鼓掌,“你小子够帅的啊。” 纪淳瞧着她那满目笑盈,越看越觉得诡异,“你没事吧?” “怎么了?”黎湾瞪眼做无辜。 顾不得闲聊,他边走边朝李周延那边扫了一眼,给她递眼色。 黎湾懵懂的歪了歪脑袋,看起来更无辜了。 前面热身切磋后,双方都对对方阵营水平有了大致了解,李周延个人能力突出,基本靠他拿分,他是重点防的对象。 黎湾啦啦队当得非常称职,为在场所有人加油欢呼,除了李周延。 中途被祁影几度察觉她的异样,她都笑眯眯的和稀泥,“友谊赛嘛,友谊第一,比赛第二,本来就是咱们的主场,得大气点。” 而李周延却早被这差异对待激红了眼,甚至开始一对一的攻防,伊万传球他拦球,伊万运球他抢走,伊万灌篮他盖帽。 任谁都看得出来的较劲。 眼见比分一路追杀到了46:46,他死咬伊万不放,非得跟这小子赛出个你死我活。 “lee你爱上我了吗?”伊万躬身运球,被堵在眼前的男人缠得眼晕。 “Yes”李周延答得干脆。 “那one怎么办?” 四目相对,两个男人如狭路相逢的猛兽,眼里的凶横越演越烈,互相僵持不让。 黎湾雀跃的声音却穿越喧嚣从身后传来,“伊万,加油!” 李周延直觉气血激涌而上,快冲破天灵盖,“她是我的!”他发狠出击,趁机一把劫走伊万胯下来回的运球,头也不回快速移动。 眼见他灵活越人,进步站的队员们纷纷围上来,严丝合缝截堵他的进攻之路。 李周延运着球,被层层包围,而其他队友回到篮下,高举双手又被眼前人墙阻隔。 无法传球,无法突围。 脑子里掐着分秒找机会,余光瞄见左后方的黎湾,当机立断,转头退到三分线外。 他两步跨到黎湾身前,目光相缠,她眼里的他早已杀红了眼,浑身都是愤怒的煞气。 “看好了!” 电光火石间,李周延迅速转身,借着惯性猛地弹跳而起。 篮球穿越重重高举拦截的手臂,在空中划出抛物线,“咚”的一声,精准栽进篮筐。 哨声及时响起,宣告比赛的结束。 中山站以49:46的成绩赢下今年的友谊赛。队友们欢腾的一拥而上,为李周延最后这夺命三分庆贺。 “牛逼啊!这命中率稳如老狗!” “可以啊周延!你小子哪天不干这行了,可以考虑去CBA混出点名堂。” “最后这球漂亮!干脆利落! 李周延被队友勾肩搭背,应和着大家的庆贺,满心满眼的风发意气。 他耀武扬威的下意识要找黎湾,回头却发现身后早已没人。 扭头四下张望,就见黎湾拿着矿泉水穿过球场,一路小跑到对面伊万身边,拧开瓶盖递给他。 两人有说有笑的交谈了几句,黎湾就举起手机,和伊万亲昵的比耶自拍。 什么意思?! 胸腔还在燃烧的热血遇上了被冷落无视的憋屈,顿时凝结成无语的愤怨。 是没懂我最后投的这三分球的含金量么?! 我这么大一个人在你面前投篮也看不见?! 李周延极力克制已经蒙蔽理智的不满,推开人群就往黎湾那里走。 可谁知下一秒,黎湾收回手机跟伊万道别,在李周延的注视中,脚步轻快的转身出门离场。 从头到尾都没瞧他一眼。 第三十八章·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你快把他气疯了!我敢打赌,他现在一定想杀了我。】 伊万信息进来时,黎湾正宿舍在收拾书桌。 【棒!】 她回得言简意赅,想了想,又补了一条:【最近出门小心,谨防暗杀】 心情特别好,特别特别好。 有种出了口气的畅快。 不就是拿捏么?李周延仗着对她的了解,肆意拿捏她,她以牙还牙不过分吧? 她想起他刚才故意跑到自己面前投三分,刻意提醒她看好的模样怎么说呢?跟大学时无异。 如果女人初陷爱情会出现的症状是变娇变柔软,那男人的症状就一定是热衷于孔雀开屏。 那时候黎湾忙于功课,偶尔有空去看他打球,那状态是肉眼可见的亢奋。 除了爱故意跑到自己面前炫技投篮,还总会搞一些花里胡哨的动作运球,生怕她看不清他地院流川枫的英姿。 这么多年过去,这人还是那副爱在篮球场上冲她开屏,求关注求表扬的德性。 他在感情里有种偏执又幼稚的占有欲,必须要做她心里的唯一,要做她眼里最好的男人。 如果当他面夸别的男人,还为了看别的男人而忽视他,那简直就是罪加一等。 刚刚跟伊万送水,按照以往习性,某人估计早在心里刀了她几百遍。说不定这会儿还在报复性苦练投篮,要给她重塑“厉害”这个词的认知,然后等着她带着一堆鼓掌彩虹屁对他俯首称臣。 她看了眼桌上的时钟,估摸着时间,猜测他等下应该会来找她。 可房门敲响的时间比预计早了二十分钟,黎湾磨好牙尖准备迎战,开门时,却被意料之外的来者堵住了所有开场白。 卫语琦一身长裙亭亭立在门口,还是那件一字肩。在这男女性别穿搭模糊的极地,别有一种风情。 她瞧着黎湾错愕的神色,勾唇笑了笑,“怎么?看见我很惊讶?” 黎湾迟疑的拉开门,“找我有事?” “来看看情敌。” 不请自来的不熟客总让人有种潜意识的抵触,跟卫语琦的关系谈不上热络,中山站内驻站女生不多,两人平日也偶有交集。 凭心而论,黎湾其实对她一直有种隐隐的欣赏,因为她的才华和工作时不让须眉的拼劲儿。但之前碍于李周延的关系,两人也没有谁主动去进一步了解彼此。 她来找她,让她非常意外,可她开口说第一句,却让黎湾断了寒暄的客套念头。 “我跟李周延告白了,他拒绝了我。因为你。” “” 黎湾没吭声,潜意识又切入另一场备战模式。 以往过去的生活经历中,这样的场景从初中开始就伴随着她,隔三差五就上演一次。 青春期的男生喜欢人的方式总是热烈而高调,但共通点就是——都没那么坚定。 因为她长得漂亮,所以来追追看;因为她看起来好欺负,所以来追追看。 反正就试试,不行就换。 追个姑娘而已,本质上只是为了满足自己渴望张扬、渴望被关注的英雄主义情结。 而这各式各样的理由,没有给黎湾带来任何身心上的幸福感,却总是给她招来一堆憎恨她的情敌。 偏偏那些姑娘脸上也没有爱而不得的苦情,每张脸都写着不甘被人抢走风头的嫉妒和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毁掉的发泄欲。 叛逆期的少年少女们还不知道要掩饰自己人性的阴暗和劣根,他们攻击的方式总是那么低劣又理直气壮。 有人几次试图暴力殴打教训她,都被黎湾动手硬刚回去。于是,成本更低的攻击悄然在学生间蔓延。 因为她家穷,所以她和她妈一定都在外面卖;因为她长得漂亮,所以很会勾引男人;她读书成绩好,肯定是因为和老师有一腿,开了小灶。 造谣的理由千奇百怪,却总能传得有鼻子有眼,而碰巧,她家那贫贱的家世又不能把他们怎么样,一个没有让人忌惮筹码的软柿子而已。 于是,吸引一大堆蠢人附庸。 这样的糟心诋毁欺辱,几乎横亘了她所有的学生生涯,哪怕是后来大学跟李周延相恋,闲言碎语也没消停过。 以至于每当有女生因为某个男生来找上她时,她第一反应是开启防御备战模式。 为了提防即将出现的火力,以及迅速出手反击。 可卫语琦却成了第一个让她出其不意的人,甚至意外得让她产生怀疑。 “但他说他还没有追到你,笑死,搞得我想体会一下失恋宿醉的痛苦都差点由头。” 她拿着开瓶器利落的拔出红酒瓶口的软木塞,“我本来都打算喝高了去雪地里狂奔,给自己在旁边架一台摄影机,完了趁兴一头栽进雪里仰天长叹这该死的爱情,最后再哭得梨花带雨。漫天白雪都在为我悲歌,见证我失意后依然不倒的美貌。托你的福,我韩剧女主的美梦又搁浅了。” 她自顾自的拿过黎湾的水杯,把猩红液体倒得满满当当,“你毁了我导爱情片的灵感,你得陪我喝一杯。” 这是一个让黎湾难忘的夜晚,她第一次感受到女人之间的惺惺相惜,哪怕在雌竟最激烈的情场。 “说实话,我之前就猜到他对你有意思,但我没料到李周延居然那么长情。” 卫语琦摇着酒杯,回想着那天跟李周延告白的场景。 那是在格罗夫山区的傍晚,太阳西沉近天际线,漫天的红霞渐染着冰原,让一切都充斥着浪漫的美妙。 她其实没有刻意给自己打气,甚至就是在那么个跟他独处的契机,轻松的说出了对他的欣赏。 而李周延也很平静的回以真诚,“我心里只有黎湾,这辈子不打算换了,我只想要她。” 卫语琦当即嘲笑他是不是情圣戏瘾犯了,年纪轻轻的张口就说一辈子,李周延却云淡风轻的抛出了炸弹,“不是一时脑热的念头,这是我的决定,是我经过深思熟虑了六年作出的决定,我非常笃定。” “他居然爱了你六年?!在你们没有任何联系的情况下?” 卫语琦品砸着杯中的液体,怎么砸吧都觉得惊艳,“这年头还有这种男人?” 黎湾也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她想说,这年头也有这样的女人。 “真不愧是我看上的人,虽然没追到,但至少他眼光不错,没让我觉着丢人。” 她主动和黎湾碰了碰杯,坦诚的表达对黎湾的欣赏,“之前就觉着你不错,勇敢、聪明、能力强,他看上你,我很满意。” 黎湾被她这一通夸赞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她依旧不擅长安慰人,也不擅长应对这样的情况。 “我还以为你是要来找我警告示威什么的。” 卫语琦笑得爽朗,“警告什么?警告我要为了一个男人和你不共戴天吗?” “那也不至于,你这条件多的是男人想追求你。” “那确实。” 卫语琦也不谦虚,大大方方的说心里话,“这么说吧,虽然你是科学家,但我这导演也不差,非要拿这些外在东西做比较的话,咱在各自领域都是属于拔尖人才,算是优秀得各有千秋。刚刚开玩笑说是情敌,但我心里并不认为我俩是敌对关系,因为我想过,如果没有你,他会不会答应跟我试试看。” 她顿了顿,目光落到黎湾脸上,缓缓的摇头,“他不会,因为我不是他喜欢的那一类型。” “为什么?” “他喜欢能收拾他的。” 卫语琦指了指自己左边脸颊,忽然笑得有些顽劣,“他脸上那巴掌印是你干的好事吧?下手可真狠。” 她想起下午李周延顶着个花脸满球场跑,除了黎湾,应该也没人能让他这么乐意现眼了。 黎湾也没否认,只是耸耸肩,“他活该。” “所以我说我跟他确实不可能。如果我的目标是赢得一个人的心,那在这场竞争里,我唯一的敌人就是那个人本身。他要不甘投诚,有没有其他女人和我竞争都没意义。而你俩,天生一对。” 有道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后来黎湾再回想这段在南极生活的时光,卫语琦的自信和洒脱总是让她记忆犹新。 或许这就是成长的意义吧,她变得更优秀,去到更广阔的天地,见识到更优秀的人,他们身上的行业光芒耀眼如斯,可抛去那些光环,你会发现,他们依旧不会黯淡。 有些人天生就耀眼,无关其他。 她问她,“那如果他公开竞争,价高者得呢?” “我不喜欢待价而沽的男人。” 卫语琦非常有主见,“我是觉得他挺不错,但感情这东西,单向追逐最没劲了。他既然对我没意思,那我也犯不着上赶着求他爱我。我这么有魅力,值得男人为我着迷。” 卫语琦说,为一个人着迷,是爱情里最圣神的朝圣。 这不仅代表认同成为、渴望拥有,也代表了允许你承载他的爱情理想,成为他梦寐以求的所有。 而爱情理想本就各有殊途。 尽管某个男人不能为卫语琦着迷,但此刻,他却能对另一件事非常执着。 哪怕驾驶着雪地车,人在车内颠簸得左摇右晃,心肝脾肺肾都快散架了,也非得追问出个所以然。 “你昨晚为什么不给我开门?” 李周延抽空用余光瞥了眼坐在副驾驶的黎湾,“你别给我说你睡了,那才几点?” “我在跟一位妙人喝酒聊天,不方便被打扰。”黎湾答得理直气壮。 “什么妙人?哪个妙人?” “就很喜欢的人。” 黎湾答得轻飘飘,“她不想见到你,我就懒得开门了。” 李周延短暂沉默片刻,像是在判断自己的猜测是否准确,又像是不甘认同。 “谁啊?隔壁的兄弟么?” 见黎湾没吭声,他瞳孔顿时瞪大,“黎湾你什么意思?你故意的是么?就这么想气死我是不是?” “我故意什么了?为什么要故意?我又不是你。” 黎湾压住心里报仇的爽感,云淡风轻的探身去瞧他的脸,语气很是无辜,“怎么了?你该不会想我想得一夜都没睡着吧?” “” 李周延顿悟她的阴阳怪气,这人在跟他较劲呢。 他一时没了言语,明明知道她记仇不好惹自作自受也就是如此了吧? 见他一脸吃瘪的憋闷,黎湾抿出一个甜美的笑容,再次让他体验回旋镖的威力。 “那好吧,虽然我不觉着我欠揍,但也给你道个歉吧。” 她学着他的语气,乖巧得很是气人,“要是重来一次,我还会这么做的。你也知道,我这么做其实也是在赌,赌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你那么懂,一定能体谅的,对吧?” “” 第三十九章·迷失风雪 这一趟是极昼结束前的最后一次科考外出作业。 今年的极昼会在一周后结束,趁年前建站维护的任务告一段落,车辆调用空档充足,站里的科考人员纷纷提交周边作业申请。 黎湾也申请跟随前往,除了可以提供助力,也可以趁夏季冰雪消融,去中山站所处的拉斯曼丘陵山区探探路,说不定有新发现可以衍生新课题。 只是天公虽作美,月老却不消停。 李周延墨镜下的那双黑眼圈还在代替他本人抗议着黎湾对他的“虐待”,而副驾驶的始作俑者却闭眼小憩,睡得心安里得,根本不理会他的心塞。 但好在他早就习惯。 男人嘛,受点老婆气也是应该的,她冲你发脾气代表她还愿意和你闹,总比不搭理你强。 这头深明大义,而另一边的黎湾却明显气还没撒够。 于是,在骆毅然跟着曹教授一起去到定点安装地震仪和磁力计时,她看得新鲜,向骆毅然请教学习新知识的同时,顺道气气李周延。 果不其然,观摩还没几分钟,身后突然就冒出一个人影,高高大大的跟堵墙似的,就这么杵在她和骆毅然之间。 也不说话,也不阻拦,只是用写在脸上的幽怨对着她俩。 “干嘛?站岗啊?”她明知故问。 “盯梢。”他应得非常气壮。 转头再去帮徐教授挖自动气象站埋在雪下的供电电池块时,黎湾也表现得非常积极,乐乐呵呵的跟旁边人念叨,“你知道吗?徐教授儿子超级帅,长得特别像古天乐!托他的福,最近觉得南极的海豹都眉清目秀的。” 气得李周延在旁边挥铁铲都要把地挖穿了。 可气归气,帮黎湾干活却一点都不含糊,他把电池盒从一米多深的雪坑里挖出来时,想都没想就第一时间塞给她。 黎湾知道他是想让自己拿去交差,毕竟之前徐教授的抬爱她也无以为报,只能努力做好他交代的工作。可也不妨碍要故意给他添堵,“给我干嘛,让我拿去刷好感?” 然后,就见李周延咬牙切齿的挤出一个假笑,“让你拿去和古天乐相亲。” 纪淳在旁边一路围观,几度看不下去,嘲讽拱火,“这都能忍?咱男人的脸都要被你一个人丢尽了。” “你懂什么?她跟我较劲说明她在意我,她要心里没你,管你死活?” 李周延自洽得很,义正陈词的把手里水杯递给纪淳看,“知道这什么么?痛经宝!你有么?你喝得到么?” 纪淳震惊,“你一男人喝什么痛经宝?!” “祛风散寒的,这种吊命玩意儿都愿意分我一杯,这不是爱是什么?” 他一脸骄傲的沾沾自喜,“她就是嘴上不饶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就那性格,但其实很心疼我的。” “你没事吧?” 就这么一路闹腾着,从冰原帮忙打冰芯到翻山越岭四处锤裸露岩体查看情况,整整五天。 直到返程的这天下午,黎湾扛着三十多斤石块,徒步十公里回营地装车,终于因为疲累将仇怨消耗殆尽。 车内陷入了难得的安静。 “后方车队注意,正在途径软雪带,请小心驾驶,避免陷车。” 对讲机里传来领队的声音,冲散了车厢的寡淡,“必要时请自行考虑驾驶路线,咱们山顶汇合。” 黎湾这才从闭目养神中缓缓坐直身体,放眼环顾周遭地形境况。 她们正跋涉在起伏的山区中,跟国内地形不尽相同,直径几十公里的凹陷洼地,一个接一个,如同巨大的崎岖盆地让车队行进陷在不断攀爬与下坡的交错中。 此刻,她们正处在盆底,举头四望,每个方向都是上坡。 车队按序排列行驶明显不适用,前车已经开始各显神通,拉着雪橇载着重物蜿蜒走位,交替穿插着以最大限度避免陷车。 李周延调整方位寻找登山路径,车内忽然报警,提醒发动机进气口有故障。 他下车检查,排查半天才发现空气过滤器堵满了雪碴。 难怪。 这一路过来天气变幻无常,风雪来去太过频繁,昨天徐教授们为了方便拉雪橇载货,换了这辆卡特车给他。 他忘了检查。 等到重新更换过滤器配件,车子再次发动,没走几米,白色的雪粒裹挟着砂砾接连扑上了车窗玻璃。 一个更大的麻烦密无征兆的悄然降临。 “车队呢?!” 山顶的狂风肆虐而下,所过之处卷起漫天白茫,雪雾铺天笼罩大地。 不过须臾半刻,天光沦陷,暴风雪骤然席卷山区,打了两人措手不及。 黎湾举着望远镜四下寻找前车的身影,对讲机里的电磁波断断续续,“我们已请”无法听到完整语句。 “请打开所有车灯!现在能见度太低,我们看不到你们的车!” 她竭力瞪大双眼,试图让视线清明,可天地混蒙一色,大雾蔽天,能见度连几米内都辨不清。 前车车队早已各自四散寻路,在茫茫风雪里不见踪影,眼下这辆随队车里没有GPS,她们根本无法确认自己的定位。 “山车我们” “听得到吗?!” 黎湾不禁皱眉,大着嗓门冲对讲机喊:“听到请回答!喂?!” “” 这次,回应她的只有一阵短促的滋啦电波。 “可能是山坡阻碍了信号。” 李周延沉着打开所有车灯,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小心驾驶,“没事别着急,我记得刚才骆毅然他们的车是从正前方直接上坡的,我开慢点试试。” 可事实证明,人类视野里的直线在没有具体参照物做标准时,属于主观臆断。 李周延紧控着方向盘,生怕不小心改了向。 然而并没什么用,越开心里越没底,他甚至都不敢判断自己有没有偏离。 他忽然想起之前王和泰说起以前的日本科考人员,也曾碰上这样的境况,迷路后朝着自认为正确的方向行驶,等到暴风雪一日过境,尸体偏离目的地好几十公里。 狂风尖啸着肆意拍打车窗,风雪迅速堆积,不消半晌,车身明显出现行驶吃力的前兆。 他下意识再踩深油门。 “刚刚你下车的时候,骆毅然们才出发,按他们的驾驶速度,现在应该还在半山腰上。” 黎湾竭力保持镇定,回忆刚才车队的最后信息,梳理逻辑与李周延沟通,“骆毅然在对讲机里提醒过,说上山15米不到就得往左边转,不然前面的软雪带容易陷车。那他们应该在我们的左前方。” “可我们不知道”李周延没有把话说完。 他们不知道现在定位何处。 所有的方向都得以参照点为基础,才能对照出东西南北。 车内陷入某种屏息的沉寂,凝重得连呼吸都不顺畅。 在南极内陆山区跟车队走丢,没有GPS、对讲机信号受阻,几乎切断了与外界联系的所有可能。 荒山野岭的内陆,他们不知自己身处何方,要去向哪里。 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这辆车的油还剩多少。 “我再看看。” 黎湾不死心的举起望远镜,倾身探向车窗玻璃,自我安慰,“说不定风雪间隙能瞄到他们的车灯,咱们车队的灯穿透力挺强的。” 镜头里,车灯光束见证了暴风狂妄的将雪粒与砂石掀起,在空中胡乱疾驰,密集袭上车身。 混乱到连风向都毫无规律可循。 而再往前,只剩灰沌一片。 那是环绕四周连绵不辨的山影,心知肚明的咫尺在此刻成了最无情的嘲讽。 它就这么俯瞰着你们,见证你们的渺小、惶恐、束手无策。 没有侥幸,没有车灯,什么都没有。 那是黎湾这辈子最煎熬的一个小时。 来南极几个月,暴风雪不是第一次碰上,可没有哪一刻比此刻境况更糟糕。 出发前,她记得他们上山的直线距离不到50米,可眼下,他们已经行驶超过一小时。 车身平稳如故,仿佛静止。 这意味着什么,很难让人忽视。 车内的气压也随之静止。 黎湾自诩受过培训,对在南极碰上各种突发意外情况都有心理准备,可眼前的境况,好像比她想象中要严峻太多。 “李周延” 她心里的防线在渐渐虚弱,“我们要不要试着换个方向?” “” 李周延恍若未闻,依旧维持着已经持续一个多小时的驾驶姿势,一动不动。 借着窗外微茫的车灯,黎湾看见他下颌紧绷,那是他注意力高度集中时才会有的微表情。 可他并没有应答。 他在想什么?她心里没底。 知道此时任何一句轻言都有可能成为引发致命误判的根据,但她不敢再等了。 潜意识里对眼前境况的悲观激发了她求变求生的勇气。 “李周延,我怀疑我们已经走偏了。” 她咬牙沉了口气,试探着提出猜想,“按原先的距离,我们早就该上山了,可车一直没有上坡的迹象,说明我们还在坡底下打转。” “” “再这样下去,我担心我们车油耗撑不住。” “” “我们要不要赌一把?” 话说出口时,自己都觉荒谬。 人命岂是儿戏,再亡命赌徒都不会拿自己的命做赌注。可她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没有人能救他们,自救的唯一办法又这般破釜沉舟。 她竭尽全力保持平常语气,不想让他觉察到自己的焦虑。 “一般人因为驾驶位在左边,开车会习惯往左偏移,按这个惯性逻辑,我们现在要不要试试往右前方开?说不定就拨乱反正了。” “” 无应答的沉默让车厢内的每一寸空气都带着被绝望侵蚀的无力。 雪粒和砂石噼里啪啦的拍打着车身,四面楚歌,无处遁藏。 脆弱欲坠的意志也快被拍碎了。 黎湾下意识伸手,轻轻捏住李周延的衣袖,低声祈求,“李周延” 终于有了动静,李周延缓缓眨了几下眼睛,僵直的肩膀微微松懈下来。 几不可查的叹息,更像是放弃的颓败意味。 黎湾默默看着他这不自然的微妙动作,心里莫名生出不详的预感。 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他开口,却是在问她:“害怕吗?” 他声音哑得太不对劲。黎湾克制的摇头,攥着他衣袖的手却无意识紧了紧。 “那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李周延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前面右边是不是有个白色的人影?” “什么?”黎湾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现在看到前面右边有个白色的人影。” 他缓缓转过头,昏暗的车厢里,黎湾惊恐的看见了一双布满深红血丝的眼睛。 “黎湾,我好像出现幻觉了。” 第四十章·一眼万年(300票加更) 遍体生寒是什么感受? 坚固的车身明明隔出了一方避风港,她明明穿着能抵抗零下几十度严寒的企鹅服。 外界明明不能入侵,她却周身都冷得刺骨。 “你说什么?” 黎湾甚至连说话的气息都稳不住。 她荒唐的循向窗外,有那么一念之间,她真期盼着能见到李周延眼里的那个右边的白色人影。 可这荒山野岭,哪里来的白色人影? 李周延觉察到她的恐慌,反手握住了拽他衣袖的那只手,给她安抚。 “没事,可能是眼睛有点疲劳。” 他声音很轻,像是生怕吓到她,“我活动一下,过会儿就好了。” 才不是!潜意识对他的了解先一步替黎湾作出了判断。 他那性格,憋了那么久后又主动说出来,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快撑不住了。 “停车!别开了停车!” 黎湾脑子里乱成一团麻,竭力克制自己的心慌,“李周延你看看我。”她求索般伸手去捧他的脸,颤抖着掰过来逼他正视自己,“你看看我!” 李周延被她扭过脸,面面相凝,那双眼睛岂止是红血丝,眼球早就充血弥散到渗人的程度。 “能看得清我吗?” 她喉咙哽咽,被他脸上未能及时藏住的力不从心刺痛。 “我又不是瞎了。” 李周延却悄然换回了如常,伸手抚了抚她脑袋,“那么紧张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爱我爱到要哭了。” 黎湾无心玩笑,当机立断下决定,“别开了,歇会儿,我们等暴风雪过去。” “你知道呆在原地有多危险么?暴风雪短时间要是过不去,咱们可能会被埋在这儿,到时候想走也走不了了。” 李周延机械的盯着前方,目光涣散,那是让黎湾多瞧一眼,心就会止不住疼的疲惫。 “你再爱我,也不能让你跟我死在这儿,不划算。”他哑然。 心里泛起的酸楚快将黎湾淹没,而无助和不安却还在给恐慌的火焰添柴加火。 冰火两重天,折磨着黎湾不稳的理智。 不能再这样下去!她迫切想要打破这困局。 “李周延,你跟我换。” 失无所失的悲忡逼得她反生出豁出一切的勇气,她咬牙定了定神,“我来开。” “你不会。” “我可以!” 浓雾弥天,风声越发尖锐,气压逼迫身体出现耳鸣反应,宛如坠入末世。 车身在黎湾的操控下,逆风扭转向右。 前方会有什么,不得而知,她只剩一腔孤勇。 直到此刻,坐上了驾驶位,她才终于理解李周延为何会产生幻觉。 她从未驾驶过雪地车,对这辆车的了解仅仅来自于雪龙号上听过的介绍课,那是纸上谈兵的浅薄。 可哪怕是第一次,她心脏忐忑到快蹦出胸腔,也不容一丝迟疑。 这几天,她光顾着跟李周延较劲,忽略了他不分昼夜的舟车劳顿。 南极不比国内,雪原荒野,恶劣的地形环境稍有不慎就可能出现不可逆的车殒人亡。 她不会开雪地车,他就一个人撑到底。 考察任务一样不落,还要兼任这精神高度紧绷的驾驶。撑那么久,他居然一句累都没提过。 她突然很难过,想斥责自己自私自利的那种难过。 “李周延,你这几天很累吧?” 李周延没说话,他窝在副驾驶,累到大脑系统几近瘫痪,又担心自己会睡过去,一直在暗暗使劲掐虎口来维持清醒。 不能让黎湾一个人面临这种境况,她会吓哭。 可他也不知道要如何给她支撑,他连看她的侧脸,都是重影。 或许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黎湾快要接受这踽踽前行的执着终属无望时,某刻,硕大的车下忽然晃了晃,像是一边履带撵上了什么不平物。 意识还来不及作出判断,本能先一步激动的踩下油门。 果不其然,车头缓缓抬高,带动人身惯性后仰。 黎湾在惊诧的迟疑中愣怔了好久,久到隔着手套都快将方向盘捏碎,才敢确认车子正处于攀爬上坡状态。 她们找对路了?! 一瞬间,万千情绪涌上心头,哽咽在喉咙。 她侧头看向身旁人,发现他也正望着她。 那是一个无法言语的时刻,他疲惫的双目通红,却有着寄托全部信任的力量。 只此一眼,黎湾咬紧牙关,高度集中精力投入驾驶,以从未有过的迫切渴望着登上山顶的那刻能快一点到来。 可命运是什么呢? 命运就是任你此刻多么欣喜欲狂,不到最后一刻,你永远都猜不到老天爷到底给你准备的是惊喜还是惊吓。 出发前领队车的那句叮嘱成了他们这场绝境的诅咒。 五分钟后,他们陷车了,陷在软雪带里,陷在不知名的某个半山腰的软雪带里。 突如其来,再也无法动弹。 那是一个几近绝望的时刻,是面对绝境,被无能为力的挫败打倒的时刻。 李周延试图下车去铲雪救车,可疾驰的风暴让人连挣扎都显得自取其辱。 车门车窗被气压压制,根本无法推开。 听天由命四个字将他们架上绞刑架,等待悬而未临的处决。 可谁也不敢断言,谁也不敢丧气,谁也不敢任由情绪崩溃。 车内死一般的寂静。 时间一分一秒都是煎熬,残存的理智还在揪心的对抗,与绝望、崩溃、挣扎、不甘势不两立。 黎湾被眼前的境遇压制得抬不起头,痛苦的埋抵在方向盘,不愿面对。 李周延疲惫的望向窗外的混沌世界,心里咀嚼着不幸中的万幸,只觉造化弄人。 他自觉应该说点什么鼓励的话,哪怕自欺欺人,也好过直面这残酷的倒数。 可开口时,却只剩那些未能出口的真心,“要真有什么事,跟你死在一块儿也不亏。” “瞎说什么?!” 黎湾却忽然尖声斥责,她脆弱的神经已经容不下一丁点的刺激,“呸呸呸!快摸木头!” 可这铜墙铁壁的车里,哪里有木头。 “这是我的真心话。” “我不听!” 黎湾抗拒得双手捂耳,像个任性的小孩子,以为自顾自的蒙上耳朵,就可以屏蔽掉这世间所有不想面对的无奈。 “摸木头!快点!”她着急的催促。 李周延静静的看着她倔强的脸,某刻,心底生出了某种无憾的释然。 他淡笑着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那瞬间,风声消弭止息,黎湾听到了自己心跳的暂停。 “那我换句你爱听的真心话。” 他摘下她捂住的手,轻声唤她,“黎湾,我爱你。不管你爱不爱我,我都爱你。” 世人爱用“一眼万年”来形容某个场景或情感给人以深刻的印象,仿佛只是一瞥,便像经历了上万年。 有那么一瞬间,黎湾觉得自己好像在潜意识里经历了沧海桑田。 与眼前人一起。 “那天晚上我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是骗你的。我其实特别介意,特别特别介意你当初甩了我。” 这话说出口时,李周延都意外于自己的平静。 六年的时光量化成多少个孤独难熬的日夜,都没有消磨掉他戛然而止的情感,却徒增折磨人的不甘。 他像个爱情弃婴,倔强的趴在失恋收容所的窗台上望穿秋水,矛盾、揪心、不甘、怨怼轮番撕扯着他脆弱的神经。 他怨恨黎湾遗弃它,却又心怀侥幸的期盼她有天能再次出现,告诉他,她不是故意丢弃他的。 哪怕是谎言,他也愿意帮她找借口来自欺。 只要她来带他走。 “那段时间我特别痛苦,特别怨恨,凭什么你想不理我就不理,说失联就失联,想让我滚就让我滚。你丢袋垃圾都要掂量一下里面还有没有要用的东西,丢我就那么干脆?凭什么每次都是我在等你,我来找你,我来哄你。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么对我?我想不明白。” 太煎熬了,他像一个死不瞑目的人,在异国他乡的无数个时刻都想打电话问问她,为什么? 身旁的朋友都安慰他,说这不过是一场短暂的恋爱,初恋都是难忘的,但是不影响你继续找下一个。不过大半年,有什么放不下的,新欢总能替代旧爱,一个月不行就一年、一年不行就五年。 他们都不信过他个十年八载,他还能惦记她。 李周延自己也不信。 可本能却骗不了人,他想她,熬夜的清晨,他想她;好吃的饭菜,他想她;一个人过马路,他想她;别的女生追他,他想她;放假想她、开学想她、无数个日子,无数个转瞬即逝的瞬间,他都在想她。 思念是最锋利的尖刀,每一次无意识的想念都在加深她在他心里的划痕。 根本忘不了。 “后来,我想过回来找你,可我过不了心里那一关。于是就安慰自己,想着说不定你哪天想明白了就会来找我如果你爱我的话。那我就等你好了。” 然而这一等就是六年,等了六年,也没等到黎湾来找他。 她不爱他,她就是不要他了。 “我老跟自己说要尊重你的感受,尊重你的意愿,可说到底,我也不知道要如何才能让你接受我。我害怕你讨厌我,害怕你再让我滚。” 卑微至此,李周延都不知要如何自处,他像一个败下阵的将士,无力再对抗这持久而无望战役,缴械投降,“可比起这些,我更害怕你跟别人走了。” 他自嘲的仰头长叹息,良久,认输得如释重负,“黎湾,我后悔了,后悔当时你说让我滚,我就真滚了。” 哪怕你不爱我。 窗外的风雪还在加剧吗?黎湾辨不清,四面八方的混乱袭上这辆冰原的孤舟。 那么铺天盖地,那么避无可避。 他们快被雪淹没了吧? 她静静看着拍打在玻璃窗上的纷纷扰扰,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有些渴望,渴望跟他死在这里。 这样就不用再去想明天以后会怎么样。 她忽然明白了李周延那句“跟你死在一块儿也不亏”是什么心情。 人与人之间真的有一物降一物的说法吗? 卫语琦说他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李周延是愿挨那一个。 那为什么他总是有各种办法让她揪心、让她割裂、让她幸福、让她摇摆。 她被生活练就出一身的清醒理智、坚定果断,在面对李周延时,为什么总是不堪一击。 谁能给她一个答案?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她别过头去,不忍看他,“我是个特别卑鄙又懦弱的人,仗着你对我的好,肆无忌惮欺负你,连分手都不敢好好提。你那么聪明一个人,栽在我这里太冤了。”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李周延不置可否,却比她坦然,“你特别坏,就没见过比你更没良心的人。但那又怎样?栽都栽了,谁让我放不下你。” 是啊,栽都栽了,能有什么办法?为自己的感情愿赌服输,他从来都比她坦荡。 她回过头,静静的凝望着那张脸许久。 人世间的因缘际会总是那么不可捉摸,短暂相遇,长久错过,他们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粟。 可这世上明明有那么多人,当初那个让她念念不忘的人,竟执着的用六年时间给彼此缘分系上了死结。 “看什么?终于爱上我了?”李周延淡淡的扯了扯嘴角。 “我能吻你吗?” “什么?” 不等他回答,黎湾探身过去捧住他的脸, 在李周延错愕的愣怔中,急迫撬开他的唇齿。 吻得不管不顾。 她在爱情里有一位好老师言传身教,她却总是不及格,怎么会有她这样不成器的学生? 为什么总要去顾及明天?他们不是拥有现在吗? 李周延被她吮咬得头晕目眩,喘息间隙,含糊不清的抚摸着她的脸仔细端详。 “我又产生幻觉了?” “是么?” 黎湾趁他张嘴,激进的再次深探舌尖,“你再确认确认。” “黎湾” “李周延,其实我也后悔过。” 那句话说出口时,我就后悔了,后悔自己那么武断,后悔对你说那么绝情的话,后悔没有在相爱时对你更好一点。 让你误以为我不爱你。 40-50 第四十一章·兜兜转转 回到站内宿舍时,黎湾仍旧恍惚得不适应。 她站在花洒下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久久不能回神,眼前的平静让几小时前的出生入死显得遥远如隔世。 后来的一切像场幻梦。 风雪掩埋上车身,即将把一起彻底吞没。 李周延在狂风渐息之际砸烂天窗,把黎湾送出去。 黎湾立在车顶,举着对讲机四处寻找信号。 担心她被风吹走,李周延找了根绳索将她系在自己腰上,再把自己系在车身,抱着要死一起死的决心,等待奇迹降临。 然而大雪淹没地形,搜救的红色直升机几番掠过头顶,都没发现他们的踪迹。 黎湾焦心得原地打转,几欲崩溃,低头却瞧见脚下的李周延在费力伸着胳膊给她递保温杯,让她喝点热的,别冻着。 那瞬间的安抚让她冷静下来,想起身上企鹅服内包里,有他送她的手电筒。 她迅速翻出,拼命朝天上闪光发送信号,终于,他的礼物再次给她带来了希望。 时隔七年。 待到洗去一身凄风苦雨,黎湾怔忡的坐在床上擦头发,温暖的被窝和干净的睡衣才终于让她有了后怕的后觉。 劫后余生,人总会下意识想去拥抱自己最留恋不舍的珍宝。 黎湾的珍宝在远隔万里的国内,这个时间,她不知她有没有休息。 陆蕴芝接到黎湾打来的视频通话时,正在拉下店铺的卷帘门,见来电名字,惊喜得连忙摁接听。 “怎么了湾湾?” 女儿的脸蓦的跃上屏幕,陆蕴芝没由来的一阵高兴,“今天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工作不忙吗?” 黎湾瞧着那头妈妈的脸,心里忽然有种尘埃落定的踏实,她好想把今天这一遭经历分享给她,告诉她自己的勇敢,自己的坚强,自己经历的惊险以及熬过了绝境。 想让她为自己骄傲骄傲。 只是,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怎么看都觉得陆蕴芝好像比她离家时又苍老了些。 走了近四个月,跟她联系的次数屈指可数。这边网络虽然覆盖,但架不住站内使用拥挤,网速限制时,也只能发发文字消息。 可黎湾忙起来的时候,常常不能及时回复,总让陆蕴芝空等。 久而久之,想想心里常是愧疚。 算了,何必再让她跟着担心呢?本来想跟她诉说的惊心动魄自然也就封在了喉咙。 “没事,工作都忙完了,就是想你了,打个电话看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你好好工作才是正事。” 陆蕴芝嘴上说着不在意,脸上的笑意却越发浓,浓得隔着屏幕都让黎湾看清她眼角纹路深了不少。 “怎么还没关店?都几点了?” 黎湾下意识看陆蕴芝身后的背景,货架上堆放着琳琅满目的小商品,整整齐齐,她没舍得开灯。 “今天盘货,就耽误晚了些。还好今天晚,不然回去睡了就接不到你电话了。” 陆蕴芝乐呵呵的跟她细数,“快过年了,好多人来店里置办年货,这几天生意好得不得了,我晚点关门还能多赚点。回头可以去称点好毛线给你织件新毛衣。” “等我回来都开春了,也穿不了了,你给自己织一件吧。” “我有衣服穿,你上次给我买的都还没穿完。” 陆蕴芝拿起桌上不知道哪里翻来的报纸,指着上面图片的女生,“这蓝白色的毛衣穿你身上肯定好看,我也给你织一件,上面勾几朵黄色的花,春天也可以穿!” 黎湾安安静静的看着她絮叨,心里总觉不是滋味。 这几年,自己攒下的奖金和课余打工的存款全部都寄回家去,想让她颐养天年。 可陆蕴芝拿着钱舍不得用,全都给她存了起来,依旧自给自足的经营着城中村的杂货小卖部。 嘴上总说黎湾攒钱不容易,要给她存嫁妆,却忘了自己辛苦了一辈子。 “你小姨昨天进城来给我说,咱们寨子里的房子快修好了,等你下次回来,就住新房子啦。” 说到这个事,陆蕴芝明显有些兴奋,她左瞧右望了几眼周围,凑近屏幕,比着手指小声跟她嘀咕,“修了四层!写的你的名字,以后你也是有房子的人了!” “怎么又变四层了?之前不是说只修两层吗?”黎湾惊讶,“你哪儿来的钱?” “攒的啊,你妈我还是很成才的,这些年开店生意不错,少的时候一个月都能攒个千把块呢!” 她非常的骄傲给黎湾陈述她的计划,“我是觉得只修两层会被隔壁王姨妈家挡住采光,她家有三层,我修四层的话,可以把楼顶采光最好的那间给你,早上太阳一出来就能晒到,你看书写作业干什么都行!可亮堂了!” 城中村的握手楼见不着阳光,以前上学时陆蕴芝每次见她打手电筒做作业,就总觉得苦了孩子。 这事存在心里多年,挣扎一辈子,最后回老家侗寨里将老房翻新,总算是能给女儿弄一间带光的卧室,也算弥补了心里的亏欠。 “这房子就是来得有点晚,当初要是没帮你爸还债,咱们家可能还能赶在你上学的时候就在县城买房。”她有些遗憾的感慨,“不然你看,不用还债之后,这钱攒起来还是很快的。也多亏了当初你那男朋” 说到一半,意识到说错话,陆蕴芝赶忙住嘴。 本是兴奋于女儿的来电,随口聊起琐碎,话赶话却不小心赶上了敏感禁区。 她暗自自责嘴没遮拦,“哎哟,反正都要修了,那干脆一次性修好,你以后回来住得舒服。” 都说母女连心,她欲盖弥彰的掩饰黎湾又怎会不清楚? “是该谢谢李周延,他确实帮了我们家大忙。” 她抿抿嘴,犹豫半刻还是决定跟她布公,“对了妈妈,我跟你说过吗?这次科考,他也在。” 这个名字在母女间刻意回避了太多年,黎湾突然主动打破这个顾及,让陆蕴芝消化了好一会儿。 可等黎湾把此行发生的事情告诉她时,屏幕两端都陷入了无言的沉默。 “你们现在在一起了?” “还没妈,我我很迷茫。” 黎湾不知如何向她陈述自己的心情,她还年轻,或许对人世间的很多事情仍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但陆蕴芝不同,她活了大半辈子,吃过苦、遭过罪、生活赐予的冷眼嘲笑已经再也掀不起她任何波澜,对这世间的阴差阳错,命运的造化弄人亦是不存有任何意外。 可此刻,那种爱莫能助的悲哀还是降临到她身上。 自己的女儿,她可以在生活中保护她、事业上支持她、金钱上帮助她,唯独感情上,她没办法。 “妈,我努力过了。” 黎湾轻声低喃,“我真的努力过了,但是” “但是感情的事情从来都不由人。” 陆蕴芝苦笑的撇撇嘴,她是过来人,太懂这种年轻时的奋不顾身了,别人怎么说怎么劝都没有用。 她不知该说什么, 黎湾自尊心强,偏偏李周延那孩子也没有任何错。 他们只是不合适,很纯粹的,不合适。 可命运偏偏让两个孩子兜兜转转,远隔重洋,天南地北,最后居然又再次将他们带回彼此身边。 这要她怎么说? “那孩子挺好的你也挺好的。 ” 她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半晌,只剩无可奈何的叹息,“只是你想好了吗?” “什么?” “你们俩的以后。” “” *** 黎湾想好了吗? 她自诩六年前就想好了,想得明明白白的。 所以才会在认清现实后主动跟李周延分手。哪怕以壮士割腕的鲁莽方式,让彼此痛苦这么多年,也要跟他分手。 可如果真的想明白,此刻此刻的纠结又算什么呢? 命运总是会以各种方式惩罚每一个自以为是的懦夫。 六年前扣下扳机射出的那颗子弹,绕了一圈,又再次击中了她的眉心。 她不禁审视自己,到底是真的“明白”,还是在用所谓的“明白”来逃避掩饰自己懦弱不堪的自尊心。 那是属于大四的金秋,天朗气清的明媚日。 黎湾从老师办公室出来时,心情依旧汹涌得不能平复。 上学期,系里计划开放3名本校保研名额,黎湾因为参加的竞赛少,综合成绩只排到第三。但好在也入围了,不出意外,这次可以用自己大学几年的刻苦努力争取到一张坦途的通行证。 整个暑假,黎湾都沉浸在这付出得到回报的欣慰里,为自己的幸运谢天谢地。 谁料开学没几天,老师就把她叫去办公室谈话,告诉她说班长的留学申签出了问题,跟家里人商量之后,决定留在国内读研。 他的综合成绩排名第一。 系里目前保研名额只有3名,班长申请的话,黎湾成绩顺延至第四,那这次名额就没有她的份了。 这对一个大四学生而言,无疑于晴天霹雳。 黎湾不甘的四处奔走,如热锅蚂蚁一般,迫切渴望在公布之前再给自己争取一点机会。 好在她平日努力都被老师们看在眼里,在一切拍板定夺之前,系里也去争取了一番。 最后,在多方努力之下,系里保研名额开放至4名。 她踩线入围。 悬着的心好不容易落下来。偏偏这头前途落定,另一头的感情又陷入了临别的难安。 李周延听闻她顺利保研,为她高兴不已,两人谈及未来规划,他大大方方的告诉她,“我爸妈计划是要送我出国,估计硕博都会在国外,不是美国就是英国。” “那么远?!” 黎湾无言以对,无论是美国还是英国,都离中国太远了。 她没有能力去看他,硕博好几年,他们远隔重洋,看得见摸不着,这带着时差的感情要如何维系? 她忽然心里没了底,“那你是要跟我分手吗?” “你想得美!” 李周延抬手敲她脑门,“这才多远?能不能有点出息?” 他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勾着她脖子“威胁”叮嘱,“别以为我不在你就可以撒欢了,我有的是时间回来查你的岗,你最好老实点。” “我怎么不老实了?我比你老实。你每天这里那里的到处玩,我只爱学习!” 黎湾挣扎着从他胳膊里抬起头,想到以后不能尽情拥抱他的怀抱,心里的不舍就又添几分难过,“如果我不老实的话,你会回来得勤快点吗?” 此话一出,李周延脸上的神情就难以为继了。 说不在意是假的。 这一年,两人每天跟连体婴儿一样腻在一块,正是难舍难分的时候。一想到即将到来的异国分离,他心就跟被挖掉一块肉似的,空落落的疼。 “想我就给我打电话,二十四小时都行。” 他低头吻她的眼睛,宽慰的揉了揉她的长发,“我会经常回来看你。” “经常是多久” 黎湾抱着他不撒手,“一个月?两个月?半年?”她掰着手指头数,越数越心酸,“一个月有30天,两个月有60天,半年180天”她娇气耍赖埋进他怀里,“完了,你还没走,我就开始想你了。” 李周延看着怀里的姑娘眼泪都要下来了,有那么一瞬间,于心不忍让他生出了动摇。 他本来的计划是想让黎湾跟他一起出国,可黎湾执意要留在国内,一方面出国的费用高昂,她无力承担,她不愿意接受李周延的帮助;另一方面,国外的几个心仪学校,能支撑她科研方向的奖学金申请难度太高。 总不能逼她跟自己走。 思衬一天,他忽然有了另一个想法。 第四十二章·命运的蝴蝶效应 周末回家吃饭的时候,周景音问他申请的资料准备得怎么样。 李周延迟疑着避开回答,转头问起,“妈,您最近跟聂院长那边联系过吗?” “怎么?” 周景音还以为他要问学校的课业,结果李周延却说,“能帮我问问明年的研究生招生方向么?我想考本校的研究生。” 李周延琢磨了一天,他不是爱做取舍的人,从小到大的优越让他习惯两全。 况且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他的成绩去哪儿上学都不成问题,唯一的后顾之忧就是黎湾。 比起隔山隔海,他成天惦记她,也待不踏实,还不如留国内读研。 等毕业了就求婚,之后申博时带着黎湾一起去国外,这样爱情学习两不误。 多好。 周景音之前对他谈恋爱的事并不多问,但私下找学校的老朋友们打听过那姑娘的情况。 平心而论,她并不认可。 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凭空冒出个来路不明的人,门不当户不对,自己儿子心思单纯,就怕被有心人拿捏当跳板。 可李周延谈得火热,这一年肉眼可见的意气风发,她想旁敲侧击的提醒,又怕与儿子心生嫌隙。 左不过是校园恋爱,没准毕业后就各奔东西了。 谁知他现在居然要为了那姑娘,把自己前途让渡。这让她不得不生出警觉。 “你这么大的人了,拿自己前途开玩笑不是一个成年人该有的任性。”她克制的提醒,“两个人谈恋爱,一起努力成为更好更优秀的人,才是一段好的关系,这不用我跟你说吧?” “我知道,我就是想多个选择。” 李周延信口打太极,“我看了聂院长之前带过的研究生,课题方向都不错。他是院长,各方面经费支持力度都强,跟着他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他知道要是直说变卦的原因,他妈一定会对黎湾有意见,况且这本来也是他自己的主意。 周景音没说话,她一向不是专制的人,儿大不由娘,她也只能尽可能的帮衬着。 只承诺会帮他打听一下。 可命运就是无数个蝴蝶效应的牵动。变数的出现总让人猝不及防。 聂安跟周景音是多年老友,听闻李周延想报考他的研究生,意外之余,当然是喜闻乐见。 那孩子的资质他最清楚,保研绰绰有余,哪里还需要考。 于是,在那个金秋的午后,黎湾在主任办公室里,得到了她成绩顺延第五名的通知。 “没事,你这成绩,考本校的研究生肯定没问题。” 系主任笑眯眯鼓励她,“现在才刚上大四,这一年你准备准备,时间完全够用了,我们等你的好消息。” 他语气很是轻松,轻松到黎湾听到自己心里天塌的轰然时,都还恍惚自疑是不是听岔了。 她怔忡的走在校园的林荫步道,金秋的阳光斑驳着树荫,同她的自尊心一并剪碎。 她再次被挤出名单了。 她不知该怎么去诉说自己的委屈。因为竞赛成绩少而被拖后腿的评分,成了这场竞争里致命的缺陷。 学校其实给过很多机会,可大大小小的竞赛,报名费、耗材费、交通费每一笔都是压在她头顶的一座山。 她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同学们从身旁超车。 偏偏这次是李周延! 他明明知道她保研之路的曲折,明明知道这对她来说有多重要,他怎么会成为半路杀出来拦住她的程咬金?! 他不是要出国吗?怎么又突然要留校了?! 她什么都跟他说,他却背着她申请保研?!他没有提前告诉她一声! 羞愤、焦灼和被亲近之人的背叛让她理智濒临瓦解,她疾步奔走,迫切想要当面找他问个清楚。 然而生活就是这样,在你以为从天而降的突袭已经足够糟糕时,它会嬉笑着告诉你,这才哪儿到哪儿。 还有更糟糕的在等着你呢。 拦住黎湾的不止是李周延,还有另一个消失多年的男人——黎山。 黎湾跑出校门口,还没辨清扑上来的男人是谁时,他激动的声音先一步控住了黎湾的意识。 “湾湾!是我!” 黎山一把将她抱进怀里,眼泪失控的夺眶而出。 在黎湾震惊的注视下,他双手握住她的肩膀,颤抖得又哭又笑,“我是爸爸!爸爸来看你了!” 爸爸爸爸? 黎湾坐在校门后街的奶茶店里,看着木桌对面的男人,依旧无法言语。 她甚至快想不起上一次见到爸爸,是什么时候了?印象中父女俩最后一次说话,是他跑路的那天晚上。 他坐在她床边,拿着小刀给她削铅笔。 他那天出门去买了一大盒铅笔,每一支都给她削好,整整齐齐的放回盒子,存到床头柜上。 够她用两年了。 他跟她说了很多话,具体记不清,只记得大概就是要好好学习,要听妈妈的话,长大了要做对社会有用的人。 他说了很多次要孝敬妈妈。 那时的黎湾年纪尚轻,不懂大人的离别,感受不到那份不舍,只记得写作业饿了,中途问他能不能给她烤一颗土豆,爸爸就出门给她买了一块炸鸡腿回来。 那是过年才能有的待遇。 黎湾高兴的抱着鸡腿啃,等到肉尽数下肚时,陆蕴芝从外边回来了,一言不发,抱着她哭了整宿。 从那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她爸了。 “你说你点这个干什么?多贵啊。” 黎山双手捧着桌前的奶茶杯,明显踌躇得不自在,“我就来看看你,看完就走,呆不了几分钟。” “怎么会突然来北京?” 黎湾对眼前的错乱无法适应,满脑子混乱得理不出一条清晰的思绪,“你不是在广东打工吗?” “那是骗你的。” 黎山撇嘴苦笑,“你妈怕那些人找你麻烦,怕你说不知道会被欺负,才编了个假的给你听。我这些年其实在西藏开货车。” 黎湾再次陷入了沉默,那是种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该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哪怕是一个微笑的表情。 她都挤不出来。 眼前的黎山早已不是记忆中那个瘦削却爱穷讲究的父亲,身上的皮夹克斑驳裂纹,皮屑缺块翻飞,他面目粗糙浮肿,白发苍老得辨不清年轻时的模样。 局促的坐在这个和他浑身不搭的文艺小店里,如惊弓之鸟般,不得踏实。 “爸爸生病了,来北京看病,想着顺道来学校看看你。” 他挤出一丝讨好的笑容,“我们家湾湾真争气,考这么好的学校!”他欣慰的点点头,手伸进夹克内里的胸包。下意识警惕环顾周围一圈,半刻,悄然从里掏出一个红布包裹的东西,从桌下递给黎湾。 “拿着,收好了。”他压声提醒。 黎湾不明所以的看着他这举动,迟疑半晌,缓缓伸手从桌下接过。 拿到手里一看,居然是一沓折叠的百元人民币。 “什么意思?”她吃惊的抬头。 “爸爸没本事,也帮不了你什么,这些年苦了你们母女俩。” 他拘谨的搓搓手,“昨天在外面看到你和一个男生手牵手,本来想上来跟你打招呼,又怕打扰你们,就”他不好意思的咧咧嘴,“那小伙子看起来挺不错,爸爸祝你们幸福。” 许多年后,黎湾再回想起这一天,总会心酸得泪如雨下。 如果知道这是黎山临终前的告别,她一定不会这般木讷,她明明也很想他,明明也很想抱抱他。 可她就这么杵在原地,直到黎山匆匆离开,也没有跟他道一声想念。 没问他到底生了什么病,也没问他是不是真的只是“顺道”来看她。 那天的一切都像场梦一样,黎湾在店里呆坐到打烊。 浑身的魂都像被抽走了一般,怔忡的行在后街,到底是什么时候被跟踪的,她不知道。 只知道再次醒来时,她被绑坐在一根木凳上,而对面地上,躺着她下午见过的爸爸。 他侧着脑袋,还陷在昏迷中,灰头土脸,被打得鼻青脸肿。 黎湾不用想都知道眼前是什么情况了。 她只是没料到,这几个地痞在老家为虎作伥就算了,听到黎山来北京治病的风声,猜到他身上有救命钱,居然真就追到北京来。 她强迫自己冷静,分析着眼前情况,面对几个流里流气的老面孔,心里盘算着要如何斡旋。 被绑的时候,李周延的电话正好打进来,不出意外,这个时间点,他应该在到处找她。 不知道警察有没有出警,他们找到哪一步了?李周延会跟警察一起来吗? 想到这里,她惊讶的发现,比起被这几个流氓欺辱,她居然更害怕被李周延知道。 害怕知道她家里的难堪,害怕知道她有一个不争气的父亲,害怕他知道她尽力掩饰的岁月静好之下,是如泥泞一样的卑贱又无力摆脱的人生。 恐惧与悲哀合成了最后一滴催化剂,将久经的绝望催化成深入骨髓的痛恨。 没有哪一刻如此刻这般痛恨眼前的几个无赖。 黎湾恨得眼睛发红,恨他们把这糟污蔓延至北京,恨他们毁掉了她们一家本该平淡安稳的生活后,还要来毁掉她唯一安隅的幸福。 后来的一切都太混乱。 黎湾记得自己歇斯底里的反抗激怒了对方,拳脚对待时,黎山拼了老命扑过来护住她。 而警察及时赶到,将这一切终结。 老天爷没有顾忌她的祈祷和自尊,她害怕见到的那个人,和警察一起从天而降,让她最后一点尊严都被无情撕裂。 她昏迷了一天一夜,在医院醒来时,第一个见到的是陆蕴芝。 她静静的坐在床边,双眼哭得通红,却还在对她笑。 满目的温柔慈爱,一言不发,就这么看着她。可不知为何,黎湾只觉心里发虚。 那是种极其让人难安的神色。 和那年连夜送走黎山之后,回来抱着她哭时,一模一样。 像是预感到了什么,黎湾连忙坐起身,就听见陆蕴芝轻声开口说:“咱们回家吧,送你爸爸回老家。” 他该想家了。 第四十三章·灰姑娘的零点(300票加更) 黎湾记得是九月底,连着国庆假期。 那个初秋,父亲的骤然离世让所有后事都显得仓促而潦草。 黎湾和母亲奔走在老家的各大公墓和偏远山坡 ,想为他选一块好地方落叶归根,可因为急着要,中介坐地起价,加上好点的位置早已售罄,事情一直无果。 晚上归家坐在客厅,看着父亲的骨灰盒,想到他飘零孤苦的一生,到死都无所归依,百般难抵是心酸。 黎山是自杀的。 在医院的厕所,用一根鞋带,绑在洗手台的水龙头上,把自己勒死的。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忍受不了淋巴癌的痛苦,选择轻生。 警察也说他求死心切。 人在濒死时都难免挣扎,洗手台的高度就那么点,但凡有点求生意识的人,只要撑着站起来就能喘过气活命。 可他没有,他就这么坐在洗手台下的地面,活生生的把自己勒到窒息。 只有陆蕴芝知道,他不是畏惧病痛。 那晚离开前,他来看过他们母女俩,可黎湾还没醒。 她没有告诉她,爸爸临终前说了什么,只是一直喃喃念叨,“死了好死了也好” 一生飘摇如草芥,被命运推着走,活着创造不了多少价值,更是没享到一天福。 终于是不用漂泊了。 属于这个人的事,都随着他的离去,如灯芯湮灭。 黎湾和妈妈再也不用担心半夜有人破门而入,再也不用把破椅子抵门后,再也不用在床头棉絮下藏菜刀。 她们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对,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因为那伙人被抓,连带背后的势力一并连根拔起。 在那个国庆假期,除恶打非行动从天而降,城中村的麻将馆接连关张,那群游手好闲的地痞被连夜带走。 一夜之间,全部蒸发。 当时的黎湾并不知晓这背后的隐情,以为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直到那个夜晚,听到了陆蕴芝的通话。 那晚,黎湾洗完澡在卧室吹头发,风机噪声暂停的间隙,听见陆蕴芝在客厅打电话。 “她爸爸不成器,让你父母费心了挺好的,他那病也治不好老在外面飘着太苦了” “不用不用,哪里还能再麻烦你父母请带我向你父母道谢,我们母女无以为报,你们一家是我们的恩人” 房门不隔音,将陆蕴芝的卑微讨好和丧夫的苦情断断续续传到屋内。 黎湾起先还以为是老家的亲戚致电慰问,可隐约又觉着不太对劲。 直到听到陆蕴芝说:“是是是,真的谢谢你帮忙。湾湾这两天忙着她爸的后事,没注意手机哎,那我让她来接电话。” 如果可以卑劣的选择装傻充楞,假装不知晓这一切,或许就能得过且过的跟心爱的人继续在一起,哪怕多一天,也是赚一天。 可她没有。 预感早就先一步将答案公之于她。 走向客厅的每一步,都像是倒计时般,苟延残喘的等待着结果的宣判。 直至接过话筒,那头传来她最熟悉的声音,“你怎么关机了?” 李周延依旧温柔得让她心碎,“找了你几天,担心死我了。我来找你好不好?” 那一刻,一切都被盖棺定论,再也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陆蕴芝低声下气的感恩戴德、无以为报的身微命贱成了一记沉重的警钟,敲醒了沉迷在灰姑娘童话里的黎湾。 十二点了,她该回家了,回到真正属于她的地方去。 从小到大,她无数次卑微请求上天能怜悯她们母女,请求救世主来拯救她们的绝望。 年复一年,救世主终于降临了。 被人纠缠十几年,家破人亡的噩梦,她的男朋友一个轻飘飘的电话就全部解决。 可她笑不出来。 “李周延” “我在。” “” 他事事有回应的安心在此刻也成了让她避无可避的痛苦。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去河边玩,差点溺水,被钓鱼的叔叔给捞上来捡回一条命。 她妈妈拿着钱想要感谢人家,别人说什么都不接受,当时就让黎湾给那叔叔磕个头,说感谢他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如果是这样,她现在是不是也应该给李周延磕个头啊? 感谢他的举手之劳,将她们一家人从多年的水深火热里捞出来,重返人间。 真好笑,她刚刚居然还想质问他,为什么要抢她的保研名额。 怎么会有她这么不识抬举的人。 “没事” 陆蕴芝沉默的整理着屋内的陈设,连日的操劳,让坚韧的女人步履都缓了不少。 衰老不过是一夜之间的事。 这些年咬牙撑着的那股不认输的心气,在黎山离去的那刻,随他一起抽离而去。 等不到了,一家团圆,其乐融融的日子,再也等不到了。 “你好好感谢人家,他爸妈跟咱们非亲非故的,帮这个忙已经”哪怕难过至此,她路过时仍不忘低声提醒黎湾礼数。 黎湾克制的点点头。 她懂她的意思,她们贫贱得只能道谢,廉价的隔着电话动动嘴皮子道谢。要是再不懂感恩,那只会更让人看不起。 可现在这样就能让人看得起了吗? “黎湾?” 电话那头的担忧茫无头绪,“黎湾?你还好吗?” “李周延。” “嗯?”李周延噤声。 “谢谢让你费心了。”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李周延被她的客气弄得心里发慌,越发觉着不对劲,“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烦了?我这几天也没事,我可以过来帮忙,你发个地址给我,我明” “不用。”黎湾果断打断,“别来。” 那是一个痛苦寻不到出口的时刻,翻涌的情绪在体内肆意攻击着五脏六腑,疼得她喘不上气。 李周延的每一声关心都像捅向她的刀,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心里涌出的血,潺潺不停的快将她淹没窒息。 窗户玻璃的倒影中,身后那个孤独的身影把黎山的遗像摆到饭桌上。照片里的人依旧是年轻时的模样,岁月还没有在他脸上刻下残忍,含笑的眼眸穿越生死时光,澄澈的与她对望。 那是她记忆里的父亲,不是那天在奶茶店里给她塞钱的那位。 他应该也没想到吧?为女儿攒的嫁妆钱,最后还是回到了自己身上。 黎湾下午把钱塞给了墓地中介,给黎山谋到最后一处安息地。 留下的,也只有那块包钱的红布。 他的祝福终是要落空了。 “我可以为你做点什么吗?” 李周延的心疼参不了假,他有些无措,他从未经历过亲人过世,对这情景太过陌生。 他不知道她的境况,不知道她现在心情怎么样,他担心她,想安慰她,想抱抱她,想替她分担一些力所能及。 可黎湾说:“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 多到我无以为报。 “那你忙完记得好好休息一下” 他自知她这几天的操劳,不该再继续打扰,斟酌着轻哄,“有空了给我打个电话吧,我等你电话等了几天,一直没响,我还以为我手机坏了。” “李周延。”黎湾忽然叫住了他。 “嗯?” 电话那头却再次陷入了无尽的沉默。 空茫的微电流穿越几千公里,却无法抵达爱人的心。 看不到她的神情,猜不到她的想法,李周延只觉心慌又着急,“我在,我在的!” 良久,只闻那头苦涩的低喃,“你陪我说说话吧,随便说什么都行。” “行!那个你那里天气好吗?北京今天能看见星星了,你不是喜欢星星吗?” 李周延难得笨拙得不知该言语什么,只是想尽办法哄她开心,“你现在抬头看看窗外的星星吧,特别美。它们和我都在陪着你,别害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黎湾静静听着,目光缓缓飘向窗外,透过鸽子笼一样的防盗窗,想看看他口中夜空的星辰。 可细密的铁栅栏挡住了大半光景,留给她的只有对面邻居家相嵌相贴的生锈栅栏。 罅隙微渺,她的半张脸倒影在邻居家幽绿玻璃窗上,陈年裂痕蜿蜒,被两层鸽子笼的铁柱割裂面目。 没有星辰。 握手楼里看不见星辰。 “等你回北京,我带你去看星星好不好?带上天文望远镜,咱们开车去” “李周延,别再来找我了。” “谢谢”两个字从嘴里说出口时,黎湾没想过会这般艰难。她要谢谢他的太多,每一样都是她生命不能承受的重量。 而比“谢谢”两个字更残酷的,是无法说出口的“再见”。 电话挂断得很突然,她没有跟他说一句“再见”,就那么猝不及防的断掉了两人的连接。 不说再见,因为知道他们不会再有以后了。 铃声回荡在破旧的屋内,周而复始,凌迟着某个错愕之人的迷茫与慌乱。 黎湾静静坐在沙发里,听着他寻觅她的动静,心好像越散越远,远到快散成一场空茫。 她拿起手机,想编辑一条信息给他,开机的时候,却先收到了他的轰炸。 【你什么意思?我】 【黎湾,你接电话】 【我知道你现在很】 【别把我推开,我】 【接电话好不好?】 【我明早就来找你】 层出不穷的消息提示跃上荧幕,她一条都没点开看。 酸楚从心底慢慢渗透至四肢百骸,像是要把沉底多年的揪心一并翻涌流散。 她已经用尽所有力气了。 从小拼了命的读书,因为知道读书是自己唯一能改变命运的机会。 可她忘了,有些东西,光靠读书改变不了。 她永远都改变不了。 世俗上不对等的爱情是一场只能隔着鸿沟遥望的惦念。 他们之间距离,鸿沟都不足以形容,是天堑。 她享受着他带给她的种种优待,如果还要求与他在这段关系里共拥平等,那她自己都觉得无耻。 可她做得到以后都卑躬屈膝的讨他和他家里人的欢心吗? 让她一把年纪的母亲对一个小辈卑微讨好,怎么会有她这么不孝的女儿。 她闭了闭眼,将眼眶的热意封锁。 再睁开眼,迅速编辑一条信息发送出去——【记得去年在兴城送我的生日愿望吗?我现在许愿:请你别再来烦我了】 第四十四章·祝我们天长地久一万年 极昼结束的第二周,中山站内迎来了中国新年。 这一年的除夕注定是特别的,一群漂洋过海的人在世界尽头张灯结彩的装扮着中山站,借喜气洋洋的祥和气氛将相思与乡愁寄托。 一大早,后厨就挤满了掌握各大菜系的家庭厨师,经验老到,各有秘方,热火朝天的嚷着要露一手绝活。 黎湾一个半吊子不敢献丑,乖乖挪到综合楼,领上红色剪纸,安静的剪窗花。 侗族姑娘心灵手巧,她拿着剪刀小心翼翼的沿着红纸上预画的铅笔纹路裁剪,过于聚精会神,以至某人鬼鬼祟祟贴近都没觉察。 “剪的什么?” 李周延声音冷不丁从头顶响起,惊得黎湾手一哆嗦。 “完了!” 她赶紧放下剪刀,打开折叠的剪纸一看,果然,剪劈了。 “你走路没声的?” 不用看都知道是谁,她撒气的把红纸往她面前递,“看吧,福字都剪” 李周延迅速低头在她嘴上啄了下,猝不及防,成功打断了黎湾的抱怨。 “大过年的,说点吉利的。” 他伸手捏她的脸蛋,饶有兴致的瞧着她眼睛心虚得左瞧右望,“看什么?没人。” “你注意下影响行不行?!”黎湾低声控诉。 “噢,那我注意一下?” 他学着她做贼似的左瞧右望两眼,粲然一笑,“注意了,没人。”又是突袭的再亲她一口。 “哎呀!” 黎湾举起剪刀威胁似的往旁边挪一步,瞪眼警告他,“你给我站远点!公共场合,能不能有点正形?” 她依旧对两人的亲昵有些不知所措,那天被救之后,一切又恢复如初。 当众,两人是好同事老同学,李周延也没有格外表现出对她的不同。黎湾却总是会在夜深人静时想起过去与他相恋的那些点滴。 那天强吻他的情难自禁唤醒了那些潮湿的回忆,跨越六年的光阴,潜移默化的渗透着她干涸的心。 可母亲的提醒又总在某些悸动时候担任着一盆冷水的任务。 “我这不是有正事向你请教来了么?” 李周延极其自觉的跟着挪一步贴近她,“刚刚徐教授问我,咱俩是什么关系。”像是生怕她记错人似的,做作的点头强调,“对,就你那个相亲对象古天乐的爸爸。” “” “我说我得去问问黎湾,她还没告诉我呢。”他话锋一转,故意把问题抛给她,“所以,咱俩现在是什么关系?” 就知道这人绕着弯子准没好事,黎湾脸上风波不动,淡定的给他推回去,“同事啊。” “同事?谁家同事没事亲嘴啊?这不符合劳动法吧?”李周延明显对这答案不满意。 “那就朋友?” “朋友接吻也不合适吧?” “怎么不合适?唇友谊,非常合适。” 黎湾挑挑眉,顺手把毛笔塞他手心,打发道:“去写春联吧,朋友。” 李周延悻悻的看着低眉剪福字的黎湾,“你就吊着我吧,吊残吊废都赖给你了。”拿起笔杆时还不甘心的敲了下她脑袋才转头去着墨。 黎湾看着他行云流水的洋洒,一气呵成,剪完手上这张,不禁好奇的凑过去观赏。 “百、年”好合两个字出来的时候,她咂舌阻止,“大过年的瞎写什么呢?” “这大过年的,怎么着也得跟唇友谊的朋友送幅春联挂门口不是?” 李周延自有一套逻辑,“一会儿写完我就给你贴宿舍门上,让每个过路的同事都来瞻仰一下咱们光辉伟岸的唇友谊!” 中午的时候,隔壁进步站的兄弟们开着坦克车大张旗鼓杀进中山站。 跟过年串门走亲戚似的,拎着大包小件的物资,热热闹闹的助阵餐厅年夜饭。 时间还早,一群人寒暄后左右没事,便带着他们在站区内参观闲逛。 许是送别旧年的仪式感,今天的天空碧蓝通透得让人心醉。金色的阳光直灿灿倾撒在冰原白雪,站内的莫愁湖纯净如镜。 进步站的兄弟们纷纷驻足感慨这澄澈的湖水,一边合影留恋一边念叨着他们的站区只有室内桑拿。 话赶话,不知是谁先问了句这里能不能游泳,引来一呼百应,雷厉风行的拿出手机开始录“免责申明”。 叽里呱啦的俄语英语说一通,就开始积极做热身活动。 既然如此,东道主当然奉陪到底,几位常年有冬泳习惯的同事纷纷应邀。 李周延本来只是在一旁帮忙拍照,听闻身后女同志们欢呼拍手,回望才发现是伊万脱掉了衣物,正赤膊上身拉伸着手臂肌肉。 而他近身的两个女人,笑得满脸花痴。 “这你能忍?” 纪淳嘴上给李周延上眼药,自个眼睛落在祁影摁在伊万胸肌上的手,牙都快咬碎了。 谁料李周延跟个昂脖子的斗鸡似的,“忍什么?她爱的是我。” 说这话的时候恨不得把胜利的尾巴翘天上去。 他现在可是黎湾主动吻过的男人,别的男人再怎么搞动静,还能比他待遇更高? “爱你还不给你名分?谁家没名没分的摆正宫架子?”纪淳吐槽。 “你懂什么?!” 李周延嘴角抖了抖,一本正经的犟嘴挽尊,“唇友谊的妙,谁试谁知道!一般人” 话音未落,黎湾亢奋的加油声从一旁传来,“哇!伊万好帅!” “” 身后传来“噗通”一声跳水声,打断了黎湾和祁影的欢呼,转头瞧见旁边湖面有一颗脑袋游向湖心时,瞠目结舌。 “李周延怎么也下去了?!” 黎湾见旁边的纪淳在给他起哄助威,忍不住冲过去给他一拳,“发什么疯?” “他自己要下去,我还拦得住?” 纪淳冤枉,“你当他面那么刺激他,他不发疯才怪,刚刚气得都胡言乱语了。” “他说什么了?” “说你俩的纯友谊很妙。” “” 黎湾无语的扭头望向湖心,这天寒地冻的化雪水,别人是祖传的种族基因优势,他跟着凑什么热闹? “李周延!你回来!”她放声呼喊。 李周延游到湖中央,听见她的呼唤,如期调头,一眼就锁定住岸上的黎湾。 隔湖对望,见她脸上着急的关切,像求关注的小孩终于如愿以偿。 他喜滋滋的腾空跃起,以美人出浴之姿,正面、侧面、背面、花尽心思耍宝摆造型冲她大秀肌肉。 许是繁琐的科考任务即将结束,严肃许久的人们终于可以卸下一身劳碌,见有人率先放飞,纷纷加入了这场撒欢的肆意。 一时间,湖里的猛男集体撒开膀子开始湿身秀肌肉,不分国籍、不分人种,争先恐后比赛畅游,泼水打闹,笑闹做一团。 岸上围观群众捧场的拿出相机狂拍,雀跃的欢腾回荡在广阔无垠的天地间。 好一个欢乐新年。 “哇~~” 祁影笑得花枝烂颤,在一旁跟看猴戏似的,“哎你说,要是咱们现在起哄伊万裸泳,李周延是不是也得跟着脱裤子啊?”说着,不嫌事大的就振臂起哄,“裸泳!裸泳!全部裸泳!” “你别激他!” 黎湾头疼,转脸望向湖中央那只开屏的孔雀,人头攒动,只见他忽然抬起双臂,旁若无人的在头顶冲她灿烂的比心。 趁她白眼还未翻上去,喜笑颜开的张大嘴给她打口语,“爱你喔~唇友谊~” “有病吧!” 年夜饭开席时,窗外的晚霞已烧到最后一分。 难得两边驻站人员尽数放下计划工作,换上红色服装,喜气洋洋的齐聚在餐厅,颇有仪式的相互抱拳互道过年好。 这是属于中国人对热闹年味独一份的情怀。 通讯员将其他网络全部切断,把宽带全部留给餐厅的大电视机来直播春晚。 还是那个味道,熟悉的春晚消减了异乡过年的伤怀,乌泱泱的一屋子人坐在一起推杯换盏,欢声笑语穿插在碗碟碰撞声中,不绝于耳。 尽管没有家人陪伴,但在美食朵颐饱腹中互诉感叹,此次科考的顺利开展也算是为这一年划下圆满的句号。 酒过三巡,进步站的兄弟们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新年礼物,用作玩游戏的奖品。 祁影在你画我猜中和纪淳默契十足,顺利赢下了盲盒,谁知拆开后,居然是熟悉的QQ企鹅冰箱贴,连腾讯的LOGO都还在上面,笑得两人七嘴八舌的给他们科普“made in china”。 骆毅然和尤文俊合着伊万的手风琴伴奏,手挽手的载歌载舞,跟俩福娃似的,乐呵呵的找不着调。 李周延端着酒杯依次向每一位前辈恭敬敬酒,谦和有礼的道谢承蒙关照。 男女老少欢聚一堂,有长辈们的热络,黎湾偏安一隅呆在角落,默默捧场做陪衬。 每逢佳节倍思亲,今晚饭桌上那些老者们总让她想起自己的父亲,如果他还在的话,应该也是这个年纪了。 独在异乡为异客,免不了触景伤情。 李周延穿梭在高朋满座的热闹中,瞥见黎湾在出神,遂绕到她身旁,在桌下轻轻拉她的手。 惊得黎湾一哆嗦,回神见是他,不禁瞪眼低声警告,“注意影响!” 他神秘的朝后厨侧侧头,“过来。”示意她跟他走。 两人一前一后离席,悄悄潜入后厨。 “什么事?” 黎湾关上门,回头就见李周延从旁边桶里徒手捞起一根长长的冰块。 透明如钻石般折射反光的冰晶,在极地风吹日晒,海浪经年侵蚀后雕琢而出的波纹肌理。 是南极海洋里随处可见的漂浮物。 “拿冰块做什么?”她纳闷的打量。 “送你一个新年礼物。” 李周延故作神秘保留答案,转身从货架上拿出一瓶威士忌,非常刻意的举在她面前晃了晃。 那是下午在莫愁湖冬泳比赛, 赢了伊万后获赠的新年礼物。 “所有人都在开心,就只有我家黎湾不开心,我总得问问原因不是?” “没有不开心。”黎湾故意忽视掉他语气里“我家”的亲昵,“我就是有点想家了。” “想谁?丈母娘?” “怎么就喊得这么顺口?”黎湾抗议,“没名没分的,改口改得挺自觉。” “那你什么时候给我名分?”李周延顺势问。 “就这么想要名分?” “当然,不然我怎么把这杯定情酒送给你?” 黎湾看着他把冰块外部小心剔除,切下小块各自丢进两个透明玻璃杯,拧开威士忌瓶盖,缓缓倒入酒精。 “要不要跟我做一个非常公平的交换?你给我男朋友的名分,我” 李周延郑重其事的将调酒递到她面前,“给你,一万年的时间。” “一万年?” “对,那天出海作业特意去捞的黑冰,王教授说这块最起码有一万年了。” 黎湾惊喜的举起杯,仔细端详里面的冰块。早就听闻南极黑冰经过数万年的挤压而形成,几乎没有气泡,在海水里呈现黑色,捞起来就变透明。 和普通的白冰相比,就是玻璃与钻石的区别。 而眼下这块,在白炽灯的反射下,熠熠生辉。 “怎么样?换不换?” 金色的液体在杯中慢慢摇晃着时间,如同黎湾此刻微漾的心,在温热里慢慢消融。 “你想好了?” 她抬眸,一脸求真的望向他,“一万年的时间那就是天长地久了。” “嗯。” 李周延举起自己的杯子,轻轻跟她碰了碰,“祝我们天长地久一万年。” 第四十五章·眼前人是心上人 纪淳觉得自己要长针眼了。 新年的第一天长针眼,换谁都觉得晦气。 可他真的控制不了。 他坐在长桌的对面,斜眼瞧着对面那对男女,满脑子都是刚刚在后厨撞见的画面。 刚刚他去后厨端菜,开门就见李周延和黎湾两人含情脉脉的在交换鼻息。 嗯,因为还没亲上,就被他撞破了。 那种氛围怎么说呢他知道李周延看狗都深情,他也不是第一次见,但今天就是让他莫名的起鸡皮疙瘩。 看熟人深情真的太恶心太要命了。 他搓了搓胳膊,下意识往身旁的祁影身上靠。 “干什么?”祁影一把捂住桌上的纸条。 隔壁兄弟们为了这次的友好联欢能画下一个圆满的句号,特意准备了时间胶囊,让每一个共度新年的同事在南极留下浪漫的仪式感。 这会儿,她正一脸虔诚的书写着自己的心愿。 “我愿意!” 纪淳瞥见了她的心愿,没头没尾的点点头。 祁影脸噌的一下就红了个透,“你愿意什么愿意?没人问你愿不愿意!” “人家李周延都有名分了,我还没有,我不能总落后于人吧?!” 纪淳不满的抱怨,“你就不能学学人家黎湾?痛痛快快的,多好!” “你好意思跟人家李周延比?你看看人家对女朋友什么样儿?” 祁影没好气的朝桌对面的李周延抬抬下巴,“就他那端正的态度,追不到才天理难容,你什么德行?” 纪淳寻眼望去,李周延正拿着笔,一脸怀春的撑脸看着身旁的黎湾,恨不得把眼睛抠出来贴她脸上去。 “我去,更恶心了。” 人们老爱用比较的方式来确认自己幸福与否,这其实是个非常不客观的方式。 不客观的因素有很多,不客观的解读判断也是其中之一。 比如某对让人羡慕的情侣,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 “想好写什么了么?” 李周延没注意对面的凝视,眉眼含笑的望着身旁人,眼底暗涌着某种期待。 不足拇指大小的透明玻璃瓶里,塞了一条卷好的蓝色空白纸条,黎湾拔开瓶子栓塞倒出来展开。 短短细长,也就够写一句话。 “拿下Nature。”她目标明确。 李周延脸上的笑容瞬间坍塌,他直愣愣的盯着眼前这个煞风景的女人,不死心的再问,“这犯不着特意写进时间胶囊吧?你这勤奋劲儿,这辈子迟早的事。” “有道理。” 黎湾若有所思的点头,转念又换了个想法,“那就拿下杰青。” “就不能想点浪漫的?!”李周延无语,“这是南极,不是在庙里许愿。” “这怎么不浪漫了?拿下杰青的话,以后课题项目经费申请会容易很多,配套资源跟上,更容易出成果。” 黎湾逻辑清晰的跟他细数,“既然这辈子也不打算转行,那尽早定下目标,坚定执行才是出路。”她想了想,觉着自己这目标定得非常好,不免也劝身边人,“你最好也写这个,或者写更长远一点,这辈子评个院士什么的。目标够大,动力更足。” 李周延彻底没了语言,扫兴的白黎湾一眼,就不该对这人抱有太多期待。 懒得再跟她啰嗦,自顾自的埋头写,一笔一划,看起来颇为认真。 黎湾写好自己的信后,小心的将纸条卷好放进玻璃瓶,扭头见李周延专注的侧脸,又不免好奇,“你写的什么?” 李周延敷衍的付之假笑,“祝我家楼下超市天天大甩卖。” 信写好了,自然要找个地方保存。 难得云淡风也轻,一行心怀浪漫的人纷纷走出餐厅,分散到站内的各个角落,四下寻觅着心仪的藏宝地。 黎湾绕道东南面的废弃柴油罐旁,这是中山站内的地标之一,也是她最喜欢的地方之一。 10个硕大的红色柴油储罐两排并立,其中5个罐头被之前的科考队留下了独属中国的文化印记——画上了京剧脸谱。 生旦净末丑,在这特别的中国除夕夜,更添一份别样的年味。 “你跟着我干什么?” 黎湾亦步亦趋的踏过雪路,“能不能自觉点?我要去埋秘密,不方便让你知道。” 身后的李周延装傻充愣,仰着脑袋朝背后复述,“你跟着我干什么?能不能自觉点?我要去埋秘密,不方便让你知道。” “什么叫跟着你?这路你家修的?” 纪淳隔着几米距离喋喋不休,祁影刚刚说要把胶囊埋在油罐下面,正好那片平日动土的概率小,可以存放很多年。 谁知跟黎湾不谋而合。 “我跟你说话呢,你跟纪淳喊什么?” 黎湾回头瞪李周延,果然,这人故意曲解,一脸的无辜,“我没喊啊,是他自己跟着来的。” 说罢,还非要作出一副维护她的模样,转身板着脸提醒纪淳,“我女朋友发话了啊,让你别跟着。” “有毛病是不是?你俩打情骂俏也不放过我?我是你们play中的一环吗?!” 纪淳走得气喘吁吁,瞧了眼身旁的祁影,颇为故意的反驳,“友情提示,你俩别跟我们埋在一起啊,我的胶囊是要跟祁影的一起天荒地老的。” 祁影精准听透了那几个字的话外音,又羞又恼一脚踹过去,“没完没了了是不是!大过年的别逼我扇你!” 人总是期待与爱人之间的浪漫是独一无二的。 最后商量出的结果就是,一对情侣埋油罐左边,一对埋右边。 公平公正。 油罐占地面大,黎湾选址在左边的一方角落,指挥着李周延挥铲挖出一米深坑。 纪淳和祁影在那端喋喋不休的拌嘴,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冤家似的不消停。 黎湾听得断续,莫名听出了甜蜜的滋味。 “你笑什么?”李周延瞥见她脸上淡淡的笑意。 “我笑南极这地方看起来寸草不生,没想到是块桃花源。” 难得闲意,她饶有兴致的抬头仰望着无澜的夜空。 习惯了狂风怒雪过境,今夜的中山站外格外旷远而宁静。 极昼翻页,夜晚便显得久违而珍贵,南极大陆远离人烟的光源污染,便拥有世上最纯净的星空。 漫天的繁星点缀着浩渺夜空,银河连烟波都通透无底,只剩一览无遗的璀璨。 静谧却轻易就能摄人心魄的美。 “今晚星星好多喔。”黎湾正寻望着细数喃喃,“李周延你看那个” 话音未落,目光敏锐觉察出一丝不同。 远处东方的半空浮上几缕淡淡的暗光带,缥缈絮状,曲曲扭扭着时隐时现。 正迟疑的判断着,胸前的对讲机率先一步送达肯定结论,“大家赶紧放下手里的事情,抬头看天空!东边出现极光了!” 几乎是一瞬间,站区内突然爆发一阵兴奋的欢呼,从四面八方汇聚至头顶上空。 “哇塞!快许愿!”“室内的同事们快出来看极光!”“绿色的!越来越亮了!好美啊!” 电磁波滋滋啦啦的传送着不同的高呼喝叫,连信号都像快承受不住这亢奋,被波及得断续。 黎湾愣在这难以置信的突发惊喜里,半刻,才欣喜的捂嘴惊呼,“李周延你别挖了,快看极光!” 眼见那几片光带在夜空中不断变换、漫延、逐渐清晰,绿色的连绵丝丝缕缕的向彼此靠拢,最终汇集成一条横跨中山站上空的霓虹幻桥。 如影如梦。 黎湾被这天降的美景震撼到词穷,一双大眼睛在黑夜里炯炯有神,盯着那绚烂莫测的光幕连连赞叹,“好梦幻!像那什么”磕巴了几下也没形容出来。 李周延轻轻靠上来,从身后搂住她,“像你那年骑自行车去天安门时穿的那条绿裙子。” 黎湾回忆了好几秒,才惊讶的回头望他,“你居然还记得?” “嗯。我当时跟在你身后边,你裙子撩过车轱辘,把我眼都转晕了。” 那年的早春,一切都是莺飞草长的模样,年少的他们正在相爱。 黎湾被遥远的记忆召回,眼角眉梢就染上了笑意,“只是裙子让你晕吗?” “不止。” 李周延动容的啄了下她的鬓角,还有眼下时过境迁的景色里,他们还是他们。 这一年的新年钟声没有响彻中山站的上空。 夜里起了风,黎湾沉浸在满溢的幸福里,晕晕乎乎,踱回宿舍的脚步都在虚浮。 走廊过半路,先一眼发现了挂在门上的红色纸袋。 大红色的纸袋里整齐装叠着一卷春联红纸,不用想都知道是谁放的。 旁边还有一颗粉色的圆型物件。 她拿出来一看,是水蜜桃的小夜灯。 那晚雪龙号的医务室,李周延把它放在沙发上,陪她整夜失眠的温馨。 可眼下近看才发现这水蜜桃脸上有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和一帘齐刘海,这是 她拍了照片发给李周延,几乎是秒回,【你摁一下她的鼻子。】 还有玄机呢?黎湾好奇的轻轻抚了下,那小夜灯忽然就亮了起来,大圆眼扑闪扑闪,甜甜的卡通声音重复着:“i miss youi miss you” I miss you。 黎湾看着这面似她的水蜜桃,听着她撒娇般的咿呀,像是感应到了某些重复过无数遍的真心,孤独的穿过阴差阳错的时光。 好久好久,都没能言语。 过往几个月相处的点滴如幻灯片在脑海里翻页,临至半小时前,李周延温热的怀抱和耳边的轻喃还在重复,“听过极光的故事吗?罗马神话里,黎明女神欧若拉爱上了美少年提托诺斯,此后每当她驾着天马金车飞向恋人时,思念之情就会化成空中的极光。这是她奔向爱人的路。” 他跟她说:“谢谢你让我比她幸运,我已经抵达了爱人的身旁。” 李周延:【嗯?怎么不回消息?是不喜欢我给你做的生日礼物吗?】 李周延躺在床上,目不转睛的盯着手机,等到手都举酸了,黎湾的消息才终于进来。 一张照片,是那台放在她床头的加湿器。 没有半个字。 李周延读懂了她的心思,会心一笑:【终于发现了?】 黎湾:【不是说劳保么?】 确实是劳保,不过,不是站里提供的劳保。 是他从11637公里外的杭州人肉背来,一路跟随他漂洋过海,只为她一人提供的劳动保障。 黎湾:【你到底还背着我准备了多少惊喜?】 惊喜?哪里有什么惊喜,不过是他习惯惦记她的真心罢了。 他悠悠的打开手机相册,下滑至那个铭心的日子,将那张照片点击发送。 那是一轮海上的明月。 月华初升,倒影入海,与荡漾的深蓝海面遥相辉映。 李周延:【这算惊喜么?你25岁生日那天的月亮,送给你,生日快乐。】 虽然晚了几个月,可赤道的月亮终是跨越经纬,送到了她的眼前。 与之一起的,还有他终于能坦然吐露的真心。 李周延:【记得配合春联一起看。】 黎湾遵从指示,从善如流的抽出口袋里的春联,拨开捆绑的细绳。 卷心的短红纸就这么从中间滑落至地。 【百年好合】 那是他上午写的横批。 黎湾散开手里两条长幅,轻轻铺陈在书桌上。 “海底月是天上月” 她顺着轻读,“眼前人是心上人。” 第四十六章·要不借你家浴室洗个澡?(300票加更) 回国时已是晚春。 黎湾从回单位报道那天起,就陷入了工作的囹圄。 她这次考察的初步工作之一就是综合绘制难言岛区域的地质图,简单来说就是将采集的样品标明采样点,再分析里面的锆石,通过铀、钍、铅等成分精确定年,确定岩浆事件的发生年限。 而她的课题则围绕锆石的年代、同位素等地质成分,结合全岩地球化学研究,探讨难言岛岩浆的源区特征和岩石成因。 一环扣一环,小组会、分析会、汇报会、查不完的资料,翻不完的文献。光处理局部区域岩石样品,就足够让她沦陷在实验室。 一连几个星期,杭州晚春的枝繁叶茂都与她无关。 而李周延也没闲着,从回国后没两天就被抽调到上海参与极地地质数据信息系统建设的集中办公,一走就是二十来天。 热恋期的小情侣一别多日,怎么都是熬。 他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最后一天,早上行业交流会结束后,一刻不等,自费改签机票杀回杭州。 迫不及待想回去找他那没良心的对象说道说道。 然而一个把工作放在人生第一位的女人是很难有闲心关心男朋友死活的,她连下班都想不起。 李周延早上下会后急匆匆的赶去机场,风风火火的在下午六点准时出现在单位对面的街边,等着接女友下班。 这一等,直接从天亮等到夜深。 车子飞驰在夜晚的江南,杨柳垂阴,摇曳在春夜。 黎湾无心赏景,茫然的看着街道两旁打烊的门店,五脏庙亏空的警报一声比一声大,叽里咕噜的不消停。 “饿了?” 李周延开着车,瞄见身旁人的窘迫,嘴上风凉调侃,“还知道饿啊?我还以为你真是靠喝露水过活呢。” 黎湾自知理亏,老实巴交窝在副驾驶没有吭声。 临下班时,组里同事跑来告诉她说实验分析出了问题。 担心影响明天进度,她无心崩溃,急忙返工追根溯源,忙得焦头烂额。 长时间伏案在显微镜,脖子酸得快直不起来,才被迫缓缓抬起头,却瞄见墙上的挂钟已经过11点。 等她火急火燎的从单位大门跑出来,李周延坐在街对面的车中,已经等了五个多小时。 “杭州这晚上也太清净了,都没有夜猫子们出来刺激一下经济吗?” 她小声嘀咕,转头小心关心她那脸色不佳的对象,“等我那么久,饿坏了吧?” “我已经在八点的时候饿死过一次了。” “” 中控台上的水蜜桃摆件正左右摇摆不停,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乐呵呵的望着心虚的黎湾。 她悄悄打量着他的侧颜,头发做了造型,发胶将额发后捋成狼奔,两条繁复缠绕的雷电曲线造型耳饰从耳廓盘旋下至耳垂,浮夸得显眼。 手表、手镯、戒指、项链一样不差,更别说早已腌入味的香水。 一副为了约会,精心打扮过的模样,甚至连黑色外套里的白色内搭T恤都是深V。 对比自己素面朝天,白衬衣长裙的上班简洁穿搭,黎湾更心虚了。 “对不起嘛” 她试探着伸手去拉他衣袖,“我保证以后每天都跟你发消息报备,再忙都发。实在不行,睡前也要发一条晚安。” 见他不说话,捏住衣袖的手就轻轻晃了晃,“你下次要是饿了就别等我了,饿肚子伤胃。” 语气是日常的语气,落到李周延耳朵里就自动翻译为撒娇。 他面无表情的斜眼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姑娘看起来就那么无辜,无辜得连让他合理表达自己的不满都显得小气计较。 来之前他明明计较得很。 出差这二十来天,他的女朋友中途就只给他发了一次消息,还是问他要之前在南极拍摄的岩墙图。 之后就像失踪了一样。 电话没空接,消息几天不回,发十条微信才有可能等到她半夜诈尸,回复一个“好”、“嗯”、“行”。 明明有对象,跟没人管的单身汉无差,孤家寡人背井离乡的每天上班看着身边同事家属嘘寒问暖,下班看着路边的野狗交配。 找了个没良心的女人,他就是全世界最孤独的男人! 可偏偏她总有办法轻而易举就让他投降。 他心里恨自己没出息,半晌,终是长叹一口气,“说两句好听的哄哄我,高兴了就给你变点好吃的出来。” 黎湾一听觉得有惊喜,连忙凑过去,大方直接的捧着他的脸颊啄了又啄。 “开车呢。” 眼见李周延的嘴角终于要压不住,她才满脸期待的询问,“你给我带礼物了?” 李周延抬手将她的小脸捏开,“东西在后排,自己拿。” 黎湾从后排捞过那一大袋食物时,惊喜得眼睛都快瞪出来。 那是李周延今天早上参加交流会的茶歇。 食品盒整整齐齐垒满半米高,里面是各种精致的蛋糕甜点和水果拼盘。 大学的时候,李周延就老爱干这事儿。 学校常有机会组织参加一些学术论坛交流会,大部分时候需要交费参会,黎湾负担不起,于是这人每次除了会把会议资料整理打包发给她,还会顺带给她打包茶歇糕点。 美其名曰:“资料也拿到了,茶歇也吃了,演讲视频过几天网上会出,也就算你完整的参会了。” 可他的爱意总是那么浓烈,像生怕她会饿死似的,以至于每次黎湾抱着一书包的食物,高兴之余,又会忍不住调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打劫了。” 而这人的借口永远吊儿郎当,“毕竟也是要做学术大拿的人,学术茶歇大拿特拿,也算大拿的一种。” 经年的时差留存了相爱时的习性,总是会予人窝心的暖意。 黎湾脑子里想象着李周延在展台边跟小同学们抢甜点打包的模样,有些忍不住笑,“好歹也这么大的人了,连吃带拿的,不怕被人笑话?” “我要不连吃带拿,今晚咱俩都得饿死成仙。” 李周延无语,好饭不怕晚,可好饭也不等人,这都大半夜了,哪里还有吃的给他们留一口?要不是他有先见之明,料到她十有八九又要加班,今晚指不定还要上哪儿去喝西北风呢。 “你该不会连展台都一并搬走了吧?”黎湾依旧是那副没心没肺的笑。 “说的是人话么?” 他转头打开车载音乐,谁知经典曲目前奏缓缓流淌而出,没几秒,黎湾听到了自己五音不全的歌声。 “你怎么” 她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李周延车上听到了自己发布在唱吧的作品。 这歌李周延听了无数次,依然会觉着稀奇,忍不住调侃,“唱得不错,灵魂女歌手风格独树一帜。” “爱是没有人能了解的东西~爱是永恒的旋律~” 缥缈不定的大白嗓在车厢内流动,眼看临近副歌高潮,黎湾羞耻得脚趾抓地,连忙去摁关闭,“你怎么发现我的账号的?” “这年头,想要搜寻一个人的信息还不容易么?” 李周延见她满脸通红,乐得再给她一暴击,“有什么丢人的,我之前睡觉前都是听着你的歌声睡的。” “啊?” “听着你的歌声,做着关于你的梦,多浪漫。” “你有病吧?”黎湾恨不得咬舌自尽,“不怕做噩梦?” “有时候也会。” 李周延毫不掩饰的笑出一口白牙,“说真的,我很好奇,你既然觉得自己唱歌难听,为什么还这么热爱唱歌啊?” “我那不是热爱,我那是不认输。” 老底被揭后的羞愤让黎湾怄得想撞墙,可转念想到脸已经丢了,又莫名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坦然,“我小时候长得漂亮,学校每次合唱都让我站中间,明明知道我五音不全,老师还非要把话筒放我面前。” 合唱是黎湾学生生涯为数不多的丢脸时刻,每次合唱,整个会场都回荡着她跑得听不出调的声音,这无异于公开处刑。 可她那么倔,又爱跟自己较劲,哪里会就此认输。 于是每次焦心难过又无处释放时,就自己在唱吧唱歌发泄,心想唱得这么烂都有人关注,那日子又有什么坎是熬不过去的? 可她没想到,那个关注她的人是李周延。 “我其实一直有两个疑问,一个是你这作品的发布时间”李周延侧眼询问。 “嗯,就是你想的那样。”黎湾没有迂回。 都是因为他。 这些年的成长,面对生活,她已经足够有能力独当一面。 唯独对他的感情,依旧是她无能为力的盲区。 三次作品的发布,一次是他出国的那天,因为没能跟他道别。一次是大学毕业那天,因为他不在她身边。 最后一次,是与他在研究所重逢那天。 见他淡笑不再问,黎湾追问,“第二个疑问呢?” “没有疑问了。” 他伸手捏了捏她的脸,他本想问她,为什么会喜欢“爱的箴言”那么老的歌。 眼下他猜到了,因为她说过,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那时的他们都困在读不懂的爱里 车子驶入十字路口,在红灯处停驻。 黎湾将插好吸管的酸奶递给李周延,顺手喂了他一颗小番茄。 “想好去哪儿了么?”李周延问。 “不知道啊。” 黎湾摇摇头,无意识的打起哈欠,“这大晚上的能去哪里?” 连日的熬更守夜到底是让人疲劳到底,她有些撑不住眼皮,疲惫的眨巴眨巴眼睛。 本是一句无心搭腔,却让某些早就在心里暗戳戳掂量的人嗅到了机会,危险心思胆边生。 李周延慢吞吞的嚼着暴口的汁水,瞧着身旁那张苍白的小脸,毫无防备的模样。 也对,大晚上的能去哪里? 两个夜生活只有加班和宅家两个选项的人,凭空浪迹在夜生活乏善可陈的城市,本就是意外情况。 既然现在加班结束了 “那送你回家?” 黎湾无知无觉,讷讷的点头,“行。” 李周延不动声色的扫了眼前方红灯的倒计时,还剩20秒。 暗自掐点时机,目光顺势掠过黎湾身上的长裙,白色的,弄脏了不好洗。 算了,他垂眸对着自己下身这条DIOR的牛仔裤,心里抱拳,“雕兄,对不住了。” 下一秒,故作无意的用力捏了把酸奶盒子。 “哎哟!” 酸奶顷刻从吸管里喷射而出,精准在他裤子上滋出一滩奶渍。 黎湾见状慌忙将食物放下,迅速从旁边抽纸巾出来给他擦拭。 “你摸哪儿呢!” 李周延配合着把酸奶放到中控台,接过她手里的纸巾,借挡开她手的契机把奶渍晕得更开。 黎湾被他这一提醒,手收也不是,擦也不是,尴尬的僵在半空不敢动弹。 3、2、1、0。 红灯如期转绿,身后的车辆鸣笛催促。 李周延眼看着奶渍浸透裤子,留下一滩深深浅浅的湿印,“算了,我先送你回家吧。” “你这湿着不难受吗?酸奶黏住等下就臭了。” “那怎么办?” 李周延偏头看她,语气无辜又无奈,“要不等下先借你家浴室洗个澡?” 第四十七章·调戏 黎湾租住的房子在离单位不远的住宅小区。 60平米的俩居室,白色系的极简北欧装修风格,和她的人一样,干干净净的简单。 进门后,黎湾忙着去给他找毛巾,李周延一副自来熟的模样,背着手在她家客厅转悠参观。 与预想中相差无几。 黎湾物欲一向不高,家里东西很少,收纳整洁有序,看起来是有认真在生活。 他暗自放下心,还好这人没有因为工作忙,就把生活给牺牲了,不然一天那么累,图什么? 黎湾没有觉察他的心思,翻出毛巾往他面前一递,“浴室在” 不等指路,李周延就径直走去一扇门前,推门而入,熟悉得好像已经跟她一起生活了很多年。 “花洒往左边是” 黎湾不放心的跟过来,想要跟他说明,谁知这人当着她面忽然抬手就将身上T恤掀起。 男人宽肩窄腰的紧硕肌理就这么猝不及防冲击视线,黎湾大脑顿时陷入卡顿,一双眼睛落在他躯体上,好几秒都没能作出反应。 凭心而论,李周延身材练得真挺不错,不错到她无意识流连。 “是什么?” 李周延饶有兴致的欣赏她脸上未曾掩饰的慌张,故意放慢了动作,慢条斯理的脱下衣服递给她,“热水?” “” 带着体温的衣服像一个带电的导体,从手心一路通达心尖,黎湾在过电的酥麻中幡然醒神,立刻别开眼。 “你给我干什么?门后有挂钩。” 她强作淡定的拉过门,把衣服挂上,回头却发现李周延双手已经搭在裤腰,准备解裤子纽扣。 四目相对,他目光直勾勾的盯着她,似是而非的眼神在分秒的流逝中渐渐直白。 他缓缓开口,颇具意味的吐出那两个敏感字眼,“那右边是什么?” 右边 饶是黎湾再装镇定,这一刻也难抵本能,被引入靡靡非非。 她瞳孔在震惊与羞耻中难掩震颤,往昔那些只属于两人的私密窃语连带画面和感官一起精准跃上颅内。 狭小的空间,暗涌的隐喻逼得理智无处遁形,空气都变得粘腻。 眼见李周延脸上笑意渐浓,身下的手指适时灵活一拨。 “嗒”,金属扣子就这么清脆的破开了防御,暗示着即将昭然的旖旎。 “有毛病啊你!” 急速攻心的燥热激得黎湾面红耳赤,她终于按奈不住羞窘,夺门而出,“臭流氓!” 气急败坏的嚷嚷被摔得震天响的门声淹没。 李周延听着她落荒而逃的脚步,半晌,终于绷不住,噗嗤大笑开来。 黎湾已经很多年没有经历过这种被赤裸裸调戏的羞耻时刻,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右边右边右边 右边是什么问我做什么?! 她又羞又窘的一头栽进被窝,抓狂嚎叫得滚来滚去。 过去两人在一起时尚且年少,对异性的所有好奇都只能从彼此身上寻找答案。 黎湾记得是在某个周末,和室友小艺去学校门口的超市买日用品,小艺站在男士内裤的货架前愁眉不展,黎湾见她踌躇,以为是碰上了什么麻烦,一问才知道,货架上只有三角的,而她男朋友只穿四角。 小艺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那天的黎湾猛然惊觉自己发现了新知识点,本着学习的态度,晚上跟李周延吃饭时,在饭桌上郑重其事提出了疑问:“你平时放哪边?” 李周延正在喝汤,被这冷不防的私密问题呛到差点背过气。 见黎湾面色正经得没有丝毫隐晦,也不知道自个儿女朋友到底是开窍了,还是开不了窍了。 毕竟两人还没有坦诚相见过,怎么说都不对劲。 “我一般都盘腰上,必要时候当皮带用。”他胡说八道的忽悠她。 可黎湾对他满嘴跑火车的行为早就免疫,而对知识的渴望战胜了羞涩。她不死心的追问,一脸迫切的求知把李周延逼得无可奈何。 急匆匆的吃完饭就拽着她去车上,让她自己上手了解。 这下好了,岂止是了解放哪边了,李老师连教学带讲解,理论实操一并给她落实到位。 甚至日后隔三差五还要考考她,要是记不清,随时温习巩固。 “这人就是故意的!” 她恨搜搜的咬牙切齿,明知道李周延就爱攻其不备,她刚刚怎么就没提个心眼。 在自己家里被人调戏得无力反击,耻辱比愤怒更添几酬。 半小时前,她本来还暗自在心里犹豫,这大晚上的带他回家,留他过夜吧,显得好像她猴急得很不矜持。 但不留吧 怎么着都是纠结。 现在好了,要说今晚登堂入室不是他的预谋,她都不信。 她如果主动留他,日后指不定被他拿出来调戏成什么样。 李周延神清气爽的从浴室走出来时,黎湾已经面色从容的端坐在沙发上。 她目光悄然扫过他垂顺在额前的头发,果然,连头发都洗了。 一个半夜出门都得喷发胶做造型的人,这会儿洗了不是准备就寝还能是什么? 黎湾在心里直接给他盖棺定论。 “帮我吹头发吧。” 他拿着吹风机递过去,自己极其自觉的坐到她身前的地毯上。 他用了她水蜜桃味的洗发露和沐浴液,毛茸茸的脑袋看起来倒是乖顺得不得了,闻起来也是。 黎湾耐着性子给他吹完头发,在吹风机静下来的时候,故作随意的提醒他,“你等下开车出去跟保安报门牌号就行。” 李周延闻言,背脊果然一顿,扭回头时,目光停在她脸上不走。 “怎么了?”黎湾看起来无知无觉。 “没事。” 李周延扯了扯嘴角,撑地站起身,一脸的淡定,“报门牌号可以免停车费?” “嗯,你没停多久,就说来送个东西,他们不会收费的。” 她将吹风机的电线收纳整齐,起身去浴室放置。 回来时李周延已经挪到阳台,正若有所思的望着外面黑灯瞎火的街道。 “看什么呢?” 她双臂环抱于胸,暗自在心里琢磨这人接下来会出什么招数。 果不其然,就见他做作的打了个冗长的哈欠,困倦的低声暗示,“外面好黑喔,都过12点了呢。” “所以赶紧回去呀,不然再磨蹭,到家都半夜了。” 黎湾看了眼墙上的挂钟,颇为好心的给他掐算时间,“你这会儿走,外面不堵车,应该二十分钟就能到。明天周末,不用早起,好好睡个懒觉休息休息,挺好。” 李周延简直要被她的体贴气笑了,心里暗骂这姑娘在娘胎发育的时候是不是就忘记长个良心。 他转身煞有介事的跟她强调,“这么大一晚上了,外面黑灯瞎火,多不安全。” “那你记得把车门锁好。” “就我这副卖相,晚上上街被女流氓劫色怎么办?” “女流氓也要睡美容觉的。” “我的鞋说他累了。” “你让它坚持一下。” “我车说它下班了。” “那我帮你再叫一辆?” “我怕鬼。” “鬼也怕你。” 李周延被她这油盐不进的态度弄得彻底服气,饶是他再多花招,也架不住这铁了心要赶他走的没良心。 “你真不打算留我一下是吧?” “我要再留你,你到家都得半夜了。”黎湾体贴得很,“熬夜对身体不好。” 言尽于此,也只剩意兴阑珊的扫兴。 李周延憋着一肚子气,悻悻的瞪她好几眼,走去卫生间,换好外穿的衣物出来,拎着行李包头也不回的离开。 门合上的那刻,屋子里又恢复了夜深的宁静。 更深夜阑,城市安眠,和以往的每一个深夜都相同。 又好像不再那么相同。 楼间电梯门缓缓合上,带着黎湾等待的心,一起缓缓下沉。 她坐在沙发上,竖着耳朵听门外动静,好久好久,都没有等到电梯再次开门的提示音。 不会真的走了吧?不是吧?! 迟来的后觉在此刻反扑上心头,黎湾莫名开始没了底。 她几步挪到门边,贴耳窃听,确定门外没有声音。 扭头瞧见墙上的时钟,00:36。 李周延已经出去十多分钟了。 意识到自己刚刚可能真的把他气着了,黎湾踌躇几秒,再也稳不住,一把打开门,两步跑去楼道查看。 潜意识以为李周延可能正躲在这里准备吓自己。但灯火通明,一眼望穿的步梯楼道,空无一人。 一股子懊恼和自责顿时袭上心头。 发什么疯?!她明明是想他留下来的。 感应灯应景熄灭,楼道陷入了微弱的昏暗。 屋内的一室亮堂成了此刻嘲讽她的唯一。 她耷拉着脑袋,不情不愿的走回去,临到门口,没忍住懊丧的一脚踢上门框。 “哐”的一声。 感应灯霎时亮起,李周延的轻笑像从遥远的天边缥缈而至。 黎湾惊得回头确认,就见他懒散的双手插兜,倚在电梯门框旁。 身后的电梯门缓缓合上,他饶有兴致的欣赏着她追悔莫及的背影,笑得光风霁月。 “你没走?!” 顾不得矜持,黎湾激动的连跑带跳飞扑进他怀里,双腿攀上他的腰,“你去哪儿了?!” “去你心里啊。” 李周延托着她的臀,舌尖直捣唇齿,连堵带咬的反杀回屋。 “舍不得我还赶我走,有你这么作的人没?” 等不及去到卧室,就近将人扑倒进沙发。 凌乱炙热的呼吸喷薄在侧脸耳畔,痒得黎湾不住缩脖子,“谁让你调戏我。” 她这会儿如愿心安,心情只比之前更渴望他,细牙报复的咬在他耳侧,与他耳鬓厮磨。 “我那是帮你复习功课,免得你等下手生。” 李周延对她的报复极为受用,含糊的与她唇舌纠缠,有意引导,“你要不要检查一下,看还是不是你拆的那个原装?” 室内灯火通明,软布的沙发包裹着两具紧紧痴缠的躯体,暖黄的灯光让一切都无处遁形。 他一手引着她手往自己身下验货,轻轻一握,在柔软的包裹里一寸一寸的充满。喉咙几不可查的闷哼撩得黎湾心发颤。 他细细密密的亲吻丈量着她的肌肤,另一只手探进她的衣摆,在瘦削的身体里轻揉慢捏。 半寸也不愿离开她,半寸也不愿放过她。 纤长的脖颈被衣领包裹,他一刻不停的探寻,牙齿咬开衣领,热息麻痹着黎湾的理智。 她今天穿了件白色修身衬衫,细腻的白贝母纽扣做双排设计,整齐划一,日常工作宜时宜景,但眼下,十多颗纽扣的碍事程度直逼人抓狂。 李周延双手解在她胸口,隔靴搔痒的难耐让他越解越心急,后背都渗出了细汗。 “怎么想的?故意挑今天刁难我是么?!” 难得耐性告急,他抬首起身,脱下上衣跪在她身前,居高临下的去掀她衣摆,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黎湾垂眸瞧着他那凌乱的狼狈样儿,流畅的肌理在逆光中赏心悦目,她忍不住撑坐起身,顽劣的扯他半褪的裤腰,“怎么,你没复习功课吗?” 此话一出,激得李周延热血直冲头顶。 看她的眼神逐渐滑向危险边缘,他一把将人推回沙发,两手抓住她的衣领,大力一撕。 十几颗纽扣瞬时噼里啪啦炸开,在迷人眼的纷乱里,黎湾玲珑的身段乍然弹现。 白云半托着满月,如柔雾度尽的肌肤终于被粗粝的手心掌控,不轻的手劲在渴望的探寻中触发了压抑已久的经年悸动。 那是李周延最熟悉的领地,是他午夜梦回最想念的柔软。 “我还需要复习么?” 他埋首深吸,在滑腻的云端肆意吮咬,霸道的驱散托月的云雾。 这人居然没刮胡茬! 酥麻的刺痒磨得黎湾全身颤栗,她仰起脖子,手指忍不住插进他的头发,在难耐的入侵里,哼吟出声。 李周延闻声低笑,宽厚的手掌沿着小腹一路向下,扯下黎湾的长裙,唇舌顺势而下,衔住白色蕾丝边轻轻褪去。 如他所料,湿泞一片。 “我可是黎湾生理反应课的课代表。” 第四十八章·午夜梦回的眼泪 回来了,一切都回来了。 黎湾在颠簸混乱的视线中,看着李周延孜孜不倦的在她身上堆砌,摧毁,重建,周而复始。 他缠缠绵绵的吻着她全身,像在仗量,像在标记,像在确定。 身体里堆砌的快意再次急速推进,记不清已经是第几次。 世界陷入了软绵又汹涌的无尽,一浪接过一浪,她永远翻不到尽头。 然而前半夜的纠缠有多尽兴,后半夜的情绪反扑就有多铺天盖地。 那是李周延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潜意识。 他陷入了一个醒不来的梦。 梦里的伦敦街头被冗长的晨雾笼罩,他在他的家里,落地窗俯瞰朦胧街景,一切都虚实不清。 梦里的黎湾在他身边,她给他削水果,陪他赶作业,陪他打游戏,陪他看NBA。 她每晚都会睡在他的左侧,醒来第一时间就能看见。 她跟他说,不喜欢他卧室墙上挂的那组特写照片,因为没有她本人好看。 也会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烟头,皱着眉毛絮叨让他别在家里抽烟,不然等下又把烟雾报警器引动。 她站在几净的落地窗边,伸着懒腰说最喜欢家里的窗前,因为伦敦的太阳很珍贵。 可窗外是阴天。 没有太阳。 他发现自己像游魂一样双脚慢慢离地,漂浮上半空,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在与这个空间切割。 他惊慌失措的企图挣扎,却被一双无形的手攥住,缓缓从此景抽离,无法动弹。 房间里的爱侣依然如旧,没有人发现他这个偷窥者的入侵。 他们在他过去生活了六年的地方,幸福的相爱着。 黎湾跟他说了好多好多话,做了好多好多事,梦里的她笑眼弯弯,撒娇笑闹也要拥着他。 美好得让人心如刀绞。 心脏一抽一抽的疼得喘不上气,为什么连做梦都要这么残忍? 好不容易入侵了臆想的梦境,潜意识却比清醒时更清醒。不断用各种方式提醒他——这一切都是假的,黎湾不在伦敦,不在他身边 李周延从痛苦的挣扎里终于醒来,双眼睁开的瞬间,心脏的抽搐还未止息。 午夜梦回,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静悄悄的蝉鸣在窗外窸窣,他双目失神的望着某处混沌,还未清晰的意志正不知该归向何处。 只有寂寞和空茫弥留不散。 心脏压抑得难受,他不适的长叹一口气。 不等理智回归,身后一声轻柔的哼吟却先一步将他从怔忡里拽醒。 他猛的回头,看见了黎湾熟睡的脸。 借着小夜灯的柔光,她呼吸平稳而绵长,额头轻靠在他的肩,毫无防备的模样。 李周延下意识翻身,床板被他的辗转动作弄出吱呀响动,惊得他不由顿住。 魂牵梦萦的人在经历了无数个午夜梦回的落空后,忽然就这么出现在身侧,让人心颤得岂止是情怯。 他愣怔的打量着枕边人儿,几番试图伸手,迟疑得不知该触向何处。 害怕又是一场梦的恐惧让他不敢妄动,徒劳试探几次,不知所措,忽然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陌生的房间在视线里慢慢清晰,伴随着几个小时前的回忆,一并回到了他脑海。 他在黎湾家,在她床上,他们痴缠到午夜。 她回来了,她现在在他身边。 黎湾在半梦半寐间,热气灼得她浑身难受。 她梦见自己变成一块黄油,被捞起放到烘热的锅里,炽热的温度熨帖着她的胸口,烘得她莫名煎熬。 热息从未知的地方抚上她的胳膊,揉磨着她的后腰,好像快将她的臀融化。 她无意识哼哼,挣扎着要翻身,却又被捞回来。 有只白色萨摩耶守在锅旁,涎着舌头凑上来,湿漉漉的舔她的脸。 好奇怪,狗脸上的毛怎么是硬的,跟人胡子似的扎人。 眉、眼、鼻、被湿热的软舌拂过,蹭上嘴唇时,居然伸进来撬开了她。 狗怎么还要跟人舌吻? 黎湾迷迷糊糊的蹙眉,软趴趴的巴掌糊在那狗脸上,“啪”的一声。 李周延吃痛得闷哼。 怪异的手感终于让黎湾清醒。 “干嘛” 脑海里那只白色萨摩耶还未消散,黎湾睁眼看到眼前这张熟悉的脸,迷离惝恍,分不清。 那些不安生出的渴望终于不用再压抑,李周延翻身将黎湾压在身下,肌肤相贴的温热,蹭得他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终于可以在午夜梦回时将她拥入怀中,不用再一个人面对那些无尽的落寞与空虚。 没有哪一刻比眼下更渴望她,每一寸皮肤,每一声低喃都在填补心里恒久的空洞。 他手在她柔软的身体上揉捏,慢慢与记忆里的触感重合,渴望汲取更多。 “黎湾,我想你。” 李周延说想她,可她明明就在他身边。 黎湾在头晕耳热的摇晃里悄然走神,迟缓的感官在不断堆砌中渐渐发酵,她其实也享受其中,可不知为何,就是没有太多翻腾的欲念。 昏黄的柔光点亮床头,身上人弥漫的情绪隐匿在一室的温馨中。 李周延一直没说话,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身下的黎湾,沉默得让她不适应。 黎湾被他看得不自在,忍不住伸手去捂他的眼睛,“你别这么看我” 李周延不言语,只是摘下她的手,捏在手心,缠绵吻咬她的指尖,身下却越发用力。 “你还在生气呐?” 黎湾气息零碎,以为他还在记着几小时前的仇,“别气了”她躬身凑近要吻他,却被李周延用力一顶,撞回了床上。 “气性怎么越来越大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剧烈的颠簸撞得人心肺具散,身下床身被动配合摇晃到嘎吱作响,听得黎湾脸红心惊。 她双手徒劳的在半空胡乱抓腾,挣扎着想要抓住点什么。 李周延配合着附下身,让她缠上自己的脖子。 距离骤然靠近,黎湾在飘摇欲坠的混乱中瞥见了他眼里的柔雾。 一瞬而过,不等她辨清,他已低头埋进她的颈窝,心口相贴,男人的身体滚烫而坚硬,宣泄着隐秘的动容,仿佛要将她胸腔最后一口呼吸都挤压干净。 身体积蓄的欢愉顷刻间涌上四肢百骸,黎湾脚趾颤栗得蜷缩,在他耳边呻吟不止。 “李周延” 话音喃喃,示弱的求饶被他报复性的加剧撞碎。 黎湾有些无措,她只是想吻他,却一直被他压制着闪躲,每一声轻唤只换来了更加汹涌的直白。 她不明白他怎么了。 李周延吻咬着她的胸口,任由深深浅浅的吻痕在她白皙的肌肤沿袭而上,鼻息滚烫。 一声声的轻唤终是让人不忍,他吻上她的眼睛,低声命令,“闭眼。” 执着的拥吻终于如愿以偿,黎湾在抵死缠绵的相拥里悄悄睁眼,蜉隙的光影里,李周延微颤的眼睫挂着细碎的晶莹。 一滴眼泪悄然渗落,砸到了她的眼皮。 他在哭,不想被她看见 这一夜,灯尽语不尽,更阑意未阑。 疾风骤雨又连绵不息。 李周延说了很多话,带着意犹未尽的缠绵,像是要把缺失的六年在今夜悉数弥补。 过去的记忆随着久违的浪潮淹没了深陷的爱侣,他一遍又一遍的唤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的执着要她应答。 他说想她,说爱她,说到她精疲力尽。 只记得那双炙热的眼睛,和她十八岁梦里的一样。 他还是他,还是那么爱她。 再从酣畅的沉眠中醒来已是午后,她是被渴醒的。 浑身软得快散架,喉咙干得火烧火燎,起床洗漱后灌了一大杯温水,又拖着卖不动步的腿倒回被窝。 幸好这是一个不被打扰的周末,每一分每一秒都惬意得让人眷恋。 李周延还在熟睡,面容沉静而安稳,仿佛昨晚的疯狂都只是她梦里的春宵。 黎湾悄悄挪回他的怀抱,与他共枕一只软枕,近距离端详着这张熟悉到刻入心底的脸。 六年时光,在他脸上留下了什么痕迹? 她很好奇。 李周延有一双标志性的浓眉长眼,能让每一个见过他的人过目不忘,即使侧脸看,也担得起长眉入鬓一词。 可除开最吸睛的那部分,他还有一个很漂亮的鼻子。鼻梁挺拔,鼻尖微微翘起,看起来秀气又俊朗。 黎湾食指轻轻抚上他的鼻背,顺延的曲线在中段稍稍凸起,是一个小小的驼峰。 她没由来的想起以前家楼下一个算命瞎子说过,鼻梁起结的人感情容易有坎坷,她摸了摸自己的鼻背,笔直而顺畅。 她想,或许他感情的坎坷是自己给的。而他,好像从来没有给过她坎坷。 聒噪的手机响铃打破了这场安谧。 李周延浑浑噩噩的闭着眼,手懒散的在床头柜扒拉了几下,摸到手机看都没看就滑了接听。 “儿子你在忙什么呢?早上打你电话怎么都不接?” 周景音的声音从那头传来时,黎湾反应比李周延更大。 她条件反射从床上弹起来,下意识就要躲,被李周延连忙拽住逮回怀里。 “跑什么?” 他睡眼惺忪的瞧着黎湾这做贼模样,觉得好笑。 黎湾不敢出声,挣扎着瞪眼提醒他电话还通着,要他说话注意。 李周延更看不明白了,正大光明的谈个恋爱怎么还搞出偷鸡摸狗的奸情味道了?这是玩哪出? “我在我女朋友家。”他毫不避讳的跟周景音汇报。 “你谈恋爱了?” 周景音明显意外,停顿了好几秒,才缓缓询问,“哪家姑娘?干什么的?” 黎湾明显慌了,手忙脚乱的拼命摇头比划,嘘声示意他别说。 “就我以前那女朋友。” 李周延看着黎湾那小怂样儿,乐得咧嘴笑,“我俩又好上了,现在是同事。” 这下好了,黎湾心彻底死了。 她万念俱灰,恨搜搜的背过身去,留给他一个怄气的背影。 李周延挂了电话凑过来,一脸稀奇的靠在他肩窝,垂瞧着她鼓囊囊的腮帮子,忍不住伸手戳了戳。 “别烦我!”黎湾打掉他的手。 “怎么了?睡完又不认人了?” 他饕餮甚足,舒坦得没个正形,“你昨晚可不是这态度,对我又啃又咬的,喜欢得不得了呢。” “你烦不烦?!” 黎湾耸耸肩,甩掉那个磨人的下巴,允自又往床边挪。 “又烦我啦?” 李周延伸手揽住她的腰,一把将人拖回,哄得很有兴致,“怎么啦女朋友?又是哪儿惹您不满意啦?” 黎湾受不了他这吊儿郎当的德性,在被窝里一脚踹上他膝盖,“你刚刚跟你妈说你在女朋友家!” “对啊。” “你这声音一听就是在睡觉!你这样你妈会怎么想” 话说到一半,到底是脸皮薄,及时打住。 虽然他们都是成年人,但毕竟是长辈,她也不想被他妈妈认定成轻浮的人,本来当年她爸的事就 她不想再让李周延的父母看不起。 可李周延这缺心眼的完全没意识到她的顾及,甚至乐呵呵的给她抛出了更重磅的炸弹:“现在害怕晚了,我妈早就知道我俩睡过了。” 见黎湾愣得半天没出声,笑得更是没心没肺,“你记得咱俩在我家的第一次么?那天我妈早上回来过,她见过你。” 黎湾记得那是五一放假,两人在市区约会,人山人海,挤得让人烦躁。 李周延借口说拿东西,让黎湾先陪自己回去一趟,等下再开车送她回学校,反正自己父母都出差了。 黎湾真就以为只是陪他拿完东西就走,结果这人进门后换了身家居服,就去厨房开始做宵夜。然后把她揽进怀里一起坐在客厅看NBA,一边看一边投喂黎湾,一顿宵夜吃饱喝足,已是晚上11点。 眼见时间不早,黎湾催促着要回去,李周延暗气她不开窍,一不做二不休,把人扛上肩就带进自己卧室。 黎湾这辈子都记得他当时为了哄她上床,用的拙劣借口—— “我的床躺着特别舒服,你想不想试试?” “我房间有天文望远镜,你要不要来看看?” “我之前竞赛的奖牌是纯金的,你要不要来挑一块?” “我房间的天花板可以看到满天繁星,特别美,你一定要来看看!” “我后来才知道,第二天早上我妈改航班提前回来。她跟我说当时进门在玄关一眼就看见了姑娘的鞋,本来想进来收拾我的,但又怕吓着你,于是就悄悄躲回院子里的车上等,直到看到我俩手牵手出门,才敢回家。” 李周延想起他妈后来数落他时的那副模样,忍不住顽劣的嗤笑,“要不是我拦着她,我都担心她会买一堆补品来学校找你。她说你看起来太瘦了,肯定是我欺负了你。” 黎湾在一旁听着他絮絮叨叨,心里只觉越发沉重。 一夜的旖旎此刻尽数烟消云散,她没了留恋心思,自顾自的下床。 李周延懒散的趿拉着拖鞋,无知无觉的跟着她一起起床,还在询问,“我妈让我五一回去一趟,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见见他们?” 第四十九章·芥蒂 黎湾当然不会跟他回去,她还没做好准备。 虽然她也不知道什么程度的准备才算是“好”。 好在她有一个非常好的借口——加班。 五一放假,黎湾在实验室加班加点的将近期实验数据梳理,每天都熬到大晚上。 第五天晚上下班已过晚上10点。 从公交车上下来,她拿出包里的手电筒,绕进了街边小道。 几天的斜风细雨将杭州带回了江南的诗情画意,夜里湿凉,雨水嘀嗒,空气里都是氤氲的草木香。 黎湾撑着伞,途径一所小学外墙转角时,身侧有人疾步小跑而过,踩过水洼泥泞溅了她一裤腿。 来不及看清,人已经一溜烟的蹿进隔壁窄巷。 她懊恼的低头查看裤腿侧面的泥污,余光里,一个黑色的身影在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驻足。 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 她瞥了眼那个在垃圾桶旁点烟的侧影,瘦瘦高高,目测是个年轻男人,戴着鸭舌帽,看不清脸。 心里隐隐生出一丝警惕,扭头就加快了脚步。 果不其然,身后的人见状,丢了烟头就朝她追来。 黎湾吓得撒开脚丫子狂奔,可她哪里跑得过那男人,眼见前面不远处就是居民区,身后人冲上来一把扯住她的包带,把人拉拽摔倒在地。 那男人居然蒙着面! 昏黄的路灯辨不清逆光的面目,但藏在衣袖里的水果刀却反射着渗人的寒光。 眼见执刀的手高举落下,黎湾抬脚一记踹上那人裤裆,挣扎着打滚躲开。 “你谁啊!” 她迅速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要逃命,却再次被那人拽住衣领。 像是被反击激红了眼,那人狠厉的从身后锁住她的喉,连拖带拽拎着黎湾就往旁边的暗巷带。 “救命啊!” 黎湾嘶声尖叫求救,可这一片是校区,白天有多热闹,晚上就有多清净。 鬼影都不见一个。 两人体型差异过大,黎湾被勒得呼吸不畅, 死命反肘击打身后人,却更加激怒了对方。 他掐住她的后脖颈,不由分说的将她脑袋往墙上砸。 “咚”的一声闷响。 天旋地转,在直犯恶心的晕眩里,黎湾满眼冒星星。 痛觉好像都麻痹了,求生的本能逼迫她保持最后的清醒,眼见那人满目凶光的再次要将她砸向墙面,黎湾抓起背包,反手往后一甩。 装着电脑的大包借助惯性,成功砸中身后人脑袋。 鸭舌帽掀开那刻,黎湾在模糊不清的视线中捕捉到那双熟悉的眉目。 是孟想?! 凌晨的输液室人来人往。 黎湾疲惫的窝在椅子上,头靠在李周延的肩,昏沉依旧没能缓解。 那会儿碰上好心出租车司机,路过时出手相救,才得以侥幸逃脱。 李周延着急忙慌的冲进急诊室时,她刚照完脑部CT出来。 她抬头瞧了眼输液瓶里的药水,已经过半,身旁人若有所思的盯着地面的某块地砖出神,脸上没什么表情。 “在想什么呢?” 她无意识抚了抚胳膊,从那会儿配合警察做笔录起,李周延就是这幅神情,阴沉沉的听着她叙述事情经过,一言不发。 黎湾以为他是赶飞机太疲乏精神不好,便主动问他,“要不要躺我腿上休息一会儿?” 李周延闻言眉毛不自觉就皱拢,“你那腿都摔成什么样儿了,自己心里没数?” “我不是怕你累了么。” 黎湾瞧着他不佳的脸色,云里雾里的嘀咕,“关心你还有错了?” “管好自个儿吧。” 诊断结果还捏在手里,李周延看着黎湾袖口露出的手腕,细得跟竹竿似的,骇人的刀伤被紫药水涂得辨不清肤色,心里堵得要命。 医生说她左脑轻微脑震荡,浑身多处软组织挫伤,手臂和后腰被刀割伤,但好在处理及时,失血不算严重。 一想到她这么小个人,被孟想那孙子用刀割,还拎起来往墙上砸,想凑人的怒火蹭蹭蹭的就往头顶冲。 压都压不住。 “明明知道孟想那孙子不是什么好东西,还要去和人家硬刚。你是不知道保护自己的么?” 越想越难受,他忍不住责备,“傻不傻?” 想起那天去陶教授办公室报道时,听到所里的人议论纷纷,说所里有个女同事是刺头,疯起来命都不要,在实验室就敢和关系户大打出手,把人打进医院。 当时他就隐隐担心黎湾会被报复。 尽管私下找人帮忙把事情摆平,可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 要不是那会儿碰上好心司机出手相助,今晚会有什么后果,他想都不敢想。 “你也知道他是孙子,我当时要是不跟他硬刚,指不定他下次就得寸进尺,霸占我的研究成果了。” 黎湾被他训得莫名其妙,“我被欺负了你不帮我说话,还要反过来责备我?你到底是谁的男朋友?” “我这不是心疼你么?你以为你伤成这样,难受的只有你么?” 李周延仰头长叹一息,见她满脸委屈,于心不忍的伸出胳膊将人揽进怀里,软下了声哄,“一篇文章而已,能写第一篇就能写第二篇。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安全更重要,知道么?”他捏了捏她苍白的小脸,“好歹一个漂漂亮亮的姑娘,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脸都破相了,这怎么见人?” “这不是文章的问题。”黎湾却并不认同,“是我的权益!我捍卫我自己应有的权益,这有什么错?” “没有错,但一篇文章还能比你的人身安全重要么?犯得着为了发篇文章,把自己命都搭进去?” “犯得着!”黎湾答得干脆。 李周延被她这斩钉截铁的肯定噎住,好几秒都没能接上话。 他抬手摸了摸她脑门,担心是脑震荡的症状还没过,所以才说这种糊涂话。 可这动作落到黎湾眼里,就成了暗示她无理取闹的不解。 “你干什么?” 她不悦的躲开他的手背,有意争取他的理解,“我没有开玩笑,我认真的!我并不认为我维护自己的权益有什么问题,虽然方式莽撞了些,但确实有效,不是么?” 她维护了自己应有的公平公正,也挽回了劳动成果被付之东流的后果,这件事她自认为做得非常合理。 “好好好,你说得都对。” 李周延无意与她争辩,毕竟这会儿病号的状态看起来也并没有多好。 他脱下外套,刚盖到她身前,就被黎湾一手掀开。 “你什么意思?你是觉得我无理取闹吗?”她被他敷衍的神情刺痛。 “我是不太能理解。” 李周延没有说谎,他确实不太能理解黎湾居然会把自己人身安全排在其他事情之后。 她这动不动就跟人拼命的习性,是因为觉着自己性命没那么重要?怎么会有人觉得自己命不重要? “解决问题的方式有很多种,明明可以有更稳妥的选择不是吗?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何必呢?” 黎湾看着他脸上荒谬哑然的失笑,被欺辱的憋屈和不被身边人理解的委屈让脑子里紧绷了一整晚的弦当即断裂。 “你当然不能理解。” 她悲愤的冷嘲,“你李大少爷只要愿意,随时都能发文章,想发什么期刊都可以,买期刊都成!有的是人为你鞍前马后,有的是人为你保驾护航,你当然不能理解!你轻而易举的就能把人收拾掉,谁也拿你没办法,对你而言当然不算事。” 她想起大学时,自己忙上忙下几年就为了能争取到一个保研名额,他一句想留校读研,自己就只能被替换。 从小到大,所有她想要的一切都只能靠自己去争,不是争取的争,是争夺的争。 不要脸不要皮的去争去抢,没有尊严,没有人格,像野狗扑食一样。 别人眼里那些挑来捡去的不上眼,是她珍而重之,心心念念到做梦都渴望的东西。 只有别人不要了才有可能落到自己身上。 哪儿来什么更稳妥的方式?她从来都没得选。 他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稀罕,又怎么会懂那种永远没有选择的感受。 “那我现在帮你把这件事解决了不就行了吗?”李周延不解。 “我跟你说不通。” 人与人之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感同身受,哪怕共同经历。 她因为生活而独自咽下的那些委屈,李周延永远不会懂。 那种久违的无助趁着她身心俱疲的间隙,一溜烟的钻空逃脱,汹涌的情绪堆积到胸口,如巨石般压得她喘不上气。 真好笑,她刚刚居然在企图争取李周延的理解。 她疲累的侧过身,已经无力再与他多言,单方面宣告今晚的闹剧结束:“你回去吧,我想自己一个人呆会儿。” “你什么意思?又拒绝沟通是么?!” 李周延本无意要跟她争执,可黎湾这冷硬的背影不偏不倚的触发了过去某些根植在他心底的芥蒂,那些不安的隐患让他当场应激了,“你今天必须跟我说明白!我帮你出了这口气,你还倒来怪我?黎湾你有没有良心啊?!” 每次都这样,每次都是这样! 上次帮她家解决了被追债的事情,她就跟他断了。这次帮她解决孟想的事,她又赶人走。 他无措又心焦,搞不明白为什么在黎湾这里永远费力讨不到好。 可她好像也不懂他的焦灼,耐性告罄之时,只剩被无名火吞噬的失心,“我没有良心,我不识抬举可以吗?!那你还赖在这里干什么?!走啊!” “黎湾你讲不讲理?我” “让你滚!” 第五十章·了解和理解之间隔着千山万水的体悟(300票加更) 李周延在车里彻夜未眠。 也不是故意,就是怄气,怄得一整晚都燥得睡不着。 天亮的时候,估摸着时间去输液室接黎湾回家,值班护士却告知她早就走了。 他急得沿途一路找人,找到她家楼下也没瞧见人影,打电话不接,发消息不回,摁门铃不开。 以为她已经休息,想着先去单位替她请病假,可谁知她实验室的同事却说她早上来过单位。 “她请公休了呀,你不知道吗?”同事小夏无知无觉,“她今早来实验室收拾完东西就赶飞机去了,说是回老家办点事。” “她什么时候请的假?” “五一节前。” 飞机风尘仆仆落地贵阳时,才刚过饭点。 李周延冷着脸走出机场上高铁,高铁再转汽车,一刻不停的往黎湾老家县城赶。 他觉着自己快心肌梗塞了。 登机前他给她打了一堆电话,发了一堆消息,纷纷石沉大海。 她躲他怎么躲得那么得心应手?又失联,又失联!前几天说的话都是在放屁吗?! 五一节前就请的公休,这么多天居然都没跟自己说。 一晚上没咽下去的那口气,反复灼烧在胸口,这会儿他总算是明白她昨晚为什么那么不耐烦了。 什么都不跟他说,什么都不愿意跟他说,什么都不打算跟他说。 因为她的计划里面从来都没有他。 他对她而言可有可无,她愿意理就理,不愿意就彻底失联。 过去、现在、她还是那样,一点都没变。 黎湾赶早班机出差到贵州黔东南的一所乡村小学做科学科普,为山区的孩子们带来最新的南极地质科考分享。 研究所每年会跟有关地方部门合作,邀请所里的科研人员为不同年级的同学们做不同学科的科学讲座。 黎湾不爱抛头露面,但从还未毕业开始,每次有任务安排到环境闭塞的偏远乡村学校,她都会积极报名。 因为太明白那里小孩们的困境。 他们对于知识的渴望并不比城市的小孩少,但因为资源的匮乏,很多时候认知不得不被局限。 就像她小时候一样。 可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有她的这份幸运,有机会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社会常高喊“人因为梦想而伟大”,可很多人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梦想。 因为不了解这世界有什么,也不了解自己能干什么。 所以她每次站在讲台,面对一张张渴望知识的眼睛,心里仍旧还会生出敬畏。 那种无法言喻的圣神感和使命感总会让她无比珍重课堂上的每一分、每一秒。 下课后,班主任拉着她看去年优秀毕业生寄回学校的感谢信。 “你看,这是张浩,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前年你来做科普课时,他还举手提问了。” 班主任把相册里的毕业照翻出来指给黎湾看,“他去年考去武汉了,学的地质。” 黎湾看着照片里那个黑黑胖胖的男生,点点头,“记得,他当时还问我钟乳石为什么长得像炸过的鱼。” “是啊,这小子听到你要来,特意让我给你看,他和钟乳石的合影。” 班主任打开QQ聊天框,点开张浩的照片,是他在溶洞勘探时拍的,照片周遭光影幽深,他指着身后倒挂的钟乳石,笑得一口白牙。 “他说谢谢你让他对地质产生好奇。” 不止张浩,每年黎湾做完科普讲座后,之后一段时间都会收到不同地方同学的喜讯,他们有人决心要考去北京;有人上了地质专业的大学;有的立志要跟她一样投身科研。 看着自己的学生有出息,做老师欣慰只会更甚,班主任不禁连连感慨,“你们在在做一件非常伟大的事情,孩子们会一直记得你们的。” 感谢信一封接一封,黎湾细细品读着那些意气风发,窝心的暖意和满足油然而生。她并不在意学生们是否会记得自己,她所学的知识已经实实在在影响了一部分人。 然而陆蕴芝的电话却在这样一个感性时刻冷不防的打进来。 几秒钟后,给了她当头一棒。 黎湾曾经无数次设想过,或许有一天,她会带李周延见见自己的母亲和亲戚。 那个场景可能发生在杭州,可能发生在北京,但绝对不会发生在她城中村的房子里。 也绝对不允许发生在她城中村的房子里。 急匆匆杀到家楼下时,陆蕴芝已经在阳台上望穿秋水。 夜色将至,黎湾在昏暗的路边下车,拎着行李箱一路跑上二楼,一进门,陆蕴芝就迫不及待迎上来,不由分说的小声提醒,“在你房间,一下午都没出来,你劝劝他。” 回家的车程不过半小时,黎湾却觉漫长得像熬了一个世纪。 过往那些相处的点滴如幻灯片一般在脑海里翻页,可纵有预设千千万,临到头来,手握房门的把手时,仍旧忐忑不已。 推开这扇门后,会面对什么? 心在不安中悄然下坠,手心越发的凉。 眼见陆蕴芝担心得催促,她被迫鼓足勇气拧开把手。 老化的木门伴随着吱呀一声,推开小半,李周延瘦瘦高高的半个背影就这么堵在眼前。 那是一种奇异又难以言喻的画面。 她的房间小得只放得下一张窄床和一张书桌,连凳子都没有。开门时必须小心控住力道,不然局促的距离会将门撞上床沿。 李周延立在床和门之间的拘束地,外套背上的一排GIVENCHY字样,白得刺眼。 黎湾磨蹭着挤进门,转身将门合上,捉襟见肘的难堪顿时被密闭又逼仄的方寸挤上心口,令人窒息。 暗淡微茫的光影里,老旧的墙皮斑驳脱落,被一张张泛黄褪色的奖状糊住,从墙顶渗漏的黄色污水印晕染过字迹,上面是她密密麻麻的自尊心。 这是她最后一片自留地。 她原本这辈子都没打算让他看见。 沉默像一把无形的钝刀,割据着近在咫尺的两人。 黎湾站在他身后,闻着他身上清爽干净的海洋调香水味,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房间陈腐的家具气息好像已经侵染了他的干净。 她悄然抬头喘气,依旧不知该如何打破这难捱的无言。 “我之前一直觉得,你当年欠我一个解释。” 李周延的声音缓缓从头顶响起,低沉的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你做事有始有终,只有对我连分手都不愿意当面提。” 他慢慢转过身,四目相对,那双通红的眼眶堵住了黎湾所有的心绪。 出乎意料的神情。 黎湾错愕不及,不知所措的试图伸手替他拭泪,却被李周延拦截握住。 他的手掌很大,足以将黎湾的手背悉数包裹。 可他没有,温热的体温传递着某些欲言无声的心酸,只有指腹轻轻拂过她小巧的手心,克制又小心翼翼。 他垂眼沉默的看着那些交错纵横的掌纹,深深浅浅,繁复无寻,像她默默熬过的困苦,像他无法体会的辛勤。 摩挲了好久,久到黎湾手心都快泌出细汗,才缓缓听见一声叹息。 他没办法向她诉说眼前情景带给他的冲击和沉重。 来之前他有想过,北京那么多老破小,他不是没见过人间疾苦。 可进门后的种种仍旧让他有些无法接受。 并不是有多脏多破,恰恰相反,陆蕴芝将房子收拾非常整洁,东西不多,但一切都井然有序。 一切都是在努力生活的模样。 可让他难受的恰恰就是这番整洁、这番有序。 他们相识时正年少,生活在同一个校园,坐在同一间教室,他以为他们之间不过是有点钱和差点钱的区别。 他知道黎湾与他之间的不同,却从没想过她从前过的日子到这般余地。 满墙的奖状,从小学到高中,记录着每一个学期都未曾缺席的优秀。陈旧的书桌桌角被垫上折叠纸壳,稳住她挑灯夜读的勤奋。这张挤不下两个人的小床上,一碰就嘎吱响,睡觉真的能睡安稳么? 想到她生长在这暗无天日的环境,却活得比谁都努力。 “我其实也欠你一句对不起。” 李周延好不容易咽下哽在喉咙的酸涩,愧疚的苦涩又再上心头,“当年没有用心去了解你,了解你的难处,你的苦处。” 难处、苦处。 要怎么了解呢?黎湾心里苦笑,人很难对超出自己认知范围的人事物共情。 例如当年的她,第一次走进李周延家里,她不懂他家墙上悬挂的书画来自哪位大家,不懂他家玄关摆放的古董出自哪个年间,那些美好典雅的物件背后隐含的底蕴、文化、价值和意义只让她产生了严重的恐慌。 明明置身其中,依然无法对这堂皇的富贵感同身受,有的只是局促、难安、害怕得想逃走。 那同样,此刻的李周延了解了又能如何?了解和理解之间隔着千山万水的体悟。 这打破他认知下限的贫穷,和背后常年无望挣扎在温饱线上下的生活。 他不可能理解,她最清楚不过。 所以只有苦涩在心口蔓延,苦得她无言以对。 门再打开时,陆蕴芝正揣着手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见他俩面上平静,看不出端倪,悬着的那颗心就更是紧得不知该如何安放。 “那个” 她瞥了眼黎湾身后的高大小伙,目光写满了欲言又止。 黎湾抿嘴摇摇头,“没关系,您有事就说。” “你姐不是要结婚了嘛,给她酿的嫁妆还存在地下室,我想着正好明天要回寨子就一起带回去。但你舅舅车的后备箱东西塞得多,我担心” 陆蕴芝及时止语,试探着黎湾的意愿,“要不等下” 黎湾明白她的顾及,感激的对她抿出一个懂事的笑容,“好,我去拿。” 李周延站在黎湾身后,看着她们母女相似的脸庞,都是小小个头,想起过去扫黑的警察说陆蕴芝一个人拿菜刀逼退十几个地痞。 心里对她们母女的坚韧劲儿只叹佩服。 “需要我帮忙吗?”他主动询问。 “不用不用。” 不等黎湾开口,陆蕴芝先一步拦住他,“几步路的事儿,湾湾自己去就成。”她悄悄给黎湾递眼色,转头劝着李周延去沙发上坐,“你也饿了吧?要不阿姨给你煮碗面?” “我陪她一起吧,外面天黑” “这外头亮堂着呢,你去了也帮不上忙。”陆蕴芝有意把人摁住。 这番阻拦再明确不过,李周延不敢忤逆长辈,便把目光投向黎湾。 “没事,你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我很快就回来。” 黎湾叮嘱着拿上钥匙和手电筒,换鞋准备出门。 临到门口又定住。 犹豫半刻,回头,发现李周延正端坐在沙发上静静的望着她。 那一眼,时过境迁的景色好像沉入了时光机,回溯到大三的初秋,那个明朗少年蜷缩着长腿,挤在她窄小的出租房沙发上。 他跟她说我这身高,睡哪个沙发都挤,又不是你家沙发的问题。 夜色清幽,少年心比明月皎洁。 她忽然做了某个决定,走到他面前,“东西等下再吃可以吗?” “嗯?” “李周延,你想不想看看我房间天花板的星星?”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59 第五十一章·天花板的星星 陆蕴芝所说的地下室,就是曾经一家三口租住过的地下三楼。 穿过街道, 绕过深巷,在批发市场的角落下寻到石阶,一路往下,走进昏暗不明的黑渊。 两人无话,李周延只觉黎湾牵住的手握得异常紧。 身侧石壁压人,野蛮生长的草木横亘在半空,在黑漆漆的深渊里割裂着逼仄的过道,脚下的排水渠声响潺潺不息。 黎湾走几步就跺一次脚,唤醒破败的感应灯。李周延跟在她身后,小心避障。 直到在一扇斑驳的木门前停下。 李周延看着她熟练的把电筒压在肩膀和耳侧,歪着脑袋从兜里翻出一把钥匙,插进那个生锈的锁扣,蛮力试了几次,终于把锁拉开。 门打开的瞬间,潮湿霉息混杂着粪水的熏闷扑面而来,黎湾下意识伸手捂住身旁人的口鼻。 “又不是生化病毒,捂什么?” 李周延淡定的握住她腕子,看着黎湾伸手在墙边扒拉,拉下一根鱼线,墙顶孤胆的灯泡断续闪了两下,终于苟延残喘的亮起。 昏暗有时也挺好的,可以掩盖那些不愿让人察觉的暗涌。 李周延亦步亦趋的贴着黎湾,悄悄打量不明的暗室。 房子目测不到15平,没什么格局和采光可言,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杂物和蛇皮口袋,空间低矮,他不得不躬身行走。 他以为刚才的房子已经足够冲击到他。 竭力控制神情,不想被黎湾误会,可他的黎湾会读心术,哪怕是背对着,也能轻易知晓。 “这里还是很小很小的时候住过,那时我人还没有半个门高。” 她拍拍他摁在她肩上的手背,像是在宽慰,“没多久我们就搬家了,我对这里的生活印象也不多。” 她引着他去到屋子角落,是一间用旧床单隔出的闷室,地上摆满了整整齐齐的酱色坛子。 “这是我妈酿的女儿红。” 黎湾蹲下身,就近捧起一个,翻过身查看上面的字迹,在红色的小方贴纸上寻找表姐的名字,“我们寨子有自家酿酒的习惯,我妈给家里的姑娘们都酿了几坛,等着出嫁的时候给她们作嫁妆。” “那我的是哪坛?”李周延问得直接。 “什么你的哪坛?这是给姑娘的嫁妆,你又不是她女儿。”黎湾笑。 “我是她女婿,这酒我迟早得喝上。” 他说得很笃定,笃定到不像一句情话。 潮湿的墙体过滤着屋外潺潺的水渠,声音朦胧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白噪音。 可墙上斑驳攀援的霉菌和青苔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们身处何地。 黎湾听懂了他的话外音,心里徒然发热。 她低下头,压住心绪把标有表姐名字的酒坛依次拿出来放到门边,静默着不愿看他。 李周延那么聪明,又怎会不懂她带他来地下室的用意。 她把她这一身所有难以启齿的贫贱尽数摊开,毫无保留的展示给他,是做好了要分手的准备了。 他说得对,她欠他一个解释。 如果最后的结果依然是不可避免的分开,那她至少不该再像从前那样懦弱而武断。 毕竟相爱一场,他一直都在善待她。 “我给你看看我的星星吧。” 她缓缓站起身,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巾递给李周延,指着他额上一寸高的天花板,“在这里,你用纸巾擦一下就能看到。” 低压的屋顶不过两米的空间,李周延微微抬头,便能清晰的看见蜘蛛网缠绕。 他轻轻用纸巾拭掉蒙尘,三颗凸面的星星渐渐跃入眼帘,不过硬币大小。 是贴纸,星星状的立体贴纸。 昏暗的房间里,蒙了尘的星辰早已褪色,微光不在。 “小时候它们是可以发光的,我妈特意去买的夜光贴纸,三颗要6毛钱,我妈给讲价讲到5毛。” 这是黎湾幼年每晚入睡前,最后道晚安的“家人”。 家里只有一扇窗户,不在这个角落,她的小床周围黑漆漆的不见天光。 小学的课文里,小明在夏天夜晚躺在床上看月亮,黎湾学完回来说也想要。 家里条件有限,陆蕴芝不忍扫女儿的兴,思来想去,就想着在她床的天花板上贴个发光的月亮。 可批发市场问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就只有星星图案的贴纸。 “我本来只想要月亮,但我妈说,这三颗是我们一家三口,那我就觉得星星比月亮好了。” 黎湾倏尔一笑,指着星星依次慢慢数,“爸爸、妈妈、我。我们一家三口要一直在一起。” 吸饱了照明灯光的夜光星星,晚上熄灯后就隐隐亮着幽绿的微光。 在这间房子里,夜光星星陪伴一家三口度过了许多看不见月亮的夜晚。 那些父母陪伴在侧的时光,是幼小的黎湾心里千金不换的幸福。 如果后来没有看到李周延卧室的满天繁星。 李周延抬手抚上了那三颗纸星星,触感湿腻冰凉,应该是潮湿生出的霉菌。 她的意有所指让某些尘封于心底的疑惑在这一刻渐渐清晰了答案。 黎湾过去就说过她喜欢星星。 他的房间天花板也有星星,是找设计师定做的,墨蓝色丝绒顶上垂坠着层叠不一的灯带,开灯后切面投射,让天花板像一片璀璨的星空。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他用“卧室天花板有星星”来骗她留宿,在人山人海的五一节。 他永远记得那天,她在疼痛里软成一洼湿地,看着他轻含住饱满的山尖又隔着湿润的眼帘望他。 一场漫长的雨季在他们之间交换,有那么一段空白,除了雨声再没有其他声响。 李周延拨开她汗湿的额发,失神间想要分辨此刻的爱意有多浓烈,却觉察黎湾好像没那么专注。 “那个时候,你是不是就已经打定主意要跟我分手了?” 他手指轻捻着指腹沾上的湿腻,只觉心口滞闷得提不上气。 黎湾并未作答。 那时的他们还在不知疲惫的纠缠。 她在他身下,透过他的肩,看到了屋顶漫天繁星。 星河欲坠,压在她无力触及的敏感神经,美得心如刀绞。 心潮翻涌的无望淹没了身体的疼痛,她难以投入,哪怕闭上眼。 她在颤抖中抱紧他,好像拥有了很多,又在极度的满足中预见了即将到来的失去。 他的床成了祭台,她把自己献祭,换来这窥见富贵的机会。 饶是她涉世再浅,结局也显而易见。 于是她翻身跨坐到他身上,在李周延藏不住的欣喜里疯狂的吻他、咬他、带着无能为力的发泄。 她不愿告诉他,她只是不想看到他屋顶的星星。 她只想看着他。 除了他,她好像什么也不能拥有。 而这唯一的拥有,也注定会失去。 “李周延,我们看不到同一片星空。” 这一夜的黎湾睡得无比轻盈,她好像长出了翅膀,卸下那些积压在心底的沉重后,飘飘然的翱翔在墨蓝色的夜空。 如释重负,无拘无束。 她看见了10岁的自己,和妈妈坐在通往北京的硬座火车上,乌烟瘴气的车厢压不住满怀的期待;看见了14岁的自己,在教室里挥洒着勤奋的汗水,咬紧牙关一心想争一口气;看见了16岁的自己,拿到了北京的录取通知书,在家门口与妈妈抱头痛哭。 看见了19岁的自己,背着行囊坐上去杭州的火车,在迷茫中强迫自己要坚强;看见了20岁的自己,跟随导师去海边勘探,第一次光脚踩在沙滩上;看见了23岁的自己,坐上轮船在大西洋作业,海天辽阔任鸟飞;看见了25岁的自己,踏上了南极大陆,代表人类在世界尽头留下了科考的足迹。 满天星辰都在为她闪耀,她是里面最耀眼的那一颗。 她在梦里看着这一路的颠沛流离,幸福而满足,她没有遗憾的。 途径某一站,垂怜驻足,看着18岁的自己。 她心爱的男孩光着膀子,把她驮上自己的肩,她骑在他肩上,触到了天花板上那遥远湮灭的星。 她心碎的眼泪隐匿在仰头感叹里,“李周延,你的星星近看也好漂亮。” 她的男孩无知无觉,只是满不在意的笑,“你要喜欢,以后咱俩的家,我也给你弄一个。比这个还宽还密的星空,带银河,带极光,带什么都行,只要你喜欢。” “那说好了喔。” 我们会有自己的家。 我们还会有自己的家吗? 黎湾在梦里问自己,她也不知道。 昨晚送李周延回酒店时,临到门口他拉住了黎湾的手,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几度张口,最后都化成了无言的叹息。 他比她沉重,沉重到黎湾上车后,隔着夜色与灯火,还能窥见他竭力克制的泛红眼眶。 她跟他说,“你好好想想吧。”说得跟“早点休息”一样如常。 他不是愣头青,他也是当事人,黎湾能想到的事情,他自然也能明白。 她不怀疑李周延对她的真心,可她也清楚他们之间的云泥之别。 童话故事里,王子和公主在一起后就迎来了大结局,可现实是,结局之后才是故事的开始。 他们之间的差距,她上不去,他也下不来。 他的家庭也不会允许他下来吧? 她甚至可以预想到最好的结果,两个人因为感情相互迁就,就这么不上不下的僵持着。 可生活不是只有爱情,爱情如果太让人疲累,总是会被放弃的。 她是有几分凉薄的人,从小见惯了世间百态,虚无缥缈的奢望,她已经任性过两回。 但事不过三。 可好在,她没遗憾了。 如果醒来接到李周延的分手消息,她也可以安安心心的吃顿早餐,享受一个不用工作的安谧清晨 然而现实永远不会如梦里那般美好。 意思是说,她预想的一切并未如期而至,包括分手的消息。 黎湾睡眠浅,天亮时被门外小声的交谈吵醒,她困倦的趿拉着拖鞋拉开卧室门。 就见李周延和陆蕴芝并肩站在厨房灶台边,他躬身在水池里洗菜,温文尔雅的帮着陆蕴芝打下手,俨然一副母慈子孝的场景。 听见身后有动静,两人默契的噤了声,他回头撞上黎湾的注视。 那一眼,还未来得及将翻涌杂陈的情绪隐匿,他掩饰性低眉,无波无澜的打了个招呼“早”,就继续忙自己的事去。 可黎湾感受到了他的回避,某种带着距离的陌生,清晰的在两人之间流动。 那是在她和李周延认识以来,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情绪。 这不是她预想中的情况。 不属于她预想中的任何一种情况。 第五十二章·你连你自己都不爱 山间国道上,随处都是青山连绵的风景。 陆蕴芝与弟弟坐在前排,两人零零碎碎聊着老家房子翻新的事情。 这些年因为当地政府的扶持,将少数名族风情开发商业,带动了旅游经济,寨子里的村民日子好过了不少。 陆蕴芝惦记着寨里老房没人住,前临河岸后倚山,翻新后弄成四层的客栈太合适,旺季的时候还能赚点钱补贴家用。 正盘算着客栈开业后的预估营收,余光瞄见后视镜里的黎湾,重重心事都写在脸上,身旁的李周延面上不显,只是若有所思的望向窗外。 从上车后,两个孩子就没说过一句话,并肩坐在车后排,中间远得隔出一道银河。 她悄悄给黎湾递了个眼神。 黎湾也说不出眼下是个什么情况,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从早上见到李周延,他就沉默得反常。 准确说,对妈妈、对舅舅都非常礼貌,有问必答。 只有对自己,也不能说冷淡,他早上给她煮早餐,收拾厨房、收拾行李,照顾她的事情一件都没落。 但态度就是不像往常那般热情?感觉好像在生气,可又没怒气和怨气。 她并不着急让他给答复,可今天要回老家,亲朋好友都要来家里,他就这么跟着回去 她有些摸不准他的脉。 车子在绿荫浓郁的夹道中驶离国道,拐进路口,极具名族特色的六檐六角鼓楼错立铺开,水车在旁边的河塘里慢慢转悠。 俨然世外桃园的岁月静好模样。 车子停在寨子外面,几人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步行进寨。 黎湾是侗族,随母亲,老家的村寨隐匿在依山傍水的大山里,早年山顶的瀑布垂直落下,经由山脉蜿蜒,汇聚成河途径此地。 老祖宗留下的智慧,有水的地方更适宜生存,村民们便沿河而落,高高低低的建起了联排吊脚楼。 青瓦木楼土胚墙,蓝白的扎染长布从窗沿晾晒垂下,在黔东南有无数个这样的村寨。 从进寨子,黎湾笑盈盈的热情问好就没断过。 “姨妈我回来啦!”“二婶!晚上来我家喝酒吗?我妈今天在家!”“姑妈你穿那么少冷不冷?多穿点!” 路过的、歇凉的、楼上的、摆摊的、七大姑八大姨隔壁婶婶楼上太奶一个都没落。 几人一路沿着河边,踩着青石板,溯流而上。 李周延跟在她身后,被各路阿姨大妈打量着,饶是目光里的好奇没带审视的恶意,但也让他浑身鸡皮疙瘩。 他维持着微笑,也分不清谁是谁,一路礼貌颔首示意,笑到最后腮帮子都僵了。 安稳静谧的悠长日子幸福则幸福,就是难免寡淡。 熟人社会的特点就是没有哪家的秘密能撑过一天,而聚集群居型熟人社会则直接打对折。 人是中午11点进寨的,下午4点时,一楼堂屋已经迎来送往了三批人。 陆蕴芝家女儿带了个漂亮女婿回来,成了当天寨子里茶余饭后最新鲜的新闻。 来来往往的亲戚互相好奇,纷纷前来一睹新人,而后再去风雨桥坐着跟别家闲聊传话。 黎湾对此早已习惯,游刃有余的招待着,但习惯了城市里人与人之间明确边界相处的李周延,在送走第三轮亲戚后,实在顶不住这家长里短的热闹,趁空悄悄溜进了后院的厨房。 陆蕴芝正在忙活备菜。 这趟回来就是为了答谢亲戚们的。 房子翻修时县城的小店没人照料,脱不开身,全倚仗亲戚邻里帮忙监工。 “受不了了吧?” 陆蕴芝对李周延心思琢磨得很准,早上两人就在厨房闲聊过几句,那会儿担心黎湾醒了会听到,有所顾忌。 这下四下无人,她也不再避讳什么,“都是熟人亲戚,来看女婿的,你要是不自在,可以上楼回屋呆着去,不用陪着。” “我要上楼去了,他们看什么?” 李周延倒是没假客气,“我来后厨是想听您继续说早上没讲完的话。” 他早上在家里的厨房跟陆蕴芝坦白了自己的心情,他很生气,气了一整晚,因为黎湾让他重新考虑两人的关系。 但比起抱怨,他自我反省后的懊悔更甚,他主动找陆蕴芝询问,希望能从母亲嘴里来多了解黎湾。 陆蕴芝是个讲理的人,作为母亲没有偏袒,她女儿的性子她太了解不过,很多事情料定了她也不会跟李周延说,所以对李周延的坚定更是欣慰。 只是,有些东西,难免沉重。 好菜出锅时,黎湾终于可以借口从东家长西家短的八卦里抽身,去到厨房。 陆蕴芝在灶台边招呼着黎湾去把自家酿的米酒拿出来招待,黎湾风风火火的跑去酒窖时,李周延已经将酒打好。 他看着她脸上未散的热闹笑意,长发披散,刘海被吹分叉,那双大眼睛在昏暗的酒窖里,闪着熠熠的晶亮。 澄澈得像从没挨过欺负受过苦一样。 心无意识的抽了一下,李周延把酒壶塞进她怀里,临到门口,还是没忍住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长发。 黎湾被他这没头没尾的怜惜弄得摸不着头脑,回头瞧见他脸色里的深沉不掺假,更是纳闷。 “你怎么了?”她试探着问。 “没事。” “你今天很奇怪”她下意识拉住他的手腕,“你是在跟我生气吗?” “” 李周延沉吟片刻,只道:“吃饭去吧。”便淡然的错身,去厨房帮忙端菜。 长桌宴在堂屋外的空地铺开,酸汤牛肉、农家腊肉、白切土鸡、鹌鹑腌菜、牛瘪、腌鱼等一大桌本地菜系配上自酿的香甜米酒。 一桌子人吃得热闹喧天。 李周延作为登门拜访的女婿,本着礼貌主动端起土陶碗,在陆蕴芝的介绍下依次向各位家族长辈敬酒。 他长得招人喜欢,态度也谦和,七大姑八大姨见这下伙子上道,一边跟陆蕴芝夸奖女婿不错,一边高兴得拉着他一碗又一碗的喝。表舅表叔见他喝得爽快,更是觉得顺眼,一刻不歇的给他添酒。 眼见越喝越快,黎湾有些坐不住,悄悄瞥了眼身旁的李周延,脖子耳后已经红成一片,脸上倒是笑得真诚。 王姨妈问:“认识多久啦?” 李周延:“我俩大学同学,认识很多年了。” 二婶问:“准备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呀?” 李周延:“看黎湾什么时候愿意,我随时可以。” 表叔问:“我听说你俩是同事?这次还一起去南极?” 李周延:“是的,我也是搞科研的。” 三舅问:“家里人都是干什么的?” 黎湾实在是看不下去,起身阻拦,却被李周延反手摁回座位。 他淡笑着扫她一眼,扭头认真回答三舅的问题:“我爸就单位上班的,我妈做点生意,家里也还行,他们都很喜欢黎湾,觉着我找了个特别好的女朋友,都等着我娶她进门呢。” 这算什么事?怎么就父母满意了? 黎湾瞧着他那副准女婿做派,心里直犯嘀咕,还没结婚呢,搞得跟新婚回门一样。这人不还晾着她么?怎么就这么自觉融入了? 旁边的二婶瞧她写在脸上的情绪,以为是在心疼,忍不住打趣,“这才喝多少?就护上了?小李这大高个,酒量肯定是这个。”她竖起大拇指,笑得眼睛弯成一条缝。 “二婶你别劝酒,他酒量真不行。”黎湾汗颜。 “咱们这酒又不醉人,自己家酿的米酒,没度数的。”表叔听见了,更是劝得高兴,“小李喜欢喝,你怎么还拦人家。” “就是,咱们陆家的女婿哪里有喝不了的道理。” 三舅喝高兴了,兴之所起举碗提议,“想不喝酒就来对歌,对得过就不喝。” 这下好了,一发不可收拾了。 侗族以歌会友是传统,饮酒时唱歌,如果对方接不住就自罚一杯。 都是从小就浸泡在歌酒里的人,能歌善舞是刻在DNA里的天赋,更别说八方来聚。 十几个亲戚轮番端着碗来跟李周延对歌,从“管你喜欢不喜欢也要喝”到“鸳鸯双栖蝶双飞”,再到“唱支山歌给党听”。 李周延绝不扫兴,大咧咧的扯着嗓子从“祝你生日快乐”到“祝福大家新年好”,唱到最后曲库告急,转头对着陆蕴芝求救:“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 乐得陆蕴芝合不拢嘴,端起酒碗就要帮女婿撑腰。 可谁知开口两句还没唱完,就听身旁“咚”的一声闷响。 李周延埋头栽到桌上,不省人事。 黎湾从来没有哪刻像眼下这般拿他没办法。 李周延烂醉如泥的爬在她背上,手搂着她脖子,跟条狗似的,软趴趴的捧着她的侧脸又亲又蹭,没完没了。 她搞不懂李周延这一天的反常。 一边冷淡的晾着她,一边跟她的亲属们认领女婿身份,一边不愿和她多谈,一边亲她亲个没完。 咬牙将醉汉驮回三楼房间,刚将人掀到床上,他滚烫的掌心捏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拽。 黎湾猝不及防的跟着跌入他的怀抱。 “抱抱。” 低哑的轻叹混着滚烫的鼻息撩过黎湾额发,身上的米酒气息还未消散,醇厚带着点点甘甜,被体温熨帖。 “早的时候不理我,这会儿又想抱我了?” 黎湾别扭的挣扎要起身,李周延双臂圈住她的背,将人紧紧锢在怀中。 “黎湾我难受我看着你难受” 他柔软的唇轻轻蹭着她的额头,含糊轻喃,“从昨天到今天…都在难受。” 李周延昨晚回去独自躺在酒店的床上,满脑子都是黎湾和她的家。 想起她语气平淡的跟他提起的那些过往生活经历,四下无人,克制了一整晚的心酸就再也控不住。 越想越揪心,心疼的眼泪决堤了一整晚,浸得枕头都湿了。 也不知道这姑娘是怎么想的,自己默默承受着那么多,每天还跟没事儿人一样。 想到以往两人那些幸福的时刻,黎湾可能都在心里暗戳戳的倒数着离开他的时间,忽然觉着过去六年的难过都不及眼下排山倒海。 “认识你那么久…我头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和你沟通。” 他喝了不少,语速迟缓而囫囵,陀红的脸颊掩不住低落的神情,“我以前总觉得你不爱我…所以计较,所以患得患失,可我现在才发现…你连你自己都不爱” 第五十三章·星星王子 “我怎么不爱我自己了?”黎湾对他这结论不太能理解。 “你昨晚让我重新考虑咱俩的关系,那我问你,如果我的答案是分手呢?你准备怎么办?” “就尊重你” “你真的懂什么叫尊重么?” 李周延终于确定了那股淤积在他胸口沉不下去的阻塞是何症结,他有些难过,汹涌的心疼压住心肺,让他连叹息都沉重。 “黎湾,你爱我,你现在明明正在爱着我,却还要故作冷静的让我重新考虑咱俩的关系,我到底是该夸你理智,还是该夸你缺心眼?之前爱着我的时候直接提分手,这次是觉得自己迂回了,就算进步了?” 他顿了顿,缓缓沉出一口气,“但凡你尊重自己的感受,尊重自己的爱情,你就应该努力争取,想尽办法把我留在你身边。” 之前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年的黎湾明明心里有他,明明很爱他,却能在他们感情最浓最依赖的时候果断提分开。 他一度怀疑她的心是不锈钢做的,这样都捂不软。 直到昨晚她将那些不愿示人的窘迫向他尽数敞开时,他终于能明了她的顾及和无奈。 但这并没有让他心情好过一点,相反,他更难过了。 因为她让他重新考虑他们之间的关系。 这个看似把决定权交给他的坦然,背后隐藏的是对他们感情关系的让渡。 家世的悬殊,阶层的差异,那些种种客观横陈在两人之间的现实,让她自然而然的将自己置于低位,把主宰他们这段感情的生杀大权交给李周延。 因为在潜意识里,她认为自己不配。 “你怎么能这样轻视自己?” 他有些难过,恨铁不成钢的难过,“投胎这种事情不是你能决定的,不能因为终点高度不一样,就一刀切的否定所有的努力,这对起点弱势的人不公平。你拿这个所谓的结果来衡量,是在欺负你自己。” 黎湾没料到李周延的思考角度是这样,心里闪过瞬间迷茫。 她抬起头,望着他醉红的脸,酒精在晚春的夜里蒸发上浮,晕得李周延含糊不清,他下巴的胡茬轻轻蹭在她的额头,带着怜惜的亲昵。 “你是不是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好啊?你从这里走出去,走去北京,走去南极,阿姨说你们县城这么多年就出了你一个,你多厉害啊。你明明知道这一路的不容易,知道自己有多优秀的” 夜晚过境的凉风将木门带回,“吱呀”撵过门框,研磨着黎湾的心。 七大姑八大姨的歌声断续飘荡在小河中游。 难得陆蕴芝回寨,三姑六婆们困于小院放歌纵酒哪能尽兴,邀着请着从家里挪步隔壁二婶家,又喝着唱着去对河对面三舅家。 一场接一场直到夜深还未散,黎湾早已无心举杯奉陪,借口回去照看男友,先行回家。 堂厅的孤灯垂挂在角落,她停步在楼梯前,散去今夜的欢歌笑语,满脑子只有李周延醉酒后含糊不清的声音。 他跟她说:“这世界有很多不公平,但我不希望你对自己不公平。” 酸楚是从什么时候满溢而出的,她已无从知晓。 克制赔笑了一整晚,终于能有个时刻独自问问自己的心。 过去她一直武断的坚信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哪怕共同经历。 所以对李周延,她从来没有抱有理解的期待,因为知道两人生活经历的差距。 可他却字字珠玑,字字诛她的心。 是啊,她明明知道自己有多好,多优秀,她明明对自己很满意的。 可一面对李周延显赫的家世,她心里那根轴就拧得转不过弯来。 他说得没错,她遵从世俗的标准来衡量自己,明知两人的差距是从何而起,却还要选择用起点的不公再次剥夺争取感情的权益。 她自诩理智,自诩现实,唯独忽视自己的感受,一意孤行的认为李周延什么都有,什么都能有,他不缺任何人喜欢,所以也默认了他不会为了自己去与家庭对立。 因为自认不值得。 这何尝不是在轻视自己,欺负自己? “黎湾,你总是低估我,低估我的感情,低估我想和你在一起的决心。” 李周延沉缓的轻喃好像还在她头顶,“感情是我们俩的事,你给我一点参与感好不好?我是你男朋友,有些事情可以交给我来解决。” 钥匙插进门锁孔的时候,心底好像也被凿了个洞,沉淀多年的委屈忽然就这么漏了底,源源不断的出逃流窜。 他其实很懂她,懂她的怯懦,懂她的矛盾,懂她那颗坚强表象下,脆弱又不甘的心。 她忽然好想他。 【醒了吗?】 黎湾试探着发了条微信过去,下一秒,像是心有灵犀般,李周延的名字跃上了来电屏幕。 “回房间了?”他声音恢复了清醒。 “你怎么知道?” 黎湾下意识看了眼脚边,李周延的房间在她正楼下,房子是木楼,不怎么隔音,她刚刚进屋就换了拖鞋,就怕脚步声吵醒他。 “你忘了我有超能力?” 熟悉的口头禅莫名让人熨帖,黎湾语气不自觉柔下来,“那你的超能力还知道什么?” “还知道某人想我了。” “是,我想你了。” 难得她这么直接,李周延明显愣了一瞬,半刻,轻声的低笑混着轻柔的夜风从电话那端传来,“那你开窗,看看你男朋友。” 黎湾正盘腿坐在窗边的蒲团上解发绳,长发柔柔垂顺在左肩,她顺手拔开插捎,推开窗棂,就见对面矮一层的屋顶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青砖灰瓦,层楼叠榭,千户灯火点缀在万山峰峦。天上、人间、遥相辉映,糅成一幅梦幻。 月光如水,灯火阑珊,李周延立在晚风里,万千星河不及他眼眸 。 “你好呀,长发公主。” 夜风将白衬衣的衣摆鼓动,他听着手机,单手插兜在对她笑,笑容依旧是少年人的清朗。 “你怎么爬别人家屋顶上去了?!”黎湾惊讶得瞪眼。 “想请你看星星。” 他抬手指着身后的万家灯火,“这次没有天花板,这里的人间星火比天上星辰还要美。”他笑得粲然,“我也是其中一颗,但只为你一个人闪耀喔。” 有那么一瞬间,黎湾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在眼前的美好里失去言语的能力。 她怔怔的看着他向她迈步,“星星王子来找你对歌啰~” 那会儿吃饭时听二舅说起过去寨子里的习俗,小伙子们看上哪家姑娘,晚上待对方父母睡觉后,扛着梯子架到姑娘卧室窗边对歌,如果姑娘有意,便会回应你。 然而暗许心意的浪漫还未展开,脚下的瓦片松动得下滑一寸,磨砂的钝响先一步拦截了某位王子的出师。 “那是王姨妈家!你别把她家瓦踩坏了!” 黎湾瞬间从感动里清醒,做贼似的到处张望,压低声担心被人发现,“你快回来!” “你不回应我,我怎么来?” 李周延歪了歪头,丝毫不被影响,“我不能强闯闺房。”他下意识晃了晃,带着撒娇的意味,“说一个嘛说一个我就送上门了。” 许是夜景太温柔,醉酒的幼稚鬼莫名让人回忆起年少时的心动,黎湾有些无奈,“你要我说什么?” “说你爱我,说你相信我,说你再也不会跟我分手。” “幼不幼稚?” “你知道我这人执着,我喜欢最好的,最字本身就有唯一性,我既然认准你了,就没有要换的道理。” 李周延从小对自己就非常了解,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最”字和“好”字本身就带着主观性,而他的答案非常干脆:离不开的、放不下的、分手要为她跳楼的。 “当着满山父老乡亲的面,你不能说瞎话,你必须真情实感的说爱我,不然” 他左右瞧着脚下两楼间的空地,非常肯定的向她承诺,“不然我就从这里跳下去为爱殉情。” 就三层楼,殉个什么情?你那长胳膊长腿的,要骨折都得挑个角度摔。 黎湾知道他酒明显就没醒透,行为举止都是未散的醉性,可架不住他神情太过真挚,真挚到无论多少年过去,她依旧无力抵抗。 她笑也不是,叹也不是,拿他没办法。 “好,我爱你,我相信你,我要再提分手,我就去跳楼。” 李周延终于如愿,满足的朝身后的万家灯火叹,“你们都听到了啊,听到就不许她反悔了!要监督她说到做到!”下一秒,他回头朝她偏了偏手,一脸满足的示意她站远点,“快把长发垂下来,接你的王子上楼。” 不等黎湾开口,后退一步助跑,几步跨过砖瓦弹跳跃身,双手攀上她的窗台,耍帅得撑身跳上来。 “长夜漫漫,让本王子来和你” 话音未落,李周延单脚攀上窗框,躬身入内,脑袋刚探进,人忽然就卡在了窗框中,再也不能动弹。 “” 黎湾瞧着他佝偻脖子,双腿狼狈的曲膝缩在胸前,都快顶到下巴。 “是不是傻?酒还没醒净干这些危险事!”她赶紧过去,一把推开搁在窗边的矮几。 她的房间是屋顶阁楼,三角房顶从中往两边倾斜而下,空间高度并不宽裕,窗户也不过半米高。 也不知道李周延怎么想的?真是喝多了脑子不好使,哪来的自信翻这窗? “我本来想耍个帅” 李周延埋着脑袋无法施展,抱怨的絮叨听起来瓮声瓮气,“太丢人了,我头发是不是都挤乱了?” “你哪儿来这么多事” 顾不得这大半夜的动静,黎湾使出吃奶的劲儿,连拉带拽的上手拖人。 “乱了就不帅了哪个王子头发乱七八糟亏我还换了身新衣服想给你搞点浪漫哎哟!” “咚”的一声闷响,两人被惯性一拉一拽,摔了个人仰马翻。 李周延扑了个狗吃屎,痛苦的慢慢撑起身。身下的黎湾嫌弃得推他,“快起来,重死了你。” “湾湾?你睡了吗?” 陆蕴芝的尽兴而归的声音从门外楼道传来,惊得李周延猛的弹跳而起,梅开二度,脑袋又“咚”的一下,撞上了房梁。 “你在干什么?怎么弄出这么大动静?” 陆蕴芝敏锐的觉察出房间动静,上楼的脚步声渐渐临近。 李周延疼得龇牙咧嘴,顾不得头上撞的包,着急忙慌的捂着脑袋就往她衣柜里躲。 黎湾看着他逃窜的背影,忍俊不禁的笑风凉,“你也有今天?” “嘘!” 李周延缩在衣柜角落,酒劲儿终于清醒,瞪眼警告她赶紧阻止她妈。 她清了清嗓子,克制的朝屋外回应,“妈,我睡了,有事明天再说吧。” “周延呢?他也睡了?” “他” 黎湾故意拖长尾音,慢慢挪到衣柜门前,垂眼睨着怂成一团的某人,跟个憋屈小媳妇似的,都这样了还不忘用目光威胁她。 “真可爱” 她哑声用口型嘲讽他,手还欠揍的去捏他的脸、挠他的鼻子、摸他的脑袋。 李周延急得要咬她,就差扯着嗓子喊变态了。 “他应该也睡了吧?” 黎湾笑够,这才意犹未尽的答复。 “行,那我也睡了。” 陆蕴芝调转脚步逐渐远去,直至声音消失在楼下尽头的房间。 不等黎湾幸灾乐祸,李周延先发制人,一把将人拽进衣柜,反手拉上了门。 第五十四章·阿妹的呢喃 衣柜门“哗啦”一下被滑开,李周延拢着垮到胳膊的衬衣,连滚带爬从里面扑出来,像个逃难的难民。 他急于逃脱某个姑娘的魔抓,她给他施了法,再不逃,他的魂和衣服就要被一起勾走了。 可这人也是好笑,哪有人逃难往人床上逃的?这不自投罗网么? 黎湾跟个登徒子似的看着他踉跄脱掉衣裤,裹紧被子蜷缩到床侧,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无辜的瞪着她。 “这又是唱哪出?” 她心里忍不住笑,学着他的语气,吊儿郎当扯他身上的被子,“不是王子么?怎么弄得跟个偷情的奸夫似的,大晚上送上门来演欲拒还迎呢?” “说的是人话么?” 李周延浑身起鸡皮疙瘩,紧着被子又往外挪了挪,对她严防死守,“亏我还担心你,特意跑来陪你,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担心我什么?” “担心你想我想得睡不着。” 他说的是真心话,那会儿醉酒对着黎湾一顿絮叨,终于把这两天的心绪倾吐。 可他喝太多,多到神志难以为继,只记得黎湾一言不发的关门离去。 这会儿酒醒过半,他很想抱抱她。 “我以为你需要我在。” 相爱的人总会有办法相通心意。 黎湾看着眼前缩成一团的李周延,心里某处不敢轻易示人的柔软悄悄探出了脑袋。 “那你担心是对的。” “我刚刚一直在想你说的话,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你说得确实很对,我就是在轻视自己,我不敢争取你。” 她缓步绕到窗台边的矮几旁坐下,敛了神色,“我过去一直不知道你看上我什么了,哪怕你对我很好,我也不安,总觉得分手是必然,所以老爱偷偷自我暗示,不想等你厌弃我之后,再把我抛弃。” “那天在医院跟你吵架,我不是拒绝沟通,而是觉得你不会理解,不会理解我为什么认为文章比命还重要。因为从小到大,我想要的一切都得靠争取说争取这个词语都有些好听了,是争夺,掠夺,赤急白脸,没脸没皮,还不一定能争到。但是不去争,就永远都轮不到我。同样,我身边的人也是如此生活于我而言,是无穷无尽的战争。” 她从小看惯了冷眼和嘲笑,受过太多欺辱,那种滋味李周延或许这辈子都无法体会。 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条件反射,是常年生活在胆战心惊里的应激反应。 底层的生活空间贫瘠,生存法则就是原始的动物世界。 人吃人,互害压榨到骨头都不会给你剩。礼义廉耻没有用,要活下去就只有一条出路,就是让人忌惮你,知道惹你的代价他承担不起。 这是唯一能保护自己的方式。 “我和我妈这辈子没干过一件坏事,可命运并不会因此护我们周全,得寸进尺是人的劣根性,但凡我有一次妥协,有一次退让都不可能独善其身到今天。我的人生没有退路,甚至原地踏步都不允许。我知道跟人打架不体面,没有一个女孩子的文静样子,你以为我想这样吗?谁不想姿态好看,不想游刃有余的往那里一坐,就有人把好东西捧着奉上来?可我没那个命,我得认。如果我今天原谅孟想剽窃文章,明天就会有人剥夺我的研究成果,后天可能还会被人挤走。我没有让人高看一眼的优渥,没有能庇护我的家世,甚至连和人建立交换关系的价值都贫瘠,我要活下去,从这个深山里走去更广阔的世界,只能靠自己去挣,没皮没脸的挣生存空间。” “可也就是因为这样,我在面对你的时候,才会那么局促。” 因为知道这样的生存姿态不好看,连她自己都时常厌恶。 爱情是美好的,没有人会爱上这样狼狈又面目可憎的人。 她从何去谈争取? 李周延静静的看着盘腿坐在窗边的黎湾,轻言坦白的神态莫名拘谨得像个自我检讨的小孩,孤零零的一小个,跟颗萝卜似的。 他永远对她于心不忍。敞开被子,朝她释放自己的怀抱。 黎湾默契的起身挪到他床边,慢慢拥进他温暖的被窝,心口相贴,熨帖的包容让人心安。 “对不起。” 李周延双臂将她抱紧,轻轻拍着她的背,“过去没能好好了解你,没能给够你安全感,是我的错。” “这不是你的问题。” “我有这个义务。” 他揉了揉怀里的脑袋,柔声跟她打商量,“以后我给你撑腰,谁要是敢欺负你,你先告诉我一声,打架我来上,弄人我来安排,别自个儿往前冲。细胳膊细腿儿的真当自己是牛变的?” 黎湾耳朵贴着他的胸腔,共鸣的震颤颤得她心软到一塌糊涂。 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说要给她撑腰。 “我其实也还可以” 她忍不住往他肩窝挤,像是要钻进他身体里,那是只有他能给的信任和依赖。 “可以什么可以?” 李周延义正言辞的教育,说着索性提着她的腰,单手把人翻压到自己身上,用事实证明,“就你这身板,压你身上都怕你折了,你也只配在上面。” 本来是想让她自己看看这男女体能的悬殊,可某人明显会错了意。 “哦” 黎湾意会的用腿夹了夹,“你就是这么给我撑腰的?那你刚刚跑什么?” 说着就开始上下其手,肆意游走的抚摸上他敏感部位,李周延顿时寒毛都立了起来,“你老实点!”他急忙捉住她的手腕,压着声制止,“咱妈还在楼下,我得做个孝顺女婿。” 好不容易争取到登门入室的机会,哪里能在丈母娘家乱来,这太没礼貌。? 黎湾看着他又怂又紧绷的窝在她身下,一脸的道貌岸然的提醒她,一时不知他是真就坐怀不乱,还是人模狗样的装装样子。 “回杭州!” 李周延煞有介事的竖起四根手指,信誓旦旦的给她承诺,“回杭州了我保证加倍补偿你!” “有病吧,搞得像我想怎么着一样。” 黎湾羞愤的推开他,裹着被子滚到床另一边背对,那双嫩白如玉的耳朵隐匿在长发里,热得通红,“谁稀罕。” “睡那么远干什么?” 李周延跟着滚过来,胸膛贴着她的后背,手非常自觉地从她衣摆下伸进,拢上胸口,“生气了? ” “乱摸什么?”黎湾扭头瞪那狗男人,“不是坐怀不乱么?” “做人得讲礼貌,我跟我一对儿姐妹打个招呼,毕竟也好几天没见了,怪想她们的。” 那晚两人笑着闹着说了好多好多话,像回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一切都是新鲜不倦的模样。 夜深时,李周延窝在黎湾的小床上,把她搂在怀里,听着她喃喃轻哼着一首不着调的歌哄他入睡,有种尘埃落定的踏实。 她说是寨子里阿妹唱给阿哥的情歌。歌词内容他听得似懂非懂,只记得怀里人的温柔,那种只属于爱人间的呢喃在被窝里旖旎不散。 混沌半昧间,他问她:“唱完这歌,就算是接受我的求爱了?” 黎湾笑而不答,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他额头。 夜晚山里蝉鸣空灵,他们一夜无梦,相拥到天明。 *** 回杭州的当天下午,黎湾就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去拜访了陶思仁。 师母对她这阵仗已经见怪不怪,连忙接过几包食品袋,招呼她进门。 陶思仁扇着蒲扇从书房出来,不上班时,在家就穿得随意,鼻子上挂着副老花镜,看起来跟普通老头没什么区别,但一开口就知道这老学究的古板。 见她把拎着的那堆东西放到餐桌,开口就骂,“我是教不好你了是吧?有时间买这么多东西,不知道好好琢磨一下你那实验进度?” “我那试验进度顺利得很,下周汇报会上一定让您眼前一亮。” 黎湾换上拖鞋,丝毫不怕他,冲他摆了个鬼脸,“这我妈让我给师母带的,都是她爱吃的,您别自作多情。” 黎湾一直不是热衷于人情世故的人,她有限的人际关系里,陶思仁毫无疑义排进前三。 从研究生开始他就一直带着她,他老人家不爱摆什么架子,在单位也不搞攀附那一套,一把年纪了依旧保持着读书人的勤俭和清高,对学生就跟自己家孩子似的尽心尽力,除了科研,生活里的帮助更是不吝啬,护犊子得很。 这么多年,黎湾一直对他心怀感激。 这次孟想剽窃她文章的事情,陶思仁面上没说什么,但她知道,私下他老人家一定没少出力。 “你说你这孩子,拎这么多东西不嫌重?每次来都带那么多,我跟你师父吃都吃不完。” 师母将她带来的塑料袋一一拨开,红酸汤、虾酱、腌鱼、腊肉、油茶、米酒等全是她们侗族的地道美食,之前听师母说喜欢,黎湾就记心上了,网罗一堆带来,分门别类的用盒子瓶子装好,看起来整齐又干净。 “吃不完就慢慢吃呗,实在不行给家里的亲戚朋友送点也成,这些东西在杭州也不好买。” 黎湾自觉拿下挂在门后的围裙,系上就去剥蒜,“我还给您买了两只走地鸡和十斤散养猪肉,应该明后天能送到,我亲自挑选的,保证送到时还新鲜着。” 饭上桌时,陶思仁正在客厅看电视。 那段时间,网上相继爆出学术圈造假,博导吃人血馒头的事件,一时间媒体新闻闹得纷纷扬扬。 黎湾为那些莘莘学子惋惜和揪心,但碍于工作性质,也只能在网上默默为发声的媒体和站出来举报的学生们点赞转发,维持热度。 或许只有走过同一条路,才能理解那条路上的风景与艰辛。 而她是幸运的那个,她的导师陶思仁绝对是这世上最好的导师之一。 想到这里,她自觉地拿起碗给陶思仁盛汤,结果被他反问,“受什么刺激了?” “我这不是尊师重道么?” 黎湾倒也不刻意,朝电视侧侧下巴,“怀着感恩的心给您盛碗汤,感谢您这些年的栽培和照顾,没让我年纪轻轻就给学阀二代们当炮灰。” 陶思仁知道她在说什么,眼神提醒她说话注意措辞,“孟想的事本来就是他做得不对,我也只是帮你提交了对比材料,你能申诉成功那是你自己的本事。” “是,那也谢谢您栽培我,不止现在。” 黎湾点头,中肯的坦诚,“要不是您,我也走不上科研这条路,我再有本事也得有好老师领进门才行。” 新闻里还在播报着学生的采访,那个学生脸部打了马赛克,声音也做了处理,但控诉内容字字泣血。 陶思仁沉默的咀嚼着菜,听久了也免不了叹气,很多事情他不便评价,但几十年教书育人的责任感终是让他无法漠视。 他抬眼看着正吃得开怀的黎湾。 凭心而论,他带过不少学生,但黎湾这孩子他是真喜欢。 他平日不屑与人虚与委蛇,同期也有很多导师可以为学生争取更多资源,但黎湾从来不羡慕。 踏踏实实的学习,勤勤恳恳的工作,交到她手里的活能完成到十二分漂亮,从不掉链子。 搞地质的日常风吹日晒本来就苦,很多学生吃不消,毕业就转行的比比皆是,现在还跟着他做科研的就剩那么几个了。 他是有心要培养她的。 只是这孩子赤诚心重,脾气太倔,他免不了苦口婆心,“做事之前先做人,做人不能没良心,如果你以后自己带学生,记住今天这份心。但是前提是得先保护好自己,不然拿什么来保护学生?” 黎湾闻言,知道他老人家用心良苦,放下筷子,眉开眼笑的举起碗,“陶老师,谢谢您,真的,谢谢您的良心。” “就你嘴贫,我教你嘴贫了?要谢我也别谢这个。” 陶思仁夹了块肉放她碗里,云淡风轻的吐出重磅炸弹,“你男朋友的妈妈前几天找我打听过你。” 嚼到半路的排骨忽然就卡在了腮帮子,这话在黎湾脑子绕了好几圈才忽然唤醒某些记忆——跟李周延重逢那天是在陶思仁办公室,他当时称呼他“陶叔”。 “你那什么表情?” 他饶有兴致的看着黎湾脸上的风云变幻,没忍住翘起嘴角。 “您?” 他了然的点点头,面色正经,“说你愣头青,驴脾气,不是打架就是上山,一身牛劲儿使不完。” “您怎么能这样说?!” 黎湾明显急了,一双眼睛瞪得老大,逗得陶思仁哈哈大笑。 “你一天不吓唬孩子难受是吧?” 师母端菜过来,见状责备的拍他肩膀,转头安慰黎湾,“他呀,一直跟景音夸你,说你是他最得意的门生,比好多男生都厉害。” 第五十五章·分离焦虑症 “他一直跟景音夸你” 黎湾坐在公交车上,满脑子都是师母的话音。 周景音 这个名字她过去听李周延提起过很多次,尽管没有见过,但脑子里对她的人物画像莫名清晰。 家世不俗,早年在政府工作,后来跳槽去到风投,眼光独到,在国内房地产行业起势之时投身。 黎湾见过她的照片,李周延简直和她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秀气白净,冷冷清清。 唯独那双眼睛,一个含情带笑,一个凌厉冷静。 她不是一个好相处的女人,李周延说过他妈连他爸都不惯着,更别提从小就爱收拾他。 她向陶思仁打听,之后会约自己见面吗? 黎湾摸不准脉,正琢磨着是不是要问问李周延,电话冷不防的响起,惊得她差点以为被监视。 “怎么啦?” “没怎么,就是想向你倾诉一下异地恋的心酸。”李周延懒洋洋的声音从那头传来。 “异地恋?” “对啊,我现在离你有11公里远了。” “这叫什么异地恋。” 黎湾只当是他的甜言蜜语,毕竟两人到现在分开也不过3小时。 但李周延并不这么认为,“趴在窗户上都看不到你家,怎么不算异地恋?中间还隔了条钱塘江!” 他郁闷的坐在家阳台上吹风,江对面的高楼接连亮起霓虹,流光溢彩。这一派繁华的热闹让他觉得孤独。 “钱塘江边的鸟都双宿双飞的,我命怎么这么苦,晚上还要自己一个人睡冷冰冰的被窝。” 他唉声叹气的嘀咕,“黎湾我觉得我病了,得了分离焦虑症。” “那又是什么病?” “就是一跟你分开我就会哇哇哇的哭个没完。” 女人爱一个男人的时候,总会觉得他可爱。 可说到底,是她的爱给他加了一层包容的滤镜,抛开那层滤镜后,你会发现,他大部分时候都挺欠揍的,防不胜防。 比如一个小时后,黎湾到家洗完澡,听到门铃响起。 开门李周延穿着身短袖睡衣站在门口,洗后未干的头发顺在额前,耷拉着嘴角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我家被窝好冷,根本不是人睡的地方。” 他两步挤进门,迅速脱了鞋就往卧室跑,“没有你的被窝比在南极露营还冻人。” 演戏演全套,还不忘哆嗦两下给她看,等黎湾追着跟过去,那人已经非常不见外的睡进了她的被窝。 “你这一晚上跑来跑去不嫌麻烦?明天还要上班。” 她好笑的站在床边看他表演,“你们实验室是不是工作不饱和?都不够你累的是吧?” “怎么不累?但我有个很重要的东西,一定要现在给你看,等不了明天。” 李周延已攻占高地,不需要再继续他那拙劣的表演,敛了神色,正经八百抽出一只手招了招,示意她靠近点。 见黎湾不动,又再严肃的强调一句,“真的,不骗你。” “骗人是狗。” “是狗!”李周延肯定的点点头。 黎湾当真迟疑了一瞬,“什么东西?” 果然,下一秒,就被他一把拽进被窝,“我买了条联名的内裤,特别好看!你一定要看看!” 男人的话哪里能信?某些爱胡说八道的男人更是比鬼还会骗人。 某些人说就呆一晚,第二天加班回来,黎湾开门就看见客厅多了一大堆生活用品。 “你怎么搬这么多东西过来?” 她换上拖鞋,打量着客厅多出来的那些家居,忽然就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她快步走到书房门口,李周延正在书房组装着一张白色长桌。 “买桌子干什么?家里有书桌。”她无奈的瞪着这位散财大哥,“不是说只住一晚么?你买这么” “这是升降桌。” 李周延立刻打断她的话语,回头眼神若有似无的从她身上流连而下,再回到脸上时,意味深长的冲她挑挑眉,“比你那个功能多。” “一张桌子要那么多功能干什么?” 黎湾明显没领悟他刚才的神色,关注点还在她原来那张书桌上,“我那张还不够你用吗?” “当然不够。” 李周延拧紧最后一颗螺丝钉,去洗了手回来,见她还未察觉,眼底的笑意越发深意,说着就将黎湾抱起放到桌上,“来,试试高度。” 他摁下侧边按钮,桌面缓缓抬高。 黎湾坐在桌上,在电机悄然运转的低分贝里云里雾里,视线中,李周延的眉眼渐渐下移,恰如其分的停在了她胸前。 “你干什么?” 她心里忽然闪过一丝警惕,连忙双手抱胸阻挡,“想干嘛?!” “试试看高度合不合适啊。” 李周延故作思考的看着近在眼前的饱满曲线,拿下她的手,下巴轻轻靠上去,仰头望向她,用无辜松懈她的提防,“我得给你示范一下操作,不然你怎么了解它功能有多棒?” 话音刚落,趁其不备一把扯下她脖子上的丝巾,迅速蒙上了那双错愕的眼睛。 视线陷入昏寐不明,其他感官就会格外敏感。 黎湾感受到那双粗粝的手掌抚进了她的领口,剥去肩带,揉上了胸口,他炙热的鼻息喷薄在她颈侧,麻痒得心慌。 “李周延” 她下意识去抓他的手,却被他擒住手腕束到身后,顺势将人翻了身。 书桌骤然下降,拉扯着黎湾失明的不安,随之下坠。 她趴在桌上,凉凉的硬桌压上小腹,惹人不适得扭动腰肢,“李周延膈得难受。” 手下意识挣扎着抓挠,身后人敏锐的觉察到她的动机,单手伸进她裙下,褪下那小块布料,捆绑住她的手腕。 “哪儿膈得难受?”他身体倾身贴上她后背,意有所指的咬她耳朵。 “” 见她不答,大手掀开她飘逸的长裙,掐上白皙挺翘的臀肉,拍打揉捏,“不是挺软么?” 凉风乍然灌进裙下,激得黎湾双腿打颤,脑海里想象出自己此刻在李周延眼里是何种姿态,羞耻和紧张迅速蔓延,就快将她摇摇欲坠的理智摧毁。 “李周延!” 她又急又慌,腾空的双腿在半空徒劳踢腾,却在混乱中方便了身后人入位。 “你忘了?我说了回来加倍补偿你的,” 他抓起旁边的软枕垫在她腹下,一刻不等,“大男人一言九顶。” 电机运转的白噪音掩不过皮肉相撞的刺激,上上下下的起伏,前前后后的冲撞,颠得黎湾几度心神具散。 有那么一刻,她躺在桌上,看着天花板朦胧泛光的顶灯,不甘的想,为什么李周延永远有那么多防不胜防的套路? 她是不是这辈子都玩不过他了 相爱需要用心,相处也需要技巧。 那晚过后,李周延尝到了甜头,对开辟新大陆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和兴趣,反正已经登门入室安营扎寨,有的是机会实践实操。 黎湾租的房子小,放不下他那一堆身家,他隔三差五的回去换点行李,赖着赖着日子竟然就这么过了起来。 而黎湾本想问问周景音事情,随着生活秩序的打破,之后就彻底掩埋进繁忙的日常中。 再次想起,已是七月的尾巴。 她去北京出差一周做业内学术交流,前五天行程主要是到不同单位研究所实验室实地参观,后两天是行业交流大会。 行程倒也不是保密,但接到周景音电话时,她仍感意外。 那是第五天下午,参观提早结束,周景音派司机将黎湾接到了她下榻酒店的顶层。 正是下午茶尾声,商务人士纷纷离去,大厅里只剩零星悠闲的主妇们在细细品鉴着点心和茶。 黎湾进门一眼就看见了坐在落地窗边的周景音,一身米色素雅的中式唐装,头发盘起,坐姿端庄。 那张与李周延相似度极高的侧脸,正温婉的低眉在沏茶。 黎湾想起李周延站姿坐姿一向挺拔,哪怕是忙了一天回来累得窝在家里的沙发上,也没见过他背曲弓腰的邋遢样。 这背后是极其严厉的家教潜移默化根植出的习惯。 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周景音抬眸撞见杵在原地发楞的黎湾,只是微微笑着注视,等待她缓缓落座。 “阿姨好。” “忙一天了,饿了吗?” 周景音给她沏上茶,服务员接着上了菜。 “周延说你是贵州人,喜欢吃辣的,他们这里的黔菜做得还不错。” “谢谢阿姨。” 黎湾正襟危坐的面对满桌美味佳肴,脑子里思绪翻飞。 眼前的女人正在给她添菜,并没有凌人的盛气,她知道哪怕是看在李周延的面子上,周景音也不会让她下不来台。 可她依然有些不安,因为周景音的沉默。 “在猜我今天请你吃饭的原因?” 周景音活到这个年纪,见过太多人,小姑娘脸上的那点局促根本就逃不过她的眼。 “是我不好,应该多跟你寒暄几句。” 她淡淡的笑了笑,“别紧张,我今天约你吃饭,就是想跟你正式认识下,毕竟对你也算久闻大名。” 黎湾谦逊的摇摇头,纵使心里再多弯弯绕绕的担忧,但对面也是李周延的母亲。 她选择了坦诚,“那天听陶教授说,您跟他打听过我,所以才有些好奇。” 周景音不置可否,“你想听听他对你的评价?” “不用。” 黎湾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是他的得意门生,他会说我好话的。” 周景音闻言一愣,再看向黎湾的眼神里就有了那熟悉之人的相同笑意,“你这点倒是跟周延一模一样。” 第五十六章·爱有千千万万种 周景音确实没有太多想要寒暄和询问的话语,她对黎湾的了解并不少。 当年第一次知道儿子恋爱时,她其实是多了心的。 家里从小管教严格,这孩子自我约束力很好,从不在外惹事。 那时听闻李周延打电话托叔伯摆平黑社会,她颇为诧异,细问才知道是要帮他女朋友家摆平事情,更是眉头一皱。 前有要因为女朋友留国内读研,后有跟黑社会牵扯不清,换哪个做父母的能放心? 加上自己儿子性格单纯,情窦初开本是件好事,但两个家庭的巨大差异,让她很难相信他们能长久。 果然,还没等她出面,就听说儿子失恋了,还是那女生甩的他。 看着他一整个假期都陷在失恋的情绪里,一蹶不振,她又难免担心。 好在之后送出国开始新生活,慢慢也就恢复如常。到底是年轻人,人生路那么长,一个过客而已,她不担心他以后没有新的恋人。 让她没想到的是,前年去英国出差,才偶然发现那小子卧室里居然挂了一墙的照片,都是那个姑娘。 这让她颇为意外,这都几年了?后来回国后,放着北京的工作不要,执意要去杭州。 她不免多心托人去打听那姑娘的近况,果然,那姑娘在杭州,更凑巧的是师从老友陶思仁。 饭吃到尾声,预想中的对话一句都没有出现,黎湾也不知这是好,还是不好。 周景音很得体,一点越界的试探都没有,只是与她话家常,像家里的长辈闲暇时,关心晚辈的工作、生活、感情。 可黎湾心知肚明,她今天一定是有话想跟她说,才会大费周章的挑她单独在北京的时候约她。 而她也知道,有些话如果不在今天挑明,或许以后也不太可能有这样的机会。 既然摸不准她的脉,那至少把自己的想法表达。 她悄然深吸几口气,斟酌片刻,率先开了口,“阿姨,我知道我和李周延的家世不算门当户对,您作为他的家长,对我有任何的审视和看法,我都理解,也都接受。但我接受并不是认为我低人一等,而是因为你是李周延的妈妈,我尊重您。” 李周延说得对,她不该拿不对等的起点来看低自己,她可以堂堂正正的争取自己的感情。 他已经为她做了太多,他们之间的这一路蜿蜒,他努力向她走了99步,如果她连最后那一步都没有勇气迈过。 那她都会鄙弃自己。 “我大学的时候跟他在一起,那时虽然年纪小,但也并不是完全不通人情世故。当时在学校就有过很多质疑的声音,尽管不好听,但也并没有影响我们俩的感情,因为我们都足够坦诚,知道彼此的真心,所以问心无愧。” 黎湾大学时,追求者就没断过,但她平日刻苦勤奋的模样让人都以为她只是专注学习,无心恋爱。 直到她被李周延牵着手公开在校园散步,众人才恍然大悟,紧接着就是尘嚣而起的流言蜚语。 说她装,一副单纯模样谁都追不到,原来是等着攀高枝。 有人还借题发挥,当着她的面就泼上脏水:“肯定啊,不趁年轻找个有钱的榜上,她那种穷乡僻岭来的乡下人,难不成还能靠自己啊。”“人还是很聪明的,你们追不到是因为根本瞧不上你兜里那几个钢镚。” 而那些没追到她的,更是在背后大肆放话,“早知道花钱就能搞定,还费那功夫,装成那样,真会给自己抬身价。” 可这些攻击都没有让她上心,因为李周延清楚她的为人,他坚定不移的站在她身旁维护她。 从没动摇过一次。 “当年跟他分手分得武断,我家里的情况您应该也知道些我当时年纪轻,并不觉得自己有底气可以妄想跟他一辈子在一起。” 她坦然的笑笑,瞳孔在聚焦中逐渐坚定,“但现在我长大了,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和收入,可以养活我和我妈妈,虽然并不算优越,但确实给了我很大的底气去面对生活。这次跟他复合,我也犹豫过,但李周延告诉我,不能因为自己的出生而看低自己,不然就是欺负自己。我知道我这样说可能会有点理想化,但事实上,跟他分开的这些年我没有喜欢过别人,我只喜欢他,喜欢得想跟他过一辈子。” “如果注定这种程度的喜欢,一辈子只有一次,那我会努力去争取我的爱人,争取把他留在我身边,因为我需要他。” 像他那天说的那样。 周景音静静的听着对面的姑娘娓娓道来,明明是轻言细语的音色,却莫名让人觉得掷地有声。 陶思仁对这孩子评价颇高,不管是人品还是学业,不是没有道理。 不卑不亢,不讨好,不妄自菲薄。 她目光悄然扫过她捏住勺子的手,紧张到手背的青筋都凸起,到底是小姑娘,藏不住忐忑。 “如果我说,你长得漂亮学历高,以后作为孩子母亲,基因过关。工作体面社会地位高,作为儿媳也算拿得出手” 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淡淡的开口反问她,“这样说,你会高兴吗?” “啊?” 黎湾显然没有预料到周景音的试问是这番,一时哑口。 “你从城中村一路奋斗到现在,就是为了钓个金龟婿?” “当然不是。” “那别人把你当作商品来比价,你又怎么可能接受?” 周景音也没再给她绕弯子。 她并非是不顾世俗的人,那天和陶思仁细聊下来,客观来说,她对这小姑娘自强不息的坚韧确实佩服。 但作为母亲,过来人的经验自然还是觉得门当户对的婚姻会更稳妥。 甚至在来之前,她心里也没有认可这段缘分。 可世事难料,说到底,她也是一个母亲,当年费那么大的功夫才有了这个宝贝儿子,她不会傻到为了这些所谓的条条框框,让儿子与自己离心。 “我和他爸不否认门当户对的家庭可以最大程度的避免一些不合适的矛盾。可我们家儿子也不是商品,他条件好与不好,应该匹配什么样的姑娘,也不是单由外在这些东西就能定的。感情这种东西不讲道理,但说到底都是缘分。周延不傻,你能让他惦记这么多年,一定有值得他喜欢的地方。” 别的不说,李周延这点倒是随了他爸,重情重义。 这让周景音很是欣慰,更欣慰的是他喜欢的姑娘和他一样,他们两情相悦。 他们家那个圈子里,有家世的托举,成材的孩子不在少数,但也因为家世的庇护,私下胡作非为的更是不少。 她和他爸不指望儿子要有多大成就,就怕他走岔路,所以从小对他严加管束。 但圈子里诱惑太多,他们管不了他一辈子,有个人能栓住他的心也好。 他心甘情愿被栓住,才不会出岔子。 但这些,她都没有告诉黎湾,也不打算告诉她。 她只是明确的找准自己的位置,“你俩都是成年人,能不能修成正果,是你们之间的事。做父母的有自己的分寸,比起干涉,尊重才是爱的前提。” 她抬眸望着桌对面的姑娘,那双冷清的眼睛里,有了柔和的笑意,“不管怎么样,阿姨都祝福你们。” 送走周景音后,黎湾独自在顶楼的餐厅坐到了天黑。 高楼与矮户的灯火点缀着首都的夜晚,驱不散她心里的空茫。 周景音,李周延的母亲,和她认识的所有母亲都不同。 今天的一切全部偏离了她的预想,她不知该作何感受。 人活在俗世,自然很难免俗,周景音出生在高门大户,从李周延身上能窥见的那些教条和家训,都是来自于父母。 可这样的父母却能把对孩子的尊重放在前,没有打着所谓的为你好,把自身意愿和家族责任强加到李周延身上。 婚姻是两个家庭的合作,门当户对背后隐含的是强强联合,互帮互助。黎湾从前恐惧无非是自知自身价值微弱,无法给这样的家庭带来贡献。 而这样的大事大非面前,他们也并未用父母的权威对李周延施压,甚至连干涉都没有。 因为尊重自己的儿子,尊重他作为一个独立的人,有自己的主观意愿和喜好。 她知道周景音未必就对自己满意,但这样的开明足以让她怅然。 因为这也意味着,他们有足够的能力让自己儿子任性一生。 她想起自己从小见识过的那些两级分化的父母,要么对孩子读书的事极不上心,也许知道自己没文化,也就没指望孩子能读书成材,成绩不好就早点出来打工挣钱养家,别给家里添负担。要么把孩子当作改变全家命运的稻草,监督,控制到极端,生怕孩子走错一步,满盘皆输。 他们不知如何正确的引导和教育,不懂什么是尊重,不懂保护孩子的天性,也分不清优劣,那是他们自己都没曾见识过的盲区。他们只是害怕多个累赘,怕本就苦大仇深又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家庭会被拖垮。 所以他们的孩子哪怕之后过上了还不错的日子,骨子里的自卑怯懦,战战兢兢,却怎么也摆脱不了。 那是上一代人传递给他们的焦虑、暴躁、粗鲁镇压和对生活的怨恨。 穷苦人的生存能力微弱得残酷,一步踏错,或许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挽救的机会。 悲哀的是,明明身陷在这恶劣的境地里,却还在不断滋生恐惧,恐惧生活会落入更差的境地,以致自觉形成了无休无止的闭环,将自己与孩子的一生彻底困住。 血淋淋的对比让黎湾心里滞闷得喘不过气。 她的母亲已经是这些人里最好的那一个。 陆蕴芝没文化,没见识,没工作,全靠那股子吃苦耐劳的韧劲儿,独自一人拉扯她长大。在常年糟心的境地里,不顾周遭人嘲笑和劝阻,宁愿自己饿肚子也要托举孩子,不图未来反哺,只为让孩子有机会看到更大的世界,走上更好的人生路。 可在李周延母亲面前,她依然不能扼制自己心里的无力感。 那已经不是对阶级差异的无力,庞大而无法触及的阶层壁垒从来不是只体现在财富和社会地位。 一个家族,世代相传的认知差异,一步步割裂开人与人之间距离,不断叠加,形成了坚无不催的壁垒。财富和地位不过是认知的折现和补偿。 若不是陆蕴芝的托举,让她有幸从那个巨大的恶性循环里挣脱,她这辈子都没机会窥见这般。 她的祖辈,她的后代,或许都会继续在那个不知起始的痛苦闭环里,世世代代。 她不知道,要经历多少代人,才有可能拥有李周延那样的母亲。 想到这里,她突然很想念自己的母亲。 她拿起手机,给陆蕴芝发微信:【妈妈,你在干嘛?】 隔了好一会儿,陆蕴芝的语音消息才回复:【我下午去银行回来,嘿嘿,之前给你存的定期到期了,我又续上了,这次存的时间短点,我怕你哪天结婚了要用钱银行经理还送了我一桶油,看起来是好东西,我明天给你寄过来?你太瘦了,平时要按时吃饭!多吃点,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你一个人走那么远,我老不放心,你真的】 59秒的语音限制了陆蕴芝的唠叨,却无法限制她对女儿的爱。 这世间父母千千万,李周延的母亲懂得尊重,而她的母亲也懂得爱护。 她们是截然不同的人,都在竭尽所能的爱着自己的孩子。 想到此处,黎湾依然感恩自己的幸运。 她的母亲从来没说过爱她,可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妈妈,她给了她面对这个世界,最大的支撑和底气。 她举起手机,认认真真的拍了张窗外的夜景,发给陆蕴芝:【妈,我在北京出差,北京变化好大,跟以前咱俩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想了想,又补了一条:【您想不想来北京看看?】 第五十七章·粉了吧唧的可爱 陆蕴芝的答复是等国庆过后再看情况,因为暑假是旅游高峰期,侗寨的民宿生意不会差。 她依然惦记着要给黎湾多攒点嫁妆。 而这头没能答应,另一边却不请自来。 黎湾晚上例行公事和李周延打视频,告诉他今天见周景音的事,那头对此倒没任何意外。 “我妈虽然强势,但她也爱我,我喜欢的人,她不会为难。” 他没有告诉黎湾,他五一回家就已经跟家里做了思想汇报,猜到他妈会去找陶思仁打听,早早的就登门去求他陶叔美言几句。虽然他陶叔说他是多此一举,但多两层保险总是好的。 他爸妈不是专制的人,尽管没表态,但也没瞧出要棒打鸳鸯的苗头。 他想得很明白,再不济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问题就想办法解决。只要他对家里态度坚定,黎湾对她坚定,他俩这事就黄不了。 “再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多招人喜欢,我妈没事为难你干什么?” 黎湾听着他气定神闲,悬着的那点不安终于有了被熨帖的踏实,“我其实很紧张的,去之前胡思乱想好久,怕” “怕什么?怕我妈会朝你撒钱?给你五百万离开我儿子?” 他懒洋洋的嗤笑,“土不土?我就值这点钱?” “五百万很多了好吗?很多人一辈子都挣不到,你还挑三拣四。” “那要是有人出五百万让你把我卖了,你愿意么?” “我还是得考虑考虑” 黎湾当真思考起这个问题的本质,追根揭底的求知,“虽然真挺多的但是如果就这么把你卖了好像有点舍不得,毕竟还没” “没什么?” “没睡够。”她一本正经的得出肯定答案。 李周延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本来都躺进被窝了,忽然就从床上坐起来,“哈?你再说一遍?!” 黎湾一向不擅甜言蜜语,两人凑一起时,大多都是李周延在表达。她自诩没什么表达天赋,把握不了那个分寸和火候,所以偶尔输出一点不是太过含蓄,就是太过生猛。 而爱情的契合就是这么莫名其妙,李周延对此十分受用。 于是此刻,这姑娘一脸茫然的重复刚才的狂言,“我还没睡够。”天知道视频那头的人心潮汹涌澎湃到何种程度。 李周延难以置信的抬手来回搓了几下毛刺刺的脑袋,硬是没能让自己冷静一点,他难抑春风的咧着嘴笑,后面干脆不装了,鬼吼鬼叫的倒进被窝里亢奋得打滚。 “你这是什么反应?” 黎湾看着那端傻里傻气的人,后觉反思是不是说得太过直接,又有点不好意思。 “我明天就去找你。”李周延一拍大腿。 “我后天就回去了,何必跑一趟。” “你都提出这样的要求了,我有责任要满足你。” “也没有上升责任这种程度吧” 黎湾挠挠脸嘀咕,“我只是陈述一下客观事实。” 这下好了,某人脸上的荡漾更加坚定了,“明天在酒店等我,小李竭诚为您服务!” 李周延言出必行,周六订了最早的航班落地北京。 那会儿黎湾还在上会,这人熟门熟路的自称家属找前台拿了房卡,拎着行李入住了黎湾的房间。 黎湾昨晚写报告写到半夜,这会儿坐在会议厅听着台上教授低沉的嗓音阐述着一堆专业词汇,晕得眼皮打架。 她走出会议厅,去续咖啡。 手机的连续震动将人从困顿的浑噩里拉回清醒,打开一看,几十条微信全是她落单的男朋友发来的。 李周延出门去逛商场了。 【你们会务餐怎么样?这家生煎好吃,我给你打包带回来晚上吃?】 【这裙子你穿肯定好看,你是穿XS号?虽然有点短,但我还没见你穿过短裙晚上穿给我看吧,嘿嘿。色色jpg.】 路过电梯旁有两个毛绒小熊撅着屁股,他拍着视频走过去拍了一把熊屁股,“你看它诱惑我!好会噢~你什么时候也诱惑我一下?” 服装店试衣服,一口气给她发三套穿搭,第一张穿着橙色的印花衬衫短裤套装,内搭白色的背心与脖子上明晃晃的银色锁扣链相衬,脸上耍酷的挂着黑色墨镜;第二张穿着白色的宽肩无袖背心,配黑色工装裤,宽肩长腿的好身材藏不住;第三张是浅粉色的宽松T恤,上面一大颗水灵灵的水蜜桃,搭配玫红色的短裤和球鞋,艳丽得扎眼。 【海岛度假风、街头男友风、男大学生恋爱脑风。请问黎女士,今天想跟哪种风格的男友约会?】 黎湾一条一条的慢慢看下来,瞌睡醒了大半,到底是六天没见了,想到等下就能见到他,心里耐不住欣喜的期待。 身旁的骆毅然见她一个人抱着手机傻笑,端着咖啡过来打趣,“这么高兴啊姐姐?在跟延哥聊天?” 黎湾这才暂时从他那分享欲旺盛的对象那里抽回注意力,“怎么了?找我有事?” “没事,随便聊聊。” 骆毅然背过身,靠在窗边护栏,“我才听淳哥说,你跟延哥大学的时候就在一起过?” “嗯。” 黎湾并没有否认,所里没有禁止同事之间恋爱的条例,但她和李周延平日就不爱在外人面前亲密,所以知道他俩关系的人不算多。 “之前没跟你说,是因为想着都是过去的事情,没必要拿出来惹人误会,毕竟那会儿也没打算跟他再怎么着。” “那怎么又复合了?” “可能还是放不下吧。”黎湾不置可否的笑笑。 “好吧,那我输得心服口服。” 骆毅然耸耸肩,咧嘴笑出一口白牙,“这谁干得过白月光啊,我就默认是我出场晚了,不然的话,我还想着再冲一把争取争取。” 黎湾被他这坦率的直白逗笑,轻松跟他碰了个杯,“你这小孩儿还挺可爱。” “我可不是小孩儿,但论可爱还得是弟弟。” 骆毅然骄傲的抬抬下巴,“这方面延哥可不一定比我强。” 真的不比你强吗? 黎湾坐回座位上,看着李周延两秒钟前发来的视频,简直怀疑他在她手机里装了窃听。 “黎湾,这好可爱喔~我买一个送你好不好?” 视频里的那只手在摆弄着一个粉紫色的小猫爪,萌得人心软,应该是硅胶材质的,看起来绵绵软软,下面链接着两根线。 黎湾还未来得及辨清那是什么东西,镜头又移动到旁边的粉色毛绒物件上,“这个也可爱,毛茸茸的,你应该也喜欢吧~” 这次她看清了,那是一双毛绒绒的手铐。 岂止是手铐,视频背景里还有一堆各式各样的情趣用品,橱窗镜子里,某人脑袋上戴着个猫耳朵摇头晃脑的摇铃铛,“我可爱吗?” 那家店也非常眼熟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黎湾潜意识拉响了警报——她觉察到她那花里胡哨的对象在憋什么损招。 她故作镇定的回复:【我喜欢?我什么时候喜欢过这种粉了吧唧的东西?】 可谁知那人平地一声雷:【我的不就是粉了吧唧的?你不喜欢?】 黎湾硬生生的被控了好几秒,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后,“轰”的一声,只觉奔涌的气血直冲头顶,【李周延!我在开会!】 【那又怎样?】 【我要截图给你妈告状!】 【咱俩的闺房乐趣没必要告诉我妈吧?】 黎湾臊得一把将手机丢进包里,像丢一个烫手山芋。 是不是所有人的男朋友都这样?刚在一起时还人模人样的,时间长了就人狗参半了。 她看着台上那位年轻学者,西装革履的分享着他的研究方向和见解,平日李周延也有这幅模样。 不,他更帅,更赏心悦目。 李周延不爱打领带,每次身着黑西装白衬衫站上分享会的讲台时,斯文的谈吐和有涵养的待人接物总会吸引一堆不谙世事的业内后辈对他两眼冒星星。 翩翩公子,玉树临风,她也常对他两眼冒星星。 可眼下,那些只有私下两人才会知晓的面目一旦多过了职业光环,那个在别人眼里高不可攀的男神,在她眼中 她看着屏幕上投影的山脉横断切面,满脑子都只剩某人的粉了吧唧 李周延看着已读不回的消息,终于忍不住乐出声,他盲猜那头黎湾的模样,估计心虚得坐在会议室里都要东张西望,生怕有人瞥见了她的聊天页面吧? 他乐不可支的付了钱就打道回府,得回去静候佳音了。 一连六天没见着人,来了还要独守空房,谁有家有口的过得跟个和尚似的?他的相思之情必须靠今天大战三百回合才能纾解。 然而事情总有那么一些不可控的时刻,他煞有介事的洗了个澡,喷了香水抹了脸,正琢磨着去看看说明书,关于如何使用今天战利品开辟新大陆。 谁料脚刚迈出浴室,房卡刷门的提示音冷不防的响起。 不等他搭手开门,黎湾风风火火的推门而入。 四目相对,电光火石间,黎湾先下手为强,连推带撞的把李周延摁堵在门廊,反手关门。 “这么想我?”李周延忍不住调侃。 “想收拾你。”黎湾咬牙。 李周延闻言,大方扯下自己围在腰上的浴巾,“那还不赶紧?”他比黎湾猴急,把人搂进怀里上下其手,迫不及待扒她的衣服,“准备怎么收拾我?” 两人一路痴缠到床边,黎湾瞧见放在床头柜的粉色礼品袋,余光瞄见里面的毛绒,用力将人推倒进床。 “那取决于你买了些什么刑具。” 她跨坐在他身上,扯出那袋子里的毛绒手铐,拎起来细细打量,“啧啧啧,还真是粉了吧唧的。” 李周延暗示性的顶了顶腰,“那你到底喜不喜欢粉了吧唧的东西?” “你说呢?” 那天,李周延沉浸在被延迟满足的亢奋中,调教棒的软毛每一次触碰都撩得他浑身发颤,身体早已蓄势待发。 黎湾见时机成熟,动作娴熟的把他双手举过头顶铐在了床头灯上,惊得他连忙问,“你上哪儿报培训班了?” “话怎么那么多?”她扯过口球塞他嘴里。 等到她薅过丝巾准备蒙上他眼时,李周延的眼睛瞪得快比他嘴里的口球还大,她终于露出了狡黠的笑容,“上次把我摁升降桌上的时候,想过会有今天吗?” 她心满意足的观赏着眼前不着寸缕又坚挺的身体,半刻,悠悠的起身下床。 “好饿啊,今天会议配的餐盒还不错。” 她伸着懒腰绕到书桌前,拿出带回来的餐盒,故意说给李周延听,“为了早点赶回来收拾你,我饭都来不及吃,都怪你。”? 李周延全身赤裸的横陈在床,蒙着眼堵住嘴囫囵说不清,“你放”空调的凉风不时扫过他暴露的肌理,痒得他万蚁噬心。 黎湾还不嫌欠揍的端着餐盒去他鼻前晃,摘下口球故意问他,“香吗?” 李周延正欲张嘴,黎湾又收回食物,附身给他一个吻,“乖乖听我吃啊。” “你有病吧黎湾?!” 李周延急得鬼吼鬼叫,在床上快扭成麻花,“放着我这么个色香味俱全的男人不要,吃那破玩意儿干什么?!” 黎湾看着他那窘样,报仇的快乐让普通的菜色都变得有滋有味,“我只说要收拾你,又没说要吃你。” 她乐醄醄的打开电视,调高音量,彻底淹没了李周延的控诉 二十分钟后,门铃响起,黎湾开门接过订的闪送,估摸着他那身猴急劲儿被消耗得差不多。 她悉心将惊喜准备妥当,而后再次回到床边。 李周延浑身的皮肤都已泛出酣畅的红,粉紫色的猫爪乳夹还揪着他不放,如心电图的导线一般,黎湾顺着一路抚下来,哪儿哪儿都是鼓胀。 “你快给我解开” 李周延气得已经没脾气,嘴上讨饶的央求,“哪有你这样谋杀亲夫的?走了那么多天,你就不想得慌?” “累了吗?”她声音如常。 “说的是人话么?在床上问你男人累了吗?这又是哪个品种的羞辱?” 李周延以退为进,好声相劝,“你先帮我解开,我胳膊都酸了,你解开让我抱抱你多好?” 黎湾气也出了,见好就收去拆手铐。 李周延在心里掐算着反扑的契机,谁料摘下丝巾的瞬间,眼前的情景先一步了拦住了他所有的蓄谋。 室内灯光都熄灭,黎湾穿着白色睡袍坐在他身旁,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手里捧着一个白色的生日蛋糕,上面大大的几个彩字——17岁生日快乐。 一簇微弱的火苗在黄昏中冉冉跳动,映照在黎湾白净的小脸上,温柔得让人心软,“生日快乐李周延,这是我欠你的17岁生日蛋糕。” 第五十八章·喜欢得要死 今天是李周延26岁的生日。 黎湾记得,他说不出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今天是你生日,从昨晚到现在你都没跟我提过。” 黎湾将蛋糕捧到他面前,柔声的嗔怪他,“你也不怕我忙忘了?” “我不过生日。” 李周延没有说谎,“对这事儿没所谓。” 他确实已经很多年没过生日了,没有说原因,黎湾却心知肚明。 那年17岁的暑假,他在兴城夜宵摊把自己17岁的生日愿望送给她,她后来却用来跟他提分手。 她最后发的那条短信,他估计此生都难忘了。 尽管和好后李周延没有再计较当年的种种,但她自知对他的伤害,一直想找机会跟他解开心结。 “再不喜欢也是生日,一年只有这一次,最起码吹个蜡烛许个愿。” 她手心拢了拢火苗,有意引导他,“寿星许愿很容易实现的。” 李周延难得沉默,一双长眼凝视着眼前这张脸,目光沉沉。 翻涌的情欲到底是熄了火,某一刻,悄无声息的叹息在转移的视线中挥发。 他不确定黎湾费心思准备这个到底是想干什么,但他知道自己不想面对她。 很奇怪,明明都已经过去了,明明他还是那么爱她,但他就是不知道自己在矫情什么。 好了伤疤忘了疼是一种能力,他以为自己已经炉火纯青。 可本能骗不了人,视线随着低眉挪向那簇跳跃的火光,窗外的晚霞映透他半张脸,将心事隐匿在另一边。 “你把我当小孩儿呢?都几岁了还许生日愿望,幼不幼稚。” 他淡淡的扯了扯嘴角,终是不愿违背自己,“我不喜欢过生日,没有生日愿望。”说着就要起身去找衣服。 黎湾赶忙拽住他的手,一脸急迫的不让他走,“真的没有生日愿望吗?那可以让给我吗?” 果不其然,李周延身体明显僵了一瞬,扭头就见黎湾仰望着他,那眼里的真挚不掺假。 他不自觉皱起眉,莫名抵触,下意识转移话题,“你什么癖好?就这么喜欢看我不穿衣服?刚才大好春光摆在你面前,你要去吃别的,现在又搞这出是” “李周延。” 黎湾一眼就看穿了他的逃避,果断打断。 她心里苦涩,缓缓站起身,一字一顿,“我的愿望是,不分开。” 我的愿望是,不分开。 黎湾并不指望这短短几个字就能抚平时光在他心里加深的划痕,她只是不希望李周延不开心。 不希望他排斥自己的生日,不希望他每临生日当天,想起的都是些不快乐的回忆。 他值得拥有一个幸福的生日,值得拥有每一个幸福的日子。 她有些不安,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在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后,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将一腔歉意捧到对方面前,不止是渴望谅解。 更渴望对方能明了,明了她情真、意切、又笨拙的真心 李周延有时候觉得,他上辈子一定就跟黎湾认识。 他上辈子一定欠了她很多,所以这辈子注定要栽在她手里,他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话说到这份上,他要再不知道她那蛋糕上的“17”是什么意思,那他就真的是蠢死了。 可他说不出话,经年的复杂情绪从身体的各个角落汇聚至咽喉,汹涌往复,哽得他不知所措。 有那么一瞬间,眼眶热得他鼻酸。 是委屈,是最幸福的权利被糟蹋,从此以后都变成失恋耻辱的委屈。 可他能说什么?在这事儿上,他宁愿怪自己矫情。 他克制的滚了滚喉咙,像是害怕这一刻会随融蜡的变化而消逝,迅速吹熄了蜡烛。 灰白的青烟在两人之间缕缕缥缈,弥散着室内的不明朗,李周延红着眼吻上黎湾的唇,像是盖上一个承诺。 “说话算话。” 得到李周延的答复,黎湾好像比他更开心,她踮起脚尖热切回应着他。 许是吻得太忘情,李周延手抚上她后腰的那刻,黎湾情难自禁的抖了抖,横在两人之间的蛋糕脱手而去,“啪”的栽倒在脚边,摔成一滩稀泥。 “完了” 黎湾急得蹲下去捡,可惜这暴殄天物,“都还没尝一口呢。” 李周延轻轻抓起她的手,抱着她坐到自己腿上,舔她手背上蹭的蛋糕,“怎么不能尝了?”顺势引着她的手攀上自己裸露的胸膛,“挺甜的,你要不要也尝尝?” 绵软的奶油蹭在坚实胸肌上,在暧昧的光影里,徒让人口干舌燥。 黎湾抚摸着那处滑腻,指尖轻轻刮他的皮肤,“我之前一直在想,到底要送什么礼物你才会喜欢。” “我想要什么生日礼物你还不知道?” 身前人微微低垂的领口隐约透露着不一样的春光,李周延好奇的伸手探进,“里面穿的什么?” 黎湾眼睛晶晶亮,像一个身怀宝藏的小孩准备献宝,“好奇么?”她抓着他的手,引他去解自己身上浴袍的腰带,胸前的领口慢慢敞开。 谁料,还未过半,“我靠黎湾!” 李周延脱口而出的脏话打断了行进节奏。 黎湾心里咯噔一下,强压住七上八下的忐忑,无辜的眨巴眼睛,“怎么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她那对圆溜溜的大眼此刻看得李周延头皮发麻。他懵得不知所措,条件反射弹跳而起,急匆匆的绕过床尾,光脚暴走到门廊,俨然一副失控的模样。 临到门口,大脑的卡顿终于恢复运转,他难以置信的转身回头,隔着一段距离,盯着黎湾身上的粉色布料。 他端庄保守的女朋友居然穿了透视的薄纱情趣内衣! 开眼了!真是开眼了!她受什么刺激了? 他脑子里飞速处理着眼前人的新鲜,就回来这一会儿黎湾给他的惊喜跟坐过山车似的,一趟接一趟。 他简直不敢相信,对眼前的画面失去表情管理。 黎湾为这一刻已经做了几天的心理建设,早就料到李周延的反应不会平淡,但眼下他光着膀子在房间里乱窜,显然也超出了她的预期。 “你去哪儿” 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被他这通反应泄了底,不安的羞耻迅速袭上心头,对上他的视线,她下意识别开脸去,局促得不敢看他。 李周延沉浸在眼前的冲击里,久久不敢回神,眼珠子落在黎湾隐透的身段,燥热直接从后背一路烫到耳根。 他不是没见过这类东西,男人嘛,年轻的时候总有狐朋狗友分享硬盘,本着求知的心态,更露骨的他都看过,但问题是,这东西出现在了黎湾身上就很难以置信 他杵在门后边,手脚无措的不知要忙活什么,最后竟然呆头呆脑的开始挠脑袋。 “你这” 他磕巴了几下,终于将语言系统捋顺,“上哪儿买的?” “就你买粉了吧唧那家” 黎湾坐在床上,红着脸支吾,“那天逛街路过想着你那么骚包,可能会喜欢,就” 李周延脑子里闪过刚才她熟练的给自己上手铐的画面,“你该不会” “嗯。” 黎湾点点头,指了下自己的行李箱,“和你买的一样” 这下好了,李周延觉得自己彻底要燃起来了。 还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黎湾开窍的速度比他想象中快得太多。 他荒谬得几番止不住笑,身体亢奋的澎湃却比他更先理清他的渴望。 一不做二不休,人又快步冲过来,抓着黎湾一把扛上肩,火急火燎的就往浴室跑。 “你干什么?” 黎湾显然已经对她男朋友的诡异行径失去解读能力,她下意识踢腾,却被他放到了浴室镜前。 “这里光线好。” 李周延站在她身后,直视不讳的看着镜子里的黎湾,柔光下,甜美蕾丝小飞袖吊挂着饱满的柔软,束腰绑带下衔吊带袜,露出大腿的绝对领域。 蕾丝与薄纱的交错纠缠着她玲珑的曲线,从上至下,她皮肤白得泛粉,像一颗饱满微醺的水蜜桃。 饶是见过无数次的赤裸,在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掩映里,莫名滋生着含羞带怯的诱惑。 李周延越看心越颤得慌,被亢奋的情绪牵引,脸红到快冒烟。 一室的亮堂让两人的不知所措无处遁形,遥想当年第一次都没紧张到这种程度,像回到了情窦初开的时候。 “喜欢吗?” 黎湾羞涩的转身贴上他,那张漂亮又无辜的娃娃脸在此刻简直令人发昏。 李周延目光流连在她身前,好久,终是没出息的低声笑,“喜欢得要死。” 他没告诉她的是,下午他进店第一眼就看到模特身上这件情趣内衣,脑子里偷偷想过穿在黎湾身上是什么效果。 但他没敢跟她说,怕她骂他下流。 他不禁暗叹,他俩真是天生一对。 黎湾面红耳赤的推他,笑闹带着撒娇的意味,李周延更是有种捡到宝的便宜德行,人缠在她身上不愿离开半寸,根本舍不得脱。 他的水蜜桃熟了,从稚嫩到青涩,再到眼下的熟透,都是他的,都是他一个人的。 他迫不及待的咬下一口再一口,满口满溢的快活。 到底小别胜新婚,在一切天时地利人和的催化下,那天两人的疯狂是往后几年再回想起来,都会臊到脸红心跳的程度。 黎湾记得他发疯似的予以予求,记得战场蔓延了满屋,记得那堆粉了吧唧的道具,记得他情到深处的某刻,捧着她的脸,湿润的眼眸里尽是求索的确认,“现在还会在这种时候偷偷琢磨着要跟我分手么?” “不会。” 她热烈的用行动回应他,“因为我喜欢你,喜欢得要死。” 第五十九章·长大的约定 陆蕴芝的生日是在十月下旬。 黎湾好劝慢劝,请了探亲假回去终于把人接到了北京。 她这辈子第一次坐飞机,从上飞机开始正襟危坐的呆在位置上,紧张得抓着扶手不放。 黎湾小心接过空姐递来的温水,转头劝她喝点润润嗓子,“三个多小时呢,机舱里干。” “这声音吵得我心慌。” 陆蕴芝局促的接过纸杯,看了眼窗外的云海蓝天,“怎么飞到云上面来了,太高了,多不安全?坐火车不挺好?还能看看沿途风景。” “那不是时间紧么?坐火车来回都要四五天了,我探亲假不够。再说了,最近淡季机票打折,来回比火车票便宜。” “真的假的?”陆蕴芝闻言,眼睛明显亮了亮,“坐飞机还能比火车便宜?” “当然了,现在航空多发达。” 黎湾煞有介事的点点头,让自己装得像那么回事,“你刚刚看到的,机场那么多飞机,得有人坐才能赚钱呀。” 之前就猜到里陆蕴芝心疼她花钱买机票,刻意编了这些借口。 果不其然,陆蕴芝听到捡了便宜,对眼下的拘谨立刻有了松懈之势。 “你别说,现在日子好了,这是真不错啊。” 她终于有心情抬眸好好打量机舱内的陈设,瞧着周遭旅客,脸上的新奇藏不住,“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带你去北京,咱们挤的那火车,臭得没法,哪里都是乌烟瘴气的。” “当然记得,当时坐咱们对面那三个伯伯脱鞋了,你还让他们把鞋穿上,说公共场所注意素质。” 黎湾拉着她的手,在手心里摩挲,“我当时特别骄傲,觉得我妈是个有素质的人。” 那年的黎湾才十岁,母女俩生平第一次出远门,偌大的北京总是让人晕头转向。 可她的妈妈背上背着行李包,身前抱着她,小小一个挤在人山人海的北京西站,像个无所不能的超人。 回去的路上,黎湾趴在车窗,看着站台上缓缓后退的“北京站”蓝色标识牌,依依不舍。 “这次玩得高兴吗?”陆蕴芝问她。 “高兴!” 她长这么大,头一次见到那么大的城市,那么宽的街道,那么多的灯,兴奋得两天两夜没睡着。 而她妈妈好像有些遗憾,“难得来一趟,本来想带我家湾湾把首都看个遍的。” 但北京太大了,比她们想象中的还要大,去哪里都好远,她们好像永远都看不完。 那时的黎湾年纪虽小,但知晓妈妈的难处,这一趟几乎花费了她们娘俩大半年的生活费,依然是杯水车薪,首都高昂的消费让她们实在无力承担。 也只能走马观花的看看。 所以,哪怕她再不舍,也没有一丝抱怨,而是开心的抱着她说:“妈妈,我好喜欢北京!我以后可以来北京上大学吗?上大学是不是要上四年?那就可以在北京呆四年了!” “那你要更努力学习才行,北京的大学分数要很高。” “我一定可以!”黎湾想了想,“我一定要考上北京的大学,然后天天带你去天安门看升国旗!” “好样的!我家女儿一定可以。” 那次四十多个小时的火车硬座,腰酸背痛也不再折磨人,那是属于娘俩间最好的约定 “我一直觉得,当年带你来北京看看,是我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决定。” 岁月在陆蕴芝脸上刻下了回不去的痕迹, 但她的欣慰足以填满那些岁月,她拍了拍黎湾的手背,感慨的笑,“我家湾湾最争气。” 秋天是北京最好的季节,天高云淡,遍地都是金色的暖意。 李周延开着车,带着她们娘俩穿梭在各大景点,故宫、颐和园圆明园、天坛地坛、鸟巢水立方,连八达岭的长城都没漏下。 陆蕴芝看着他大包大揽的买水买零食帮忙拎包和拍照,跑上跑下,什么都不让黎湾沾手,倒有些不好意思,“周延你让湾湾帮你,你别一个人什么都干。” 李周延丝毫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大大方方的打消陆蕴芝的拘谨,“阿姨,您千万别跟我客气,这我地盘,熟门熟路的,让她来我也不放心。”他从后视镜里看了眼身后的陆蕴芝,“要是有什么不满意的一定要跟我说,您难得来一趟,我得争取机会表现才行,女婿不能白找不是?” 这话一出,逗得陆蕴芝不禁笑,当真也就不再跟他客气。 一连六天下来,陆蕴芝的愿望清单划到了底。 最后一晚,早早回到酒店,陆蕴芝疲惫得8点就入睡,黎湾在网上搜了天安门排队攻略,为明早最后一站做准备。 陆蕴芝来之前就唠叨着要去天安门看升国旗,这是她多年的心愿,也是黎湾的心愿。 她估摸着时间,凌晨两点悄悄起床准备独自去排队,却看到了李周延一个小时前的消息。 【我在楼下停车场等你,醒了就联系我。】 黎湾走出电梯,就见李周延孤零零的坐在驾驶座里,停车场惨淡的灯光映照在他疲惫的脸上,冷冷清清。 “你怎么不回房间休息一会儿?现在还早。” 坐进车的那刻,扑面而来的酒味熏得她拧眉毛,“你喝酒了?” “没。” 李周延朝后座侧侧下巴,黎湾回头一看,居然是纪淳,满面通红的摊睡在后座,“你怎么会在这里?!” “只准你北京找对象,就不能我也北京找对象?” 纪淳已经醉到不省人事,手胡乱在空中比划,说话含糊不清,颠三倒四的没个逻辑。 “他怎么喝成这样?出什么事了?”黎湾问李周延。 “还能什么事儿?”李周延无奈的摇头。 不等他开口,纪淳噌的一下坐起来,囫囵着嘴宣布,“祁影不要我了!” 祁影跟纪淳提分手了,原因很简单,她受不了长时间的异地恋。 纪淳不接受电话里说分手,打着飞机来找她,两人在酒吧喝得烂醉,抱在一起痛哭,最后被送去了派出所。 李周延凌晨去捞的人。 “既然舍不得,那为什么不努力争取一下?你大学时不就说喜欢北京么?” 黎湾看着身后那个醉眼朦胧的失意人,认识纪淳这么久,头一次见他伤心成这般模样,纵使再狼狈,她也没法责备他,只能宽慰,“或者问问祁影,毕业了愿不愿意去杭州发展试试?” 李周延伸手拉住她的手,像是要阻拦什么,欲言又止。 “不愧是我大哥!看问题就是犀利!” 纪淳胡乱的抹了一把脸,丧气得苦笑,“我问过她不愿意,她说她就想留在北京” 祁影从本科开始,目标就很明确,医学研究仰赖资源,离开北京,无异于将她过去这些年的积累都打水漂。学医本来就辛苦,她熬了那么多年,当然不愿意放弃。 “那你呢?” “”纪淳没说话。 无言的叹息落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将某些无解的困顿悉数化成了人生。 黎湾懂了,纪淳也不愿意。 他是土生土长的杭州人,家境优渥,哪怕在外求学开拓眼界,最终是要回去的。 那才是他的故乡,有他的亲朋好友和乡愁依恋,他也不愿意放弃他安稳的人生。 爱情大过天,有情饮水饱终究是过时的伪鸡汤,在这个年代不流行了。 而现代人的爱情,比空中楼阁还脆弱,都不需要经历现实拷打,面对抉择就默契举手投降。 纪淳和祁影对彼此是真心实意,但更爱自己也是。 两人合力把纪淳弄到楼上李周延的房间后,一起回到车内。 凌晨的北京,车流稀少,与白天的喧嚣拥挤隔成两个世界,只有暖黄的路灯照着满地的银杏一片金黄。 陆蕴芝不在,终于不用掩饰奔波了一天的疲惫,车厢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黎湾满脑子里都是纪淳趟在床上不死心的冲她那句嘟囔,“还是你命好,让一个北京人心甘情愿抛家舍业,为你跑去杭州。” 她悄悄看向身旁的人。 纪淳说李周延回国前拿到的三个offer全在北京,他都给拒了。 她从没听他提过。 “怎么了?” 李周延声音微哑,车内光线昏暗,路灯一道道的从他脸上划过,忽明忽灭。 “你会觉得遗憾吗?为了我放弃北京的工作去杭州?”黎湾问。 毕竟对他而言,在北京发展,各方面一定都比杭州更有优势。 但李周延不以为意的摇摇头,“于公,我这种人才,到哪儿都是为国家做贡献,于私” 他意味深长的撇头看了眼身旁的黎湾,故意沉默的任由她心里甜意泛滥,再突转话锋。 “于私,江南美人儿自古闻名,去了不亏。” 黎湾一愣,本来还柔情款款的眼神忽然就变了色。 “你是不是以为我会说,于私,那地儿有你?” 李周延戏弄成功,得逞的笑意就压不住,“真自恋啊,你这姑娘,哎哟嘿,啧啧啧。” 就知道这人没个正形,黎湾翻着白眼作势就要一巴掌糊他脸上。 李周延更是预判了她的反应,顺势把脸送过来,贱兮兮的得寸进尺,“扇这边吧,老扇左边肿得都不对称了。” “” 黎湾彻底没了语言,相处久了,什么都变得默契,也不知道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她嫌弃的撇他一眼,躺回靠背抱怨,“好好跟你说话非要找打,一辈子都是这副欠收拾的德性。” 李周延对两人相处默契的认知就体现在,不管黎湾说他什么,他总能自觉挑他喜欢的听,比如他依然对一辈子这类词受用,他喜欢黎湾跟他有一辈子,几辈子都成。 “好吧,那你重新问一遍,我重新答。”他见好就收,敛回正色。 然而黎湾明显不信了,窝在副驾驶斜眼睨他,就不吭声。 “认真的,想好好跟你说话,你又不给机会。” 他好声哄她,“你再问问我呗。” 到底是不忍扫他的兴,黎湾叹气着再次开口,“我说,在杭州的时候会想家吗?” “会。” 李周延没有掩饰,极淡的抿了抿嘴角,“但在其他地方,会想你。” 这是他的真心话,而黎湾没有说话。 李周延看透了她沉默背后的龃龉,语重心长的跟她剖白,“黎湾,在你身边我才觉得踏实。我爸妈是我的家,你也是我的家。我没觉着是牺牲。” “我知道。” 黎湾抬手摸了摸他的脸,这世界也会有一种人,在爱你和爱他自己之间,分得没那么清。 “但真要计较起来,我去杭州也是应该的。” 他握住她的手,放在手心捏了捏,“怎么说也算是我把你逼去杭州的,我咎由自取。” 当年大三保研的事,他是前两个月回母校见老师时,才偶然知晓。 但再问黎湾,她脸上也只剩云淡风轻,“当时确实觉得天塌了,可这毕竟不是你的错,你也蒙在鼓里不是么?” 往事如云烟,她也没有再跟他计较,只是一脸骄傲的冲他眨眨眼,“反正我自己考也能考上,谁让我争气呢?” 凌晨的小插曲在冗长的排队队伍中被抛之脑后。 黎湾站在破晓前的夜幕里,只觉中国人真的是太多了。 她以为她们凌晨来排队已经足够早,可事实上前面的长队已经蜿蜒了几道弯。 等到李周延将陆蕴芝接来,正逢围栏开放,所有人都一窝蜂的往前跑,为占一个视野好的位置拼足了力。 直到到达指定观看地点已过凌晨4点半,李周延从背包里翻出两张折叠凳子,招呼母女俩坐下歇会儿。 但陆蕴芝明显比两个年轻人兴奋,小小一个站在人群里,拿着手机记录这凌晨的盛况,精神得双目炯炯。 身旁的一位大爷大妈看见她这精神劲儿,忍不住搭腔闲聊。 一问才知道,他们一家是四川人,儿子在北京工作,老两口沾光跟着来北京旅游。听闻陆蕴芝是贵州人,三人直接热络的用方言话起了家常。 “那是你家娃娃?”阿姨指了指旁边的黎湾和李周延。 “是啊,女儿和女婿。” “好般配哟,两个都漂亮。” 大妈看着旁边给陆蕴芝披外套的黎湾,赞不绝口,“女儿这么孝顺,你福气好得很哟。” “那是,我女儿女婿都优秀得很。” 陆蕴芝煞有介事的跟她们炫耀,“我女儿是科学家!她去过南极,特别厉害!” “真的哇?哎哟这么厉害?!” 今天的北京应该会是晴天吧,黎湾悄悄吸了吸鼻子,仰头看向鱼肚白的天空。 晨曦的微光临近破晓,水雾朦胧的视线里,云淡天高。 陆蕴芝絮絮叨叨的声音就在身旁,她听得断续,只知道她言语里是毫不掩饰的自豪。 这里站着的每个人好像都很自豪,因为这里是天安门,是首都,是祖国的心脏。 而陆蕴芝和他们不太一样,她的自豪是因为女儿是科学家。 黎湾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某处柔软好像就这么轻易被触碰,挤压出的心酸源源不断的往外溢,溢到鼻腔和眼眶都在发热。 “那太厉害了!你女儿是巾帼不让须眉哟!” 旁边大爷头发花白,目光越过陆蕴芝落在黎湾脸上,尽是欣赏的赞誉。 黎湾竭力克制自己发红的眼眶,挤出一丝笑容向他颔首示意。 “很能吃苦的!他们老师都说好多男生比不过她,从小就优秀!” 陆蕴芝没注意身旁黎湾的神情,依旧沉浸在对女儿的夸赞里,“我这辈子可能最远也就走到这里了,但我家女儿争气,可以走更远,她可以去南极!” 旁边的李周延默默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有那么一瞬间,他想给黎湾一个拥抱。 想了想,又放弃了,他的黎湾此刻可能不需要拥抱。 他揽住她的肩,轻轻抚了抚,柔声提醒她,“看那边,仪仗队出来了。” 在人群不约而同的欢呼中,白绿蓝三队军人,各持仪仗,整齐划一的从前方踏步而来,凛然而肃穆。 陆蕴芝停止了交谈,连忙举起手机,伸长脖子往前望。 大大小小的红旗接连从人群中举起,迎风挥舞,呼应着远处那方鲜红。 国歌奏响的那刻,所有人都默契噤声,看着升旗手将红旗利落挥开的一瞬,鼓点和协奏振奋而起,庄严的国歌响彻在首都上空。 黎湾站在人群中,感受到男女老少的跟唱从四面八方围拢,低声虔诚的跟随刻进骨子里的旋律,唱着那自强不息的歌词。 五星红旗冉冉方升,迎着朝阳和希望。 身旁熟悉的声音也在跟着低唱,黎湾悄悄偏头看了一眼。 陆蕴芝庄重的仰望着那抹鲜艳的红色,激动而自豪,金色的晨光映照在她脸上,好像将来路的晦涩都驱散。 黎湾见过那神情,是很多年以前,来这里看升旗时有过的模样,那时的妈妈还很年轻。 就是那一眼,心里的酸楚如泄闸一般,再也止不住。 时过境迁,物是人未非,不过是她长大了,妈妈也老了。 可明明也不过48岁。 相较于同龄人,岁月对她刻薄得过分,这太让人难过。 她没由来想起小时候,那次黑社会的人来家里洗劫一空,陆蕴芝抱着她呆坐在家徒四壁的残破里。 当时陆蕴芝在长久的怔忡里不愿回神,再次有动静,是她捡起地上的玻璃碎片捏在手心里的时候。 黎湾不确定是否读懂了那个动作背后的含义,但她幼小的心智本能的产生了恐惧。 那恐惧比刚才黑社会登门砸家时更让她害怕。 后来再回想起,才明白那动作的意思无非是日子过得太苦太绝望的时候,人总是容易丧失活下去的勇气。 好在,尽管不懂大人的绝望,但她抓住了妈妈的手,“妈,我读书得行,我成绩好,我以后一定会考好大学找好工作养你,真的,不骗你,我很快就长大了” 她不知道这些话对陆蕴芝意味着什么,但陆蕴芝的失控的眼泪好像将一切都说明。 那是她妈妈第二次抱着她痛哭,在爸爸离家之后。 陆蕴芝哭到最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咬牙冲她点头,“好,妈妈一定把你养大。” 她说到做到了。 黎湾也说到做到了。 她看着陆蕴芝挺直的侧影,在蓬勃的朝阳里,过往那些年,妈妈为了养家低头讨生活的模样,在她脑海里翻飞。 忽然觉得什么都值了。 千言万语汇集在心里,不过一句“值得”。 这一路的长途跋涉值得,翻山越岭值得,漂洋过海值得,所有吃过的苦受过的累熬过的难都值得。 人如果只活几个瞬间,那她这辈子也不枉来这一趟。 只是此刻,她想跟她说一句“妈妈生日快乐”,喉咙却被哽咽的情绪阻塞,只能任由眼泪像泄了闸的洪水,挣脱眼眶砸到地面。 她狼狈的低头在包里翻找纸巾,情绪却越发汹涌。 直到一双熟悉的大手从脑后围上来,一把捂住了她的眼睛,才终于终止了她的混乱。 她顺势被他揽进怀里,抱着他的腰,埋脸贴进他心口。任谁看都只是一副依恋的小情侣因为感动而抱在一起。 李周延下意识放声高唱着铿锵有力的国歌,掩盖怀里人的抽泣。 此情此景里,所有人都会迎来崭新的一天,崭新的一天会充满着欣欣向荣的希望。 而漂泊许久的人,终于找到了皈依的港,黎湾卸下一身的坚强,只想将这一路的辛酸和委屈都悉数倾吐。 眼泪无声浸透了他的T恤,好像也流进了他心里。 他的手轻拍着她的后背,一下、一下、直至某刻,恢弘的演奏结束,一个温热的吻落到了她的额发。 他跟她说:“我家黎湾真的很厉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六十章【全文完结】 第六十章·爱是行动 一年后,伦敦希思罗机场。 连夜的大雪阻塞了交通,不管是天上还是地面。 好不容易在延误十几个小时后成功降落伦敦,来接机的朋友又被拦在了路上。 黎湾坐在候机室,拿出电脑,哈欠连天的查阅着邮件。 她这次是来做访问学习的,为期一年,学校正好是李周延的母校。实验室的教授不知是否在休假,昨天发给他的邮件,到今天还未回复。 她起身去买了杯咖啡。 等到电话再次响起,黎湾已经在咖啡店睡了一觉,她起身拖着硕大的行李箱,走出航站楼。 俞阳一个甩尾,将车刹停到黎湾面前,吓得她本能的往后躲一步。 “嫂子久等了。” 小伙子下车两步绕到黎湾面前,拎着她行李箱往后备箱走,“赶紧上车,外面冷。” 一月的伦敦鹅毛纷飞,古老的建筑在白雾漫天里隐匿。 黎湾坐在车后排,被烘暖的热气和热络的朋友消融着对陌生城市的情怯。 “嫂子,这钥匙你拿着。” 俞阳从兜里掏出一把公寓钥匙,反手递给身后的黎湾,“这几天下大雪,保姆阿姨来不了,我早上去超市买了吃的,在后备箱,等下给你一起拿上楼。”他不好意思的笑笑,“这边吃的比不得国内,你先凑合一下,等过两天雪化了,我再带你下馆子去。” “不用麻烦,我没那么多讲究。” 黎湾接过钥匙,小心的放进包里,抬头撞见后视镜里的小伙子正打量着她,不免疑惑,“怎么了?” “没事。” 俞阳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笑得不藏事,“我就是有点好奇。”他嘿嘿一笑,“我们实验室的几个哥们儿对你一直久仰大名,今天终于见到真人了。” 俞阳是李周延的学弟,之前跟他一个实验室。 李周延学业优秀,平日待人仗义大方,俞阳来伦敦后受他照顾,对他崇拜得不得了,也好奇得不得了。 “怎么?终于见到传说中“没良心的女人”长什么样了?”黎湾打趣。 “不是,是觉得你们很厉害。” 俞阳纠正,“异国恋那么多年都能坚持下来修成正果,你不知道,你和延哥可是我们这圈人的楷模。” 异国恋? 黎湾没理解他的意思。 “延哥没跟你说过吧?以前我们问他为什么不谈恋爱,他跟我们说他女朋友在国内,等着他毕业回去结婚。” 俞阳回想着过去几年和李周延相处的那些片段,很是感慨,“他还把你的照片给我们看,就是你在鼓楼边吃糖葫芦的那张,是他手机屏保。” 那是大三的周末,两人约会,黎湾也记不清当时拌嘴的原因,只记得自己负气下了车,转头拐进了胡同。 李周延开着车追不进来,急得他狂打电话找人,黎湾死活不接。 后来也不知是怎么着,绕着绕着就绕到鼓楼那边去了,黎湾走饿了,碰到卖糖葫芦的大爷,掏钱时才发现书包还在他车上。 那张照片就是他来送钱时拍的,黎湾吃着嗟来之食,仍旧不屈服的跟他怄气,他举着手机,伸手戳她气鼓鼓的腮帮子,被她瞪眼警告。 黎湾记得那张照片不好看。 “我们都笑他没求生欲,别人用女朋友的漂亮照片做屏保,他用这张,也不怕被你骂。” 俞阳抬眼对上后视镜里的黎湾,忍不住笑,“他说你气性大,看着这照片才能随时提醒他,别干对不起你的事,免得把你惹生气了不好哄。” 俞阳把行李和食物送到公寓门口,代交了几句就赶着回去。 门关上的那刻,世界好像又回到了凛冬的寂静。 全景落地窗将伦敦的大雾尽收眼底,这里是李周延的公寓,来之前他请人打扫过,一切都还保留着他原来居住时的模样。 那是种很奇异的感受。 在国内,他们住在一起的时间不短,夏天时领了证,黎湾搬去了李周延的房子,对他的生活习性早已了如指掌。 比如烟盒打火机进门就会顺手丢鞋柜上,因为她不让他在家抽烟;比如鞋柜抽屉里一定会有备用的零钱现金,免得需要时找不着;比如拖鞋一定会单独放鞋柜最右边的底层,方便回家换鞋时好拿。 而这里是伦敦,她头一次来。 他鞋柜最右边底层,依然有一排拖鞋,只是最角落两双明显大小不一。 是某品牌2012年的情侣限量款,一双黑色,一双粉色。 黑色那双有穿过的痕迹,黎湾拿出粉色的,却发现吊牌都还没剪掉,是全新。 她一脚踩进去,尺寸刚刚好。 等到所有一切安置妥当,黎湾洗了个澡,懒散的倒进被窝,一觉睡醒才到隔天的凌晨3点。 这奇奇怪怪的时差让人无奈。 夜深人静,她独自在屋子里转悠,像个孤魂野鬼般巡视着李周延过去六年的生活遗迹。 他真的是个事很多的人,黎湾看着他书房那两面整墙的柜子,一面供着各式各样的球鞋,花里胡哨上百双,和杭州家里那堵鞋墙的排列设计一模一样。 与之搭配的还有大大小小的手办。黎湾通通看不明白,只觉眼晕。 另一面则整整齐齐放着他的书和奖杯。 李周延看书很杂,从专业课的辅助书到人文社科、精装原版的哈利波特、名人自传、甚至连格林童话都有。 她当然更愿意去看看书。食指细细辨过那些五花八门的书脊,停在了一本没有文字的厚书脊上。 出于好奇,抽出来翻开,才发现是一本厚重的相册。 里面尽是百态横生的日常,应该是李周延自己的摄影作品,带着很强烈的个人拍摄风格。 她随手抽出一张风景照,是伦敦街头的街景,雨后初霁,两栋高楼之间的楼隙处,两道彩虹横跨而过。 一张普通的风景随拍。 黎湾无知无觉的准备将照片插回去,不知为何,对着页缝塞了半天也未果,手莫名一滑,照片就脱手掉落。 翩翩的纸页如不甘的浮萍,在空中翻过了面,落地时,终于让背面隐含的彩蛋重见天日。 熟悉的字迹寥寥一行:【伦敦今天有双彩虹。想你】,右下角落款日期是2015年8月27日。 黎湾潜意识觉察到某种不可思议,再次从相册里随手抽出一张想确认。 一群穿着妖魔鬼怪行头的人在张牙舞爪的街头游行,看起来有点吓人。 翻过背面看,【世界僵尸日,搞不明白他们在想什么。我在想你】,2013.10.12。 一只啃了两口的热狗被面包裹着,丢到公园的椅子上,背后是上世纪风格的建筑。 【学校门口的热狗,狗都不吃。想你】,2016.3.16。 伦敦眼发射着梦幻烟火,五光十色的绚烂染红了夜空。 【新年快乐,要是你在就好了。好想你】,2014.12.31 沉甸甸的一本相册,每一张照片背后都有他随手写下的心情,每一句心情背后都有一句想你,每一句想你背后,都留下了那天的日期。 整整六年,两千多个日夜。 黎湾一页页翻阅,那些被距离模糊,她未能参与过的时光,好像在这一刻终于借由相片,等来了期盼的故人,迫不及待想要向她诉说那些长久的错落、等待和孤独。 这是李周延的遗憾,又何尝不是她的? 她不记得天是什么时候亮的,外面大雪是否还在纷飞。 她坐在地毯上,在李周延的回忆里穿梭,那些年未能说出口的想念随着迟来的热涌充斥她的心。 直至翻到最后一页,一张褶皱的便签纸被妥帖安置,字迹飘逸潦草,好像是一句英文?又好像是一句法语? 黎湾抽出来看了半天,也没能辨别出自谁手,反正不是李周延的。 便签背面意外的没有任何记录,只有淡淡的一串数字——2018.3.23 正好奇得出神,身旁手机提示音终于响起,她拿出来一看,果不其然,是她心电感应而来的对象。 “你回站里了?” 黎湾放下照片,看见李周延的脸跃然出现,他抬手搓了把胡子拉碴的脸,眉毛和眼睫上还挂着雪粒。 “回了,外面突然刮大风,差点把我们埋山上了,还好撤得快。” 李周延利索的脱掉身上橙色企鹅服,露出里面的黑色毛衣,看起来依旧是清瘦的模样。 昨天到伦敦后,黎湾给他发消息,他没回,猜到他是外出作业了。 去年他的课题申请再次通过南极科考的入选,去到中山站驻站科考,眼下算算,已经走了两个多月。 “想你老公没?” 他躺回被窝,摘掉帽子后头发更是炸毛乱飞,俨然一副无人看管就放飞自我的德性,“让新婚老婆独守空房,我有罪。” “你确实有罪,这是哪位姑娘给你的纸条?” 黎湾故意冷着脸,举起那张便签纸,做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唬他,“还珍藏起来?她该不会也戴过你的围巾吧?” 李周延懒懒的撇了一眼,嘴角就泛起了了然的弧度,“相册整本都看完了?”偏不正面回答。 他目光移到黎湾脸上,莫名有些期待,“你那边天亮了没?别跟我说你感动得哭了个通宵啊?” “想得美。” 黎湾嘴硬的否认,撑着准备起身去倒杯水喝,手机在动作的晃动中扫过她的脚背。 李周延看到了那双拖鞋,有那么一会儿没说话。视频背景里是他生活过六年的家,收容了他所有不甘和落寞的家。 女主人终于出现了。 失去的低落兑上不死心的期盼,经过时间的发酵,早已酿成随时可以拽人再坠往事的浓郁。 而李周延等到了如愿以偿的醇香。 他忽而有些感叹,“终于给穿上了,再不穿都要变古董了。” 一句话揭开了黎湾心里的疑惑,显而易见的答案在得到肯定时,依旧难免动容。 她不禁问他,“你就没想过,万一这鞋最后真的只能变古董了怎么办?” “没想过。” “这么自信?” “不是。”李周延摇摇头,“是不敢想。” 他看着黎湾站在落地窗边,咕噜咕噜的将一杯温水下肚,那还是他用过的水杯。 这也是他曾经幻想过期盼过的场景。 他没法跟黎湾诉说那些隐秘的眷恋,那是支撑他熬过这些年的寄托。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下决心回来找你么?” 是到伦敦的第六年,李周延所在实验室拿了小组奖,同学通宵开party庆祝,他喝得宿醉,第二天醒来已经是中午。 他打开手机想查阅消息,第一眼看到却是自己昨晚编辑的短信页面,收件人是黎湾的手机号,简简单单几个字【我好想你】。 没有发出去。 那一刻,众星捧月的意气风发都在隔夜后消散殆尽,无尽的空虚排山倒海的袭来,毫不留情的嘲笑他的落寞。 他昏沉沉的下楼去便利店买了一瓶啤酒,而后漫无目的走到对面的广场。 伦敦的阳光吝啬得不解人意,阴沉的天空低迷得倒也应景。 他坐在石阶上,冷风萧瑟,远处的钟声沉重而缓慢,带着历久未弥新的老态。 广场上的鸽子闲散踱步,过往的情侣成双结对,衬得他一个人坐在角落,莫名落魄。 也对,他现在的形象看起来确实很落魄。 没人在意的日子,随意穿了身卫衣运动裤,洗了澡,头发没抓,胡子没刮,大中午拎着瓶啤酒坐在广场看鸽子。 一脸颓唐,怎么看都不像个有正经事干的人,也不像有人管着的人。 他拎起酒瓶,慢慢灌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食道,胃也暖了起来。 刚刚让店员帮他加热,人家看他的眼神就像看有怪癖的神经病,最后不得已,他买了个烧水壶,给酒隔水加温。 他过去冬天打球喝了冰水,弄出胃痉挛,自那之后,黎湾就一直监督他不能喝冷的,大夏天也要给他拎着保温杯,还让他发誓,哪怕自己不在也不能偷偷喝。 她老爱拿这事儿念叨他,一副小管家婆的模样。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酒瓶,怅然得自嘲,昨天和那么多人碰杯,唯独没有黎湾那一杯。 在异国他乡的无数个时刻,他都想起过她,可没有哪一刻比眼下更让他觉得落寞。 要是她在就好了。 广场旁边的烟囱弥漫着白色烟雾,在上空飘渺,将她的面目从记忆里模糊。 一直近黄昏,李周延才终于丢了酒瓶,如游魂般游荡在街角,拐进一家咖啡店,难吃的可颂几度让他难以下咽。 一整天的低落让人难受,油盐不进的难受。 再抬起头,却看见邻桌的男人正在和女人贴耳呢喃,像是热恋初期的模样。 女人不停的问男人,“你为什么会来找我?”那面含桃红的娇嗔让人恍惚。 那个男人说,“你知道雨果在巴黎去世的前两天,笔记写了什么吗?” “什么?” 男人拿出笔,在桌上的便签上洋洋洒洒写了几个字,撕下递给女人。 李周延记得他们的拥吻,记得他们眉眼间的爱意,记得那些独属于爱人间的旖旎,他也曾拥有过。 他看着他们相拥推门离去,隔着橱窗玻璃,夕阳从浓云中刺破,洒在那对爱侣的身上。 旁若无人,那是属于爱情的黄金时刻。 收回目光时,那张遗落在邻桌的便签却在门合上的扫风中,飘落到他脚边。 他躬身捡起来,上面的字迹飘逸而灵动——Aimer cest agir 爱是行动 “所以这张便签被放进了相册的最后一页。”他淡淡弯起嘴角。 黎湾安静的听着李周延讲述,有那么一刻,他独自坐在广场上的背影好像就在她眼前。 那时的她又在做什么呢?她那天也在想他吗?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此时此刻,她很想他,很想很想他。 “李周延,你能回来找我,我其实特别高兴。” 她迟来的语言怎么都显得苍白,但千言万语,不过一句想念,从过去到现在,不曾过期。 “你记不记得我们除夕夜在中山站写的时间胶囊?我其实有” “等等!” 不等黎湾话落,李周延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腾而下,两步走到书桌旁。 桌上的铁盒被轻轻揭开,不足拇指大小的透明玻璃瓶依偎在一起。 黎湾一眼识破了那个物件,惊讶得瞠目结舌,“你什么时候把它挖出来的?!” “要不怎么说是两口子呢?心有灵犀一点通。” 他慢慢从瓶子里抽出他自己的纸卷,短短粉色,是他们在除夕夜一起写下的永远。 这次来之前,他就在琢磨着到底要不要去把时间胶囊挖出来,毕竟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来这里,无从确认。 “反正是写给你的,与其天知地知,不如直接让你知。” 纸卷浅浅铺开,不过一寸长短,俊逸的字迹掩不住李周延那份炽烈的真心。 【I cant stop loving you】 直到世界尽头的爱意,不该只是被深埋进时光的秘密。 而这次,他们没有再错过。 因为另一张蓝色纸条上,某位不善言辞的姑娘终于给了他最赤诚的回应。 【I always love you】魔.蝎`小`说 M`o`x`i`e`x`s. c`o`m